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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7

作者:Furth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151 章


    两个时辰了。


    赵阔带着大军凯旋, 已在宫门口等候两个时辰。


    宫门守军三番叫他解甲,赵阔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仍旧挎着长剑骑在马上。他的目光定在紧闭的宫门上,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眼神冷冽又锐利。


    左衷忻御马几步上前, 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赵阔冷笑一声终于率先打破僵局:“大军凯旋,皇兄难倒不开宫门迎接吗?”


    宫门无有人应,良久才从上面传来一声“请襄王解甲”,带着几分颤抖与走音,听得底下的士兵笑声连连。


    赵阔瞳仁上翻, 眼中阴鸷,朗声道:“将士马革裹尸, 难倒连进宫见皇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皇兄,你知道打了这么多年仗,我们死了多少好儿郎吗!难倒他们连当面领赏的权利都没有吗!”


    宫门上的守卫望着底下黑压压一片军队带着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杀伐血气,一瞬间腿都软了。他哽咽着对身边的领头说:“将军, 我们……我们……怎么办?”


    领头之人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额上涔涔冒汗,抖着声音说道:“再……再等等。给官家传话的人来了没有!再去看看!”


    “头儿, 刚才已经去看过一遍了, 还没回来呢。”


    “□□他大爷的,从这儿到延福宫能有多长的路, 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他娘的他不会自己跑了吧!”


    “头儿!头儿!”一小兵匆匆跑来, 被领头一脚踹翻在地。


    “叫叫叫, 叫魂啊!”


    小兵扶正帽子,抱拳回话:“左……左大人来了。”


    领头倒吸一口冷气,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左衷忻气定神闲,衣衫款款而来。他对着领头浅笑抱拳:“将军。”


    “哎哟,左……左大人这一声将军可不敢当,您是什么样的人物啊,您……您这……”领头连忙赔笑。


    可左衷忻没有功夫跟他闲话,他拂开身侧站着的小兵,抬眼看向领头,面上忽然冷下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隐隐带着些胁迫的意味:“明人不说暗话,将军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我问将军,您觉得襄王殿下比之陛下,何如?”


    领头眉头一蹙,抿了抿唇,终是呼出一口气,说道:“骁勇善战,忧国爱民,文武双全,经天纬地之才。”


    左衷忻满意地点了点头:“您也是明白的,不是吗?在下还要提醒将军一点,怕将军在南方待久了,忘了。我们襄王殿下,也是先皇后嫡子啊。”


    领头望着左衷忻,眼神闪躲。


    “不管是谁做皇帝,您都是赵家臣民,不是吗?”


    领头沉默半晌,他看着底下迤逦长军,重重叹了口气:“我若是开了这宫门,会怎么样?”


    左衷忻面上仍旧噙着笑:“您不应该想开了宫门会如何,您应该想,不开宫门会如何。”


    领头吞咽了一口唾沫:“襄王殿下他……他当真……”


    左衷忻毫无情面地打断:“将军,我上来是给你最后的机会,你应该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领头的拳头在身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好。来人,开宫门!”


    小兵上前愣在原地:“将……将军。”


    “开宫门,迎王师。”


    “开宫门!迎王师!”


    沉重的门被打开,声音回荡在四合宫殿的每个角落,听得人战栗兴奋又惊惧害怕。


    左衷忻立宫门正中央,一袭青衣飒飒,吴带当风。赵阔跨坐高马之上,兜鍪红缨烈烈,金甲熠熠生辉。


    二人相对而望,左衷忻肃立,拱手敬拜——


    “臣,恭迎殿下凯旋。”-


    “废物!废物!通通都是废物!”赵闵在延福殿摔锅砸碗,他披散着头发,双目猩红,目眦尽裂地指着堂下的朝臣,“你们……你们就这样让他进来了?没有一丁点儿办法?他在回来的路上我就问你们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他永远都不回来?好了,你们到现在还是没想出一个办法!他赵阔活着回来了,战、功、赫、赫!他来抢我的皇位来了,你们就要易主了,开不开心?高不高兴?你们心里是不是已经乐疯了?觉得太好了,我们终于不用再效忠这个草包皇帝了,我们终于迎来了一个明君!是不是!”


    赵闵忽然窜到一个大臣身边,弯腰仰头贴近他低垂的脸:“你,我记得你,你跟着我们从汴京一路南下。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更喜欢他赵阔来做皇帝?是不是?回答我!”


    他一巴掌拍在那大臣的脸上,呼啦将他推倒在地:“你们,你们一个个朝秦暮楚,阳奉阴违!如今如你们所愿了吧?哈哈哈哈哈,如你们所愿!”


    赵闵发疯般将堂上的桌子掀下去:“你们若是要走,随你们!你们不是要走吗?走啊!走!你们跟先帝先皇后没有任何区别……或许从我做太子开始,这个位子就该是他赵阔的。”


    朝臣们蹙眉,一脸痛心疾首。


    一母同胞的兄弟何至于闹到了这步田地?


    一个慌里慌张的小黄门打破了殿内僵局,他匆忙跑进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嘴里语句破碎:“陛下!陛下!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赵闵身子一激,连忙抽出藏在座椅下的长剑挡在身前,大吼道:“去!去把门关上!叫他们列阵!列阵!”


    赵阔的兵马势如破竹,能降则降,不降则杀,一路杀到延福宫下无人能挡。皇城守军节节败退,直退到殿门外。延福宫殿门紧闭,赵阔列阵门外,大吼道:“将士们,向陛下请赏!”


    “向陛下请赏——”


    “向陛下请赏——”


    回声震荡,好似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赵闵缩在殿中瑟瑟发抖汗如雨下,他随便抓过一个大臣将长剑横在他脖子上:“你们不是很喜欢他吗?啊?你说我要是拿你们的命做筹码,他赵阔会不会心软?还是说他根本不会把你们的命放在眼里?毕竟只要把我杀了,那他就能得到江山伟业,无边权力!你们的命与这些东西相比,值什么钱?”


    那朝臣的脖子已经渗出血丝,赵闵拎起他的后脖颈站起来,朝着门外大喊:“赵阔!你妄为人臣,妄为人弟,被权力蒙蔽了双眼,礼义孝悌忘得一干二净!谋朝篡位,大逆不道!”


    这话骂得难听,赵阔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他策马上前,一迫再迫,直至将守军压在殿门口。


    他朗声道:“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赵阔!你只顾着你的江山,这殿中十几位朝臣你都不在乎!你就算称帝了,你也是个昏君!”


    赵阔气定神闲:“一,二……”


    赵闵心神俱裂:“赵阔!你不得好死——”


    轰隆!


    殿门瞬间倾塌,所剩无几的守军如鸟兽散被各个擒拿击杀。


    赵阔披甲执剑,逆着光从殿外步步而来,如同阿鼻地狱来的索命修罗,冷酷阴翳地盯着倒在地上的赵闵。


    赵闵吓得腿肚子发软,他连连后退,脚踝磕在台阶上一个后仰便摔在了地上。那被挟持的朝臣脖子上的血已经流满了衣襟,其余的纷纷逃散。


    赵闵的声音发着抖:“你……你别过来……你……除非你不管他了,你……啊!”


    破空穿云箭直直刺入赵闵的右肩,长剑应声落地,赵阔上前一把将朝臣拉到身后。赵闵想要起身逃跑,却见赵阔的剑尖近在咫尺,离自己的眼睫只差一寸。


    “皇兄,跑什么?”赵阔声音冷肃,“赏赐还没给呢。”


    赵闵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浑身发抖:“你……你到底想要什么?皇位?哈哈哈哈哈……赵阔,这皇位你早就可以拿的,父母偏宠你,这东西本就该是你的,在汴京时你就唾手可得,为何偏偏现在才要?你就是想杀我对不对?”


    赵阔冷眼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情绪翻涌:“杀你,和想要皇位并不冲突。诚如你所言,此前我对皇位毫无兴趣,但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权力……还真是越多越好。”


    赵阔抬起手臂,长剑冰冷,寒芒四射,赵闵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只见剑刃霹雳而下,深深地刺入他身侧的木阶。


    赵闵只觉灵魂都不是自己的了,手脚吓得发麻难以动弹。他仰头望着赵阔,发出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赵阔居高临下,冷眼而视。他朝着身后的士兵挥挥手,众人退去,偌大的、残破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倒是想问问兄长,到底为什么……”赵阔质问,“为什么要步步紧逼?我当你是我的兄长,是我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血亲,我将你从金军手里救出来,在外面没日没夜地打仗,可你呢?善君在金国受尽磨难才回来,你就唆使贵妃和辛家人一同逼走她,害得她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赵阔接到辛秉逸失踪的消息已是事发一个月后,他本还在收拾完颜宗息的残兵旧部,知晓后便快马加急赶往杭州。他本只期盼战争结束后远离血腥杀戮,也不再奢求其他,只希望一家三口能平安相聚,安稳度日。可回到杭州后,妻子不见了,孩子病得快死了,连百清都跪在他面前要求自己赐死她。


    赵阔金戈铁马一生,杀敌无数,却头一次生出灭顶的无力困顿之感。


    府里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一些陌生人,整个襄王府从里到外被团团围住。他知道幕后主使是谁,是那个恨不能将他置于死地,让他痛不欲生的兄长。


    面前的赵闵仍在拼死狡辩:“哪是我逼死她的?是她有愧于你,为了成全你和世子的名声自行了断去了,她是为你好啊赵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阔看着他,恨不能吃他肉喝他血,“善君若是想死根本就不会回来。是你,你不仅想让我与辛家产生罅隙,更想让我的孩子永永远远地活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还没回京你就把女人送到我府上去了,皇兄还真是贴心。”


    赵闵破罐子破摔,止不住地笑起来:“那我还真是为你好,你年纪才多大啊,整日打打杀杀的,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你还没尝够呢。你放心,我给你送的那货色又美又润,可比辛秉逸那样的女人还多了,包你喜欢……哦,也不是,那辛秉逸在金国待了那么长时间还能活着回来,说不定学了不少时兴的东西讨他们欢心呢……啊!”


    赵阔挥拳而至,拳拳到肉,赵闵被打得五窍流血,鼻青脸肿。


    好半晌赵阔才气喘吁吁地放开他,他往赵闵的脸上啐了一口:“你根本不配做我兄长,也不配做这一国之君。”


    赵闵艰难的睁着眼,一滴浊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嘴角挂着凄楚的笑,仍不知悔改地嘲讽道:“彼此彼此赵阔,你也根本不配做一个好兄长、好弟弟、好夫君。妹妹们被金人掳去你救不回来,哥哥的江山不是你的你也要抢,还有女人……哈哈哈,不管是穆宜华还是辛秉逸,你一个都保不住。赵阔,你一个都保不住,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亲人朋友爱人,你都保不住。你就是个废物,是个孬种,是个窝、囊、废!”


    赵阔揪着他的衣领,说不出话也下不去手。


    赵闵说得没错,就是因为他优柔寡断,因为他对这荒诞的亲情,窒息的纲常还有期待还有敬畏,他才会走到这一步。他应该在赵闵被掳走的当年,听从左衷忻的话直接称帝反攻,而不是背着一条性命、一腔孤勇,留下满身伤疤,去救这么一个狼心狗肺、兄弟相残的东西。


    如果,如果……


    如果一切从头再来,他会不会就能抓住所有想要抓住的人,而不是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永世不能再见?


    可是没有如果。


    往事流水不可追,人生惟有眼前。


    赵阔缓缓起身,他拔出台阶里的长剑收进鞘中:“你说的没错,曾经的赵阔确实如此。所以如今的我要抓住一切想要的,要得到一切该得的。包括……你的龙椅,我们赵家的江山。”


    第 152 章


    穆宜华是在街上买螃蟹的时候知道赵阔登基称帝的。


    她同旁人确认再三, 是赵阔没错,就是刚刚返京凯旋的襄王殿下,哦不, 现在是陛下了。


    赵闵自知德不配位, 在襄王殿下回来的第五天就请辞禅位。


    赵阔推辞, 赵闵再请, 赵阔再辞,赵闵三请,赵阔感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无奈接受。


    然实情是否如此,宫门一关, 也无人知晓了。不过百姓也不会在意那些权贵生死斗争,他们只在意自己是否吃饱穿暖, 是否能过上太平安生日子。


    穆宜华也是。


    她揣着四五只大螃蟹,咀嚼着“陛下”这两个字,心中小小的感叹了一下,却没有多少震惊。


    她一直觉得赵阔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一个。军功在身又手握兵权, 身边良将谋士众多,又遇上自己哥哥这么个不着调的皇帝,不反都难。


    穆宜华匆匆跑回家, 辛秉逸正在自己房里替她看账。她在厨房搁下螃蟹, 连忙跑进辛秉逸屋子,四下张望一番, 合上门。


    辛秉逸有些奇怪:“你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穆宜华将赵阔的事情和盘托出, 末了还说:“三哥如今称帝, 你又是他正妃……你现在若是想回去,我就叫乔家二郎送你去杭州。”


    辛秉逸听闻消息, 呆呆地愣在一处,良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珠子。


    穆宜华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想不想回去?”


    辛秉逸抬起眼睛望着穆宜华:“宜华,你想回去吗?”


    “我?”穆宜华笑了,“我回哪儿去?我本来就不属于那里。”


    “可陛下想娶的人一直都是你……你们当年私奔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肯定也是真心爱着他的,对吗?”辛秉逸眼睫半垂,“我不想再回去了,那地方留给我的只有伤心和痛苦……何况我回去,不是让陛下为难吗?他若不立我为后,会有人说他薄情;他若立我为后,又会有人指摘他窝囊,说他立一个被金人掳去的女人为后……”


    “真正窝囊的男人才那么在乎女人的贞洁呢。汉武帝的母亲不是二嫁吗?武则天不是二嫁吗?刘太后不是二嫁吗?刘太后进宫前还是歌姬还做过人家的妾呢。可见真有本事的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女人的贞洁,只在乎这个女人是否与自己志趣相投,是否能与自己相互扶持走完一生。贞洁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世人用来束缚女子的裹脚布。他们口口声声说好,那怎么不见男子也有?若是男子也有,那他们三妻四妾的,早不知烂到哪里去了。”


    辛秉逸望着穆宜华,眼中又蓄起了泪水:“谢谢……”


    穆宜华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所以你不要想这么多,先不管别人,你先想想自己,你自己愿不愿意呢?”


    辛秉逸失神地凝视着一处,摇了摇头:“不了,不想再回去了。处处伤心是杭州……柳暗花明才到这儿来,再也不回去了。”


    穆宜华垂眸点头:“你若是想好了便好,我只怕你日后后悔却没了机会,只要你不后悔,我这儿永远都留你。”


    二人又寒暄了半晌,穆宜华出了屋子。


    庭中树木茂盛,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穆宜华立于廊下,满目芬芳。


    她忽然想到辛秉逸问她,难倒她不想回去吗?她不是真心爱着赵阔的吗?


    是啊,她曾经那么炽烈真挚地爱过他,两人恨不能死在一处,可时过境迁到如今,那一腔热忱也成了东流江水,在岁月中无声无息地流逝了。要说还剩下点什么,也唯有对故人旧情的怀念与关怀了。


    -


    万事平息,秋日即至,宁之南寄信履约。


    和她一起来到明州的是她护国夫人的封号皇榜——


    重庆府知府之妻宁氏之南宿卫忠正,宣德明恩,以安社稷,巾帼之将,朕甚嘉之。特加其为护国夫人,以重庆地益封两千户。


    穆宜华挤在人群里看完皇榜,回家便收到了宁之南要来明州拜访的信。


    “阿兆阿兆,速速接驾。姐妹千里奔波来看你,切记备上好酒好菜好歌好舞接待。明日即到,城门迎接,切记切记,勿忘勿忘。”


    风风火火素来是宁之南的性格。


    穆宜华收好信便拉着辛秉逸出门去买了新衣裳和时令的瓜果蔬菜海鲜。第二日,二人起了个大早,也不管宁之南是晚上来还是早上来,备齐酒水点心,套了辆驴车就赶到城门外的十里长亭翘首以盼。


    穆宜华只记得以前长亭送别,还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不承想风水轮转,牵挂之人相隔千里还能平安归来。


    盛夏的明州郊外草长莺飞,拂柳迎风飘摇,穆宜华摇着蒲扇,在凉亭里昏昏欲睡。冰饮子喝尽,她打了个哈欠。


    土地热浪滚动,天际突然跑来一个小黑点,策马其上,渐渐靠近。


    穆宜华眯起眼睛看,没有任何怀疑,立即跳起来大喊:“阿南——阿南——”


    辛秉逸也跟着她的脚步起身,她刚走到凉亭边上,穆宜华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顾不得衣裳凌乱,发髻松散,她跑到山丘上,奋力地挥着手,对着远处大喊:“阿南——”


    这一声等过了多久?她日日枯坐灯前,就怕明日一早醒来贴出来的告示是自己不想看的。既期盼着黎明不要降临,又期盼着这样的日子早点过去。


    宁之南的身影慢慢清晰——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想至此,穆宜华的热泪滚滚而下。


    宁之南跳下马,看见穆宜华哭得那么惨,大笑道:“哈哈哈阿兆你这样好傻哈哈哈……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这一次,穆宜华没有反呛,而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她声音幽咽:“我是真的很想你,阿南……”


    宁之南鼻子一酸,眼泪也险些要掉下来。


    她连忙拉开穆宜华,将眼泪憋了回去:“好了好了,我可不想哭,太傻了……”


    穆宜华擦去眼泪,牵着她的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抱怨:“战事都结束那么久了,你才来找我!”


    宁之南叹道:“姑奶奶,若是我从襄阳直接来明州,那殿下……哦不,那陛下不就知道你在这儿了吗?”


    穆宜华也就是随口说说,根本不当回事儿:“我跟你讲哦,来接你的还有一个人呢。”


    “谁啊?长青吗?”


    宁之南话音刚落,就见辛秉逸笑看着她立在亭中,顿时站住了脚。


    她一脸震惊地望向穆宜华:“我不会见鬼了吧?”


    穆宜华笑道:“这大中午的哪儿来的妖魔鬼怪。”


    宁之南连忙跑过去捏了捏辛秉逸的手臂:“热的,活的……辛娘子,你、你还活着?我说皇后娘娘啊,您怎么在这儿呢?我们……你们……这……唉!”


    宁之南想说的话太多,欲言又止,但大家又都明白。穆宜华笑拉着她的手:“人生命运玄妙,都说无巧不成书,我看书里再怎么巧,都巧不过自己过的日子。”


    世事无常,宁之南摇头感慨。但最让她感慨的还是穆宜华在明州买的大房子和一众产业。


    她们牵马从大街走过,走几步她就能听见穆宜华指着一家店门说“这是我的”。


    宁之南赞叹:“我本以为你在明州过得必定水深火热,这回来若是见你过得不好,必定将你带回重庆去和我住在一起。不承想你不仅过得好,还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呢。”


    辛秉逸感叹:“宜华吃了不少苦啊。”


    穆宜华道:“吃苦不算什么,只要有好的结果,那苦就不算白吃。何况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赤手空拳就能得到的,不仅是我,辛娘子你千辛万苦回到大宋,阿南封了护国夫人,哪个不是豁出性命才能做到的?我这点苦又算什么呢?”


    三人说着话回了家。晚间用过饭,柳如眉穆长青四人说要去逛夜市,穆宜华叮嘱早些回家便让他们出去了。


    宁之南遥遥地看着他们走出去,回身对穆宜华笑道:“长青真的长大好多,春儿都当娘了……这日子也过得太快了。我还总觉得他们俩是小孩儿呢。”


    穆宜华将躺椅拖到葡萄藤架下,又命人布置好香薰点心,对着宁之南招了招手:“你自己都当母亲多少年了,还觉得他们是小孩儿呢?”


    宁之南笑道:“也是,钏儿今年都六岁了。”


    三人在花架下躺下,空中暗香浮动,蝉鸣蝈叫,天边圆月饱满明亮,撒下一地清辉。屋外行人喧闹,偶有几声鞭炮从远处传来,像爆谷一般一声接着一声。四方围墙将外界纷扰重重阻隔,独独开辟出一方静谧天地让她们享受夏日夜色。


    穆宜华摇着扇子昏昏欲睡:“真安静……”


    宁之南换了个姿势也感叹:“这样的日子真好,不用打仗,不用见血……行军时当真是没日没夜,晚上都睡不安稳,就怕金人什么时候来个夜袭小命不保。”


    “好在都结束了……”穆宜华道,“金军已经退了吗?”


    “没呢,我们只是把完颜宗息杀了而已。可金军又不止完颜宗息一个王爷一个将军,杀了他只是让我们喘口气,但要让金军尽数撤退,或者让我们再回到汴京……”宁之南沉默半晌,“或许还需要很长时间。”


    穆宜华问:“那陛下是怎么想的?”


    宁之南瞧了一眼辛秉逸:“这江山如果一直让赵闵坐着,灭国是迟早的事。我和左郎君没少撺掇他篡位,但他一直记着赵闵是他亲哥。江山风雨飘摇,我们都失去了太多亲人,陛下更是不用说了,他总还顾念着亲情。直到……”


    辛秉逸本还闭着眼,一听见这话便转头看向宁之南。她掩眸,轻叹了口气。


    宁之南收回目光:“陛下和小太子一直都是赵闵的心头大患。他除不了陛下,便打算从太子下手,自然盯上了太子母亲的位置。辛娘子与陛下同心,文墨好、心地好,教出来的孩子自然也好。可若是换了个母亲,还是他赵闵的人,那孩子自然不会好好教。而且他知道辛家人趋炎附势,当然说得不是辛家本家,而是那几个鸠占鹊巢的。他指意贵妃去找辛家,让辛家逼走辛娘子,离间辛家与陛下的关系,也是为了掣肘陛下。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就算我们不劝,陛下也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些人,终究是不相为谋。”


    宁之南看着辛秉逸道:“辛娘子,你当真不愿回去了?陛下登基,感念你艰辛,一早就立了你们的孩子为太子,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辛秉逸望着天上的月亮,摇了摇头:“我瞒了你们,也瞒了他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无论对谁,我‘死’了比我活着更好。上天垂怜,让我遇见宜华,我很庆幸我还能过这样的日子。毕竟很多很多人……都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三人皆是沉默,她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死里逃生的,无人比她们更懂这句话背后是多么沉重且残酷的事实。


    宁之南的掩眸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开口问道:“我哥哥自汴京与我们失散,他说他要去北地找帝姬……辛娘子,你可曾……可曾见过他?”


    辛秉逸垂眸,她紧抿双唇,抬眼望向宁之南:“宁娘子……”


    “我哥哥他,他是不是已经……”


    辛秉逸攥着拳头,紧咬着牙关才能从齿缝间挤出这几句话:“宁大郎君找到了安柔帝姬,逃出了金人军营。但在路上被金军追上,所以……所以他们……”


    宁之南一瞬不瞬地盯着辛秉逸,等待着闸刀落下。


    “跳崖了。”


    仿佛是一块巨石掉下来,砸得穆宁二人头昏脑胀,耳朵轰鸣。


    “还有清河。邓孚舟卖国求荣,被金人利用完后成了兵俘一起随军北上。他给清河求了恩赦,让清河跟在他身边。清河难忍屈辱,以石击杀邓孚舟,一把火烧了整个营帐,二人葬身火海……她生前最后一句,说自己是大宋帝姬,宁死不降。”


    何等壮烈,何等气魄,巍巍宫墙之内养出来的娇花竟都是铮铮傲骨,刀斧砍得断她们的头颅,却砍不断她们的脊梁。


    穆宜华身心激荡,好似自己也曾身临火场,看见火光漫天之中傲然挺立的女子。


    “他们都是英雄。”宁之南恍然,口中喃喃,“哥哥……他心中应当也是无悔的。”


    辛秉逸垂首,没有再说话。


    穆宜华乔了她一眼,牵住她的手宽慰:“所有不屈从不投降的人都是,不论生死。”


    宁之南点点头:“没错,不论生死。牺牲固然伟大,但幸存并不可耻。”


    辛秉逸眼中泪光闪闪,抿唇点了点头。


    “战事停歇,陛下以后有什么打算吗?”穆宜华问。


    “打仗多年,许多地方民不聊生,陛下不想穷兵黩武,趁着金人损伤惨重,想先休养一段时日,好好治治杭州的奢靡之风,也嘉奖一下有功之臣,再想下一步反攻的策略。”


    “当了皇帝,怕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带兵打仗了……”穆宜华叹气,“军中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比较靠得住吗?”


    宁之南听穆宜华夸她,笑了笑:“有啊,很多,越岭、李青崖、齐千,都是和陛下同心的好将领,何况我们还有好参谋呢,是不是啊穆老板?”


    穆宜华嗔了她一眼,躺回椅子上。


    今天不管是天上的月亮还是地上的人儿都是难得的圆满。穆宜华摇着扇子,思绪远飘:“遥想当年金明上巳宴我们三人齐聚一堂,不过短短七载,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辛秉逸将扇子盖住半张脸,眼睛微阖:“我还记得当年你作了幅画,叫春宴图,把所有娘子都画进去了,可现在又还有多少人在这世上呢……”


    穆宜华叹了口气:“世事无常,能有今日,曾经的我是如何都不敢想的。我只想着,能活下来就很好了。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顺遂。毕竟当年在大相国寺求的愿尽是梦幻泡影,我也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是我出嫁前那次吗?”宁之南问道。


    穆宜华点点头:“求姻缘圆满求家人平安……”她苦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之南也叹气:“当时年少不知愁滋味,一心所求不过金银富贵夫妻恩爱,如今才知这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国泰民安。”


    穆宜华浅笑道:“是啊……只有国泰民安——不如明日我们去天童寺走走吧?我想……想给那些在这场战争中丧生的娘子们做场法事,立个牌位。她们大都是权贵在室女,家破人亡,恐无父家夫家供奉,客死异乡做野鬼游魂。若此事能成,也算是我们这些难得的幸存者为她们做得一点微薄小事吧。”


    第 153 章


    佳期难留, 宁之南在明州留宿几日,在天童寺做完法事后即日启程,返回重庆。


    码头水何澹澹, 行人如织。


    穆宜华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此去经年, 山河飘摇, 天高路远,不知何日能再见,或许今日便是永别了。


    宁之南终是忍不住眼泪,紧紧攥着穆宜华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好好的,若有难处不要藏着掖着, 一定要来信告诉我!”


    穆宜华含泪点头。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穆宜华破涕为笑:“行了,不会念就不要学古人念诗啦。”


    宁之南困惑:“嗯嗯??难倒不是这个意思?”


    “是你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啊护国夫人。”穆宜华笑着揩去眼角的泪, “长江虽长,一苇杭之,会再见面的。”


    辛秉逸也上前道别:“宁娘子保重啊。”


    三人又寒暄几番, 船夫催促, 要她们早点上船。


    宁之南看着穆宜华,凑到她近前轻声笑道:“我虽然走了, 但是马上就会有人来陪你啦。”


    穆宜华微微愣愕:“谁?”


    宁之南笑得讳莫如深:“还能有谁呀?那人自请还乡, 说要替陛下治理京畿之地呢。”


    还能有谁呀?只有他左衷忻了呀。


    穆宜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怔在那处,好半晌才问道:“当真?”


    宁之南挑眉点头:“是啊。”她像个母亲一般拍了拍穆宜华的手, “等你好消息啊。若真是到了大喜之日,我就算再天涯海角也会赶来的。”


    船夫再度催促,宁之南无奈牵着马匹上了江船。她凭栏俯视,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


    穆宜华甩着帕子朝她招手,刚压下去的离愁别绪一下子又被激了起来。她隐忍着哭腔大喊:“阿南——”


    宁之南扶着栏杆,倾身往前探,她大力挥手回应着自己此生最好的朋友:“阿兆——阿兆——”


    流水迢迢,青山隐隐,呼唤声声淹没在清江绿水间,从此后或许参商不见,但长江水会永永远远寄托我的思念。


    -


    买扑开箱,穆宜华以最高报税得了酒楼的经营权,众人纷纷道喜,自然也不乏有人泼冷水,说她狮子大开口,牛皮吹到了天上,报那么高的税充场面,到时候经营收入没准连一半都没有。


    言语纷杂,但穆宜华已然不在乎。风风雨雨这些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再害怕的东西了。


    她照旧装修酒楼,招聘掌柜伙计,制定经营策略,又让算命先生挑了个良辰吉日,今日便是开张。


    因着抗金大捷,城中百姓常以听戏作乐,久而久之竟成了人人喜爱之物,戏本子戏班子也逐渐多了起来。穆宜华叫穆长青去瓦肆请班子来给他们唱开业戏,没什么讲究,喜庆开心便行。


    穆长青领了钱领了命叫来了明州城最最受欢迎的南曲春华班,说要唱一出全新戏码,全大宋绝无仅有,只有在穆家酒楼开业时才有,还是首演呢。


    穆宜华觉得他海口夸大发了,就算要宣传也不是这样弄虚作假的。穆长青摆摆手,叫她只管放心。


    酒楼门庭若市,鲜花满街,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街坊邻居也来捧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穆宜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了,她心中充盈欣慰,眼泪竟是要出来了。


    穆长青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的身边,幽幽地说了一句:“现在先别哭,眼泪留着之后哭。”


    穆宜华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穆长青嘿嘿一笑,拉着穆宜华就在戏台子前正中央的位置坐下。众人也纷纷落座,吃客行人们也都聚在门口看热闹,伙计招呼着茶水点心,后台丝竹奏响,好戏开场。


    女子的戏腔宛转悠扬犹如游丝绕梁不绝,她从台后掀帘走来,华服春面,顾朌生辉。


    戏本子被送到众人手中,除却坐着的熟人各有一本外,站着的人们也大致都送了些。只见布封上提着四个字,娟秀飘逸,一看便是柳如眉所写。


    “两什么?”巧娘只些许认得几个,指着书皮问秋露。


    秋露抚摸着戏本子,略略翻看了几页,瞬间明白了这出戏的含义。


    她浅笑道:“两京……旧札。”


    “两京旧札?”巧娘歪着头,不甚理解。


    秋露和柳如眉却同时扭头看向穆宜华,只见穆宜华食指抵在下唇,出神地翻看着戏本唱词。


    这出戏讲的是相府之女蓉蓉享尽荣华富贵却突遭横祸流落民间,当众人都以为她会遇着真命天子,而真命天子或考中进士或图发横财让她再登荣光时,蓉蓉却拒绝了来自富豪的求亲,权贵的逼亲,与姐妹救风尘同生死,白手起家重获富贵。结局停在蓉蓉不远千里前往前线送粮资军,遇着与她一样有情有义悲天悯人的将军,二人两情相悦,携手御敌,不过是生是死却也是给各位看客们留了个悬念。


    这是穆长青惯用的伎俩。


    戏唱完一折又一折,听众们或交头接耳讨论或兴奋雀跃鼓掌,唯有穆宜华一人坐在正中央,安安静静地从头看到尾。


    戏唱到最后,蓉蓉遇见了将军,将军问她过往又问她身为女子为何至此。只听小旦一甩水袖搵泪,复又转头朝他,笑唱道:“北为姝华,南作蒹葭,一朝离散流落天涯。他人有颜,他人有权,终不敌我,独爱钱。啊呀,大人,说甚么如花美眷。我只要金玉宝券。”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冯子年摇头感慨,“这蓉蓉哪是要什么金玉宝券,所求不过一知己尔。”


    台上将军感念蓉蓉大义,心中大动,与其诉衷肠,表心意。


    城外大敌当前,这出戏也近尾声。


    “不求富贵不求权,唯求郎君心意坚;不求长生不求全,但求山河泰安愿。”凄凄惨惨戚戚,蓉蓉的唱词伴着哭腔声声落地,惹得场下看客纷纷落泪。


    将军与蓉蓉相视相携,远眺、对望,扶持着转身走下台去。


    台下掌声轰鸣,众人掷花呐喊,唯穆宜华仍旧坐在椅子上掩面抖肩。


    穆长青远远地看着她,也兀自抹泪。他忽然朝着门外一处张望,看见来人,破涕为笑,连忙起身为他开路。


    “让一让,让一让!”穆长青高喊。


    穆宜华拭泪扭头,只见一人从屋外天光中走来,怀抱桃枝,吴带当风,挺若松姿,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穆宜华看呆了,此人不是左衷忻又是哪个?


    “左官人?”人群中有识得他的人,惊呼出声,“左官人怎么来了!”


    穆宜华迟钝起身,众人纷纷让路,左衷忻走到了她的面前。


    二人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对望。


    穆宜华眼角仍有泪痕,左衷忻看着她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回来了。”他说话有些磕巴,“来看看你……你们。”


    穆宜华还是没有说话,她泪眼婆娑,抬着眼皮望着他,欲语泪先流:“都……都结束了?”


    左衷忻紧张地有些呼吸急促,但他不想强压下心头躁动:“是,都结束了。”


    “以后还要走吗?”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我留下陪你。”


    人群窸窸窣窣,穆宜华笑了:“你今日是和长青串通好的吗?”


    穆长青连忙在穆宜华身后摆手:别说是我,千万别说是我。


    左衷忻瞧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咳,是……是我自己恰好赶上了。”


    穆宜华睨着他怀里的花束,桃花夭夭,在这萧索的秋天尤为耀眼惹目。她好似了悟,语气却在嘴里转音调:“哦——恰好,怎么那么恰好呢。这花儿是左官人恰好从路边折来的吧?这路边也是恰好长了桃花的吧?”


    她眼波流转,左衷忻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就是爱看她这般生气勃勃的模样,这本就是穆宜华该有的样子,他想时时刻刻地陪着,看着,永永远远让她这般开心快活。


    “左官人不会是来向宜华道喜的吧?那要不要说一句开业大吉啊?”巧娘开始起哄,“还是说……左官人想说别的呀?”


    众人哄笑,都等着左衷忻说出他真正想说的那句话。


    可穆宜华却没想让他讲,她知道左衷忻不是一个善于言表的人,即使他能舌战群儒,也不是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心意的人。


    他要说的话,她知道,这便足够了。


    穆宜华刚要张口帮左衷忻打圆场,只见他一把将桃花塞进穆宜华的怀里,双眸定定地看着她,好似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万籁俱寂,天玄无声。


    “宜华,我要说什么你必然都知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没有曾经的你就没有如今的我。上天不忍见我相思成疾蹉跎一生,所以才让我又遇见了你。山河飘摇至今,感念苍天让我们仍旧能在此重逢,我不想留有任何遗憾……若君心似我心,还请不负我一片心意。”


    穆宜华泪眼朦胧中扑上前拥住左衷忻。


    人们雀跃欢呼,喜极而泣,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都为这一桩喜事喝彩。


    人声鼎沸之中,左衷忻听见耳畔柔声细语,心动难耐——


    “定不负,相思意。”


    第 154 章


    这出戏穆长青和柳如眉瞒了很久很久, 如今登台,反响热烈,春华班被叫去唱了一家又一家, 连带着那日千里奔波诉衷肠的事儿也被传得沸沸扬扬, 明州城人尽皆知。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是日当晚, 酒楼灯火通明, 南戏唱罢又起三更方休,柳如眉与穆长青留在酒楼里帮衬。穆宜华带着左衷忻与春儿还家,余庆闹觉,春儿早早地陪她睡觉去了,偌大家宅徒留穆左二人还醒着。


    穆宜华铺设好客房, 就在自己隔壁院子。秋月高悬,树影曼妙婆娑, 穆宜华倚在两院之间的门墙上,看着左衷忻从房间里出来。


    赵阔给了他三年时间整治京畿官场风气,调养民生。这三年赵阔养精蓄锐,厉兵秣马, 等日后北伐,他左衷忻还是要一同前往的。


    赵阔很信任,很信任他。


    穆宜华问他, 赵阔知道他们俩的事吗?知道自己还活着吗?


    左衷忻垂首, 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他。我……我不想告诉他。”


    他将自己的一腔痴情说与穆宜华听,也终于鼓起勇气将内心深处最肮脏不堪的占有欲与心机城府告诉她——他不想让赵阔知道她还活着, 他也不敢想若是赵阔来找穆宜华, 穆宜华是否还会跟他在一起。


    懦弱也好, 卑鄙也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了, 他认了。只要最后穆宜华是在他身边,他都不在乎。


    他做好了被穆宜华质疑训斥的准备,但是穆宜华却没有任何大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原来是这样啊。不知道也好,到时候你只肖告诉他你娶了亲就可以了,臣妻也没有一定要见皇帝的道理啊,是不是?”


    左衷忻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问:“你方才说什么……臣……臣妻?”


    穆宜华笑着挑了挑他的下巴:“怎么?左翰林当众表露心意,如今怕是全城尽知我们俩的关系,您还不想负责?”


    左衷忻一时情急,一把抱住穆宜华的腰身:“我愿意,我负责。”


    穆宜华掩嘴笑道:“呆子。怎么搞得好似我在向你求亲一般。”


    “那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左衷忻眸色坚定,心跳如擂鼓。


    穆宜华用手指背摩挲着他的脸颊,眉眼弯弯:“愿意啊。”


    一个愿意嫁一个想要娶的穆宜华左衷忻二人,眼下正立在庭院中四目相对看着彼此。穆宜华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她解了发髻,柔软的青丝披散在肩上背后,月光下的她周身都散着淡淡的光芒,温柔又神性。


    神明朝他浅浅一笑,左衷忻如在幻境中听见穆宜华的声音:“左郎君可还满意我们的接待啊?”


    左衷忻垂眸,不忍多看亵渎,强压下心头旖旎遐想,却敌不过为人的本能想更加贴近她。


    穆宜华捻着一撮头发在下巴上扫来扫去,勾着嘴角笑,声音低沉和缓:“你怎么不看我呀?左郎君不满意吗?”


    左衷忻深吸一口气,嗓音有些喑哑:“满意。”


    “哦……”穆宜华直起身子转身要离开,院门却没有关,“那天色不早了,左郎君……就好好休息吧。”


    她刚走了几步,只听见身后院门落锁,扭头一瞧,左衷忻竟是到了背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胸膛微微起伏。


    穆宜华眼珠子转了一圈,悄悄凑到近前,附在左衷忻耳边小声呢喃:“长青他们啊……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呢。”


    瞬间,穆宜华被拦腰抱起,左衷忻一脚跨入屋内将门踢上。


    穆宜华得逞大笑,又怕惊醒别院的春儿将笑声压在喉咙里。屋内幽暗,她的单子越发大了,竟是调侃起左衷忻来:“哎哟,左郎君这是做什么呀?吓死我了。”


    左衷忻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凑上去就要亲。穆宜华灵活得像个泥鳅,一下子从他怀里溜走,靠在床榻里侧的墙上看着他吃吃地笑。


    左衷忻扑了个空,心中的火正一簇簇往上烧,面上却仍旧是惯有的沉静。他深喘了一口气,向穆宜华伸出手:“来,过来。”


    穆宜华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般,就想着逗他。她摇了摇头:“我不,多谢左郎君送我回房,您可以回去歇息了。”


    “穆宜华。”左衷忻叫了她一声。


    “穆宜华在呢,穆宜华要睡觉了。还请左郎君出去,顺便帮我关下门,谢谢。”话语里满是笑意。


    左衷忻良久没有出声,穆宜华也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玩脱了,正要说话却一下子被抱着压倒在床上。左衷忻手臂撑在她的两侧,热气拂面,烫得她心头一颤。


    “逗我好玩儿吗,穆宜华?”左衷忻的语气有些严肃,却又微微颤抖,平静的面孔下好似隐藏着什么东西几乎喷薄。


    穆宜华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的眉毛:“吉郎,你的眼睛真好看……”


    左衷忻沉默着拉过她的手指亲吻,双唇微启,指尖变得温热湿润。穆宜华在触碰到他舌尖的那一刹那缩手却被左衷忻牢牢握住。


    “你别……”穆宜华好像被反客为主,想再次拿回主动权,可左衷忻却不给她机会。


    吻落千般,他学着她的样子亲吻她的眉心、鼻尖、嘴唇、脖颈,深埋在馨香之间嗅闻沉溺。耳边呢喃轻语,情话款款,诉肺腑衷肠,穆宜华整个人犹如浸泡在糖罐子里,心里泛着一阵阵的浓情蜜意。


    她动情地抱住左衷忻的脖子,侧头亲了亲他滚烫的耳朵,吹着气:“无师自通啊左郎君……”


    这一抱一吹让左衷忻的自持丢盔弃甲,他自诩是个冷静的人,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惧,可如今他做事没了任何章法,一切只凭本能。


    “夭夭……夭夭……”左衷忻像是刚闻到肉味的小兽,颇为痴迷地叼着穆宜华肩膀与胳膊上的软肉,一口一口,用牙齿咬出细细密密的印子,以满足他心中因为压抑太久而蓬勃欲出的占有欲。


    从没有人这样叫过穆宜华,“夭夭”是她的表字,可她总觉得这比“阿兆”更像自己的小名。


    夭夭,夭夭,可爱又俏皮。


    帐内热气升腾,红帐委地,耳鬓厮磨。


    左衷忻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可他寻寻觅觅却始终难以得法。


    穆宜华心叹真是难为他了,便叫他躺下享受。


    秋深夜静,偶有微声,不知是哭声喘声还是声嘶力竭的蝉鸣蝈叫。月亮西移,天际泛白,屋内终于亮起了烛火。


    ………………………………………………………………………………………………


    穆宜华困倦地枕在左衷忻的臂膀里休息,左衷忻则是不知疲倦地盯着她,时不时地亲吻她,被穆宜华一把推开。


    “我好累……你别,别得寸进尺。”她转了个身背对左衷忻,不想理他。


    这个年纪才开荤的男人真的太难应付了,饶是穆宜华见过世面也有些吃不消。


    左衷忻并不理会她的嗔怨,依旧贴了上去从背后拥住她:“对不起……”


    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东西。


    穆宜华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由他抱着自己。左衷忻不知餍足地再一次贴近穆宜华,在她的后脖颈上咬了一口。


    “嘶——你属狗的!”穆宜华转头怨声载道。


    左衷忻随便她骂,双唇还贴在她身上,含糊不清地问道:“我问你,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赵阔?”


    穆宜华实在不敢相信他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你睡糊涂了?”


    左衷忻不依不饶,蹭了蹭她的脑袋:“说,是我还是赵阔?”


    穆宜华又起了逗他的心思:“那万一是乔……”


    “乔”字只发了半个音,左衷忻又一口咬在了她的肩头,吓得穆宜华立马哄他:“你,你,喜欢你,喜欢死了。”


    左衷忻收了口,好似喝醉一般低喃:“我知道你和赵阔所有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有多么相爱。但是穆宜华,我能给你的比他能给你的更多更好,此后年年岁岁,我都会证明给你看。”


    现在是患得患失的左衷忻,穆宜华怎么看都觉得心中柔软无比。她转过身去抱住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穆宜华不是那样坏心肠的女人,我心悦你所以答应与你在一起,没有其他旁的原因。


    “你相信我啊。你总说有曾经的我才有现在的你,可我又何尝不是呢?没有此前的你一直陪伴我鼓励我开导我,就没有现在的穆宜华,她或许已经变成汴京城的一抔黄土了。”


    “不许这么说。”左衷忻微愠,“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你就是出来了,就是好好地在这里。”


    “嗯,我是活下来了,好好地在你面前。”穆宜华笑道,“所以我很珍惜我现在的生活,我也……很珍惜你。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左衷忻怔忪地望着穆宜华,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个吻,没有任何情.欲甚至是颇为虔诚得犹如朝圣一般的一个吻。


    “我爱你穆宜华,我的爱不比赵阔少分毫甚至比他还多。你如今可能未曾体会,但往后朝朝暮暮,你会知道的。”


    ………………………………………………………………………………


    再不起床小的们就要回来了,穆宜华决定在他们回来前将一切证据毁尸灭迹。她要起床却被左衷忻一把按下:“我来。”


    他走下床,替穆宜华拿来新衣裳穿好,又单膝跪在榻前伸手抓过穆宜华脚踝。穆宜华缩了缩脚:“我自己会穿。”


    左衷忻没有松手,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在穆宜华的脚背上亲了一口。穆宜华惊讶之余笑出声,玩心大起,抬起右脚踩在左衷忻的胸膛上:“你做什么呀?”


    左衷忻没有制止她,甚至将脚踝抓得更紧,又慢慢抚上小腿,一寸一寸地吻上去。


    再这样下去肯定起不了床了,穆宜华在他肩上轻轻踹了一脚,嗔道:“松开,别碰我。”


    左衷忻替她穿好鞋又要起身吻她,穆宜华笑着躲避:“刚亲完脚又要来亲我脸,你脏死了。”


    二人又闹了一阵,最后还是让左衷忻得逞。


    穆长青回来时感觉到家中氛围明显的蹊跷,他的眼神在左衷忻于穆宜华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妄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穆宜华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一下打断:“看什么呢!算账去!”


    穆长青连忙应声要走又被左衷忻在拐角拦下塞了个大红包,左衷忻笑拉着他,如沐春风:“给你的,自己好生收着。”


    穆长青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打开红包看见这个数忙道:“你你你……你贪污了?”


    左衷忻气笑:“你就不能盼着你姐夫一点好?”


    穆长青煞有介事地努努嘴,将红包收起来塞进怀里:“你现在还不是呢,名不正言不顺的……这样给我钱,到好似贿赂我把姐姐给你。”


    左衷忻笑:“哪用得着你一个小孩儿点头,你姐都答应我了。”


    “我都十九了,哪儿还是小孩儿!”穆长青辩解,“再说了,我姐姐答应那是我姐姐的事。做朋友我认你,做姐夫……我可还没认可呢!”


    赵阔这个曾经的“准姐夫”带给穆长青的阴影太大了,现如今不管是多好的人来,他都不愿意再那么快地掏心掏肺。


    左衷忻欣慰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对,就该这个样子。你姐姐对你那么好,你也要永永远远的对她好。”


    穆长青一昂首:“那是自然!我姐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左衷忻笑而不语,穆长青见他如此,眼珠一转,问出了藏在心中良久的话:“左郎君,我知你真心待我姐姐,但有一事我还是想得个准信。”


    左衷忻见他严肃,点了点头:“你说。”


    “我姐姐她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够心甘情愿地困囿在深宅大院里给你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她有主见有事业有朋友有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她永远开心永远自在。若是你们成婚后,你天天将她锁在家里,那我绝不答应。即使得罪你,我也会带她离开。左右我们已经习惯流浪,再去到别的地方我们也是不怕的。”


    左衷忻笑了,他拍了拍穆长青的肩头道:“我答应你,绝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


    左衷忻的上任文书还没下来,是以如今没住府衙还是住在自己家中。左衷忻禀明左丈人自己娶亲的事情,要娶之人便是穆宜华,听得左丈人激动难耐,面色红润,一晚上喝了好几盅酒。


    三书六礼也上了进程,两边人口简单,穆家更是全权由穆宜华自己做主,是以程序走得快,一下子便到了定亲的时候,就差选日子办酒了。


    左家穆宅上下都喜气洋洋,亲朋听闻消息的也都提前来道喜领了喜糖喜饼走。


    春儿巧娘秋露如眉等一众女眷也都欢欢喜喜地给穆宜华剪窗花、绣嫁衣,清点彩礼嫁妆和贺礼。左衷忻像是将自己所有的家产都送来了一般,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摆满了一整间屋堂。


    众人看着简直比自己出嫁还开心。


    婚期定在明年开春。汪家与乔家的贺礼姗姗来迟,但分量却重,穆宜华不与他们客套,顺当地就接下了。


    “一定要记得来吃喜酒啊。”穆宜华叮嘱。


    汪其越笑:“好好,赶得上赶得上。”


    穆宜华疑惑:“为什么说赶得上?你要去哪儿?”


    “去杭州。”乔擢英答道,“陛下论功行赏,叫我们这些此前资军的人去领赏呢。”


    “哎呀这是好事儿啊!”


    汪其越道:“也就是你的名字没有递上去,不然也有你一份功劳。”


    穆宜华摇头:“我不爱凑热闹,等你们领完赏回来请我吃顿饭就行——是今天就要走了吗?”


    “给你送完礼就动身去了,毕竟是官家,很多事情不好耽搁。”


    穆宜华为他们二人送行,汪其越与乔擢英上了马车,乔擢英还有些恋恋不舍:“穆姐姐真的要和左郎君成亲了……”


    “郎才女貌,年龄相当,良配啊良配。”汪其越感慨。


    乔擢英掩眸没有说话,忽然在马车上摸到一个卷轴颇为奇怪地询问:“这是什么?”


    汪其越一瞧:“哦,这是我当初从汴京流亡宫人手上买下的画儿,找穆娘子修复了一下。毕竟是宫中之物,就想着……一并献还给陛下吧。”


    第 155 章


    杭州的气候, 赵阔仍旧没有适应。比方说在这个时节,汴京乃至整个北方都已经开始下雪了,但是江南却没有。不仅没有, 这儿竟还能看见鲜艳的花朵和翠绿的垂柳, 西湖波光荡漾, 行人宽衣博带, 好不风流,甚至昨日的自己还吃了几杯冰饮子。


    这是在汴京想都不敢想的。


    大臣们的折子叠得很高,却都是些催促皇帝纳妃开枝散叶的谏言。赵阔嫌烦,已经好几日没有去看了。


    深夜难眠,他起身走出殿外, 内侍与侍女们想要跟上却被他制止。深宫高墙,夜色四合, 赵阔孤零零地走在幽长逶迤的回廊里。他忽然在风口处站住,静默了一会儿,叹气摇头地走了。


    宫墙高耸巍峨,竟是连一点儿风都没有。北地的风犹如利刃刀割, 吹在脸上生疼,行军千里,若不将脸捂好, 只消一晚上就能变成红脸妖怪。


    但在这里, 这都是些无需担忧的事。


    不知城里城外的将士们是否吃饱穿暖,是否有榻可眠, 而殉国将士们的家属又是否得以抚恤?


    他不知道。


    这些曾经只需要出帐子看一眼就解决的事情, 需要明日上朝听大臣们上奏才能知晓。


    赵阔静立垂首, 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宫苑广阔, 无人做伴应和;百官万岁,无人对酌高歌。


    战事暂歇,手底下的将军唯有齐千跟着他一同回京夺位,登基大典结束,他也将离开杭州戍守边疆,以待机会北伐。赵阔轻叹了口气,忽然后悔将唯一能够辅佐在侧的左衷忻也调离京城。


    九五之尊,回首皆是孤寂。后宫朝堂皆称陛下,无人再喊一句三郎。


    赵阔在外游荡至天明,内侍叫门时他才姗姗回宫,洗漱一番,趁着冬日熹光匆匆上朝。


    礼部与户部递上嘉奖庆元府资军豪绅的名单,道人不仅来齐还带了献还的画卷。


    赵阔在堂上微微蹙眉:“献还画卷?”


    “庆元府豪绅汪其越于多年前往北地催债时向逃亡的宫人收购了一幅大内画院的春宴图。前几日微臣跟随下属前去查看,发现上面盖有陛下您的表字亲印。看题跋与画面,应当是当年先皇后于金明池宴会汴京众闺眷的上巳春宴图。”


    赵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其余的人领了赏便回家,特意留下汪其越,召他进宫一叙。


    一同从明州来的人觉得蹊跷,就连汪其越也有些诚惶诚恐,拼命给传话的内侍塞钱:“还请先生指点。”


    那内侍推了钱,满脸堆笑:“您有福了,您买来的那幅画啊是官家的。”


    汪其越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时失语,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您您您……您说什么?”


    这样的运气天底下没有几人能遇见,汪其越这样的反应,内侍理解。他又解释了一番,便叫汪其越洗漱好随他进宫。


    直到延福宫门口,汪其越都觉得这一切不像真的。


    “您请吧。”内侍抬手,“见了陛下,记得行礼。”


    饶是汪其越做着大生意世面见得多,也有些如芒在背,手脚冰冷。


    他将要面见之人,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襄王,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全然没有头绪。


    内侍又催促了一下,汪其越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颔首低眉来到正中央跪下叩首:“草民汪其越见过陛下。”


    赵阔褪了朝服坐于高堂之上,却仍旧威严肃穆,惹人寒噤。他打量了一下汪其越,让他起来。


    汪其越双手捧着春宴图递给身边的小内侍,画卷在赵阔面前徐徐展开,战火的痕迹还带着淡淡的黄色,但整幅画颜色笔触仍旧鲜艳工整,尤其是画上的题跋与赵阔的字迹如出一辙。


    赵阔脸色一变,眼睛陡然睁大,半晌没有说话。他缓缓起身走到画卷面前,声无波澜地问道:“这幅画被烧过?”


    汪其越无有不答:“是的。被火燎了几个洞,好在有高人修补,这才得见天颜。”


    赵阔抚上题跋修补的地方,问道:“谁?是谁补得?”


    “哦……是草民的一位朋友。因是个妇人,草民也不好直言其名讳……”


    “说。”赵阔从画卷上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看得汪其越身心发麻,“告诉我她的名字。”


    “嗯……穆、穆宜华。”


    宫室内瞬间变得安静,好似无人存在一般,唯有浮尘在阳光下幽玄飘动。


    “谁?”赵阔的声音有些发抖。


    “穆宜华。”汪其越以为赵阔没有听清,介绍地更加详细,“是一位从汴京之难逃出来的富贵人家娘子,丈夫在战火中丧生,自己做了寡妇,带着弟弟来了明州。吃了不少苦呢……好在现在都好了,她可聪慧勤奋了,主要是手艺好,若非是这一手修画的手艺,我们俩也不会认识,这幅画也不会这样完好地送到您面前。”


    汪其越见赵阔还是没有反应,想着既然把穆宜华的名字都报出来了,不如也给她讨个赏:“还有一事,陛下怕是不知。那次左翰林来我们明州收军饷,除了我们这些豪绅以外,穆娘子也捐了三千两呢。穆娘子还给襄阳城送过军粮,听说遇上了逃兵劫持,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穆娘子虽爱钱财,家国却永远都摆在第一位,想来也和她的身世有关啊……


    “穆娘子忠义两全,不爱名利,从未想过从官家这儿得到什么。与她相比,我们这些豪绅也实在是不值得官家的嘉奖……”汪其越看了赵阔一样,见他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继续试探说道,“因此……草民想为这穆娘子请一赏赐,您皇恩浩荡,穆娘子定会结草衔环,更为大宋的江山社稷做贡献的。”


    汪其越全然没有察觉赵阔愈来愈暗的眼神。


    汪其越一句句地讲着穆宜华那些他不曾熟悉、不曾参与的过往,而那些过往中却有那么多的其他人。


    穆宜华活下来了,她好好地在他的庇护下活了这么多年,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一个名门闺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会砍柴种地做饭,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赵阔不敢想。


    穆宜华瞒了他很多事情,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她没有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赵阔心绪翻涌,却只能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隐藏。


    他缓缓抚上那盖着“夭夭”和“民清”两枚印章的地方,指尖滚烫,几乎要将他灼烧。一柄锋利的匕首破体而入,直直地扎在他的心上。前尘往事奔涌而至,将他的喉间心口堵满——原来,一切都已经这么遥远了。


    上巳春宴图,满载着所有人的期许与快乐,上面有他的母亲妹妹和妻子,还有他求而不得的意中人。画中的她们笑得开怀恣意,挥斥方遒,真真不负那一句“吹花嚼蕊风月俦,扫眉才子笔玲珑”。可时过境迁,如今画中的她们,又还有多少人留于世间呢?


    幸好幸好,老天有眼,山高水远,还能让这作画之人活下来,还能让这幅画几经周转重新回到自己手中。


    “穆宜华如今身在何处?”赵阔让人将画卷收起来,“她可过得好?”


    皇帝问话,汪其越无有不应:“穆娘子如今过得好,已经定亲了。噢,还是和……和左翰林定的亲呢,您……不知道吗?”


    耳边轰鸣,赵阔只见汪其越嘴巴一张一合,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眉头一皱,目光陡然变得严肃凛冽,质问道:“谁?”


    汪其越被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左衷忻……左翰林啊……”


    赵阔难以置信,再问:“谁?”


    “左衷忻,左翰林。”汪其越又补充,“他们……他们很早便相识了。当初穆娘子遇险也是左翰林前来救急才保下她,她才有命活到今天。”


    记忆回溯,几乎是在一瞬间,赵阔给这些年左衷忻的一切言行做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乔擢英催他回明州,根本不是因为家中长辈告急,而是因为穆宜华;左衷忻劝他放下过往朝前看,不是为了开导他,而是因为穆宜华;当年童蒯陷害穆家和自己,他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不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还是因为穆宜华。


    他的如意算盘很早就打好了,他想做的事也早在一开始就决定了。


    这么多年,阴差阳错、兰因絮果,是天道不容,是天子不允,也定是有他暗中作祟的因果。


    七年了,从汴京相识到如今整整七年了,是朋友是手足,是良师是益臣,可他却欺骗自己至此。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放不下穆宜华,他知道穆宜华还活着,可他却将所有的事深藏心底,对着自己虚与委蛇、瞒天过海。


    真好啊真好。


    赵阔忽然笑起来,听得汪其越汗毛倒竖。


    “好一个为君为民的左翰林,好一个多智多谋的状元郎啊哈哈哈哈……”赵阔又问,“他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明……明年开春。”


    明年,阿兆就二十五岁了。


    她本该在十年前就成为自己的新妇,可却在十年后才迎来自己真正的婚礼。


    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赵阔转身走回龙椅坐下,他抚摸着扶手上的龙头,笑了笑:“左翰林随朕南征北战,立功赫赫,而立之年方才成亲,诸多不易。朕必定要给他备一份厚礼,就让他……回京领赏吧。”


    第 156 章


    “又要走吗?”穆宜华倚在门框上, 瞪着一双小狗眼看着左衷忻,“不是说了你就在这儿任职了吗?”


    左衷忻受不了穆宜华的眼神,每次看见她这样的神情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他张开怀抱将穆宜华拥进怀中, 轻声安慰道:“也许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交代需要我去处理, 别担心。”


    “我不担心别的, 我只是怕……怕又要打仗, 遥遥无归期,而我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在这里等你回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不管是曾经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受够了等待的煎熬,她宁愿和他一起出生入死, 也好过等在原地惶惶不可终日。


    左衷忻吻上她的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别怕, 你在这里,我怎么样都会回来的。”


    穆宜华从天童寺给左衷忻求了个平安福,就放在自己绣的荷包里一并送给他。左衷忻一直留到启程的最后一日才走,他将自己所有的房产田产地契银票都留给了穆宜华, 好叫她放心。


    穆宜华眼里有泪,却还是笑道:“这下你就跑不了了,你若是跑了, 那这些东西就全部都是我的……我的嫁妆!”


    她将不舍化作佯装的愠怒与威胁, 左衷忻看在眼里,额头抵着额头, 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行……”


    穆宜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你还……你还真不想回来了?”


    左衷忻咬了一口她的嘴巴:“我会回来的。但是不管我回不回来,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杭州与明州能有多远, 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便到了。可穆宜华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天际,心口没来由地难受。


    汪其越和乔擢英都还没回来, 若是他们回来了至少还能问一嘴。穆宜华站在城郊又吹了一会儿风,只能起身回家。


    左衷忻离开,穆宜华时常望着喜服红绸出神,辛秉逸担心她将事情憋在心里闷坏,便挑了个日子,神神秘秘地走到她面前,让她猜自己手上的东西。


    辛秉逸如今的精神头大好过从前,每日不是在酒楼帮忙就是在家里算账,手头上有事情做便不会再去想七想八,而是想到底怎么赚钱才能让自己变成富婆。


    辛秉逸笑看着她:“你真的不打算猜猜吗?这可是我给你的新婚礼物。”


    穆宜华笑了笑,随便一指。


    辛秉逸摊开左手:“哎呀,果然是新娘子运道那么好,一猜就猜准。”


    穆宜华这回是真的笑了:“好假。”


    辛秉逸拉过穆宜华的手将红手绳替她带上:“这块金镶玉是我从秋露那儿淘来的,质地成色纹理都是一等一的好,镶金的工艺也好。这绳结是我自己编的,叫同心结,愿你和左郎君圆圆满满,似蜜糖甜。”


    穆宜华看着手腕上的链子,抬眼望向辛秉逸:“多谢。”


    辛秉逸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哪有做新娘子还满面愁容的?或许陛下还有一些事要交代左郎君,没几天就回来了呢。”


    穆宜华抿抿嘴,不置可否。


    “不瞒你说,你和左郎君的事真是让我太惊讶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竟是和他在一起了……你说谁能想到自己以前随手帮的一个人能成为自己未来的丈夫啊?不不过我看你们俩情深义重难舍难分,真是好事一桩。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会让有缘有情人错过。”辛秉逸说完这话,眼神却黯了几分。


    穆宜华瞧一眼便知道她的心事:“你还是想着三哥的,对不对?”


    辛秉逸抹去眼角的泪,笑道:“没有,他还能将我们的孩子立为太子我已经很知足了。他以后还会有其他的皇后、妃子还有孩子,他不会是一个人的。”


    “九五至尊即使美人环绕,没有知心人也必定是孤寂的。”穆宜华缓缓道,“但你有你的选择,人也都是为自己而活的。深宫难耐,比不得民间热闹,还是呆在这儿好。”


    辛秉逸垂首没有回应,只是对着穆宜华笑了笑:“我这一辈子能这样就已经很知足了,倒是你……我希望你能过得比现在更好,比以前也更好。”


    -


    新年渐近,许多铺子关了账,穆宜华给掌柜伙计们发了红包便遣他们回家去了。只有酒楼还继续开着,打算一直经营到正月初三。


    穆宜华很想写信问问左衷忻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她不知道该将信寄往何处,她甚至不知道左衷忻住在杭州哪里。是宫里吗?还是外头有自己的府邸?他告诉自己会尽快回来,但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给自己呢?


    穆宜华无心过年,又被近几日来酒楼找麻烦的小混混闹得心烦气躁。


    她拿到酒楼经营权在前,和将要新上任的知府定亲在后,知情人不会多嘴,但竞争对手就不一定了。柳家本快落魄的家产在穆宜华地手中盘活,近一年的时间赚得比以前多了两倍。若是个男人当家,别人也不会这般不顺眼,可穆宜华一个年近三十的寡妇却骑到了他们头上,那些人心中实在气不过,时不时就要找穆宜华麻烦。


    一会儿散播穆家酒楼食材不新鲜,一会儿故意抓虫子放进菜里吆五喝六。一次两次穆宜华还好言相待,多了她就觉得烦躁,但又不想让别人给她安上狗仗人势、恃强凌弱的名号。若是曾经的她孤身一人,管他三七二十一抓过来就是一顿打骂,直接闹上公堂她也是不怕的。可如今她与左衷忻定了亲,她不想左衷忻与她一起平白受人诟病。


    这青天白日的,小混混们又来了,抢了别的客人的位置,说自己早先就定下的。伙计们与他争论,他们就破口大骂,言语难听之际。客人见状实在是烦急了,还没等菜上齐就要走。


    掌柜的在楼下给人道歉,客人无奈摇头:“大伙儿都知道穆家酒楼菜好吃酒好喝,可再这么闹下去,东西再好也无济于事啊。唉——你说穆家娘子泼辣的性子全城谁人不知?眼下怎的还怕起他们来?行了行了,走了,也不必送了。”


    客人甩手离开,穆宜华坐在二楼看见小混混们仰头笑盯着她,朝她吹了吹轻佻的口哨。她嗤笑一声,拿起酒杯斟满,往楼下一扫:“诸位真是不厌其烦地来捧场啊,在下就敬你们一杯吧。”


    “你——”他们之中有人意识到穆宜华的意思,冲上来就要教训她却被头头拦下。


    那头目勾了勾嘴角:“穆老板那么客气,我们也不好推辞了。来弟兄们,坐下,敞开了吃,穆老板说的,她请客。不愧为准知府娘子啊,就是大气,左知府有您这样的夫人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穆宜华瞪着他们,心中怒气郁结却无处发泄。


    外头忽然跑来一个人,裹着厚厚的裘绒一下子蹿进来。他四下张望,仰头才看清他的面容。


    “擢英?”穆宜华一下子清醒,连忙跑下楼去,“你回来了?有人跟你一起回来吗?”


    乔擢英脸颊被冻得通红,他摇了摇头:“汪老板没有和我一起回来。我就是因为这事来找你的。”


    穆宜华闻言心头一跳,呼吸停滞,半晌说不出话来:“什么事?”


    “汪老板进宫献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官家给了我们赏赐就让我们回来了,但是汪老板没有。”


    “那幅画?是我给他修的那幅吗?”


    乔擢英点点头:“对对,没错。那幅画怎么了吗?”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讲了,穆宜华感觉整个人飘飘如在云雾中,手脚虚浮难以站立。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穆宜华喃喃,“那我和吉郎定亲……我还以为会晚一点的……”


    穆宜华箍住乔擢英的肩膀问道:“你回来的时候有遇着左衷忻吗?”


    乔擢英思忖一番:“我好像是听见官驿的差役说什么……什么翰林入狱……等等!难道是左郎君吗?穆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宜华怔愣着,无法回答。


    小混混头头见穆宜华落魄模样,见机奚落:“哟,穆老板这是怎么了?是生意遇到什么难事了吗?那等左知府回来了再说呗,有什么事是左知府搞不定的……啊!”


    那人话没有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板凳砸得鼻血横流、眼冒金星。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鼻血,挥手招呼身后的混子:“娘的……给老子把这店砸了!”


    “全部给我抄家伙!”穆宜华怒目圆瞪,一声令下酒楼中的伙计掌柜纷纷拿起家伙事儿聚到大堂中。


    “今日酒菜我穆宜华全包了,还请诸位客观给我清个场。”


    客人听闻此言,纷纷识相地走出酒楼却没有走远,就站在外头看。


    “呵,穆老板真准备动手了?不怕有损左知府的官威吗?”头目数了数对面的人数,嗫嚅了一下嘴唇,梗着脖子道。


    穆宜华没有回话,而是走进了柜台翻翻找找。就在头目以为穆宜华又要再一次息事宁人的时候,她从柜台后抄起三尺长的铜棍朝他们怒目奔来。


    伙计们心中的怨气积压已久,都不用等一声令下便跟着穆宜华的步子直接冲了上去。小混混们只想过闹事却没想过真的打架,而这个穆宜华看起来柔弱,打起架来却是棍棍到肉毫不手下留情。她一边打一边咒骂:“好玩儿是吧!是不是很好玩儿!上一个这样欺负我的人已经流配了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你们竟然还敢来!一群狗杂种!我让你们讲!我让你们威胁我!”


    穆家酒楼大,伙计也多,众人齐心将小混混们打得跪地求饶。


    穆宜华发髻凌乱却也不在意,她吹了吹盖在眼前的发丝,冷笑:“下次还敢吗?”


    “不敢了不敢了。”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雇,若是他愿意为了你们跟我打官司,我穆宜华奉陪到底!”


    小混混们连连摇头,各个噤声不敢言。


    穆宜华收起铜棍,深呼出一口浊气,却听外头穆长青由远及近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穆宜华!穆宜华!”穆长青跑进酒楼,完全无视眼下的混乱抓起穆宜华就往外跑,“快快!快跑!”


    穆宜华一甩手:“怎么了?好好说话!”


    穆长青一脸焦急:“姐姐你赶紧走吧!辛姐姐那边我让阿眉去传话了,你们俩都不要回家!”


    穆宜华抬了抬眼皮,心下顿时了然:“杭州那边……”


    “齐千将军从杭州来找你了!现在就在我们家门口呐!”


    第 157 章


    左衷忻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却不承想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偌大宫室,唯余他们二人。赵阔高坐明堂,阴鸷地望着站在底下的左衷忻。


    赵阔俯视着他, 将他对皇帝的谦卑恭敬一览无余, 可心中去没有任何快感。


    明明他才是天子啊, 可左衷忻这样淡然平静, 恍若一个胜利者。


    是啊,任谁得到了自己心爱的人,都会像他一样吧?


    不用开口便已定输赢。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赵阔凝视着他。


    左衷忻掩眸:“陛下已经都知道了,不是吗?”


    赵阔紧紧攥住龙椅,强忍着心头的愤怒, 冷笑:“对啊,我都知道了。若非阿兆替那个什么汪老板修画, 我到如今都不会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从汴京逃到明州,她该过得有多苦才会去替别人修画?左衷忻啊左衷忻,你一直都知道却忍心看她这般吃苦?你还有脸说爱慕她?”


    “陛下,宜华她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她画画画得很好, 有很多人找她画插画,她还会给豪绅妇人们画像,她赚了很多钱。”


    “可她本不用这般艰辛。”赵阔打断他, “她曾经作画只为喜好从不为谋生。你看她为生计到了这般田地, 宁愿看她吃苦也不愿告诉我。世人都道左状元为人正直,刚正不阿, 看来都是错看了。处心积虑、机关算尽、莫名难测才是你。”


    左衷忻缓缓抬头, 没有辩解。他直视着赵阔, 眼底毫无波澜。


    可也就是这个样子,让赵阔更加不甘, 更加耻辱。


    “那陛下如今知道了,是打算把人抢回去吗?”


    “她本来就是我的。”


    左衷忻笑着摇了摇头,答道:“不是。她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属于她自己。您觉得她如今的处境都是我一手造成,实则不然,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愿的。事到如今,陛下您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质问我?”赵阔紧绷着下颌,“未成礼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丈夫?还是直言相劝的翰林学士?”


    左衷忻叹气轻笑:“陛下也可以将我当做一个懂她的知己。”


    “知己?知己?”赵阔哂笑,“左翰林巧言令色,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且问你,阿兆知道你隐瞒了她这么多吗?她知道你步步为营把她当做猎物一样算计吗?她知道你从汴京开始就觊觎她了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敢说,你就敢自称知己?”


    “陛下,您觉得宜华聪明吗?”


    “宜华”这两个字眼像是火一般灼伤了赵阔,未等他再次开口,左衷忻又道:“宜华很聪明,所以您又是为什么觉得我能瞒得住她呢?若真是如您所说是我算计她,那她得有多愚蠢才会和我定亲?您觉得宜华是这样的人吗?


    “她不是。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从十七岁开始便爱慕她,她知道我帮她劝她救她都是因为我爱慕她。我对她从不隐瞒——我所有的心思,或赤诚或肮脏,我都会告诉她。陛下,她不是因为我欺骗她,她才接受我。而是因为我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所以才定亲。”


    多好听的字眼啊。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这本该是属于他和阿兆的词语。他们本来也曾拥有过。


    可左衷忻的话,一字一句都像锤头一般砸在赵阔的心上,听得他耳膜鼓胀,气血翻涌。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情投意合?


    有什么感情能好过他们十多年的相识相知?有什么情义能比得过他们为彼此抛弃一切私奔?


    没有。


    没有。


    没有。


    “陛下,微臣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微臣还是要劝您,宜华她因为您受够了宫廷折磨,她不想回去了。她如今过得很好,很自在。宫阙万间,夜眠不过三尺榻。家财万贯,一日不过三餐食。她所求不多,唯有自由而已。


    “你放过她吧。千错万错都在我身,是我欺骗了你,隐瞒了你。陛下于我知遇之恩此生无以为报,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这一切于宜华没有任何关系。”左衷忻眸色坚定,言语却像个据理力争的苦主向高位者委曲求全,“你们当年在汴京就已经错过了,你有了你新的人生,有妻有子,为什么不能同样成全她呢?你心中有怨有恨,都是我一人之罪过,若要惩罚,便惩罚我一人足矣。”


    她过得很好?赵阔不相信。


    明州再好能好过繁华的杭州?大宅再好能好过辉煌的皇宫?这里有享用不尽美酒佳肴,绫罗绸缎,整个大宋最好的珍宝都在这里,她怎么会喜欢乡野的苦日子呢?


    “成全她?”赵阔哈哈笑了起来,“是成全她,还是成全你?若你当初早些告诉我……或者说,当初在汴京你没有从中作梗,我们又怎会错过至今?她也根本不会吃那么多苦。”


    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如今的赵阔坐在这九五之位,几近癫狂。左衷忻看着他,心中竟生出些许怜悯。


    当年之事,是赵阔的错吗?不是。是穆宜华的错吗?也不是。甚至连辛秉逸都是无辜的。他们都是政治的牺牲者,都是皇权用来装点摆弄的玩偶。蹉跎至今,有些人放下了,而有些人却还沉浸在过往的梦魇中醒不来。


    悲耶?命耶?


    命运吧,将真挚热烈的少年和纯真美好的少女杀死在当年,徒留下一地颓圮沧桑,不堪回首。


    左衷忻不想藏了,他扬起头直言不讳:“赵阔,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你真觉得是因为我,你和宜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吗?我告诉你,不是。当初我进京赶考,本不抱任何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可我遇见了。我知道你们的事,所以虽心有爱慕但从未逾矩。


    “可后来那些事让我看清了,你的身份、责任、心性,都注定了你不是宜华的良配。你可以是大宋爱国爱民、鞠躬尽瘁的将军、亲王、皇帝,但你永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良配。曾经不可能,如今也不可能,即使没有我,也有别的人,又或者说……她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话音方落,掷地有声。


    赵阔没有说话,他坐在高高龙椅之上,身板笔挺却微微颤抖,几乎浑身都是疼的。那是与刀剑入肉不一样的疼,是千万根针刺进骨血,千疮百孔的疼。


    宫室昏暗,他整张脸都藏匿在横梁的阴影之下,倒影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左衷忻,犹如黑山倾塌一般让人难以喘息。


    “你以为你是谁?”赵阔声如寒冰,“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你说她不想就是不想?左衷忻你别忘了,因为有我,你才能坐到这个位子,也是因为有我,你才能施展抱负。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赐予你的,若我要拿回,不过就是翻手之间。”


    “没错,您如今已经不是处处受人掣肘的襄王殿下了,您是天子是帝王,这天下的臣民都要向您叩拜,天下的土地都要为您结果丰收。您也可以去成全曾经那个事事无助不得圆满的自己,可以去找曾经心爱的人,去保护未能保护的人。


    “可在此之前,还容许我再说一句,那些曾经难以企及的愿望,如今真的能实现吗?那些人愿意吗?您是在救赎曾经的您自己,还是在救赎现在的你们呢?”左衷忻拱手:“微臣的一切您都可以夺去,微臣假公济私,欺瞒君上,毫无怨言。唯有穆宜华……她不是臣的什么东西,她是人。请您三思……您难道希望她成为下一个辛娘子吗?”


    赵阔身躯一震,好似被冻住一般半晌没有动作。好一会儿,他松开紧攥的手掌,背脊发冷,颤抖地倒吸了口气,长长一叹:“是非与否,我会自己去问她。至于你——”


    赵阔眸中冷光瘆人,自上瞥下去:“欺君罔上大不敬之徒,妄为翰林,妄为状元。除官职、功名,羁押大牢,择日问审!”


    左衷忻仰面看着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他垂眸,抖袖,作揖,叩拜。


    守卫们被从外头叫来,不知道左翰林犯得什么罪,一时之间站在他身边面面相觑。


    左衷忻叹了口气,伸出两只手:“给我扣上吧。”


    守卫抬头看了一眼高堂之上的赵阔,见他没有反应,只好将铁链锁在左衷忻的手腕上,一步步将他带出延福宫。


    “朕,明明一直很相信你……”


    左衷忻顿住脚步,他缓缓回身,垂眸肃立——


    “臣,谢罪。”-


    齐千再一次见到穆宜华,根本没认出来那就是她。


    她还是很美,但若说以前的她是开在宫苑里娇艳的花朵,那么现在就是风吹不散雨打不乱的高树——那是一种难以描摹的蓬勃的生命力,她的眼睛清亮坚定,身姿昂扬挺拔,从人群中跑出来一眼便能让人看见。


    穆宜华习惯富贵,齐千本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在乡野必定过得艰辛。可看见这宅子这门面,他就知道自己小人之心。


    穆宜华,真就是穆宜华。


    她从人群中款款走来,围观的人群为她让路,好奇心重的不免问她一句此为何人?为何要找她?


    穆宜华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齐千面前。


    齐千下马颔首:“穆娘子。”


    “好久不见啊,齐将军。”穆宜华朝他笑了笑,“如今您也做将军了。”


    齐千抱拳作揖:“末将奉陛下之命,接您回宫。”


    穆宜华垂眸:“什么回不回宫的……那儿又不是我家。”


    齐千嗫嚅了一下嘴唇:“陛下一直都很挂念您……”


    穆宜华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走,是吗?”


    齐千不敢直视穆宜华的眼睛,他招呼身后的侍女上前:“请娘娘随末将回宫吧。”


    “娘娘?”穆宜华笑了,“我若是不想走呢?你能把我架走?”


    齐千垂眸:“娘娘一日不回,末将便只能在明州城多留一日了。”


    穆宜华冷眼看着他,嗤笑一声,又问道:“左衷忻呢?”


    果然如此,齐千初听闻还不敢相信,如今听见穆宜华亲口唤他名字才惊觉他们俩的事情是真的。


    “左翰……左郎君欺君罔上,口出狂言,被陛下夺去官职功名,下狱了。”


    穆宜华难以置信,哭笑不得:“为了什么?就为了我?左衷忻是抗金功臣啊,他是不是傻?”


    齐千不敢回话,只是侧步给穆宜华让了回家的路:“这些话……还是请娘娘回宫后亲自说与陛下听吧。”


    侍女们托着盘子跟随穆宜华一起进了宅子。


    穆宜华有多久没见到这样华丽的衣裳首饰了呢?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赵阔给她送来的衣裳,竟是比贵妃乃至皇贵妃的规制还要高。穆宜华都不敢想这是不是皇后的东西,正儿八经的皇后正从后门回家呢。


    穆宜华让侍女们放下东西就将她们赶了出去。


    辛秉逸换装跟着穆长青柳如眉从后门回家,一路跑到穆宜华的屋子,见她还在,纷纷松了口气。


    “宜华,你当真要进宫?”辛秉逸拉住她的手,“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好不容易出来了,你怎的还要回去?”


    她急出了眼泪,不禁怨道:“陛下不心疼你吗?他难倒就为着他自己,不想着你?不行,我要出去跟齐千讲!”


    穆宜华将她一把拉了回去:“你去做什么!我进宫还有机会出来,你进宫你还有机会出来吗?事已至此,逃避最是无用的。三哥不是那般不明事理之人,他定是……定是一时难以接受才会这样……也都是因为我,瞒了他这样久。即便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但至少还是亲人的……我不该瞒他……”


    辛秉逸牢牢抓住穆宜华的手:“那地方一点儿都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不行啊……”


    穆宜华抬手揩去她眼角的泪:“你别担心……我得去,我若是不去,泰安怎么办?他是国之栋梁,三哥也要做名垂青史的明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我和三哥的事,终究是要我自己去解决。”


    “穆姐姐!”乔擢英不知何时也一路跟了来,他走进屋子,满目焦急,“穆姐姐,你别去!你去了……你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穆姐姐,我,我……”


    “二郎。”穆宜华适时喊住他,“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要去的。”


    “不是的,穆姐姐,你别走。我,我喜……”


    “二郎,你在我心里和长青一样,都是我弟弟。看着你慢慢长大,如今能够独当一面,我很开心。”穆宜华娓娓道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也要麻烦你和长青一起照顾好这一大家子人了。姐姐相信你。”


    乔擢英话没有说出口,也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穆宜华将他们所有人都推出了屋外,合上门,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带锁的盒子。


    “咔哒”一声,盒子被打开,那对凤凰衔珠步摇正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


    岁月仿佛未曾给它们留下痕迹。而它们也还是像曾经一样,提醒着她年幼真挚的誓言。


    而这誓言,也是到时候结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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