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 第1章 chapter1 二十四颗五角星 那天中午学生会通知下午查板报,所以我留在教室赶工,没有陪阿诺一起回宿舍午休。 去他妈的学生会。 两点五分,我结束绘制,粉笔头掉了一地,颜料刷一片狼藉,我冲向洗手台清洗画具,没注意阿诺那时尚未到达教室。 直到五分钟后上课铃响,我气喘吁吁拎着画盒跑回教室,同桌的位置空空如也。 阿诺不太喜欢收拾桌面,她上午折好的一只天青色纸鹤仍立在英语课本上,被下午的太阳染了一层暖色调的光。 老秦进来,手上拿着一沓数学卷子,皱着眉问我:“岑梦依,你同桌呢?”阿诺偏科,最不擅长数学,老秦一直揪着她。 我正弯腰归置颜料盒,闻言立即起身,迅速将阿诺桌上的东西塞进她的抽屉,有点慌张的对老秦解释:“抱歉秦老师,我中午没回宿舍,她可能睡着了,我马上去叫她。” 但阿诺不可能睡过头的,我的心突然好慌。如果阿诺从楼梯上摔下去……如果阿诺晕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阿诺……我真的很担心阿诺出事。 老秦皱了皱眉,从讲台上抽张便签纸,草草写下一个批条。我低眉顺眼接过,轻手轻脚关上教室门,然后狂奔冲下楼梯,捏着那张纸条去找宿管阿姨开大门。 我们的宿舍在3楼。我从没跑得那样快过。推开宿舍门时,我喉头甚至泛着腥甜,马尾也有些散乱的贴在了后脖颈上。 桌上有一大堆拦腰切开的苹果。小时候,阿诺兴奋地向我展示过里面有五角星的苹果核,后来我们每次吃苹果都会横劈两半,苹果里的五角星在果肉上延展的纹路千变万化,阿诺的想象力出奇,每个苹果都有它自己的故事。阿诺,为什么突然把所有的苹果都切了?还有24个呢。桌上歪七扭八地放了24颗大大小小的五角星。 “阿诺?”我喊她。没有回音。 宿舍其实不大,双人间也仍是高低床,我住下床,阿诺住上床,挂了同色系的床帘。此刻,上床仍罩在床帘内。 我走向梯子,鼻尖嗅到一股铁锈味。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冻住。我一把扯开床帘,阿诺安静地躺在那儿,换了一件酒红色的衬衣,短发服服帖帖地卧在眉间,像个睡美人,但嘴唇已经没什么血色了。 枕边有一把带血的水果刀。 我膝盖一软,从梯子上摔下去,却感觉不到有多疼,再次爬上上铺,小心地把她抱下来 。 阿诺的左手还在流血,口子很小,两厘米都不到,但她扎的是腕动脉,竖着拉的一条裂口里源源不断涌出猩红的液体,焦糖色的被褥已经一片褐色,是血的红色沁入了布料。 我一把从头上薅下发绳,在她手上的伤口上方绕了三圈。皮筋将她本来就白的手腕勒得发青,血流减少,停止。几滴余血落在了我的T恤上,晕开,成了一片妖异的花。我已抱着她在奔跑。一米六的阿诺原来这么轻。 阿诺的呼吸很平稳,轻轻的一阵鼻息喷在我颈侧,风把我的长发糊了她一脸,她仍旧没有醒来。 校医没上班,我猛地踹开了校医室的门去拨120急救电话。 接线的姐姐声音甜美,我用仅存的理智快速地告诉她,学校名称和伤者情况,脱力倒在椅子前,又撑起身,拨出老秦的手机号。 老秦和年级主任一同冲进校医室时,阿诺的左手已变得青紫。我用最粗暴的方法暂时帮她止住了血,但也造成伤口以下的部位因供血不足而缺氧。我跪在柜子前找止血绷带和药,听到年级主任吼出的一声“把头发扎起来!” 老秦一把捂住主任的嘴,让我帮他先通知阿诺的父母。 我庆幸我同阿诺一起长大。 然而,李叔叔把电话挂了,安阿姨听完我说的话后破口大骂。 我冲向教学楼,去一班找李允安。 忘了说了,阿诺全名李诺安,李允安是她的龙凤胎哥哥。 我扶着墙壁在一班教室门前已经喊出了那一句“李允安!你妹妹出事了!”才想起李允安上周就去燕城集训了,这周末才能回来。 李允安天之骄子,常年稳拿年段第一,竞赛奖项拿到手软。而阿诺和我,只是成绩中上、在一班二班所有尖子生中位居下游的所谓“好学生” 一班所有人惊诧地将目光投向我,如同见了鬼。 我转身下楼,在楼梯转角的观衣镜中看清自己此刻的模样。 齐腰的长发乱糟糟地垂在身侧,面色苍白,眼睛通红,衣服上还沾了血。 像极了从棺材里爬出的女鬼,也似刚杀完人的疯子。 衣服口袋里有一只阿诺叠的千纸鹤,我无意识将它捏紧。 我的阿诺,你一定不能有事,不然我真的会变成疯子。 救护车驶入校门,我用花坛里折的一根栀子盘了头发,帮着护士姐姐把阿诺抱到车上,看医生为她插上氧气管,连满各种仪器。 年级主任让我回去上课,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老头叹着气,摇摇头,自己走下救护车去骑他的小电驴。 “止血还算及时,等会缝四针,再输上两天液就好了,不会有大事的。”年轻的实习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仪器上弯曲曲的折线安慰我。 “那她为什么一直昏迷?”我的声音哑到把自己吓了一跳。 “血压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的确有点不对劲了。小唐,过来采管静脉血,待会儿一到医院就加急送去检验。”一到有些沉的女声响起,我看到主治医生放下听诊器,面色有些凝重。 “她平时有服用什么药物吗?”那位年长的医生看向老秦。 “这小丫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算真的有,我们老师也不可能知道。喏,这姑娘和她好的像亲姐妹似的,她也不清楚,否则一上来肯定会和你们说。”老秦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打字 估计在跟校领导汇报。 “那只能等结果出来了,最好是我多心,否则还要洗胃。” 不知怎么,那24颗藏在苹果里的五角星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阿诺为什么突然切苹果?试刀吗?可为什么要切那么多? 她的嘴唇仍是紫色,只不过在氧气面罩下蒙上一层雾。我的心口突然一滞。阿诺最擅长化学,其次是生物,她想学药学,她想做研究员,她买了一堆专业书……蔷薇属植物种子内含有□□。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决绝,但我不要失去我的阿诺。 “苹果核……她拦腰劈了24个苹果,我没看清种子还在不在里面。”我抓紧了护士姐姐的手,医生的脸倏然变色。 “叫急诊先备下洗胃的东西!一个自杀的姑娘切苹果,还是拦腰劈,除了生嚼苹果籽服毒自尽,还能是什么?”医生的声音拔高。 “可……她只是个高中生啊,”护士不解,“高中生应该不知道……” “旁边那小丫头也高中,你问问她知不知道苹果籽里有什么?” “氰苷。70个苹果的籽粒里的量能毒死一个成年男性。我们的宿舍里只剩24个,她全切了。”我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如果不是她又在手腕上划了一刀,我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的。 我为什么要容许她一次性买两公斤的苹果来学?,我为什么中午不陪她回去?她一直阳光开朗,为什么连我都没有察觉到她的死意? 我痛恨那24颗致命的五角星,我更恨我自己。 第2章 chapter2 许诺平安 我一直以为我和阿诺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就算我们日后各自结婚生子,就算我们相隔千里,我们也还是她所说的“灵魂的双胞胎”。在这世上,连李允安和阿诺的感情都不能与我们之间的情谊相提并论。我一直觉得我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其实从阿诺开始折千纸鹤起,我就隐隐感到不对劲了。宿舍里放着两大箱千纸鹤,她直到上周还一直在买新的彩纸。我明白,几乎所有女孩子想和喜欢的男生告白时,都会叠千纸鹤去祈福,但阿诺从未和我谈起过,我也没有资格去主动问。 谁让我是同性恋,谁让我偏偏喜欢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如果阿诺是因为表白被拒而轻生,就算那个男生可能无辜,就算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我可能也不会轻易说服自己不去找他的麻烦。 我的阿诺,我不求你能真的属于我,我只希望你能一世平安,一生无恙。可你到底为什么想不开?明明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和我哭,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和我说啊,我们之间明明不应该有犹豫 的呀。 为什么就连对着我,你都要装出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呢?你笑的时候,到底有多少次是在心里流眼泪? 在我察觉不到的时刻,你是不是……在讨厌你自己? 医院大门近在咫尺,我靠在担架旁捂着脸大哭。 洗胃要签字,李家人一个都没来。老秦长叹一口气,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不满18岁,我甚至不能在她的确认书上作为朋友写下自己的名字。 阿诺手上的伤口草草缝合裹上了纱布,把我吓得几乎发疯的伤口,此刻原来也只是一个小问题。 一个苹果,五个子房,每个子房1到3粒种子,400多颗苹果籽——咬到一下能把阿诺的脸苦皱的400多粒苹果籽,她要多痛苦,才会一粒一粒地嚼碎、吞下?她要有多痛苦,才会在吞完将近致死量的毒药后,又对着动脉扎了很深的一刀? 她叫诺安,但原来她的平安,只是我对自己许下的无法实现的诺言,只是她空口无凭,随意打破的对她自己许下的诺言。 抽水的机器在运转,护士捏开阿诺的咽喉,把那根将近半米长的管子向她的食道里插。那该有多疼啊,可是她还是没醒。 实习医生捏着报告单冲进来:“血药浓度检测没分析出其他种类的药物,但情离子浓度超出正常值二十倍还多。” 温水被泵入阿诺的胃,我抚着她被汗沾湿的碎发,左手扣住她右手,想吻下去,但我不敢。 水流从管子中又被逆行抽出,混杂着面条的碎屑和破损的黏膜。我用毛巾轻轻擦着他下巴上流出的水珠,有些白色的细碎颗粒沾在毛巾上——苹果籽的渣。 六升水从阿诺的胃中进进出出其实也不过一个半小时,我却觉得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安阿姨在洗胃快结束的时候终于赶到医院,满腔怒火,劈手就想打阿诺一耳光,我抓住她的手,在她保养得当的皮肤上愣生生掐出了印子。 “阿姨,她已经够难受了,如果连因为撑不下去,自杀都要被亲生母亲打骂,那她醒过来只会更痛苦。”我的声音已经麻木,我好像知道她想去另外一个世界的部分原因了,却偏偏是我最无能为力的原因。 “哎,直系亲属终于到了是吧?快快快,洗完胃还要做血液灌流,赶紧过来交押金签字。”护士长在洗胃室外喊道。 转到ICU,等待血液灌流时,急火攻心的母亲终于从暴怒中抽离出来,抓着我的手开始哭诉: “她怎么一点也不让人省心,从小到大,我不求她能跟阿允一样优秀,毕竟是女孩子嘛,安安分分的就好了,可她就是要那么皮!梦梦,梦梦你告诉阿姨,我们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她,她凭什么这么自私啊?”她有些神经质地把我的小臂攥得很痛,而我的心口已绞痛到几乎不能呼吸。 我一直以为拥有一个像李允安那样的好哥哥的阿诺是个很幸福的小孩,但八岁以后我们就再没到彼此的家里玩耍过,她的父母会变。有两个小孩的家庭,家长手里那碗水端不平不要紧,只要别全洒在某个孩子身上就好。 偏偏阿诺的活泼好动被打上“皮”的标签,李允安的寡言却是成熟稳重。阳光坚强,是没心没肺长不大;撑不住心里藏起来的负面情绪轻生又是自私……如果她真的被父母爱着,他们应该在得知阿诺自杀的消息时悲痛欲绝,看到她苍白的面容、受伤的手腕时心疼不已,而不是漠然挂掉电话,亦或诉说自己的委屈,怪罪女儿的不懂事。 连我都会因为她干的傻事关心则乱,为什么“世界上最爱孩子的人”可以这般冷漠?我见不得人的感情,难道比母爱更伟大,比父爱更沉重吗? 诺安,李诺安,她的名字,或许只是他父亲对母亲的一个许诺。 但我想许诺护她一生平安,尽管……已经实在太晚。 老秦回了趟学校,又开车到医院拿着拷贝好监,的笔记本电脑逐帧分析促使阿诺自杀的原因。我攥紧老秦刚给我捎来的手机,听着仪器不断从阿诺里抽出鲜红色的血液,发给李允安的每一条消息都得不到回应。 他集训拿不到手机,我当然知道。可阿诺醒来看不到哥哥,一定不会开心。 老秦只给我批了半天假。血液灌流做完,天都暗下来了。我帮阿诺擦干净洗胃时沾到头发上的油腻,听不下去她父母在电话上的争吵,打车回了学校。李叔叔直到我离开都还没有从单位出发,安阿姨性子急,能和随便一个小护士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我根本不放心阿诺孤零零地躺在监测仪器中间,但我没有资格留下陪她。 进校门时正好10点,晚自习还没下,我先去老秦办公室交了手机,从后门进教室去帮阿诺收拾东西。笔记本,练习卷,一轮复习资料……总会有一两只千纸鹤从书堆里跳出来,我一只一只放进桌角的纸袋里,最后连彩纸一起打包拎回宿舍。 我不知道这近千只千纸鹤是阿诺为哪个男孩折的,如果她谁都没有告诉过,那我宁愿当做所有纸鹤都是她在为自己祈福,我宁愿相信堆满宿舍的彩纸是她给我的许诺,许诺她一定会平安归来。 我的阿诺一定不能扔下我自己走掉。 第3章 Chapter3晴天娃娃 拆洗阿诺的被褥时,我发现一个挂在窗帘杆上的晴天娃娃。 小小的一只,在泛黄的白布上用圆珠笔画了笑脸,浅蓝色的丝带扎颈,很旧的一个晴天娃娃。 它的头硬硬的,我解开丝带,看见一颗很漂亮的玻璃弹珠。 我瘫在她满是血腥气的床上,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 我是三岁认识阿诺的。小的时候,在李允安还没变得一副拽样的那几年,我和他们兄妹都是很好的朋友。 五六岁的时候,他们的奶奶送了李允安一道很精致的跳棋,棋子是光洁无瑕的玻璃珠,六种花色,有阿诺最爱的天青色,也有我小时候喜欢的水红色。我们玩那那套跳级玩了一年多,有一次李奶奶看到,很是亲昵地摸着李允安的头和他说:“小女生多笨啊,和她们下跳棋得不到锻炼。”让他拿上棋子去和表哥玩儿。 那天晚上,李允安抓着一把六颗玻璃珠悄悄溜出来找我,说阿诺闷在屋子里不说话,我们一起给她一个惊喜。 我那时候已经开始学画画,老师教我们做了扎染,妈妈给我买了很多用来练习的白棉布和丝线。我们躲在书桌下面,把六颗玻璃珠扎进棉布里,用圆珠笔画上笑脸,做成六个晴天娃娃。 “我们每人一对吧,就当一个小秘密了。”李允安拽着我一起往李家跑,六个晴天娃娃笑得开心灿烂。 阿诺很喜欢分给她的两只小娃娃,挂在床头的蚊帐上好久。后来,李奶奶发现跳棋缺子,李允安一言不发,阿诺被奶奶怀疑搞破坏吵了一架。李允安把整盒棋子全部扔掉,我们再没玩过跳棋。 十年前的我们多天真啊,以为三对晴天娃娃可以为我们的友谊带来永远的晴天。然而,小孩子最终都会长大。李允安从我们的聊天和游戏中彻底消失,阿诺剪掉蓄了十年的长发活成个没心没肺的假小子。属于我的那对晴天娃娃早已在不知哪次扫除时被当做垃圾清掉,李允安可能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干过如此幼稚的事。我觉得阿诺应该也把童年忘得差不多,然而她的床帘内至今藏着我做工粗糙的晴天娃娃。 我们自以为最爱她,可我们谁也不懂她。 那天晚上我彻夜失眠,阿诺天真可爱的笑颜在满屋血腥气中不断撞入我的脑海。我回忆起我们相识的整整14年,在麻木间感到贯穿全身的痛意——越长大,阿诺就越爱笑。 久远的记忆中,四岁的阿诺摔破膝盖,眼泪在眼眶里转,却始终紧咬着袖子。我抱住她安慰,听见她说:“暖暖是好孩子,暖暖不哭。”幼小的阿诺,或许很少能在哭闹时获得父母的安抚,尽管一直有哥哥的陪伴与关爱,她还是错误地认为自己不应伤心哭泣。 所以,长大之后,阿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晴天娃娃,永远阳光灿烂,永远笑脸迎人,藏住自己真正的性格、情绪,为别人带去欢笑和喜悦,独自承受内心无从宣泄的悲伤。我们朝夕相处,我们亲密无间,她经常扑进我怀里笑成一团,我无从知悉她内心的绝望,但那种无助的情感,我现在似乎体会到了十之一二。 哭到眼睛红肿,我下床洗干净阿诺的被子。晾衣杆上不断有水珠滴落,像是我的眼泪,又或是心头血液,沉默地渐渐流尽,剩下几乎枯萎的躯壳。 第二天早晨5点半,宿舍未亮灯,我摸索着收拾好自己,把桌上干瘪的苹果全部掀到了地上,在黑暗中把它们逐一踩碎。 那时我已接近疯魔。我快要失去我的阿诺了,她自己亲手为自己服下致命毒药,我不知道还能怪谁,只能恨暗□□药的苹果。 6点全校通电,我打扫干净,一地狼藉,发觉胃中反酸,终于想起自己自从昨天下午就水米未进,刚拎起一瓶放在宿舍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便想起昨日向阿诺胃中灌水的长导管,撑在浴室的墙上吐得天昏地暗,喉咙里混杂着胃酸的刺激感和血的腥气。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把自己从宿舍拖到食堂,又从食堂挪进教室的。坐在桌前的那一瞬间,我听到前桌女生问我:“梦依,妹妹怎么了?” 眼泪瞬间流下,我记不清那姑娘拍着我的背说的安慰的话,只清晰地记得她叫阿诺“妹妹”。 分班的第一天,有人好奇阿诺和李允安名字的相似,阿诺很可爱地拄着头说:“他是我亲哥哥啊!” 阿诺的性格——阿诺显露于人前的性格是非常讨喜的。或许是由班上一个明恋李允安的女生牵头,同学们逐渐开始叫她“妹妹”。很亲昵的称呼,有善意,有某种慈爱的感觉,于是阿诺的形象在全班除我以外的人眼中真的成了一个有点迷糊的小妹妹。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关心她。面对朋友的询问,我开不了口,说不出那两个让人通体生寒的字。 不过最终全班同学还是知晓了情况。老秦勒令所有人不许散播消息,但阿诺实在有太多朋友。李允安那群兄弟也都来打听情况,班上多嘴多舌的男生透露一星半点,点炸了整个高三。 阿诺自杀是周二,周三一整天,我从心理咨询室开始辗转走遍整栋政教楼。心理干预,校领导问话,协助进行人际关系排查……每次回教室时都能撞上一两个焦急的男孩子,对着我欲言又止。 我数不清那时一天之内有多少男生吞吞吐吐地跑来打听阿诺,被全班女生——还有一班的几个女孩一起骂回去。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阿诺居然有那么多追求者——李允安的存在让喜欢她的男孩从来不敢明追。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众星捧月都不为过,但她自己在刻意降低存在感,所以连我都忘了,阿诺也是从小美到大的漂亮姑娘,从颜值到才华都远胜过大多数女生。我自己喜欢她,却从未想过还有别人会喜欢上她。她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爱。 远在燕城的妹控李允安如果知道那么多兔崽子肖想他的宝贝妹妹,绝对会怒发冲冠。正如幼时每一次阿诺被小男生逗弄时,李允安都会直接从后面把人拎开。 晚自习我去找老秦借电话打给安阿姨问阿诺的情况,只得到一句“还没醒呢。营养针吊着,死不了。” 没人敢通知李允安,我是因为没有渠道,校方包括李家父母在内是害怕影响到他的决赛——那关系到保送名额。尽管他们十分清楚,以李允安的能力,自己考上top 2大学轻而易举——我们高中一年上清北的人数能有四五十。 我浑浑噩噩地撑到周六早上放月假——谢天谢地,那周赶上学校月末放双休的好时候。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简要说明情况后,我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医院。 其实相识14年的前提和我们相同的性别那时的确为我提供了很好的掩护,否则以当时我那种外显的慌乱与焦急,连瞎子都能看出我对她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我妈甚至让我别太打扰阿诺,晚点儿她也过来,给我带家里煲的汤,如果阿诺醒过来就喂他也喝一点。 加护病房里只有护工和阿诺,李家父母一个开会,一个紧急出差。我坐在她床沿,期待下一秒她那氧气面罩下的双眼就会睁开,流出我熟悉的清澈眼波。然而我从旭日东升坐到中午妈妈打电话问我阿诺的病房在几楼,她只是安静的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我把那天找到的晴天娃娃重新系在了阿诺床头。浅蓝色的丝带被我用颜料染成了天青。阿诺一直保留我为她做的晴天娃娃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只有她自己清楚,但此刻,我清晰地知道,于我而言,阿诺就是掌控我心灵天气的晴天娃娃。 如果失去她,我的世界将仅剩阴霾。 第4章 Chapter4 只要你醒过来 妈妈一来就把凝满悲哀的病房变得有些温馨。护工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护士站也没人过来查房,于是我那可爱的妈妈熟练地调整床高和吊瓶,把阿诺皱巴巴的袖口理顺,命令我喝掉保温桶里3/4以上的鱼汤,又去开水房打水,让我帮着一起给阿诺擦洗身上的粘腻——那些昨、前两天做心电图检查时留下的电导膏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清洗,我一整个上午光顾着伤心和想东想西,根本没有仔细检查阿诺的情况。 然而,在我妈无微不至的关心之中,我再一次为阿诺感到心痛。 我成长于幸福美满的家庭,她却只有父母的漠不关心。 阿诺安静闭眼,任我们摆弄。到此时,我才发现她真的瘦了好多,近于苍白的皮肤下已经没什么赘肉,但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所以就连我都忽视了她的消瘦。 我终于开始为14岁后因为自己那些隐晦的心思而与她刻意保持的肢体距离感到后悔,然而,已经太迟。 妈妈很心疼地揉了揉阿诺的头发,又很温柔地把我搂进怀里,很暖,但我还是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下午两点,妈妈回学校值班,临走前交代我好好照顾阿诺,如果晚上想留下陪床,要先打电话告诉她一声,免得她担心。 我在她床边坐着写周末试卷,想象她为导数大题愁眉苦脸的样子,耳边却只有生命监测仪的“滴”声与氧气管内微弱的气流音,再听不到她尾音上扬的小牢骚。 六张试卷写完,期间护士姐姐过来换过两次葡萄糖,告诉我晚上8点要做一次脑电检查。天色已经暗下来,我随意点了些吃的,收好书包,轻轻俯身贴在阿诺耳廓上,犹豫着,只说出一句:“只要你能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阿诺。” 只要你能醒过来,我愿意接受所有的责骂、质问,然后,护你一世周全。只要你能醒过来。 晚饭送到医院门口,我冲下楼去拿,撞见捧了一大束百合和康乃馨的班长和他身后的一群同学——阿诺真的很有好人缘。 偷懒的护工回来时已经七点,看见一大屋子的高中生吓了一跳,开始用“病人需要休息”的理由赶人。同学们磨蹭了几分钟就离开了,我坐在阿诺床头冷眼盯着她。 “我已经和阿姨说了,你消极怠工。”我划着手机屏幕,李允安这个点应该已经结束了集训生活,我在等他回信息。 护工嗤笑一声:“那她那个妈还把她扔这出去逍遥呢。再说,这小丫头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请你滚。”我没再抬头,只听到她摔门而去的声音。 阿姨发消息说明天一早得去机场接李允安,护工靠不住,只能麻烦我今晚看一下阿诺了。 我冷脸叉掉对话框,打了电话告诉妈妈我决定留下,捂脸倒在床沿,轻轻搂住阿诺。 在黑暗中瘫了片刻,电话铃炸响。我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李允安语无伦次的咆哮,同时,病房的灯亮起,护士推着仪器进来。我让李允安先控住情绪,挂掉电话去帮医生给阿诺身上接线。 “注意些,病人脑部活动明显增强了许多,明天之内醒过来的几率很大。她的直系亲属呢?”主治医生看着脑电图,皱了皱眉。 “她哥哥明早回来。”我靠在矮柜上,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医生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我拨通李允安的视频电话。 那张与阿诺有四五分相似的脸立刻出现在我面前。可能我们都没见过彼此如此失态的样子,愣了一瞬,李允安才哑着嗓子问我:“知道原因吗?” 我对上他红肿的眼睛:“如果我知道,那就不会干坐在这儿了。” 李允安一脚踢翻不知什么玩意儿,对面传来一声巨响:“凭什么瞒着我?四天!四天过去了我才知道!”妹控发疯是最可怕的,然而我的心情已经麻木到了极点,没心思哄他。 “刚刚医生说她明天可能会醒。你几点能到?阿诺现在估计最想见的就是你这个哥哥。”我坐在阿诺床头,调整镜头,让李允安看到她安静的睡颜。 李允安仰头看天花板,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九点落地,到医院那边估计得十点半左右了。辛苦你盯会儿,她要是醒了就赶紧给我打电话。” 我点头,伸手理了一下阿诺的头发,“你先别跟你爸妈吵,不然阿诺醒过来会被迁怒。你们家真是……服了。” 李允安嗤笑:“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而已,那二位对我们的感情投入几乎为零。我不会和他们吵的。等暖暖醒过来,我会先收拾把她逼到轻生的人,再跟我们重男轻女的父母算账。” “得了吧,妹控。先回来再说。”我无语挂了电话,小心地钻进阿诺的被子,环抱住她纤弱的腰。各种管子缠绕交织在她身边,我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醒过来,好吗?我们说好了一辈子做好姐妹的呀。” 只要你醒过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第5章 Chapter5 千纸鹤之愿 周天清早,我从噩梦中惊醒,抬头去看生命监测仪上的数字。心跳,呼吸都正常规律,血压依旧较低,屏幕的微光照出昨日同学们送来的花束轮廓。阿诺安静地窝在我怀中,病床宽度一米一,塞下两个女孩子也并不拥挤。我居然在她床上睡着了。 电子时钟显示4点半,我动作很轻地下了床,照着昨天妈妈和护工的动作清理阿诺身上的污秽。她似乎是真的快醒了肌肉不再绵软,手指和膝盖都有轻微的颤动。 我草草抹了把脸,灌下一口凉水,开灯,拉铃,唤来夜班护士检查阿诺的具体情况。 “有苏醒的征兆了。能醒过来的话后续治疗风险不会很大。我去通知主任。病人家属呢?怎么一个不在?”护士长站在阿诺的床头皱眉。 “她哥哥集训回来了,她妈妈去机场接了人就会过来的。没事的姐姐,我在这儿守着呢。”我帮阿诺调整了一下氧气管,回了护士长一个浅浅的笑。 “唉,现在的父母……还不如个中学生靠谱。”护士长摇头,叹口气,走远。 床头的报警系统有个小小的信号灯,荧光黄的光一闪一闪的,像颗星星。我睡不着,抓过手机翻相册,试图从数千张大同小异的笑颜中拼凑出阿诺的真实情绪。 然而我什么都没找到。屏幕中笑得灿烂的短发女孩与床上沉睡不醒的姑娘形象重叠,像硬币截然不同的两面。 病房位于十九楼,在阿诺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中,我看到跃出地平线的太阳。血红的颜色,笼住整个天空。 七点半,护士推着针水进来,将针管与留置针头连好,开始向阿诺苍白瘦小的躯体内注入今日第一瓶维生素和葡萄糖。 李允安发消息说马上起飞,安姨打了电话问过阿诺“是不是还没醒”,然后跟我分享李允安物理竞赛全国冠军的“好消息”。 我“嗯”“嗯”地应着,耳朵捕捉到一点细小的动静——阿诺微微侧转了一点身体,脑袋向右侧歪倒。 仪器上的数值很正常,她正在夺回躯体的控制权——马上快醒了。 我看见了几小滴泪珠,从他眼角滑落,挂了电话,轻轻唤她:“阿诺,做噩梦了吗?”没有回应。于是我抽张纸帮她擦干净眼泪,很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没事的宝宝,睡醒就好了。“很紧张,却又开心。 过了一个小时不到的光景,阿诺终于彻底睁开眼睛。 “依依?”我听到她微弱的嗓音,合上手中的素描本。太阳刚好从窗口漏进来,晃了眼,迷了神。 “你睡了好久,真的好久。”我俯身摁住她想起来的动作,眼泪砸在她被子上,“我好怕你醒不过来。阿诺,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 “别哭嘛。”她伸出没扎针的右手,勾住了我的小指。 我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却开不了口。 “梦依,其实……不用伤心的,”,她很平静地开口,“我只是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而已。我在这里待了快18年啦,也该换个地方了,对不对?” 我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她这几句轻松的话语搅碎。 “为什么不和我说?”我那千言万语最终哽在喉头,只问出语义不明的一句话。 “多麻烦啊,这么多年我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氧气管下,阿诺微微勾了一下嘴角,“而且我知道我好不了了。虽然我好好长大了,但我不太想……变成大人。 “你看医生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我弄醒,可我睁眼只看到了梦依你,”她垂下眼帘,“我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所以……走了也好。” 不,不不不不不!对我来说,阿诺是最重要的,可我是个懦夫。 那时我们本不该懂爱,所以我自始至终也没能说出爱。我甚至没有告诉她“你很重要”。 我只是很小心的搂住她,“别犯傻,阿诺。允安哥在路上了,他快急疯了,我也快急疯了,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她很轻微地摇摇头:“不会的。其实我本来没有想这么快走的,不过我的纸鹤提前折够了,就想着,趁哥哥不在,找个地方悄悄死掉也好。” 纸鹤,又是纸鹤。“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我问不出那两个字,声线已经颤抖不已。 “明年。不过……我现在觉得,其实任何时候都可以。”她轻轻捏住我的手指,“我应该昏迷很久了吧,哥哥都回来了啊。爸爸妈妈都去接他了吗?我倒是还有点想和他们道个别。” 我的心脏好像被攥紧。她还是不打算活下去。 “不走可以吗?我舍不得你,阿诺。”我很克制才没有说出后面那句“就算为了我,你也不要走。”因为我深知自己没资格。 她愣了一瞬,笑起来,在氧气管中呼出一阵白雾:“我也舍不得你啊,依依。但我真的撑不下去,也装不下去了。 “如果我再强迫自己活下去,那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折磨。” 我大脑一片空白。阿诺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开朗的晴天娃娃,可她内心对于自己的定位,却是麻烦,甚至是对于他人的折磨。 是我,是李允安,是李家父母,是我们所有自以为她他,却从未真正触及她内心柔软的傻瓜,没能及时察觉,没能好好去爱她。 “怎么会?”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几乎消失,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吐不出半个真情实意的字。 “依依,别太难过呀。下辈子,我做你女儿,好不好?”她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晃了晃,像撒娇,更似恳求。 “你胡说什么呢,什么下辈子?”我伸手想去捂他的嘴,被管子拦住。 “给我找个好爸爸,然后做个好妈妈,好不好?”她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什么光。 “李诺安,你再胡说八道!”我几乎吼出来,吓得她怔了一会儿 。 少顷,她突然用力扯我的手,几乎把我拽得趴到她身上。 “梦依,你知道吗?1000只纸鹤,可以向上天换一个愿望。”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你想……”我尚未问完,她再次开口:“我希望,岑梦依一辈子幸福安康,万事顺遂。” 我呆住,泪如雨下。 1000只千纸鹤……她明明可以去换自己好起来。怎么可以……凭什么? 电话铃响。9点了,李云安落地,正往医院赶 阿诺很乖地和哥哥说了几句话,没有再提她的愿望。 第6章 Chapter6 无用功, 我我沉默地握着阿诺的手,她歪头看我,平静的眼神,很自然的样子。 “梦依……抱歉。如果……好吧,没有如果。”她的语无伦次让我一头雾水,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开始流失了。 “其实还是很感谢你那天把我送过来的。不过……好像我还是让你们做了些无用功啊。救我回来没什么用的,依依。我终归会走。你们强留住我,没什么用。”就算说这些的时候,她依然在笑。 “对不起……阿诺,我……”我终究没能说出自己抱歉的是什么,李允安已经冲进了病房,身后跟着惊慌失措的医生。 我起身同李允安点头示意:“你们兄妹好好谈吧,我先走了。李允安,记住我昨天说的话。”眼泪已经滑下来了,我拎着书包落荒而逃,听到李允安心疼地叫阿诺的小名“暖暖”。 我下楼时撞见李家父母,被叫住,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阿诺的情况。 我不敢告诉李允安阿诺的决定是怕他发疯,但不告诉她的父母是怕她再次受伤。 那时那刻,我已清楚明白,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无力挽回的错误,我们谁也不可能更正了。可我还是抱有奢望——万一呢,万一李允安劝动她了呢? 但那终究只是奢望。 阿诺的死讯是周一下午传来的,李允安在一班失控地冲电话那头的父母怒吼,连我们班都被吓得不轻。 我在自习课哭到失声,同桌的位置有个女孩一直在拍我的背,一边安慰我,一边自己抹眼泪。 “她明明醒过来了的,但医生救得了她的命,救不了她的心,我已经很清晰地知道了,但我没有办法不伤心。”我向坐在前桌的班长不停重复这句话,直至下课铃响。 李允安在所有人都去食堂后径直走入二班教室。我还在哭,没心思管他进来干什么。 “阿岑,暖暖留了张字条,”,他停在我桌边,沙哑开口,“我恨我爸妈。如果不是他们一个都没守在那儿,暖暖是不可能有机会剪断颈动脉自尽的。但暖暖留字条让我和爸妈好好生活。” 我抬头,两双通红的眼睛对视,谁也安慰不了谁 。 “你说,我怎么可以违背她最后的愿望?”李允安露出一个苦笑。 “我想去看看她。”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其实他比我更清楚,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但我就不一定了。 “那天我没敢告诉你,她说,我们救她是在做无用功。”我从阿诺抽空里抽出一张活页纸,“无用功。她决定了的事,没人改变得了,我不行,你不行,你们父母更不行。允安,这本来就是个死局。”我将纸揉成一团投向垃圾桶:“所以谁也别怨谁。我回宿舍,你要整理阿诺的东西然后交给你爸妈带回去的话……自便。” 李允安撑在桌子上叹了好长一声气,我抽了几张纸巾,大步走出教室。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李家人带走她的东西,可我有什么资格呢?在大人眼里,我的哭泣与崩溃就是小孩子不懂事的吵闹而已。 晚饭时间被我舍了拿来收拾东西。我擅自做主,把那两大兜千纸鹤放进我自己的柜子,又尽量把阿诺的衣物归整好,藏了水果刀,略微拖一下地,在晚自习预备铃响起前三秒冲出宿舍楼。 整段晚自习都有些鸡犬不宁。李允安在教室对面的办公室先发了一通火,然后李家父母赶到学校,用拖车运阿诺的书。中途安姨去宿舍楼了一趟,而李叔叔去教务处扯皮……总之,十点半下晚自习的时候,李允安跟着父母一起回去了,我回到宿舍,上床已经成了空床,衣箱、收纳盒全都不见了 。 那一刻,我才从无尽的悲痛中清晰地感知到,阿诺彻底离开了。与消失无异的那种离开。 她的一生短暂而平凡,绚烂初现,凋零已至。 我的阿诺啊,就那样长眠于17岁的深秋。 那晚我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我梦到了她,梦到了我们。 三岁幼儿园秋千架边的初识,她是“暖暖”,留着齐耳短发刘海齐眉的小粉团子,和哥哥躲猫猫撞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扑倒;我是“依依”,穿了淡紫色纱裙,坐在秋千上绕着发尾玩的“小乖宝”,于是摘青梅扔竹马,我们从三岁一直同班到12岁,勉强带上李允安凑成个“三小无猜”。青春期初至,她是个头娇小,辫子垂直至腰际的“校草他妹”,在一众小女生的表白信轰炸之下落荒而逃;我是身材抽条后收获“情敌”滤镜的倒霉“青梅”,被逼急了伙同李家兄妹手撕情书,舌战花痴,拎着个颜料盒到处乱跑写生。14岁,不伦的情愫暗生,我被自己吓个半死;阿诺因为和父母吵架一气之下剪短长发,反而更受一众“嫂嫂”们喜欢。16岁,分科、分班,半个学校领导层联手向我这个被分进理科实验班的美术生施压,寄出最后一幅参展油画后,我妥协放弃艺考。阿诺在教室做函数大题做得差点没撕书,听到此“噩耗”,扔开数学题安慰我:“没事的,我们可以考建筑系嘛,把爱好变成职业也是可以哒。”去操场散步撞上被抓的小情侣,我魂都快被吓飞,拉上阿诺就跑;校园论坛上一帮脑子有坑的把我评成“校花”,又叫李允安“校草”,阿诺发火,扔了一大沓别人托她转交的信封进荷花池,被罚扫操场三天…… 我在幻梦中恍恍惚惚,居然生出我们真的谈过一场恋爱的错觉。梦醒,却只有脸颊两侧干涸的泪痕,扯得我斜方肌发疼。 有没有爱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到头来,不也是镜花水月,不复存在。 周二清早,我被老秦押到心理咨询室,同在的,还有某位被校长和教导主任“护送”过来的妹控。 心理咨询师把她导师都摇过来帮忙了。和蔼的老头和温柔的小姐姐拉着我们谈了一早上的人生观,我负责边哭边点头,李允安负责横眉冷对咨询师,对什么都一副拒绝接受的样子。 咨询接近尾声,那妹控突然笑了一声,把咨询师吓得不轻。 “我妹妹第一次被救过来了,她说医生在做无用功。 “这句话,我也转赠给老师们。” 是啊,无用功。他们想要消减那因为阿诺死亡而带来的悲痛,疏导,排解,循循善诱。可外人想共情那种失去至亲挚爱的绝望都难,又怎么能够做到安抚? 心理治疗与疏导评估对于我与李允安而言,不过是无用功。 医生抢救一心求死的阿诺,咨询师用上诱导甚至催眠手段,想让失去妹妹的李允安与失去“好友”的我走出压抑的情绪,去好好学习……本质上,根本没什么区别。 不过是让欲死之人再痛苦挣扎几日,让伤心欲绝之人平添三分烦躁又无力。 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所谓“努力”,全都是无用功。 午休铃响,我啃着咨询师外卖点来的三明治,肿着眼睛问李允安葬礼的安排。 “今天下午就火化,然后骨灰寄在那儿,周天下葬。我爸妈连墓地都没选好,真的……太突然了。” 我心如死水,只点了点头。 可能李允安昨晚回家已与父母争辩过一番,但终究做了另一种程度上的无用功。 第7章 Chapter7 阴阳永诀 周天清早,我换上很素净的一条黑色长裙,披上初冬穿的黑色大衣,仅用白色丝带半束长发,由爸爸开车前往墓园。 很偏的郊外,有一大片桉树林,李家爷爷奶奶都不藏在这里。 我个人倾向于那对父母是把已死的女儿逐出了家门。 阿诺被放进一个棕色雕花的木盒子,摆在一堆纸花中间。一张摄于去年春日的照片被处理成黑白色调,作为遗像高悬于临时搭建的灵棚中央,有些吓人。 未嫁女,自尽,叠了双重buff的葬礼,70%的进程都在由和尚道士念各种各样的经,明明是在火葬场旁的墓园举行葬礼,却将阴阳永隔的氛围增添了100%的迷信感。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焚烧的浓烈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桉树叶苦涩的气息,沉甸甸地塞满鼻腔,令人作呕。 葬礼被一种荒诞的喧嚣填满。几个穿着不伦不类法衣的僧道,敲着单调的木鱼或铙钹,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像盘旋的苍蝇,嗡嗡地撞击着耳膜。他们绕着棺木(那小小的木盒)走动,挥舞着拂尘或经幡,动作夸张而疲惫,像是在演一出与逝者、与生者都毫无关系的闹剧。经文冗长而重复,内容空洞,无非是些“早登极乐”、“往生净土”的陈词滥调。这喧嚣与阿诺生前追求的宁静、与她最终选择的决绝沉默,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发疯的对比。 这哪里是超度亡魂,分明是在用噪音驱赶悲伤,用形式掩盖空洞。棚外阴沉的天空下,几只乌鸦停在桉树枝头,哑着嗓子叫了两声,像是在为这场闹剧加注一个冰冷的注脚。 李家父母站在灵棚最靠前的位置。李叔叔一身黑色西装,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线条绷紧,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是在悼念女儿,还是在盘算着会议日程;安阿姨穿着一身显然新买的黑色套裙,脸上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下的粉底有些厚,试图掩盖可能的憔悴。她眼神空洞,偶尔扫过棺木和遗像,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怨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甚至在中途,趁着一位道士高亢唱念的间隙,她低头飞快地从手袋里掏出小镜子补了补口红。 他们像两个尽职的演员,扮演着“痛失爱女”的父母,但那份表演下的疏离与冷漠,比寒风还刺骨。 李允安站在他们侧后方。他没穿西装,只是一身纯黑的运动服,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微微垮着,整个人像一截被烧焦了的木头。从进墓园起,他就没看过父母一眼。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小小的棕色木盒上,眼神空洞,却又像燃着看不见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火焰不像是悲伤,倒像是极致的愤怒与恨意,被巨大的无力感强行冰封在眼底。平日里那样敏锐而冷静的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连我的目光都没有发觉。 我站在人群的边缘,离灵棚有些远,身边是一大群阿诺或李允安的同学。爸爸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我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反复落在阿诺的笑脸上,落在那刺眼的木盒上。棚内的经幡无风自动了一下,道士们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刺破空气。就在这一片嘈杂的顶点,李允安动了。 粗制滥造的纸花被男生全部扫到地下,木盒周围变得空空荡荡,反倒清净许多。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三只晴天娃娃被安放在了木盒上方。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敲木鱼的停了,唱经的卡壳了,连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李允安。道士们面面相觑,脸上是惊疑和被打断的不悦。安阿姨吓得后退半步,捂着胸口,妆容精致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真实的惊恐。李叔叔猛地转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唇翕动,似乎想呵斥什么。 那三个晴天娃娃依旧笑得很开心。我都不知道,另外两只是从哪里被找出来的。 接下来的仪式在一种近乎麻木的静默中草草进行。僧道们加快了语速,敲击声也变得敷衍。李家父母脸色铁青,眼神躲闪。李允安恢复了之前的姿势,只是那背影,更添了几分死寂。 终于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刻。人群缓缓移动,依次经过那小小的棺木。我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带着或真或假的哀戚,低头走过。 轮到我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行走。我走到近前,看着照片里阿诺永恒的笑脸,又低头看向那紧闭的木盒。阿诺怎么就变成这么小的一点儿了呢?比晴天娃娃都大不了多少。 我没有哭。眼泪在来的路上似乎已经流干了,或者更深地冻结在了心底。我只是从大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样东西——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只小小的、用天青色彩纸折成的千纸鹤。那是我用她没用完的彩纸折的。 我弯下腰,轻轻将这只小小的纸鹤放在晴天娃娃中间。天青色,她最喜欢的颜色,我想让这小东西和那晴天娃娃一样陪着她。 “阿诺……”我声音低哑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的愿望……太傻了。” 我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个誓言:“……我会努力……好好的。” 乱七八糟的流程走完,两个工人将那个小盒子抬到墓园一角新砌的石窟里,填砖头,抹防水层,然后开始一铲一铲往上填土。 最后一铲土落下,安姨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抽泣,随即用手帕死死捂住了嘴。李叔叔依旧挺直着背,但脸色灰败,眼神第一次显露出一种真实的、沉重的疲惫。 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的声音仿佛被彻底抽离。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结束了。我的阿诺,连同她短暂一生里所有的欢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藏于这小小的一方坟墓间了。那片天空依旧沉沉地压着大地,酝酿着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落下的雨。 人群开始麻木地移动,像退潮般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爸爸轻轻揽住我的肩,低声说:“走吧,依依。” 于是,我们同人潮一起涌出墓园。 我没有再回头。墓园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像一声来自深渊的叹息,为这场盛大而无用的告别,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 门外的公交站空无一人,只有桉树叶在阴冷的空气里,发出细碎而永恒的、如同哭泣般的沙沙声。可那场雨,终究没有落下。 第8章 Chapter8 造化弄人 葬礼结束后又是单调而紧张的高三生活。硕大的教室,我一个人占据两张桌子,冷得慌,只能用无数习题麻痹自己。 周六晚上八点,学校放高三狗回家。十一月初的寒风里,再没有挽着我胳膊说“破天好冷”的阿诺,我回家进卧室,蒙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那一千多只纸鹤被我拎了一半回家。那是阿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尽管她最终的那个愿望我无法帮她很好地实现,但这并不妨碍我把它们留作最后的纪念。 熬了一个大夜写完全部的卷子,我在三点多钟终于洗漱完睡下,不知今夕何夕。昏迷一样地睡了五六个小时,早晨十点,李允安一个电话把我炸醒。 “阿岑,我爸妈要烧暖暖的东西,我吵了大半个早上他们终于同意留一部分。我收拾挑拣的时候,找到了……本来应该给你的一堆零碎,你现在有空吗?我拿过来给你。”男生的声音很疲惫,透出很深的无力感。 我心脏抽了一下:“是……什么东西?” “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样吧,我们小学旁边那家猫咖,我们见面再细说。你做下心理准备,可能有点不太容易接受。”李允安说话吞吞吐吐藏头露尾,匆忙挂了电话,发过来一个定位。 我扔开手机,重重揉了几下眉心,起床简单收拾好自己,和在客厅看电视的老爸说我出去一趟,顺便吃饭,问用不用给他带。 “去去去,再不动我都担心你在那屋里发霉。你妈昨天炒的炒饭还剩大半碗呢,用不着管我。”老爸对着八点档狗血电视剧一脸嫌弃,换台,发现电影频道在放冰雪奇缘,又切了回去。 李允安说的猫咖不远,我推门进店时,他已经坐在窗角的桌边,腿上压了一只肥成饼的蓝猫。 我原以为他要给我的“零碎”顶多是被阿诺藏起来的小玩意儿,但他抱着一本比数学课本还厚的32开笔记本发呆。 “李允安,阿诺留了什么给我?”我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猛一回神,先是一脸扭曲地把猫赶下去,然后眼神闪烁望向我,不答先问:“暖暖折的纸鹤是不是在你那儿?” “是……怎么了?那天安姨去宿舍收拾的时候没带走。” 他挤出一个很奇怪的苦笑。 “我本来发誓,如果找出暖暖死因,会让那臭小子好看的。但……我现在连一句质问都说不出口。阿岑,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在了,你们在她生前是最好的朋友,你可不可以……至少别讨厌她?”李允安深吸一口气,把那个磨砂壳的笔记本放在我面前。 “你……你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我突然莫名心慌。 “暖暖这两年的日记。你自己看吧。我这个哥当的够失败,但其实就算这两年我察觉了,也无力回天。” 我的心脏停滞,随手翻开那个本子当中一页掉落一张病历,时间是2016年8月5日。好像……当天阿诺还去机场接了我。 是市二院精神科。我盯着上面的“中重度抑郁障碍”和“建议按期复诊”,几乎无法呼吸。 日记本摊在桌上,露出阿诺圆润的墨蓝色字迹。 我随便瞟了一眼,僵在原地。 “李诺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岑梦依的人,那些肤浅的、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傻男孩,没有一个配得上她。”——那天有化竞课的学长和我表白。 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一片墨迹。我仓皇放下本子,捂嘴大哭。 李允安犹豫不安的眼神被惊诧代替。 “凭什么啊?!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许那种愿望?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要在最后一面的时候说希望做我女儿?她还让我给她找个好爸爸!如果……如果她没那么说,我会跟她说我爱她的。那……她可能不会……”我语无伦次,满脑子只有那句语调欢快的“下辈子,我做你女儿好不好?”同纸上偏执绝望的文字交织在一起,肆意嘲讽我的滑稽可笑。 本来我应该能救她的,我害怕刺激到她而没能说出口我的爱,反而断绝了唯一一次能拉住她的机会。 中午十一点的猫咖,我和李允安哭成两个疯子。 最后,李允安先止住眼泪,压抑至极地蹦出一句“造化弄人”。 我平静下来,开始翻日记。看完前两页就再也翻不下去。“直接往后翻到最后几页吧。前面的我也没仔细看过,但光是那最后那三四天的日记就已经够伤人的了。她给你留的话大多散在那几天的日记里。” 我倒着往回飞速翻动,一张天青色的正方形彩纸飞出来,背面有蓝色的墨迹。 “它们是我畸形丑陋的爱伪饰成的祈福与祝愿,和我本人一样,匿于阴影之中,腐朽,破败,一生不配曝于天光之下。。” 心口好像有什么碎掉。我再往前翻到有字的页数,又找出两三张相同的彩纸,上面写着令人绝望如坠冰窟的话语 。 “千纸鹤的折法与百合花相近,只有最后一步的不同。” “我为你折了1314只千纸鹤,每只纸鹤都是一朵畸形的百合花,将花瓣蹂成双翅,却还是无法飞翔。” “百合,不只是花。”我收好彩纸,“学校周边报刊亭里老板藏着掖着的漫画,也有一种……叫百合。女孩子之间的恋爱,在哪里,其实都见不得光啊。” 李允安沉默不语。一只圆润的大橘扒着我裤子蹭,又得寸进尺上了膝,很高傲地歪头,看我手里的日记。 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向纸上的文字。 2017. 10. 16 数竞结果出来,哥哥去集训了没听说,但他今年数学也拿了国二呢。 越发显得我平平无奇。 依依抱着化竞书还在学,但我感觉今年我考的没有去年好,应该进不了决赛了。T大的冬令营名额估计也拿不到,更别说自招了。 我好没用,为什么我比哥哥差那么多呀? 我们和依依一起长大,可大家只说他俩青梅竹马。 好累呀,我指这么压抑又浑浑噩噩的活着。 如果我和哥哥是真正的同卵双胞胎,会不会不一样呢? 2017. 10. 18 李诺安,不要太自私呀,你给他们添的麻烦够多啦。 告诉梦依你喜欢她?别犯傻,那样不仅救不了你自己,还会让她痛苦。同性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拖她下地狱。 岑梦依值得拥有世上最为幸福美满的人生,她应该过琴瑟和鸣、儿孙满堂的后半生,而不是守着一个从里到外都腐坏了的李诺安。 不要成为别人的痛苦,不要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李诺安,要把事情做得省心。 2017. 10. 19 我好像真的撑不住了,撑不到长大,撑不到高考。 没有我的话,家里好像也并不会缺失掉什么。 我是哥哥出生时附带的礼物,可爸爸妈妈不喜欢哥哥的礼物,只喜欢哥哥。李诺安太缺爱了,她一点都不坚强,没办法为了自己活下去。 而且,就算按部就班的生活,我的未来也注定一片灰暗吧。 上所top 10,但是没有绝对含金量的大学,在实验室泡过大学七年,然后被爸妈催着找对象结婚,应付无数场相亲,和梦依分开,从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普通的闺蜜,然后或作为伴娘,或作为单纯的宾客,目送她走向自己的家庭? 我总在奢求我得不到的东西,明知她不可能属于我,却止不住妄念,度不过这场劫难。 那就走吧,折完千纸鹤就走。 2017. 10. 21 如果她愿意主动抱抱我,那我就再等等,等哥哥回来再死。 她只揉了揉我的头发。 2017. 10. 22 梦依,我其实真的很舍不得你呀,很舍不得。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哭吗?会的吧,但不会伤心太久。 死亡其实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奶奶走了三年不到,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我对她的感情了。她只是平静地从这个世界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 所以我也只是去了一个新的地方,不再和你联系而已呀。 你应该会伤心一段时间,然后继续努力生活,去上大学,遇到真正相爱的人,偶尔想起我时,会心酸,会和你的儿女在讲述自己童年趣事时提到我,但只是记得有过我这么一个好朋友就够了。 等我在那边待烦了,我就来找你,或成为你的小女儿,或成为你的孙子孙女,看我能在那边玩儿多久。 你一定会很爱很爱你的儿女,所以我会幸福的。 2017. 10. 23 我不知道把日记放哪儿比较妥帖,不过……爸妈应该不会看?那就塞进放旧课本的收纳箱吧。 依依在画板报,我其实不该选宿舍死的,但……懒得动啦。 再见。 我放下日记本,心脏充满酸涩。 “先回了,出来太久我爸妈要叨叨。”李允安把冷透的咖啡一口闷掉,走出猫咖的大门。 我随意点了一点甜点,和热可可,抓过两只毛茸茸的大肥猫搂在腿上,一页一页翻看阿诺的日记本。 如果,我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大着胆子开了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我不敢细想,怕上天无情嘲弄我们的“爱”。 第9章 Chapter9 后来 十一月中旬,我被化学老师叫到大办公室,通知我参加化竞复赛。 “太可惜了,李诺安孩子初赛全省第一呢。本来注定拿金牌的……唉,可怜的姑娘。”老师叹了口气,递给我两张烫金的奖状,“你帮我带给她哥哥吧,李允安那臭小子,半个月没给过人好脸色。” 李允安让我留着。“爸妈把阿诺所有奖状都烧了,我留了一块生竞的奖牌,也够了。拿这个回去估计留不住。”他很淡地说。 我带着阿诺的奖状、日记和99朵百合花上了飞往陵城的飞机,拿回一块银牌。 一月,我接到T大化学冬令营邀请函,在自招开始前已拿下10分的降分录取。李允安参加物理冬令营,走前的一个下午约我在T大校园中拍了数百张风景照,冲洗,烧掉。 于是阿诺也看到了钟楼漏下的阳光。 短暂的十天寒假,我完成了阿诺的百合花——将1314只千纸鹤还原为花,粘上花梗,扎成巨大的一束。 然后,百日誓师,一模,二模,毕业典礼接踵而至。 彼时,李允安已保送T大物理系。安姨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在毕业典礼发言,笑容优雅得体,款款道来所谓“育儿经验”。 她一个字也没提到阿诺,仿佛从未有过这个女儿。 李允安在毕业典礼和母亲大吵一架,我在台下极力忍住眼泪。 两周后,高考。我们彻底长大。 阿诺没有。她永远17岁。 出分后,李允安放弃物理系保送,报考T大医学院。 我学了阿诺最想学的药学。 在T大的三年时光,我按部就班去生活,闲暇时在校园各处写生,把阿诺的身影绘进了T大的风景。 李允安每年平安夜收到的苹果全进了垃圾桶,我也再没吃过一口苹果。 于是,我和阿诺从未开始过的故事,走向无尽头的结局。 “原来如此。”坐在草地上看天的学妹揉了揉怀中小姑娘的头发,回眸望向我手中画夹。 “学姐,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明明两情相悦啊。”扑在女友怀中哭到抽鼻子的小学妹红着眼睛抬头,语气颤抖。 我收好画具,冲她们浅笑:“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勇敢啊。所以世上多有遗憾。” 短发的阿云把小小一只的阿月搂得更紧,“幸好……我当年没当缩头乌龟。” 我有些羡慕她们,因为她们像极了我和阿诺。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中间分开过一段时间,17岁定情,和家里出柜坦白,恋爱两年至今,幸福美满。 其实我和阿诺应该也可以这样,但我们是胆小鬼。 “要幸福哦,妹妹们。”我起身,冲小情侣们挥手告别。 研三,我修改结业论文修到吐,接到爸妈催我找对象的电话。筋疲力尽应付完,在图书馆外惨白的灯光下感到无尽凄凉。 将近八年过去,t大校园内七次凤凰花开落,寒来暑往,身边的朋友们恋爱、吵架、分手,有的人已然步入婚姻的殿堂。 我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引来过许许多多追求者,有男有女。但我已无法做到爱上任何一个不是阿诺的人,故而单身至今。 连李允安都快被我师妹追到手了,我爸妈当然得着急。 于是夜里十点半的校园酒吧,我把自己喝到人事不知。师姐和男友约会完,撞见买醉的我,吓得扔下男朋友把我架去医院。 打了两天点滴,我在医学院同学们义正言辞的唠叨下逃出医院。李允安这些年和我相处的像兄妹,一通臭骂过后也拿我没了办法。 论文答辩完,博士申请也过了,我收拾东西回到我生长的江南水乡,把老妈的担忧扔在身后,跑到阿诺的墓园,靠在石碑上自言自语。 这些年,我每年寒暑假还有十一假期都会来看她。百合的花季里,还会抱上一大束纯白的香水百合。 读博两年多,我没再回过家,只是到了想念阿诺的假日会飞回墓地看看她。留校的offer下来,我回家东收拾东西,彻底搬进t大的职工公寓,用当年阿诺留给我的纸百合把屋子布置的梦幻而少女。 我跟了师傅的组研究抗抑郁药,每天宿舍→实验室→食堂三点一线,接触最多的活物是白老鼠。于是我爸妈终于发火,在我29岁那年9月底勒令我回去相亲。 航班落地,我背着装了几件衣服的大帆布包,买了一堆酒跑去阿诺墓前哭到睡着。再次醒来,天色已大亮。李允安挽着他的小女友冲我一顿输出。 “你妈妈快急疯了,我的小姑奶奶。在墓园里睡了这么一宿,你是想干脆下去陪我妹吗?”李云安绷着脸帮我拾掇散落的酒瓶和花束,洛蘅——小我两届的师妹,也是阿诺的新嫂嫂,很担忧地蹲下探我额头的温度。 “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牙齿嗓子开口差点没把他俩吓晕。 夫妇俩把我押送回家,我扑在妈妈怀里又哭了一场,坦白了我的性向,包括对阿诺的感情。 “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接受婚姻。”我很笃定地对妈妈说道,清晰地看到她额上的皱纹与眼中的苦笑。 然而爸妈到底心软,让我照顾好自己。 又过了两年,李允安的女儿出生,小名“思思”。 思思一个多月上户口时,由父亲取名为“思暖”——思念暖暖。奶奶知晓后,对爸爸妈妈一顿怒骂,于是半岁的时候,她的姓名变更为“李馨念”,没有了姑姑的痕迹。 我看着思思一点一点长大。她更像妈妈,只有眼睛和父亲相似,但也不同于她姑姑的灵动,而是像猫一样调皮。 思思七岁时,阿诺的墓地到期。我请了三天假,用这十多年来的积蓄在燕城近郊买下一块墓地,将她的骨灰从故乡迁到我与她哥哥生活的城市安葬。 于是二十年时光飞逝间,后来的后来,我们的故事终究遗憾收场。 第10章 Chapter 10 尾声 导师过世后的第六年,我终于完成了我们做了15年的项目。新药snoitrost在临床试验中疗效显著,获批上市。 那年我已46岁,爸爸与我40岁生日前夕脑卒中过世。整理完论文发表并确认snoitrost中文名为“斯诺妥思”后,我又接到妈妈心梗住院的电话。 我同学院请了长假,陪妈妈走过她人生的最后时光。 再回燕城时,我带上了爸妈的骨灰,葬于阿诺所在的墓园。 他们生我时已经三十出头。爸爸享年73岁,妈妈78岁,而我可能不会活到他们的年纪了,正如我的阿诺永远17岁。 燕城春寒料峭的二月初,我被思思拽到家里去吃年夜饭。16岁的大姑娘青春靓丽,令我想到少时的自己。 如果阿诺还在,该有多好。 思思把春晚撂在一边和我讲她在学校的故事,说他想报考T大建筑系,然而天知道能不能成功。 “嗯……在T大附中念书的小思思要有自信啊。”我揉揉小丫头毛茸茸的脑袋,“当年岑姑姑本来也想报T大建筑系的,你上了也算替我圆梦。不过美术功底得打牢哦。”” 思思躲开我的“魔爪”,冲父母告状:“爸!妈!我编了一个多小时的头发让岑姑姑揉成鸡窝了!”很是贴心的没提我最终学的药学与建筑系的录取分数相差无几。 当年想学药学的是阿诺。李允安在妹妹没出事前没有想过学医。我从小学画,本该走艺考的路,或者按照高二时的天马行空去报考建筑系。 然而,李允安下已是急诊科主任,我三年前接手药物研究所所长,已经当了七年的药学院教授。 4月,斯诺妥思投入生产,我领着手下的几个博士生出席发布会。 有个非常不礼貌的记者问我:“岑教授,您觉得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投入抗抑郁药的研发真的值得吗?” 我用平静的声音回答:“人不会做自己觉得不值得的事。”何况,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是与阿诺相伴的少年时光,而非与小白鼠朝夕相处的学术生涯。 5月末,最后两个研究生论文答辩结束,我升任副院长的文件在内网公示。我向学校申请,今年不再带硕博生。 “刚结束一个大项目,我暂时没有确定的研究方向,不能让孩子们和我一起耽误时间。”我给院长的解释理由牵强,但可能是新药广受好评的缘故,他老人家没说什么。 处理干净所里的杂事。我在阿诺忌日前一天着手撰写遗嘱。 专利无偿捐献。存款分两半,一半交由学校用作科研经费,一半捐赠到福利机构。老家的房屋产权转给小叔,其余个人财物交由友人李允安、洛蘅夫妇代为处理。 如果阿诺能看到,肯定会骂我傻。 不过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骂不骂也无所谓。 实验室里原料充裕,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制取□□。 2047年的晚秋,岑梦依于T大药物研究所实验室内服毒自尽。终身未婚,无儿无女,友人李允安一家代办葬礼,与少时爱侣李诺安合葬于西郊墓园。 ----正文完 第11章 番外一 诧(李允安视角) “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我根本没想过暖暖会死。”李允安瘫在床头,望向女友,“但我看了那本日记后,恨不得替她去死。” “然后……然后呢?” “后来啊,那是一个更为悲剧的故事。” “我几乎第一时间给岑梦依打了电话,但有些话不在现实里说根本行不通,也说不出。真的太……难以启齿了。 “所以,我第一次单独把她约出来,想把日记交给她。 “暖暖最后的愿望是让我和爸妈好好生活。我当时存了私心,既然她不允许我为她的死亡伤心,那这个世上总要有人为此一直痛苦吧。她那么爱岑梦依,活着的时候却一声不吭,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就帮她一把,让岑梦依一辈子都忘不掉她。 “然而……我把日记给了阿岑,却更为心凉地得知了什么叫做‘造化弄人’。痛彻心扉的不只是阿岑,还有我。 “她告诉我,我也一直自以为可笑的爱着我的妹妹。但是世俗的眼光与‘人言可畏’,抽掉了暖暖原本应有的爱情、欢乐乃至生命。 “我那天第一次清晰地明白,两情相悦,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暖暖坚定地走向死亡时,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阿岑对她的爱,到底有多少。 “后来他没,阿岑把自己活成了暖暖的样子。高考后填了我妹妹想学的专业,做了我妹想当的研究员。前年,她妈妈开始逼她相亲,她找我喝酒,不停地重复暖暖死前对她说的那两句话。 “一句是‘下辈子我做你女儿吧,给我找个好爸爸,然后当个好妈妈。’另一句是‘一千只千纸鹤,换岑梦依一辈子幸福安康。’ “我当时觉得,这两个姑娘,怎么都这么傻,又这么狠呢?阿岑为着这两句话决定单一辈子,别说结婚生子,连恋爱都不谈;暖暖在死之前还变相地恳求喜欢的人按正常伦理过完一生……她们怎么就有了这么个烂透的结局?”李允安声音都哑了,才将那个故事简要讲完,回头发现爱人已经满面泪水。 “诶,蘅蘅,别哭啊,我这……搞得你也开始伤心,唉。” 洛蘅叹口气,擦干净眼泪:“她们本该很幸福地组成小家庭的同性恋算什么大事?如果诺安活到现在,就算她没和岑师姐在一块儿,我都要撮合她们的。大不了我这个嫂嫂当恶人,被叔叔阿姨骂一顿。可是,明明她们谁也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结局会这么惨?” 是啊,为什么呢?李允安用了十年时间,也没能想明白。 或许,作为世上最爱暖暖的哥哥,他在得知那段隐晦的暗恋时仍无法克制的诧异,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第12章 番外二 惑(李馨念视角) 我有一个,从未曾见过的姑姑。她不曾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但她的影子却一直在爸爸和岑姑姑的话语中闪现。 从极小的时候起,我一直对姑姑的人生有一种困惑爷爷奶奶从不提起她,老家的房子里也几乎没有她的痕迹,仿佛她只不过存在于我爸的臆想中,是个虚幻的角色,而不是我爸货真价实的双胞胎妹妹。 但将近30年过去,她的死亡在我爸和岑姑姑心中留下的阴影从未淡化一丁点儿。她死于17岁时的一把剪刀,此前用苹果籽制毒自杀失败。从我记事起,爸爸没有吃过一口苹果,家里也看不到尖嘴的铁剪刀。为何她既成为被刻意回避的禁忌,又被一直铭记呢? 我16岁了,却还是无法知悉我姑姑17岁自杀是为了什么。 但更令我困惑的,是岑姑姑这个人本身。 她是我已故姑姑的闺蜜,我爸为数不多来往密切的童年好友。在所有我爸妈的女性朋友中,只有她是“岑姑姑”,其余所有人我都叫“阿姨”。 若仅仅如此,我可能还能理解为那是因为她跟我姑姑情同姐妹。 但每年姑姑的忌日,她都会准时去到姑姑的墓地。在我七岁那年,也是她从老家到期的公墓中将姑姑的骨灰抱到了燕城,选址下葬。 小时候,老有人给岑姑姑介绍对象。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评上副教授,追求者无数,却一直独身,也没有关系太亲密的朋友。在整个燕城中,和她联系最深的,就是我们一家三口了。 而且,每次我望向她的眼睛,都能看到……孤独。 我的小名是“思思”大名从“思暖”被迫改成“馨念”。我知道爸爸看到我会想起小时候的姑姑,所以用我的名字承载了思念。 岑从姑姑每次叫我“思思”,都流露出一种悲伤。 十岁的时候,我悄悄问过她为什么不结婚。 她“哼”了一声:“你那没良心的姑姑死之前说下辈子要当我女儿,我才不干。”我觉得她在开玩笑。 但这跟玩笑一样的理由,居然是一部分的真相。 在岑姑姑自杀于实验室中之后,我才知道全部的故事。 那是我17岁生日前不久,姑姑忌日的后两天。研究所给我爸打了电话,询问是否能出面处理岑姑姑的丧事。 那天学校冬运会,我偷懒请假在家,几乎被她的死讯砸蒙了。要知道,五个月前,由岑姑姑主持的新药研发大获成功,已经获批了生产,连发布会都开过了。而且,她评上副院长的消息上周刚传来,她的科研生涯才刚走向辉煌时刻。 但她就这么洒脱的走了。因为没有家庭,父母也均已过世,她走的来去无牵挂,丧事由学校和研究所以及我爸妈去操办,也颇为顺利。 我跟爸爸一起去整理她的遗物。在那间两室一厅的公寓式宿舍中,我见到了这世上最为偏执的……爱情。 我只在小时候因为暑假爸妈都没有空闲,而岑姑姑恰好休假来过这边一次。记得她客厅里的装饰是一大堆纸折的百合花,色彩各异,被她巧妙地组出绚烂的风格,散布在茶几、吊柜、壁灯中的各式花瓶里,有种梦幻的美感。 但我那时不知道它们是用我姑姑折的千纸鹤改出来的,一共有1314朵,被岑姑姑保存了30年,如今已经褪色。 我爸从花瓶里把那些纸百合小心拿出来装进袋子,打发我去收拾她的书房和卧室,看看有没有什么过于私密、不适合让学院新分配过来的老师“继承”的东西,有的话,收走和她一起下葬。 然后,我推开卧室门,看见挂了满墙的油画,呆在那儿不动了。 我只见过姑姑的几张相片,但这并不妨碍我认出油画的主角。 笑得灿烂,挽住身边长发女子在校园里逛的短发小姑娘;穿着长裙坐在小径石阶上发呆的忧郁少女;穿了白大褂,把半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做实验的女大学生……全都是我那没有机会进入大学校园的姑姑。有些画中会出现年轻时的岑姑姑,绑高马尾,美得耀眼,很温柔地拉着姑姑的手,或亲昵地揉她的发。 将近六十幅用A3大小画布绘就的写实主义油画里,是姑姑本来可能拥有的幸福生活,也是岑姑姑的执着。 岑姑姑用画笔织了一场梦,把她所爱的诺安(我姑)带进了她原本想去的地方,却没办法把她带回自己身边。 于是在亲缘关系完全断绝,只剩自己一人时,岑姑姑选择抛掉一切,去找三十年前的自己。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我从小被教的称呼中,只有她是“姑姑”。 “爸,姑姑的画怎么处理?五六十幅呢,墙上挂满了。”我一边摘画框,一边向客厅叫了几声,没回应,抱着画走出去,发现我爸正对着一张天青色彩纸发愣。 对上我怀中的画布,老爸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哭的像个小孩。我把画放在沙发上,凑过去看那张彩纸。它本应也是一朵百合花,被我爸爸拆开,露出字迹——上面用浅蓝的墨水写着:“他们是我畸形丑陋的爱伪饰成的祈福与祝愿,和我本人一样,腐朽,破败,一生不配曝于天光之下。 ” “爸爸,这是姑姑写的吗?”我望着我从未见过的娟秀字迹,犹豫开口。 “对啊。你那傻姑姑,还有这个更傻的岑姑姑,命怎么都这么苦?”爸爸把那张彩纸复原成百合,放进纸袋。 我们合力把所有画搬下了墙。收拾画的时候,爸爸给我讲了姑姑的故事。 同性婚姻在我八岁那年已经合法化了。 我突然好心疼我从未谋面的姑姑。 “岑姑姑本来应该是我姑妈,对吗?”我拆下一幅她们两人的合像,相拥于梅花树下的两个女人余光看向画外的我,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是啊。但你爷爷奶奶,我,我们长大的环境让你姑姑选择了死亡,而非用爱情救赎自己。”老爸脸上的皱纹好像在画中青春靓丽的女子的映衬下变得多了好多。 “以前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们的故事?” “阿岑不许我们告诉小孩子,怕你跟她们走同一条路。何况,那两个姑娘的故事,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最后一幅画取下,我爸长叹一口气,进书房收拾,留我一人在岑姑姑床边。“检查一下柜子和抽屉,思思。” 我拉开床头柜,看到一本灰色磨砂笔记本。很旧,纸张松散泛黄。直觉告诉我,那是我姑姑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日记。在有些脆的横线格中,我看到了我姑姑的心,久久无言。 后来,爸爸将百合花用大火烧尽,余灰放入岑姑姑的骨灰盒,与我姑姑合葬在市郊的墓园。 那数十幅画,被很小心地装裱好,配上玻璃画框,收纳在我家书房的大立柜中。 她们最漂亮的一幅合像被妈妈挂在餐厅的墙壁上。 我的困惑消失了。但我姑姑的画像里,始终透出一种无力的宿命感,令人耿耿于怀。 第13章 后记 这本文的灵感,其实来源于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我邻座女孩非常无心的一句话。 那天因为太无聊,我带了一沓彩纸东折西折,旁边一个关系不是很熟的朋友让我教她折千纸鹤,学会之后又缠着我说想要学百合花。 于是她惊讶地发现,这两个东西的折法居然那么相似,感慨了一句:“哇,它俩好像!” 那天我刚看完一本言情,女主暗恋男主,折了1000只千纸鹤,在里面藏下自己的心事,追着男主的脚步考上了非常理想的大学。对于高三狗来说,它真的很浪漫。 于是在朋友非常不经意的话语中,我突然想到,如果这个桥段放在两个女孩子身上,会是什么样? 然后,李诺安很压抑的心事出现在了我脑海里。 只用了半个小时,我就搭建完了大致的剧情线。第二天刚好生病请假,于是,我从诺安的日记开始撰写这本书。 其实一开始的故事里,梦依是不喜欢诺安的,这个故事也不是以梦依的视角来叙述,而是从发现李允安发现妹妹日记的那一瞬间开始,以哥哥阅读妹妹心事的视角,去写一段暗恋。 但是诺安的日记写到3000字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映出一个身影——一个女人抱着一大束百合花在墓碑旁边哭,伤心欲绝。 那个女人的形象和我脑中岑梦依的建模完美重合。 于是那一瞬间,这个故事的角色活了过来,他们告诉我,那两个女孩子是相爱的,不过阴差阳错,不得善终。 所以我重新拿了一本本子,从梦依的视角来叙写阿诺的死亡与她们的爱情。 故事一开始只是手稿,在三次考试的晚自习中,我完成了前六章,又在高考结束,手机却被收的情况下,写完后四章。 诺安的日记却一直没有完稿,大概是因为中间她的情绪转变实在太难描写。 报完志愿,我突然觉得,这个故事可以让更多的人看一下。 所以,五天不到的时间,我把手稿一个字一个字敲成电子档,发上晋江。 因为是小女孩一时突发奇想构思出的情节,整个故事显得有些平淡,也过于悲伤(高三狗被逼疯的时候写不出什么he的东西),它只是一个短篇的小故事,传递出一种平静的疯感。 应该没什么人会很喜欢这种故事。 不过,它毕竟是我第一次写下的东西,所以我还是会抱有一些期待。 到这里,这本文就算完结了。后续可能会把诺安的日记写完,然后当番外发上来,让她们的爱情显得不那么莫名其妙一点。 谢谢能看到这里的每一个宝宝。 第14章 诺安日记(上) 2016. 1. 1 新的一年~属我的16岁……开始了啊。 哥哥寒假已经报了集训班,妈妈昨晚话里话外好像都在内涵我为什么不报竞赛……还有两周分班结果就出来了,如果哥哥和依依都不再跟我一个班,该怎么办啊? 好多女生都托我给哥哥转交新年礼物,依依骂走了几个最直白的,我扯她袖子,让她消消气,被她揽到怀里揉成一团面。真的好有安全感啊,但她没几秒就放开我了。 她们背地里老是嫉妒依依和哥哥“青梅竹马”,我好像也有一点不开心。不过我更害怕,连依依都喜欢上哥哥。李允安就是块木头,谁喜欢上他都算是倒霉。 唉,16岁,16岁。16岁的李诺安也还是很烦。 2016. 1. 7 哥哥又考年级第一了。本姑娘稳定发挥,35名~(虽然有历史拉分的缘故吧,分班之后我应该能进前50都够呛)。然而理科实验班有俩,天知道最后分班结果会是什么样。 生物老师勒令我备战三月的初赛。看在生竞全是选择题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喽。正好梦依也报,寒假可以一起看书。天知道为什么高一的生竞不培训,书还有半个我那么多……妈妈铁定要问我为什么不报数学和物理,我学好高中数学都够呛啊!!! 李诺安,明天也要开开心心哦。 2016. 1. 15 果然,哥哥分到一班,我和梦依二班。 前桌小姐姐问我和隔壁年级第一大佬是不是有亲戚关系……天,我们小时候长得那么像,怎么到了十五六岁,外人都看不出我们是亲兄妹了?龙凤胎只能由名字被推测有血缘关系,我都要觉得我不是亲生的了。 新班级有点沉闷,我居然变成最活泼的那一个,笑的时候都有点尴尬了,好在梦依也在。 三天!三天后就放假啦!!其实有点不太想回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感觉爸爸妈妈没有那么爱我,哥哥也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家里闷闷的,出去玩又要挨训,唉。 别想太多啦,总会好的呀。李诺安最乐观了。 2016.2.7 除夕夜好吵啊,外面鞭炮烟花不断,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通通视频电话就没断过。哥哥说要看书,溜回房间不知道干嘛去了。我和妈妈说我先睡会儿,11点叫我起来守岁,睡在床上趴在被子里写一小段话。 梦依昨天回老家去了,所以本来想出去玩仙女棒的计划暂时搁置。寒假放了比不放还忙,也可能是呆在家不如学校好玩。最近都没有什么想记的事情。 小山一样的寒假作业还有十多张试卷就能搞定啦!数学那几份立体几何我准备直接抄哥哥的(老天,但愿他写了),发下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仔细看,谁知道居然会有29道证明题!全证完脑子里可能就只剩下三棱柱了。寒假还有两周半,等大人们收假我一定要把哥哥拖去游乐场玩一天,嗯,再喊上梦依。 唉,先睡吧。明天还要和妈妈一大早去寺庙烧香呢(每年的保留节目~)。李诺安,打起精神来! 2016. 2. 11 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妈妈答应让我们明天去玩啦!哥哥一张木头脸,但是居然包揽了订票、订餐,这代表我只用想怎么在最少的时间内玩最多的项目就好了。还有依依要带上拍立得的相纸拍照……啊啊啊,开心!!! 2016. 2. 12 今天本来应该很开心的呀……我昨天都那么开心了。 可在过山车上放声尖叫的时候,依依突然松开了我的手。 尽管她下一个动作是一把抱住我,但她放手的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很重的、被抛弃的痛苦和悲哀。心脏在那一瞬间好像从中间裂开,后来心情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可去餐厅的路上,我翻看每一张照片,我明明都笑得那么灿烂:举着冰淇淋在摩天轮上弯了眉眼的;扯着哥哥被水流淋得不成样子的白裤子笑到直不起腰的……仿佛突然淹掉我的那种悲伤是我的错觉。 我窝在依依怀里,说我不想回家,还想再玩一阵,和哥哥说我今天超级开心。但我不想再上那个过山车,也一点都没有开心。 李诺安,你怎么了?怎么会口是心非,又怎么会高兴不起来了? 216. 2. 14 情人节保留项目——代管老哥所有社交账号一天~ 为什么有那么多眼瞎的姑娘想当我嫂子呀?大家才多大,谈什么恋爱,况且李允安那个臭脸锯嘴葫芦除了长得好看学习好之外,简直毫无优点。一个能干出在情人节当天把社交账号扔给妹妹自己躲清闲的男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吗?(虽然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但网上不是说了吗?妹控的男人不能找!) 妈妈说,她很欣慰,我和哥哥都属于不开窍的小孩。嗯,我们哪里还是小孩子了?! 所以……喜欢到底是什么呢?用哥哥的□□拒绝掉今天第八个表表白的小女生的李诺安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