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一向以中庸随和为美德,甚至微微有些消极怠工的皇帝陛下突然像打了鸡血,连下三道旨意。
第一道加封淮南王生母欣太嫔为太妃。
吃瓜群众分析:约莫是人快不行了,给冲冲喜。
第二道旨意将老八豫王叫进宫里申斥了一顿,却不明示豫王之过,还叫他亲赴灾区去慰问百姓,好好体察一下民生之艰苦。
细皮嫩肉的豫王在长仙楼里被兄嫂教训了一顿,还差点被弟弟送去京兆府,已然反省过了,不想再去那冰天雪地里吃苦头。
他想起那日在长仙楼中皇帝阿兄对贵妃百依百顺的模样,突发奇想,准备去找宁贵妃求求情。
豫王觉得如今宁贵妃是男人了,同性之间不用避嫌,竟直愣愣地闯进了瑶华宫。
不过很快就被轰了出来——被皇帝亲陛下自拿着刀兵轰出来的。
豫王一边逃命还一边大喊:“皇兄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没人知道豫王闯宫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事后皇帝又补了一道旨意,叫他一切从简,即刻出发。
若说豫王的事情还只是叫人觉得难以捉摸,第三道旨意就着实叫人心惊胆颤了。
随着贵妃摄政和贵妃性别不对的事情传遍全城,是刘相以一己之力接连撞破这两件事情的事也传遍了全城。
不知皇帝究竟是何用意,到底是被万民骂怕了,还是怕万民骂他不够,发了一道慰问的恩旨到刘相家里,赏赐了人参、燕窝等补品。
一时间,刘相的故旧门生们纷纷拿着银针上门,生怕皇帝想不开把刘相给毒死了。
刘相本人却想得很开,说什么:“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注]”当即叫人把燕窝给炖了,豪气万丈地把燕窝给干了,除却被烫出一嘴燎泡,倒也无事发生,反而更叫人怀疑皇帝的精神状态。
这究竟是敲打呢,是敲打呢,还是敲打呢?
宁垂玉看着下面人回报上来的消息,颇有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失望,“我是真担心那老头的身体来着。”
虽然鲁直了些,急躁了些,但刘言昭确为治世良臣——不然宁垂玉也舍不得从本就不富裕的钱袋子里掏药钱出来。
如今的情形正中宁垂玉下怀,他趁此机会又下一道口谕,让刘言昭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并让裴院正住进刘相府里给他调理身体。
常道:“百恶淫为首”,连日来因皇帝的性取向产生恶评有所扭转,百姓们纷纷说:
“皇帝人还不坏,虽然皇帝喜欢男人。”
“要换做旁人,早就把刘相灭口了,虽然皇帝喜欢男人。”
“是呀是呀,虽然他喜欢男人。”
虽然……对于宁贵妃的评价,依旧还是妖妃二字,甚至有人觉得,如果没有宁贵妃,皇帝会变成更好的皇帝。
宁垂玉看着今日再次早起失败的皇帝,不忍为此多置一言。
高奇昌端着温水绢帕进来回话,“宁大人,裴院正说刘相的砚台纸笔似乎有些问题。”
“知道了,让裴院正莫要打草惊蛇,从他的徒子徒孙里选个名声不显的混进刘府,自然会有人接应。”
“诺。”
宁垂玉思忖着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对刘相下手,忽觉袖袍一紧,便见顾怜舟抓着他的胳膊艰难地支起身子来。
他眼角处带着酣睡的红晕,青丝凌乱如柳枝交错,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有人给刘言昭下毒了?”
宁垂玉摇摇头,“若是寻常毒物早就被查出来了,恐怕是积年日久才会起效的东西。”
若不是让裴院正住到刘相府上细细查验,只怕什么也查不出来。
“是什么人?”顾怜舟问完,自己也觉得问题愚蠢,想要刘相命的人太多了,理不清的。
若非要说如今谁最有动机的……满朝文武、全城百姓都会说是他和宁垂玉。
顾怜舟换了个问题,“你是何时起疑的?”
宁垂玉眼露凶光,言语不耐:“可巧,正是陛下在御书房内抱着在下啃锁骨的那日。”
刘言昭身体一向硬朗,打儿子尚且能亲自上阵,没道理受一次惊吓就一病不起,还虚弱到随时能撅过去的地步。
说话间,顾怜舟又困了,他用胳膊环住宁垂玉的腰身试图把他一起拉回罪恶的被窝。
宁垂玉将棉被和床帘“唰”地一掀,床头案几上堆着小山高的请安折子,“陛下要不看看折子再睡?”
顾怜舟耍赖,还拿鼻尖在他后腰蹭了蹭,“贵妃看着办就行,寡人无有不从的。”
“那可不行。”宁垂玉随手拿起一册递到顾怜舟眼前。
“这些折子都是给‘你’请安的,众臣宗亲、国公侯爵皆有。可见陛下之威四海叹服,天下之民无有不关心陛下者。”
——虽然主要是关心陛下的性取向。
——虽然顺便也骂了宁垂玉。
顾怜舟艰难抬眼看了一下,正好看到裘国公怒斥宁垂玉的那一行:……陛下若尚为明主,当敕有司缚宁妃于市曹,施腰斩之刑。
“腰斩?”顾怜舟略微受到了惊吓,旋即怒上眉梢,“裘国公如此大义凛然,不如先将自己儿子绑了送去京兆府衙。”
“陛下若作此感慨,在下便这般批注了。”宁垂玉假惺惺地道。
“不。”顾怜舟拦住了他,亲自探手去拿写朱批的兼毫,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句,“卿若眼红宁妃之宠,大可送亲子入宫……”
宁垂玉的眸色暗了暗,心里像坠了什么东西似的,沉闷得喘不上气。
他侧目看了顾怜舟一眼,“你若想添新人了,为何不与我直说,难道我会拦着你吗?”
就是没想到熊浩那般粗莽粗鄙之人,顾怜舟居然也看得上?
语罢,他再不理赖床的顾怜舟,叫高奇昌等人将卷宗奏报一并挪走,自行去御书房办公了。
顾怜舟愣了两秒,不顾地板冰冷,赤着双足追了上去,“我、我还没写完呢,你听我解释……”
怎料宁垂玉回过头,满眼都是‘友善’的笑意,“高奇昌,抓紧给陛下梳洗!”
“诺!”
顾怜舟疑惑了片刻,他刚刚以为宁垂玉吃醋了,可这会儿又觉得宁垂玉根本不吃他的醋。
只这么片刻,他就被高奇昌和一众黄门当成衣架子围了起来,束发的束发、更衣的更衣,倏忽间就变成了人模狗样的皇帝。
而宁垂玉已然走远。
高奇昌在他耳边幽幽地道:“陛下莫要忘了,近日之事您可是居功甚伟,若此刻再不去追,当心火葬场啊……”
顾怜舟立时振奋起精神,拔腿就跑,比那日追赶豫王还要奋力。
高奇昌不紧不慢地跟上去,身后的小徒弟好奇地问:“师父,火葬场是为何意?”
高奇昌苍老的容颜上露出温暖笑意,“原先从太后娘娘处听来的,听说……是找不着老婆的意思。”
“哦……原来如此。”小黄门看似恍然,其实依旧不解,为何火葬场会与讨老婆扯上关系?
难道会被老婆暗杀后火化毁尸不成?
日子这般打打闹闹地过,转眼已到了正月二十,复印开朝的时候。
上至君王,下至百官都对今日的早朝格外重视。
顾怜舟穿上了他最闪耀、最骚包、最具威严的那身龙袍,特地画了让双眼看起来更具神采的眼线。
众臣子各个如临大敌,守门的卫士仔细看去,发现一些早已致仕恩养在家的老大人们也冒着寒天出现在东华门外,显然有一场硬仗要打。
等到黄门奉诏开门,众臣走到垂拱殿外,赫然发现殿门外立了顶军用的帐篷,半敞着门帘,内外进出的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的那群人意外看着很是眼熟。
“那不是裴院正吗?”
眼尖的大人率先瞧见了在营帐最深处打着瞌睡的裴院正,这才发现这一帐子的人竟都是太医院在册的太医。
“高公公,陛下这是何意啊?”
高奇昌浅浅笑道,“老奴惶恐,不敢揣测圣意。”
众臣更惶恐,直觉皇帝今日要给他们整出什么惊天大事来。
今日主要还是商讨雪灾之事。
刘相作为代表汇报了总体情况,嘉奖巡抚在此次赈灾中的巨大贡献,顺便念了一下当地州牧写给豫王殿下的感谢信。
这位一直以来被视为小废柴的皇子到了当地之后竟能体察民生疾苦,亲自到第一线去为灾民施粥,说到伤心处还能与灾民们一同落泪。灾民们非常感动,对开春后的重建非常有动力。
工部已拟好了重建的方针,兵部对此次救灾中青州军的表现大加赞赏,并请皇帝考虑给予将士们嘉奖。
只有户部大言不惭,居然敢说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克服了重重困难,成功筹够了物资。因仍欠着商户银两,提议皇帝适当增加受灾五州的赋税。
此举当场受到刘相反对,还有忠耿的谏院大夫冒出来指责。
顾怜舟多看了那谏院大夫一眼,决定从明日起慢慢引导他去查户部的问题。
政事讨论完毕,君臣间心照不宣,都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臣子们纷纷望向刘相,都盼着这位猛男首先挑起话头。怎料刘炮仗今日哑了火,一言不发,静静垂首立于百官之前,留一个苍老的背影。
莫非皇帝给他的燕窝里掺了哑药?——有人做如此猜测。
那当然是不会的,刘相刚刚还能好好说话呢。
莫非皇帝提前暗示了他什么?——也有人这么想了一下,顷刻间便被自己推翻。
那可是刘相,什么样的暗示能让刘炮仗哑火?
杀全家还是诛九族?刘炮仗要是怕过还能叫刘炮仗吗?
一片寂静中,在家恩养多年的陈阁老率先站了出来。
他年过古稀,腰上有旧伤,仍然礼数周全地朝顾怜舟行了大礼——忍不住叫人怀疑他的老腰是否会当场断掉。
“自年节以来,京城物议沸然,已叫人分不清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谣传。老臣忧心忧虑,故而……老臣惶恐,斗胆请陛下给个答案。”
“唉……”
高台之上,顾怜舟长叹一口气,他眼神中有悲伤、有痛心,叫人弄不清意欲何为。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走下丹墀,亲自将枯瘦的陈阁老扶起。
陈阁老历经三朝皇帝,还是头一次受到这般礼遇。老骥颓颓之心有如薪炭猛遇天火,熊熊热情一发而不可收拾,哪怕顾怜舟要他此刻出使西域埋骨沙场他都是愿意的。
顾怜舟望着陈阁老的眼神无比真挚,陈阁老险些生出了“自家儿孙若能如陛下这般优秀就好了”的念头。
却听顾怜舟道:“寡人亦知此事不可,可寡人喜欢男人,寡人喜欢的一直都是男人,寡人只会对男人动情。”
【注】“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出自夏完淳·明末《狱中上母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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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