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妖妃是个男人啊》 第1章 第 1 章 年关刚过,尚未复印开朝,京城中热爱谈论时局的善良百姓已将茶楼书肆塞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说来,贵妃干政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唉……早几年我便说过,贵妃宠冠六宫,迟早要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去,这不,叫我说中了吧。” 这是京城时下最热门的瓜,宠冠六宫的贵妃宁氏在御书房内审阅奏章,还以朱批在皇帝的锁骨上作画—— 以上场景被雪夜入宫急奏灾情的刘相、徐尚书、蔡尚书、秦侍郎等高官当场撞见。 刘相为人刚直刻板,自家儿子偷摸看个艳词都能被他绑了送家祠,如何受得了这么大的刺激,两眼一黑,晕了。 偏偏他晕厥如诈尸,还能回光返照似的坐起来大骂一声:“妖妃!牝鸡司晨,成何体统!”其声如洪钟,引来一众围观的宫女、太监、侍卫。 第二日,消息引爆了全城。 什么茶馆书肆统统不放假了,猫在炕上自我封印的老百姓也不怕冷了,为了大口吃瓜,都出来带动京城消费了。 茶有些冷了,吃瓜人的话也冷了下来,“如今皇帝陛下身体不好,若贵妃诞下子嗣……” 话只说一半是文人的含蓄,反正他就算不说完,对面的朋友也能补完“君幼母强”、“太后垂帘”、“外戚当道”、“国之不国”等剧情。 此时,一阵冷风从室外袭入,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二人齐齐打了个寒战,以杀人般的目光叫那迟到的朋友快快把门关上。 那朋友像是白日撞了鬼,逃命逃来此处一般,也不管茶水冻人,拎起茶壶先灌了个满嘴。 “郑兄这是怎么了?” ‘郑兄’以衣袖擦去唇边的茶叶,急促道:“贵妃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二人哑然,“自然听说了呀,干政嘛,全城都知道了,郑兄何必如此慌张?” “不是这个!”郑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他冷静了一会儿,拉来板凳坐下,示意二位朋友附耳过来,小声道:“贵妃他……是个男人!” “什么?!” “郑兄你莫不是喝多了?” ‘郑兄’两巴掌拍在朋友们的大腿上,严肃道:“我小叔家的干儿子的朋友在太医院做工,说昨夜刘相又入宫,正撞见贵妃与皇帝在书案上欢好!” “刘相当场又被吓晕过去了,送到太医院的时候还在嘟囔着礼崩乐坏、荒淫无道呢。” “他身边小厮说啊……” “那小厮说什么?” “说贵妃有四块腹肌呢!” - “咔哒——” 隔壁雅间,一只骨节分明、有如白玉细雕的手生生捏碎了茶盏。 宁垂玉嘴角抽搐,黑眸中寒光冷冽,隐隐升腾起肃杀之气。 “刘言昭那老头的嘴是漏斗吗!” 他身后,便衣暗卫熟练地下跪,“宁大人息怒。” 宁垂玉这怒气消不下去一点,“还有!他那小厮的眼睛是瞎了不成,本宫明明有六块腹肌!六块!” 这暗卫是皇帝亲自挑选的,武功最强、脾气最木的那一个,尽管宁垂玉如何生气,他也只会说:“娘娘息怒。” 宁垂玉拂袖而走,“回宫!” 宁贵妃长了张贵气无比的脸,却并不铺张,微服私访还选了辆最朴素的马车。 因其过于踬仆老旧,行至宫墙下竟叫拉菜的驴板车碰坏了车轱辘,在景华门验牌时彻底抛锚。 真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宁垂玉黑着一张脸窝在马车里,忽听后面传来催促声: “前面是哪家的马车?能否让让,刘相有急事要禀报陛下。” 宁垂玉猛地抬起头,这可真是太巧了! 他动作敏捷地钻出马车、翻身下马、长腿一迈、步履生风。 刘家驾马的车夫还未反应过来,宁垂玉已翻身上了车辕,“哗”地一下掀开车帘,跟正在咳嗽的刘相打了声招呼。 “刘相这是要去见陛下吗?本宫也是,不如同路?” 刘相:…… 老刘头刚到知天命之年,接连两次被宁垂玉吓得快要作古,已然对这个人、这张脸产生了心理阴影。 “宁、宁……” 刘相大喘气,有如破败的风箱,身旁的小厮赶紧帮他顺气。 “唉,身体不好还这么操劳呢,刘相真是敬业啊!” 将刘相逼迫至此的罪魁祸首一点自觉也没有,竟自顾自钻进车内,又给刘相端水,又给刘相顺气。 刘相呆成一尊静止的雕像,虽然不喘气了,却也不呼吸了,竟是要睁着眼睛驾鹤西去。 “相爷!相爷!” 小厮惊恐地摇晃着刘相的身体,被宁垂玉一胳膊肘开,“闪开点。” 只见宁垂玉一手掐人中、一手掐虎口——基于私人恩怨,他这是下的死手。 刘相猛吸一口气:“唔、咳咳!” 虽说回过了神,仍然惊恐万分地看着宁垂玉。 宁垂玉笑道:“不谢。”旋即朝马车外一招呼,“六七八,驾车,走!” 木讷的暗卫六七八立刻将车夫挤到一边,架着马车往深宫大院而去。 午后起了风,又簌簌下起小雪,宁垂玉换好了繁琐宫装、戴上金玉垂珠的华丽面纱,踏着高贵冷艳的步子来到御书房。 御书房内,皇帝小眠刚醒,睁眼见爱妃,也不管他的发髻、衣裳均是刚整理好的,长臂一伸将他拉到塌上。 “哗啦——” 被皇帝当毯子用的稿纸四散飞舞,堪堪安稳落地,便被一支从宁垂玉发间掉下的红宝金钗串成一串。 宁垂玉衣衫缭乱,鼻尖撞在顾怜舟小腹上,喉结处蹭到了帝王的火热。他抬眼看他,眼神凶厉,睡眼惺忪的顾怜舟却好似不觉,迷蒙笑着,宠溺道: “爱妃清晨出宫,甚是辛劳,不知收获如何?” “你还好意思问,不是让你封刘言昭的口吗?封哪儿去了?” 宁垂玉欺身而上,将睡懵了的顾怜舟死死压住,玉质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隐隐有种想弑君的冲动。 杀气浓稠,将顾怜舟的睡意吓走,他装作无辜可怜,色心却勾搭着色胆抬手去解宁垂玉的衣衫,“爱妃,朕虽是皇帝,却也并非万能啊……” “陛下!刘相来了!”外间传来太监们着急的声音。 宁垂玉微微蹙眉,他虽因近日的事情对刘言昭不满,却也没真想让老刘头夭寿,便准备从顾怜舟身上下来。 怎料他刚与顾怜舟拉开几分距离,皇帝陛下竟伸出了罪恶的大手,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腰带,反勒得他身子一歪,繁琐、宽大的宫装尽数盖在皇帝身上。 刘相冲进来,跪地拜倒:“老臣,参见陛下!” 一抬头便看见榻上这复杂的一幕。 老刘头的思绪暂停了一秒,上次,是顾怜舟把宁垂玉摁在书案上,这次,是宁垂玉压倒在顾怜舟身上。 刘相两眼一黑,恍惚得见先帝后隔着一片火红的石蒜花向他招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掐他人中!叫太医!” 生死一线,宁垂玉迅速发出指示,一阵兵荒马乱后,刘相又一次错失与先帝团聚的机会。 太医院正裴太医比刘相还年长十多岁,早已不良于行,是被宁垂玉叫太监们抬过来的。 他一进门,瞅见脸色发黑、人中一片淤紫的刘相,惊道:“你不是刚从太医院走出去吗?” 刘相看着他,心中竟有些委屈。 宁垂玉与刘相同时入宫,可他已换了衣服、挽了发髻,刘相才赶来御书房,正是因为宁垂玉强烈要求他先去一趟太医院。 (其实是被六七八强行扭送去的。) 以裴院正为首,当值的太医们对刘相及其小厮进行了一次并不简短但十分精要的医学宣讲,秉着一颗颗医者仁心,诚挚地希望刘相莫要再横着进出太医院。 ——回回都带那么大的瓜来,太医也会害怕被灭口的! 顾怜舟在雪白的里衣外披上龙袍,大马金刀地往龙椅上一坐,叫宁垂玉站在身后替他束发。 “爱卿有何事要奏啊?” “额……臣……”刘相言语支吾,先恨恨地看一眼宁垂玉,再隐晦地看一眼裴院正。 裴院正省得,立刻告辞道:“刘相有要事相奏,臣便先告退了。” 却被顾怜舟拦了下来,“如此飞雪天,裴卿奔波辛劳,且歇会儿再走。高奇昌,为裴卿在外间设座看茶。” 万一等会儿刘相又晕,还得找人请他。 雕花庄严的门扉闭上,裴院正被高公公拉着到外面喝茶,刘相推辞了顾怜舟叫人给他抬来的椅子,郑重地跪在地上。 “陛下,臣有本启奏!” “卿且说。” 刘相从广袖中掏出奏折,“臣参贵妃娘娘宁氏,以男子之身入宫,秽乱后宫,罪不容诛;又以妃嫔之身妄议朝局,犯后宫不得干政之铁律……” 顾怜舟平静的脸色倏忽变了,“就这?” 刘相心焦如焚,“陛下,这等千古丑闻,如何能是小事?” 顾怜舟按住宁垂玉的手,示意他且停住,自己衣冠不整地走到刘相面前,双手将刘相扶起,轻声唤道:“夫子……” 刘相立刻红了眼眶。 遥想起当年,先帝任他为侍读学士,为诸皇子讲经说道,皇五子顾怜舟一直是诸皇子中最乖巧守礼又颇具巧思的那一个。 怎么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肯定是被宁氏那妖孽给勾的! 刘相恨恨地想,抬眼却见顾怜舟眼中满是悲伤失望,甚至沁出点点泪光。 刘相心中一惊,“陛下……” “寡人,对夫子很是失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刘相一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见顾怜舟痛心疾首地落下一滴泪,晶莹泪珠没入厚绒的地毯,顷刻不见了踪影。 宁垂玉假装以衣袖拭泪,实则借机背过身去,隐藏住无语的表情。 ——又来了。 顾怜舟演技高绝,若哪日被人从皇位上撅下去,还能去戏苑卖唱为生。 他长且重地叹了一口气,沉痛述道:“夫子身体虚弱,年关假日也不肯好好修养,忧心朝政不辍昼夜,寡人甚慰之。” “可年节大雪,五州受灾,多得是需要夫子主持大局的事情,夫子为何舍五州百姓于不闻,先寡人一人之安危乎?” “敢问在夫子心中,万民生计与寡人之贞操,孰重?” ——当然是都重要了! 刘相心底有个声音如此呼喊,但出于家国大义,出于夫子教养之责,他甚至觉得皇帝就不该把贞操和民生放在一起比! 这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他双手作揖,向顾怜舟深深弯下腰,“臣,惶恐!” “陛下所言臣皆省得,灾情之事定当全力督办。可陛下当为天下榜样,如何、如何能与此妖妃共沉沦!” 顾怜舟道:“卿错怪贵妃了。” 刘相惊疑地抬起头,这种事情如何能错怪? 却听顾怜舟厚颜无耻地道:“是寡人执意要他入宫,也是寡人执意要与他欢好!” 书案之后,宁垂玉背过身不肯看他,耳垂的颜色却比一身红衣还要艳红。 “那干政一事……” 顾怜舟深情地望着宁垂玉,“自然也是寡人授意。贵妃有治国安邦之才,若非寡人束其羽翼,早该平步青云。” 刘相仍不可接受,“陛下,怎能让女子……”干政。 宁垂玉不是女子。 “怎能让男子……”这么说也不对。 “陛下怎能让男人做妃子,又让妃子干政!”刘相终于捋顺了自己的舌头。 顾怜舟道:“刘相既已知晓这些尽皆是寡人之过,今后面刺寡人即可,莫要参贵妃的不是,寡人心疼。” 刘相被顾怜舟送出御书房,看着白茫茫的天,竟有些万念俱灰的迷茫。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身回去,高奇昌都没反应过来,刘相就“哐当”一声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陛下,臣——” 刘相“臣”不出来了。 御书房内又是一副荒淫之景。 皇帝坐在书案上,眼神迷离;贵妃坐在皇帝膝盖上,面露不悦;皇帝嬉笑着扯开贵妃的领口,在满是暧昧痕迹的锁骨处又留下新的印章。 “伤风败俗!” “成何体统!” 虽然骂得大声,但这次没直接背过去,看来刘相的心理承受极限有所提高。 宁垂玉挣了一下,没能挣脱顾怜舟的桎梏,只好保持着这个姿势,朝刘相抱怨道:“刘相下次进来,可否事先敲个门!” 刘相言辞振振,“吾有陛下亲赐玉牌特旨,可直入御书房禀事,无需另行请旨。” “抱歉啊刘相。”宁垂玉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那不是他赐的,是我赐的。” 刘相吹胡子瞪眼,心想这妖孽到底在说什么。 “您为国事急、为万民躁,每遇急要之事,都要入宫直禀,偏偏行事刚直得罪了小人,刻意扣着您的折子不放。” “那年青州水患就是这样被耽误的,”宁垂玉眼中透出几分痛心,“所以我才让陛下给您特权,以免重蹈覆辙。” 刘相听完只觉心惊,他木然地走出去,直到寒风一吹,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僵硬地回过头,隔着糊窗的明纸去望那隐约交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七年前,襄河深夜改道,致青州水患,数千百姓在睡梦中遭河水卷走。 他得到消息,欲入宫直禀灾情,却受奸小所累,折子迟了两日才递上皇帝案头,这两日,就又耽误了多少人的性命。 可那时顾怜舟尚未即位,宁氏又是自何时起卷入朝局深处的呢? - 欢愉之后,顾怜舟满脸餍足,虽然脖子上多了几道爪印,但他还是乐呵呵地顶着宁垂玉恼怒幽怨的目光,一代皇帝亲自收拾起自己的桌案。 宁垂玉今日天不亮就起了,没睡午觉,又被顾怜舟拉着一顿折腾,此时已困得支不起脑袋。 顾怜舟亲自把他抱过来,放在加了软垫的椅子上,又在案头放了一杯加了很多蜂蜜的浓茶,“你喝了再努力一下。” “好……”宁垂玉有气无力地说着,微不可见地磨了下牙。 顾怜舟喜欢他这想咬人、又没力气咬人的样子,凑过去在他耳垂上啄了一下,“乖,老公陪你一起努力。” 这一下便耗尽了宁垂玉的耐心,他嫌弃地把顾怜推远,“图纸画好了吗?实验做完了吗?开春之后的计划都有眉目了吗?” “额……”顾怜舟一时语塞,“在做了,在做了。” “那你还不赶紧去!” 宁垂玉手脚并用地把他赶走,拿起书案上堆叠的文书,一册、一册仔细批阅。 “物资倒是凑得上,就是户部的银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兵部说挪定州军去救灾,可笑,冬衣都快给人定州军贪墨没了。其他能动的……” 顾怜舟看见他认真的样子,心中暖意荡漾。他伸了个懒腰,按动御书房内的机关,从暗道走进密室。 密室中摆放着形态各异的玻璃容器,以现代汉语标注着名称…… - 翌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二人带着木讷少言的六七八、乘着那架朴素的小马车出了宫。 在沿街摊贩刚开始吆喝的时刻来到涵泽茶楼的后巷,刘掌柜已在此处恭候多时。 “三楼的雅间已尽数空出,二位尽可放心。” “辛苦了。” 宁垂玉让六七八将几卷文书、几封书笺放到刘掌柜手中,带着睡意朦胧的顾怜舟一路上了三楼。 顾怜舟和“早起”二字有仇,每日早朝都是被宁垂玉拖起来、推着去的。 今日起的比早朝还早,顾怜舟连路都走不好了,却在摸到廊柱上的凿字时褪去了周身的迷蒙温吞气,眉宇间透出几分怀念、几分可惜。 《谏今圣书》 ——那是一位探花郎留在此地的墨痕,成对的,还有一篇《谏万民书》 顾怜舟抬头,见那月白色背影已然行远,他心中突兀生出几分落寞,却见方才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的宁垂玉又倒了回来,探着脑袋望他,脸上半是不悦,“这几步路都走不动,顾公子莫不是肾虚?” 顾怜舟被他骂过,不愠反喜,快步追赶上去,以极低的声音在宁垂玉头顶上轻声道:“寡人腰肾如何,爱妃一试便知。” 白日青天,朗朗乾坤,顾怜舟这话与耍流氓又有何异? 宁垂玉脸上顿时挂上几分嫌弃,偏偏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暧昧的、炽热的情景,一时面红过耳,昨晚被他细细啃过的耳垂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不要脸。”宁垂玉咬牙,再次加快了脚步。 二人在三楼坐定,未久,一位浑身散发着金钱气息的臃肿富商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步入雅间。 “宁公子,暌违日久,别来无恙啊!” “沈老板才是,您这腰身可又粗壮了不少,可要多注意保养。” 宁垂玉唇角挂着笑,与沈恪互道寒暄,活似交情甚笃的一对旧友。 顾怜舟却觉得他笑容勉强,若要他全凭心意行事,怕是不肯同沈恪多说一句话。 宁垂玉道:“我给沈老板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挚友,姓顾。” 沈恪小而圆的眼睛里射出精明的光彩,他往顾怜舟的方向靠近两步,热情地道:“能让宁公子引为挚友,想必顾公子定有不同凡响之处。” 顾怜舟的笑容里透出几分轻蔑,他漫不经心地道:“挚友谈不上,我是他夫君。” 沈恪:…… 沈老板保持着市侩油腻的笑容呆在原地。 宁垂玉的脸黑了又黑,实在想不出这人非要搞这么一手又是何意思? 半晌,沈恪转头看看宁垂玉,又回过头来看看顾怜舟,觉得有些接受不能。 可……他突然想到近日传开的皇帝与贵妃的秘事,沈恪释然了,还大气宽厚地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在四方桌后坐定后,沈恪加快了今日的流程:“不知宁公子今日叫沈某来此,是有何事啊?” 桌面下,宁垂玉生生压下想手撕顾怜舟的心情,从他袖袍中掏出一个小瓶,笑着递过去,“自然是有新商机要与沈老板合作。” 沈恪堪堪将瓶子拧开便闻见一股极醇的酒香味,立时喜上眉梢,“这般醇洌的好酒,宁公子是从何得来的?” 宁垂玉侧头看向顾怜舟,“正是他的研究。沈老板可感兴趣?” “自然!这等香醇酒液,哪怕是西域的名酒也拍马不及!”沈恪兴奋得像捡到了宝石的乌鸦,脑子里已经勾画出了要把酒反卖到西域的商业宏图。 宁垂玉像是被他逗笑了一般,“沈老板满意便好。既如此,可否与宁某谈谈合作?” “宁公子想如何?”沈恪双眼微微眯起,不放过宁垂玉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宁某愿意让利三分,只消沈老板答应宁某一件事情。” 闻言,沈恪满腔热切顿时消了下去,头脑如淋了冰水般清醒。 他经商多年,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更何况对方是姓宁的…… 顾怜舟:随机吓死一个直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姓宁的来历不明,沈恪与他合作数年,前后派过多少人去查探却都无功而返,只知他与朝局牵扯颇深,有重臣高官做靠山。 他要以新技术的三层利来换的事情,沈恪可没把握自己能吃得下。 方桌对面,宁垂玉的笑容愈发幽深,他背着光,矜傲容颜半边没在阴影里:“沈老板放心,我既然提了,就不会是您做不到的。” 沈恪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既如此,宁公子请说。” 宁垂玉的笑容加深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是为五州雪灾之事,想请沈老板为户部徐尚书行个方便……” 今日,宁垂玉在涵泽茶楼约见的不止沈恪一人。 沈恪是京城粮行行首,除他以外,布行、炭行,与赈灾事宜有关的行当宁垂玉都一一见过,或以利诱之、或以把柄胁迫之,说服他们协助户部筹措物资。 “等这次的事情平息,总算可以把徐谦那个废物撸下去了。” 当初选这么个软脚虾做尚书实属权宜之举,没成想虾子腿够软、办事够猥琐,想处置他的时候竟迟迟抓不到把柄。 宁垂玉伸懒腰活动了下身体。 他跟满肚子心眼的富商们打了一上午交道,脸上不见一丝疲态,反而有种勤奋织网的小蜘蛛终于快吃到猎物的兴奋。 倒是今早硬要跟着他一起来的顾怜舟,一副睡眠不足、无所事事、昏昏欲睡的模样。 宁垂玉忽然有些不愉。他早起、他辛苦、他陪富商勾心斗角,难道不是为的顾怜舟的江山?凭什么姓顾的本人在这儿摸鱼啊。 他无声地招来店小二,叫他弄来一壶浓浓的陈茶,亲自喂到顾怜舟唇边。 “陛下想必是累了,喝口茶吧。” “嗯……” 顾怜舟正在去和周公下棋的路上,听见爱妃叫他喝茶,想也没想就接过来喝了,结果自然被苦了个二佛升天。 宁垂玉奸计得逞,活似偷到了小鱼干的猫,在顾怜舟身畔揶揄笑着。 顾怜舟被茶水腌入了味,连眼神里都泛着苦,他喉结上下滚动,咽下苦茶,在宁垂玉惊恐的目光中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 宁垂玉:“???” 这人味觉失灵了? 下一刻,茶壶、杯盏噼啪落地,顾怜舟将宁垂玉按在四方桌上,唇齿相接,让他也尝一尝这茶究竟有多苦。 宁垂玉被他偷袭得手,一时不慎将他渡过来的茶水咽了下去,顿时觉得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袋,竟没有一处不苦。 “哼哼。” 一旁,顾怜舟坏笑着,用拇指将唇角的水渍擦去,领口松开后露出的锁骨上还有宁垂玉昨日留下的牙印。 宁垂玉双眼发红,扑上去,在同一个地方又咬了一口,直到淡淡的甜腥味冲淡了浓茶的苦涩。 “可解气了?” 顾怜舟捧起宁垂玉的脸,左看、右看,像是想从这张朝夕相伴的脸上看出些不同寻常的花儿来。 宁垂玉喉结微动,“不问我为什么给沈恪让三分利吗?” 尽管他要利用沈恪让户部尚书倒台,但三分利还是过于败家了。 顾怜舟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悠然道:“我只知道猪猡要养肥了再宰。” 他直白的信任与细微处对他的了解都让宁垂玉感到火大,“我总觉得,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把这些事情都办好。” “那如何了得?”顾怜舟表情浮夸,“若没了你,寡人不就真成孤家寡人了吗?” “我看你孤寡着也挺好。”宁垂玉丝毫没有为皇帝的眼泪感动的癖好。他整理好衣冠,将雕花窗楹推开,冬日的寒风拂过脸颊,往鼻腔里灌了淡淡的腊梅香。 茶馆楼下,卖花的小姑娘冻得手脚通红,还被背篓里的腊梅枝划破了脸颊。 六七八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将银子放到小姑娘手上,连背篓带花一起拿走,小姑娘喜笑颜开,连声谢过后小心翼翼地揣着银子跑走。 宁垂玉和顾怜舟下了楼,此时将近正午,茶楼里已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今日的热门话题依然是贵妃和皇帝不得不说的那些事,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浑然不知故事里的主角正从身边路过。 顾怜舟驻足,听了片刻墙角,“怎么都将寡人说得跟色中饿鬼一般?” 宁垂玉的腰隐隐作痛,心道:“你莫非不是吗?”嘴里却像含了块柠檬,酸不溜秋地道:“你是色中饿鬼,我是祸国妖妃,且看开朝后群臣在殿上怎么劝谏你吧。” 虽然但是,谁家妖妃是个男人啊? 宁垂玉走路时脚底带风,顾怜舟一不小心又被他扔在了身后。 他摸着柱子上镌刻的《谏万民书》,看着宁垂玉逃命般的背影,忽觉得有些好笑。 那位年轻气盛的探花郎在此洋洋洒洒地写下《谏万民书》,劝百姓莫要蒙昧麻木,要关心时局朝政时,可曾料想过今日之场景? - 顾怜舟当皇子时就是著名的街溜子,当皇帝之后迫于无奈才成了家里蹲。 今日他难得出来,就断没有轻易要回去的打算。西街的果子,东街的烧腊,他自要一一吃遍。 宁垂玉对走街串巷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大手一挥拿银子给他租了匹马,自己先去长仙楼点菜,等顾公子给他带外卖。 他原想按平日的习惯在二楼窗边用餐,奈何“男贵妃”的风也吹到了这里。 三杯酒下肚,人的嘴便比平时更不加遮拦,宁垂玉听了两耳朵,深深觉得自己的艳闻并不下饭,遂咬咬牙,上了最豪华清净的顶楼。 哪成想他一上来便听见店小二与人骂架,“你要是淮南王,我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呢!” 宁垂玉:…… 真贵妃娘娘两眼一黑,转身就走,却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是淮南王,我皇兄等会儿就回来了,他会把钱付给你们的!” 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红着脸与店小二争辩,他的衣着讲究,的确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但身侧却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店小二骂道:“你半个时辰前就这么说,可我连几位王爷和皇帝陛下的影子都没见着啊?” “我说淮南王,你行行好,别难为我们这些下人行吗?要么你就把钱给了,要么我就逮你上衙门,看看京兆尹愿不愿意给你付饭钱!” 淮南王顾怜辞看起来快哭了,但他死死抓着衣服的下摆,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宁垂玉叹了口气,挤进人群中央,“我替他给银子,可以了吗?” 天降救星,淮南王抬起一双充满希冀与感激的眼眸。他刚想向宁垂玉道谢,却忽然觉得这人看着好生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淮南王聪明的小脑瓜一转,将在皇帝阿兄身侧见过的美艳贵妃、近日听来的谣言、还有眼前似曾相识的温润男子联系到了一起。 他激动地喊:“皇……”嫂。 被宁垂玉一把将小嘴捂住。 宁垂玉将银子付够,将顾怜辞夹在腋下带进雅间,旋即把孩子一扔、自己往软榻上一躺,一身清纯的白衣也压不住娘娘的贵气妖艳。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顾怜辞乖巧地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一开口却是:“皇嫂,您真是个男人啊……” 宁垂玉嘴角一抽,“捡重点的说。” “哦,好。”顾怜辞讷讷答声,捡着重点问了一句,“那您是不是不能给我生小侄儿了?” 宁垂玉:…… 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对生命哲学的探求心着实叫人感到难办。 宁垂玉觉得放任他继续说下去对自己的心脏不太友好,于是主动出击,“太嫔娘娘正在病中,你不去侍疾,怎么想到来长仙楼吃饭了?” 顾怜辞蔫蔫地垂下了头,“是八哥说带我出来散心,但是他有事被朋友叫出去了,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先皇多子,大皇子谋逆时死了一大批,目前只剩下老二、老四、顾怜舟、老八和老十六。 “哦……原来如此。” 真是个简单的故事呢。 宁垂玉略一思忖,觉得老八真是闲得蛋疼,正巧五州雪灾缺个能当吉祥物的皇族主事,不如就将老八发配过去好了。 那边厢,顾怜辞的脑袋垂得更低了,“皇嫂,我是不是很没用?” “确实。”宁垂玉点头赞同。 顾怜辞没想到会收到这么直白的回答,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宁垂玉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放在桌案上,让他高出自己一头,“我且问你,为什么不敢让店小二带你去见京兆尹?” 顾怜辞的嘴巴瘪了又瘪,横竖说不出话来。 宁垂玉替他回答了,“因为怕丢人是吗?堂堂王爷,因为吃白食被店家送去京兆府衙,可不正是茶余饭后的大好谈资?” 顾怜辞点点头。 宁垂玉双手环抱在胸前,怒其不争,“那我们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是裘国公家的熊浩,他会怎么说、怎么做?” 那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二世祖。 顾怜辞略一思忖,便道:“他会把店小二打一顿,然后说他吃了就吃了,反正京兆尹惹不起裘国公……” “可是……可是这样是不对的啊……” “不错。他的做法不对,是他人品不好;你的做法不对,是你比他有人品。” 宁垂玉别扭的夸赞并不能让顾怜辞感到开心,他忍不住问,“那我下次,应该……”怎么办? 宁垂玉道:“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没用吗?” 顾怜辞摇摇头。 “因为你现在想的仅仅是怎么规避错误,而不是让造成现状的人付出代价。” 顾怜辞似乎听懂了,“所以……我应该把八哥送去京兆府?” 宁垂玉颔首,赞叹道:“孺子可教。” 顾怜辞仍觉得不太自信,“可是……我比八哥好得罪,京兆尹为了讨好八哥不顾是非曲折怎么办呢?” 宁垂玉道:“那就换一个不惧强权、只问对错的京兆尹。” 刚好走到门口听了一耳朵的顾怜舟:怪了,他记得如今的京兆尹并不是非不分之人?难道也被花花世界腐蚀了? 迷途知返回来营救幼弟,怎料当场撞上皇帝阿兄而愣在原地,却也顺带听了一耳朵的老八:……真的要送我去京兆府吗? (无辜躺枪的京兆尹暴风哭泣:陛下,你要相信臣啊QAQ) 第4章 第 4 章 正月初十,一向以中庸随和为美德,甚至微微有些消极怠工的皇帝陛下突然像打了鸡血,连下三道旨意。 第一道加封淮南王生母欣太嫔为太妃。 吃瓜群众分析:约莫是人快不行了,给冲冲喜。 第二道旨意将老八豫王叫进宫里申斥了一顿,却不明示豫王之过,还叫他亲赴灾区去慰问百姓,好好体察一下民生之艰苦。 细皮嫩肉的豫王在长仙楼里被兄嫂教训了一顿,还差点被弟弟送去京兆府,已然反省过了,不想再去那冰天雪地里吃苦头。 他想起那日在长仙楼中皇帝阿兄对贵妃百依百顺的模样,突发奇想,准备去找宁贵妃求求情。 豫王觉得如今宁贵妃是男人了,同性之间不用避嫌,竟直愣愣地闯进了瑶华宫。 不过很快就被轰了出来——被皇帝亲陛下自拿着刀兵轰出来的。 豫王一边逃命还一边大喊:“皇兄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没人知道豫王闯宫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事后皇帝又补了一道旨意,叫他一切从简,即刻出发。 若说豫王的事情还只是叫人觉得难以捉摸,第三道旨意就着实叫人心惊胆颤了。 随着贵妃摄政和贵妃性别不对的事情传遍全城,是刘相以一己之力接连撞破这两件事情的事也传遍了全城。 不知皇帝究竟是何用意,到底是被万民骂怕了,还是怕万民骂他不够,发了一道慰问的恩旨到刘相家里,赏赐了人参、燕窝等补品。 一时间,刘相的故旧门生们纷纷拿着银针上门,生怕皇帝想不开把刘相给毒死了。 刘相本人却想得很开,说什么:“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注]”当即叫人把燕窝给炖了,豪气万丈地把燕窝给干了,除却被烫出一嘴燎泡,倒也无事发生,反而更叫人怀疑皇帝的精神状态。 这究竟是敲打呢,是敲打呢,还是敲打呢? 宁垂玉看着下面人回报上来的消息,颇有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失望,“我是真担心那老头的身体来着。” 虽然鲁直了些,急躁了些,但刘言昭确为治世良臣——不然宁垂玉也舍不得从本就不富裕的钱袋子里掏药钱出来。 如今的情形正中宁垂玉下怀,他趁此机会又下一道口谕,让刘言昭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并让裴院正住进刘相府里给他调理身体。 常道:“百恶淫为首”,连日来因皇帝的性取向产生恶评有所扭转,百姓们纷纷说: “皇帝人还不坏,虽然皇帝喜欢男人。” “要换做旁人,早就把刘相灭口了,虽然皇帝喜欢男人。” “是呀是呀,虽然他喜欢男人。” 虽然……对于宁贵妃的评价,依旧还是妖妃二字,甚至有人觉得,如果没有宁贵妃,皇帝会变成更好的皇帝。 宁垂玉看着今日再次早起失败的皇帝,不忍为此多置一言。 高奇昌端着温水绢帕进来回话,“宁大人,裴院正说刘相的砚台纸笔似乎有些问题。” “知道了,让裴院正莫要打草惊蛇,从他的徒子徒孙里选个名声不显的混进刘府,自然会有人接应。” “诺。” 宁垂玉思忖着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对刘相下手,忽觉袖袍一紧,便见顾怜舟抓着他的胳膊艰难地支起身子来。 他眼角处带着酣睡的红晕,青丝凌乱如柳枝交错,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有人给刘言昭下毒了?” 宁垂玉摇摇头,“若是寻常毒物早就被查出来了,恐怕是积年日久才会起效的东西。” 若不是让裴院正住到刘相府上细细查验,只怕什么也查不出来。 “是什么人?”顾怜舟问完,自己也觉得问题愚蠢,想要刘相命的人太多了,理不清的。 若非要说如今谁最有动机的……满朝文武、全城百姓都会说是他和宁垂玉。 顾怜舟换了个问题,“你是何时起疑的?” 宁垂玉眼露凶光,言语不耐:“可巧,正是陛下在御书房内抱着在下啃锁骨的那日。” 刘言昭身体一向硬朗,打儿子尚且能亲自上阵,没道理受一次惊吓就一病不起,还虚弱到随时能撅过去的地步。 说话间,顾怜舟又困了,他用胳膊环住宁垂玉的腰身试图把他一起拉回罪恶的被窝。 宁垂玉将棉被和床帘“唰”地一掀,床头案几上堆着小山高的请安折子,“陛下要不看看折子再睡?” 顾怜舟耍赖,还拿鼻尖在他后腰蹭了蹭,“贵妃看着办就行,寡人无有不从的。” “那可不行。”宁垂玉随手拿起一册递到顾怜舟眼前。 “这些折子都是给‘你’请安的,众臣宗亲、国公侯爵皆有。可见陛下之威四海叹服,天下之民无有不关心陛下者。” ——虽然主要是关心陛下的性取向。 ——虽然顺便也骂了宁垂玉。 顾怜舟艰难抬眼看了一下,正好看到裘国公怒斥宁垂玉的那一行:……陛下若尚为明主,当敕有司缚宁妃于市曹,施腰斩之刑。 “腰斩?”顾怜舟略微受到了惊吓,旋即怒上眉梢,“裘国公如此大义凛然,不如先将自己儿子绑了送去京兆府衙。” “陛下若作此感慨,在下便这般批注了。”宁垂玉假惺惺地道。 “不。”顾怜舟拦住了他,亲自探手去拿写朱批的兼毫,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句,“卿若眼红宁妃之宠,大可送亲子入宫……” 宁垂玉的眸色暗了暗,心里像坠了什么东西似的,沉闷得喘不上气。 他侧目看了顾怜舟一眼,“你若想添新人了,为何不与我直说,难道我会拦着你吗?” 就是没想到熊浩那般粗莽粗鄙之人,顾怜舟居然也看得上? 语罢,他再不理赖床的顾怜舟,叫高奇昌等人将卷宗奏报一并挪走,自行去御书房办公了。 顾怜舟愣了两秒,不顾地板冰冷,赤着双足追了上去,“我、我还没写完呢,你听我解释……” 怎料宁垂玉回过头,满眼都是‘友善’的笑意,“高奇昌,抓紧给陛下梳洗!” “诺!” 顾怜舟疑惑了片刻,他刚刚以为宁垂玉吃醋了,可这会儿又觉得宁垂玉根本不吃他的醋。 只这么片刻,他就被高奇昌和一众黄门当成衣架子围了起来,束发的束发、更衣的更衣,倏忽间就变成了人模狗样的皇帝。 而宁垂玉已然走远。 高奇昌在他耳边幽幽地道:“陛下莫要忘了,近日之事您可是居功甚伟,若此刻再不去追,当心火葬场啊……” 顾怜舟立时振奋起精神,拔腿就跑,比那日追赶豫王还要奋力。 高奇昌不紧不慢地跟上去,身后的小徒弟好奇地问:“师父,火葬场是为何意?” 高奇昌苍老的容颜上露出温暖笑意,“原先从太后娘娘处听来的,听说……是找不着老婆的意思。” “哦……原来如此。”小黄门看似恍然,其实依旧不解,为何火葬场会与讨老婆扯上关系? 难道会被老婆暗杀后火化毁尸不成? 日子这般打打闹闹地过,转眼已到了正月二十,复印开朝的时候。 上至君王,下至百官都对今日的早朝格外重视。 顾怜舟穿上了他最闪耀、最骚包、最具威严的那身龙袍,特地画了让双眼看起来更具神采的眼线。 众臣子各个如临大敌,守门的卫士仔细看去,发现一些早已致仕恩养在家的老大人们也冒着寒天出现在东华门外,显然有一场硬仗要打。 等到黄门奉诏开门,众臣走到垂拱殿外,赫然发现殿门外立了顶军用的帐篷,半敞着门帘,内外进出的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的那群人意外看着很是眼熟。 “那不是裴院正吗?” 眼尖的大人率先瞧见了在营帐最深处打着瞌睡的裴院正,这才发现这一帐子的人竟都是太医院在册的太医。 “高公公,陛下这是何意啊?” 高奇昌浅浅笑道,“老奴惶恐,不敢揣测圣意。” 众臣更惶恐,直觉皇帝今日要给他们整出什么惊天大事来。 今日主要还是商讨雪灾之事。 刘相作为代表汇报了总体情况,嘉奖巡抚在此次赈灾中的巨大贡献,顺便念了一下当地州牧写给豫王殿下的感谢信。 这位一直以来被视为小废柴的皇子到了当地之后竟能体察民生疾苦,亲自到第一线去为灾民施粥,说到伤心处还能与灾民们一同落泪。灾民们非常感动,对开春后的重建非常有动力。 工部已拟好了重建的方针,兵部对此次救灾中青州军的表现大加赞赏,并请皇帝考虑给予将士们嘉奖。 只有户部大言不惭,居然敢说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克服了重重困难,成功筹够了物资。因仍欠着商户银两,提议皇帝适当增加受灾五州的赋税。 此举当场受到刘相反对,还有忠耿的谏院大夫冒出来指责。 顾怜舟多看了那谏院大夫一眼,决定从明日起慢慢引导他去查户部的问题。 政事讨论完毕,君臣间心照不宣,都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臣子们纷纷望向刘相,都盼着这位猛男首先挑起话头。怎料刘炮仗今日哑了火,一言不发,静静垂首立于百官之前,留一个苍老的背影。 莫非皇帝给他的燕窝里掺了哑药?——有人做如此猜测。 那当然是不会的,刘相刚刚还能好好说话呢。 莫非皇帝提前暗示了他什么?——也有人这么想了一下,顷刻间便被自己推翻。 那可是刘相,什么样的暗示能让刘炮仗哑火? 杀全家还是诛九族?刘炮仗要是怕过还能叫刘炮仗吗? 一片寂静中,在家恩养多年的陈阁老率先站了出来。 他年过古稀,腰上有旧伤,仍然礼数周全地朝顾怜舟行了大礼——忍不住叫人怀疑他的老腰是否会当场断掉。 “自年节以来,京城物议沸然,已叫人分不清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谣传。老臣忧心忧虑,故而……老臣惶恐,斗胆请陛下给个答案。” “唉……” 高台之上,顾怜舟长叹一口气,他眼神中有悲伤、有痛心,叫人弄不清意欲何为。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走下丹墀,亲自将枯瘦的陈阁老扶起。 陈阁老历经三朝皇帝,还是头一次受到这般礼遇。老骥颓颓之心有如薪炭猛遇天火,熊熊热情一发而不可收拾,哪怕顾怜舟要他此刻出使西域埋骨沙场他都是愿意的。 顾怜舟望着陈阁老的眼神无比真挚,陈阁老险些生出了“自家儿孙若能如陛下这般优秀就好了”的念头。 却听顾怜舟道:“寡人亦知此事不可,可寡人喜欢男人,寡人喜欢的一直都是男人,寡人只会对男人动情。” 【注】“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出自夏完淳·明末《狱中上母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咔哒——” 陈阁老梦碎的声音很大,殿内的群臣都听见了。 老大人一时承受不住,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偏顾怜舟拉住了他,九五之尊亲自为阁老大人按压人中,还高声呼喊道:“太医!传太医!” 在殿外恭候多时的太医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将陈阁老抬走。 众臣看得眼花缭乱,唯有对类似情况有过亲身经历的刘相瞪大了眼睛。 原来皇帝的礼遇并非是只给他一人的,而是大家都有啊…… 在大家都没注意的角落,一枚刘相也默默碎掉了。 一个陈阁老倒下了,还有几十位大臣站着,他们正想延续陈阁老的事业,却见皇帝捂着心口,身子一歪。 高奇昌赶紧将顾怜舟支撑住,“陛下!陛下你怎么了?太医,快传太医!” 就在门口候着的太医立马抬了担架进来救驾。 顾怜舟躺在担架上,眼中常含着悲伤,口中呢喃道:“寡人……罪孽深重……” 一场朝会草草散去,众臣今日唯二的收获是——知道了他们的皇帝是个真给子。 还有,太医院在垂拱殿外出诊,实在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今日的战力减员:被断袖皇帝吓倒的阁老一位;被花心皇帝伤透了心的刘相一枚。 - 第二日,皇帝没有称病,而是选择了正面面对他的臣民。 为表敬意,群臣也使出了浑身解数,至今为止都在家中观望看戏的皇室宗亲都被拉出来助阵。 “齐王兄、燕王兄都来了啊。”顾怜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惨白(自己涂了淀粉),他谦和有礼地面对二位庶出兄长,“为寡人的事叨扰兄长们,属实是不该啊。” 老二齐王是个脸色看着比顾怜舟还要惨白的文弱男子,他温厚劝道:“陛下莫要忧心,事情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与他相对,老四燕王就显得精神许多,“陛下可曾看过太医?臣弟听闻有些偏方汤药或许有效。” 至于同为先帝之子的淮南王为什么没有被拉来……大抵是群臣们都害怕带坏了小孩。 兄友弟恭后,御史大夫率先端着他的象牙笏板站了出来,“陛下,臣有本启奏。” “准。” “臣参奏贵妃宁氏,入宫多年无有子息,代掌凤印多年,却不曾为陛下广纳后宫,致使陛下膝下犹空,犯善妒与无子之出。” 御史大夫谏曰:“请陛下斥降贵妃,重开选秀,繁茂子息,以固国本。” 顾怜舟听完,面含悲痛,“爱卿错怪贵妃了。” “是寡人执意要他入宫,也是寡人执意要与他欢好。” 倘若刘相今日没有告病,他定然会高呼耳熟,太耳熟了,顾怜舟甚至一个字都没有改过。 区别在于,模版稍微有点不一样。 顾怜舟从袖袍中掏出一卷陈旧的血书,示意高奇昌拿去供众臣传阅,“选秀之事贵妃早就劝谏过寡人。” “寡人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寡人一想到入宫的女子也是谁家的女儿、谁人的姊妹,便不忍其受寡人蹉跎,是以……未兴选秀之举。” 顾怜舟言之切切,声泪俱下,他以袖袍拭泪,实则掩住险些扬起来的嘴角。 这封血书是前些年就准备好的,放到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不白费他将血书从重重箱笼中翻出来的辛苦。 钱御史看完,嗤之以鼻。 他言辞激昂、义愤填膺,“宁贵妃若知廉耻,便不应入宫;若知羞愧,便该主动为陛下扩充后宫。” “我朝仁孝女子众多,若为国家大事献一身之力,必不会觉得蹉跎!” 他语气强硬信誓旦旦,丝毫没注意上首处的帝王已变了脸色。 顾怜舟眉间紧蹙,怒道:“钱大人,你可也是女子的儿子,亦有长姊与妻女,怎能说出如此言论?” 皇帝气恼至极,怒发冲冠,竟直接拂袖而去,留下一声激愤的谩骂:“不悌、不孝、不慈,猪狗不如!” 又一日不欢而散,家中有女儿的大臣们算盘落空,还被骂了“猪狗不如”,走出殿外望着蓝蓝的天空均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算他们真能让皇帝妥协,成功把女儿送进后宫,皇帝真的愿意让他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爬上高位吗? - 第三日,年轻的臣子们已然偃旗息鼓,颇有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无力感,一帮老臣却在陈阁老的带领下神采奕奕。 “吾等悍不畏死,今日就算血溅三尺,也要劝皇帝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老臣们振臂高呼,叫年轻人好生羡慕这股子精气神。 众人来到殿上,见皇帝今日一脸沉痛,如丧考妣,悲痛欲绝。 还不等老臣们排着队撞死在殿上,皇帝先拿出几封书信,叫高奇昌拿去,让老臣们挨个看过。 顾怜舟垂丧着脑袋,道:“寡人昨日收到几封密函,称家中子侄容貌昳丽、面如冠玉,早早仰慕寡人的风采,愿入宫侍奉寡人。” “寡人很痛心,寡人虽好龙阳,却仅钟情于贵妃一人,为何寡人的臣子竟觉得寡人是那见色起意之辈?” 老臣们看完信件,全然忘了今天是为了劝诫皇帝而来,一个个化身为疯狗,朝密函的主人们扑咬上去。 “殷观复,你当年上任州府时是怎么说的?如今可还有半分赤胆忠肠?” “史永祥,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怎么如今、如今竟成了媚上的佞臣?” “……” 老臣的威力大概就在于,不管是谁家的小谁,多少都能翻出几段鲜为人知的黑历史来。 又因其文臣本色,作为一种得理不饶人的政治生物,一旦让他们抓住了错处,大抵会被骂得连亲娘都不敢相认。 顾怜舟仔细听着,觉得颇有意趣,这般看来……他昨日骂人“猪狗不如”还是太没有文化了。 - 第四日,朝臣们彻底萎靡,连老臣们都有些郁郁,只是想到昨日光顾着骂佞臣竟忘了骂皇帝,故而今日准备来补个流程。 却见皇帝脸上带着几分红光,周身绕着清气,宛如大彻大悟一般,和前两日消沉丧志的皇帝大有区别。 “寡人思虑再三,认为众卿家说得实在有理,寡人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累及江山社稷。” 众臣们仿佛看到了佛祖与三清同日显灵,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饱含着希望。 莫非他们的皇帝要改过自新,把断掉的袖子重新接上? 顾怜舟颇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带着众臣都跟着心跳加速。 “寡人思虑再三,决定从宗室子弟中考校德行,过继嗣子,众卿家以为如何?” 那自然是不如何—— 可眼下,众臣已无路可走。 主张选秀的是猪狗不如,把儿子送进宫会被疯狗咬死,又不能强行灌药下去把皇帝掰直。 他们还能怎么办?只能苦着一张张老脸高呼:“吾皇圣明。” 至此,皇帝在与群臣的斗争中大获全胜。 只是今日之后,民间对宁垂玉的骂声又高出了许多。 - 御书房内,顾怜辞从自己的小书桌后面抬起头来,“皇嫂,我觉得皇兄对你不是真爱耶。” 批阅奏章的宁垂玉被这话吓了一跳,朱批都歪了一笔。 他将笔放下,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拿起加了蜜的浓茶大大灌了一口,“你为何这么说?” 顾怜辞板着一张小脸认真分析起来,“虽然皇兄独宠你,但他没立你当皇后。” “你每天要帮皇兄处理这么多公务,但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为百姓付出了多少心力,还要反过来挨朝臣和百姓的骂。” “我想……若真爱一个人,是会舍不得的。”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宁垂玉用手支着脑袋听着,竟被他幼稚的童言逗笑了。 宁垂玉忍不住反问顾怜辞,“那你觉得,我对你皇兄是真爱吗?” “嗯。”顾怜辞重重地一点头,“我母妃说过,有些痴情女子哪怕是挖野菜、蹲大牢、浸猪笼都要为爱人付出一切的,皇嫂跟那些女子很像。” 宁垂玉顿时哭笑不得,他虽然做了很多事,挨了很多骂,却不至于到挖野菜和浸猪笼的地步。 他拿出州牧呈上来的信件和一封豫王的私信,叫黄门拿去给顾怜辞看。 “你虽用‘挖野菜’的事来讽我,但你可知道,在我朝的疆域上,有多少百姓连野菜都吃不了。” 州牧的信里写了很多东西,对朝廷的感谢,对灾民的怜悯,对来年的担忧,还委婉地询问了能否为受灾地减免税赋的事情。 豫王信就比较单调了,约莫只剩下痛哭流涕四个字。 豫王耳根子软,会被不好的朋友撺掇着捉弄弟弟,却也因耳根子软,容易被悲伤的故事感动。 他在信里写的最真挚的一句话是:“……一头猪若长成大猪,能叫更多人吃上猪肉,孤以后再也不吃烤乳猪了。” 顾怜辞拿着那份被泪痕浸染过的书信,莫名觉得有些嫌弃,很难将写信的人和捉弄过他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兄长莫不是被人夺舍了……”顾怜辞惊疑之下,说出怪力乱神之语。 宁垂玉笑了笑,“这说明你八哥是个好人。” 但凡上位者,养尊处优者甚,不识疾苦者众。 见过疾苦后,心中能有所震动的,都算是好人。 “那若是,八哥并未有所改变呢?” 顾怜辞问出这话时隐下了众多感想,他其实还想问:“皇嫂会像换掉京兆尹那样换掉八哥吗?” (虽然京兆尹并没有被换掉) “如果我变成坏人了,也会换掉我吗?” “那……皇兄呢?” 第6章 第 6 章 顾怜舟伫立于廊下,将御书房内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不可思议地和顾怜辞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但他比幼弟认识宁垂玉更久,也因此更悲观。 顾怜舟想,若宁垂玉有选择的话,他会辅佐母后做女帝,抑或辅佐皇兄做明君,横竖……不会选一事无成的他。 他抬脚,无声离去,从另一道暗门走进实验室。 心绪不平之时,调和也格外不顺。屡次失败后,顾怜舟归拢好实验记录,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他似乎总在关键的事情上弄错很多东西。 他从嵌在墙体的书架上抽出一册书页已然泛黄的手记,翻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在熟悉的字迹中寻找线索。 终究……一无所获。 - 白日攒下过多思绪后,入夜后的顾怜舟比平时更贪恋宁垂玉的气息。 宁垂玉却不敢贪欢,他明日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不想以这样离谱的情形猝死在帝王榻上,借着他环抱自己的机会,扭头一口咬在顾怜舟大臂内侧。 这一口咬得极狠,宁垂玉原想叫他吃痛,从而放过自己。 可直到血腥气从唇舌漫上鼻腔,粘稠腥甜的液体顺着他嘴角划过锁骨和胸前,顾怜舟依旧一言不发。 “你究竟是怎么了……唔!” 宁垂玉察觉到他的异常,开口向他询问,却被他搅扰得只剩破碎的话语。 他推拒着喊着“够了!”,顾怜舟却置若罔闻,反而更加发狠、忘情地占有他,在他身体的最深处留下自己的烙印,一次又一次…… 直到宁垂玉支撑不住,带着满身狼藉昏昏睡去。 顾怜舟从后面环住他,五指钻过他的指缝抓紧他的手,将额头贴在他的后颈,用鼻尖磨蹭他的脊梁。 他像梦呓般开口,声音近乎于哀求,“垂玉……你,恨我吗……” 恨我断你青云路; 恨我搅你朱颜误; 恨我盗你千秋功; 恨我毁你万世名。 可……即便你恨我,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手…… - 翌日,宁垂玉没能起得来床,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重,尤其腰上挂了个超大号的人肉沙袋。 真想把他送去御膳房做成肉包啊…… 顾肉包睡得极沉,呼吸绵长安详,丝毫察觉不到枕边人危险的想法。 帷幔因开门时产生的气流轻轻晃动,帐中光影细碎,宁垂玉抬头,见高奇昌迈着极轻的步子走进屋内。 高奇昌昨夜轮休,并未亲自侍奉御前,刚才听徒弟们说陛下昨日放纵,他还不以为然,心道陛下每日都在放纵。直到此刻步入内间,浓重的暧昧气息顿时将他一惊。 他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宁大人,你还好吗?” “还、咳,还好,这便起了。”宁垂玉一开口,嗓子嘶哑极了。 他踹了一下顾怜舟,因为腿软没能踹动。 他气狠了,连着又蹬了几脚,腰、腿立刻用强烈的酸痛来回应他的逞强。 高奇昌将床帘挑起束好,瞅见宁垂玉的模样立时瞪大了眼睛,“哎呦!” 宁垂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高公公见多识广,早不会因这种事情心惊了,却听高奇昌道:“宁大人,请恕老奴失礼。” 高奇昌挽起衣袖,用手背贴在宁垂玉额头,顷刻被他身上的温度吓了一跳,他赶紧扯开了嗓子朝外面喊:“来人啊,快请太医!”回过头看宁垂玉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心疼。 宁垂玉望向床边,水银镜倒映出他通红浮肿的面颊。他后知后觉地问:“我发烧了?” 高奇昌苦着一张老脸,“是!可烧得厉害呢!”都快烧成暖炉了,怎么自己还没个数呢? 他垂头,看着还在赖床的顾怜舟,顿时生出了几分不满,叫来一二黄门,三人合力把死猪般的顾怜舟从宁垂玉身上扒拉了下来。 “唔——”顾怜舟终于醒了,见怀中没有宁垂玉,眼神中有几分小孩子被抢了玩具的脾气。 他下意识凑过去想抱他,却被高奇昌双手架在腋下不由分说地拖走—— “陛下,该早朝了。” 宁垂玉扯着唇角笑了一下,心道高奇昌拖顾怜舟的方式活似在拖一条特大只的死狗。 他艰难的掀开被子、下床、更衣,却被回过头的高奇昌叫住:“宁大人莫起!” 宁垂玉:“……?” 眼中难得一片清澈懵懂。 高奇昌快走几步到他床前,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却又不会让宁垂玉临近散架的身体感到不适。 等宁垂玉雾蒙蒙的大脑好不容易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床上平躺好了,高奇昌在床边给他掖着被子,尖细的声里带着关心,语气缓和却出奇地强硬,“宁大人请安心歇着,太医一会儿就到。” 宁垂玉下意识觉得不要反抗这个时候的高公公比较好,于是提出折中的方案:“能否将折子拿来,再给我搬一张小几。” 他可以在床上看折子。 高奇昌笑容温和,用力将被子掖紧了些,“不可。” 唔…… 宁垂玉有些焦虑,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娇气,发烧而已,不耽误他处理公务的。 片刻之后,烧成水壶的宁垂玉不这么想了。 呼吸,费力的。 吞咽,费力的。 他感觉口干舌燥,在尚未回暖的天气出了一身热汗。 裴院正亲自来看过,脸也皱、胡子也皱,摇头晃脑地说是因为纵欲过度,给他开了一副很苦很苦的药。 宁垂玉喝完,甚至没来得及找高奇昌要蜂蜜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窗户透进来的光已是暖暖的金红色,竟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 “你醒啦?”顾怜舟在他床畔处理公务,见宁垂玉醒来立刻凑到他身前,将他抱在怀里,脑袋往他颈窝里蹭。 宁垂玉嫌弃地推了他一把,顾怜舟依依不舍地松开些,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装满了心疼。 宁垂玉收到他的眼神,却只觉得烦郁。 ——这时候知道心疼了?昨晚让你停手的时候你停了吗? 他深呼吸几下,劝告自己保持心情平和,随后再用亲和的语气问顾怜舟,“昨日……你是怎么了?” 顾怜舟紧闭着一张嘴,不语。 宁垂玉问:“我何处惹你生气了吗?” 顾怜舟摇摇头,“并未。” 宁垂玉嗓音沙哑,又问:“那……是有人惹你伤心了吗?” 顾怜舟沉默了片刻,伤心确实有,却不是谁人招惹的,而是他自己胡思乱想。 他不愿宁垂玉知道他脑子里那些幽暗的想法,只好摇摇头,道:“未曾……” 宁垂玉的脸色同天色一起暗了下来,“那你为何这般对我?” 于情于理,顾怜舟都知道是自己的错,他无法辩解,也无意辩解 他扬起一个笑,伸手将宁垂玉揽进怀中,轻声哄道:“我知错了,原谅我好不好?”试图将此事草草带过。 宁垂玉又一次推开了他,神色冷峻,极力压抑着怒意,“陛下一句话都不愿同在下说,是准备和在下离心了不成?” 顾怜舟勉强的笑容立刻被击垮,按在宁垂玉肩膀上的手多使了几分力气。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可怕,连带着声音也低沉沙哑,“我没有……” “那为何不肯告诉我!” 宁垂玉难得这般失态,他双眼通红,强撑起疲倦的身体,亦不顾君臣上下,扯起顾怜舟的衣领将他按在床身立柱上。 顾怜舟后背一疼,却先伸出手扶住他的腰,进而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 一时,他怕用力太重,压坏了他。 一时,他又怕用力太轻,放跑了他。 宁垂玉将头埋在他碎骨处,几次深呼吸,终于恢复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他起身,缩回被窝里面,背对着顾怜舟,眼中的光芒细碎支离,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着。片刻后,宁垂玉眼中那些幽微的、零星缥缈的情绪消失了,像融化后的坚冰重新冻成了一块。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顾怜舟的优柔寡断带歪了,何时也变得这般儿女情长? 那些该死的、合该被打碎膝盖的人还在朝堂上好好站着,如白蚁般啃噬着天下的梁柱。 被压迫的百姓依然在流泪,被冤死的亡魂依然在啼血。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宁垂玉半睡半醒间陡然一惊,啊……都已经四年了。 四年筹谋,他和顾怜舟已将棋局铺好。 说起来他们那时只顾得上挣扎,竟从未畅想过未来。等他们的棋局结束,顾怜舟依旧是皇上,而他……又该去向何方? - 这日之后,顾怜舟和宁垂玉的关系变得很僵硬。 宁垂玉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没有顾怜舟拉着他夜夜笙歌,他处理政务的速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顾怜舟却不太好。 没有宁垂玉可以拥抱,他每晚都睡不好,全靠高奇昌偷来宁垂玉的衣衫,他嗅着布料上残存的气味才能入眠,然后顶着两个黑眼圈早起。 群臣发现他们的陛下神色萎靡,又觉得是宁氏狐媚惑主,参奏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到宁垂玉案头。 民间甚至有赌坊开了局,赌君王何时不早朝。 宁垂玉对此无甚反应,顾怜舟却叫六七八把宁垂玉藏文书的匣子撬开,将涉事赌坊私开地下钱庄的证据递到京兆府衙。 侍奉在顾怜舟身边的小黄门姓郑,才十四岁。终于受不住皇帝的冷脸,跑去找高奇昌求助。 “师父,陛下和宁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和好,变回从前那样啊。” 却发现师父和师兄都是一副习惯就好的表情。 高奇昌目光看向远方,“你来的晚所以不知道,他们如今这样子才是和从前一样。” 说话间,淮南王顾怜辞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被墙根下密谈的师徒三人当场撞见。 第7章 第 7 章 “哎呦我的小殿下,您这是怎么了!”高奇昌被顾怜辞吓了一跳。 淮南王殿下大概是从狗洞、阴渠之类的地方钻出来的,身上沾了灰泥,头上还顶着个蜘蛛网,小脸上依稀有些惊魂不定。 “我、我刚刚撞见了皇兄了。” 瞧您这话说的,皇帝陛下又不是吃小孩的妖魔鬼怪,哪用得着这般害怕?——师徒三人这般心想。 “皇兄、皇兄问我去干嘛……”顾怜辞不知是从哪儿一路狂奔过来的,气都没喘匀,说话断断续续的。 师徒三人给他擦脸的擦脸、擦衣服的擦衣服,整齐地伸长了脖子等着他的下文。 却听顾怜辞道:“我说,我要去给皇嫂送礼物。我还问皇兄是不是跟皇嫂吵架了,劝他跟皇嫂和好来着……” 那您可真是撞到刀口子上了—— 师徒三人对这位小王爷的勇气十分钦佩,想来……皇帝陛下被他这么一劝,脸色定然难看得跟要吃小孩一样。 高奇昌蹲下来,仰视着年轻的淮南王,脸上的笑容十分慈祥,“小殿下为陛下和贵妃娘娘的着想的心意,想来陛下已然知晓,只是……古人讲‘情关难过’,其中关窍还得他们二人自己想得开才行。” 顾怜辞懵懵懂懂,回答道:“谢谢高公公,我明白了,可是,我想皇兄皇嫂早些和好……” 小郑公公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他也是这么觉得的来着,不过…… “皇帝陛下近来的确心绪繁杂,小人日日给陛下沏菊花茶尚且不去火。但……小人瞅着宁大人并无异状,淮南王是如何看出宁大人有所不同的?” 顾怜辞眨巴眨巴圆圆的眼睛,谦和有礼的笑容中混入了几分心虚,“皇嫂平日里怕被皇兄搅扰,会刻意放慢批阅奏章的速度。这些日子没了皇兄在一旁,他看折子的速度可快了……” 高奇昌忽地了然,笑道:“宁大人看完了折子就会来考校您的功课,是以,小殿下还是希望他折子看慢些?” 顾怜辞小脸一红,害羞地点点头。 “宁大人文采斐然,多有高知灼见,小殿下跟他多学多看,总没有坏处的。”也就是顾怜辞待人亲和,没什么皇族的架子,高奇昌这才敢劝谏一二。 怎料顾怜忽然没由来地问:“说起来,高公公可知皇嫂的名讳?” 闻言,高奇昌心神一凛,说话谨慎了些,“小殿下何故突有此问?” “嗯……没什么,”顾怜辞摇摇头,“昨日夫子与我说孝道,讲到‘避尊亲名讳’,我这才发现我连母妃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皇嫂叫什么。” 他觉得不解,前朝的大臣们经世济民建功立业,史官往往要将他们祖辈的名讳、官职、来历一同写进传记。 可一旦入了后宫,人好像就失去了姓名。 官员们说母亲诞下皇子,有功于大雍,可对她的记载却是“欣嫔何氏”;皇嫂帮皇兄处理政务,宵衣旰食,人们也只知他是“贵妃宁氏”。 名讳为何,出自何方,父兄何在,均无人提及。 这真是太奇怪了。 高奇昌等人皆是帝妃心腹,知晓一些内情,不敢将宁垂玉真名告知淮南王,只好撬开话题,将此事揭过。 “不知殿下给宁大人准备了什么礼物?” 顾怜辞脸上立时洋溢起得意与自豪,“是我母妃亲手制的安神香,可好闻了!” “太妃娘娘制香素来一绝,宁大人定然喜欢!”高奇昌面上挂着哄小孩儿的笑容,心中细细忖道,如今更需要安神的难道不是皇帝陛下吗? 皇帝近日神思不属,全靠闻着宁大人的气味才能入睡,若闻见宁大人的衣衫上沾了他不认识的气息……天知道皇帝的醋坊里又要产出多少醋来! 高奇昌忍不住摇头顿足,随后暗下决心,只待淮南王将熏香呈上,他便暗中窃走。 唉……想他堂堂总管,近日里却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真是运拙时艰啊…… - 略下一身奇怪的污渍不谈,顾怜辞来得正是时候。 宁垂玉将几册典籍装入书箧中叫黄门替他拿好,“前日叫你研究京城粮价,这几册典籍你拿去,参考着写篇政论出来,过几日交于我。” “哦,好嘞……” 顾怜辞呆滞无力的回答拖长了尾音,他给皇嫂送礼物,皇嫂给他送课业,天下还有比这更叫人难过的事情吗? “怎么,不喜欢写文章?” 顾怜辞苦着一张小脸,“臣弟不擅长。” 写文章要引经据典,要文体工整、要扣题押韵,顾怜辞素来最害怕写文章了。 “无妨,多写几篇就擅长了。” 宁垂玉说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动作仔细利落地将熏香匣子打开,鼻尖凑上去轻嗅了一下,连日来紧绷着的脸颊都柔和了些许。 “这香……是太妃娘娘新制的?闻着和往常的不太相同。” 顾怜辞点点头,“是,母妃听闻皇嫂近日和皇兄吵架心情不好,特意新制的香。” 知道宁垂玉是男人后,欣太妃特意将原本配方里有利女子怀孕的药材给换掉了。 宁垂玉笑意渐暖,眉间却落下淡淡忧伤,“我还以为瞒得很好,原不想叫娘娘知晓的,却还是累得她操心了。” 顾怜辞道:“母妃也是偶然听别人说起的,还特地叫我抽空宽慰宽慰皇兄呢。”虽然他一开口,顾怜舟的表情就跟要吃人似的,吓得他转头就跑。 “原来是这样。”宁垂玉自书案后走出,半跪在顾怜辞身前与他目光平视,“能否请你和太妃娘娘帮我个忙?” “皇嫂要臣弟和母妃做什么?” 宁垂玉笑容温和,“今年的劝蚕礼我想请太妃娘娘代为主持。” 二月十五花朝节,按大雍惯例,要由皇后主持,带重臣女眷办劝蚕礼。 顾怜舟后位空悬,往年一直是宁垂玉男扮女装还带着面纱去主持,不过今年……他性别暴露了,虽仍有后妃的头衔,但要与众多女眷同席,终究于礼不合。 宁垂玉的笑意中掺了几分狡黠,他像教唆小孩子做坏事那样,在顾怜辞耳边小声道:“陛下有意借此机会为豫王选妃。” “豫王殿下的毛病你也知道,回去和太妃娘娘说说,让她多留心品行端正,性格刚强的女子,务必,要能在殿下身边时时劝谏的。” - 顾怜辞离去后,宁垂玉脸上的表情悉数消失,他将熏香用布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示意高奇昌拿去,“叫裴院正帮忙看下。” 高奇昌吓出一身冷汗,“这……香料有什么问题吗?” 宁垂玉摇头,“以防万一。” “方才顾怜辞说,我和陛下失和之事,欣太妃是听‘别人’提起的,保险起见,你去查一下究竟是谁。” 他和顾怜舟虽然分床,却并未分房,表面上还是一片平和,连顾怜辞都是近两日才察觉的。 可……熏香阴干需要七日以上,若按顾怜辞所说是听说他们吵架后才新制的,欣太妃未免也知道得太快了。 “但愿是我多心。” 宁垂玉缓步走到暗门的机关前,这几日顾怜舟待在实验室里的时间很长。 自早朝下,与他说完早朝发生的事情便进去; 到夜幕落,顾怜舟走出密室,听宁垂玉把明日早朝要提起的事情说与他。 除此之外,二人再没有别的互动了。 这样的关系真的对吗? 宁垂玉垂下眼睫。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让他想结束这样“生分”的状态。 可又有一股气哽在心口,叫他无法主动开口——顾怜舟究竟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他? 这样……真的好吗? “咔哒——” 暗门后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宁垂玉来不及躲闪便直直对上顾怜舟半是惊喜半是疑惑的眼眸。 “有事找我吗?” 他轻声开口,压抑着快要喷涌而出的情绪。 心里像有一团羽毛在疯狂地挠,顾怜舟的手脚顺拐了一刹那,还好衣袖宽大足够掩饰,倒也没叫宁垂玉看出端倪。 宁垂玉微微别过头去,避开他深情而疲惫的眼神,“没什么,看折子累了,起来走动走动,巧合罢了。” “哦……” 顾怜舟将失落藏好,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从宁垂玉身边路过,左侧的衣袖却突然被扯住。 “你手怎么了?” 白色外袍上沾了一片褐色,宁垂玉原以为是他蹭到了中午的汤水,直到看见以白布包裹着的手掌,才发现是顾怜舟受了伤。 顾怜舟内心喜于宁垂玉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面上却一片满不在乎的云淡风轻,“无妨,下午被试剂烫伤了一下,你诸事繁多,就不要过问了。” 宁垂玉紧蹙起眉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眸处落下破碎光影,既挣扎又失落,“呵……陛下如今受伤都不想让在下知晓了吗,就这般觉得在下信不过、靠不住?” ——不是的,宁垂玉明明想说,他就在外面,就跟他隔着一道暗门,为什么他受伤了都不肯叫他? 那一刻,宁垂玉意识到,从他心底里涌出来的情绪是气恼。 气恼顾怜舟不肯跟他交心、气他受伤了不让自己知道,气恼自己板着无用的矜高。 他明明只是生气顾怜舟有心事却不肯跟他说,却无法像史书上的贤后良臣,以纯善温良之语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 如此恶言,想必地狱的拔舌小鬼也愿意为他备一柙床[注]。 顾怜舟会怎么想呢,差不多……也该直白告诉他这个内臣注意分寸,莫要恃宠而骄了吧? 注:柙床,古代专门用于拘押重刑犯的囚具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宁垂玉低垂着脑袋,以恭敬的姿态向顾怜舟揖了一礼,“我……臣去请太医。” 不知有多久,宁垂玉在顾怜舟面前不以“臣”自称了,如今道来,宁垂玉竟觉得生涩,暗省自身得意忘形。 他心中凉了一片,便不愿待在顾怜舟身边,向他告退准备离去,而顾怜舟并未阻拦。 宁垂玉更难受了,胸腔中纠结滞涩之感近乎于苦痛,他想,从今以后,还是得把每日三省的习惯捡起来。 尽管……从前是顾怜舟告诉他,这样不好,容易精神内耗。 他暗骂自己愚蠢,史书上多少君臣都是如此,起初真情,而后薄情,最终绝情。 走出几步后,宁垂玉已觉得自己成了一尊冰人,手足、头脑、躯干都是冷的,一团火热却从身后冲了上来将他紧紧团住,成年男性的重量压得他腰杆一弯。 顾怜舟将头埋在宁垂玉颈窝里,粗鲁地、用力地嗅着他的气息,环绕住宁垂玉的双臂如铁,一动不动,只是将宁垂玉紧紧圈住。 不知为何,此时的顾怜舟让宁垂玉想起了从前书中所见的一种螃蟹。 居于远海,其足奇长,尖螯可伤人命。雄蟹若在海中遇到雌蟹会以长足将雌蟹囚于身下,直到繁殖期到来。 “陛下……臣,惹您伤心了吗?” “嗯。” 这一次,顾怜舟回答了他。 宁垂玉将手叠在顾怜舟的手背,示意他松开,旋即转过身。 顾怜舟比宁垂玉高出一尺半,这样贴近的距离下,宁垂玉看他只能是仰视,而顾怜舟垂着头,黝黑的眼里透出浓重的伤心,竟蕴着淡淡的水汽。 “那……臣应该哄哄陛下吗?” 若分属君臣,这便是极为僭越的话语,宁垂玉知晓分寸,却没压不住出格的**。 顾怜舟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宁卿想怎么哄?”揶揄他作‘爱妃’惯了,他都快忘了,原先……他是管他叫‘宁卿’的。 宁垂玉勾住他的脖子,逾矩到底。 唇齿相接处,像有微风吹燃了险些熄灭的余火,火星四散迸发。 心脏被暖意包住,顾怜舟顿觉浑身火热,他将宁垂玉打横抱起,将他带去书案前。 “哗啦——” 折子、毛笔、砚台、笔洗统统又遭了殃,被帝王蛮不讲理地扫落。 帝王这回却也未能好受,宁垂玉将腿支起,膝盖顶在顾怜舟的下颌处。 他呼吸急促,情浓时眼中弥漫云雾,却又自迷离中射出精锐的光,“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肯跟我说?” 宁垂玉还是没过得去这个坎,顾怜舟被当头泼了盆冷水,颓颓丧气,如落水狗一般,却又听宁垂玉道,“是和我有关吗?” 宁垂玉话一出口便觉得是自作多情,他和顾怜舟做过多少亲密事情,知晓彼此多少见不得光的阴私,有什么事情是能和他有关,顾怜舟却不愿意告诉他的。 顾怜舟抿着唇,露出一个和顾怜辞极其相似的表情,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宁垂玉听见,突然就不想问了。 他反手扣住顾怜舟的后脑勺,以啃咬的方式索要了一个深吻。 顾怜舟却不满意,喘着粗气反问他,“你为何不深究了。” “呵。” 宁垂玉尴尬地冷笑两声,将脑袋别到一边,半是无语半是幽怨地道:“上次,你有关于我的事,却不肯告诉我的,是什么?” 这一问,顾怜舟的脑子便卡了壳。 他这几年和宁垂玉彼此信重,鲜少出现这般情形,硬要说的话,竟还得追究到四五年前。 顾怜舟不太自信地道:“是……我……心悦于你……” 彼时正值多事之秋,那时的宁垂玉比如今还偏激强硬,顾怜舟怕他知晓后再不肯睬他,是以,将一片情意深藏于内心之中。 宁垂玉面红过耳,将脑袋埋在顾怜舟颈窝处,在他耳坠上咬了一口,质问道:“那结果呢?” 结果是……积攒过度的情意一朝爆发,加上某个蠢货给皇帝下的合欢脂露…… 宁垂玉保证,那绝对是一次堪称难忘也堪称噩梦的体验。 顾怜舟不再言语,用抱紧他的方式让他自己自己的歉疚。 “没关系的。”宁垂玉喘息着,环住他的头,“至少我知道,你本意绝不是害我……” 君臣相合,心意相通,志向同远,所以,他可以不问,慢慢等到他可以与自己和解,以轻快的语气将沉重的心念告知他的那一天。 - 花朝节前日,顾怜舟和宁垂玉出了趟宫,依旧是涵泽茶楼,依旧是顾怜舟不管不顾硬要跟来。 他和宁垂玉睡回了同一张床上,但皇帝敏感的内心依旧没被他自己疗愈好,想要把分床那些日子的寂寞夜晚通过纠缠宁垂玉的方式弥补回来。 今日宁垂玉不用见许多商人,只有寥寥几位,都是可以称作心腹的下属。涵泽茶楼的刘掌柜、做造纸和印刷生意的曲老板、对面金屋书肆的齐掌柜、脂粉行行首秦老板、知妙菜园的李老板和炭行行首邢之敏。 除却李菜头和邢之敏,其余人都与顾怜舟相识多年,知道其身份。 邢之敏原先是个读书人,三十郎当岁,兼做柴火和皮草的生意。父母早亡,家中老翁卖炭挣钱供他考中举人,却在严寒冬日遭官员府邸买炭的管事欺压,冻死街头。前任京兆尹徇私枉法,反将要为阿翁讨公道的邢之敏关入大牢。 过了几年,顾怜舟登基,宁垂玉四处网罗人才时听说了这么一号人物,将前任京兆尹以贪赃枉法之罪革职查办,顺便将他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邢之敏为人正直,甚至直得有些偏激,宁垂玉时常觉得若此人有缘与刘相相见,二人定会成为忘年之交。 他上次得见顾怜舟便觉得不忿,此人跟在宁公子身边,不是在动手动脚就是在旁边打瞌睡睡觉,实在是叫人看不过眼。 涵泽茶楼的刘掌柜拉了一下,没拉住,邢之敏便直冲冲地开口,“此人于斯无用,宁公子为何还要带着他?” 顾怜舟笑着看他,幽深笑意中似有寒光闪烁,“你家烧炭的技艺是我给改进的,你说我有没有用?” 邢之敏有如撞上一堵铁墙,默默闭上了嘴巴。 炭、柴原先没有行当,都是散商经营和贩夫走卒的副业,因此容易受人欺压,是宁垂玉将邢之敏放出来后,教给他新的烧炭、烘柴的技法,他将技法推广后才组建炭柴行会。 “邢老弟莽直,顾公子莫要同他计较。” 脂粉行的行首秦无双与顾怜舟认识的时间很早,原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倒是众人中最敢在顾怜舟面前说话的一个。 宁垂玉把斗鸡一样的顾怜舟往后稍了稍,从袖子里拿出顾怜舟尚未画完的图纸,又叫刘掌柜拿来纸笔,让他到一旁去画图自娱。 碍事的人缩到角落里长蘑菇之后,宁垂玉等人开始商讨正事。 茶楼刘掌柜和书肆齐掌柜先发言,“宁公子先前说流言传播的速度太快,疑心是有人背地里煽风点火,此事我等已然查清。” “传贵妃干政一事的,多是先前就有意送女儿入宫的官员府邸,之后那件事情却是严相府和燕王府在背后做推手。” “哦,燕王兄也有份儿呢?”难怪那日在大殿上,燕王跟看他笑话似的还叫他去喝中药。 顾怜舟短暂地抬起头想仔细听听这个笑话,被宁垂玉瞪过一眼后又乖乖缩了回去。 书肆齐掌柜体察上意,立时将顾怜舟想听的说来。 “大皇子谋逆后,齐王体弱,燕王曾是最有力与今上争尊位的人选,听闻今上受封太子那日燕王曾在府中抱怨过,说今上能胜他,不过胜在一个‘嫡’字。” “那可巧,当初大皇子不也觉得自己只跟三皇子差个‘嫡’字吗?”秦无双莞尔一笑,眼中却一片漆黑。 旧主被谋逆篡位的大皇子连累早逝,她如今最厌恶这些德不配位还总狼子野心的蠢蠹。 宁垂玉看向邢之敏,“之前叫你请人南下泊州去探严相的情况,可有进展?” 邢之敏摇摇头,“那老儿带去的人里有高手,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只能在府门外查探。不过……看他近期的样子,似乎没有出过门。” “这件事你继续办,但不必急于一时。” “在下省得。” 邢之敏与李菜头对视一眼,眸光渐渐沉了下来,“如宁公子所料,徐尚书和沈恪果然勾结在一起了。” “沈恪近日来钻研蒸馏之法,购入木柴的量大大增加,支出增加后,他便将米粮价格往上抬了抬,不过宁公子提前招呼过,咱们得米行已经开业,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对百姓造成影响。” 李菜头道:“徐尚书这几日像是赚了不少钱,甚至在小人这里预订了‘金贵菜’,宁公子你看……” 他所说的“金贵菜”是反季的蔬菜,培育的成本极高,往往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为了彰显家底权势才会提前从知妙菜园预订。 宁垂玉道:“他吃得起你就让他吃,不过别让他赊账,给他的供菜最多到豫王回京时,再往后就得浪费了。” 众人皆是心中一凛,知道等豫王回京,宁垂玉就要着手收拾徐谦了。 只有李菜头呆呆地,唯唯诺诺地答复道:“小人知道了。”随后找刘掌柜借来纸笔,竟是要现场计算要给徐尚书府供菜的成本。 秦无双仍不住往他身上掐了一把,“你呀,没你媳妇可咋的好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