“哎呦我的小殿下,您这是怎么了!”高奇昌被顾怜辞吓了一跳。
淮南王殿下大概是从狗洞、阴渠之类的地方钻出来的,身上沾了灰泥,头上还顶着个蜘蛛网,小脸上依稀有些惊魂不定。
“我、我刚刚撞见了皇兄了。”
瞧您这话说的,皇帝陛下又不是吃小孩的妖魔鬼怪,哪用得着这般害怕?——师徒三人这般心想。
“皇兄、皇兄问我去干嘛……”顾怜辞不知是从哪儿一路狂奔过来的,气都没喘匀,说话断断续续的。
师徒三人给他擦脸的擦脸、擦衣服的擦衣服,整齐地伸长了脖子等着他的下文。
却听顾怜辞道:“我说,我要去给皇嫂送礼物。我还问皇兄是不是跟皇嫂吵架了,劝他跟皇嫂和好来着……”
那您可真是撞到刀口子上了——
师徒三人对这位小王爷的勇气十分钦佩,想来……皇帝陛下被他这么一劝,脸色定然难看得跟要吃小孩一样。
高奇昌蹲下来,仰视着年轻的淮南王,脸上的笑容十分慈祥,“小殿下为陛下和贵妃娘娘的着想的心意,想来陛下已然知晓,只是……古人讲‘情关难过’,其中关窍还得他们二人自己想得开才行。”
顾怜辞懵懵懂懂,回答道:“谢谢高公公,我明白了,可是,我想皇兄皇嫂早些和好……”
小郑公公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他也是这么觉得的来着,不过……
“皇帝陛下近来的确心绪繁杂,小人日日给陛下沏菊花茶尚且不去火。但……小人瞅着宁大人并无异状,淮南王是如何看出宁大人有所不同的?”
顾怜辞眨巴眨巴圆圆的眼睛,谦和有礼的笑容中混入了几分心虚,“皇嫂平日里怕被皇兄搅扰,会刻意放慢批阅奏章的速度。这些日子没了皇兄在一旁,他看折子的速度可快了……”
高奇昌忽地了然,笑道:“宁大人看完了折子就会来考校您的功课,是以,小殿下还是希望他折子看慢些?”
顾怜辞小脸一红,害羞地点点头。
“宁大人文采斐然,多有高知灼见,小殿下跟他多学多看,总没有坏处的。”也就是顾怜辞待人亲和,没什么皇族的架子,高奇昌这才敢劝谏一二。
怎料顾怜忽然没由来地问:“说起来,高公公可知皇嫂的名讳?”
闻言,高奇昌心神一凛,说话谨慎了些,“小殿下何故突有此问?”
“嗯……没什么,”顾怜辞摇摇头,“昨日夫子与我说孝道,讲到‘避尊亲名讳’,我这才发现我连母妃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皇嫂叫什么。”
他觉得不解,前朝的大臣们经世济民建功立业,史官往往要将他们祖辈的名讳、官职、来历一同写进传记。
可一旦入了后宫,人好像就失去了姓名。
官员们说母亲诞下皇子,有功于大雍,可对她的记载却是“欣嫔何氏”;皇嫂帮皇兄处理政务,宵衣旰食,人们也只知他是“贵妃宁氏”。
名讳为何,出自何方,父兄何在,均无人提及。
这真是太奇怪了。
高奇昌等人皆是帝妃心腹,知晓一些内情,不敢将宁垂玉真名告知淮南王,只好撬开话题,将此事揭过。
“不知殿下给宁大人准备了什么礼物?”
顾怜辞脸上立时洋溢起得意与自豪,“是我母妃亲手制的安神香,可好闻了!”
“太妃娘娘制香素来一绝,宁大人定然喜欢!”高奇昌面上挂着哄小孩儿的笑容,心中细细忖道,如今更需要安神的难道不是皇帝陛下吗?
皇帝近日神思不属,全靠闻着宁大人的气味才能入睡,若闻见宁大人的衣衫上沾了他不认识的气息……天知道皇帝的醋坊里又要产出多少醋来!
高奇昌忍不住摇头顿足,随后暗下决心,只待淮南王将熏香呈上,他便暗中窃走。
唉……想他堂堂总管,近日里却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真是运拙时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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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下一身奇怪的污渍不谈,顾怜辞来得正是时候。
宁垂玉将几册典籍装入书箧中叫黄门替他拿好,“前日叫你研究京城粮价,这几册典籍你拿去,参考着写篇政论出来,过几日交于我。”
“哦,好嘞……”
顾怜辞呆滞无力的回答拖长了尾音,他给皇嫂送礼物,皇嫂给他送课业,天下还有比这更叫人难过的事情吗?
“怎么,不喜欢写文章?”
顾怜辞苦着一张小脸,“臣弟不擅长。”
写文章要引经据典,要文体工整、要扣题押韵,顾怜辞素来最害怕写文章了。
“无妨,多写几篇就擅长了。”
宁垂玉说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动作仔细利落地将熏香匣子打开,鼻尖凑上去轻嗅了一下,连日来紧绷着的脸颊都柔和了些许。
“这香……是太妃娘娘新制的?闻着和往常的不太相同。”
顾怜辞点点头,“是,母妃听闻皇嫂近日和皇兄吵架心情不好,特意新制的香。”
知道宁垂玉是男人后,欣太妃特意将原本配方里有利女子怀孕的药材给换掉了。
宁垂玉笑意渐暖,眉间却落下淡淡忧伤,“我还以为瞒得很好,原不想叫娘娘知晓的,却还是累得她操心了。”
顾怜辞道:“母妃也是偶然听别人说起的,还特地叫我抽空宽慰宽慰皇兄呢。”虽然他一开口,顾怜舟的表情就跟要吃人似的,吓得他转头就跑。
“原来是这样。”宁垂玉自书案后走出,半跪在顾怜辞身前与他目光平视,“能否请你和太妃娘娘帮我个忙?”
“皇嫂要臣弟和母妃做什么?”
宁垂玉笑容温和,“今年的劝蚕礼我想请太妃娘娘代为主持。”
二月十五花朝节,按大雍惯例,要由皇后主持,带重臣女眷办劝蚕礼。
顾怜舟后位空悬,往年一直是宁垂玉男扮女装还带着面纱去主持,不过今年……他性别暴露了,虽仍有后妃的头衔,但要与众多女眷同席,终究于礼不合。
宁垂玉的笑意中掺了几分狡黠,他像教唆小孩子做坏事那样,在顾怜辞耳边小声道:“陛下有意借此机会为豫王选妃。”
“豫王殿下的毛病你也知道,回去和太妃娘娘说说,让她多留心品行端正,性格刚强的女子,务必,要能在殿下身边时时劝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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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怜辞离去后,宁垂玉脸上的表情悉数消失,他将熏香用布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示意高奇昌拿去,“叫裴院正帮忙看下。”
高奇昌吓出一身冷汗,“这……香料有什么问题吗?”
宁垂玉摇头,“以防万一。”
“方才顾怜辞说,我和陛下失和之事,欣太妃是听‘别人’提起的,保险起见,你去查一下究竟是谁。”
他和顾怜舟虽然分床,却并未分房,表面上还是一片平和,连顾怜辞都是近两日才察觉的。
可……熏香阴干需要七日以上,若按顾怜辞所说是听说他们吵架后才新制的,欣太妃未免也知道得太快了。
“但愿是我多心。”
宁垂玉缓步走到暗门的机关前,这几日顾怜舟待在实验室里的时间很长。
自早朝下,与他说完早朝发生的事情便进去;
到夜幕落,顾怜舟走出密室,听宁垂玉把明日早朝要提起的事情说与他。
除此之外,二人再没有别的互动了。
这样的关系真的对吗?
宁垂玉垂下眼睫。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让他想结束这样“生分”的状态。
可又有一股气哽在心口,叫他无法主动开口——顾怜舟究竟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他?
这样……真的好吗?
“咔哒——”
暗门后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宁垂玉来不及躲闪便直直对上顾怜舟半是惊喜半是疑惑的眼眸。
“有事找我吗?”
他轻声开口,压抑着快要喷涌而出的情绪。
心里像有一团羽毛在疯狂地挠,顾怜舟的手脚顺拐了一刹那,还好衣袖宽大足够掩饰,倒也没叫宁垂玉看出端倪。
宁垂玉微微别过头去,避开他深情而疲惫的眼神,“没什么,看折子累了,起来走动走动,巧合罢了。”
“哦……”
顾怜舟将失落藏好,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从宁垂玉身边路过,左侧的衣袖却突然被扯住。
“你手怎么了?”
白色外袍上沾了一片褐色,宁垂玉原以为是他蹭到了中午的汤水,直到看见以白布包裹着的手掌,才发现是顾怜舟受了伤。
顾怜舟内心喜于宁垂玉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面上却一片满不在乎的云淡风轻,“无妨,下午被试剂烫伤了一下,你诸事繁多,就不要过问了。”
宁垂玉紧蹙起眉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眸处落下破碎光影,既挣扎又失落,“呵……陛下如今受伤都不想让在下知晓了吗,就这般觉得在下信不过、靠不住?”
——不是的,宁垂玉明明想说,他就在外面,就跟他隔着一道暗门,为什么他受伤了都不肯叫他?
那一刻,宁垂玉意识到,从他心底里涌出来的情绪是气恼。
气恼顾怜舟不肯跟他交心、气他受伤了不让自己知道,气恼自己板着无用的矜高。
他明明只是生气顾怜舟有心事却不肯跟他说,却无法像史书上的贤后良臣,以纯善温良之语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
如此恶言,想必地狱的拔舌小鬼也愿意为他备一柙床[注]。
顾怜舟会怎么想呢,差不多……也该直白告诉他这个内臣注意分寸,莫要恃宠而骄了吧?
注:柙床,古代专门用于拘押重刑犯的囚具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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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