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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7 阴阳永诀

作者:偷听月亮的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周天清早,我换上很素净的一条黑色长裙,披上初冬穿的黑色大衣,仅用白色丝带半束长发,由爸爸开车前往墓园。


    很偏的郊外,有一大片桉树林,李家爷爷奶奶都不藏在这里。


    我个人倾向于那对父母是把已死的女儿逐出了家门。


    阿诺被放进一个棕色雕花的木盒子,摆在一堆纸花中间。一张摄于去年春日的照片被处理成黑白色调,作为遗像高悬于临时搭建的灵棚中央,有些吓人。


    未嫁女,自尽,叠了双重buff的葬礼,70%的进程都在由和尚道士念各种各样的经,明明是在火葬场旁的墓园举行葬礼,却将阴阳永隔的氛围增添了100%的迷信感。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焚烧的浓烈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桉树叶苦涩的气息,沉甸甸地塞满鼻腔,令人作呕。


    葬礼被一种荒诞的喧嚣填满。几个穿着不伦不类法衣的僧道,敲着单调的木鱼或铙钹,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像盘旋的苍蝇,嗡嗡地撞击着耳膜。他们绕着棺木(那小小的木盒)走动,挥舞着拂尘或经幡,动作夸张而疲惫,像是在演一出与逝者、与生者都毫无关系的闹剧。经文冗长而重复,内容空洞,无非是些“早登极乐”、“往生净土”的陈词滥调。这喧嚣与阿诺生前追求的宁静、与她最终选择的决绝沉默,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发疯的对比。


    这哪里是超度亡魂,分明是在用噪音驱赶悲伤,用形式掩盖空洞。棚外阴沉的天空下,几只乌鸦停在桉树枝头,哑着嗓子叫了两声,像是在为这场闹剧加注一个冰冷的注脚。


    李家父母站在灵棚最靠前的位置。李叔叔一身黑色西装,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线条绷紧,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是在悼念女儿,还是在盘算着会议日程;安阿姨穿着一身显然新买的黑色套裙,脸上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下的粉底有些厚,试图掩盖可能的憔悴。她眼神空洞,偶尔扫过棺木和遗像,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怨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甚至在中途,趁着一位道士高亢唱念的间隙,她低头飞快地从手袋里掏出小镜子补了补口红。


    他们像两个尽职的演员,扮演着“痛失爱女”的父母,但那份表演下的疏离与冷漠,比寒风还刺骨。


    李允安站在他们侧后方。他没穿西装,只是一身纯黑的运动服,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微微垮着,整个人像一截被烧焦了的木头。从进墓园起,他就没看过父母一眼。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小小的棕色木盒上,眼神空洞,却又像燃着看不见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火焰不像是悲伤,倒像是极致的愤怒与恨意,被巨大的无力感强行冰封在眼底。平日里那样敏锐而冷静的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连我的目光都没有发觉。


    我站在人群的边缘,离灵棚有些远,身边是一大群阿诺或李允安的同学。爸爸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我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反复落在阿诺的笑脸上,落在那刺眼的木盒上。棚内的经幡无风自动了一下,道士们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刺破空气。就在这一片嘈杂的顶点,李允安动了。


    粗制滥造的纸花被男生全部扫到地下,木盒周围变得空空荡荡,反倒清净许多。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三只晴天娃娃被安放在了木盒上方。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敲木鱼的停了,唱经的卡壳了,连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李允安。道士们面面相觑,脸上是惊疑和被打断的不悦。安阿姨吓得后退半步,捂着胸口,妆容精致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真实的惊恐。李叔叔猛地转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唇翕动,似乎想呵斥什么。


    那三个晴天娃娃依旧笑得很开心。我都不知道,另外两只是从哪里被找出来的。


    接下来的仪式在一种近乎麻木的静默中草草进行。僧道们加快了语速,敲击声也变得敷衍。李家父母脸色铁青,眼神躲闪。李允安恢复了之前的姿势,只是那背影,更添了几分死寂。


    终于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刻。人群缓缓移动,依次经过那小小的棺木。我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带着或真或假的哀戚,低头走过。


    轮到我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行走。我走到近前,看着照片里阿诺永恒的笑脸,又低头看向那紧闭的木盒。阿诺怎么就变成这么小的一点儿了呢?比晴天娃娃都大不了多少。


    我没有哭。眼泪在来的路上似乎已经流干了,或者更深地冻结在了心底。我只是从大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样东西——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只小小的、用天青色彩纸折成的千纸鹤。那是我用她没用完的彩纸折的。


    我弯下腰,轻轻将这只小小的纸鹤放在晴天娃娃中间。天青色,她最喜欢的颜色,我想让这小东西和那晴天娃娃一样陪着她。


    “阿诺……”我声音低哑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的愿望……太傻了。” 我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个誓言:“……我会努力……好好的。”


    乱七八糟的流程走完,两个工人将那个小盒子抬到墓园一角新砌的石窟里,填砖头,抹防水层,然后开始一铲一铲往上填土。


    最后一铲土落下,安姨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抽泣,随即用手帕死死捂住了嘴。李叔叔依旧挺直着背,但脸色灰败,眼神第一次显露出一种真实的、沉重的疲惫。


    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的声音仿佛被彻底抽离。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结束了。我的阿诺,连同她短暂一生里所有的欢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藏于这小小的一方坟墓间了。那片天空依旧沉沉地压着大地,酝酿着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落下的雨。


    人群开始麻木地移动,像退潮般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爸爸轻轻揽住我的肩,低声说:“走吧,依依。”


    于是,我们同人潮一起涌出墓园。


    我没有再回头。墓园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像一声来自深渊的叹息,为这场盛大而无用的告别,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


    门外的公交站空无一人,只有桉树叶在阴冷的空气里,发出细碎而永恒的、如同哭泣般的沙沙声。可那场雨,终究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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