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宁的来历不明,沈恪与他合作数年,前后派过多少人去查探却都无功而返,只知他与朝局牵扯颇深,有重臣高官做靠山。
他要以新技术的三层利来换的事情,沈恪可没把握自己能吃得下。
方桌对面,宁垂玉的笑容愈发幽深,他背着光,矜傲容颜半边没在阴影里:“沈老板放心,我既然提了,就不会是您做不到的。”
沈恪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既如此,宁公子请说。”
宁垂玉的笑容加深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是为五州雪灾之事,想请沈老板为户部徐尚书行个方便……”
今日,宁垂玉在涵泽茶楼约见的不止沈恪一人。
沈恪是京城粮行行首,除他以外,布行、炭行,与赈灾事宜有关的行当宁垂玉都一一见过,或以利诱之、或以把柄胁迫之,说服他们协助户部筹措物资。
“等这次的事情平息,总算可以把徐谦那个废物撸下去了。”
当初选这么个软脚虾做尚书实属权宜之举,没成想虾子腿够软、办事够猥琐,想处置他的时候竟迟迟抓不到把柄。
宁垂玉伸懒腰活动了下身体。
他跟满肚子心眼的富商们打了一上午交道,脸上不见一丝疲态,反而有种勤奋织网的小蜘蛛终于快吃到猎物的兴奋。
倒是今早硬要跟着他一起来的顾怜舟,一副睡眠不足、无所事事、昏昏欲睡的模样。
宁垂玉忽然有些不愉。他早起、他辛苦、他陪富商勾心斗角,难道不是为的顾怜舟的江山?凭什么姓顾的本人在这儿摸鱼啊。
他无声地招来店小二,叫他弄来一壶浓浓的陈茶,亲自喂到顾怜舟唇边。
“陛下想必是累了,喝口茶吧。”
“嗯……”
顾怜舟正在去和周公下棋的路上,听见爱妃叫他喝茶,想也没想就接过来喝了,结果自然被苦了个二佛升天。
宁垂玉奸计得逞,活似偷到了小鱼干的猫,在顾怜舟身畔揶揄笑着。
顾怜舟被茶水腌入了味,连眼神里都泛着苦,他喉结上下滚动,咽下苦茶,在宁垂玉惊恐的目光中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
宁垂玉:“???”
这人味觉失灵了?
下一刻,茶壶、杯盏噼啪落地,顾怜舟将宁垂玉按在四方桌上,唇齿相接,让他也尝一尝这茶究竟有多苦。
宁垂玉被他偷袭得手,一时不慎将他渡过来的茶水咽了下去,顿时觉得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袋,竟没有一处不苦。
“哼哼。”
一旁,顾怜舟坏笑着,用拇指将唇角的水渍擦去,领口松开后露出的锁骨上还有宁垂玉昨日留下的牙印。
宁垂玉双眼发红,扑上去,在同一个地方又咬了一口,直到淡淡的甜腥味冲淡了浓茶的苦涩。
“可解气了?”
顾怜舟捧起宁垂玉的脸,左看、右看,像是想从这张朝夕相伴的脸上看出些不同寻常的花儿来。
宁垂玉喉结微动,“不问我为什么给沈恪让三分利吗?”
尽管他要利用沈恪让户部尚书倒台,但三分利还是过于败家了。
顾怜舟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悠然道:“我只知道猪猡要养肥了再宰。”
他直白的信任与细微处对他的了解都让宁垂玉感到火大,“我总觉得,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把这些事情都办好。”
“那如何了得?”顾怜舟表情浮夸,“若没了你,寡人不就真成孤家寡人了吗?”
“我看你孤寡着也挺好。”宁垂玉丝毫没有为皇帝的眼泪感动的癖好。他整理好衣冠,将雕花窗楹推开,冬日的寒风拂过脸颊,往鼻腔里灌了淡淡的腊梅香。
茶馆楼下,卖花的小姑娘冻得手脚通红,还被背篓里的腊梅枝划破了脸颊。
六七八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将银子放到小姑娘手上,连背篓带花一起拿走,小姑娘喜笑颜开,连声谢过后小心翼翼地揣着银子跑走。
宁垂玉和顾怜舟下了楼,此时将近正午,茶楼里已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今日的热门话题依然是贵妃和皇帝不得不说的那些事,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浑然不知故事里的主角正从身边路过。
顾怜舟驻足,听了片刻墙角,“怎么都将寡人说得跟色中饿鬼一般?”
宁垂玉的腰隐隐作痛,心道:“你莫非不是吗?”嘴里却像含了块柠檬,酸不溜秋地道:“你是色中饿鬼,我是祸国妖妃,且看开朝后群臣在殿上怎么劝谏你吧。”
虽然但是,谁家妖妃是个男人啊?
宁垂玉走路时脚底带风,顾怜舟一不小心又被他扔在了身后。
他摸着柱子上镌刻的《谏万民书》,看着宁垂玉逃命般的背影,忽觉得有些好笑。
那位年轻气盛的探花郎在此洋洋洒洒地写下《谏万民书》,劝百姓莫要蒙昧麻木,要关心时局朝政时,可曾料想过今日之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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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怜舟当皇子时就是著名的街溜子,当皇帝之后迫于无奈才成了家里蹲。
今日他难得出来,就断没有轻易要回去的打算。西街的果子,东街的烧腊,他自要一一吃遍。
宁垂玉对走街串巷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大手一挥拿银子给他租了匹马,自己先去长仙楼点菜,等顾公子给他带外卖。
他原想按平日的习惯在二楼窗边用餐,奈何“男贵妃”的风也吹到了这里。
三杯酒下肚,人的嘴便比平时更不加遮拦,宁垂玉听了两耳朵,深深觉得自己的艳闻并不下饭,遂咬咬牙,上了最豪华清净的顶楼。
哪成想他一上来便听见店小二与人骂架,“你要是淮南王,我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呢!”
宁垂玉:……
真贵妃娘娘两眼一黑,转身就走,却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是淮南王,我皇兄等会儿就回来了,他会把钱付给你们的!”
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红着脸与店小二争辩,他的衣着讲究,的确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但身侧却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店小二骂道:“你半个时辰前就这么说,可我连几位王爷和皇帝陛下的影子都没见着啊?”
“我说淮南王,你行行好,别难为我们这些下人行吗?要么你就把钱给了,要么我就逮你上衙门,看看京兆尹愿不愿意给你付饭钱!”
淮南王顾怜辞看起来快哭了,但他死死抓着衣服的下摆,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宁垂玉叹了口气,挤进人群中央,“我替他给银子,可以了吗?”
天降救星,淮南王抬起一双充满希冀与感激的眼眸。他刚想向宁垂玉道谢,却忽然觉得这人看着好生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淮南王聪明的小脑瓜一转,将在皇帝阿兄身侧见过的美艳贵妃、近日听来的谣言、还有眼前似曾相识的温润男子联系到了一起。
他激动地喊:“皇……”嫂。
被宁垂玉一把将小嘴捂住。
宁垂玉将银子付够,将顾怜辞夹在腋下带进雅间,旋即把孩子一扔、自己往软榻上一躺,一身清纯的白衣也压不住娘娘的贵气妖艳。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顾怜辞乖巧地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一开口却是:“皇嫂,您真是个男人啊……”
宁垂玉嘴角一抽,“捡重点的说。”
“哦,好。”顾怜辞讷讷答声,捡着重点问了一句,“那您是不是不能给我生小侄儿了?”
宁垂玉:……
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对生命哲学的探求心着实叫人感到难办。
宁垂玉觉得放任他继续说下去对自己的心脏不太友好,于是主动出击,“太嫔娘娘正在病中,你不去侍疾,怎么想到来长仙楼吃饭了?”
顾怜辞蔫蔫地垂下了头,“是八哥说带我出来散心,但是他有事被朋友叫出去了,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先皇多子,大皇子谋逆时死了一大批,目前只剩下老二、老四、顾怜舟、老八和老十六。
“哦……原来如此。”
真是个简单的故事呢。
宁垂玉略一思忖,觉得老八真是闲得蛋疼,正巧五州雪灾缺个能当吉祥物的皇族主事,不如就将老八发配过去好了。
那边厢,顾怜辞的脑袋垂得更低了,“皇嫂,我是不是很没用?”
“确实。”宁垂玉点头赞同。
顾怜辞没想到会收到这么直白的回答,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宁垂玉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放在桌案上,让他高出自己一头,“我且问你,为什么不敢让店小二带你去见京兆尹?”
顾怜辞的嘴巴瘪了又瘪,横竖说不出话来。
宁垂玉替他回答了,“因为怕丢人是吗?堂堂王爷,因为吃白食被店家送去京兆府衙,可不正是茶余饭后的大好谈资?”
顾怜辞点点头。
宁垂玉双手环抱在胸前,怒其不争,“那我们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是裘国公家的熊浩,他会怎么说、怎么做?”
那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二世祖。
顾怜辞略一思忖,便道:“他会把店小二打一顿,然后说他吃了就吃了,反正京兆尹惹不起裘国公……”
“可是……可是这样是不对的啊……”
“不错。他的做法不对,是他人品不好;你的做法不对,是你比他有人品。”
宁垂玉别扭的夸赞并不能让顾怜辞感到开心,他忍不住问,“那我下次,应该……”怎么办?
宁垂玉道:“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没用吗?”
顾怜辞摇摇头。
“因为你现在想的仅仅是怎么规避错误,而不是让造成现状的人付出代价。”
顾怜辞似乎听懂了,“所以……我应该把八哥送去京兆府?”
宁垂玉颔首,赞叹道:“孺子可教。”
顾怜辞仍觉得不太自信,“可是……我比八哥好得罪,京兆尹为了讨好八哥不顾是非曲折怎么办呢?”
宁垂玉道:“那就换一个不惧强权、只问对错的京兆尹。”
刚好走到门口听了一耳朵的顾怜舟:怪了,他记得如今的京兆尹并不是非不分之人?难道也被花花世界腐蚀了?
迷途知返回来营救幼弟,怎料当场撞上皇帝阿兄而愣在原地,却也顺带听了一耳朵的老八:……真的要送我去京兆府吗?
(无辜躺枪的京兆尹暴风哭泣:陛下,你要相信臣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