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舟伫立于廊下,将御书房内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不可思议地和顾怜辞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但他比幼弟认识宁垂玉更久,也因此更悲观。
顾怜舟想,若宁垂玉有选择的话,他会辅佐母后做女帝,抑或辅佐皇兄做明君,横竖……不会选一事无成的他。
他抬脚,无声离去,从另一道暗门走进实验室。
心绪不平之时,调和也格外不顺。屡次失败后,顾怜舟归拢好实验记录,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他似乎总在关键的事情上弄错很多东西。
他从嵌在墙体的书架上抽出一册书页已然泛黄的手记,翻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在熟悉的字迹中寻找线索。
终究……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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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攒下过多思绪后,入夜后的顾怜舟比平时更贪恋宁垂玉的气息。
宁垂玉却不敢贪欢,他明日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不想以这样离谱的情形猝死在帝王榻上,借着他环抱自己的机会,扭头一口咬在顾怜舟大臂内侧。
这一口咬得极狠,宁垂玉原想叫他吃痛,从而放过自己。
可直到血腥气从唇舌漫上鼻腔,粘稠腥甜的液体顺着他嘴角划过锁骨和胸前,顾怜舟依旧一言不发。
“你究竟是怎么了……唔!”
宁垂玉察觉到他的异常,开口向他询问,却被他搅扰得只剩破碎的话语。
他推拒着喊着“够了!”,顾怜舟却置若罔闻,反而更加发狠、忘情地占有他,在他身体的最深处留下自己的烙印,一次又一次……
直到宁垂玉支撑不住,带着满身狼藉昏昏睡去。
顾怜舟从后面环住他,五指钻过他的指缝抓紧他的手,将额头贴在他的后颈,用鼻尖磨蹭他的脊梁。
他像梦呓般开口,声音近乎于哀求,“垂玉……你,恨我吗……”
恨我断你青云路;
恨我搅你朱颜误;
恨我盗你千秋功;
恨我毁你万世名。
可……即便你恨我,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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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宁垂玉没能起得来床,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重,尤其腰上挂了个超大号的人肉沙袋。
真想把他送去御膳房做成肉包啊……
顾肉包睡得极沉,呼吸绵长安详,丝毫察觉不到枕边人危险的想法。
帷幔因开门时产生的气流轻轻晃动,帐中光影细碎,宁垂玉抬头,见高奇昌迈着极轻的步子走进屋内。
高奇昌昨夜轮休,并未亲自侍奉御前,刚才听徒弟们说陛下昨日放纵,他还不以为然,心道陛下每日都在放纵。直到此刻步入内间,浓重的暧昧气息顿时将他一惊。
他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宁大人,你还好吗?”
“还、咳,还好,这便起了。”宁垂玉一开口,嗓子嘶哑极了。
他踹了一下顾怜舟,因为腿软没能踹动。
他气狠了,连着又蹬了几脚,腰、腿立刻用强烈的酸痛来回应他的逞强。
高奇昌将床帘挑起束好,瞅见宁垂玉的模样立时瞪大了眼睛,“哎呦!”
宁垂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高公公见多识广,早不会因这种事情心惊了,却听高奇昌道:“宁大人,请恕老奴失礼。”
高奇昌挽起衣袖,用手背贴在宁垂玉额头,顷刻被他身上的温度吓了一跳,他赶紧扯开了嗓子朝外面喊:“来人啊,快请太医!”回过头看宁垂玉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心疼。
宁垂玉望向床边,水银镜倒映出他通红浮肿的面颊。他后知后觉地问:“我发烧了?”
高奇昌苦着一张老脸,“是!可烧得厉害呢!”都快烧成暖炉了,怎么自己还没个数呢?
他垂头,看着还在赖床的顾怜舟,顿时生出了几分不满,叫来一二黄门,三人合力把死猪般的顾怜舟从宁垂玉身上扒拉了下来。
“唔——”顾怜舟终于醒了,见怀中没有宁垂玉,眼神中有几分小孩子被抢了玩具的脾气。
他下意识凑过去想抱他,却被高奇昌双手架在腋下不由分说地拖走——
“陛下,该早朝了。”
宁垂玉扯着唇角笑了一下,心道高奇昌拖顾怜舟的方式活似在拖一条特大只的死狗。
他艰难的掀开被子、下床、更衣,却被回过头的高奇昌叫住:“宁大人莫起!”
宁垂玉:“……?”
眼中难得一片清澈懵懂。
高奇昌快走几步到他床前,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却又不会让宁垂玉临近散架的身体感到不适。
等宁垂玉雾蒙蒙的大脑好不容易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床上平躺好了,高奇昌在床边给他掖着被子,尖细的声里带着关心,语气缓和却出奇地强硬,“宁大人请安心歇着,太医一会儿就到。”
宁垂玉下意识觉得不要反抗这个时候的高公公比较好,于是提出折中的方案:“能否将折子拿来,再给我搬一张小几。”
他可以在床上看折子。
高奇昌笑容温和,用力将被子掖紧了些,“不可。”
唔……
宁垂玉有些焦虑,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娇气,发烧而已,不耽误他处理公务的。
片刻之后,烧成水壶的宁垂玉不这么想了。
呼吸,费力的。
吞咽,费力的。
他感觉口干舌燥,在尚未回暖的天气出了一身热汗。
裴院正亲自来看过,脸也皱、胡子也皱,摇头晃脑地说是因为纵欲过度,给他开了一副很苦很苦的药。
宁垂玉喝完,甚至没来得及找高奇昌要蜂蜜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窗户透进来的光已是暖暖的金红色,竟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
“你醒啦?”顾怜舟在他床畔处理公务,见宁垂玉醒来立刻凑到他身前,将他抱在怀里,脑袋往他颈窝里蹭。
宁垂玉嫌弃地推了他一把,顾怜舟依依不舍地松开些,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装满了心疼。
宁垂玉收到他的眼神,却只觉得烦郁。
——这时候知道心疼了?昨晚让你停手的时候你停了吗?
他深呼吸几下,劝告自己保持心情平和,随后再用亲和的语气问顾怜舟,“昨日……你是怎么了?”
顾怜舟紧闭着一张嘴,不语。
宁垂玉问:“我何处惹你生气了吗?”
顾怜舟摇摇头,“并未。”
宁垂玉嗓音沙哑,又问:“那……是有人惹你伤心了吗?”
顾怜舟沉默了片刻,伤心确实有,却不是谁人招惹的,而是他自己胡思乱想。
他不愿宁垂玉知道他脑子里那些幽暗的想法,只好摇摇头,道:“未曾……”
宁垂玉的脸色同天色一起暗了下来,“那你为何这般对我?”
于情于理,顾怜舟都知道是自己的错,他无法辩解,也无意辩解
他扬起一个笑,伸手将宁垂玉揽进怀中,轻声哄道:“我知错了,原谅我好不好?”试图将此事草草带过。
宁垂玉又一次推开了他,神色冷峻,极力压抑着怒意,“陛下一句话都不愿同在下说,是准备和在下离心了不成?”
顾怜舟勉强的笑容立刻被击垮,按在宁垂玉肩膀上的手多使了几分力气。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可怕,连带着声音也低沉沙哑,“我没有……”
“那为何不肯告诉我!”
宁垂玉难得这般失态,他双眼通红,强撑起疲倦的身体,亦不顾君臣上下,扯起顾怜舟的衣领将他按在床身立柱上。
顾怜舟后背一疼,却先伸出手扶住他的腰,进而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
一时,他怕用力太重,压坏了他。
一时,他又怕用力太轻,放跑了他。
宁垂玉将头埋在他碎骨处,几次深呼吸,终于恢复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他起身,缩回被窝里面,背对着顾怜舟,眼中的光芒细碎支离,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着。片刻后,宁垂玉眼中那些幽微的、零星缥缈的情绪消失了,像融化后的坚冰重新冻成了一块。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顾怜舟的优柔寡断带歪了,何时也变得这般儿女情长?
那些该死的、合该被打碎膝盖的人还在朝堂上好好站着,如白蚁般啃噬着天下的梁柱。
被压迫的百姓依然在流泪,被冤死的亡魂依然在啼血。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宁垂玉半睡半醒间陡然一惊,啊……都已经四年了。
四年筹谋,他和顾怜舟已将棋局铺好。
说起来他们那时只顾得上挣扎,竟从未畅想过未来。等他们的棋局结束,顾怜舟依旧是皇上,而他……又该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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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之后,顾怜舟和宁垂玉的关系变得很僵硬。
宁垂玉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没有顾怜舟拉着他夜夜笙歌,他处理政务的速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顾怜舟却不太好。
没有宁垂玉可以拥抱,他每晚都睡不好,全靠高奇昌偷来宁垂玉的衣衫,他嗅着布料上残存的气味才能入眠,然后顶着两个黑眼圈早起。
群臣发现他们的陛下神色萎靡,又觉得是宁氏狐媚惑主,参奏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到宁垂玉案头。
民间甚至有赌坊开了局,赌君王何时不早朝。
宁垂玉对此无甚反应,顾怜舟却叫六七八把宁垂玉藏文书的匣子撬开,将涉事赌坊私开地下钱庄的证据递到京兆府衙。
侍奉在顾怜舟身边的小黄门姓郑,才十四岁。终于受不住皇帝的冷脸,跑去找高奇昌求助。
“师父,陛下和宁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和好,变回从前那样啊。”
却发现师父和师兄都是一副习惯就好的表情。
高奇昌目光看向远方,“你来的晚所以不知道,他们如今这样子才是和从前一样。”
说话间,淮南王顾怜辞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被墙根下密谈的师徒三人当场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