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又是单调而紧张的高三生活。硕大的教室,我一个人占据两张桌子,冷得慌,只能用无数习题麻痹自己。
周六晚上八点,学校放高三狗回家。十一月初的寒风里,再没有挽着我胳膊说“破天好冷”的阿诺,我回家进卧室,蒙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那一千多只纸鹤被我拎了一半回家。那是阿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尽管她最终的那个愿望我无法帮她很好地实现,但这并不妨碍我把它们留作最后的纪念。
熬了一个大夜写完全部的卷子,我在三点多钟终于洗漱完睡下,不知今夕何夕。昏迷一样地睡了五六个小时,早晨十点,李允安一个电话把我炸醒。
“阿岑,我爸妈要烧暖暖的东西,我吵了大半个早上他们终于同意留一部分。我收拾挑拣的时候,找到了……本来应该给你的一堆零碎,你现在有空吗?我拿过来给你。”男生的声音很疲惫,透出很深的无力感。
我心脏抽了一下:“是……什么东西?”
“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样吧,我们小学旁边那家猫咖,我们见面再细说。你做下心理准备,可能有点不太容易接受。”李允安说话吞吞吐吐藏头露尾,匆忙挂了电话,发过来一个定位。
我扔开手机,重重揉了几下眉心,起床简单收拾好自己,和在客厅看电视的老爸说我出去一趟,顺便吃饭,问用不用给他带。
“去去去,再不动我都担心你在那屋里发霉。你妈昨天炒的炒饭还剩大半碗呢,用不着管我。”老爸对着八点档狗血电视剧一脸嫌弃,换台,发现电影频道在放冰雪奇缘,又切了回去。
李允安说的猫咖不远,我推门进店时,他已经坐在窗角的桌边,腿上压了一只肥成饼的蓝猫。
我原以为他要给我的“零碎”顶多是被阿诺藏起来的小玩意儿,但他抱着一本比数学课本还厚的32开笔记本发呆。
“李允安,阿诺留了什么给我?”我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猛一回神,先是一脸扭曲地把猫赶下去,然后眼神闪烁望向我,不答先问:“暖暖折的纸鹤是不是在你那儿?”
“是……怎么了?那天安姨去宿舍收拾的时候没带走。”
他挤出一个很奇怪的苦笑。
“我本来发誓,如果找出暖暖死因,会让那臭小子好看的。但……我现在连一句质问都说不出口。阿岑,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在了,你们在她生前是最好的朋友,你可不可以……至少别讨厌她?”李允安深吸一口气,把那个磨砂壳的笔记本放在我面前。
“你……你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我突然莫名心慌。
“暖暖这两年的日记。你自己看吧。我这个哥当的够失败,但其实就算这两年我察觉了,也无力回天。”
我的心脏停滞,随手翻开那个本子当中一页掉落一张病历,时间是2016年8月5日。好像……当天阿诺还去机场接了我。
是市二院精神科。我盯着上面的“中重度抑郁障碍”和“建议按期复诊”,几乎无法呼吸。
日记本摊在桌上,露出阿诺圆润的墨蓝色字迹。
我随便瞟了一眼,僵在原地。
“李诺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岑梦依的人,那些肤浅的、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傻男孩,没有一个配得上她。”——那天有化竞课的学长和我表白。
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一片墨迹。我仓皇放下本子,捂嘴大哭。
李允安犹豫不安的眼神被惊诧代替。
“凭什么啊?!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许那种愿望?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要在最后一面的时候说希望做我女儿?她还让我给她找个好爸爸!如果……如果她没那么说,我会跟她说我爱她的。那……她可能不会……”我语无伦次,满脑子只有那句语调欢快的“下辈子,我做你女儿好不好?”同纸上偏执绝望的文字交织在一起,肆意嘲讽我的滑稽可笑。
本来我应该能救她的,我害怕刺激到她而没能说出口我的爱,反而断绝了唯一一次能拉住她的机会。
中午十一点的猫咖,我和李允安哭成两个疯子。
最后,李允安先止住眼泪,压抑至极地蹦出一句“造化弄人”。
我平静下来,开始翻日记。看完前两页就再也翻不下去。“直接往后翻到最后几页吧。前面的我也没仔细看过,但光是那最后那三四天的日记就已经够伤人的了。她给你留的话大多散在那几天的日记里。”
我倒着往回飞速翻动,一张天青色的正方形彩纸飞出来,背面有蓝色的墨迹。
“它们是我畸形丑陋的爱伪饰成的祈福与祝愿,和我本人一样,匿于阴影之中,腐朽,破败,一生不配曝于天光之下。。”
心口好像有什么碎掉。我再往前翻到有字的页数,又找出两三张相同的彩纸,上面写着令人绝望如坠冰窟的话语 。
“千纸鹤的折法与百合花相近,只有最后一步的不同。”
“我为你折了1314只千纸鹤,每只纸鹤都是一朵畸形的百合花,将花瓣蹂成双翅,却还是无法飞翔。”
“百合,不只是花。”我收好彩纸,“学校周边报刊亭里老板藏着掖着的漫画,也有一种……叫百合。女孩子之间的恋爱,在哪里,其实都见不得光啊。”
李允安沉默不语。一只圆润的大橘扒着我裤子蹭,又得寸进尺上了膝,很高傲地歪头,看我手里的日记。
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向纸上的文字。
2017. 10. 16
数竞结果出来,哥哥去集训了没听说,但他今年数学也拿了国二呢。
越发显得我平平无奇。
依依抱着化竞书还在学,但我感觉今年我考的没有去年好,应该进不了决赛了。T大的冬令营名额估计也拿不到,更别说自招了。
我好没用,为什么我比哥哥差那么多呀?
我们和依依一起长大,可大家只说他俩青梅竹马。
好累呀,我指这么压抑又浑浑噩噩的活着。
如果我和哥哥是真正的同卵双胞胎,会不会不一样呢?
2017. 10. 18
李诺安,不要太自私呀,你给他们添的麻烦够多啦。
告诉梦依你喜欢她?别犯傻,那样不仅救不了你自己,还会让她痛苦。同性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拖她下地狱。
岑梦依值得拥有世上最为幸福美满的人生,她应该过琴瑟和鸣、儿孙满堂的后半生,而不是守着一个从里到外都腐坏了的李诺安。
不要成为别人的痛苦,不要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李诺安,要把事情做得省心。
2017. 10. 19
我好像真的撑不住了,撑不到长大,撑不到高考。
没有我的话,家里好像也并不会缺失掉什么。
我是哥哥出生时附带的礼物,可爸爸妈妈不喜欢哥哥的礼物,只喜欢哥哥。李诺安太缺爱了,她一点都不坚强,没办法为了自己活下去。
而且,就算按部就班的生活,我的未来也注定一片灰暗吧。
上所top 10,但是没有绝对含金量的大学,在实验室泡过大学七年,然后被爸妈催着找对象结婚,应付无数场相亲,和梦依分开,从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普通的闺蜜,然后或作为伴娘,或作为单纯的宾客,目送她走向自己的家庭?
我总在奢求我得不到的东西,明知她不可能属于我,却止不住妄念,度不过这场劫难。
那就走吧,折完千纸鹤就走。
2017. 10. 21
如果她愿意主动抱抱我,那我就再等等,等哥哥回来再死。
她只揉了揉我的头发。
2017. 10. 22
梦依,我其实真的很舍不得你呀,很舍不得。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哭吗?会的吧,但不会伤心太久。
死亡其实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奶奶走了三年不到,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我对她的感情了。她只是平静地从这个世界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
所以我也只是去了一个新的地方,不再和你联系而已呀。
你应该会伤心一段时间,然后继续努力生活,去上大学,遇到真正相爱的人,偶尔想起我时,会心酸,会和你的儿女在讲述自己童年趣事时提到我,但只是记得有过我这么一个好朋友就够了。
等我在那边待烦了,我就来找你,或成为你的小女儿,或成为你的孙子孙女,看我能在那边玩儿多久。
你一定会很爱很爱你的儿女,所以我会幸福的。
2017. 10. 23
我不知道把日记放哪儿比较妥帖,不过……爸妈应该不会看?那就塞进放旧课本的收纳箱吧。
依依在画板报,我其实不该选宿舍死的,但……懒得动啦。
再见。
我放下日记本,心脏充满酸涩。
“先回了,出来太久我爸妈要叨叨。”李允安把冷透的咖啡一口闷掉,走出猫咖的大门。
我随意点了一点甜点,和热可可,抓过两只毛茸茸的大肥猫搂在腿上,一页一页翻看阿诺的日记本。
如果,我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大着胆子开了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我不敢细想,怕上天无情嘲弄我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