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与延寿坊分踞东西两市之侧,相隔甚远。为免耽误时间,徐镜与裴肃先折返京兆府衙,牵了坐骑,策马疾行。
马蹄踏过宽阔的朱雀大街,徐镜控缰在前,身姿如燕,快若流星。裴肃紧随其后,竟只落后半个身位,几个随行衙役已被远远甩开。
徐镜心中微讶。她的骑术乃宫中骑射名宿亲授,当年随侍今上习武,自己所有功夫练得都一般,唯有骑术冠绝同侪,连师傅都曾赞其天赋异禀,她一度引此为傲。此刻裴肃竟能稳稳跟上她的速度,呼吸不乱,控马娴熟,足见其骑术精湛,绝非等闲。
此人…倒真如陶公所言,深藏不露。
宣阳坊乃长安贵胄云集之地,府邸门庭皆显气派,唐家宅院在其中并不算扎眼,远不及延寿坊高宅那般张扬外露的豪奢。
徐镜勒马于府门前,翻身而下。唐宅门楣上已经悬起惨白素幡,廊下挂着的喜庆灯笼尽数撤下,换上素纱白灯。进出仆役神情皆悲戚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哀伤的气息。显然,唐家已得噩耗,正为唐海山操办丧事。
一名穿着青灰衣裳,管家模样的年轻男子正指挥小厮更换灯笼,见徐镜等人到来,忙不迭迎上,躬身行礼:“敢问可是大理寺的大人?小人曾传,是唐宅内管家。”他约莫二十四五,面容清秀,举止干练。
徐镜颔首,亮出腰间银鱼袋表明身份。曾传神色愈发恭谨,侧身引路:“二位大人请随小人来。”
唐宅外头不显,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石一木皆见匠心,处处透着不显山露水的富贵底蕴。
裴肃目光掠过曾传年轻的面庞,状似随意地开口:“曾管家如此年轻,便执掌这般大宅内务,着实令人钦佩。”他语带赞赏,目光却带着探究。
曾传笑容谦卑得体:“贵人谬赞,折煞小人了。全赖老爷信任,给口饭吃罢了。”答得滴水不漏。
行至正厅,一股压抑的悲恸扑面而来。厅内或坐或立着数人,皆锦衣华服,却难掩哀容。上首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正是家主唐弘业,他一手捂着胸口,面色灰败,喘息沉重,显是痛失爱孙的打击令他心力交瘁。下首左侧坐着两个相貌相似的中年男子,一人满面泪痕,正是死者之父唐茂青,另一人正拍着他的肩膀低声劝慰,应是其兄唐茂白。右侧坐着唐茂白之妻孙氏,紧握着身旁少女的手低声啜泣。边上还侍立着一对年轻夫妇,亦是满面悲戚,垂首不语。
曾传恭敬通报:“老太爷,二位老爷,大理寺的大人们到了。”随即悄然退至门边侍立。
徐镜的目光在曾传身上短暂停留,未置一词。
唐弘业挣扎着起身,老泪纵横,声音嘶哑:“二位大人!求大人为我那苦命的孙儿做主伸冤啊!”堂上众人随之起身,悲声一片。
孙氏让出座位,哽咽道:“山儿他……性子是急躁些,可待人素来和善,从无害人之心!怎会……怎会遭此毒手?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肺的……”一旁的唐海琴紧张地扯了扯母亲衣袖,孙氏这才意识到失言,悻悻住口,退到丈夫身边。
徐镜看向裴肃,后者会意,上前一步,温声道:“吾乃京兆府少尹裴肃,这位是大理寺徐少卿。惊闻噩耗,还请诸位节哀顺变。”他语调和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唐茂白强忍悲痛,代为介绍:“此乃家父。”指向唐弘业,又依次介绍,“这是舍弟茂青,海山的父亲。这是拙荆孙氏,犬子海盛、儿媳张氏,小女海琴。”
唐茂青抬起红肿的双眼,声音破碎:“海山他母亲……去得早……他……他是我唯一的血脉啊!如今竟……竟白发人送黑发人……”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以袖掩面,肩膀剧烈颤抖。
唐弘业却顾不上儿子的悲痛,急切地上前半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徐镜二人:“大人!可是抓到了凶手?是不是高家那群豺狼干的?!定是他们!”他枯瘦的手指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裴肃缓缓摇头,温言安抚:“唐翁切勿动怒。真凶尚未落网,然大理寺与京兆府必当戮力同心,查明真相,绝不使令孙含冤九泉。”
他转向几乎瘫软的唐茂青,语气恳切,“唐二老爷哀痛过甚,恐伤贵体。不如先请回房歇息片刻?逝者已矣,生者自当珍重才是。”
唐茂白忙示意儿子海盛与儿媳张氏上前,搀扶起悲痛欲绝的弟弟向后堂走去。唐茂青浑浑噩噩,任由他们搀扶离开。
徐镜冷眼旁观,心中疑窦丛生,身为人父,痛失独子固然悲恸,然其表现几近崩溃失智,竟无半句追问儿子死因细节?是真痛不欲生,还是……另有隐情?
她不再迂回,清冷的声音如冰泉击石,瞬间压下了厅内压抑的啜泣:“仵作已验明,唐海山系中毒身亡。我二人方才已访过高家,知晓两家积怨甚深。然,”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现有证据,尚不足以指证高家投毒杀人。须知投毒尚需时机,唐海山日常起居皆在此宅,相较当街投毒,此处……岂非更为便利?”
此言一出,如冷水溅入沸油!
“不可能!”孙氏尖叫起来,方才的柔弱哀戚荡然无存,“我们都是他的骨肉至亲!怎会害他!”唐海琴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攥着母亲的手。
唐弘业气得浑身发抖,嘶声力竭:“大人!你莫要为仇家开脱!他们……他们是为了报复!报复啊!”
“父亲!”唐茂白猝然厉声打断,脸色铁青,转向徐镜时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大人见谅,家父年迈,悲愤交加,言语无状,哪里有什么报复……”
徐镜与裴肃目光一碰,彼此心照不宣——唐茂白在刻意隐瞒!
“啪!”徐镜猛地一拍座椅扶手,袖口密绣的獬豸暗纹随动作一闪。她霍然起身,周身寒意凛冽,目光如刀锋般直刺唐茂白:“唐茂白!人命关天,岂容尔等欺瞒!本官奉旨执掌刑狱,依律问讯,尔等理当据实以告!尔胆敢藐视法纪,隐匿实情?!”字字如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厅内霎时死寂。唐家众人面色惨白,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凝滞了。
良久,唐弘业才重重地喘出一口粗气,嘶哑的声音仿佛从破旧风箱中挤出:“我……我来说。”他浑浊的 目光扫过欲言又止的儿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愤,“我家世代经营丝绸,长安城内,谁人不知唐记丝绸质冠群伦!当年,我父亲与高家祖辈联手开辟西域商道,约定由高家负责押运护卫,我家提供本金货物,获利我家占七成。岂料高家狼子野心,竟嫌分利不均!”
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青筋暴起,“我父亲不甘受欺,决意亲自随队西行,摸清商路,来年便甩开高家自行经营!谁知……谁知途中遭遇遮天沙暴!高家那帮畜生,竟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狂风卷走,见死不救!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悲愤的控诉与高定所言截然相反,真假难辨。
徐镜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他所言皆是高家负义在先,即便报复,也该是唐家报复高家,何来高家报复唐家一说?
她沉声追问,目光如炬:“后来呢?听闻两家曾险些对簿公堂?”
唐弘业没料到徐镜连此等陈年旧事都知晓,怔了一下,颓然点头:“是……那是二十多年前了。那年,我儿茂青……不知怎的,竟与高明远那老匹夫的女儿……有了私情!”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后堂方向,“我岂能容他!高家忘恩负义,豺狼之辈,岂可结亲!茂青……最终屈从于我,与那女子断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后来听闻那高家女……性子刚烈,竟闹着要脱离家族……哼,就算她自请除籍,我唐家也绝无可能接纳!再后来……便听说她死了。”
唐茂白见父亲已和盘托出,不再掩饰,咬牙切齿地接道:“定是高定将妹妹的死算在我唐家头上!这才处心积虑害死海山!这就是报复!**裸的报复!”
徐镜沉默下来,长睫低垂,掩去眸中飞速流转的思绪。
裴肃适时开口,语气沉重:“原来两家竟有如此深重的宿怨。若毒确系高家所下,这……倒不失为一个动机。”
徐镜抬眸,恢复一贯的冷静:“我等需勘验死者居所。另,死者今晨出门前所食所用之物,务必详查告知,若有剩余,需带回查验。还有那封引发事端的书信,亦需过目。”
唐茂白闻言,怒目圆睁:“你还是在疑心我们唐家自己人!”
徐镜平静地迎上他愤怒的目光,声音无波无澜:“办案凭据,不凭臆测。真相未明之前,本官只听证据说话,只做分内之事。”
“徐少卿所言极是。”裴肃肃容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公正,“我等职责所在,唯求真相大白,既不放过真凶,亦不冤屈无辜。还望唐公体谅。”
唐弘业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疲惫地挥了挥手:“来人……带二位大人去海山的院子……”浑浊的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落在门边的曾传身上,“曾传,你熟悉海山起居,你带路。”
“是,老太爷。”曾传应声上前,随即又面露迟疑,躬身请示,“那……灵堂布置?少爷的遗体现下还在大理寺,这灵堂……”
“是了!”唐茂白被提醒,急切道,“徐少卿,我侄儿的遗体,何时能迎回府上?也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徐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位内管家身上,凝声道:“令侄暴卒于闹市,仵作尚需详验以明死因。待案情勘定,自会通知贵府领回遗体。”她的回答公事公办,不带丝毫转圜余地。
唐弘业颓然闭目,无力地摆了摆手。
徐镜与裴肃不再多言,随着曾传穿过弥漫着哀伤与压抑的庭院,向唐海山生前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