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明》 第1章 断肠谋(一) 昭明五年,五月初七,蝼蝈鸣,新夏至。 自女帝登基以来,整饬吏治,严惩贪墨,长安城内外渐显清平气象。 端午佳节刚刚过去,曲江畔的节庆气氛还未完全消散,仍有几个商贩推着轮车在卖些糕点瓜果,虽然已经赶不上端午时的热闹,但是仍有余韵。 这会子已近正午,人渐渐少了。卖烧饼的赵大郎熄了推车上的炉火,扯下汗巾往脸上胡乱摸了两下,又张望了半天,见日头越来越大,索性将推车推到道旁树荫下歇息。 赵大郎招呼边上正打着络子的白寡妇:“白嫂子,今儿个进项如何?” 白寡妇抬起头斜睨了赵大郎一眼,方才慢悠悠的开口:“赚几个辛苦钱罢了,比不上赵大郎你,这么半天又赚不少吧。” 赵大郎嘿嘿两声,嘴上谦逊,眉梢眼角却藏不住得意。 两人不咸不淡的扯了两句家常,赵大郎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低了嗓子:“嫂子可听说了?张家那桩腌臜案子,怕是今日就要判了!也不知那张二和他那寡廉鲜耻的嫂子,是斩是流。” 白寡妇诧异了一下,忙不迭放下手中已在收尾的络子:“今儿个判?大郎你怎知道的?”显然她也是听说过这事的,她啐了一口,“要我说就该杀,叔嫂通奸,竟还谋害亲夫长兄,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们!” 赵大郎隐隐有些得意,能在这眼高于顶的寡妇面前拿着些腔调,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白寡妇催了几次,他才说:“我家那口子的娘家,不就挨着大理寺守门的黄老三家么?前日端午她带着孩子回去,听黄老三漏的口风。说是大理寺的那位女少卿特意将案子押到节后才判,就是要熬熬那对狗男女的心肝!” 两人凑在一处,将那对叔嫂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又奉承起大理寺少卿如何明察秋毫、风姿卓绝云云,仿佛亲眼所见一般,直待日头烤得人皮焦肉燥,方才各自散去。 赵大郎那拐了几道弯的消息,倒有几分准头。此刻大理寺公堂之上,肃杀之气弥漫。张延嗣、柳茹娘这对犯案男女跪在堂前,案情早已厘清,只待定罪。 柳茹娘惶然四顾,眼见左右胥吏皆面色如铁,一股悲凉直透心底,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低低呜咽起来。张延嗣却目露凶光,死死盯着上首端坐的大理寺少卿——徐镜。 徐镜身着深绯色圆领官服,袖口密绣玄色獬豸暗纹,头戴幞头,肤色冷白,一双眸子深如寒潭,藏着不动声色的锐利,远山眉斜飞入鬓,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凛然。仪态端凝,与朝中其他四品大员别无二致。垂首看了看卷宗,徐镜抬眼示意边上的录事继续记录。 “啪!”惊堂木一声脆响,柳茹娘瞬间噤声。 “张延嗣,死者张延祖胞弟;柳茹娘,张延祖之妻。死者经营绸缎庄,家资颇丰。你二人罔顾人伦,通奸日久,为谋夺家产,于五月初三合谋毒杀张延祖,可认罪?”徐镜声音清冷,字字如冰。 “没有!妾身…妾身没想害大郎!”柳茹娘急急抬头,泪眼婆娑,“是…是二郎逼我的!他说大郎不死,我俩就永远见不得光…那毒药…也是二郎弄来的……”话音未落,张延嗣已猛地转头,似是不敢置信,愤恨地盯着柳茹娘,若不是衙差死死按着,怕是已经扑将上去。 徐镜冷眼旁观,待柳茹娘声息渐弱,才转向张延嗣:“张延嗣,你有何话说?” 张延嗣瞪了半晌,忽地发出一串嘶哑怪笑,状若癫狂,吓得柳氏瑟缩不止:“嗬嗬…都是这贱妇,要不是她引诱我,我不可能杀我大哥!” 好一笔糊涂账,这二人看似情深意重,为苟合竟能干出杀兄毒夫之事,实则不过是贪利轻义之辈,真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是只顾互相攀扯,毫无悔改之意。 徐镜心中掠过一丝疲惫与悲悯,面上却愈发霜寒,吐字亦带凛冽之气:“《礼记》有云:‘叔嫂不通问’!尔等悖逆人伦,谋财害命,天理难容!铁证如山,既已认罪,本官亦不必多言。依律,判你二人绞刑,秋后处决。” 判词落地,张柳二人如遭雷击,瞬间委顿如泥。待衙役上前提人,凄厉的嚎哭才骤然爆发。 可此时悔过又有何用呢?徐镜不无叹息地想着。 下了堂,徐镜有些疲惫,一边往廨房走去,一边抬手揉了揉眉心,彩线看着她担忧的开口:“少卿是不是太累了?”徐镜尚未来得及回答,她已自己答了自己,“这几日少卿又要忙着端午节庆随侍陛下,又要办案,肯定累着了。” 彩线不是大理寺的官吏,只是随侍徐镜,刚才审案子的时候在偏屋等候,没看到公堂上的丑态。徐镜摇了摇头,幸好没让彩线看到,否则以这丫头的性子,还不知要如何义愤填膺。 徐镜叹口气,偏过头与彩线说起刚才案子的审判结果。 廨房距离公堂不远,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到了,见门大开就知道里头必定有人。徐镜向来谨慎,虽说大理寺是官署,又设在皇城内,但廨房里面的卷宗都是要案,要是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但凡她离开廨房必会落锁。 果不其然,进门一瞧坐在座位上看案卷的正是大理寺卿陶穆清,她的顶头上司。 彩线识趣地在门外止步。 徐镜一步跨进大门,精神一松,向陶寺卿行了个礼,嘴角微微带笑道:“陶公尚在?”看了眼案上,又说:“怎不唤人添茶?” 这位陶公耳顺之年,须发皆以花白,精神却矍铄,豁达宽厚,尤爱提携后进。当初徐镜以女子之身履职刑部,后来又升任大理寺少卿,朝野之上物议纷纷,他始终力排众议,手把手带着她走到如今,是以徐镜对他很是敬重。 陶寺卿摆手笑道:“免了免了,老朽这把年纪,过午饮茶,夜里怕是要瞪眼到天明了。” 又问:“如何?案子审的可顺?”言语间可见二人亲近。 徐镜答:“顺利,案情明了,证据确凿,二人认罪也快。”徐镜顿了顿,终是叹息,“只是末了仍在互相攀诬,全无悔过之心。” 陶穆清对此亦感无奈:“人心鬼蜮,此等情形,你我亦非初见。我等职责,唯在查明真相,秉公而断,以慰亡魂。” 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徽音啊,你前番所提律法教化一事,老夫深以为然。若能使百姓多知律法,明晓作奸犯科之果报,知晓何事当诉诸公堂,或可少些人间惨剧。” 徐镜点头:“是,只是推行起来,恐非易事。” 老头眼睛一瞪:“怕什么!若事事轻易可成,还要我等作甚?此乃大善之举!” 看着陶寺卿这副模样,徐镜终是忍俊不禁,偏过头去轻笑。 陶寺卿亦笑,摆摆手:“扯远了。方才你去审案前,正说到京兆府。结果你急匆匆要走。”说着又伸出手指点点徐镜,“老夫等你,是要告知一事,京兆那边的新少尹前两日到任了,杜府尹说过几日休沐在东市景泰楼,引你二人一见。往后同城为官,少不了要打交道。” 徐镜皱了皱眉,顾忌着陶寺卿面子,到底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陶穆清最是知晓自己手下这个爱将的脾气秉性,劝道:“这位裴少尹,老夫见过一面,瞧着是个利落人。听闻是李相荐于陛下,在丰州别驾任上治水卓有成效,断案识人亦颇有手段。” 徐镜不愿去赴宴固然有自己性子冷淡,不善交际之故,但也是因为她受够了前任京兆少尹。 徐镜自知京兆府与大理寺大不相同。京畿重地,权贵云集,既要治理长安、万年两县百万生民,又得周旋于簪缨朱紫之间,其难如履薄冰。 前任少尹为人虽好,却失之懦弱,又无根基,遇事常拖泥带水,尤其涉权贵案件,更是瞻前顾后,唯恐轻重失当。 大理寺与京兆府协同办案最多,徐镜任大理寺少卿才一年,已遇近十起案件京兆移送案卷迟滞,或畏惧权贵而试图草草了结。 索性吏部不是吃干饭的,那位少尹在京兆这个位置只坐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被贬到下州去当司马了。 徐镜回过神来,陶寺卿仍温言道:“徽音啊,老夫观这裴少尹,比前任强上许多。人家履新未满两日,你这案子的卷宗已整理齐备送了过来,足见其处事之明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显然是徐镜不识抬举。无奈,她抿抿唇,应了下来,约定过两日休沐一起去赴宴。 新人作者,第一次写文,求轻喷! 小说背景部分参考唐朝,例如里坊制度、官制等,私设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断肠谋(一) 第2章 断肠谋(二) 自那叔嫂通奸毒杀案审结,徐镜终得了两日清闲,每日只按时点卯,审阅卷宗。待阅毕今日最后一卷宗册,她揉着酸胀的脖颈,抬眼望向门外。檐下雨丝淅沥,无声浸润着天地,将连日来的暑气悄然按捺下去,只余一片清凉湿意。 徐镜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目光落在案边——那是京兆府新移送的通奸案卷宗。她前日已看过,行文逻辑严谨,过程清晰,遣词造句简洁凝练,堪称范本。 看来这位新任的裴少尹,或许真如陶公所言,是个干练能当事的能人。徐镜端起茶盏,氤氲热气中,心底悄然升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翌日清晨,缠绵了一昼夜的雨终于收歇。这场雨彻底洗净了暮春最后一丝缠绵气息。雨脚初停,天空被濯洗得如同一块巨大澄澈的浅碧琉璃,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沁人心脾。 今上登基之后定下“三日小朝会,十五日大朝会”的规矩,今日雨后初晴,又逢不用上朝的日子,徐镜难得兴致疏朗,索性牵马,自延康坊而出,信步来到含光门前。 恰见宫门前,身着深绿官服的卫璋正潇洒翻身下马,衣袍翻飞间扬起一片微尘。卫璋瞥见徐镜,立时扬声道:“徐少卿!”随即快步上前,笑逐颜开,“果然是你!徽音!”她抱拳一礼,动作干脆利落,不等徐镜回礼,便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缰绳。 徐镜无奈,只得依礼回完,深知卫璋性烈如火,最不喜虚礼客套,便也省了寒暄,单刀直入:“良乡县那案子如何了?”卫璋身为大理寺司直,前些日子奉旨巡按地方,昨日未见她回衙,想必是夤夜方归。 “嘿!别提了!”卫璋一听,眉头立刻拧起,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那良乡县的县衙忒不顶事!一个明晃晃的杀妻案,竟敢判那杀千刀的无罪?连个像样的杀人动机都没查清就敢结案!被我逮着好一顿申饬!今年的考评,他休想有个‘中上’!”她愤愤不平,显然余怒未消。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往大理寺衙署走去。卫璋滔滔不绝地讲述巡按见闻,徐镜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才简短应和一两句,点出关键。 行至大理寺,卫璋自去寻陶寺卿回禀巡按所得,徐镜则转向廨房,准备复核今日待审的卷宗。 刚看了不到两行字,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徐镜心头警兆忽生,立刻搁下了手中的笔。 “少卿!不好了!出大事了!”门房当值的吏员周大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京兆来人说,西市那边……两伙人械斗!闹出人命了!” 西市!徐镜脑中警铃大作。那里胡汉杂处,商贾云集,人流如织。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械斗出了人命,若不及时弹压处置,消息怕是不出一日就能插翅般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引起轩然大波!她霍然起身,瞬间将所有杂念压下,点了几名精干衙差,疾步走出廨房,翻身上马,直奔西市而去。 西市距大理寺本就不远,更紧邻着京兆府衙署。待徐镜一行人策马赶到,械斗的现场已被京兆府的差役强力控制。两拨斗殴者被泾渭分明地隔开,虽仍相互怒目而视、污言秽语叫骂不休,个个鼻青脸肿、衣衫褴褛,但方才手中挥舞的刀剑棍棒已被尽数收缴,衙役们正厉声喝止他们的叫骂。围观的闲杂人等也被格挡在外,只能伸长了脖子,在人群缝隙间窥探,私语声嗡嗡作响。 徐镜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心中微讶,京兆府的动作竟如此之快?处置得这般果断?她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局面稳住了,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械斗的地点,是在西市西南角一家名为琅嬛宝阁的店铺门前。此店专营西域奇珍与金石古玩,开在这已有三十年之久,在长安城名头颇响,便是徐镜这等不喜市井喧嚣之人亦有所耳闻。店铺门脸气派,此刻却一片狼藉。原本在店门附近摆摊的十数个小贩,货摊早已被冲撞得七零八落,货物散落一地,或被踩踏,或被砸毁,香料、干果、布匹混着泥水,散发出怪异的气味。 徐镜在衙役开道下,越过攒动的人头,绕过满地狼藉的香料摊子,来到尸体近前。 地上躺着的男子,身形中等,年纪至多不过二十。一身靛蓝色交领长袍,满绣金丝云纹,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显是出自富贵之家。他仰面倒下,四肢摊开呈“大”字形,嘴角蜿蜒着一道已然凝固的乌黑血迹,在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刺目。 徐镜的目光随即落在尸体旁蹲着的绯袍官员身上——想必这位便是新任京兆少尹裴肃了。 裴肃察觉到注视,站起身来。蹲着时不显,这一站起,才见其身量颀长,肩背挺直如崖边青松,一身官服穿得一丝不苟,却无半分盛气凌人之感。他面容温润,轮廓流畅柔和,眉宇间一派朗朗乾坤的坦荡,天然带着令人心安的亲和力。肤色是健康的暖白,剑眉舒展平顺,眼神沉静。 裴肃也看到了徐镜,微讶,随即从容不迫地行礼:“下官京兆府少尹裴肃,见过徐少卿。”他顿了顿,语气平和自然,“不想在此处得见少卿。徐少卿风姿,果如杜府尹所言,英秀清朗,卓尔不凡。” 话语真诚,并无刻意奉承之态。 徐镜抿了抿唇,略感一丝不自在,颔首回礼道:“裴少尹。”她迅速将目光转向现场,略显生硬地切入正题:“情况如何?死者身份可查明?” 裴肃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情绪,极自然地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语气沉稳:“死者已查明身份,乃是宣阳坊富商唐弘业之孙,唐海山。唐家世代经营绸缎生意,在长安东西两市皆有字号。据其贴身随侍所述,”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抖若筛糠的小厮,“今晨唐宅仆役发现自家门框上被人用匕首钉入一封书信,信中满是挑肃衅辱骂之秽语。仆役本欲呈报家主,恰被唐海山撞见。唐海山阅信后勃然大怒,当即点齐家中健仆,直奔西市寻高家晦气。据这名叫长顺的小厮言,两方扭打作一团时,唐海山突然口喷乌血,一口气没上来,当场便……气绝身亡。” “气死的?”徐镜眉峰微蹙,目光再次落回死者嘴角那抹刺目的乌黑上。 裴肃点头,继续道:“那边便是高家和唐家之人。”他又将另一侧被衙役严密看守的两拨人各自指给徐镜看。 那名叫长顺的小厮,见徐镜清冷锐利的目光扫来,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明明是初夏雨后,却如坠冰窟。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青天大老爷明鉴啊!不是小的干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定是……定是那黑心烂肺的高家人把少爷活活气死的呀!少爷死得好冤啊!” 他这番哭喊声嘶力竭,高家那边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便有个壮硕汉子气得跳脚,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谁气死他了?老子撕了你这张烂嘴喂狗!”衙役们厉声呵斥才将骚动勉强压下。 长顺被那汉子的狠话吓得魂飞魄散,竟不管不顾地膝行向前,想要去抱徐镜的腿哀诉求饶。 徐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眉头紧锁,下意识便要后退一步。然而,裴肃身形已不着痕迹地向前微移了半步,恰好挡在了徐镜与长顺之间,隔断了那涕泗横流的身影。 “莫怕。”裴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微微俯身,青竹般的手稳稳托住长顺的肘弯,温和却不容抗拒地将人带起,“先起来回话。跪在地上成何体统?将你所知所见,原原本本道来便是。徐少卿在此,秉公执法,必不会冤屈了你。”他的目光平静而专注,没有半分不耐或鄙夷。 长顺被他扶着,又闻此温言,那濒临崩溃的恐惧竟真被奇异地抚平了些许,抽噎着,勉强自己站了起来,只是身体仍在瑟瑟发抖。 在裴肃安抚长顺的间隙,徐镜的目光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 待长顺情绪稍定,裴肃转向徐镜,神色恢复凝重:“徐少卿,此案蹊跷,恐非表面所见。死者死状怪异,还需仰仗大理寺仵作高手验明死因。京兆的仵作,怕难当此任。只有确知唐海山究竟因何而亡,我等方知该从何处着手深查。”他的分析条理清晰,态度恳切。 徐镜深以为然,点头称是:“裴少尹所言极是。”她随即唤道:“常仁愿!” “卑职在!”一个瘦高如竹竿的身影应声而出,正是大理寺经验老道的仵作常仁愿。他叉手行礼,动作利落。 徐镜示意他即刻验尸。她与裴肃默契地往旁边让开几步,将空间留给仵作,目光却都紧紧锁在尸体上。 看着死者那年轻却毫无生气的面孔和嘴角的乌血,徐镜的眉头蹙得更深。年方弱冠,猝死街头……气绝?身上不见明显伤痕,但这乌血……绝非寻常!难道是……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 裴肃肃立一旁,目光同样锐利地审视着现场和死者。他沉默片刻,终是低声开口,声音只有近旁的徐镜能清晰听见:“徐少卿,下官以为此案绝非气死这般简单。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一个正当盛年的富家子,竟在自己主动寻衅斗殴之时‘气绝’身亡?更遑论……”他微微摇头,未尽之言里满是疑虑,“匪夷所思。” 徐镜依旧沉默,面上波澜不惊,但心底已暗自颔首。身为常年与刑狱打交道的官员,许多案子,往往第一眼的直觉和现场的违和感,便已指向了真相的冰山一角。这位裴少尹,显然也非庸碌之辈。 常仁愿自然不能当街剖验,只能仔细查验体表。他翻看眼睑、口唇,按压胸腹,又小心翼翼地用银针探入死者口中沾染血迹处。片刻后,他拔出银针,只见针尖处已赫然变得乌黑! 常仁愿心头一凛,立刻转身寻找自家少卿禀报。一抬眼,却见自家那位清冷如霜的徐少卿与京兆府这位温润如玉的裴少尹并肩而立,虽无言语,但那挺拔的身姿、专注的神情,在雨后初晴的微光与一片狼藉的现场衬托下,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与……般配? 这念头刚冒出来,常仁愿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甩头,暗骂自己昏了头,办案要紧!他赶紧收敛心神,快步上前,将乌黑的银针呈上,声音带着沉稳:“禀二位大人!银针探喉验血,色变乌黑!死者乃中毒身亡!绝非气绝!” 那截乌黑的针尖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徐镜与裴肃的目光,几乎在同一瞬间从银针上抬起,越过常仁愿的肩头,在空中无声地交汇。彼此眼中,皆映出了对方眸底深沉的凝重与了然——果然如此! 第3章 断肠谋(三) 银针乌黑,昭示着毒杀的真相。徐镜目光如电,率先打破对视的沉寂:“裴少尹,此案已涉人命,且以毒物杀人,属‘十恶’重罪。按律,大理寺当介入,与京兆协同查办。” “理当如此。”裴肃颔首,语气沉稳,随即又似不经意般补了一句,“京兆府上下,必全力配合大理寺行事。”这话说得诚恳,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确有所指。 徐镜无心揣摩他是否听闻过自己与前任少尹的龃龉,思路如飞,径直下令:“斗殴双方须即刻带回审问,务必查清唐海山为何见信即怒、不惜远从城东宣阳坊到至此寻衅。此外,”她目光扫过仍在对峙的两拨人,寒意凛然,“速查唐、高二家往日仇怨。若无宿仇,今日之祸,断不至如此。” 这两家人站在一起都恨不得生吃了对方,眼中喷薄欲出的恨意,绝非一时意气所能解释。 裴肃毫不拖沓,即刻点将:“盛五郎,率人将高、唐两家涉案人等押回京兆,交童参军细审,务求口供详实。尤铭,你带人详查两家过往,坊间邻里、商行旧档皆不可放过,切莫偏听偏信。”又嘱咐他们各自小心,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几名精干衙役肃然领命,迅速散入人群。 徐镜亦对随行的大理寺属官下令:“尔等即刻勘问现场所有目击者,商贩、路人,一个不漏!现场再行仔细搜查,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有什么线索立刻来报!”她转向仵作常仁愿,“将尸身运回大理寺,详加复验。若需剖验,本官自会签批。务必查明毒物种类!” 大理寺众人早已习惯自家少卿的雷厉风行,齐声应喏,各自行动。 出了命案,两家主事者想必已得风声,必须尽快登门。徐镜思定,转身欲寻裴肃同行,却见他正温言嘱咐另一名下属。 “……今日斗殴,波及诸多无辜摊贩,此皆百姓血汗生计,损失不小。烦请协助市令,将各摊损失一一清点造册,待案情了结,好责令两家人赔付今日损失。”裴肃语带叹息,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货物。那下属肃然应下。 徐镜心头微动,待裴肃吩咐完毕,方唤道:“裴少尹,现下需往两家问询,少尹可愿同行?” “自当同行。”裴肃颔首,自然而然地落后徐镜半步,温声提醒,“高家宅邸就在邻近延寿坊,料想消息已至。少卿是否先往高家一探?”他抬手示意方向。 徐镜略一思忖:“可。” 高家果然离得不远,甫入延寿坊坊门,行不过百步,便见一座轩昂宅邸。白墙高耸,青瓦连绵,朱漆大门兽首衔环,气派非凡。门房小厮远远见两位绯袍高官联袂而来,慌忙趋前相迎,恭敬引路,显是得了主人严令。 穿过垂花门,步入庭院。眼前豁然开朗,奇石叠嶂,曲水流觞,抄手游廊雕梁画栋,可谓是一步一景,处处彰显着泼天富贵。 徐镜自幼长于宫闱,对此等豪奢视若平常,步履从容。裴肃行走间,目光掠过那些过于繁复的金玉装饰,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 步入正厅,恰见一锦衣青年正向堂上中年男子行礼告退。那青年身着云锦织金长袍,头戴赤金小冠,眉宇间带着一股骄矜之气。 中年男子见徐镜二人入内,忙止住青年动作,快步迎上,深深一揖:“草民高定,见过二位大人。”又推了推身旁的青年,“此乃犬子高平。” 高平抬眼打量徐镜,目光在她绯色官袍上停留一瞬,掠过她清冷的面容时,毫不掩饰地皱了下眉,被高定暗中狠搡了一把,才不情不愿地草草拱手:“高平见过大人。”语气敷衍。 高定赔着笑脸,连声道歉:“犬子无状,大人海涵。快请上座!上茶!” 裴肃率先开口,向二人说明身份,语气平和,意在缓解紧张气氛:“吾乃京兆府少尹裴肃,这位是大理寺徐少卿,今日来是因为今早发生在琅嬛宝阁前的案子,想必二位都知道了吧。” “是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二位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高定一边说,一边殷勤地请徐镜二人入座。 徐镜并未落座,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高平,清冷的声音在宽敞的厅堂里格外清晰:“高公子方才步履匆匆,意欲何往?” 高平眼神一飘,随即被徐镜的目光慑住,脸上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硬声道:“铺子被砸得一塌糊涂,我自然要去清点损失!店里一堆烂摊子……”说着又起身,“既然没我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还一堆事情等着……” “不急。”徐镜冷声截断,不容置喙,“既遇上了,待问完话再去不迟。” 裴肃适时开口,语气和煦如春风:“高公子放心,京兆府已着人协助市令清点商贩损失,稍后自有章程。公子不妨稍坐片刻,不会耽搁太久。”他端起仆役奉上的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高定闻言,迭声道:“不敢劳大人费心!不敢!”又狠狠瞪了高平一眼。高平脸色铁青,碍于父威,只得悻悻落座,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扶手。 徐镜瞥了一眼气定神闲品茶的裴肃,心下了然:今日这得罪人的白脸,是唱定了。 她转向高定,这位高家主年约五旬,一身毫无纹饰的藏青布袍,发髻只用一根木簪挽住,与其豪富身份极不相称,透着一股刻意的朴素。徐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指尖微凉,杯底轻磕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引得高定眼皮一跳。 “据唐家仆役供述,”徐镜开门见山,语锋锐利,“唐海山是见了一封钉于门上的污秽书信,怒不可遏方寻衅西市。高家主可知晓此信内容?” 高定脸色微变,矢口否认:“草民不知!草民怎会知晓他唐家门上的东西?大人莫非疑心那信是我高家所为?绝无此事!” “哦?”徐镜挑眉,步步紧逼,“若非如此,唐海山怎会直扑贵店?莫非两家早有积怨,一见污蔑,便认定是你高家手笔?” 高定摩挲着手中温润的杯盖,眼神垂落,避开徐镜的直视:“这个……陈年旧事了。商海浮沉,难免有些磕碰。莫说我家,唐家早年倾销丝绸,得罪的同行可不在少数……”言语间,隐隐将祸水外引。 裴肃放下茶盏,轻叹一声,声音温润地插入:“高翁不必紧张。徐少卿亦是心系案情,有所揣测罢了。今日之事,高家亦是苦主。人亡于贵店门前,流言蜚语恐已四起。唯有查明真相,方能还高家清白,堵住悠悠众口啊。”他目光关切地看向高平。 高平听到“流言蜚语”、“亡于店前”,脸色果然更加难看。 高定神色却缓和了些许,长叹一声:“裴少尹所言甚是!唉,说起这两家的恩怨……说来话长。”他陷入回忆,“当年,我祖父与唐弘业之父,曾结伴西行,欲辟一条往来长安和西域的新商道。那时西域奇货可居,获利颇丰。谁料唐家竟嫌分利不均!分明是我家出人出力,他家不过出些本钱,我家多分些利钱本是天经地义!最终不欢而散,唐家也断了西域这条财路。” 唐弘业正是如今唐家的当家家主。 高平在一旁冷哼接道:“唐家皆是贪得无厌之辈!我幼时,他家还险些与我高家对簿公堂!”他语气愤然。 高定听到“对簿公堂”四字,神色陡然一变,似悲似怒,又强自压下,含糊道:“是……那是先父在世时的事了。彼时我尚未掌家,内情……不甚了了。也是些生意上的纠葛。” 徐镜眸光微闪,将高定那一瞬的失态尽收眼底,心知必有隐情,却未再追问。 裴肃适时喟叹:“原来如此,竟是积年宿怨。难怪唐海山一见那挑衅书信,便认定是高家所为,怒而上门。”他语气真诚,仿佛恍然大悟。说的真情实感,令徐镜叹为观止。 高定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此时,高平坐立不安,频频向外张望,指节敲击扶手的频率更快了。徐镜冷眼旁观,忽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高公子如此焦躁,莫非有佳人在候?” 高平身形一僵,登时顿住。 高定连忙打圆场:“徐少卿说笑了!犬子早已娶妻生子,向来本分,断无此事!” 裴肃顺势笑问,语气家常:“高翁好福气。不知府上人丁如何?高翁可有兄弟姊妹?如此大的宅院,想必儿孙绕膝,甚是热闹。” 高定笑容微滞,略显不自然:“唉,老朽这一辈,原有个幼弟,三岁上便夭折了。还有个妹妹,未及出阁也……早逝。”他顿了顿,打起精神,“膝下倒有二子。长子便是阿平,如今家中生意多赖他打理。次子阿宽,年纪尚轻,还在书院苦读。” 裴肃道声可惜,又赞了几句家宅安宁、后继有人之类的吉利话。 又问了些诸如唐海山是否常去琅嬛宝阁、其人性情如何等无关痛痒的问题后,徐镜与裴肃便起身告辞。 走出高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两人沿着延寿坊整洁的青石板路默行数步,坊内绿树成荫,鸟鸣啁啾,与方才高府内的压抑沉闷恍如隔世。 裴肃忽然侧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歉然笑意:“徐少卿方才这白脸,唱得真是雷霆万钧,”他作势欲揖,“未及商议,便让少卿做了恶人,肃心中甚是不安,少卿勿怪。” 徐镜脚步未停,淡然道:“查案而已,何须在意虚名。裴少尹的红脸,唱得亦是滴水不漏,正合其用。”又补了句,“比我适合。” 她目光沉静,回望一眼渐行渐远的高府门楼,冷静分析道,“高定言语闪烁,必有隐瞒。观其神色,高唐两家之怨,绝非他口中那般轻描淡写。” 裴肃神色一肃:“不错。唐海山暴毙于高家铺前,两家又夙怨难解,唐家嫌疑确然不小。尤其……”他略一沉吟,看向徐镜。 徐镜接口,语速清晰:“尤其那高平,神情举止,处处透着古怪。堂上数次欲走,焦躁异常。寻常人遇此大事,又有官员登门,岂会如此不顾体统、急于脱身?且当裴少尹提及京兆已派人清点损失时,他神色陡变,似有惊慌。”她顿了顿,语气笃定,“此人,大有问题。” 裴肃仔细回想,方才高平那一闪而过的异色,却被徐镜精准捕捉,不由叹服:“徐少卿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肃佩服之至。” 徐镜闻言,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指尖下意识地捏紧了袖口的云纹滚边,白皙的侧脸似乎绷紧了一瞬。她并未回头,只生硬地丢下一句:“速派人详查高平近日行踪,必有蛛丝马迹!” 裴肃被落在身后数步,望着她略显仓促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唇角扬起一抹融融暖意,如春阳化雪。这位冷面少卿,竟如此不惯受人夸赞么?当真是……有趣得紧。 第4章 断肠谋(四) 宣阳坊与延寿坊分踞东西两市之侧,相隔甚远。为免耽误时间,徐镜与裴肃先折返京兆府衙,牵了坐骑,策马疾行。 马蹄踏过宽阔的朱雀大街,徐镜控缰在前,身姿如燕,快若流星。裴肃紧随其后,竟只落后半个身位,几个随行衙役已被远远甩开。 徐镜心中微讶。她的骑术乃宫中骑射名宿亲授,当年随侍今上习武,自己所有功夫练得都一般,唯有骑术冠绝同侪,连师傅都曾赞其天赋异禀,她一度引此为傲。此刻裴肃竟能稳稳跟上她的速度,呼吸不乱,控马娴熟,足见其骑术精湛,绝非等闲。 此人…倒真如陶公所言,深藏不露。 宣阳坊乃长安贵胄云集之地,府邸门庭皆显气派,唐家宅院在其中并不算扎眼,远不及延寿坊高宅那般张扬外露的豪奢。 徐镜勒马于府门前,翻身而下。唐宅门楣上已经悬起惨白素幡,廊下挂着的喜庆灯笼尽数撤下,换上素纱白灯。进出仆役神情皆悲戚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哀伤的气息。显然,唐家已得噩耗,正为唐海山操办丧事。 一名穿着青灰衣裳,管家模样的年轻男子正指挥小厮更换灯笼,见徐镜等人到来,忙不迭迎上,躬身行礼:“敢问可是大理寺的大人?小人曾传,是唐宅内管家。”他约莫二十四五,面容清秀,举止干练。 徐镜颔首,亮出腰间银鱼袋表明身份。曾传神色愈发恭谨,侧身引路:“二位大人请随小人来。” 唐宅外头不显,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石一木皆见匠心,处处透着不显山露水的富贵底蕴。 裴肃目光掠过曾传年轻的面庞,状似随意地开口:“曾管家如此年轻,便执掌这般大宅内务,着实令人钦佩。”他语带赞赏,目光却带着探究。 曾传笑容谦卑得体:“贵人谬赞,折煞小人了。全赖老爷信任,给口饭吃罢了。”答得滴水不漏。 行至正厅,一股压抑的悲恸扑面而来。厅内或坐或立着数人,皆锦衣华服,却难掩哀容。上首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正是家主唐弘业,他一手捂着胸口,面色灰败,喘息沉重,显是痛失爱孙的打击令他心力交瘁。下首左侧坐着两个相貌相似的中年男子,一人满面泪痕,正是死者之父唐茂青,另一人正拍着他的肩膀低声劝慰,应是其兄唐茂白。右侧坐着唐茂白之妻孙氏,紧握着身旁少女的手低声啜泣。边上还侍立着一对年轻夫妇,亦是满面悲戚,垂首不语。 曾传恭敬通报:“老太爷,二位老爷,大理寺的大人们到了。”随即悄然退至门边侍立。 徐镜的目光在曾传身上短暂停留,未置一词。 唐弘业挣扎着起身,老泪纵横,声音嘶哑:“二位大人!求大人为我那苦命的孙儿做主伸冤啊!”堂上众人随之起身,悲声一片。 孙氏让出座位,哽咽道:“山儿他……性子是急躁些,可待人素来和善,从无害人之心!怎会……怎会遭此毒手?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肺的……”一旁的唐海琴紧张地扯了扯母亲衣袖,孙氏这才意识到失言,悻悻住口,退到丈夫身边。 徐镜看向裴肃,后者会意,上前一步,温声道:“吾乃京兆府少尹裴肃,这位是大理寺徐少卿。惊闻噩耗,还请诸位节哀顺变。”他语调和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唐茂白强忍悲痛,代为介绍:“此乃家父。”指向唐弘业,又依次介绍,“这是舍弟茂青,海山的父亲。这是拙荆孙氏,犬子海盛、儿媳张氏,小女海琴。” 唐茂青抬起红肿的双眼,声音破碎:“海山他母亲……去得早……他……他是我唯一的血脉啊!如今竟……竟白发人送黑发人……”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以袖掩面,肩膀剧烈颤抖。 唐弘业却顾不上儿子的悲痛,急切地上前半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徐镜二人:“大人!可是抓到了凶手?是不是高家那群豺狼干的?!定是他们!”他枯瘦的手指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裴肃缓缓摇头,温言安抚:“唐翁切勿动怒。真凶尚未落网,然大理寺与京兆府必当戮力同心,查明真相,绝不使令孙含冤九泉。” 他转向几乎瘫软的唐茂青,语气恳切,“唐二老爷哀痛过甚,恐伤贵体。不如先请回房歇息片刻?逝者已矣,生者自当珍重才是。” 唐茂白忙示意儿子海盛与儿媳张氏上前,搀扶起悲痛欲绝的弟弟向后堂走去。唐茂青浑浑噩噩,任由他们搀扶离开。 徐镜冷眼旁观,心中疑窦丛生,身为人父,痛失独子固然悲恸,然其表现几近崩溃失智,竟无半句追问儿子死因细节?是真痛不欲生,还是……另有隐情? 她不再迂回,清冷的声音如冰泉击石,瞬间压下了厅内压抑的啜泣:“仵作已验明,唐海山系中毒身亡。我二人方才已访过高家,知晓两家积怨甚深。然,”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现有证据,尚不足以指证高家投毒杀人。须知投毒尚需时机,唐海山日常起居皆在此宅,相较当街投毒,此处……岂非更为便利?” 此言一出,如冷水溅入沸油! “不可能!”孙氏尖叫起来,方才的柔弱哀戚荡然无存,“我们都是他的骨肉至亲!怎会害他!”唐海琴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攥着母亲的手。 唐弘业气得浑身发抖,嘶声力竭:“大人!你莫要为仇家开脱!他们……他们是为了报复!报复啊!” “父亲!”唐茂白猝然厉声打断,脸色铁青,转向徐镜时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大人见谅,家父年迈,悲愤交加,言语无状,哪里有什么报复……” 徐镜与裴肃目光一碰,彼此心照不宣——唐茂白在刻意隐瞒! “啪!”徐镜猛地一拍座椅扶手,袖口密绣的獬豸暗纹随动作一闪。她霍然起身,周身寒意凛冽,目光如刀锋般直刺唐茂白:“唐茂白!人命关天,岂容尔等欺瞒!本官奉旨执掌刑狱,依律问讯,尔等理当据实以告!尔胆敢藐视法纪,隐匿实情?!”字字如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厅内霎时死寂。唐家众人面色惨白,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凝滞了。 良久,唐弘业才重重地喘出一口粗气,嘶哑的声音仿佛从破旧风箱中挤出:“我……我来说。”他浑浊的 目光扫过欲言又止的儿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愤,“我家世代经营丝绸,长安城内,谁人不知唐记丝绸质冠群伦!当年,我父亲与高家祖辈联手开辟西域商道,约定由高家负责押运护卫,我家提供本金货物,获利我家占七成。岂料高家狼子野心,竟嫌分利不均!” 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青筋暴起,“我父亲不甘受欺,决意亲自随队西行,摸清商路,来年便甩开高家自行经营!谁知……谁知途中遭遇遮天沙暴!高家那帮畜生,竟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狂风卷走,见死不救!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悲愤的控诉与高定所言截然相反,真假难辨。 徐镜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他所言皆是高家负义在先,即便报复,也该是唐家报复高家,何来高家报复唐家一说? 她沉声追问,目光如炬:“后来呢?听闻两家曾险些对簿公堂?” 唐弘业没料到徐镜连此等陈年旧事都知晓,怔了一下,颓然点头:“是……那是二十多年前了。那年,我儿茂青……不知怎的,竟与高明远那老匹夫的女儿……有了私情!”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后堂方向,“我岂能容他!高家忘恩负义,豺狼之辈,岂可结亲!茂青……最终屈从于我,与那女子断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后来听闻那高家女……性子刚烈,竟闹着要脱离家族……哼,就算她自请除籍,我唐家也绝无可能接纳!再后来……便听说她死了。” 唐茂白见父亲已和盘托出,不再掩饰,咬牙切齿地接道:“定是高定将妹妹的死算在我唐家头上!这才处心积虑害死海山!这就是报复!**裸的报复!” 徐镜沉默下来,长睫低垂,掩去眸中飞速流转的思绪。 裴肃适时开口,语气沉重:“原来两家竟有如此深重的宿怨。若毒确系高家所下,这……倒不失为一个动机。” 徐镜抬眸,恢复一贯的冷静:“我等需勘验死者居所。另,死者今晨出门前所食所用之物,务必详查告知,若有剩余,需带回查验。还有那封引发事端的书信,亦需过目。” 唐茂白闻言,怒目圆睁:“你还是在疑心我们唐家自己人!” 徐镜平静地迎上他愤怒的目光,声音无波无澜:“办案凭据,不凭臆测。真相未明之前,本官只听证据说话,只做分内之事。” “徐少卿所言极是。”裴肃肃容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公正,“我等职责所在,唯求真相大白,既不放过真凶,亦不冤屈无辜。还望唐公体谅。” 唐弘业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疲惫地挥了挥手:“来人……带二位大人去海山的院子……”浑浊的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落在门边的曾传身上,“曾传,你熟悉海山起居,你带路。” “是,老太爷。”曾传应声上前,随即又面露迟疑,躬身请示,“那……灵堂布置?少爷的遗体现下还在大理寺,这灵堂……” “是了!”唐茂白被提醒,急切道,“徐少卿,我侄儿的遗体,何时能迎回府上?也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徐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位内管家身上,凝声道:“令侄暴卒于闹市,仵作尚需详验以明死因。待案情勘定,自会通知贵府领回遗体。”她的回答公事公办,不带丝毫转圜余地。 唐弘业颓然闭目,无力地摆了摆手。 徐镜与裴肃不再多言,随着曾传穿过弥漫着哀伤与压抑的庭院,向唐海山生前住所走去。 第5章 断肠谋(五) 沿着回廊,曾传引徐镜与裴肃来到唐宅东北角一处独立的院落——唐海山生前的居所。身为二房独子,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沉水香的残余混合着隔夜的酒气,其间还糅杂着一丝奇异的暗香。徐镜敏锐地耸了耸鼻尖,黛眉微蹙——这第三种香气,她竟无法辨识。 卧房内略显凌乱,榻上锦被被粗暴地团成一团堆在床尾;床边的紫檀小几歪斜着,上有一尊紫铜鎏金小香炉;衣橱大敞,数件颜色鲜艳的锦袍随意地堆叠其中,可见房间主人出门时的急躁。 但是房间内的帷幔却被一丝不苟地挽起,边上书案也明显是整理过的样子,笔墨纸砚排列整齐。 徐镜一步踏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陈设,最终落在凌乱的床榻上。她径直走去,毫不迟疑地一把掀开被褥,指尖仔细抚过锦缎表面,检查是否有什么异常痕迹。 裴肃则侧身,温和地询问一路沉默的曾传:“唐公子日常起居,卧房洒扫由何人负责?烦请唤来一见,我等有些细处需问询一二。” 曾传躬身,语速平稳:“回大人,少爷贴身事务及此间洒扫一向由婢子红霞打理。此刻她应在灵堂布置,小人即刻去唤。”言毕,恭敬地退了出去。 徐镜眼角余光瞥见曾传离去,未置一词。她的注意力已转向那紫铜香炉。炉盖未合严,她伸出指尖轻触炉身——触手仍有余温。揭开盖子,炉内还有未燃尽的香灰,炉底似乎有一抹异色。 她下意识摸了摸袖袋,未寻到手帕,眉间掠过一丝懊恼,正欲直接探手—— “徐少卿,当心为上。”裴肃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他不知何时已走近,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方素色手帕,微笑着递到徐镜眼前。徐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手帕:“多谢。” 徐镜将手帕展开,见到其上图案,不禁愣了一下——手帕上绣着两杆青竹,寻常人家绣青竹多半用青绿等浅色,这两杆竹子却是用了浓重的墨绿色,用色颇为大胆,绣工也较为稚嫩。 裴肃注意到她的神色,带着几分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解释道:“舍妹顽皮之作,让少卿见笑了。她年纪小,古灵精怪,绣工也……有待精进。”话虽如此,提起妹妹时,他眼底的暖意却藏不住。 徐镜动了动唇,最终只是轻轻摇头。她小心翼翼地将香炉内的灰烬倒在手帕上,仔细包裹妥当,预备带回交予常仁愿详验。 裴肃则踱至书案前,修长的手指翻动着案上厚厚一摞字帖与习字纸。唐海山显然有练字的习惯。最上层一张字迹狂放潦草,运笔毫无章法,墨迹似带着戾气。裴肃剑眉微蹙,再翻看下层几张,显然比上层的端正许多,显是旧作。 “近几日心绪不宁?” 他暗自思忖。 此时,曾传带着一名婢女返回。那婢女身着杏色衫子,外罩粗麻白衣,显是丧讯突至,奴婢们仓促间来不及更换丧服就只好先将麻衣套在外面,以此示哀。 她双眼红肿,神情紧张,一进门便下意识地望向曾传,带着无声的求助。 曾传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红霞得了这无声的安抚,紧绷的肩膀稍松,向徐镜二人福身行礼,声音细若蚊呐:“婢子红霞,见过二位大人。” “不必拘礼。”裴肃抬手示意,语气和煦如春风拂面,“我与徐少卿只是例行询问,莫怕。”他随手拿起案上一册字帖翻了翻,“平日这屋子,只你一人洒扫?” 红霞垂首盯着自己鞋尖:“不独我一人,还有翠枝。只是她娘上月没了,府里恩准她回家奔丧一月……这些日子,便只婢子一人。” “那想必颇为辛苦,”裴肃放下字帖,目光带着体谅,“屋子虽不算阔大,一应事务打理周全,亦需费心。” 红霞听他语气温和,紧绷的心弦松了几分:“其实婢子们只负责公子的贴身物件、日常随侍与简单归置。屋宇的清洁洒扫,另有专人的。” 裴肃踱至隔断前,手指轻轻拂过垂落的帷幔:“红霞姑娘今晨可曾打扫过此间?” “是,”红霞点头,“少爷用了朝食,便急匆匆出门了。婢子想着时辰尚早,少爷不会即刻回来,就……”她声音哽咽了一下,“谁知刚整理好书案,便听闻少爷他……” 裴肃点头,如此说来就说得通为何书案整洁而床榻凌乱了。 “这书案归置得极有条理,”裴肃指着那排列得如同尺量的纸笔砚台,无奈地笑了笑,“真该让我府上那些惫懒小厮来学学。” 红霞愈发放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公子素来不喜旁人碰他的书案。这些习字纸,婢子都是从新到旧按日子叠放的。公子说,这样方能看清自己每日的进境。” 徐镜立于衣橱旁,冷眼旁观。曾传与红霞皆侧身背对她。她清晰地看到红霞在裴肃温和的引导下逐渐卸下防备,而曾传则始终沉默地侍立一旁,好似十分恭敬。 恰在此时,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语气惶急:“曾管家!你快去后堂瞧瞧吧!二老爷方才哭晕过去,醒转后又嚎啕不止,大老爷怎么也劝不住,叫你快过去帮着劝劝!” 曾传脊背微微僵硬,他转过身,脸上强挤出慌乱之色:“二位大人,这……小人……” 裴肃立刻善解人意地摆摆手,语气甚至带着催促:“无妨无妨!我等有事尽可询问红霞姑娘。人命关天,曾管家速去便是!” 曾传抿紧嘴唇,胡乱点了两下头,倒退两步,与那小厮走了出去。 红霞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曾传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才惶惶然地收回,重新面对徐镜二人时,那点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徐镜清冷的声音响起,直指香炉:“你家公子,惯用熏香?”目光如寒星般落在红霞身上。 红霞被那目光刺得一颤,慌忙低头盯着地面,嗫嚅道:“是……是。少爷近来常……常夜不安寝,多惊梦魇……点上安息香,会好睡些。” 徐镜微微颔首,话锋陡转,语速快而清晰,不容喘息:“他平日嗜好何种吃食?可有常服之药?今晨出门前用了何物?可有剩余?”问题如连珠炮般砸来。 红霞被问得有些发懵,强自镇定答道:“少爷……少爷喜食甜物,尤爱乌梅糕。未曾见他服用汤药……”她努力回忆着,“今晨……少爷用了些清粥小菜……只是……只是用剩的,厨房早已倒掉了。” “哦?如此之快?”裴肃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 红霞唯恐被疑,急急解释:“府上每日辰时有专人来收泔水,各房吃不完的朝食,向来都是顺手倒掉随泔水收走的……这是府里的旧例,从不过午的。” 徐镜与裴肃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二人心中皆有所动。红霞觑了觑两人的脸色,一时也不敢说话。 徐镜环视房间,目光锐利如刀,再次发问,语速依然极快:“唐海山性情如何?” “少爷待人……尚好,只是近来……脾气有些急躁……” “常去何处?平康坊?” “这……偶有涉足……多是长顺跟着……” “可有红颜知己?” “听……听少爷提过一个叫月奴的……旁的奴婢不知……” “结怨何人?” “奴婢……不知……想是没有的……” 红霞被这疾风骤雨般的追问逼得连连摇头,额头沁出细汗,渐渐语塞。 屋内已无更多线索可寻,见红霞也问不出更多,徐镜与裴肃转身离开。 婉拒了红霞相送,二人循着来路沉默前行。空气中沉水香的余韵似乎仍萦绕不去。行至前厅,先前在此处询问唐家其他亲眷和仆役的衙役见二人返回,立即上前行礼。 “问完了?”徐镜扫了一眼空荡许多的正厅。 “回少卿,基本问询完毕,无甚特殊之处。只是……死者之父唐二老爷在问话时悲痛过度,晕厥过一次,现仍在后堂歇息。”衙役回禀时,面露不忍。 徐镜目光扫过厅堂,果然不见唐茂青兄弟和家主唐弘业的身影,连管家曾传也踪迹全无。 裴肃与徐镜不再多留,向厅中剩余的唐家女眷略一致意,便径直走出唐宅那悬着惨白素幡的大门。 第6章 断肠谋(六) 此时已近正午,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长安城的街巷。昨日积下的雨水早已蒸发殆尽,只留下石板缝隙里一点潮湿的痕迹,随即又被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消失无踪。 徐镜与裴肃一行自宣阳坊而出,马蹄踏在干燥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徐镜微微垂首,凝神思索着案中疑窦。阳光穿透道旁槐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碎金,又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投下一片鸦青色的阴影。 周遭市声渐起,道旁食肆酒家早已挂起招徕的幡子,蒸腾的饭食香气混合着热浪扑面而来——胡饼的焦香、汤饼的浓郁、炙肉的油香,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裴肃勒马稍缓,回头望去,只见身后跟随的几个衙役正眼巴巴地张望路边的食店,不自觉地放慢动作。其中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小衙役,喉头滚动,正悄悄吞咽着口水,眼神直勾勾盯着一个刚掀开蒸笼、白气腾腾的包子铺。 裴肃唇角微弯,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边上的老衙役察觉上司目光,连忙用手肘捅了捅那小衙役:“周沛!快收收你那点出息,哈喇子都快淌成河了!少尹大人可看着呢!” 周沛闻言一惊,真以为失态,慌忙抬起袖子作势擦嘴,待发觉被耍,立刻回头对着同僚怒目而视,一张脸涨得通红。转回头对上裴肃含笑的视线,又赶紧抱拳,憨厚地咧了咧嘴。 裴肃笑着摇了摇头,轻夹马腹靠向徐镜,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商量的口吻:“徐少卿,已过午时,大家奔波一上午了,现下腹内空空。不如我们先行返回京兆府?待用过午饭,也好蓄力再查。”他顿了顿,补充道, “京兆府公厨的庖丁手艺尚可,少卿若是不弃,也可一同用些。” 徐镜的思绪被打断,这才惊觉身后众人正讪讪地笑着看她,显然都已是饥肠辘辘。她抿了抿唇,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歉意:“是我疏忽,辛苦诸位。今日上午便到此为止,大家速速回去用饭吧。” 裴肃再次相邀:“徐少卿不如与我们同去京兆公厨?虽比不得珍馐美馔,但胜在干净实惠。”他见徐镜似有犹豫,又温和地添了一句,“况且,饭后正好可一同梳理今日所得,讨论案情也便宜。” 见裴肃言辞恳切,其余衙役也纷纷应和,尤其那周沛,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满是期待。徐镜不便再推辞,只得颔首应允:“如此,叨扰了。” 众人一路轻骑返回京兆府衙,衙役们自去公厨,徐镜本想先去拜见京兆府尹杜慎平。作为大理寺协同查案的下官,理应向其汇报今日调查进展。然而,留守的胥吏却告知,杜府尹应邀出门了,此刻尚未归来。徐镜只得作罢。 裴肃将徐镜引入府衙内一处幽静的偏厅暂歇。厅内陈设简洁,几案光洁,窗明几净。他细心问道:“徐少卿可有忌口?公厨菜品虽简,口味尚可。” 徐镜端坐于席上,闻言略显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劳裴少尹费心,并无忌口,清淡些即可。” 裴肃点头,正欲吩咐一直侍立门边的随从孙焕去公厨提些饭食,却见门房疾步进来禀报:“裴少尹,那个……您家小姐来了,说是给您送饭来了。” 裴肃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神色,轻嗔道:“这丫头,总是不打招呼就来。”他转身看向徐镜,面上带着些许歉意,“徐少卿,实在抱歉。舍妹顽皮,不知礼数。若少卿不介意……”他语气温和地邀请,“不如一同尝尝她的手艺?说来惭愧,舍妹的女红针黹不过了了,于庖厨一道颇有天赋,家中上下倒也常夸。” 徐镜心中了然,既是人家兄妹情深送饭而来,自己倒成了意外之客,岂有挑剔之理。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泠:“裴少尹客气,令妹有心了。” 裴肃让孙焕奉上清茶,自己则快步迎了出去。 不过片刻,一道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嗓音便由远及近,打破了偏厅的宁静:“……阿兄!我今日做的是五彩索饼①!阿月和吴伯尝了都说好极了!我与你说,那面团揉得可筋道了……”话音未落,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已像一阵风般轻快的跳进了门槛,鬓边两支俏皮的双螺髻随着她的步子跳动,发髻上簪着一支小小的赤金雀儿簪,翅膀上的金叶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轻颤。少女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笑靥如花地回望着身后的兄长。 “阿英!”裴肃紧跟着踏入,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语气温润中带着一丝无奈,“方才不是才叮嘱过你?厅内有贵客,不可如此毛躁,要稳重些……” 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灵动的眸子瞬间捕捉到端坐案旁的徐镜。那目光明显一愣,却又骤然迸发出璀璨的光彩,冲着徐镜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裴肃放下食盒,招手示意妹妹近前,一边自然地替她扶正因跳跃而微斜的雀儿簪,一边向徐镜介绍道:“徐少卿,这是舍妹,裴英。”他轻轻拍了拍裴英的脑袋,带着兄长的亲昵与一丝告诫,“这位是大理寺徐少卿。阿英,还不快向徐少卿问好。” 裴英立刻敛了跳脱,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声音清脆:“裴英见过徐少卿!徐少卿好!”她身后跟着的圆脸婢女阿月也连忙跟着行礼。 徐镜素来对心思纯净、年纪小的孩子多几分耐心,见裴英虽活泼好动却眼神清澈,并无恼意,清冷的脸上也难得地浮现一丝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回应:“裴小姐好。” 裴英见徐镜一笑,仿佛被那冰雪初融般的清丽晃了眼,呼吸都轻了一瞬。她立刻凑上前几步,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热切地问:“徐少卿,你看着与我阿兄年纪相仿,我可不可以……叫你姐姐呀?”她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真挚的期待,让人不忍拒绝。 徐镜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沉默一瞬,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裴英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她欢喜地拍了下手:“太好啦!徐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比画上的仙子还好看!比我阿兄也好看多啦!”她毫不客气地“贬低”自家兄长,又献宝似的拽过食盒,“阿兄都没告诉我大理寺的少卿姐姐这么好看!徐姐姐,你快尝尝我的手艺!这是五彩索饼,阿月还帮我把面片揪成了小蝴蝶的形状呢,可费功夫啦!又好看又好吃!” 婢女阿月在旁抿着嘴笑。 裴英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端出两碗犹自冒着腾腾热气的索饼。隔着氤氲的白气,只见碗中面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五色斑斓,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点油星,宛如一幅春日蝶舞的画卷。 徐镜目光微动,由衷赞道:“形色俱佳,裴小姐好巧思,好手艺。” “哎呀徐姐姐,叫我阿英就好啦!”裴英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一把从自家兄长刚拿出来的筷子中抢过一双干净的,殷勤地塞到徐镜手里,“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裴肃看着自家妹妹这副喜新厌旧的模样,一时哭笑不得。他有心想瞪裴英一眼,可看着她那雀跃的样子又狠不下心,只得无奈地自己默默换了双筷子,暗自摇头。 徐镜在裴英那双充满期待的注视下,实在无法推拒。她依言执箸,低头尝了一小口。面片爽滑筋道,汤头清鲜,带着蔬菜汁天然的微甜。她抬眸,对上裴英紧张的眼神,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嗯,味道很好。” “真的?!”裴英的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儿,笑得见牙不见眼。 徐镜注意到裴英只带了两碗索饼,显然是只准备了兄妹二人的份量。她放下筷子,看向裴英,声音清浅却带着不容推却的关怀:“阿英应当还未用饭吧?”不等裴英摇头否认,她便接着道,“我晨间用了些点心,此刻并不甚饿。这碗分量颇足,阿英,我匀你一半可好?” “不用……”裴英下意识想拒绝,话未说完,却感到桌案下兄长轻轻踢了踢自己的脚。她反应极快,立刻改口,笑容灿烂,“好啊好啊!谢谢徐姐姐!正好我也馋了呢!” 裴肃在一旁默不作声,心中了然。以他这半日观察,这位徐少卿性情清冷自持,绝非愿意亏欠他人之人。若阿英执意拒绝,她必会觉得自己委屈了阿英,心中难安,不如顺水推舟。 三人便在这偏厅之中,围案而坐,分食这一餐。裴英叽叽喳喳,妙语连珠,讲着家中趣事、坊间见闻,银铃般的笑声不断。裴肃在一旁听着,时而无奈摇头,时而忍俊不禁,眼底始终带着兄长特有的温和笑意。就连素来清冷的徐镜,在裴英那毫无心机的热情感染下,唇角也几度微扬,耐心细致地回应着她那些充满好奇的问题,偶尔眸中也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饭后,婢女阿月手脚利落地收拾好桌案。裴英虽意犹未尽,却也知兄长与徐姐姐还有正事要谈。她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扒着门框,殷切地对徐镜发出邀请:“徐姐姐!我做鱼的手艺可好了!清蒸的鲜美,红烧的入味!下次你一定要来我家尝尝啊!我家就在光德坊,离府衙很近的!徐姐姐,你一定要来啊!说定了哦!” 裴肃无奈地将自家妹妹一路送出京兆府大门。见裴英蹦蹦跳跳欲走,又连忙叫住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几块碎银递过去,语气是兄长特有的絮叨:“方才光顾着说话了,定没吃饱。回去路上,去那家新开的胡饼铺子买些你爱吃的芝麻胡饼,或是去东街买些卤货,切莫饿着肚子回去,听到了吗?” 裴英接过银子,故意学着衙役的样子,抱拳躬身,装模作样地应道:“是!谨遵少尹大人吩咐!晓得啦!晓得啦!”说完,又像只快乐的黄莺儿,转身跑入了熙攘的人流。 裴肃站在府衙门口,望着妹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尽是宠溺。待那抹亮色彻底不见,他才收敛几分笑意,转身步履沉稳地回到徐镜所在的偏厅。 ①索饼是中国古代对面条类面食的特称,最早可追溯至东汉《释名·释饮食》记载。据《齐民要术》所述,其制作需将面团揉搓成筷状后浸水,手工拉至韭叶薄度再煮熟。 在本文中指面片汤。五彩索饼就是用蔬菜汁染色之后的面片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断肠谋(六) 第7章 断肠谋(七) 厅内,徐镜已重新投入案牍之中。她正凝神翻阅着京兆府法曹参军记录的斗殴双方的口供。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淡金,更显眉目清绝。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份份供词。唐家其他仆役、小厮的证言,与小厮长顺所述基本一致,皆称今晨卯时三刻左右,管家曾传自府外归来。因时辰尚早,唐宅大门尚未开启,曾传上前叩门时,赫然发现大门边上竟用一柄锋利的匕首钉着一封书信!他正欲禀报就被唐海山撞见,然后唐海山就带人去了西市。 而高家店铺的伙计们则众口一词,自家店铺刚卸下门板开张不久,唐海山便带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打上门来,口中不断叫嚷着“欺人太甚”、“颠倒黑白”之类的话语。高唐两家素有积怨,高家众人以为对方是故意上门寻衅滋事,自然不肯示弱认输。 两伙人很快便拳脚相向,打作一团。混乱之中,一直站在后方督战的唐海山突然捂住胸口,面色青紫,大口喘气,随即猛地喷出一口乌血,当场便倒地气绝身亡。 围观商贩和路人也证实全程未见唐海山服用或接触任何可疑之物,他甚至都未曾亲自下场动手,只是在一旁呼喝指挥。 徐镜修长的手指停在供词某页,鸦青色的睫羽低垂,掩住了眸中深沉的思虑。 曾传昨夜未在唐宅内居住……他是第一个发现那封致命书信的人…… 然而,方才在唐家问话时,这位曾管家却对此事……只字未提。 徐镜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案,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厅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裴肃悄然进门,在她对面落座,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手指停留之处。他温声开口,打破了沉寂:“徐少卿,下官可否一观?”他指了指那份供词。 徐镜闻声抬眸,眼中清冷之色稍敛,将卷宗转手递出:“裴少尹,我需得再见一见小厮长顺,供词未写明死者唐海山今晨出门本意为何,亦未详述管家曾传为何清晨方归,这几处不明之处仍需明晰。” 裴肃接过卷宗快速浏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问题,他眉头微蹙,语带歉意:“此确系京兆疏漏,惭愧。”他随即扬声,声音沉稳有力,“来人!速去将唐宅小厮长顺带来!”门外值守的胥吏高声应喏,脚步声匆匆远去。 裴肃又从又从袖中取出方才在门外胥吏呈上来的证物——那柄匕首与书信,轻轻推到徐镜面前:“这是周沛自唐家人处取回的证物,请少卿过目。” 匕首入手冰凉沉重,样式极其普通,确是长安城内任何一家铁匠铺子都能轻易打制出来的寻常之物,毫无辨识特征。徐镜放下匕首,展开那封被匕首钉在门上的书信。纸张粗糙,字迹潦草歪斜,遣词造句更是粗鄙不堪,毫无章法逻辑。通篇皆是恶毒的咒骂与指控,矛头直指唐家,痛斥其“杀人夺宝”、“见利忘义”、“忘恩负义”云云。 徐镜的目光带着审视般的冷意快速扫过,忽然,她的视线停住,猛地凝滞在其中一个“宝”字上!这个字……似乎缺了两笔?她的心脏微微一跳,立刻屏息凝神,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整张纸页。 果然!通篇共有三个“宝”字,无一例外,全都缺了相同的两笔!这绝非笔误或墨迹晕染,而是一种刻意的、统一的写法! 徐镜的指尖在“宝”字的缺笔处轻轻划过,脑中念头飞转。 恰在此时,小厮长顺被带到。经过一上午的缓冲,他已不似晨间初见时那般惊骇欲绝,但面色依旧苍白,双腿微微发颤,哆哆嗦嗦地向徐镜和裴肃行了个礼。 徐镜放下书信,目光如实质般锐利地刺向长顺:“长顺,供词所言,第一个发现书信之人,是外宿归来的管家曾传。我且问你,你可知昨夜管家曾传因何外宿?” 长顺被那目光看得一缩脖子,连忙躬身答道:“回……回少卿大人,好像……好像是说昨儿个是曾管家他老娘的忌日。他出城祭拜去了,去得晚了些,没能在坊门关闭之前赶回来,就……就索性在外头歇了一晚。” 徐镜又问:“你可知他母亲葬于何处?” 长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一眼徐镜的脸色:“这……这个小人的确不知。曾管家他不是家生的奴才,也不是长安本地人。听说是家里人都亡故了,走投无路才卖身到我们府上的。”他努力回忆着,忽然眼睛一亮,“啊!想起来了少卿大人!之前曾听他提过一句,说自己一向是在城外那座城隍庙里祭拜的。” 徐镜闻言,目光微不可察地转向裴肃。裴肃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示意侍立在门边的亲随孙焕近前,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孙焕神色一凛,叉手领命,悄无声息地快步退了出去。 徐镜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再次开口:“你身为唐海山的贴身随侍,可知今晨你家少爷出门本意究竟为何?他原打算去做什么?” 长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惶恐:“回少卿大人,我家少爷他……他原是要去平康坊,赴月奴姑娘的约。” “月奴姑娘?”徐镜追问道,“他们约定了何事?” 长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卿大人明鉴!这个……这个小人是真的不知道了!” 徐镜凝视着他因恐惧而颤抖的脊背,知他所言非虚,便不再强逼,转而问了那位月奴姑娘在平康坊内的具体住处。长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详细禀明。 待长顺被胥吏带离偏厅,裴肃才沉声开口:“你怀疑管家曾传?”他的目光微微一触徐镜紧锁的眉间,又落在以及案上那封书信上。 徐镜缓缓点头,眸中寒芒微闪:“此人言行举止,总给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之感,”她稍作迟疑,才接着道,“他回话时过于……镇定。只是现下证据尚不足以定论,不好妄加揣测。暂且让人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吧。” 她说着,又将方才注意到的书信异常之处指给裴肃看,指尖点在那三个刻意缺笔的“宝”字上:“裴少尹,你且细看此处。这缺笔,绝非偶然。你觉得其中有何深意?” 裴肃凑近细看,眉头紧锁,目光如炬扫过纸面:“确实古怪!这信中笔画繁复的字不少,他却独独只在这‘宝’字上做此手脚,且三处缺笔一模一样……绝非无心之失,定有文章!”他抬起头,看向徐镜,“徐少卿以为?” 徐镜指尖摩挲着纸页,分析道:“我怀疑这投递书信之人,与给唐海山下毒之人,系同一人所为。此人不仅深谙高唐两家宿怨,更精准地拿捏住了唐海山暴躁易怒的性子。这封书信出现的时机、地点、措辞,都太过‘恰到好处’,简直如同精心设计的诱饵,一步步引着唐海山走向他的末路。” 裴肃深以为然,颔首道:“正是!高唐两家积怨多年,唐海山又偏偏死在高家铺子前,若非仵作验出中毒异状,旁人知晓了,十有**会认定他是被高家活活气死的!” 徐镜默然。 裴肃见她凝眉沉思,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便默默起身。他走到角落的茶炉旁,动作娴熟地重新沏了一壶新茶,氤氲的茶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又轻轻将案上那壶早已凉透的旧茶替换下来,温热的茶盏无声地推到徐镜手边。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京兆府的衙役尤铭与大理寺的仵作常仁愿结伴走了进来。 尤铭看向常仁愿,示意他先禀报验尸结果。常仁愿也不推辞,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凝重:“禀少卿,裴少尹,属下已仔细勘验过唐海山尸身。死者心脏异常肿大,同时,其心脉、肝脉等多处重要血管破裂,腔内积有大量暗红近黑的淤血。观其血液色泽,红中带黑,质地粘稠,死者所中之毒应已潜伏体内多时!” 徐镜猛地抬眸,目光如电射向常仁愿。裴肃亦是神色一凛,缓缓开口:“可知是何毒物所致?” 常仁愿脸上浮现一丝惭愧之色,摇了摇头:“回少尹,毒物种类……尚未能查清。属下遍思所知之毒物,罕有能致此状者。为求稳妥,属下又特地前往太医署,请教了几位精研毒理的博士。”他顿了顿,见两位上官神色专注,继续道,“有两位老太医提到,西域或天竺之地,确有一些罕见药草,服之可令人血脉贲张、五内如焚,若用量极大,重者确能导致血脉崩裂,暴毙而亡,其状与死者有几分相似……” 裴肃追问:“那依太医所言,此毒可能来自西域?” 常仁愿点头,随即又面露难色:“是,老太医确有提及。但是……”他环视了一下这间不小的偏厅,语气带着难以置信,“老太医也言明,若想像死者这般心脏爆裂、多处血管崩毁,所需药草恐怕要堆满整个偏厅!且需长期、持续地服用方有可能累积至此!此等用量,实难想象如何瞒过旁人耳目。” 厅内气氛瞬间更加凝重。徐镜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一事,将自己从唐宅带回的那包香灰取出,递给常仁愿:“你再看看这个。此乃唐海山卧房内香炉中倒出的灰烬,可有何异常之处?” 常仁愿连忙双手接过。他伸出指尖,极其谨慎地拈起一小撮灰烬,凑到鼻尖前,闭目深深嗅闻。接着,他又将灰烬置于掌心,迎着窗口的光线仔细端详其色泽与颗粒。半晌,他才开口,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深思:“回少卿,这香灰主体确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纯正。但其中似乎掺杂了某种异物粉末,与沉水香灰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属下方才仔细嗅辨,几不可察。属下不敢妄断,需带回大理寺,寻几只小鼠试上一试,方能知晓其性。” 徐镜毫不犹豫:“可。” 常仁愿叉手行礼,带着香灰步履匆匆地返回大理寺。 新人作者求收藏,求评论[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断肠谋(七) 第8章 断肠谋(八) 待常仁愿离去,裴肃的目光转向一直静候在旁的衙役尤铭:“尤铭,你那边探查高唐两家旧事,可有进展?” 尤铭点头,脸色严肃:“是,卑职问了延寿、宣阳两坊的老街坊,又去户曹查过旧档,两家旧事与他们所说大致无差。当年两家共辟西域商路,后因分利不均散伙,后来唐家老爷子在西行途中死去,于是唐家不愿再赴西域,高家就独占了那条商路,这些年来获利巨多。两家因此结下深仇,摩擦不断,时有争端。”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脸色也变得更加严肃:“卑职在延寿坊寻访到当年的老坊正。据老坊正回忆,约是二十五六年前,高家三娘子,闺名似乎唤作宝珠或者明珠的,老坊正年事已高,记不真切了,与唐家二子也就是唐茂青结识,然两家长辈因商路之事早已反目成仇,对此事皆极力反对,二人只得被迫断绝往来。” 尤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上显出一丝犹豫和不自在。裴肃见状,温和道:“但说无妨,无论何言,据实以告即可。” 尤铭深吸一口气,压低了些声音,继续道:“是。老坊正说,就在两人被迫分开后不久,有一天,这位高三娘子突然就失踪了!高家派出大批人手四处搜寻,遍寻不着,便疑心是唐家派人掳走了自家女儿,两家险些为此闹上公堂。结果第二天,高三娘子却自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老坊正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风波已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可万万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这位高三娘子竟自请除族!更令人费解的是,高家竟也答应了!” 尤铭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脸上带着明显的尴尬,艰难地补充道:“老坊正说,当年坊间一直有流言蜚语,说高三娘子是因与不知名的野男人私通,珠胎暗结,高家嫌其辱没门楣,才将其逐出家门。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后来在长安城郊见过挺着大肚子的高三娘子。但再往后,就彻底没了她的音讯。高家对外,也只宣称这个女儿已经病故了。” 厅中静默。徐镜与裴肃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与思索。 窗外的樟树上,一只早蝉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所惊扰,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打破了满室寂静。 裴肃率先收回思绪,挥了挥手,示意尤铭退下。 他轻叹一声,转向徐镜:“徐少卿,旧事纷杂如麻,眼下线索亦是千头万绪。依少卿之见,我们下一步是继续深挖唐海山,还是……?”他话未说尽,将选择权交予徐镜。 徐镜略一沉吟,手指轻点了几下桌面,说:“方才小厮长顺说唐海山清晨出门是为了去赴平康坊妓子月奴——也就是唐海山那位红颜知己的约,”她微微一顿,语气清冷却不容置疑,“但平康坊接客,素来是不在晨起时分的。” 裴肃颔首:“确实。以唐海山出门的那个时辰,平康坊诸人莫说接客,怕是连晨妆都尚未梳理完毕。”他目光炯炯,已猜到徐镜所想。 徐镜神情锐利,眼睛亮的惊人:“那他那时匆匆出门,究竟所为何事?” 裴肃未再多言,心领神会,扬声向门外值守的衙差下令:“备马!即刻前往平康坊!” 平康坊,素来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与温柔乡。这里纸醉金迷,曼舞笙歌,汇聚着世间最动人的颜色与最醇香的美酒。 然而,对于掌管京畿治安的京兆府和执掌刑狱的大理寺而言,这片繁华锦绣之下,亦是藏污纳垢、易生事端之地。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风流韵事背后,往往伴随着鲜血与讼狱,成为两司官员案头挥之不去的负累。 当徐镜二人带着数名精干衙役策马赶到平康坊时,早有提前抵达的衙差协同管理平康妓子的教坊使在此恭候。 教坊使见两位身着绯红官服、气度不凡的官员翻身下马,连忙小跑上前,躬身行礼,脸上堆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徐镜抬手止住他的寒暄,单刀直入:“那个叫月奴的妓子在何处?” 教坊使忙不迭回道:“大人要找的那个月奴,住在中曲,平日里很得唐公子的喜爱,”他一边说,一边侧身引路,“大人这边请,小心脚下。” 踏入平康坊深处,方见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掩映在回廊曲水之间。越往里走,不断有客人的嬉笑声和着乐声传来。 要说教坊使平时也是听惯了这些声音的,不知为何在这位不苟言笑的徐少卿面前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局促不安,额角渗出细汗。他讪笑着,试图解释:“这……这个时辰正是各院宴客应酬最热闹的时候,席间动静难免就……喧闹了些,还请大人见谅。” 徐镜紧抿着薄唇,对周遭的靡靡之音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只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步履生风。裴肃只得落后半步,对着尴尬的教坊使投去一个带着歉意的安抚眼神。 月奴的居所不算太远。远远地,徐镜便看见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倚门而立,似乎已得了通报,在此等候。 待众人走近,那女子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精心妆点过的姣好面容。她眼波流转,带着一股慵懒风情,对着众人盈盈一福,嗓音如出谷黄莺般动听:“月奴见过几位大人。” 月奴将众人引入她的房间。房间不甚大,布置得倒颇为雅致。 她亲自捧来一套青瓷茶具,利落地开始沏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美。 热水注入,茶香袅袅升起。 她一边将温热的茶盏一一奉到几人面前,一边开门见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哀婉:“奴家已知晓唐公子……不幸去了。也猜到几位大人此番前来,是想问今晨之约。”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眸,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今晨确是我约的唐公子,只是不知他为何未及赴约便……”她幽幽一叹,不胜唏嘘。 裴肃端起茶盏,并未饮用,温和地问道:“既如此,还请月奴姑娘明示,你与唐公子约在清晨见面,所为何事?” 月奴抬手指了指桌案上那几只精致的青瓷茶杯,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喏,就是为了这个。”她解释道,“本是与唐公子约好了今日来品我这杯清露茶的。这茶需取清晨竹叶之上最纯净的露水泡制,方得其清香怡人之韵。唐公子曾言,定要喝上我亲手泡的第一杯清露茶,故此才约了那般早的时辰。”她说着,又轻轻叹息一声。 竟只是为了品一杯清露茶?徐镜和裴肃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 那头月奴还在惋惜地絮叨:“这泡茶的法子,还是我从唐公子身边那位管家那里打听来的,花了我好些体己银子呢。本想讨公子欢心,谁知……” “管家?!”徐镜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猝然出声打断月奴,“你说管家?哪个管家?唐海山平日来此,跟随的难道不是那个叫长顺的小厮吗?” 月奴一惊,再开口时带着些小心:“就……就是曾传曾管家。平日里唐公子来我这儿,确是他那个叫长顺的小厮跟着,寸步不离的。但上回他来,却是曾管家跟着,当时我还奇怪来着,问了一嘴,曾管家只说是长顺被少爷派了别的差事。” 裴肃看了一眼徐镜紧绷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转而用更温和的语气问月奴:“你为何要特意去向曾管家打听这清露茶的法子?”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听裴肃语气和缓,月奴稍稍放松,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边簪着的绢花,带着点自嘲说道:“唐公子是我最大的主顾,出手也大方。原本我们相处甚是融洽,每次他来,不论是饮酒听曲还是观舞谈情,总是宾主尽欢。可这两个月,唐公子越发显得不耐烦了,来了也坐不安稳,火气也大,”月奴默了默,又道,“我担心他是腻烦了我,这可不行,我还指望着他过日子呢。这段时日一直在绞尽脑汁想新法子留住他。那日遇见曾管家,便随口叹了一句,说公子近来兴致不高,不知如何是好。曾管家便提了这清露茶的法子,说是能清心降躁,别有意趣。” 她顿了顿,又撇了撇嘴,带着一丝风尘女子的通透,“男人嘛,都是这样的,新鲜劲儿过了,总会腻的。这种时候,就得看我们女人的手段够不够了。” 一旁的教坊使听得如坐针毡,额上冷汗都快下来了,见月奴越说越露骨,连忙重重咳嗽一声,狠狠瞪了她一眼。月奴不以为意,轻轻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 裴肃和徐镜则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二人不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 教坊使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擦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一路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平康坊。 徐镜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目光沉静地看向裴肃,冷静分析道:“唐海山的伯母孙氏、婢女红霞,还有方才的月奴,三人皆言唐海山近两个月脾气急躁易怒,这极可能是那毒药所致。需速派人告知常仁愿,或许能助其缩小毒物探查范围。” 裴肃点头,立刻示意身后一名衙差:“速去大理寺寻常仵作,将此情详告!”衙差领命,打马疾驰而去。 裴肃也纵马跟上徐镜,两人并辔而行,裴肃缓缓开口,梳理着思绪:“曾传颇有嫌疑,似乎是他在有意无意地引导月奴用清露茶吸引唐海山在清晨赴约,又推动唐海山去高家寻衅……桩桩件件,都太过巧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想来,那个婢子红霞对曾传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似乎很是信任依赖。” 徐镜神色肃然,颔首赞同:“不错。此间种种,曾传难脱干系。只是,”她眉宇间掠过一丝困惑,“若真是他所为,动机何在?他与唐海山主仆多年,又无深仇大恨……” 裴肃沉默不语,突然想到什么,勒住缰绳,转身问身后跟着的衙役:“对了,之前红霞提到唐海山还有一个贴身婢女叫翠枝的,告假归家了。你们可知她家住何处?” 一名曾随行去过唐家的衙差忙勒马靠近,拱手回话:“回少尹,卑职问过唐家人,那翠枝家住在通济坊东南角。” 裴肃转回身子,脸上带着温和却笃定的微笑,看向徐镜:“徐少卿,不如去问问这位翠枝姑娘如何?她与红霞同为唐海山的贴身婢女,朝夕相处,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事。” 徐镜眸光微亮,没有丝毫犹豫,果断点头:“好!就去通济坊!”一行人调转马头,在渐沉的暮色中,向通济坊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