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乌黑,昭示着毒杀的真相。徐镜目光如电,率先打破对视的沉寂:“裴少尹,此案已涉人命,且以毒物杀人,属‘十恶’重罪。按律,大理寺当介入,与京兆协同查办。”
“理当如此。”裴肃颔首,语气沉稳,随即又似不经意般补了一句,“京兆府上下,必全力配合大理寺行事。”这话说得诚恳,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确有所指。
徐镜无心揣摩他是否听闻过自己与前任少尹的龃龉,思路如飞,径直下令:“斗殴双方须即刻带回审问,务必查清唐海山为何见信即怒、不惜远从城东宣阳坊到至此寻衅。此外,”她目光扫过仍在对峙的两拨人,寒意凛然,“速查唐、高二家往日仇怨。若无宿仇,今日之祸,断不至如此。”
这两家人站在一起都恨不得生吃了对方,眼中喷薄欲出的恨意,绝非一时意气所能解释。
裴肃毫不拖沓,即刻点将:“盛五郎,率人将高、唐两家涉案人等押回京兆,交童参军细审,务求口供详实。尤铭,你带人详查两家过往,坊间邻里、商行旧档皆不可放过,切莫偏听偏信。”又嘱咐他们各自小心,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几名精干衙役肃然领命,迅速散入人群。
徐镜亦对随行的大理寺属官下令:“尔等即刻勘问现场所有目击者,商贩、路人,一个不漏!现场再行仔细搜查,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有什么线索立刻来报!”她转向仵作常仁愿,“将尸身运回大理寺,详加复验。若需剖验,本官自会签批。务必查明毒物种类!”
大理寺众人早已习惯自家少卿的雷厉风行,齐声应喏,各自行动。
出了命案,两家主事者想必已得风声,必须尽快登门。徐镜思定,转身欲寻裴肃同行,却见他正温言嘱咐另一名下属。
“……今日斗殴,波及诸多无辜摊贩,此皆百姓血汗生计,损失不小。烦请协助市令,将各摊损失一一清点造册,待案情了结,好责令两家人赔付今日损失。”裴肃语带叹息,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货物。那下属肃然应下。
徐镜心头微动,待裴肃吩咐完毕,方唤道:“裴少尹,现下需往两家问询,少尹可愿同行?”
“自当同行。”裴肃颔首,自然而然地落后徐镜半步,温声提醒,“高家宅邸就在邻近延寿坊,料想消息已至。少卿是否先往高家一探?”他抬手示意方向。
徐镜略一思忖:“可。”
高家果然离得不远,甫入延寿坊坊门,行不过百步,便见一座轩昂宅邸。白墙高耸,青瓦连绵,朱漆大门兽首衔环,气派非凡。门房小厮远远见两位绯袍高官联袂而来,慌忙趋前相迎,恭敬引路,显是得了主人严令。
穿过垂花门,步入庭院。眼前豁然开朗,奇石叠嶂,曲水流觞,抄手游廊雕梁画栋,可谓是一步一景,处处彰显着泼天富贵。
徐镜自幼长于宫闱,对此等豪奢视若平常,步履从容。裴肃行走间,目光掠过那些过于繁复的金玉装饰,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
步入正厅,恰见一锦衣青年正向堂上中年男子行礼告退。那青年身着云锦织金长袍,头戴赤金小冠,眉宇间带着一股骄矜之气。
中年男子见徐镜二人入内,忙止住青年动作,快步迎上,深深一揖:“草民高定,见过二位大人。”又推了推身旁的青年,“此乃犬子高平。”
高平抬眼打量徐镜,目光在她绯色官袍上停留一瞬,掠过她清冷的面容时,毫不掩饰地皱了下眉,被高定暗中狠搡了一把,才不情不愿地草草拱手:“高平见过大人。”语气敷衍。
高定赔着笑脸,连声道歉:“犬子无状,大人海涵。快请上座!上茶!”
裴肃率先开口,向二人说明身份,语气平和,意在缓解紧张气氛:“吾乃京兆府少尹裴肃,这位是大理寺徐少卿,今日来是因为今早发生在琅嬛宝阁前的案子,想必二位都知道了吧。”
“是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二位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高定一边说,一边殷勤地请徐镜二人入座。
徐镜并未落座,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高平,清冷的声音在宽敞的厅堂里格外清晰:“高公子方才步履匆匆,意欲何往?”
高平眼神一飘,随即被徐镜的目光慑住,脸上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硬声道:“铺子被砸得一塌糊涂,我自然要去清点损失!店里一堆烂摊子……”说着又起身,“既然没我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还一堆事情等着……”
“不急。”徐镜冷声截断,不容置喙,“既遇上了,待问完话再去不迟。”
裴肃适时开口,语气和煦如春风:“高公子放心,京兆府已着人协助市令清点商贩损失,稍后自有章程。公子不妨稍坐片刻,不会耽搁太久。”他端起仆役奉上的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高定闻言,迭声道:“不敢劳大人费心!不敢!”又狠狠瞪了高平一眼。高平脸色铁青,碍于父威,只得悻悻落座,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扶手。
徐镜瞥了一眼气定神闲品茶的裴肃,心下了然:今日这得罪人的白脸,是唱定了。
她转向高定,这位高家主年约五旬,一身毫无纹饰的藏青布袍,发髻只用一根木簪挽住,与其豪富身份极不相称,透着一股刻意的朴素。徐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指尖微凉,杯底轻磕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引得高定眼皮一跳。
“据唐家仆役供述,”徐镜开门见山,语锋锐利,“唐海山是见了一封钉于门上的污秽书信,怒不可遏方寻衅西市。高家主可知晓此信内容?”
高定脸色微变,矢口否认:“草民不知!草民怎会知晓他唐家门上的东西?大人莫非疑心那信是我高家所为?绝无此事!”
“哦?”徐镜挑眉,步步紧逼,“若非如此,唐海山怎会直扑贵店?莫非两家早有积怨,一见污蔑,便认定是你高家手笔?”
高定摩挲着手中温润的杯盖,眼神垂落,避开徐镜的直视:“这个……陈年旧事了。商海浮沉,难免有些磕碰。莫说我家,唐家早年倾销丝绸,得罪的同行可不在少数……”言语间,隐隐将祸水外引。
裴肃放下茶盏,轻叹一声,声音温润地插入:“高翁不必紧张。徐少卿亦是心系案情,有所揣测罢了。今日之事,高家亦是苦主。人亡于贵店门前,流言蜚语恐已四起。唯有查明真相,方能还高家清白,堵住悠悠众口啊。”他目光关切地看向高平。
高平听到“流言蜚语”、“亡于店前”,脸色果然更加难看。
高定神色却缓和了些许,长叹一声:“裴少尹所言甚是!唉,说起这两家的恩怨……说来话长。”他陷入回忆,“当年,我祖父与唐弘业之父,曾结伴西行,欲辟一条往来长安和西域的新商道。那时西域奇货可居,获利颇丰。谁料唐家竟嫌分利不均!分明是我家出人出力,他家不过出些本钱,我家多分些利钱本是天经地义!最终不欢而散,唐家也断了西域这条财路。”
唐弘业正是如今唐家的当家家主。
高平在一旁冷哼接道:“唐家皆是贪得无厌之辈!我幼时,他家还险些与我高家对簿公堂!”他语气愤然。
高定听到“对簿公堂”四字,神色陡然一变,似悲似怒,又强自压下,含糊道:“是……那是先父在世时的事了。彼时我尚未掌家,内情……不甚了了。也是些生意上的纠葛。”
徐镜眸光微闪,将高定那一瞬的失态尽收眼底,心知必有隐情,却未再追问。
裴肃适时喟叹:“原来如此,竟是积年宿怨。难怪唐海山一见那挑衅书信,便认定是高家所为,怒而上门。”他语气真诚,仿佛恍然大悟。说的真情实感,令徐镜叹为观止。
高定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此时,高平坐立不安,频频向外张望,指节敲击扶手的频率更快了。徐镜冷眼旁观,忽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高公子如此焦躁,莫非有佳人在候?”
高平身形一僵,登时顿住。
高定连忙打圆场:“徐少卿说笑了!犬子早已娶妻生子,向来本分,断无此事!”
裴肃顺势笑问,语气家常:“高翁好福气。不知府上人丁如何?高翁可有兄弟姊妹?如此大的宅院,想必儿孙绕膝,甚是热闹。”
高定笑容微滞,略显不自然:“唉,老朽这一辈,原有个幼弟,三岁上便夭折了。还有个妹妹,未及出阁也……早逝。”他顿了顿,打起精神,“膝下倒有二子。长子便是阿平,如今家中生意多赖他打理。次子阿宽,年纪尚轻,还在书院苦读。”
裴肃道声可惜,又赞了几句家宅安宁、后继有人之类的吉利话。
又问了些诸如唐海山是否常去琅嬛宝阁、其人性情如何等无关痛痒的问题后,徐镜与裴肃便起身告辞。
走出高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两人沿着延寿坊整洁的青石板路默行数步,坊内绿树成荫,鸟鸣啁啾,与方才高府内的压抑沉闷恍如隔世。
裴肃忽然侧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歉然笑意:“徐少卿方才这白脸,唱得真是雷霆万钧,”他作势欲揖,“未及商议,便让少卿做了恶人,肃心中甚是不安,少卿勿怪。”
徐镜脚步未停,淡然道:“查案而已,何须在意虚名。裴少尹的红脸,唱得亦是滴水不漏,正合其用。”又补了句,“比我适合。”
她目光沉静,回望一眼渐行渐远的高府门楼,冷静分析道,“高定言语闪烁,必有隐瞒。观其神色,高唐两家之怨,绝非他口中那般轻描淡写。”
裴肃神色一肃:“不错。唐海山暴毙于高家铺前,两家又夙怨难解,唐家嫌疑确然不小。尤其……”他略一沉吟,看向徐镜。
徐镜接口,语速清晰:“尤其那高平,神情举止,处处透着古怪。堂上数次欲走,焦躁异常。寻常人遇此大事,又有官员登门,岂会如此不顾体统、急于脱身?且当裴少尹提及京兆已派人清点损失时,他神色陡变,似有惊慌。”她顿了顿,语气笃定,“此人,大有问题。”
裴肃仔细回想,方才高平那一闪而过的异色,却被徐镜精准捕捉,不由叹服:“徐少卿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肃佩服之至。”
徐镜闻言,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指尖下意识地捏紧了袖口的云纹滚边,白皙的侧脸似乎绷紧了一瞬。她并未回头,只生硬地丢下一句:“速派人详查高平近日行踪,必有蛛丝马迹!”
裴肃被落在身后数步,望着她略显仓促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唇角扬起一抹融融暖意,如春阳化雪。这位冷面少卿,竟如此不惯受人夸赞么?当真是……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