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陈阁老梦碎的声音很大,殿内的群臣都听见了。
老大人一时承受不住,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偏顾怜舟拉住了他,九五之尊亲自为阁老大人按压人中,还高声呼喊道:“太医!传太医!”
在殿外恭候多时的太医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将陈阁老抬走。
众臣看得眼花缭乱,唯有对类似情况有过亲身经历的刘相瞪大了眼睛。
原来皇帝的礼遇并非是只给他一人的,而是大家都有啊……
在大家都没注意的角落,一枚刘相也默默碎掉了。
一个陈阁老倒下了,还有几十位大臣站着,他们正想延续陈阁老的事业,却见皇帝捂着心口,身子一歪。
高奇昌赶紧将顾怜舟支撑住,“陛下!陛下你怎么了?太医,快传太医!”
就在门口候着的太医立马抬了担架进来救驾。
顾怜舟躺在担架上,眼中常含着悲伤,口中呢喃道:“寡人……罪孽深重……”
一场朝会草草散去,众臣今日唯二的收获是——知道了他们的皇帝是个真给子。
还有,太医院在垂拱殿外出诊,实在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今日的战力减员:被断袖皇帝吓倒的阁老一位;被花心皇帝伤透了心的刘相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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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帝没有称病,而是选择了正面面对他的臣民。
为表敬意,群臣也使出了浑身解数,至今为止都在家中观望看戏的皇室宗亲都被拉出来助阵。
“齐王兄、燕王兄都来了啊。”顾怜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惨白(自己涂了淀粉),他谦和有礼地面对二位庶出兄长,“为寡人的事叨扰兄长们,属实是不该啊。”
老二齐王是个脸色看着比顾怜舟还要惨白的文弱男子,他温厚劝道:“陛下莫要忧心,事情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与他相对,老四燕王就显得精神许多,“陛下可曾看过太医?臣弟听闻有些偏方汤药或许有效。”
至于同为先帝之子的淮南王为什么没有被拉来……大抵是群臣们都害怕带坏了小孩。
兄友弟恭后,御史大夫率先端着他的象牙笏板站了出来,“陛下,臣有本启奏。”
“准。”
“臣参奏贵妃宁氏,入宫多年无有子息,代掌凤印多年,却不曾为陛下广纳后宫,致使陛下膝下犹空,犯善妒与无子之出。”
御史大夫谏曰:“请陛下斥降贵妃,重开选秀,繁茂子息,以固国本。”
顾怜舟听完,面含悲痛,“爱卿错怪贵妃了。”
“是寡人执意要他入宫,也是寡人执意要与他欢好。”
倘若刘相今日没有告病,他定然会高呼耳熟,太耳熟了,顾怜舟甚至一个字都没有改过。
区别在于,模版稍微有点不一样。
顾怜舟从袖袍中掏出一卷陈旧的血书,示意高奇昌拿去供众臣传阅,“选秀之事贵妃早就劝谏过寡人。”
“寡人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寡人一想到入宫的女子也是谁家的女儿、谁人的姊妹,便不忍其受寡人蹉跎,是以……未兴选秀之举。”
顾怜舟言之切切,声泪俱下,他以袖袍拭泪,实则掩住险些扬起来的嘴角。
这封血书是前些年就准备好的,放到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不白费他将血书从重重箱笼中翻出来的辛苦。
钱御史看完,嗤之以鼻。
他言辞激昂、义愤填膺,“宁贵妃若知廉耻,便不应入宫;若知羞愧,便该主动为陛下扩充后宫。”
“我朝仁孝女子众多,若为国家大事献一身之力,必不会觉得蹉跎!”
他语气强硬信誓旦旦,丝毫没注意上首处的帝王已变了脸色。
顾怜舟眉间紧蹙,怒道:“钱大人,你可也是女子的儿子,亦有长姊与妻女,怎能说出如此言论?”
皇帝气恼至极,怒发冲冠,竟直接拂袖而去,留下一声激愤的谩骂:“不悌、不孝、不慈,猪狗不如!”
又一日不欢而散,家中有女儿的大臣们算盘落空,还被骂了“猪狗不如”,走出殿外望着蓝蓝的天空均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算他们真能让皇帝妥协,成功把女儿送进后宫,皇帝真的愿意让他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爬上高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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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年轻的臣子们已然偃旗息鼓,颇有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无力感,一帮老臣却在陈阁老的带领下神采奕奕。
“吾等悍不畏死,今日就算血溅三尺,也要劝皇帝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老臣们振臂高呼,叫年轻人好生羡慕这股子精气神。
众人来到殿上,见皇帝今日一脸沉痛,如丧考妣,悲痛欲绝。
还不等老臣们排着队撞死在殿上,皇帝先拿出几封书信,叫高奇昌拿去,让老臣们挨个看过。
顾怜舟垂丧着脑袋,道:“寡人昨日收到几封密函,称家中子侄容貌昳丽、面如冠玉,早早仰慕寡人的风采,愿入宫侍奉寡人。”
“寡人很痛心,寡人虽好龙阳,却仅钟情于贵妃一人,为何寡人的臣子竟觉得寡人是那见色起意之辈?”
老臣们看完信件,全然忘了今天是为了劝诫皇帝而来,一个个化身为疯狗,朝密函的主人们扑咬上去。
“殷观复,你当年上任州府时是怎么说的?如今可还有半分赤胆忠肠?”
“史永祥,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怎么如今、如今竟成了媚上的佞臣?”
“……”
老臣的威力大概就在于,不管是谁家的小谁,多少都能翻出几段鲜为人知的黑历史来。
又因其文臣本色,作为一种得理不饶人的政治生物,一旦让他们抓住了错处,大抵会被骂得连亲娘都不敢相认。
顾怜舟仔细听着,觉得颇有意趣,这般看来……他昨日骂人“猪狗不如”还是太没有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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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朝臣们彻底萎靡,连老臣们都有些郁郁,只是想到昨日光顾着骂佞臣竟忘了骂皇帝,故而今日准备来补个流程。
却见皇帝脸上带着几分红光,周身绕着清气,宛如大彻大悟一般,和前两日消沉丧志的皇帝大有区别。
“寡人思虑再三,认为众卿家说得实在有理,寡人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累及江山社稷。”
众臣们仿佛看到了佛祖与三清同日显灵,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饱含着希望。
莫非他们的皇帝要改过自新,把断掉的袖子重新接上?
顾怜舟颇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带着众臣都跟着心跳加速。
“寡人思虑再三,决定从宗室子弟中考校德行,过继嗣子,众卿家以为如何?”
那自然是不如何——
可眼下,众臣已无路可走。
主张选秀的是猪狗不如,把儿子送进宫会被疯狗咬死,又不能强行灌药下去把皇帝掰直。
他们还能怎么办?只能苦着一张张老脸高呼:“吾皇圣明。”
至此,皇帝在与群臣的斗争中大获全胜。
只是今日之后,民间对宁垂玉的骂声又高出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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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顾怜辞从自己的小书桌后面抬起头来,“皇嫂,我觉得皇兄对你不是真爱耶。”
批阅奏章的宁垂玉被这话吓了一跳,朱批都歪了一笔。
他将笔放下,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拿起加了蜜的浓茶大大灌了一口,“你为何这么说?”
顾怜辞板着一张小脸认真分析起来,“虽然皇兄独宠你,但他没立你当皇后。”
“你每天要帮皇兄处理这么多公务,但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为百姓付出了多少心力,还要反过来挨朝臣和百姓的骂。”
“我想……若真爱一个人,是会舍不得的。”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宁垂玉用手支着脑袋听着,竟被他幼稚的童言逗笑了。
宁垂玉忍不住反问顾怜辞,“那你觉得,我对你皇兄是真爱吗?”
“嗯。”顾怜辞重重地一点头,“我母妃说过,有些痴情女子哪怕是挖野菜、蹲大牢、浸猪笼都要为爱人付出一切的,皇嫂跟那些女子很像。”
宁垂玉顿时哭笑不得,他虽然做了很多事,挨了很多骂,却不至于到挖野菜和浸猪笼的地步。
他拿出州牧呈上来的信件和一封豫王的私信,叫黄门拿去给顾怜辞看。
“你虽用‘挖野菜’的事来讽我,但你可知道,在我朝的疆域上,有多少百姓连野菜都吃不了。”
州牧的信里写了很多东西,对朝廷的感谢,对灾民的怜悯,对来年的担忧,还委婉地询问了能否为受灾地减免税赋的事情。
豫王信就比较单调了,约莫只剩下痛哭流涕四个字。
豫王耳根子软,会被不好的朋友撺掇着捉弄弟弟,却也因耳根子软,容易被悲伤的故事感动。
他在信里写的最真挚的一句话是:“……一头猪若长成大猪,能叫更多人吃上猪肉,孤以后再也不吃烤乳猪了。”
顾怜辞拿着那份被泪痕浸染过的书信,莫名觉得有些嫌弃,很难将写信的人和捉弄过他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兄长莫不是被人夺舍了……”顾怜辞惊疑之下,说出怪力乱神之语。
宁垂玉笑了笑,“这说明你八哥是个好人。”
但凡上位者,养尊处优者甚,不识疾苦者众。
见过疾苦后,心中能有所震动的,都算是好人。
“那若是,八哥并未有所改变呢?”
顾怜辞问出这话时隐下了众多感想,他其实还想问:“皇嫂会像换掉京兆尹那样换掉八哥吗?”
(虽然京兆尹并没有被换掉)
“如果我变成坏人了,也会换掉我吗?”
“那……皇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