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垂玉低垂着脑袋,以恭敬的姿态向顾怜舟揖了一礼,“我……臣去请太医。”
不知有多久,宁垂玉在顾怜舟面前不以“臣”自称了,如今道来,宁垂玉竟觉得生涩,暗省自身得意忘形。
他心中凉了一片,便不愿待在顾怜舟身边,向他告退准备离去,而顾怜舟并未阻拦。
宁垂玉更难受了,胸腔中纠结滞涩之感近乎于苦痛,他想,从今以后,还是得把每日三省的习惯捡起来。
尽管……从前是顾怜舟告诉他,这样不好,容易精神内耗。
他暗骂自己愚蠢,史书上多少君臣都是如此,起初真情,而后薄情,最终绝情。
走出几步后,宁垂玉已觉得自己成了一尊冰人,手足、头脑、躯干都是冷的,一团火热却从身后冲了上来将他紧紧团住,成年男性的重量压得他腰杆一弯。
顾怜舟将头埋在宁垂玉颈窝里,粗鲁地、用力地嗅着他的气息,环绕住宁垂玉的双臂如铁,一动不动,只是将宁垂玉紧紧圈住。
不知为何,此时的顾怜舟让宁垂玉想起了从前书中所见的一种螃蟹。
居于远海,其足奇长,尖螯可伤人命。雄蟹若在海中遇到雌蟹会以长足将雌蟹囚于身下,直到繁殖期到来。
“陛下……臣,惹您伤心了吗?”
“嗯。”
这一次,顾怜舟回答了他。
宁垂玉将手叠在顾怜舟的手背,示意他松开,旋即转过身。
顾怜舟比宁垂玉高出一尺半,这样贴近的距离下,宁垂玉看他只能是仰视,而顾怜舟垂着头,黝黑的眼里透出浓重的伤心,竟蕴着淡淡的水汽。
“那……臣应该哄哄陛下吗?”
若分属君臣,这便是极为僭越的话语,宁垂玉知晓分寸,却没压不住出格的**。
顾怜舟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宁卿想怎么哄?”揶揄他作‘爱妃’惯了,他都快忘了,原先……他是管他叫‘宁卿’的。
宁垂玉勾住他的脖子,逾矩到底。
唇齿相接处,像有微风吹燃了险些熄灭的余火,火星四散迸发。
心脏被暖意包住,顾怜舟顿觉浑身火热,他将宁垂玉打横抱起,将他带去书案前。
“哗啦——”
折子、毛笔、砚台、笔洗统统又遭了殃,被帝王蛮不讲理地扫落。
帝王这回却也未能好受,宁垂玉将腿支起,膝盖顶在顾怜舟的下颌处。
他呼吸急促,情浓时眼中弥漫云雾,却又自迷离中射出精锐的光,“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肯跟我说?”
宁垂玉还是没过得去这个坎,顾怜舟被当头泼了盆冷水,颓颓丧气,如落水狗一般,却又听宁垂玉道,“是和我有关吗?”
宁垂玉话一出口便觉得是自作多情,他和顾怜舟做过多少亲密事情,知晓彼此多少见不得光的阴私,有什么事情是能和他有关,顾怜舟却不愿意告诉他的。
顾怜舟抿着唇,露出一个和顾怜辞极其相似的表情,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宁垂玉听见,突然就不想问了。
他反手扣住顾怜舟的后脑勺,以啃咬的方式索要了一个深吻。
顾怜舟却不满意,喘着粗气反问他,“你为何不深究了。”
“呵。”
宁垂玉尴尬地冷笑两声,将脑袋别到一边,半是无语半是幽怨地道:“上次,你有关于我的事,却不肯告诉我的,是什么?”
这一问,顾怜舟的脑子便卡了壳。
他这几年和宁垂玉彼此信重,鲜少出现这般情形,硬要说的话,竟还得追究到四五年前。
顾怜舟不太自信地道:“是……我……心悦于你……”
彼时正值多事之秋,那时的宁垂玉比如今还偏激强硬,顾怜舟怕他知晓后再不肯睬他,是以,将一片情意深藏于内心之中。
宁垂玉面红过耳,将脑袋埋在顾怜舟颈窝处,在他耳坠上咬了一口,质问道:“那结果呢?”
结果是……积攒过度的情意一朝爆发,加上某个蠢货给皇帝下的合欢脂露……
宁垂玉保证,那绝对是一次堪称难忘也堪称噩梦的体验。
顾怜舟不再言语,用抱紧他的方式让他自己自己的歉疚。
“没关系的。”宁垂玉喘息着,环住他的头,“至少我知道,你本意绝不是害我……”
君臣相合,心意相通,志向同远,所以,他可以不问,慢慢等到他可以与自己和解,以轻快的语气将沉重的心念告知他的那一天。
-
花朝节前日,顾怜舟和宁垂玉出了趟宫,依旧是涵泽茶楼,依旧是顾怜舟不管不顾硬要跟来。
他和宁垂玉睡回了同一张床上,但皇帝敏感的内心依旧没被他自己疗愈好,想要把分床那些日子的寂寞夜晚通过纠缠宁垂玉的方式弥补回来。
今日宁垂玉不用见许多商人,只有寥寥几位,都是可以称作心腹的下属。涵泽茶楼的刘掌柜、做造纸和印刷生意的曲老板、对面金屋书肆的齐掌柜、脂粉行行首秦老板、知妙菜园的李老板和炭行行首邢之敏。
除却李菜头和邢之敏,其余人都与顾怜舟相识多年,知道其身份。
邢之敏原先是个读书人,三十郎当岁,兼做柴火和皮草的生意。父母早亡,家中老翁卖炭挣钱供他考中举人,却在严寒冬日遭官员府邸买炭的管事欺压,冻死街头。前任京兆尹徇私枉法,反将要为阿翁讨公道的邢之敏关入大牢。
过了几年,顾怜舟登基,宁垂玉四处网罗人才时听说了这么一号人物,将前任京兆尹以贪赃枉法之罪革职查办,顺便将他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邢之敏为人正直,甚至直得有些偏激,宁垂玉时常觉得若此人有缘与刘相相见,二人定会成为忘年之交。
他上次得见顾怜舟便觉得不忿,此人跟在宁公子身边,不是在动手动脚就是在旁边打瞌睡睡觉,实在是叫人看不过眼。
涵泽茶楼的刘掌柜拉了一下,没拉住,邢之敏便直冲冲地开口,“此人于斯无用,宁公子为何还要带着他?”
顾怜舟笑着看他,幽深笑意中似有寒光闪烁,“你家烧炭的技艺是我给改进的,你说我有没有用?”
邢之敏有如撞上一堵铁墙,默默闭上了嘴巴。
炭、柴原先没有行当,都是散商经营和贩夫走卒的副业,因此容易受人欺压,是宁垂玉将邢之敏放出来后,教给他新的烧炭、烘柴的技法,他将技法推广后才组建炭柴行会。
“邢老弟莽直,顾公子莫要同他计较。”
脂粉行的行首秦无双与顾怜舟认识的时间很早,原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倒是众人中最敢在顾怜舟面前说话的一个。
宁垂玉把斗鸡一样的顾怜舟往后稍了稍,从袖子里拿出顾怜舟尚未画完的图纸,又叫刘掌柜拿来纸笔,让他到一旁去画图自娱。
碍事的人缩到角落里长蘑菇之后,宁垂玉等人开始商讨正事。
茶楼刘掌柜和书肆齐掌柜先发言,“宁公子先前说流言传播的速度太快,疑心是有人背地里煽风点火,此事我等已然查清。”
“传贵妃干政一事的,多是先前就有意送女儿入宫的官员府邸,之后那件事情却是严相府和燕王府在背后做推手。”
“哦,燕王兄也有份儿呢?”难怪那日在大殿上,燕王跟看他笑话似的还叫他去喝中药。
顾怜舟短暂地抬起头想仔细听听这个笑话,被宁垂玉瞪过一眼后又乖乖缩了回去。
书肆齐掌柜体察上意,立时将顾怜舟想听的说来。
“大皇子谋逆后,齐王体弱,燕王曾是最有力与今上争尊位的人选,听闻今上受封太子那日燕王曾在府中抱怨过,说今上能胜他,不过胜在一个‘嫡’字。”
“那可巧,当初大皇子不也觉得自己只跟三皇子差个‘嫡’字吗?”秦无双莞尔一笑,眼中却一片漆黑。
旧主被谋逆篡位的大皇子连累早逝,她如今最厌恶这些德不配位还总狼子野心的蠢蠹。
宁垂玉看向邢之敏,“之前叫你请人南下泊州去探严相的情况,可有进展?”
邢之敏摇摇头,“那老儿带去的人里有高手,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只能在府门外查探。不过……看他近期的样子,似乎没有出过门。”
“这件事你继续办,但不必急于一时。”
“在下省得。”
邢之敏与李菜头对视一眼,眸光渐渐沉了下来,“如宁公子所料,徐尚书和沈恪果然勾结在一起了。”
“沈恪近日来钻研蒸馏之法,购入木柴的量大大增加,支出增加后,他便将米粮价格往上抬了抬,不过宁公子提前招呼过,咱们得米行已经开业,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对百姓造成影响。”
李菜头道:“徐尚书这几日像是赚了不少钱,甚至在小人这里预订了‘金贵菜’,宁公子你看……”
他所说的“金贵菜”是反季的蔬菜,培育的成本极高,往往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为了彰显家底权势才会提前从知妙菜园预订。
宁垂玉道:“他吃得起你就让他吃,不过别让他赊账,给他的供菜最多到豫王回京时,再往后就得浪费了。”
众人皆是心中一凛,知道等豫王回京,宁垂玉就要着手收拾徐谦了。
只有李菜头呆呆地,唯唯诺诺地答复道:“小人知道了。”随后找刘掌柜借来纸笔,竟是要现场计算要给徐尚书府供菜的成本。
秦无双仍不住往他身上掐了一把,“你呀,没你媳妇可咋的好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