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回廊,曾传引徐镜与裴肃来到唐宅东北角一处独立的院落——唐海山生前的居所。身为二房独子,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沉水香的残余混合着隔夜的酒气,其间还糅杂着一丝奇异的暗香。徐镜敏锐地耸了耸鼻尖,黛眉微蹙——这第三种香气,她竟无法辨识。
卧房内略显凌乱,榻上锦被被粗暴地团成一团堆在床尾;床边的紫檀小几歪斜着,上有一尊紫铜鎏金小香炉;衣橱大敞,数件颜色鲜艳的锦袍随意地堆叠其中,可见房间主人出门时的急躁。
但是房间内的帷幔却被一丝不苟地挽起,边上书案也明显是整理过的样子,笔墨纸砚排列整齐。
徐镜一步踏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陈设,最终落在凌乱的床榻上。她径直走去,毫不迟疑地一把掀开被褥,指尖仔细抚过锦缎表面,检查是否有什么异常痕迹。
裴肃则侧身,温和地询问一路沉默的曾传:“唐公子日常起居,卧房洒扫由何人负责?烦请唤来一见,我等有些细处需问询一二。”
曾传躬身,语速平稳:“回大人,少爷贴身事务及此间洒扫一向由婢子红霞打理。此刻她应在灵堂布置,小人即刻去唤。”言毕,恭敬地退了出去。
徐镜眼角余光瞥见曾传离去,未置一词。她的注意力已转向那紫铜香炉。炉盖未合严,她伸出指尖轻触炉身——触手仍有余温。揭开盖子,炉内还有未燃尽的香灰,炉底似乎有一抹异色。
她下意识摸了摸袖袋,未寻到手帕,眉间掠过一丝懊恼,正欲直接探手——
“徐少卿,当心为上。”裴肃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他不知何时已走近,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方素色手帕,微笑着递到徐镜眼前。徐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手帕:“多谢。”
徐镜将手帕展开,见到其上图案,不禁愣了一下——手帕上绣着两杆青竹,寻常人家绣青竹多半用青绿等浅色,这两杆竹子却是用了浓重的墨绿色,用色颇为大胆,绣工也较为稚嫩。
裴肃注意到她的神色,带着几分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解释道:“舍妹顽皮之作,让少卿见笑了。她年纪小,古灵精怪,绣工也……有待精进。”话虽如此,提起妹妹时,他眼底的暖意却藏不住。
徐镜动了动唇,最终只是轻轻摇头。她小心翼翼地将香炉内的灰烬倒在手帕上,仔细包裹妥当,预备带回交予常仁愿详验。
裴肃则踱至书案前,修长的手指翻动着案上厚厚一摞字帖与习字纸。唐海山显然有练字的习惯。最上层一张字迹狂放潦草,运笔毫无章法,墨迹似带着戾气。裴肃剑眉微蹙,再翻看下层几张,显然比上层的端正许多,显是旧作。
“近几日心绪不宁?” 他暗自思忖。
此时,曾传带着一名婢女返回。那婢女身着杏色衫子,外罩粗麻白衣,显是丧讯突至,奴婢们仓促间来不及更换丧服就只好先将麻衣套在外面,以此示哀。
她双眼红肿,神情紧张,一进门便下意识地望向曾传,带着无声的求助。
曾传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红霞得了这无声的安抚,紧绷的肩膀稍松,向徐镜二人福身行礼,声音细若蚊呐:“婢子红霞,见过二位大人。”
“不必拘礼。”裴肃抬手示意,语气和煦如春风拂面,“我与徐少卿只是例行询问,莫怕。”他随手拿起案上一册字帖翻了翻,“平日这屋子,只你一人洒扫?”
红霞垂首盯着自己鞋尖:“不独我一人,还有翠枝。只是她娘上月没了,府里恩准她回家奔丧一月……这些日子,便只婢子一人。”
“那想必颇为辛苦,”裴肃放下字帖,目光带着体谅,“屋子虽不算阔大,一应事务打理周全,亦需费心。”
红霞听他语气温和,紧绷的心弦松了几分:“其实婢子们只负责公子的贴身物件、日常随侍与简单归置。屋宇的清洁洒扫,另有专人的。”
裴肃踱至隔断前,手指轻轻拂过垂落的帷幔:“红霞姑娘今晨可曾打扫过此间?”
“是,”红霞点头,“少爷用了朝食,便急匆匆出门了。婢子想着时辰尚早,少爷不会即刻回来,就……”她声音哽咽了一下,“谁知刚整理好书案,便听闻少爷他……”
裴肃点头,如此说来就说得通为何书案整洁而床榻凌乱了。
“这书案归置得极有条理,”裴肃指着那排列得如同尺量的纸笔砚台,无奈地笑了笑,“真该让我府上那些惫懒小厮来学学。”
红霞愈发放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公子素来不喜旁人碰他的书案。这些习字纸,婢子都是从新到旧按日子叠放的。公子说,这样方能看清自己每日的进境。”
徐镜立于衣橱旁,冷眼旁观。曾传与红霞皆侧身背对她。她清晰地看到红霞在裴肃温和的引导下逐渐卸下防备,而曾传则始终沉默地侍立一旁,好似十分恭敬。
恰在此时,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语气惶急:“曾管家!你快去后堂瞧瞧吧!二老爷方才哭晕过去,醒转后又嚎啕不止,大老爷怎么也劝不住,叫你快过去帮着劝劝!”
曾传脊背微微僵硬,他转过身,脸上强挤出慌乱之色:“二位大人,这……小人……”
裴肃立刻善解人意地摆摆手,语气甚至带着催促:“无妨无妨!我等有事尽可询问红霞姑娘。人命关天,曾管家速去便是!”
曾传抿紧嘴唇,胡乱点了两下头,倒退两步,与那小厮走了出去。
红霞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曾传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才惶惶然地收回,重新面对徐镜二人时,那点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徐镜清冷的声音响起,直指香炉:“你家公子,惯用熏香?”目光如寒星般落在红霞身上。
红霞被那目光刺得一颤,慌忙低头盯着地面,嗫嚅道:“是……是。少爷近来常……常夜不安寝,多惊梦魇……点上安息香,会好睡些。”
徐镜微微颔首,话锋陡转,语速快而清晰,不容喘息:“他平日嗜好何种吃食?可有常服之药?今晨出门前用了何物?可有剩余?”问题如连珠炮般砸来。
红霞被问得有些发懵,强自镇定答道:“少爷……少爷喜食甜物,尤爱乌梅糕。未曾见他服用汤药……”她努力回忆着,“今晨……少爷用了些清粥小菜……只是……只是用剩的,厨房早已倒掉了。”
“哦?如此之快?”裴肃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
红霞唯恐被疑,急急解释:“府上每日辰时有专人来收泔水,各房吃不完的朝食,向来都是顺手倒掉随泔水收走的……这是府里的旧例,从不过午的。”
徐镜与裴肃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二人心中皆有所动。红霞觑了觑两人的脸色,一时也不敢说话。
徐镜环视房间,目光锐利如刀,再次发问,语速依然极快:“唐海山性情如何?”
“少爷待人……尚好,只是近来……脾气有些急躁……”
“常去何处?平康坊?”
“这……偶有涉足……多是长顺跟着……”
“可有红颜知己?”
“听……听少爷提过一个叫月奴的……旁的奴婢不知……”
“结怨何人?”
“奴婢……不知……想是没有的……”
红霞被这疾风骤雨般的追问逼得连连摇头,额头沁出细汗,渐渐语塞。
屋内已无更多线索可寻,见红霞也问不出更多,徐镜与裴肃转身离开。
婉拒了红霞相送,二人循着来路沉默前行。空气中沉水香的余韵似乎仍萦绕不去。行至前厅,先前在此处询问唐家其他亲眷和仆役的衙役见二人返回,立即上前行礼。
“问完了?”徐镜扫了一眼空荡许多的正厅。
“回少卿,基本问询完毕,无甚特殊之处。只是……死者之父唐二老爷在问话时悲痛过度,晕厥过一次,现仍在后堂歇息。”衙役回禀时,面露不忍。
徐镜目光扫过厅堂,果然不见唐茂青兄弟和家主唐弘业的身影,连管家曾传也踪迹全无。
裴肃与徐镜不再多留,向厅中剩余的唐家女眷略一致意,便径直走出唐宅那悬着惨白素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