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完结章
马车踽踽, 穆宜华华服凤冠在车内昏昏欲睡。
身上的首饰衣裳太重了,重得穆宜华直不起身。她倚靠在车壁上叹气,微微掀起车帘往外瞧, 皇城四合, 天光已现却被重重叠叠的宫墙遮蔽, 廊腰缦回曲折, 巷道迤逦,深不可测。
这是人人向往的黄金窟,可风光之下殊不知埋藏了多少性命与鲜血。
马车在一处停下,外头的内侍掀起车帘请穆宜华下车。
穆宜华已经很久没穿这样盛重的衣裳了,她一手拿着木盒, 一手艰难地提起裙摆,忽然脚下一滑, 险些要栽倒。好在内侍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不然这个从明州而来的“民间贵妃”还没进宫就要出丑被阖宫上下耻笑了。
“这木盒不若就让奴婢替您拿着吧。”内侍伸手,穆宜华一把躲开。
“不不不,我自己拿便好。”穆宜华将盒子揣进怀中。这是她要亲手还给赵阔的东西。
她正了正头上的花冠, 无奈道:“赵阔呢?我就非得穿成这样去见他?”
内侍连忙打了个手势让她噤声:“娘娘,如今不比从前了。这些大不敬的称呼您或许可以在人后喊,可千万别当着外人和下人面的喊。陛下如今是皇帝, 事事都讲究。”
穆宜华欲言又止, 终是闭了嘴巴不再说话。
穆宜华脑海里有模糊的记忆,宫中似乎到了某一扇门便要停车步行。可她却是下了马车换步辇, 一路让人送进去。路上宫女内侍停步行礼, 无不屈膝叩首, 陪行的内侍故意卖乖:“陛下特意让人嘱咐过呢。您在明州辛苦,到了宫里, 您是娘娘,就不能再让您受苦了。”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穆宜华听得脑子都疼了。她也没有叫停,只是用手指将耳朵塞起来。
皇宫真的好大啊,穆宜华都觉得走了有半天了却还没见着赵阔的延福宫。她刚想出声询问,步辇却突然停住,堪堪扶住栏杆,只听外头响起稚嫩的童声:“孙贵人,里面是谁?”
那领着穆宜华进宫的孙贵人笑道:“里面是一位娘子,殿下以后会认识的。”
“以后?”小太子问道,“就是她吗?爹爹从民间带来的那个女子?”
孙贵人伏地身子,宽和地笑道:“是的。”
“她会是我以后的娘亲吗?”
孙贵人眼神变了变,但面上的笑容仍旧不减:“不管是不是,陛下最疼爱的都是您。”
“殿下!殿下!”百清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殿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底下的嬷嬷们说今天会来一个新娘亲,这个新娘亲才是我爹爹当初要娶的娘子,她才是大宋的皇后,不是我阿娘。”
“这叫什么胡话!到底是谁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挑拨离间?您告诉奴婢,奴婢去教训他们!”
“百清。”穆宜华掀起帘子走出来。
百清见着穆宜华真人愣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她:“穆……穆娘子。”
穆宜华拖着沉重的衣裳走到他们面前,她蹲下身去拉小太子的手,却被一下躲过。可他却不胆怯,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穆宜华:“你就是我的新娘亲?”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你娘亲只有辛家辛秉逸一人,她是你娘亲,你爹爹的发妻,大宋的皇后。我不是。”
“可他们都说你是。”
“那你希望我是吗?”穆宜华轻笑。
小太子垂首,声如蚊呐:“不希望……”
穆宜华笑出声,揉了揉他的脑袋:“恭喜你,愿望实现啦。”
小太子听她这么讲,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抬头望着穆宜华:“真的吗?你不骗我?可他们都说爹爹很喜欢你……”
“才不是呢,别听他们瞎说。”穆宜华起身朝他伸出手掌勾了勾,“来,带我去找你爹爹,我有话跟他讲也有东西要给他。”
小太子有些犹豫,右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穆宜华也不催他,直到他将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
穆宜华笑牵着他往宫殿走去,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赵琮,爹爹和百清姑姑有时候叫我伯郎。嗯……你也可以叫,但是你得偷偷地叫。”
穆宜华答应:“好,我偷偷得叫。”
一大一小相携走在宫道上,百清跟在后头看着他们,满腹心事无处说。她想问穆宜华是怎么活下来?她能活下来,那是不是说明她那失踪的姑娘,可能也能活下来?
她抬起头望着身前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叹了口气,打消了自己荒唐的念头。
宫道偶有侍从走过,瞥了他们一眼立马低下头行礼让路。
穆宜华毫不在意,只是抱怨道:“哎呀,这路可真够远的。”
赵琮点头:“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
她看着延福宫的门面叉腰摇头:“这么大的地儿,还不让人坐车坐轿,谁愿意住这儿。”
她牵着赵琮的手走进延福宫,转头对着百清招了招手:“来。”
赵琮可太熟悉这儿了,一进宫就吆五喝六,踢了鞋子跑上床榻要吃要喝。穆宜华有些新奇地看着他,回头用询问地眼神对百清挑了挑眉。
百清几步上前,对着穆宜华行礼;“回娘娘……”
“啊呀不要这么叫我,怪难受的。你就管我叫穆娘子吧,以前怎么叫如今还是怎么叫。”
百清抿了抿唇:“可是您已经被陛下接回宫了……”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穆宜华知道她与辛秉逸主仆情深,见自己“鸠占鹊巢”心中必定不畅快。
穆宜华笑着将她拉到一边,刚要开口说辛秉逸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辛秉逸好不容易逃出这个魔窟,百清自然不会对她不利,但是以二人的情义又恐难隐藏。她时时刻刻陪伴在赵琮身边,难保她不会心软对赵琮道出实情。
穆宜华转了话头,拉着她的手走到别处:“我知你心中不平。你放心,我不会抢走本该属于你们姑娘的东西。”
百清黯然,苦笑道:“皇后的位子若是穆娘子来坐,总好过他人来掺和一脚。您是怎样的人奴婢心里清楚,您不会对太子不利的,对吗?”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咽了回去。
赵琮在侧厢喊穆宜华,穆宜华应声进去,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一边。
赵琮仰着头将点心推到穆宜华面前:“这个好吃,你和我一起吃。”
穆宜华笑着拿起一块递给他:“你先吃,姑姑不饿。”
赵琮听见这个称呼,微微一愣,但是也没说什么,直接从穆宜华手中叼过糕点吃起来。他嘿嘿一笑,从床榻角落拿过一本画册推到穆宜华面前:“你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穆宜华抬头望了一眼百清,百清没有制止,只是招呼侍从们一同下去。偌大的延福宫只剩下穆宜华与赵琮两个人。
穆宜华摘下繁重的花冠放到一侧,扭了扭脖子,坐上榻沿翻开画册,正要开始给赵琮讲故事,却在看见书名的一瞬间愣住。
《唐传奇》——柳毅传。
赵琮抱着穆宜华的胳膊,嘟囔着:“爹爹给我讲了一半忽然不讲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开心……”
穆宜华嗫嚅了一下嘴唇,笑道:“没事,姑姑给你讲。但是姑姑在讲故事之前,跟你商量个事儿,会不会?”
“什么事儿?”
穆宜华掀开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你看,这个金镶玉坠好不好看?”
赵琮点点头:“好看是好看,但是这种东西宫里很多。”
穆宜华笑道:“宫里虽然好东西多,但是这个坠子是独一无二的,是姑姑一个非常要好的娘子送给姑姑的。姑姑如今见你如见故人,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你,好不好?”
赵琮盯着坠子半晌,抬手就将自己手腕上的核桃红绳摘下来塞给穆宜华:“那我跟姑姑换,这个是爹爹送我的,爹爹说这种庄稼人的东西压得住命,所以我从小就带着。”
穆宜华将金镶玉红绳帮赵琮绑好,也道:“这个东西也能保佑你,它能一直保佑你。因为那个娘子啊,特别小孩子,尤其是像你一样的孩子,所以不管她在多远的地方,她都会护着你的。”
赵琮听了,笑嘻嘻地躺在穆宜华怀里准备听故事。
穆宜华一手握着画册,一手轻轻拍打着他哄他睡觉:“这个故事呀结局特别好。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叫柳毅,有一天他路过泾阳的时候,遇见了在这里牧羊的龙女……”
穆宜华的声音低沉柔和,娓娓道来。
赵琮趴在她的腿上昏昏欲睡,只觉得这个娘子好温柔哦,身上也香香的,好像阿娘。
“阿娘……”赵琮攥了攥穆宜华的衣摆,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阿娘……我好想你……”
穆宜华的手颤了一下,她摩挲着赵琮肉肉的面颊,心中无限酸楚——他一出生母亲便不在了,而后风言风语又都是对他母亲的诋毁污蔑,好不容易见着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他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啊。
赵琮在穆宜华的怀中沉沉睡去。穆宜华支着头给他唱歌,又哄了一会儿便下床将帷幔放下。
她转身,忽的顿住——夕阳余晖掩映下的宫殿里,赵阔一身朝服站在身后,失神地望着她。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穆宜华初读时不过就是一句诗而已,如今故人久别重逢才知其刻骨铭心意味。
赵阔迟迟不敢上前,犹恐相逢是梦中。
方才穆宜华斜卧于榻上哄着孩子,是他午夜梦回才能看见的景象。
穆宜华本以为自己见着赵阔,会伤心会愤怒亦或感慨万千激动流泪,但什么都没有。她凝视着他,平静又寻常。
她走了过去,赵阔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勒进怀中。她感受到赵阔胸膛紧促地一起一伏,双臂如同麻绳一般将她捆住,似是要揉进骨血。
这样的相拥甚至让穆宜华觉得心脏都是疼的。
“阿兆……阿兆……”纵使赵阔身经百战都难以再克制心中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喊着穆宜华的名字,好似要将曾经缺失的所有都喊回来一般。
穆宜华只觉有千万跟针扎着自己的胸腔,浑身的感官都朝着心聚拢,疼得她几乎要直不起身。她嘴唇翕合,口中失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地声音:“三哥……”
眼泪从赵阔的眼眶里倾泻而出,一瞬间,他觉得失而复得是世间最美的词,比什么君临天下,九五至尊都要弥足珍贵,难以拥有。
有些东西靠自己就能得到,但是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就是失去了。
穆宜华松开他,将他拉到外间,赵阔还攥着她的手不松开,想说的太多却又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近在咫尺,但谁都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岂止这几步,而是谁都无法逾越的六年。
穆宜华真的变了好多,肌肤不再如同从前一般光滑嫩亮,而是添了几分生活烟火气,眼眸清亮,望着他没有羞涩没有矜持,只有坦荡与平静。她的身姿挺秀,朱翠罗绮穿在她身上倒像是多余。
穆宜华看着赵阔,感慨道:“三哥,你变了好多……”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愈渐沉稳沧桑,过去的襄王殿下不可一世,眉眼总是高高扬起,而如今的皇帝陛下庄严肃穆,眸中尽是锐利。
赵阔执起她的手,摸到满手老茧,甚至还有冻疮的伤痕,心痛得无以复加:“你到底是受了多少苦……”
穆宜华缩回手,摇了摇头:“旧伤结痂,只是看着触目惊心,其实一点儿都不疼。都过去了。”
赵阔垂手,心头泛起重重无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点找到你,你或许就不会吃这样的苦。”
穆宜华掩眸:“我并不觉得苦。”
赵阔顿时有些气:“你看看你的手,这不叫苦叫什么?你的手曾经都是用来作画焚香的,现在呢?”
穆宜华叹了口气,掀起眼帘对上赵阔的目光:“现在我的双手是用来算账赚钱的,曾经是用来桨衣做饭的。我不觉得苦,因为有回报的苦不叫苦,是每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若是善良之人平白遭难,那才叫真正的苦不堪言。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几年,我过得挺好。”
赵阔咬了咬牙齿,鼻子呼出一声气,面色瞬间垮下来:“你说你过得挺好,所以不想来找我,是吗?”
穆宜华一直记得自己进宫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她不想遮掩也不想迂回,就想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做个了断。她直直地盯着赵阔的眼眸:“那你觉得,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找你呢?”
赵阔一噎。
“是幸存的朝臣闺眷?还是流离失所的大宋子民?亦或者是……是没名没分的旧相好?”
赵阔的心被瞬间烫到,他立即否认:“不是!”
“三哥,若说曾经在汴京的我还对我们两个的未来抱有一丝侥幸,但汴京城破之后,我就已经死心了。”穆宜华的声音平缓柔和却说如刀一般的字眼,“我厌倦了宫廷的尔虞我诈,步步为营。我觉得好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又好像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今天对你好的人,明天可能就能为了一己私欲翻脸不认人。可在明州不一样,我遇见了很多人,他们虽不识字不懂文墨,但他们的心是热的。我能体会到他们对我的善意和怜悯,能明白他们简单的愿望和期许。虽有恶人,但我受到的善意远比恶意要多。你能明白吗?我不觉得苦,即便如今的我比不得从前富贵,但我比从前快乐。”
赵阔良久没有说话。久经沙场让他的眼睛锋利犹如鹰隼,望之令人生寒,可眼下的穆宜华却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好伤心,赵阔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与绝望的委屈,她从未见他这样的眼神,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倒是个遭人唾弃的可怜人。
她不想这样,也不想赵阔变成这样。
穆宜华缓缓抚上他的脸颊,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三哥……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们……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且不说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如今我们云泥之别,你不明白吗?
“你是大宋的皇帝,整个国家的子民都仰仗你,他们期盼你能夺回曾属于他们的尊严与故乡,这也一直都是你想做的事,不是吗?我也不再是什么大家闺秀高门贵女了,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会像我这样与人打官司吵架打架的……我变了,你也是。
“往事如流水,不相见才是我们最好的归宿。所以我不来找你,不是左衷忻骗你,而是我自己,我自己不想……”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赵阔一把攥住穆宜华的手,将她扯到近前,“你现在同我说话也要事事向着他了吗?穆宜华,你认识他多久,你认识我多久?你如今帮着他却不愿意想想我?我当年不顾生死在汴京城找了你一遍又一遍,可左衷忻已经送你出城却还骗我说你死了!他从来都没有安过好心,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知道。”穆宜华迎着他的目光,“我什么都知道三哥。他没有从中作梗,是我……是我不想回头了。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
这话犹如惊雷在赵阔耳边炸响,他只觉脑中轰鸣,不辨声音。他一把抓住穆宜华的胳膊:想质问但又说不出口。当年誓言犹在耳边,可是他先另娶她人,远走封地,徒留穆宜华一人在京城面对流言蜚语。
她放弃他,是应该的。可是他不甘心。
他赵阔如今权力巅峰,无人能够左右他的选择决定,他们所有人都是他的臣子,他的下人,所有人都会满足他的想法要求,再也没有人能够委屈他,强求他,逼迫他。
他能做一切自己想的事情。
可面前这个曾经午夜梦回日日相思的心上之人,却要拍开他的手离开他,走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
他接受不了。
他无法接受所有自己想留住的人留不住,所有想保护的人通通离他而去。但凡他们还在眼前,他就要竭尽全力地将他们庇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金笼之中。
他赵阔如今又这个能力了。
他不会让他们失望了。
“我不要。我不要结束,穆宜华。”赵阔盯着他,眼里渐渐燃起阴沉的暗火,“我现在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我能做到一切我想做到的事情,也能留住所有我想留住的人。你必须要留在我身边,永远。”
穆宜华身体渐渐发冷,她无奈地看着赵阔摇头:“三哥,你别执迷不悟了……”
“你知道我将你找回来是做什么的吗?”赵阔垂眸的时候总是很深情,他凝望着穆宜华,抚上她的发鬓,“做皇后。”
“那辛秉逸呢?”穆宜华昂着脖子与他对峙,“赵阔你真是失心疯了!”
赵阔根本不理会穆宜华的谩骂,自顾自地说:“现在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也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你喜欢伯郎对吗?要不要过继到你名下?你想养吗?你愿意自己养就自己养,不愿意养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生,你想生几个生几个,我听你的。”
“你放开……”
“阿兆,我们当年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你不开心吗?”赵阔眼里的泪光明明灭灭,“我们曾经不都说好的吗?来杭州,我们说好要来杭州的……”
穆宜华越听越害怕,赵阔好似入魔了,嘴里不停地说着如同咒语一般的话。他越抓越紧,越抓越紧,双手仿佛利爪深深地嵌进穆宜华的肉里。
穆宜华尖叫着将他推开,一巴掌甩在了赵阔的脸上。他的脸上忽现红印,穆宜华的右手颤抖,指尖发麻。
“爹爹,姑姑……你们在吵什么?”赵琮揉着迷蒙的眼睛起身,就要掀帘下来。
穆宜华瞧了一眼赵阔狼狈的脸颊,快步走进去又将赵琮安抚睡下:“没有,我们没有吵架。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还没到晚膳的时候呢,等吃晚膳了,姑姑再叫你,好不好?”
赵琮摇头下床,奶声奶气:“我要找爹爹……”
“回去!”
赵阔难得的严厉让赵聪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呜啊啊啊啊爹爹好凶!啊啊啊啊啊——”
孩子的哭声将赵阔从方才的失态与疯魔中抽离出来,他头疼地扶着脑袋,倒吸了几口冷气,背身叫侍从将赵琮带了下去。
孩子的哭声渐远,穆宜华有些后怕地渐渐后退,根本不敢靠近赵阔。
赵阔的半边脸颊红肿,侧目瞧着缩在角落的穆宜华。他眼角血红,额上青筋凸起,泪水在眼中泛着微光将落未落。
赵阔站在原地不动,就一直一直盯着穆宜华看。不知过了多久,仰起脖子,仿佛是从胸口深处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他合上眼,泪滴从眼角滑落。
仿佛是卸下重担,赵阔身形顿时萎靡颓废,好似瞬间苍老。
宫殿深长幽寂,夕阳余晖倒映出他疲累而瘦长的影子,一步步走出宫殿。
穆宜华泪流满面,她不禁追出去大喊:“三哥!”
赵阔回头,面目神情眼神却冷冽决绝:“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哪儿都别想去。到时候了,我就会来找你。”
赵阔的到时候指的是什么,穆宜华不敢想。
她被关进了延福宫,下人们除了送吃食伺候她沐浴更衣,别的半句话都不会多说。起初穆宜华还会反抗,可她发现无用后,便开始不吃不喝不动,就躺在床上醒醒睡睡。
赵阔中途来看过她一次,她不声不响,无动于衷。他静默地坐在了一会儿,离开后便再也没有来。
一日清早,穆宜华还在朦胧睡梦中,便觉身上仿佛被什么压住,睁眼一瞧,是赵琮将头枕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呼大睡。穆宜华将他安置好下床,百清正在布置早膳,见穆宜华出来便行礼问安。
穆宜华看着满桌子佳肴,食不下咽。
百清挑了一块糕点放在她的碟子里,穆宜华没动筷子,而是拍了拍身边的座椅让她坐下:“你陪我说说话吧。”
百清微微一愣,从善如流。
“我听外头他们那么忙,是在准备什么?”
百清垂眸,如实回答:“今夜除夕。”
“除夕?”穆宜华震惊。她最近过得日夜颠倒,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百清点点头:“嗯,陛下今晚宴请百官,还说……等晚点来陪您吃团圆饭。”
“呵,团圆饭……”穆宜华喃喃,深思飘远,“除夕了啊,不知道他在狱里冷不冷……”
百清心里七上八下,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穆娘子……”她支支吾吾,“先前听闻您与左翰林之事我还不信,但如今看来是真的……你们真的已经定亲了?”
穆宜华哀伤点头:“婚期定在三月初四,山花烂漫的时节。”
“陛下定的册封大典……也是那个时候。司天监说,是百年难遇的吉日,一切都是好兆头。”
穆宜华张了张嘴巴,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她哭笑不得,如鲠在喉。
百清看着她这样,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穆娘子,我身在后宫,朝堂上许多事也只知道三四分,但我前几日听人说,陛下可能不打算放过左翰林了。”
“可能要……处死他。”-
除夕夜的延福宫灯火通明,赵阔从席上喝得烂醉回宫。他看着这路不像是去延福宫的路,大喊道:“去哪儿呢你们!去延福宫!”
内侍一吓:“回陛下,已经子时了,娘娘那儿怕是已经安置了……”
“不行……我说要陪她吃团圆饭,就一定要去……”赵阔头疼得喘息着,“去,去延福宫。”
内侍不敢不应,又叫来身边的徒弟去请太医,改了道一路奔延福宫去。
延福宫只有守夜的宫女侍卫们还醒着,见着皇帝来了,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
“陛下,娘娘她……已经歇下了。”
赵阔没有理会,将所有的侍从们遣退,自己上前叩门。
“阿兆,我来……我来陪你吃饭了……”他神思不请,胃里翻江倒海,还是强撑着精神喊道,“阿兆,我……我有些想你,你陪我吃顿团圆饭吧好吗?阿兆……”
没有人应声。幽长的深宫里只有他自己请求的声音和寂寞的叩门声。
“阿兆,过年了,你二十五岁了。”赵阔的声音带了隐隐的哭腔,“阿兆,十年了……我竟然晚了十年……”
“阿兆,你不出来看我一眼吗?我们那么久没有见面,就连吃顿团圆饭你都不愿意吗?”
“阿兆,我们马上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阿兆……”
“阿兆……”
赵阔一定是疯了,不止穆宜华这样觉得,就连在后面等他的侍从与太医们都如此认为。
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会在一个弱女子面前这般不堪一击,苦苦哀求。
赵阔的脑袋抵着门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眶泛红,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又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期盼着什么奇迹发生。
可穆宜华,始终没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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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册封大典,是朝局稳定下来后第一件大喜事。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尚宫局的女官们也是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来给穆宜华量尺寸,一会儿来给她看凤冠的花样子询问她的意见。
穆宜华没有意见,她整个人如同吊线木偶一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陛下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穆宜华掀起眼皮,见人就问。
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今日是您的册封大典啊皇后娘娘。”宫女说道。
穆宜华面如同被冻住一般,面色僵硬。她嗤笑一声,拍开宫女们为她梳妆的手,转身走进里屋。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劝。
“你们都下去吧。”百清不知何时出现在外头,将宫女们都拂退。她走到穆宜华身边走坐下:“穆娘子。”
“赵阔呢?既然今日是册封大典,他为何不敢来见我?”
百清垂眸:“陛下……时常来。只是不敢叩门,怕惹您不快。”
“他若是真怕惹我不快就不会做出今天这些事而来。”穆宜华眸色空洞,“他人呢,我要见他!”
百清欲言又止,门外传来问安之声,她立即起身朝着珊珊而来的赵阔行礼。
穆宜华见着他,从榻上缓缓站起。百清匆忙退下,将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他们两个人。
“大典就要开始了,你为什么不梳洗?是因为不喜欢吗?”赵阔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可是要换也来不及了呀,今日你先将就一下,等事情办好,你想要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就同尚衣局讲,他们都会给你……”
“左衷忻呢?”穆宜华打断他。
赵阔收了声,冷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赵阔,我问你话呢!左衷忻呢?”穆宜华急出了眼泪,“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不放过他了?他是抗金功臣啊!你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处死他,那你让其他追随你的臣下将领们如何看你,如何自处?他们是不是也要人人自危,就怕日后一个不小心得罪你了,你也会这样降罪于他们?赵阔,你……”
赵阔凄惶一笑:“穆宜华,你演得可真好,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为了朝臣,但心里想的念的全是那个左衷忻。”
“我不应该吗!”穆宜华拔高了声音,她也什么都顾不得了,若是今日再不拼一拼,她就当真要永远留在这个地方了,“赵阔!今日本是我与他成婚的日子!我就只想过安稳平淡的日子,你为什么就是不给我呢!你就非得把我困在这里!非得让我死在这里吗!”
赵阔被“死”字烫穿了心口,立即出声制止:“穆宜华,你说什么胡……”
话未完,只见穆宜华右臂一抖,金光闪过,一根金钗就抵在了她的脖子上,赵阔定睛一瞧,整个心脏都揪在了一起。
是凤凰衔珠钗。
“穆宜华——”赵阔心神俱裂,他指着那钗子声声叩问,“你用这东西逼我!你竟然用这东西来逼我!在你眼里,你与左衷忻的一切就是无比珍贵,我们的曾经就是如此不堪吗!你竟用这钗子自戕来威胁我!”
话语犹如刀子一下一下刺进穆宜华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是疼的。可她却没有松手,那金钗仍旧抵在脖子上,血痕流入衣襟染红了一片。
赵阔看着那血迹触目惊心,急得连忙上前要去夺。穆宜华连连后退,脚下突然一绊,赵阔欺身上前,一掌将金钗拍落,擒住穆宜华绑在怀里。
“穆宜华!左衷忻死了你就不独活了是吗?”赵阔恶狠狠地吼她,“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就非得为了别人葬送自己?你当初没有为了我寻死觅活,为何到了左衷忻这儿却不爱惜你自己!”
穆宜华浑身痛苦地拧在一起,却没有丝毫泄力。她推拒着赵阔,仰面直视他,眼中是毫不退缩的倔强与固执。
无声的对峙与沉默。
赵阔浑身的血都在灼烧,疼得他弯下腰来。他的身体猛烈颤抖着,无力地依靠在穆宜华身上。他声音幽咽,像是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曾经也这般爱我,为何现在就不爱了呢?为何如今见到我就像是陌生人一般避之不及?阿兆,我们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
“所有人都不在了,父母身死,姊妹被掳,兄弟算计,朋友欺瞒,妻子也死了。如今……如今就连你也要离我而去,谁都不要我了……我明明已经是皇帝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赵阔的心已经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带着淋漓的鲜血被丢弃在穆宜华的脚下。他有最巍峨的宫殿,最繁多的宝藏,最高贵的地位,可他如今却破碎孤独又无助。
他好像个孩子,玩具被砸烂了一地,父母其他而去,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哀嚎徘徊。
穆宜华被他抱着,心口难受得喘不过气:“三哥……”
“穆宜华……你以前对我说的话,是不是都是假的?”赵阔伏在她的耳边问她,“都是假的,对吧?若是真的,你如今为何会对我这般无情?一点好话软话都不愿意同我讲……”
赵阔偃旗息鼓,将所有的脆弱展示给穆宜华。穆宜华方才那股蛮劲一下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争执过后的无力。
她张了张嘴,欲语泪却先流。
千言万语在心中百转千回,终是从血肉里拔出来:“三哥,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我曾经爱你是真的,愿意跟你私奔浪迹天涯也是真的,但是现在想离开,也是真的……”
赵阔又将她抱紧了几分:“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
“三哥,我不属于这里。”穆宜华缓缓说道,“或许曾经属于,但如今的我无法忍受宫中的繁文缛节,朝廷的勾心斗角,后宫的迎来送往。我若是留下,只怕有一天我就要像倩倩一样吊死在横梁上。皇宫于他人而言是高不可攀仰不可及的荣光,可我而言,那就是用金子铸就的牢笼……我本就不是困于囚笼的金丝雀啊。
“我见过山川、湖泊、海洋,行舟策马踏遍大宋万里山河,我还乘船出海去过日本高丽,我向往的是天下之大一世逍遥,而不是这四方监狱困顿一生。纵使母仪天下,万人之上,在我眼里都不如自由来得重要。”
赵阔缓缓松开她,他望着她的眼睛:“自由……那左衷忻就能给你?”
穆宜华轻笑一声,摇摇头:“三哥,自由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自己挣来的。他能给予我的,他教会我的,从来都是不是自由,而是选择。
“是他让我知道,我的人生并非系在一人身上,那人将我抛弃我便此生尽毁,而是要靠自己,自立自强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才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和命运。这世俗都叫女子认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也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我在汴京,人人唾弃,无处依凭的时候,只能守在宅院里日日以泪洗面。可我在明州不是,我能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家人,也能去救那些我曾救不了的人。
“很多人都以为,我与左衷忻结亲,自此后我这个人就由他做主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不会。就像我能掌控我的生意一样,我也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不会逼我,他永远给我选择的余地和权利。”
穆宜华真的变了,赵阔觉得她好陌生,可又觉得她比曾经更加耀眼夺目,让人根本移不开目光。
他看着她,妄图将她现在的模样更多更久地留在自己心里。
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
她已经不是需要受人保护的雨燕了。
她是搏击巨浪的海燕,是翱翔长空的鸿鹄。
赵阔无力地垂下禁锢着她的双手,抬起泪湿的眼眸:“你……你真的要离开我?”
穆宜华的心脏一下子被击中,她张开双臂将赵阔拥住:“可我的心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千山万水有多远,我都会看着你,一点一点将这个国家从战乱流离中解救出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再有人流离失所,生离死别,人人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就算跟着左衷忻吃苦,你也要离开我,是吗?”
穆宜华伏在他的肩头,没有说话。
赵阔双手紧紧地攥着放在腿上,他深呼吸,突然将穆宜华一把推开:“你走吧。”
穆宜华仿佛没有听清:“什么?”
“我让你走!没听懂吗?我让你走!”
穆宜华的胸膛激烈地起伏,慌忙穿好鞋子就往殿外跑去。
守在外头的侍从们吓得纷纷让开,穆宜华随便逮了一个人:“大狱在哪里?”
内侍遥遥一指,穆宜华提起裙摆快步下阶。
“穆宜华!”赵阔在身后大声一喊。
穆宜华猛然回头——重叠宫阙间,侍从垂首叩拜,赵阔深衣广袖,挺拔威严。他于风中茕茕独立,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年少爱人。
穆宜华的眼睛被泪水迷湿——这一去,是此生不复相见。从前的爱也好,恨也好,十几年年少相伴的光阴,便犹如滔滔江水,散诸人间。此后垂垂老矣再忆过往,不过一句“兰因絮果”尔尔。
缘分已尽,柳毅龙女的佳话仍在流传,而他们的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穆宜华最后望了他一眼,决然扭头,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去。
她褪去礼服外裳,将头上的珠钗翠钿摘得一干二净丢在路边。
长发披散,衣衫单薄肃静。可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出宫墙去了-
穆宜华一路跑到诏狱,被看守的士兵拦下。她急于说话,士兵瞧了一眼他身后的人便挪开长矛让她进去。
“齐千将军?”穆宜华回头看他无不惊讶。
齐千笑了笑,抬手为她引路:“穆娘子折煞我了。谁都能叫我将军,您和陛下可不行。”
“陛下让你来的?”
齐千没说话,带她走到一处牢房前。白光从墙上狭窄的窗户照进来,直直地打在左衷忻脸上。他面壁静坐,垂首冥思,听见响动也不回头:“是齐千将军吗?”
“正是。”
左衷忻良久叹出一口气:“到时候了是吗?”
齐千看了穆宜华一眼,笑道:“是啊,到时候了。”
穆宜华扒着牢门,望眼欲穿:“吉郎。”
左衷忻闻声瞳孔瞬间放大,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只见穆宜华披散着一头青丝,身上红袍广袖,玉革云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今天竟然能在诏狱里看见穆宜华——是赵阔给予他的最后的怜悯了吗?
左衷忻立即起身上前,隔着牢门紧紧握住她的手:“你……你……”
他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话来。
“今日是你我成亲的日子啊,你忘了吗?”
左衷忻心口像是被谁重重锤了一下,鼻头一酸,眼泪险些下来:“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可如今……赵阔他是不是,是不是逼你……”
册封大典皇后独立前来,不是穆宜华以自己的自由换取他的自由,那就是赵阔以权势威逼她,让她屈从自己。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有意隐瞒,是我……居心不良酿成祸端,不管赵阔他用什么东西与你交换你都不要答应,你走吧,宜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不要管我,你就当……就当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我。齐千将军,我求您,我求您带她出去吧。她在宫里真的……真的……”
“会死的”三个字左衷忻根本说不出口,他怎么忍心穆宜华是这样的结局?
穆宜华听他讲得话奇怪,顿时明白过来他会错了意,一巴掌打在栏杆上,骂道:“好你个左衷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这样对你,你还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哪是丢下你一个人……”
“我既选择了你,日后凡是必得是我们二人一起面对。我穆宜华没有这个本事和担当吗?凭什么事事就都要你一个人扛啊?别说这回陛下是放我们走,就算不放我们走,我们也要一直在一起。”
左衷忻愣了愣:“等等,放我们走?”
他这疑问听得穆宜华心中更是生气:“怎么?你难道还以为我愿意做这个皇后?”
左衷忻将穆宜华的打骂尽数收下也不还手,他连声道歉,捉住穆宜华的手问齐千:“这是怎么回事?”
齐千笑了笑,清清嗓子高声道:“传陛下口谕——”
穆宜华与左衷忻纷纷行礼跪拜。
“文化启德,艺祖有约,不诛大臣言官。故七祖相袭,未尝辄易。然自汴京之难六载有余,诛罚为甚,可叹可惋。翰林左衷忻智足决疑、运筹帷幄,才足御侮,德足辅世,抗金有功。然居功自傲,不敬君上,多出隐言诳语为世人耸听。朕念其功,不计死罪,着降官贬为福州节度副使,即日启程。”
不计死罪,只是贬官。
穆宜华喜极而泣,连连磕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左衷忻还未能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嘴:“那宜华呢?”
齐千笑而不语,穆宜华又打了他一下:“我自然和你一起啊。”
“当真?”左衷忻不敢相信,怕她是骗自己的。
穆宜华叹道:“我没骗你,三哥他……放我走了。”
“他放你走?他想明白了?”
穆宜华浅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我是想明白了。”
左衷忻垂眸看着她:“福州地处偏远,人生地疏,你当真……愿意与我同往?”
穆宜华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你说呢?”-
穆宜华与左衷忻回家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穆长青正趴在窗前桌上睡着。
他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合眼,昨夜烧着炭火在房里看书直到天明。
说是看书,神思却早已神游太虚。官府放皇榜说官家要册封穆宜华为皇后,他们穆家的身世也因为这一圣旨在整个明州城传开。
先参知政事,殉国忠臣穆同知之后。这让穆宜华此前所有的义举都有了解释,但百姓们仍旧是感佩万分,同时又不免唏嘘君夺臣妻的戏码,担忧他们这个还没上任就被捉回去的左知府的命运。
穆长青嫌烦,年后除了收账便也不再出门,全权由柳如眉代劳。
眼瞅着册封大典的日子近了,他马上就要成为国舅。放在别人身上是高兴地睡不着,可穆长青却是愁得睡不着,今早也是天亮时才枕着手迟迟睡去。
府中小厮的敲门声将他惊醒,穆长青刚想抱怨,小厮就冲了进来要把他架走:“公子公子!当家的回来了!”
“什么?”穆长青以为自己睡糊涂了。
“当家的!大姑娘啊!她回来了!”
辛秉逸柳如眉春儿早已闻声而动,发财也跟着冲了出去,穆长青不甘落后,几步冲出屋跨过栏杆直奔大门。
穆宜华与左衷忻从晨曦微光中渐渐走来,穿过回廊曲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穆长青呆愣住,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完了还要柳如眉也掐他一下。
柳如眉打他:“姐姐就是回来了!”
“姐姐……姐姐!”穆长青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把抱住穆宜华,眼泪倾泻而出,牢牢地抓着她哭个不停,“姐姐……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呜呜呜呜呜……”
穆宜华哭笑不得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拔下来:“好了,二十岁的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平白惹人笑话。”
“我不……”穆长青已经长得很高了,他能够将穆宜华整个抱在怀里,像棵大树,“我都急死了,封后的诏书下来后我就没合过眼睛,我就怕,我就怕……皇宫一点儿也不好,还不如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穆宜华擦去他的眼泪:“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穆长青高兴地挽住穆宜华的胳膊:“那不走了,对不对?左郎……姐夫呢?姐夫还做明州知府吗?”
穆宜华垂眸,推了推他们:“进去说吧。”
穆宜华将在杭州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穆长青坐不住了:“不行不行,不能去福州!那么远的地方,方言听不懂,吃食也不习惯。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左郎君去做的还是一个没有实权节度副使,又是贬官而至,那儿的人指不定怎么欺负你们!”
“谁说的福州是穷山恶水?”穆宜华借解释,“福州跟明州一样,有码头的,是鱼米之乡。虽说气候时节可能比明州燥热多雨,但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之地……”
“不行!”穆长青反应很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不等穆宜华说完,转身就回了自己屋子。穆宜华看了左衷忻一眼便追了过去,柳如眉也跟了上去。
“长青!”穆宜华拍他的房门,“你在闹什么!”
穆长青没有应下,穆宜华径直开门走进去,只见穆长青坐在榻边侧过脸去不瞧她。当姐姐的一看就知道他在抹眼泪。
穆宜华叫柳如眉在外头等,自己上前坐在他旁边:“怎么哭了?又不是多远的地方,趁着季风坐船过海,不过两三日便到了。”
穆长青咬着牙不说话,穆宜华也有些恼了,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别作啊,这么大的人再作我可生气了。”
穆长青不得已转过头,穆宜华看见吓了一跳。这哪叫抹眼泪,这是水闸泄洪了吧?
“我的青天大老爷啊,我只是去福州,又不是去蓬莱瀛洲,哭成这样……”
素日里吊儿郎当的穆长青这时还是没有说话,他泪眼朦胧地看着穆宜华,不说话。
穆宜华叹了口气,揉着他的脑袋:“好了,别哭了。姐姐知道你舍不得……”
“哪仅仅是舍不得!”穆长青喊道,“姐姐,我是心疼你……我们两个相依为命颠沛流离至今,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了,你就又要离开去新的地方。挣一份家业有多难啊,凭什么……这贬官的是左衷忻,又与你何干!”
“不是你叫他姐夫的时候了?”
“什么姐夫妹夫……不管是赵阔还是左衷忻,都要把你从我身边,从我们这个家带走……我不喜欢他们,全部都不喜欢!”
这么多年,一转眼连长青都二十岁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可人生的头二十年,他们姐弟俩不管是苦乐生死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如今要他学会离别,当真是一件难事。
穆宜华摸着穆长青的头,语重心长:“长青,人长大了,总得学会分别……”
“我不想学会!明明我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跟他走?”
“他是因为我才获罪的,我放不下他……”
“那我是你亲弟弟,你就能放下我?我们才是一家人……”
“长青。”穆宜华替他擦去眼泪,“你该长大了。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我的庇护之下。这份家业,你不仅仅要替我替你自己守着,也要为了春儿如眉守着。乱世飘扬,能安身之处不多。我们都是吃过苦的,知道那有多艰辛,就该更懂得如何保护别人。你记住了吗?”
穆长青哭得眼睛、面孔通红。他拉住姐姐的手,跪在穆宜华面前,额头轻轻磕在二人交叠相握的手上。
“姐姐……谢谢你……”没有穆宜华,他穆长青根本什么都不是。他仰着头,泪中带笑,“我会好好替你守着这份家业,好好保护他们。我会成为他们的依靠,也一定会成为你的依靠!若是左衷忻以后欺负你,你回明州,我替你教训他!”
穆宜华笑捧着他的脸:“好,有你这句话,姐姐就放心了。”-
穆宜华将长青和如眉的婚期定下,过了三书六礼选了良辰吉日就等成亲。她又将家中的产业过了几份到柳如眉名下,权当她的嫁妆和他们穆家的彩礼。
穆宜华嘱咐她这几份产业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里,自己要好好经营。切不可被父母知晓,也不能让长青动,这就是她自己的东西。女子生于世,败就败在仰人鼻息,只要有一寸自己的立足之地,那就什么都好办。
柳如眉感慨穆宜华用心,问其为何帮着自己。
穆宜华笑道:“我虽是你丈夫的姐姐,但终归也是个女人啊。你是个好孩子,长青也是,我不过白嘱咐几句。只要你们夫妻一心,这家不愁将来。”
天童寺的牌位穆宜华也一并交给了柳如眉照看:“当年我在汴京有许多朋友,后来汴京遭难,她们很多都受了无妄之灾。以后我也不能常来,那些牌位你帮我记着,清明中元冬至这些重要日子都不能忘了去上香,尤其是三个叫虞倩倩和赵煦赵熙的。那个虞倩倩牌位下面的小格子里有个玉锁片,是这位虞娘子生前带的,后来到了我手里,我便给供上去了。你也记得要时时去看看,切莫被人拿走了。”
穆宜华要交待的东西太多,方和春儿交待完余庆的出路,便又匆匆地将辛秉逸拉进屋,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辛秉逸奇怪地打开,里面是一个走线变扭的同心结核桃手链,一看就是赵阔学着辛秉逸的手法编的,但是编得其烂。
穆宜华道:“我跟伯郎换来的,他拿走了你送我的金镶玉红绳,我拿来了这个。也算是……给你留点念想。”
辛秉逸没说话,眼眶陡然红了。她将核桃红绳揣进怀了,哀戚戚地哭出来:“谢谢……谢谢……”
“我虽不曾为人母,但也知道骨肉分离的痛苦。你当年拼死诞下伯郎,如今母子二人天各一方,我知道你难受。”
“母子天各一方……”辛秉逸含泪喃喃,“天各一方啊……”
她起身走到床边翻出一个模样别致的皮盒,将那核桃红绳放了进去。穆宜华走过去一瞧,只见那皮盒中还有一撮用五彩马毛绳绑起来的胎发。
穆宜华只看了几眼没有说话,缓缓退出屋去,将这间屋子留给了这位思念成狂的母亲。
口谕让左衷忻即日启程,穆宜华也不敢多耽搁,交办完一切后,二人便收拾行囊启程南下。
亲朋好友无不感慨不舍,拉着二人的手泪眼涟涟。穆宜华一个个安慰道别后,带走了家里最最最值钱的海船。
海边码头,与家人挥手作别。
穆宜华叉腰感慨:“得亏福州也有码头,不然这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市舶司布政司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你还真别说,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啊。难怪不让官商勾结呢……”
左衷忻塞了一块橘子到她嘴里:“越说越没谱了。”
“本来就是嘛。”穆宜华边吃边说,“等到了福州,我要招新的舵手船手账房先生伙计,还有考察行情,收集订单……哎呀,他们全部都留在了明州,一个能帮我的人都没有……”
左衷忻见她神情委顿,心中惴惴,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我……我不想你为难,我也不强迫你,你若是……”
“你想我跟你走吗?”穆宜华看着他,“你说啊,你想吗?”
左衷忻抿了抿唇:“我……”他无法欺骗自己和穆宜华,点了点头,“想,我想时时刻刻和你待在一起,想一直将你绑在身边,永远都不离开我。”
穆宜华脸红地捂住他的嘴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所以嘛,我跟来了,还不好?你也别说什么为我着想的话,我都看开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得失盈亏。费尽心思赚钱,还没花上多少就要走了;躲过了董家之难没有流配福州,竟还是得跟你一块儿去。”
穆宜华轻笑:“人生因缘际会太奇妙,永远都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贫穷富贵自有天定,能做的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何况……有你在身边,我并不觉得痛苦孤独。我很开心,很满足。”
左衷忻于船头牵住她的手,额头抵着额头:“我也是,夭夭。”
惊涛拍岸,船只远行。天高水阔,鸟飞鱼跃。
穆宜华牵着左衷忻的手立在船头迎风大笑:“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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