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叔嫂通奸毒杀案审结,徐镜终得了两日清闲,每日只按时点卯,审阅卷宗。待阅毕今日最后一卷宗册,她揉着酸胀的脖颈,抬眼望向门外。檐下雨丝淅沥,无声浸润着天地,将连日来的暑气悄然按捺下去,只余一片清凉湿意。
徐镜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目光落在案边——那是京兆府新移送的通奸案卷宗。她前日已看过,行文逻辑严谨,过程清晰,遣词造句简洁凝练,堪称范本。
看来这位新任的裴少尹,或许真如陶公所言,是个干练能当事的能人。徐镜端起茶盏,氤氲热气中,心底悄然升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翌日清晨,缠绵了一昼夜的雨终于收歇。这场雨彻底洗净了暮春最后一丝缠绵气息。雨脚初停,天空被濯洗得如同一块巨大澄澈的浅碧琉璃,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沁人心脾。
今上登基之后定下“三日小朝会,十五日大朝会”的规矩,今日雨后初晴,又逢不用上朝的日子,徐镜难得兴致疏朗,索性牵马,自延康坊而出,信步来到含光门前。
恰见宫门前,身着深绿官服的卫璋正潇洒翻身下马,衣袍翻飞间扬起一片微尘。卫璋瞥见徐镜,立时扬声道:“徐少卿!”随即快步上前,笑逐颜开,“果然是你!徽音!”她抱拳一礼,动作干脆利落,不等徐镜回礼,便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缰绳。
徐镜无奈,只得依礼回完,深知卫璋性烈如火,最不喜虚礼客套,便也省了寒暄,单刀直入:“良乡县那案子如何了?”卫璋身为大理寺司直,前些日子奉旨巡按地方,昨日未见她回衙,想必是夤夜方归。
“嘿!别提了!”卫璋一听,眉头立刻拧起,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那良乡县的县衙忒不顶事!一个明晃晃的杀妻案,竟敢判那杀千刀的无罪?连个像样的杀人动机都没查清就敢结案!被我逮着好一顿申饬!今年的考评,他休想有个‘中上’!”她愤愤不平,显然余怒未消。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往大理寺衙署走去。卫璋滔滔不绝地讲述巡按见闻,徐镜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才简短应和一两句,点出关键。
行至大理寺,卫璋自去寻陶寺卿回禀巡按所得,徐镜则转向廨房,准备复核今日待审的卷宗。
刚看了不到两行字,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徐镜心头警兆忽生,立刻搁下了手中的笔。
“少卿!不好了!出大事了!”门房当值的吏员周大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京兆来人说,西市那边……两伙人械斗!闹出人命了!”
西市!徐镜脑中警铃大作。那里胡汉杂处,商贾云集,人流如织。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械斗出了人命,若不及时弹压处置,消息怕是不出一日就能插翅般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引起轩然大波!她霍然起身,瞬间将所有杂念压下,点了几名精干衙差,疾步走出廨房,翻身上马,直奔西市而去。
西市距大理寺本就不远,更紧邻着京兆府衙署。待徐镜一行人策马赶到,械斗的现场已被京兆府的差役强力控制。两拨斗殴者被泾渭分明地隔开,虽仍相互怒目而视、污言秽语叫骂不休,个个鼻青脸肿、衣衫褴褛,但方才手中挥舞的刀剑棍棒已被尽数收缴,衙役们正厉声喝止他们的叫骂。围观的闲杂人等也被格挡在外,只能伸长了脖子,在人群缝隙间窥探,私语声嗡嗡作响。
徐镜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心中微讶,京兆府的动作竟如此之快?处置得这般果断?她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局面稳住了,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械斗的地点,是在西市西南角一家名为琅嬛宝阁的店铺门前。此店专营西域奇珍与金石古玩,开在这已有三十年之久,在长安城名头颇响,便是徐镜这等不喜市井喧嚣之人亦有所耳闻。店铺门脸气派,此刻却一片狼藉。原本在店门附近摆摊的十数个小贩,货摊早已被冲撞得七零八落,货物散落一地,或被踩踏,或被砸毁,香料、干果、布匹混着泥水,散发出怪异的气味。
徐镜在衙役开道下,越过攒动的人头,绕过满地狼藉的香料摊子,来到尸体近前。
地上躺着的男子,身形中等,年纪至多不过二十。一身靛蓝色交领长袍,满绣金丝云纹,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显是出自富贵之家。他仰面倒下,四肢摊开呈“大”字形,嘴角蜿蜒着一道已然凝固的乌黑血迹,在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刺目。
徐镜的目光随即落在尸体旁蹲着的绯袍官员身上——想必这位便是新任京兆少尹裴肃了。
裴肃察觉到注视,站起身来。蹲着时不显,这一站起,才见其身量颀长,肩背挺直如崖边青松,一身官服穿得一丝不苟,却无半分盛气凌人之感。他面容温润,轮廓流畅柔和,眉宇间一派朗朗乾坤的坦荡,天然带着令人心安的亲和力。肤色是健康的暖白,剑眉舒展平顺,眼神沉静。
裴肃也看到了徐镜,微讶,随即从容不迫地行礼:“下官京兆府少尹裴肃,见过徐少卿。”他顿了顿,语气平和自然,“不想在此处得见少卿。徐少卿风姿,果如杜府尹所言,英秀清朗,卓尔不凡。” 话语真诚,并无刻意奉承之态。
徐镜抿了抿唇,略感一丝不自在,颔首回礼道:“裴少尹。”她迅速将目光转向现场,略显生硬地切入正题:“情况如何?死者身份可查明?”
裴肃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情绪,极自然地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语气沉稳:“死者已查明身份,乃是宣阳坊富商唐弘业之孙,唐海山。唐家世代经营绸缎生意,在长安东西两市皆有字号。据其贴身随侍所述,”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抖若筛糠的小厮,“今晨唐宅仆役发现自家门框上被人用匕首钉入一封书信,信中满是挑肃衅辱骂之秽语。仆役本欲呈报家主,恰被唐海山撞见。唐海山阅信后勃然大怒,当即点齐家中健仆,直奔西市寻高家晦气。据这名叫长顺的小厮言,两方扭打作一团时,唐海山突然口喷乌血,一口气没上来,当场便……气绝身亡。”
“气死的?”徐镜眉峰微蹙,目光再次落回死者嘴角那抹刺目的乌黑上。
裴肃点头,继续道:“那边便是高家和唐家之人。”他又将另一侧被衙役严密看守的两拨人各自指给徐镜看。
那名叫长顺的小厮,见徐镜清冷锐利的目光扫来,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明明是初夏雨后,却如坠冰窟。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青天大老爷明鉴啊!不是小的干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定是……定是那黑心烂肺的高家人把少爷活活气死的呀!少爷死得好冤啊!”
他这番哭喊声嘶力竭,高家那边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便有个壮硕汉子气得跳脚,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谁气死他了?老子撕了你这张烂嘴喂狗!”衙役们厉声呵斥才将骚动勉强压下。
长顺被那汉子的狠话吓得魂飞魄散,竟不管不顾地膝行向前,想要去抱徐镜的腿哀诉求饶。
徐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眉头紧锁,下意识便要后退一步。然而,裴肃身形已不着痕迹地向前微移了半步,恰好挡在了徐镜与长顺之间,隔断了那涕泗横流的身影。
“莫怕。”裴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微微俯身,青竹般的手稳稳托住长顺的肘弯,温和却不容抗拒地将人带起,“先起来回话。跪在地上成何体统?将你所知所见,原原本本道来便是。徐少卿在此,秉公执法,必不会冤屈了你。”他的目光平静而专注,没有半分不耐或鄙夷。
长顺被他扶着,又闻此温言,那濒临崩溃的恐惧竟真被奇异地抚平了些许,抽噎着,勉强自己站了起来,只是身体仍在瑟瑟发抖。
在裴肃安抚长顺的间隙,徐镜的目光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
待长顺情绪稍定,裴肃转向徐镜,神色恢复凝重:“徐少卿,此案蹊跷,恐非表面所见。死者死状怪异,还需仰仗大理寺仵作高手验明死因。京兆的仵作,怕难当此任。只有确知唐海山究竟因何而亡,我等方知该从何处着手深查。”他的分析条理清晰,态度恳切。
徐镜深以为然,点头称是:“裴少尹所言极是。”她随即唤道:“常仁愿!”
“卑职在!”一个瘦高如竹竿的身影应声而出,正是大理寺经验老道的仵作常仁愿。他叉手行礼,动作利落。
徐镜示意他即刻验尸。她与裴肃默契地往旁边让开几步,将空间留给仵作,目光却都紧紧锁在尸体上。
看着死者那年轻却毫无生气的面孔和嘴角的乌血,徐镜的眉头蹙得更深。年方弱冠,猝死街头……气绝?身上不见明显伤痕,但这乌血……绝非寻常!难道是……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
裴肃肃立一旁,目光同样锐利地审视着现场和死者。他沉默片刻,终是低声开口,声音只有近旁的徐镜能清晰听见:“徐少卿,下官以为此案绝非气死这般简单。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一个正当盛年的富家子,竟在自己主动寻衅斗殴之时‘气绝’身亡?更遑论……”他微微摇头,未尽之言里满是疑虑,“匪夷所思。”
徐镜依旧沉默,面上波澜不惊,但心底已暗自颔首。身为常年与刑狱打交道的官员,许多案子,往往第一眼的直觉和现场的违和感,便已指向了真相的冰山一角。这位裴少尹,显然也非庸碌之辈。
常仁愿自然不能当街剖验,只能仔细查验体表。他翻看眼睑、口唇,按压胸腹,又小心翼翼地用银针探入死者口中沾染血迹处。片刻后,他拔出银针,只见针尖处已赫然变得乌黑!
常仁愿心头一凛,立刻转身寻找自家少卿禀报。一抬眼,却见自家那位清冷如霜的徐少卿与京兆府这位温润如玉的裴少尹并肩而立,虽无言语,但那挺拔的身姿、专注的神情,在雨后初晴的微光与一片狼藉的现场衬托下,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与……般配?
这念头刚冒出来,常仁愿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甩头,暗骂自己昏了头,办案要紧!他赶紧收敛心神,快步上前,将乌黑的银针呈上,声音带着沉稳:“禀二位大人!银针探喉验血,色变乌黑!死者乃中毒身亡!绝非气绝!”
那截乌黑的针尖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徐镜与裴肃的目光,几乎在同一瞬间从银针上抬起,越过常仁愿的肩头,在空中无声地交汇。彼此眼中,皆映出了对方眸底深沉的凝重与了然——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