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旧札》 1、 第1章 further/著 “湖石镇纸,一百二十七两;珊瑚串珠,五百四十二两;珊瑚雀鸟摆件,珊瑚雀鸟摆件……”穆宜华抬眼望了一下放在桌上的东西。 没有珊瑚雀鸟摆件。 穆宜华冷冷一笑,没什么动作,继续往下看账册。 “紫竹纹花狼毫笔,龙泉印泥……”她又望了一眼桌上。 还是没有。 二月的汴京,屋檐上还积着新岁留下的白雪,穆宜华围着兔绒,将账本重重地拍在桌案上:“这群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我们不过离开汴京在明州待了四年,他们竟想掏空库房。” 春儿递上一盏茶:“是少了很多东西吗?” “大件儿的不敢搬,丢的全部都是小而贵重的,这挑东西的眼光倒还真是毒辣。” “前些日子大姑娘去庄子,那些管事们也不尽心尽力,郊外多好的田,收成竟差成那样。宅子里的婆子丫鬟们也不省心,生生把大姑娘都熬得眼下乌青。” 穆宜华按着太阳穴,呷了口茶:“主家因言获罪贬谪离京,归期未定,又在南方鞭长莫及,也难怪他们会偷奸耍滑,毫不尽心。可如今我们既然回来了,这府内府外,倒真是要好好整肃一番了。” 穆宜华揉了揉因天冷而有些酸疼的膝盖,缓缓道:“今日我随宋嬷嬷去瞧库房,瞧见一处角落没有落灰,那地方本是我囤笔的,今早还瞥见了。从前我不在,他们偷了也就偷了,如今我回来了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干那些腌臜事儿。 “那东西怕是还没出府。你一会儿让小厮们加紧看守府邸的各大小门还有库房的门,就说我丢了一支琉璃簪,需要找找,进出府门库门都必须搜身。到第五日,你挑几个人在府上后院搜一搜,找不到东西不重要,但是一定要弄得声势浩大才好。” 春儿有些不明白:“东西找不到也不打紧吗?” “若只是为了找那几支笔如此大费周章才是不值得,我要的是,人赃并获。” 下人们接到命令,窃窃私语一番,春儿看底下交头接耳,心中不悦:“这是大姑娘的意思。从前大姑娘随着老爷迁往南边,无人管教你们,但如今大姑娘回来了,这宅子后院就是大姑娘说了算。我们穆家刚刚返京,最重要的便是安内,你们若是还想待在穆府,便照着大姑娘的意思去做,若是不想的,便趁早说出来,同我拿了身契便走。” 要说是四年前,春儿说出这话,定是有许多人要追在她屁股后头讨要身契的。可如今穆家回京,穆家主君穆同知也已经摘去了党争谪官的帽子,重披紫袍官居副宰,是朝堂上响当当的人物,若这个时候再离开,那才是傻子。 下人们听春儿说完,无不称是。 春儿点了八个人搜园,早卯晚申,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查,搞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众人如履薄冰。 到了第三天,有一个丫鬟泪眼涟涟地跑到穆宜华面前,说家父病重务必要出去一趟才行。 穆宜华瞧了她一眼,示意春儿搜身。春儿将人领到里间,不一会儿便出来了,对着穆宜华摇了摇头。 “你去吧,快去快回。”穆宜华吩咐道。 待到小丫鬟走远,她抚着暖炉,轻声说道:“派人跟着她。” 春儿领会,遣了人去看着。不多时便回来复命,说这小丫鬟真是去探望父亲的,父亲就在城东的济世医堂,问了掌柜的,人已经躺了好几日了。 穆宜华没说话,只是摆手让人下去。 几日事情毫无进展,春儿有些着急:“姑娘,我们就一直这么干等着吗?笔这东西好藏极了,一直这么搜下去,怕是无果。” “还有两日,离五日还有两日。我倒要看看这个人,五日后沉不沉得住气。” 相府失窃,宅内连日紧绷,看守的小厮们累得有些倦怠。尤其是东偏门的小厮,离花园最近,离住所最远,鲜少有人来往。 待到第五日的深夜,更是值守不住。 “你说这大姑娘也真是,不就一支琉璃簪吗?满大街都是,我攒个三个月的月钱,都能给我老娘买一支顶好看的了。这相府缺什么?缺一支琉璃簪吗?至于这样吗?搞得人心惶惶,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这老爷和大姑娘刚刚回京,府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四年了,你我是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这是天子脚下,我们老爷还是探花郎,说不准什么时候官家开恩就从南边回来了。你看,如今不就回来了吗。可保不齐就是有人爱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现在这是什么地方啊?参知政事的府宅啊,那可是副宰啊!副宰府邸失窃,丢了小东西还好,往后若是丢了重要的东西呢?大姑娘这般小心也是没错的。” “你有理你有理,我看你就是跟你们家婆娘待在一起久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得了得了,别挤兑我了。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什么?我去……酒!” “你小点儿声!夜深了,没人会来,我们就喝一点点,不被人发现,耽误不了事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语气很是震惊。 “灶房啊!今儿个大姑娘要吃酒糟鸡,厨房就给做了。可谁承想大姑娘说不好吃,许是酒的问题,李师傅就给放那儿了,还剩大半坛呢,被我拿来了。” “可以啊兄弟,来来来,他们不喝我们喝。贵人都是金舌玉口,他们不愿意喝的东西在我们嘴里倒是香甜的。” 另一人从怀里掏出小酒盏,搓了搓冰凉的手:“虽说都过了年,但这天儿夜里还是冷啊。” “给,喝点酒暖暖身子。” 米酒这东西入口是甜的,一杯下肚是暖的,可缓过劲儿来却是极其醉人的。不过半坛,二人就已经扶着门槛睡下,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所云。 一个纤瘦的黑影从花丛中显现,她四下张望一番,小碎步撵着走过小厮身边。脚边的小厮突然大喊一声:“再喝!” 那身影吓得一激灵,半晌不敢喘气。良久,她确认小厮再无动静,悄悄地打开一条门缝,从其中挤了出去。 - 穆宜华还拥着毯子就着灯光看账册,春儿匆匆赶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穆宜华神色如常,只问道:“曹嬷嬷抓到人了?” “是。” 穆宜华浅浅一笑,反扣下账册:“那行啊,既然抓到人了,便叫上曹嬷嬷和宋嬷嬷,带上几个小厮,随我们一同去吧。” 夜黑风高,北风席卷着刀子般的冷意刮在脸上。穆宜华下了马车,曹嬷嬷便迎了上来。 “大姑娘,老奴眼看着他们一男一女进了屋,到现在还没出来。” 穆宜华将目光转向其余的人,都纷纷点头。她环顾破败的四周,又见里头并未点灯,直觉不妙,不由叹了口气:“你们两个,把门和窗户都堵住。你们两个进去,把他们的嘴巴给我捂严实了,切不可让街坊邻居听见一丁点儿声响,然后把人捆了带回穆府再说。” 众人领命,各自站位蓄势待发。穆宜华扬头一个示意,冲在最前头的小厮破门而入,里面的人还未来得及惊呼,曹嬷嬷与宋嬷嬷便眼疾手快地将麻布塞进他们的嘴里,守门的小厮连忙跑进去递麻绳。众人将他们捆得如同蚕蛹,春儿从屋里走出来:“大姑娘,好了。” 穆宜华走进屋子,只见一男一女被丢在墙角。女子泪眼涟涟,男子一脸愤恨,身边还放着一个包裹。 春儿上前将包裹打开递予穆宜华,里头是一张身契,几支并不昂贵的素钗,一些碎银子,还有一支……穆宜华曾经的琉璃簪。 她的目光在那支簪上顿了顿,轻轻一笑,将簪子拿起来摆到众人眼前。 “那不就是大姑娘的琉璃簪吗!”曹嬷嬷狠狠地瞪了一眼小丫鬟,“主家的东西是不是都让你给偷光了?如今事情败露,是不是就想和你的奸夫一走了之?” 小丫鬟扭动着身体,一点点蹭到穆宜华身边,她艰难地抬头,满脸的泪珠,最终说不出话,却知她在伸冤。 穆宜华心下已经了然,她摆摆手:“把人带回府,我自有处置。”【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2章 穆宜华将人分开安置在了两边的柴房,摒退所有人,先审问那小丫鬟。 小丫鬟显然被吓得不轻,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浑身还在发抖。 穆宜华端坐在她面前,示意春儿将麻布拿开,声色平静:“秋露,你在府上有几个年头了?” “回……回大姑娘,如今是第六个年头了。”秋露眸中含泪,“大姑娘,秋露当真没有偷东西,当真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这件事我们先略过不谈。你先说说你与那男子的关系吧。”穆宜华不紧不慢,她半张脸隐在烛光的阴影下,给人以无形的压迫。 秋露缓过情绪,低声道来:“他叫冯子年,家中是做香饮子生意的。三年前,我上街采买东西,不慎被人偷了荷包。我不是那店家的常客,他以为我是故意说没钱寻他开心,便同我理论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把好多街坊都引来了。我不敢说自己是穆府的……”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穆宜华。 毕竟当年的穆府还是人人喊打的党争谪官,这话要是说了,怕是火上浇油。 穆宜华了然点头:“继续。” “那时我快急哭了,是冯郎替我出了头,还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替我垫付。我回府后拿了自己的积蓄给他,一来二去,我们就熟络了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开始抽泣,“大姑娘,奴婢该死……奴婢不应该在主家不在之时私定终身。奴婢有罪……” 穆宜华叹了口气:“如今最重要的是府内失窃,这件事结束了,你们其他的事都好商量。” 秋露在这话里听见了希望,她立马收了眼泪:“冯郎祖籍绍兴,一年前他祖父身体不好,他们便想着回绍兴,冯郎希望能带上我一起,可我身契在穆家我如何能走,便留下了信物想就此了结。可我没有想到冯郎他回来了,他还来找我,说他一直在等我。他还想来找大姑娘您,希望能够促成我们的姻缘。可大姑娘回京后近几日先是去了庄子,而后又查府,秋露不敢让他在这个时候来找您,害怕您发现我们……我们私相授受……” “你看你胆子小成这样,缘何会做出今晚这般胆大的举动?”穆宜华问道,“为何不再等等?” “冯郎这回是偷偷从绍兴跑来汴京的,那么远的路,他瞒着家里人吃了多少苦,我实在是不想再让他为我……而且,而且此前有一次,我与冯郎夜晚私会回来的时候,被……被人撞见了。” “谁?” 秋露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第二日曹嬷嬷来找我,告诉我有人向她告密。她将我骂了一通,还劝我趁早与冯郎断了,如今风头正紧,大姑娘您是断断不可能容忍我们这般的。若是被大姑娘您发现了,怕是要给我们送开封府去。 “奴婢就想,此事已经让两人知晓,怕是瞒不住的。奴婢着实害怕,怕受罚,怕坏了穆家的名声,又怕辜负了冯郎,一时脑热,便想着能跑便跑,随着冯郎跑到了绍兴,穆家兴许就找不到我了……” “那身契,是你从曹嬷嬷那儿偷来的?” 秋露点头称是。 “她放在哪儿?” “瓷枕里头。曹嬷嬷找我训话时,我看见的。” 穆宜华听完她这一番话,字字真情,倒不像是假的:“还算老实。” 秋露咀嚼着这四个字,试探地问道:“大姑娘……信我?” 穆宜华偏头朝她笑:“你说我丢的是什么东西?” 秋露一愣:“不是……琉璃簪吗?” “自然不是,我那琉璃簪在我的妆匣里好好放着呢,丢的是几支笔。” 秋露听见这话,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所以大姑娘在打开包裹的时候,就知道秋露并没有偷东西,是冤枉的?” “没错。”穆宜华说道,“你那簪子是被人放进包裹的,而栽赃你的那个人才是府上真正的窃贼。你,被人诬陷了。” 秋露听见这话,连忙爬到穆宜华身边,哀求:“大姑娘明鉴,秋露不曾偷过主家任何东西,只是一时之间鬼迷心窍想着私奔,还请大姑娘饶过秋露和冯郎吧!” 穆宜华垂眼看着她,没有松口,只是说道:“你虽不是偷窃之人,但你与外男私奔,败坏门庭实属大错。你是穆家买来的奴婢,没有主家允许,偷了身契就跑,你知道若是在公堂上你与冯郎君要受怎样的刑罚?今日我将你抓了回来,一是为了穆家的脸面,二则是为了让你免于囹圄。” 秋露连连叩拜:“大姑娘所言,秋露谨记在心。” “你们的事,我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在府内必不服众。但你若是将功补过,我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只要大姑娘开恩,秋露定言听计从!” “明日,陪我演一出戏,若是演得好,我便放了你们两个,还给你备嫁妆,就当是送你远嫁了。可若是不尽如人意……你与冯郎君的前程,便都葬送于此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3、 第3章 大姑娘要审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院,后院的嬷嬷丫鬟小厮齐齐被叫到了主屋庭院里。 穆宜华坐在檐下,抚着手中的暖炉气定神闲得看着廊下顶着水盆直跪着的秋露。春寒料峭,前些日子的雪还没化光,眼下正渐渐消融,在地上积起一处处小水坑。 秋露已经跪了半个时辰,双股手臂连连打颤。她嘴唇乌紫,眼睫上结了霜。 “还不说吗?”穆宜华接过春儿递来的茶盏,“其余东西藏哪儿了?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从实招来我可以念及主仆旧情不报官。已经半个时辰了,你觉得你还能坚持多久?” 秋露艰难开口:“我没有……” 穆宜华长叹了口气:“你的如意郎君说,是你勾引的他,他为了撇清自己,把罪责都推给了你啊,你还硬撑什么?” 秋露听见此言,神情大变,眼泪簌簌落下,摇了摇头:“他不会的,何况我们没有偷东西……请大姑娘明察!” 一众老嬷嬷立在一边,叹气摇头:“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乖巧,怎会生出这样的歹心?” “定是被情爱迷了心窍,自古女子碰上薄情郎,就没几个好下场的。” 曹嬷嬷气急:“吃里扒外的东西,在穆府待了那么些年,被外头的野汉子一勾就勾走,不成器!” 丫鬟小厮们看着秋露受罚,却是大气不敢喘,他们你瞧我我瞧你,低头瑟缩。 穆宜华瞥了眼人群,侧头对春儿低声道:“派人跟着了吗?” “嘱咐过了,六头他们在后院儿门守着,若有人出去便一路跟着,绝不打草惊蛇。听了大姑娘您的吩咐,将他们一网打尽。” “去看一眼,抓回来没有?” 春儿应声离开。 堂下突然“哐”得一声,冷水洒了一地,秋露不堪重负,昏倒在霜地上。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慌忙后退。 穆宜华示意下人将她带进屋去,又道:“去把冯郎君叫来吧。” 冯子年一到堂前就破口大骂:“这就是相府!这就是相府嫡女!不分青红皂白,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这样的相府,当年被皇帝贬谪摘官,就是你们活该!” 此言一出,穆宜华目光一凛,将茶盏重重搁下,不怒反笑:“冯郎君知道的可真是够多啊,那可否告知我们家的东西都被你们藏到哪儿去了呢?” 冯子年咬牙:“我呸!你们以多欺少,颠倒黑白,查不清楚真相就想拉个替罪羊!亏你们自称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想逼我就范,根本不可能!” 穆宜华被逗笑:“好胆量,好气魄,在下佩服。” 冯子年一脸愤恨地瞧着穆宜华:“我不是你们的家仆,即使真有私,也该是衙门给我定罪。你们若是动用私刑,只要我还能从这地方走出去,我就去衙门告你们!我让……我让言官弹劾你们!” 穆宜华看着堂下的男子,心中倍感无奈。他本意是想试试这人对秋露的真心,真心是试出来了,但是傻气也被她试出来了。幸亏她只是做戏,若是真架势,碰上不讲理的权贵人家,他有没有命活着走出去都两说。 “冯郎君对我们秋露当真是情真意切。可我并不想罚你,我只罚秋露。我管教我手底下的丫头,难不成还要过问你这个外人?你不是我府上之人,我不能对你动刑,但这丫头犯错与你私奔,不管我动什么刑都是我在理。她一日不说出财物去向,我便关你们一日,直至你们松口为止。” 穆宜华声音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冯子年看着高高在上的穆宜华,心中懊恼惭愧不甘杂糅,他忽然抬头:“我替她受罚!” 穆宜华心头一惊,嘴唇翕合,半晌才出声:“你说什么?” “我说我替她受罚!”冯子年瞧见穆宜华的样子,嘲笑道:“穆娘子这般震惊,是未曾见过真心吗?那穆娘子未免也太过可怜了。” 纵然是做戏,穆宜华对他冷嘲热讽的忍耐也到极限了。 她强压着怒意,摆手招呼道:“行啊,把水盆给冯郎君吧。冯郎君男子气概,年轻气盛,换个大点儿的。” 冯子年双手举直,真就替秋露顶罚,没有半分的偷懒。 穆宜华在檐下看得都有些惊讶。 堂下众人窃窃私语,还有似乎在质疑他们是否是真的偷窃的人。 穆宜华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乡下来的小子心眼儿那么实,她瞥了一眼人群——方才与众人一齐看热闹的曹嬷嬷已然不在。 春儿匆匆走来附耳道:“抓住了,三个人,在后院柴房关着呢。” 穆宜华听见这话,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她叹了口气,瞧了一眼还在堂下受罚的冯子年,笑道:“你就再待会儿吧。你们,都给我看牢他。” 穆宜华来到柴房,小厮给她让开一条路。曹嬷嬷、宋嬷嬷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被捆成竹笋一般,三人被丢在地上,听见声响,宋嬷嬷与那男人纷纷抬头,只曹嬷嬷看着地,面如死灰。 穆宜华先看向宋嬷嬷,冷笑:“我本以为府中只有一人偷奸耍滑,不承想是你们二人狼狈为奸。曹嬷嬷宋嬷嬷,您可是我们穆府的老人啊。” 宋嬷嬷也觉得自己荒唐,她想笑,眼泪却是止不住:“大姑娘是不知道您与老爷离京的那些日子我们过得有多辛苦。当年老爷被罢官,名字还被刻了碑昭告天下,若不是吕相从中帮衬,老爷的官位都不保。 “你们离京远离是非,可这京中的风风雨雨不都得由我们来承受?前两年庄子收成还好,还有收益,府中遣散奴仆后剩的人也不多,日子能过下去。可后来庄子上的人偷鸡摸狗,拿来的钱是越来越少,都快揭不开锅了,我们这才不得已为之啊!我们知道老爷大姑娘小公子在南边过得辛苦,我们不敢叨扰,所以……所以就没办法了啊!” 穆宜华冷笑:“这宅子为何不卖,你们是知道的。当年父亲离京前,也是问过你们意思的。宋嬷嬷您,还有曹嬷嬷和张嬷嬷都是我母亲还在时亲自挑选的人,我当年感念你们忠贞,拿出自己的积蓄各分了你们二十两,只盼你们能好好替我们守住这个家。二十两啊,都够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我给了你们一人二十两,再加上庄子的收益,不够花销吗?为什么张嬷嬷能拿着这些钱张罗好日子,你们偏就不行? “再者,这四年里府上才几人?秋露他们这群小丫鬟都知道省着花我给他们的钱,你们如何不知?你说府上困难才去倒卖的物件儿,那我问你,你倒卖来的钱财可是用于府上开支?若真是用于府上开□□我一回来,丫鬟们也不至于朝我哭诉吃不好穿不好。” 她拿起手中的紫毫笔:“你们倒卖的摆件、印泥、毛笔,虽不至于多金贵,但给你们加餐添衣总是足够了吧?你给她们买了吗?不都是进了你们自己的腰包?若真是添作府用,我在南边,你们大可以来信告诉我,何至于栽赃陷害,闹得这半月不得安宁!” 宋嬷嬷哑口无言,面色灰白,不再说话。 穆宜华走到男子面前,那男子不敢正眼瞧她,侧头躲避。 她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向从一开始便沉默的曹嬷嬷:“我已经派人去搜了这男人的住宅,枕头下有本账册,上面记载了他入黑市以来所有经手的东西。这位官人是个细致的人,货源何地,供货何人,何时何地成交,金钱几两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曹嬷嬷,您还有什么话说?” 曹嬷嬷苦笑一下:“大姑娘昨夜看见那支琉璃簪的时候,就知道秋露是被冤枉的了吧?” 穆宜华叹气:“是啊,您在穆府待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想不到呢?我素来不喜琉璃,从小到大也就那一支,长大了便鲜少带出来,除了你们这些儿时伺候过我的嬷嬷们见过,后来入府的小丫鬟们哪个知道,又如何会偷那支簪子呢?何况我丢的分明是紫毫笔。都怪您心太急了,急着销赃,才会陷害秋露,还趁我审问之时,让宋嬷嬷去代为交易。” “那姑娘抓着她了,为何还要等我?” 穆宜华点头:“宋嬷嬷是管仓库的,您是管人的。秋露在您地方看见了身契便去偷,她以为是她偷你,却不承想给了你栽赃她的机会。就算那簪子不是你趁她偷身契的时候放的,那她私会情郎不日夜奔的消息也是你发现的,怎么样你都脱不了干系。” 曹嬷嬷认命似的闭上眼睛:“到头了,终是到头了。” 她嗤嗤一笑:“四年未见,大姑娘远游南地,见了世面,愈发聪慧敏捷、独当一面了。唉……两年了,从第一次开始,老奴总是战战兢兢,如今这颗心终于安定了。大姑娘,老奴……认了。” 这三人被穆宜华带到堂前,冯子年还在堂下顶着水盆。她示意小厮将人带到一边,把曹嬷嬷二人押在堂下跪着。真相大白时,众人无不失语震惊——平日里素来说一不二、管教严明的曹婆子竟是偷盗主家财物的人。 穆宜华身姿微斜,她款款地倚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暖炉,将底下的众人扫视一圈,朗声开口:“人赃并获,宋嬷嬷与曹嬷嬷狼狈为奸、串通一气,在两年间倒卖府中财物二十三件,共计五百七十四两银子。为奴不忠,为人不信,沆瀣一气,污秽府门。然念其二人侍奉穆府多年,出事之时又是穆府多事之秋,便免于送官,没收其一切穆府所得,逐出府去,永不复用。 “秋露虽蒙羞受冤,但越矩私奔实乃不忍之事,不守规矩的丫头,穆府也留不得,今日也送其出府,从此不得再回。今日之事乃是我穆府之教训,日后若有人重蹈覆辙,我穆宜华定将人转送开封府,绝不姑息!明白了吗?” 廊下小厮丫鬟们大都是穆家回京后买的,哪见过这阵仗,吓得魂儿都没了,无有不应,各个恭顺听话。 曹嬷嬷宋嬷嬷本是府中得力能手,一下子送走两个,穆家又是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候,穆宜华在人群中看了一圈,看见一人:“张嬷嬷。” 张嬷嬷听见大姑娘喊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神色恭敬平和,上前行礼道:“大姑娘安。” 这张嬷嬷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因年轻时不比曹宋二人机灵,所以少显眼,未能做到她们二人的位置,也不少被她们排挤。但穆宜华是记得的,母亲在时,她便能将母亲吩咐的差事办得妥妥帖帖,不用操半分心。后来母亲病重去世,他们贬谪南方,张嬷嬷也是第一个提出来不想随迁,要留在汴京守着府邸的人。 如今的穆家刚洗净罪名回京,凡事都要处处小心,让张嬷嬷来协理后院是再好不过的了。 穆宜华朝她笑了笑:“您也是家中的老人了,这四年替我们守着这穆府辛苦您了。” 张嬷嬷欠身:“都是老奴应该的。” 穆宜华点了点头,转而对着众人说道:“你们都听好了,往后穆府后院协理掌事之位,便由张嬷嬷接替,尔等记住,见她如见我。这穆府重添新灯,再上高楼,里里外外和和气气的,于大家皆有好处,不生罅隙,不犯脏事,安稳度日,我穆宜华,定不亏待诸位。”【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4章 一场闹剧让穆宜华得了个圆满。 冯子年听明白前因后果,惊讶地看向穆宜华,但又拉不下来脸道歉或是恭维,只冷冷地看着她,“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秋露见他如此,用手肘撞了撞他。 冯子年憋不住,说道:“即使是做戏,她也忒狠了!” 秋露还瞪着他。 冯子年被看着看着,败下阵来,朝着穆宜华敷衍地拱拱手,阴阳怪气道:“穆娘子当真是心思沉稳,思虑周全。先前是在下无礼,在这里给穆娘子赔罪了。” 穆宜华看他如此,也不愿同他计较:“不告诉你,是为了演得逼真些,也是为了试试你对秋露的真心。这丫头在我们府里呆了也有些年头。今日头脑糊涂干出私奔之事实属不该,该罚。但此事并未酿成什么不可收场的结果,我念及旧情,她守穆府四年,我也不能将她罚得太难看。” 秋露闻言低头,喏喏回答:“秋露悔不当初,多谢大姑娘可怜。” 穆宜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对冯子年道:“她既选择了你,我当然要看看值得她这样做的男人到底是何模样,她虽有不对,可我也不能让她随便被人骗了去。今日种种观察下来,冯公子也算是把我们秋露放在心上的。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亲事,你们二人既然两情相悦,也免去我费心思找人家,便就将她许配于你,日后回了绍兴,好好过日子。” 冯子年见穆宜华答应,想答谢,但话语就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秋露拍了一下他的背,冯子年无可奈何地立马道:“多谢!” 穆宜华失笑摇头:“行了,你就别为难他了。” 冯子年看了一眼穆宜华,抿抿嘴,还是开口说道:“今日之事,是我们糊涂,也是我的不是。我不应该私自约见秋露,应该直接上门提亲。” 穆宜华见他如此,有意揶揄他:“如今也不迟啊,磕个头就成,秋露的嫁妆我也能备好。” “你——” 秋露一把拉住冯子年,连忙说道:“大姑娘能饶恕秋露,成全我们,秋露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更多。” 穆宜华没有理会他们,附耳对春儿说了几句,春儿点点头走出屋子。 她又问冯子年:“冯公子,你说若是再来一次,你会直接找我来提亲。那你既是存了这心思的,聘礼可带了?” 冯子年一脸“那是自然”地递上几张交子:“舟车劳顿,未带物件儿,但我带了银钱交子,若是穆娘子你即日松口,我今日便去买聘礼!” 他将里衣内侧的暗口拆开,从中取出一张一百两的交子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本是再试一试他,嘴上说说提亲容易,若是把东西真带上了,那便是认真了的。 穆宜华看见这数目,有些意外:“一百两?于你而言,这可真不少啊?我听秋露说,你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你家里给你这么多钱?” 冯子年回道:“我祖父去世了,家里几房亲戚争家产,我父亲是老二,分家早,该得的也早就拿了,是以没有去蹚那趟浑水。后来我几个叔叔欺负我小姑姑,要把属于我小姑姑的那份又抢过去,我小姑姑没有法子,竟生出了将表妹嫁于我的心思。可我一心都在秋露身上,哪会去娶别人?我明白穆娘子在担心什么,我是瞒着家中亲戚跑出来的,并非父母。我父母知晓我与秋露之事,我母亲也曾夸赞秋露不愧为相府女使,晓书通理,有情有义,若是我真能带她回去,我父母定会好好待她。” 冯子年虽对穆宜华多有不耐,但谈论此事却眸光坚定。 穆宜华闻言,笑着叹气道:“罢了,就随你们去吧。” 春儿回来,将手上的木盒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又问了一遍:“你是真心实意的,对吗?” “对!” 她又问秋露:“你认定他了,要跟他走,是吗?” “是!” “好。”穆宜华将盒子打开,细细说道:“秋露的嫁妆走不了公账,我走了我的私账。这是一百两的交子,按照相府二等女使的规制给。另外,还有一支珊瑚珍珠钗、一对雕花鎏金银耳坠和一条缠柳翠珠璎珞。”她将聘金放进去,“加上这个和身契。” 穆宜华盖上盖子,递给秋露:“你的嫁妆,拿着吧。” 秋露不敢相信,经此一遭,穆宜华还能给她备上这样的嫁妆为她送行,一时失语,只余热泪盈眶:“大姑娘……大姑娘,秋露不能……” “拿着吧。虽说是错事,但你也不想的,我明白。何况你无父无母,在穆府待了六年,在穆府最难的时候守了穆府四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都是你该得的。拿去吧。” 秋露颤抖着手接过,跪下叩拜。 冯子年见秋露如此,也朝着穆宜华作了揖。 这可把穆宜华惊到了,她连忙侧身:“秋露也就算了,冯公子这是何必。” 春儿忙将秋露扶起,笑道:“好了好了,可别拜了。再拜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今日成亲呢。” 秋露面上飞霞,秋水潋滟,难言的甜蜜。 穆宜华将二人从后门送走,再次道别,看着二人款款相依的背影。 她不由得会心一笑。 早春高阳,柳枝抽芽,燕子回巢,正是一岁新始,万事皆宜。【你现在阅读的是 】 5、 第5章 十三离京,十七回,汴京繁盛,一日一个样,那方起高楼,这方凿塘池,人群熙攘来往,叫喊喧天,勾栏瓦肆,亭台水榭,犹如在天地间造就人间烟火工笔图,美不胜收,难以移目。 穆宜华随着父亲一同升迁回京不过一月,整整一月都在料理府中那些陈年旧账,今日终于得空出来放风,跟着父亲,带着弟弟一同去拜访即将要告老归乡的吕征吕宰执,听说她父亲能从明州返京,吕宰执从中帮了很大的忙。 当年穆同知中了探花郎,在吕相手底下做事,不管是仕务还是经学,吕相都给予了他不少裨益,是良师亦是益友。当年穆同知因为党争被贬,吕相也求了情,只是拗不过皇权大过天,只能眼见着他远走南方。 如今朝中缺人,当年党争轰轰烈烈,穆同知所在的元嘉党人贬的贬,罢的罢,至今未能翻身的也大有人在。如今,四年已过,与其相斗的景右党头领帝师章帼病逝,党争似是平息。吕相便上书皇帝,例数穆同知在南边的种种作为业绩,党争于朝政危害,如今正是调和各方的时机,再陈情自己年迈,不日告老归乡,见学生委屈憋闷,心中不安,望官家看在他为大宋鞠躬尽瘁的份上,了却他一桩心事。 皇帝看罢,也颇为唏嘘,便下旨将穆同知调回汴京,破格升为参知政事,与当年身处景、右党的枢密使辛谯分庭抗礼,互相牵制、共商国是。 穆家独子穆长青正是十二贪玩儿的年纪,他撩起帘子往外看,沿街小吃冒着热腾腾的水汽,香味扑鼻。他看见一屉刚出炉的包子,两颊生津,叫停了车,让车夫去问是什么馅儿的。 车夫问完赶回来:“回小公子是鹅肉馅儿的,里面还包了葱花和咸菜,小的方才瞧见别人吃了,还流油呢。” 穆长青连忙央求穆宜华:“姐姐我想吃。” “一会儿就到吕府了,吕相万一留我们吃饭,你吃不下怎么办?” “我不会吃不下的,我……我好久没回汴京了,我想尝尝看!好姐姐,我求你了……” 穆宜华无奈,将钱递给车夫:“买五个吧。” 车夫将买好的鹅肉包子捧给春儿,烫得春儿连忙放在垫子上,她用手绢裹着一个吹了吹递给穆宜华,穆宜华感受了一下温度,又递给穆同知:“父亲,不是很烫了,您先尝尝。” 穆同知笑着接过,掰开一看,里头鹅肉油光发亮,还参差地嵌着切成小段的榨菜。咬下一口,柔嫩鲜滑的鹅肉与酸咸可口的榨菜交织在一起,口感之丰富,令人停不下嘴。 穆长青四五口吃完一个,伸手要拿第二个时,微微一愣,心虚地瞧了瞧穆宜华。 穆宜华失笑摇头:“就是特意给你买了两个的,你现在长身体吃得多,想拿便拿吧。” 穆同知看着一双儿女,嘴角噙着笑,扬了扬下巴道:“若是喜欢,就让府中的人采买些,日后做早膳也不错。” 穆长青欣喜地点头。 马车在吕府前停下,三人去前院给吕相见了礼,穆同知与穆长青留下,穆宜华则是被引到后院。吕府上下正在收拾回乡的物件,庭院里摆满了箱子,书房书架上的书籍画卷也被收拾一空。 丫鬟熟知穆宜华,一路将她请到僻静的水榭里坐着,说是夫人正在准备点心,让她先稍作歇息。天气有些回春,今日无风,阳光照在身上暖和又温柔,清风拂面如鹅毛般和煦温柔。水榭两旁栽着依依杨柳,抽出嫩绿新芽,扶风盈动。 穆宜华正惬意地赏着美景,却听一阵焦急的声音响起:“小郎君您慢点!” 几个小丫鬟簇拥着一个垂髫小童边追边喊:“您慢点!您别摔着!” 穆宜华起身探头张望,只见一个才堪堪及腰的小子跨上亭子,啪叽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仰起头用水灵灵地大眼睛望着她,嘿嘿一笑,奶声奶气道:“仙女姐姐!” 穆宜华被逗笑,将他抱起,对着赶来的丫鬟询问:“这是……” “回穆娘子,这是相爷的小孙子,芽君,今年三岁。” “芽君。”穆宜华嘴里念叨,“是吕四叔的孩子吗?” “正是。” “都长这么大了,在明州时还只是听说吕四叔成亲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穆宜华将他抱在腿上喂食,“你喜欢吃什么呀?藕粉糕吃吗?蜜饯金桔吃吗?” 芽君本就喜欢漂亮姐姐,遇上穆宜华这般又温柔的,立即被她哄得服服帖帖,丫鬟来抱根本不撒手。 芽君在穆宜华怀里腻歪了一会儿,指了指水榭旁边的秋千,嘴里含混不清:“姐姐,玩!” 穆宜华笑着拍了拍他:“好。” 她抱着芽君坐上秋千,春儿走过去推。秋千越荡越高,穆宜华衣袂飞扬,领襟微敞,发髻渐松,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春日总多情。 赵阔从后门偷溜进来时,从未想过能在这里与穆宜华重逢。 他轻便着装,高髻束袖,干练精壮,轻车熟路地在院子里盘绕,一边还催促着身后的齐千:“你快点。” “三大王,您这样贸然前往太冒险了,您私自回京若是被官家知道了,那、那……” “好了,来都来了,还怕这怕那的。”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是为您好!” “当年爹爹把我送去军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你看我现在哪里像很好的样子?在军营里那个童蒯天天给我气受,回到京城他还要天天在我面前显眼,好不了!见个长辈都得偷偷摸摸。再说了,大军马上就要回京了,我们早到晚到都一样。” 赵阔大步流星地转过院门,眼前忽现一妙龄女子恣意荡秋千的模样,衣衫微微凌乱,发髻也不整齐,一瞬间愣神,又连忙退了回去。 “怎么会有年轻女子呢?”他心下纳闷。 “谁在那里?”穆宜华瞥见了衣角,她放下芽君让丫鬟们看顾。自己领着春儿走了过去,方要绕过院门时,却见一块令牌从树丛后伸出来。穆宜华一看上面的字,连忙转头对身后将要赶来的丫鬟喊道:“是只猫,无大碍,我去看看,你们看好芽君。” 春儿也见着了赵阔,一时之间愣在那儿半分话也说不出。她与齐千对视一眼,双双识相地走远了几步。 余下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看着彼此愣神,似是要在对方的脸上找出些与曾经不同的改变。 赵阔黑了也瘦了,不,应该说是精壮了。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如同草原上的鹰隼一般锐利明亮,宽肩瘦腰,手臂也遒劲有力,半分瞧不出皇子王孙的矜娇,却赫然是个驰骋沙场的年少将军的模样。 穆宜华比之四年前更加明艳动人,除却曾经的乖巧温柔多了份风情,眼眸秋水剪瞳,红唇欲说还休,衣衫素淡身姿却玲珑有致、窈窕婀娜,不复曾经的纤瘦单薄,脱去稚气,浑然是个女人模样。 四年的日夜思念,她不承想会在此地遇见赵阔,如此的猝不及防,甚至想不出任何有关久别重逢的说辞。只知道屏住眼泪,强压着心头情绪,缓慢地展出一个笑容:“三哥。” 赵阔看清,原来真的是她,一时之间失了神、忘了语。 “三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我、我爹让我从北边回来了,你……你呢?” “父亲被召回京,拜参知政事,已有一月余。” 赵阔听罢,心中忽然生出欣喜与庆幸,还想说话,只看见一小儿忙不迭地跑到穆宜华脚边撒娇:“抱抱。” 赵阔从未见过这小儿,又见这孩子与穆宜华亲厚,忽然一愣,有些急切地开口:“他是谁?” 穆宜华有些哭笑不得地将芽君抱起来解释:“是吕相的小孙子,吕四叔的儿子。吕四叔与四婶常年在边陲之地,不便带着孩子,便养在了吕相家中。吕相还乡,也刚好把孩子带回去过个礼,上个族谱,就打算养在乡下了。” “噢噢……”赵阔忽觉尴尬,连忙敷衍而过。 “小公子——小公子——天啊,只是去拿件披风的功夫,这人怎么就跑没了!” 穆宜华见小丫鬟要朝着来,连忙朝赵阔摆手:“快走,快走啊。” 穆宜华催促着他,赵阔却是不想挪动步子。 如今面前站着的,是他朝思暮想了整整四年的姑娘啊。本以为他们俩会因为父亲的那道圣旨,此生再无缘相见。 可偏巧他胜仗归来,偏巧她脱罪回京,又偏巧在这一日无约而至吕府。 赵阔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他还想对她说几句话,穆宜华却抱起芽君拐出了院子,又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 赵阔木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悸动。吕府的丫鬟远远而来,他转身拍了拍齐千的背,快步离开。 “哎呀,原来穆娘子您抱着呢!真是吓死奴婢了!欸,刚刚有人在这儿吗?” “没有。”穆宜华笑着回应:“哪有什么人啊。不过……是只调皮的野猫罢了。” 她微微侧目,只见那一抹玄黑的身影消失在花丛的拐角。 - 吕夫人匆匆忙忙赶来,后面带着一队手托食盒器皿的丫鬟小厮们,远远地瞧见穆宜华,人未至,笑先到:“哎哟,阿兆是不是等很久了?” 穆宜华连忙起身见礼:“吕夫人。”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见礼就生分了。快坐下。你们把东西都摆好。” 侍从们一个个规矩齐整地将点茶具、香饮子、菜肴、糕点一一摆上桌面,将一张圆石桌排得满满当当,这才行礼退下。 芽君本是在穆宜华怀中的,一看见吕夫人便欢笑着跑到她面前撒娇:“奶奶!” “欸!来奶奶抱!” 芽君一扑入吕夫人的怀抱就开始说起方才见着的男人,又高又壮,有点像话本子里的歹人。 吕夫人惊讶道:“歹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好高好高的,芽君要这——样,才能看见他的脸。” 吕夫人听见这话,立马明白过来,她看了眼穆宜华,笑道:“三大王可是回来了呀?” 穆宜华不知该不该说,只听吕夫人道:“方才我就是从前堂来的,看见三大王了。这孩子也真是,大军不日就要抵京,他做什么那么急,我们又不是马上就走了。万一被官家知道他堂堂一个将军弃军先行,即使他的大宋的三皇子,也没有好果子吃。” 穆宜华颔首浅笑不作声。 “你们俩方才见面了吧?” 穆宜华点点头:“他变了很多。” “四年前你们分别,一个不过十三,一个十六。这小孩儿啊,就好比雨后春笋,一个不留神儿,就变成竹子了。我也多年未见你了,女大十八变,方才我在远处看见你,袅袅婷婷的,若非你怀里抱着芽君,我都不敢认。”吕夫人笑了一阵,又凑近问道,“方才你们二人……说了什么没有?” 穆宜华摇摇头,低声:“没来得及。” 吕夫人叹气:“看来是我来的时间不对。” “哪有,即使夫人不来,我也是要撵他走的。” 吕夫人笑着点点头:“我懂。你们二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若非当年因你父亲之事,你们早该成亲了,如何能等到现在啊?”她的话语里满是遗憾,“如今你方才回京,这刚好,三大王也回来了。这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你们,前缘未了,终究是要重逢的。” “老爷也一直因当年未能保住你父亲而自责,如今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看过你,见你们安好,即使我与老爷要离开,也是安心了。” 穆宜华听吕夫人如此讲,眼眶有些热热的,倾身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别担心。” “你像你母亲,为人持重,左右逢源,我不担心你。”吕夫人稍作停顿,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父亲。你父亲虽刚直,却不懂迂回,四年前就是因为这……唉!我本以为离京南迁于你父亲而言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老爷他……他竟又向官家谏言召你们回来。也不瞒你,为这事我没少埋怨他,他还责备我妇人之见。也不知此事于你们而言,是福还是祸。” 穆宜华知吕夫人是真心担忧,抱住她的肩膀宽慰她:“不管是福还是祸,吕相让父亲回来总是有他的意思的。吕相可是父亲的恩师啊,不会害我们的,对吧?”她打趣道。 吕夫人拿食指戳了戳穆宜华的脑袋:“你呀。算了,不去说他了,来,我们吃东西。今日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你不在的四年里啊,丽娘又研制出好多点心菜肴,一定要在我们离京之前吃个遍啊,不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小鹃——”吕夫人朝外喊道,“给穆娘子点茶。” 小鹃已等候良久,走到二人面前福了福身,在中间的位子落座,一双素手细嫩光滑,拣茶,碾茶,筛茶,注以沸水,手轻筅重,指绕腕旋,茶色在碗中渐渐鲜白,茶沫浮于上,经久不散。她又拿湿润的竹签蘸取茶粉作画,兰花毕现。 穆宜华欣喜地鼓掌:“小鹃姐姐的点茶技艺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吕夫人笑道:“这丫头都嫁人了,就因着你要来,我才把她从夫家喊回来的。” 穆宜华抿了口茶,在嘴里咂摸出味,问道:“早春的雀舌?” “我知你爱喝雀舌,今年杭州的贡品刚分赐予大臣,就让你给喝了。”吕夫人言语中带着骄纵的嗔怪,“还有这脆薄饼,糖蒸茄,酱佛手,酱香梨子,哪样不是你爱吃的?就为着你这小妮子,阖府上下忙前忙后的。” 穆宜华知吕夫人偏爱她,倚在她身上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着。 “给长青的书塾找好了吗?” “找好了,是阿南家的书塾。” 吕夫人点点头:“两年前他们家大郎考中了进士被分配在太常寺当职,想来宁家书塾也是好的。何况你又素来与阿南亲厚,确实是不错的选择。近几日就去送束脩吗?” “嗯,到京中月余,阖府上下事宜也都打点好了,是该去拜会拜会亲朋了。” 吕夫人放下茶盏,嘱咐道:“听闻这几日宁府有亲戚在,好像不太好相与,你去的时候多加注意。” “亲戚?”穆宜华在脑海里搜寻一番,“莫不是宁伯伯那在老家经商的二弟?我记得……宁伯伯当初是被继父扫地出门才投得军啊,他们兄弟二人并不亲近。” “所以才难缠啊,生意垮了,要赔好多银子,儿子女儿都跟来了,听说一个叫宁元赋,一个叫宁之雅,一个要娶一个要嫁,走投无路了,这才腆着脸到汴京来找这个名义上的大哥。” “在宁府留住多久了?” “半个月了吧。你说这汴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呢,那宁肃难道真能不管他弟弟了?宁夫人也无法,只能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不过有一件事就不好办了,宁夫人此前让我帮着相看适龄闺秀给他们家大郎说媒。本来都看中都官郎中孟秋的嫡长女孟禾了,那姑娘生得漂亮,知书达理,比元庆小五岁,正正好。宁夫人连孟府的拜帖都做好了,可如今堂兄堂姐一来,只能尽数搁置,就怕为他人做嫁衣。你若是去了侯府,若是能开解宁夫人就再好不过了。” 穆宜华点头称是。 吕夫人见她乖巧,上下将她打量,笑着拉起她的手说道:“如今仔细看看你,是真的越发稳重好看了。” 因今日是见熟人长辈,穆宜华并未过多打扮,只挑了件兔绒水绿色合领长衫,里头是橘红花罗缠枝暗纹交领窄袖,下身穿着一条间错绣着簇簇桂花的乳白百迭裙,发髻在头顶绾出一个曲折漂亮的弧形,发底斜簪着一株新折杏花,又有翠玉步摇相衬,虽没有多华丽,但穆宜华长相温和大气,这一身正衬着她端庄。 “宁家的孩子到年纪了,你也到年纪啦!”吕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官家召三大王进京,一是因为联金抗辽胜利,原谅了他当年的鲁莽;二是因为……”吕夫人凑近,低声说道,“三大王今年加冠,皇后娘娘要为他择妃啦。” 穆宜华心神微微一荡,不由地攥紧了袖中的手。 “如今宫中的皇子帝姬们都已长大成人,却只有太子殿下成了家。皇后娘娘本盼着太子妃这胎能生下一个皇孙,可谁承想一月前东宫宠妾冲撞了太子妃,这四个月的身孕就没了。皇后娘娘大怒,幽禁了那宠妾,还训斥了太子殿下。东宫这几日愁云不展,所幸三大王回京,这中宫才稍稍和缓。嫡次子回京,皇后娘娘必定重视,不出一月必会召你们这些待字闺中的闺秀们入宫。届时,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你父亲,你都要好好把握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6、 第6章 汴京春日将至,穆宜华命人从集市上买了些腊肉与三只羔雁,又准备了一方雕刻山水的砚台与一支狼毫笔,带着穆长青就去了宁府。 因先前就与宁之南通了信,他们家又与宁家素来亲近,穆宜华也没有下拜帖,直接坐着马车来到了宁府后门。 她正想撩帘下车,却见宁府的后门紧闭,大有不见人的架势。穆宜华心下思忖一番,遣了春儿去敲门,过了半晌,那门才微微打开一条缝隙。宁之南的贴身侍女如画挤出半个身子,见是春儿才打开门将她迎进来:“穆娘子在车上吗?” “在呢,早些时候与你们家娘子通了信说今儿个来,让留门的。我们来的时候见着后门关着,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 如画一脸为难地点点头:“也确实……出事儿了。” 穆宜华在马车上见二人神色不对,叫上穆长青下了马车,走进后门道:“你们家二姑娘呢?” 如画叹了口气,转身给穆宜华引路,期间避开了几处住所,穆宜华看这方位,应当是宁二叔那一家子的院门了。 宁之南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生着闷气,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粉碧玺鼻烟壶,听见声响抬头看见穆宜华来了,连忙从秋千上跳下,一边喊着:“你可算是来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如画,好好招待穆小郎君,去把元吉叫来陪他玩儿。”一边将她拉进屋子,嘱咐谁也不许进来。 “这是怎么了?我一路过来都觉得你们家怪怪的。何况这时候,你们不都在书塾里读书吗?我故意这个时间来的,等你们课上完,我就带着长青拜师了呢,今日束脩我都带了。” 宁之南重重地躺倒在床上,摇头感慨:“今日怕是不行了。” “为何?”穆宜华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问道。 宁之南转了个身,趴着托着腮,嘟嘟囔囔:“我不是在信里同你说,我们家来了个亲戚嘛。虽说此前爹爹和我这个便宜二叔没什么联系,但至少是门亲戚。我爹被赶出去虽然是因为我二叔,但我爹说那时我二叔也还小,帮不上什么忙,说不上什么话。因此也没说什么便让他们住下了。我娘也跟我说了,只要他们家安安分分地不惹事儿,她肯定会帮他们找新的营生,帮阿雅姐姐找个好人家的。可你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宁之南一脸难以置信:“我简直,不,不仅仅是我,是我们全家都低估了他们的脸皮。” 穆宜华笑道:“想厚了还是想薄了?” “岂止想薄了一点点!”宁之南气愤地直接坐了起来,“我阿娘今日请了孟夫人和孟娘子来做客喝茶,表面上说的是朋友间的寻常走动,但是我们两家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为了防我二叔他们,尤其是我那个二婶!一副乡野市井妇女的模样,见着我们家的东西都要摸上好一阵,还想把我屋里的摆件拿到她女儿屋里去。 “你说他们拿东西也就算了,可今天我二婶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孟娘子要来,竟叫了我那堂哥早课请病假去花园里候着!就等着孟娘子游园时遇着呢!” 穆宜华听这话,心也不禁提起来:“那遇见了吗?” “遇见了呀!不然我阿娘能气成那个样子?当时我娘正和孟夫人喝茶聊天呢,孟娘子就一个人去园子里放风筝。放到一半,好巧不巧就挂树上了,那可怎么办呀?你看,这又好巧不巧,宁元赋就在那园子的拐角,爬上树就把风筝拿下来了,还臭不要脸地说自己是宁家的大郎。” “孟娘子认错人了?” “就是这样!孟娘子头一遭来我们宁府,哪知道我大哥长什么样,权当这府上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就是我哥了呗!那会儿我刚下学去找我娘呢,就听见孟娘子在那边说遇见了宁家大郎君,说宁家大郎君多好心好意帮她。我看着我娘那个脸色跟冬日里的寒霜一般。我大气儿都不敢喘!” 穆宜华朝门外望望,又问:“那你二叔那边是什么情况?知道宁夫人生气了吗?” 宁之南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们一家现在龟缩在院子里不敢出来呢,敢做不敢当。”话罢,她还是不解气,略带恼怒地锤了一下枕头,“若他们与我们不相干,我倒也随便他们作去。可他们如今姓宁,又住在我家,他们说的做的处处与我们家挂钩。今日那宁元赋不顾礼数唐突孟娘子,你要孟家如何看我们?” 话音方落,外头的如画敲了敲房门,说道:“二姑娘,老爷和大公子回来了。” 宁之南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下,赶忙上前打开门:“我爹去我娘那儿了没?” “去了,本来大公子也进去了,愣是被赶了出来。” 宁之南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行,快去颉芳阁。” 几人匆匆来到颉芳阁外,只见一大群丫鬟小厮们站在院门外张望,一个都不敢进去。 宁元庆和宁元吉两兄弟在主屋前跪得笔挺。突然破空一声瓷裂,宁夫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她大声吼道:“宁肃!老娘我今日就将话撂在这儿了!我蒙扶有你能过,没有你也照样能过!你那么心疼你那便宜二弟,那你就把你们宁家所有的家产给他去,一分也别给你三个孩子留!左右元庆已然中了进士,元吉长大后定也会跟随他哥哥,阿南也是要嫁人的。我们四个离了你都照样过好日子!你守着你们宁家那破亲戚、臭名声,过日子去吧!” 宁之南听这话不对,连忙跑过去,边将兄弟喊起来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倒真是让她大吃一惊,宁侯爷坐在床榻边的小矮凳上,满脸委屈百口莫辩,而宁夫人则是一手拿着镇尺,一手按在膝头,气势汹汹地坐在床榻上训话。 宁之南见此景,连忙将眼睛捂住转身,用身体挡住一众要涌进来的人:“出去出去!阿爹阿娘能处理好的,快出去!” 众人还不明所以便被推出门外,宁之南像个门神一般守在屋外,对着她两个兄弟说道:“你们就在门口待着,绝对不能进去。” “那……爹娘若是打起来可如何是好?”元吉问道。 宁之南低头在弟弟耳边轻声道:“那就帮爹爹叫最好的大夫吧。阿娘消气比什么都重要。”她抬头起身,又见仆人们各个围着,严肃朗声道,“都偷懒呢?散了!” 仆人们纷纷散去,只几个年纪大的面露难色,凑上来问宁之南:“二姑娘,老爷与夫人当真无碍?老奴在府上待了多年,从未见侯爷夫人吵得那么厉害。” 宁之南听见这话,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她走了几步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先是叹了口气也不说话,接着拿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盏水慢慢喝了几口。 老奴们等得心焦,耐不住又问:“二姑娘您就说吧!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让手下的丫鬟小子们说话做事都能小心些。” 宁之南又是叹了口气,这才说到:“你们也都知道,我爹娘这二十年来夫妻恩爱,我爹更是妾室都不曾有。如今大动干戈,还不是因为……”她消声,眼神瞥了瞥那院子的方向,“唉,我爹娘那么深厚的情意,难不成就要被这半路才认的亲戚给糟蹋了吗?” 那老奴听见这话,怒气终是憋不住了,她狠狠地啐了一口:“二姑娘今儿个既然说了这话了,那老奴也不忍了,他们一家子,除了那小女儿懂得规矩礼仪,其余三个都是吸血伥鬼。平日里顺手牵羊,占小便宜的事那可真是没少干。 “老奴也曾禀告过夫人,夫人度量大,看那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顾着亲戚和老爷的颜面便不曾说什么,如今倒好,东西拿不够,倒来抢人。那孟家娘子是他们能肖想的吗?我们大公子一表人才,一举中第,那是朝廷新秀,见了天子圣颜的。 “呵,他们算个什么东西,大内宫门都不曾见过吧!也配来和我们提亲戚!同一个姓就是亲戚了?李还是大姓呢,难不成整个唐朝姓李的都是皇亲贵胄了?” 宁之南本意只是想挑起老奴们对她二叔的怨气,不承想这压根儿不用挑,直接满得要溢出来了。 一老奴站出来:“二姑娘不必为难,我们在宁府侍奉多年,知道谁才是我们的主子,我们都省得的。” 几个人说完话便向宁之南行了礼离开,穆宜华走上前来,宁之南再也忍不住,她望着老嬷嬷离开的背影捂着嘴偷笑:“这几个老嬷嬷在我们宁府待了十余年,手底下的丫鬟小子们各个管教得好,严厉得很,眼里也揉不得沙子。有这几位嬷嬷啊,够我那二叔堂哥喝一壶的了。” 穆宜华坐在她身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我们阿南这四年长进不少啊。” 宁之南面带笑意摆手摇头:“我不过只是学了我阿娘的皮毛罢了。再者,若论管家,你才是我见过的第一人呢,谁敢在你面前枉自称大?” 穆宜华朝颉芳阁里屋瞧了瞧,房门依旧紧闭,元庆元吉仍旧守在外头:“宁伯伯与夫人好像不吵了。” “没事,我阿爹阿娘最宝贝我大哥了,只要看见他,他们俩什么气都没了。今日我阿娘发那么大脾气,主要也是替我大哥委屈。我大哥二十,京城中与他适婚相配的女子虽多,但我爹为武官,此生做不了高位,是以想为我大哥谋一门好亲事。我娘罗列了京中家世、年龄、样貌、才情相配的,共有四个人,你、孟禾、曹秋月还有一个是……辛秉逸。 “不过这辛秉逸……我们还是不和天家抢人了,曹家娘子八字相冲也不行,嘶——这么想想,好像阿兆你也挺合适的,要不你当我大嫂得了?若是你当我大嫂,我们家定八抬大轿,结彩相迎!你我也好一辈子作伴了。” 穆宜华哭笑不得:“我与元庆哥哥乃是兄妹之情,你说这话可得经过他同意。” 宁之南凑近朝她贼贼地笑:“难道不是因为我们阿兆已然心有所属?” 穆宜华听出她意有所指,轻轻推了她一下:“瞎说什么!” “你别不承认,三大王要回京了,你会不知道?” 岂能不知?都碰见了。穆宜华心中嘀咕。 “你说,你们两人都回来了,那你什么时候把放在我这儿那点东西取取走呀?”【你现在阅读的是 】 7、 第7章 “你还留着?”穆宜华惊讶。 宁之南笑得得意:“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自然帮你留着。” 宁之南看穆宜华不说话,拉着她回到自己屋子,从书架后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箱子递给她:“喏,都给你收拾得好好的。你今日要便拿去,若是不要……反正三大王也从边关回来了,我便托我大哥还给他去。” 说罢,佯装要拿走,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住:“我要,我要的。” 宁之南抚掌大笑:“那可太好了!我总算不用替你们俩担心了!当年官家还下旨说宗室不得与景右党人结为姻亲,这名头直指你与三大王。何况你们天南地北的,我就怕哪天你在明州嫁了人,他在北地娶了亲,那可如何是好。”她将箱子稳稳当当地放在穆宜华手掌上,“好啦,如今物归原主,想必他们的主人也是要再续前缘了。” 穆宜华带着东西离开宁府时,宁家夫妇二人已然和好,她带着穆长青拜过师,将束脩给了先生便启程回家。 穆长青坐在马车里正吃着从宁府顺的蜜饯,看见自家姐姐捧着一个来时没有的箱子,探手就想拿来看,被穆宜华一掌拍掉:“刚吃完东西就乱摸,脏不脏?” 穆长青悻悻缩回手,拿着春儿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呀?阿南姐姐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穆宜华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孩子少打听大人的事,今天晚上回去就温习功课,明儿让茴郎陪你读书去。你别以为爹爹最近忙于科举常宿于宫中就没人管你,有我在啊,一日懒都不得偷!” 穆长青听见这话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却也只能屈服于姐姐淫威。 回府,穆宜华看着穆长青进了屋子,吩咐春儿给他备吃食,自己径直走回屋子关上门。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她自己。 穆宜华捧着箱子走进床榻,斜靠着枕头,慵慵懒懒。她从袖中取出钥匙,犹豫半晌,终是将箱子打开,里头干干净净地放着一支金凤衔珠步摇,一套紫竹狼毫笔和一本卷页的《唐传奇》。 - 赵阔与穆宜华,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与君初相见,妾发初覆额。 那是穆宜华父亲穆同知考中探花郎,在京中为官的第三年,因才华出众又年轻,被官家选为时年才七岁的三皇子赵阔的老师。 年轻的穆同知被委以重任,不敢有一日懈怠。今日是《论语》,明日是《大学》,窗课学业排布有序,赵阔也学得如鱼得水。 穆同知认真负责,即使公务再繁忙也从不曾告假。可却在极其平凡的一日急递告假书至宫中,说是家中小女高热不止,夫人又有孕在身不便操劳,是以告假三日,待到小女好转再继续进宫为三皇子讲学。 赵阔在宫中等了老师整整三日,不承想第四日穆同知又递来一封告假信与当日的窗课布置,说是早朝已退本该来给三皇子上课,奈何小女年幼大病初愈,大夫嘱咐需得时时陪护,他怕夫人身体不便又担心下人笨拙,便再于榻前陪守一日,明日再进宫讲学。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赵阔喜欢这个老师,十分想见他,便有些按捺不住,以探望师长名义请示出宫,去找了穆同知。 皇后认可他的尊师重道,却也担心,便遣了许许多多的侍卫与仆从跟随。赵阔怕惊扰到病者与孕妇,便将随行队伍留在了拐角,自己与齐千从后门翻墙而过。 穆府雅致,回环曲折,他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前厅在哪儿。 他随意进了一间屋子,想找个人问问,见那屋子鲜花鲜妍,熏香清甜,一见便是女子闺房,赵阔脸颊微热,想默默退出去,却听一个娇弱的声音在帷幔处响起:“水,我要喝水……” 赵阔犹豫一瞬,内外看看,周围又无人,他进退两难,过了半晌,认命似地走进屋倒了杯水,从帷幔缝隙处递了进去。 他别着头,不敢看。 时年方才四岁的穆宜华缓缓起身,睡眼朦胧,声音娇弱:“姐姐……我、我够不着……” 赵阔又往后移了两步,他咽了咽口水,头皮有些发麻。 穆宜华拿过碗盏慢慢喝完,又道:“还要。” 赵阔只好再给她倒。 如此三番,穆宜华终于消停,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汗水,无力地叹了口气:“姐姐帮我更衣。” 此言犹如一把火炬将赵阔从脚烧到头,他如临大敌,连忙放下碗盏落荒而逃。穆宜华脑子昏昏沉沉,只见一团黑影飞出屋外,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 此后穆宜华与母亲说起此事,说家中侍女极为奇怪,让他们更衣就好似是什么天大的难事。母亲也下去询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每一个贴身侍女当时都有事在身,煎药的煎药,准备膳食的准备膳食,一个个都何其无辜。还是长大以后赵阔坦白从宽,才让穆宜华知晓了事情始末,羞得她三日没敢见他。 那事过后,赵阔求了出宫读书,只要身边的人都跟随,皇帝也懒得管他,便一概应允。 穆夫人得知此事,特地收拾出来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在园中又栽了几棵香樟树,摆了些花团锦簇。 赵阔第一日去穆府上课并不想太过兴师动众,他怕老师会在门口带领一众奴仆行礼,便又走了后门,连招呼也没打。 齐千抱着他的书在跟在赵阔身后飞快地走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背。齐千侧过头连忙询问:“怎么了怎么了?三大王。” 赵阔定定地站着,看着远处花园里想要拼命爬上高脚椅的穆宜华。她双手撑着椅子,奋力一跳,一条小腿攀上,另一只脚却怎么也够不上。赵阔连忙跑过去推了她一把,让她顺利爬上了椅子。 穆宜华两脚晃悠着,歪头看着赵阔,咧嘴突然甜甜一笑,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赵阔猝不及防红了脸,他一甩袖,撅着嘴,一脸嫌弃:“哼,可不是要帮你。爬个椅子都不会,笨死了。” 穆宜华却不觉得是在骂她,仍旧笑着,她缓缓俯下身去,在赵阔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赵阔脑内瞬间一片空白,他吓得赶紧擦脸,想跑,腿却一软“啪”地跌坐在地上,吓得齐千扔了书就跑过来扶他。 赵阔震惊地语不成句,食指颤抖着指着穆宜华:“你你你——你一个小娘子成何体统!” 穆宜华却是被他摔倒的样子逗得肚子疼。 “阿兆!”穆夫人挺着肚子来找她,却瞧见刚被扶起来的赵阔,连忙跑过去拉着穆宜华行礼,“阿兆,这位是三大王,快行礼!” 穆宜华有些不明白,但她素来听母亲的话,便欠了欠身子,甜甜地喊:“给三大王请安!” 赵阔被穆宜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胡乱敷衍:“起来吧起来吧。” 柳月鸣也实在不知赵阔为何会出现在后院,自家老爷还等在门口迎接,这人竟直接出现在自家府邸里了。她赶忙遣人喊来了穆同知,赵阔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时,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眼穆宜华。 满园秋色,她小小的一个人穿着绒衣,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眯起月牙似的眼睛正冲他天真无邪地笑着。 穆宜华六岁开蒙,彼时的她每日坐在赵阔的身侧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戳一下赵阔,拿着“一二三四五”不厌其烦地去问他这是什么字。 赵阔实在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对着老师家的小姑娘发脾气,便将她的字帖藏了起来,让她一早上都在找东西没空来烦他。穆同知见女儿早上迟到,便询问她去做什么了。穆宜华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爹爹,阿兆不乖,把字帖弄丢了……” 穆同知心疼坏了,抱着她哄:“阿兆乖,不哭,爹爹明天给你去买新的好不好?今早先用三大王的字帖看看如何?” 穆宜华怯怯地望了赵阔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泛着微红。 赵阔心中顿生愧疚与怜悯,无奈地点点头,好似勉为其难:“好吧。” 穆宜华爬上椅子,乖巧地双臂叠在一起,等着赵阔把字帖拿出来。赵阔看她这样,竟然又生出了作弄她的心思,他故意挑了颜真卿的石碑帖递过去说道:“只有这个了。” 穆宜华为难地拿过来,用食指一个个点过去小声地读,认字水平可谓是惨不忍睹。 “帰辟木后什么而日……” 赵阔扶额:“是‘掃辟木石書而習’,这统共也就七个字……” 穆宜华努努嘴,不反驳也不闹脾气,顺从地接受赵阔对她的指摘。 赵阔见她这副模样,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写策论的时间,又找出几张简单的字帖递给她,脸撇到一边:“刚刚随便找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看这个吧。你这么笨,只能看懂这个了。” 穆宜华耸了耸鼻子,将字帖接过来,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你才笨……” “你说什么?”赵阔难以置信。 “我说你才笨!”穆宜华难得的硬气。 “你——你——”赵阔气急败坏,拖着椅子远离她,鼻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穆宜华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椅子拉到一边儿,开始生闷气。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可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赵阔从宫中给她带了珍奇的小玩意儿,立马又“哥哥哥哥”地叫不停。 赵阔虽送过她许多东西,但是正儿八经地第一份礼物,应当是穆宜华初学画时,他特地命人从徽州带来的一套紫檀花卉刻纹狼毫笔,深沉温润的笔身,细腻柔软的笔触,简直让穆宜华爱不释手。 官家喜爱书画,常常派人去民间搜集墨宝,世家大族官宦名流也乐于迎合官家,教手底下的子孙们学点本领,指不定哪一日便入了官家的眼,平步青云。 可学的人多,出人头地的却少。 柳月鸣本也只是想让穆宜华挑一样自己喜爱的,见她平日里就爱拿着笔涂涂画画,便替她请了老师来教,勾线分染统染罩染,观物赏景体心落笔。穆宜华六岁始学画,从一只小手只能握住一支细笔到一手横架握笔三支,三年,她终于丢下笔闹脾气不想学了。 “阿兆,你已经学了三年了,先生也说你天赋奇高,若是放弃不异于成功在望却半路折返。阿娘不许你这么做。” “我不。”穆宜华委屈,“太苦了,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不舍得打她,苦口婆心:“万事开头难,何况你已经入门,若是今日放弃,你日后必定后悔!” 柳月鸣舍不得她三年的功底就此作废,硬是逼着她继续学继续练,不仅如此,因官家自创的瘦金体于工笔画勾线大有裨益,在习画的基础上,柳月鸣还额外给穆宜华加了习字。 九岁的穆宜华身形渐长,对外界亦不再谨小慎微,她恨不得天天往外跑,只因母亲看管严格,鲜少有偷溜成功的时候。 是以,她最盼望的便是赵阔。 他总会给她带许许多多这府外的,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泥面人儿、草缚戏龙、罗刹面具、弹弓球丈。有时课业完成尚早,赵阔也不着急回去,会带上齐千等一众小厮们陪着穆宜华玩关扑□□、捶丸斗草,还教她傀儡唱戏,脚踩高跷。 只要不读书,她就是开心。 柳月鸣很着急,但又碍于身份无法阻止赵阔,可赵阔好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某一日说是要带着穆宜华出门,汴京城东有家画馆比技,想带她去看看。 柳月鸣察觉出什么,便叫了许多侍从一并跟上。赵阔也给穆宜华报了名,可那时的穆宜华技艺不精,待到他人已经绘画完成,穆宜华这厢才染了两遍色。 化作一亮相,众人品鉴,高下立现。 穆宜华也是一眼看出自己技不如人,有些垂头丧气。 穆宜华输了比赛,心情不佳,可在场之人见她一个小娃娃来比赛,都没有当真,纷纷夸她:“这小姑娘如此年幼便有如此技艺,长大后定是名震京城的画师啊。” “说不定日后她画的画,还能入官家的眼呢。” 彼时的穆宜华听着旁人夸奖,沉默无言。 赵阔笑着将夺魁之人的画送给她,穆宜华十分惊讶:“三哥,你什么时候买下来的?” 赵阔不回答她,只是问道:“你当真不想学画了?你也听到了,若是你再学下去,定不比他们差,没准还强于他们。若是放弃了,那你此生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穆宜华闻言愣了许久,第二日便拿出被她藏在床底下的那套狼毫笔发奋图强,直至十一岁那年官家生辰天宁节,穆同知带着贺礼与穆宜华的群鹤呈祥图一并进献,画卷展开,一鸣惊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8、 第8章 是年,穆宜华被准入宫学画。皇后召见了她,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和煦地笑道:“原来你就是穆宜华呀,常听三郎提起你,今日可算是得见真颜了。” 穆宜华盈盈笑着,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回话:“宜华技艺浅拙,却承蒙圣恩得入宫学画,实在是受之有愧,日后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赵阔听见这话,有些不乐意,也顾不得众人在场,直接反驳:“胡说,你就是最好的。你年纪还小呢,等你长大了,指不定比那群老头厉害到哪里去。” “三郎!不得无礼。”皇后轻声教训,又对穆宜华说道,“你与三郎也算是自幼相识,日后便都在这宫中读书学习吧。宫中大孩子不多,他太子哥哥课业事务极其繁忙也陪不了他,你们二人便在这宫中做个伴吧。” 赵阔听闻此言,兴奋地喊起来:“当真?阿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皇后嗔怪瞧了他一眼:“阿娘说的话还有假?今日就让尚宫局做块出入大内的牌子,日后啊,你就可以随时出入大内了。” 穆宜华得了恩典,赵阔却比谁都高兴。从皇后那儿出来,便拉着穆宜华逛宫巷。 “那儿是延福宫,爹爹居所;方才出来的是蕊珠宫,我阿娘住的地方,离我与妹妹的宫殿可近,安柔住的是群玉殿,我住的是成平殿,名字虽是她的好听,但是我的宫殿比她大多了,殿外还栽满了桃花月季,一到春夏就开得极好,都是从南方进贡来的品种,你若是喜欢我便送你。等到秋冬,我再让人移植些菊花腊梅,我们就在庭院里围炉炙烤,饮酒赏雪,赋诗作画。等到那时,我定要问你讨一张寒雪腊梅图,你作画我题字,如此可好?” 穆宜华见他憧憬着日后,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听闻大内还有好多园林呢,我都想去看看,想把他们画下来。” “我肯定带你去,我们把每一个都画下来!”赵阔说得信誓旦旦。 自此后,二人在宫中形影不离,一个放风筝另一个就帮忙牵绳,一个作画另一个就帮忙磨墨。宫婢内侍们也常瞧见三皇子帮着穆家娘子抬桌案,扛笔墨纸砚,翻山越岭只为了找一个最好的角度采风。 一日,穆宜华正与小宫女们用凤仙花捣烂的汁水敷指甲,她揭下树叶,白净的指甲染上淡淡的殷红色,她衬着阳光举起手看,喜爱得不得了。 赵阔找了她半天,见她在此处染丹蔻,不由地有些恼又有些委屈,走过来朝她抱怨:“我在藏书阁找你许久,你却在这里与她们嬉闹,都不来找我,也不同我说一声。” 穆宜华被无缘无故数落,也没带好气回道:“分明是我在藏书阁等你好久,不知是谁说一炷香的时间便回。我眼见着影子偏斜,人却还没来,腹中饥饿,还不允许我出来找些点心吃了?” 赵阔被辩得无言,可还是不依不饶:“那是爹爹叫我,我有什么办法。你难道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心里有多着急?整个皇宫那么大,你若是走丢了怎么办?” “好没意思的话,我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路,又没那么笨,怎么会走丢?” 二人小孩拌嘴,身边的宫女却经不住掩唇笑了出来。 赵阔更是恼怒,叉腰喊道:“你们笑什么?” 一宫女盈盈福身:“回三大王的话,奴婢方才见到树上两只雀儿争吵,煞是可爱。” 赵阔信以为真,仰头看天,嘟囔:“哪儿呢?” 宫女们见状,又低低地笑了。这回连穆宜华也按捺不住,笑着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没想到指甲上刚染的颜色印在了赵阔的额上,让他活像个菩萨。 众人见状,无不掩面窃笑。唯有穆宜华胆大包天,捂着肚子趴在桌上笑到岔气。 “好啦,别恼了。我帮你擦掉。”穆宜华知道再闹下去,赵阔定然要生气了。她见好就收,从袖中取出手帕蘸了点茶水,拉着赵阔坐到对面,捧起他的脸,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擦拭。 穆宜华身上清甜的熏香与微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闻得赵阔有些拘谨。 他忽然吞了一下唾沫,想要远离穆宜华,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了回来。 “还没擦干净呢,你躲什么?” “哎哟,这是在做什么呢?” 穆宜华闻声立即放开赵阔,只见恪贵妃辛诗正摇着扇子含笑望着他们。她瞧见赵阔额上的印记,略有些惊讶:“三郎这是怎么了?是磕着了吗?” 穆宜华连忙解释:“没有……” “被她打的。”赵阔抬手一指穆宜华。 恪贵妃更加惊讶了:“阿兆怎会打你?” “他说谎!”穆宜华急了。 “就是你打我!” “你!”穆宜华被气笑,抬手就要朝他的肩头打去。 赵阔抓住现行,笑道:“你看吧!” “贵妃娘娘他欺负人!”穆宜华告状。 恪贵妃见着这两个孩子嬉笑玩闹,无奈摇头,又拉过穆宜华煞有介事地说道:“娘娘教给你一个办法,能让你管他,你想不想听?” “什么办法?”穆宜华兴致来了,赵阔听闻此言,也凑上前来。 恪贵妃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一转,轻笑一声:“你呀,只要给我们家做了媳妇,想怎么管他都成!” 此话一出,穆宜华白皙的脸颊瞬间通红,她语无伦次:“娘娘……” 恪贵妃笑睨着赵阔:“怎么样?娘娘这个提议如何?” 赵阔闻言没有立即反驳,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回去,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满脸飞霞的穆宜华不说话。 穆宜华被盯得羞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留下一句“哪里好?”便逃也似地离开。 她跑回藏书阁,找了处无人的花丛假山躲避。她捂着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脏深呼吸,额头抵着冰凉的假山石头降躁。她刚好一点儿,赵阔却直接找到了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穆宜华惊呼出声,见是他,“哼”了一声就要走开,被赵阔不由分说一把抓住。 “你在生什么气?”赵阔不明白。 穆宜华想挣开却敌不过赵阔的力气,她有一瞬的惊愕,朝赵阔望去,却忽然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你在生我的气吗?”赵阔低头,小心求证。 穆宜华不看他,点点头。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否认?” “我为什么要否认?”赵阔更加不解,“我觉得很好。” “你……”穆宜华本已平复的心情更加奇怪,“你觉得好?” “反正我们两个是要一直待在一起的,那……那有何不可……”做夫妻。最后三个字,赵阔却也是害羞地没敢讲出来。 “你,我,我……”穆宜华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语塞,“你懂什么!我不理你了!” 穆宜华当真是说到做到,接连几日没有进宫。宫里传言三大王与穆家娘子吵架了,皇后身边的张内侍也前来询问,问话无果乃反。 几日后,穆同知从宫中回府,给穆宜华带了几本书,说是赵阔给她的。 穆宜华虽说不想见他,但求知若渴,拿到后便连忙读了起来。 前头几本都是一些经史子集,只后头这本,封页黛蓝有雷云纹作饰,煞是好看,上书《唐传奇》三字。穆宜华一下被吸引,翻开书页,坐在秋千上读了起来。 书中怪力乱神、侠客情女无数,故事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与穆宜华此前看的四书五经全然不同,她茶饭不思,连赵阔已到身后都觉察不出。 “这柳毅当真是重情重义,所幸龙女不离不弃才能让他们得成眷属,不然这段姻缘生生错过,就太可惜了……”穆宜华感慨。 赵阔在后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突如此来的声音,吓得穆宜华惊叫一声,差点从秋千上跌落,赵阔眼疾手快,俯身一抱,将穆宜华揽在了怀里。他望着她错愕的表情,笑道:“书好看吗?” 穆宜华被吓得不轻,泄愤似的在他身上锤了一下:“你吓我!” “还不是你不想见我,只好我来见你了。我到这府中,见你看得入迷,便不想打扰你,可谁知你抒发情怀,与我所想不谋而合,我便忍不住搭了腔而已。” “狡辩!” 赵阔素来对穆宜华无法,只好认命:“就当我是狡辩吧。可是都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方才看《柳毅传》还觉得龙女被不明不白地拒绝十分可怜。怎么到我这儿你就半分都不可怜我?” “柳毅拒绝钱塘君与龙女,一是不想趁人之危,二是不想让人觉得他帮助龙女就是为了以恩情胁迫龙女嫁给他,桩桩件件都是道义!” “那你呢!” “我……”穆宜华收了声,转过身去,“我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赵阔急迫,“难道是因为你厌恶我?” “我怎么会厌恶三哥你!” “那是为何?”赵阔绕道她面前,一定要探出了个究竟,“柳毅明明心悦龙女,却拒绝了她,害得龙女心中期艾,他自己也两度丧妻做了鳏夫。这样可惜可叹的事情,你我心中皆是不忍,却为何……为何要将它发生在我们身上?” 赵阔说出了这话,穆宜华听见,心中如同芙蓉炸蕊,她想出声反驳,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本能地想躲。 “阿兆。”赵阔没有追她,却在身后急切地喊了一声,带着些被忽视的委屈。 穆宜华心头一软,她转过身去,低着头绞着手指:“我……我还不太懂。” 赵阔上前几步:“那我就问你,你愿意和我分开吗?” “当然不愿意。” “那……那我们就一直待在一起好不好?” 穆宜华咬着下唇,抬头看见赵阔期许的眼神,她面上有些烧。 “好不好?”他又问。 十三岁的赵阔眼睛清亮,他的双手握着穆宜华的双臂,紧张又局促。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穆宜华,凝神屏息,好像在等一个宣判他生死的答案。 穆宜华踌躇半晌,她不懂很多东西,但如果要让她与三哥像柳毅与龙女一般错过,她是万万不敢想的。 穆宜华抬头,定定地看着赵阔的眼睛,缓缓道:“好。” 赵阔闻言一愣:“啊?你,你说真……真的?” “嗯。”穆宜华咧嘴笑了。 赵阔顿时欣喜若狂,情难自禁,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槐花摇曳,飞花掀帘,二人在庭院中相拥,仿若春画最鲜妍的一页。 赵阔笑得开怀:“你不懂,别怕也别担心,左右我们永远都会在一处,以前有什么东西我们都是一起学的,这些东西我们也可以一起学。” 少年郎捧着情窦初开的满腔热忱,郑重说道:“待你及笄,我便让爹爹赐婚!龙女柳毅因化仙而得永生不离。可等到那时,我们即便是凡人,也不会再分开了。” 穆宜华听他此言,心中甜蜜,看着他点了点头。 赵阔正沉浸在得偿所愿的欣喜中,突然听见穆宜华发问:“等等,这本《唐传奇》你是从何而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书我爹岂会让你看,让我看?” 赵阔笑而不语。 “你故意放在里面的?”穆宜华恍然大悟,“赵阔!我告我爹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9、 第9章 穆宜华十三岁这年,赵阔命人从南海带来了两颗鸽子蛋一般大的珍珠,打了一支金凤衔珠步摇在她生辰那日送给了她。说是一年一支,等到她及笄那年就送她一顶满头三十六颗明珠的凤冠,到时候这两支钗左一个右一个,交相辉映。 “你想在喜服上绣什么?”这是自穆宜华十三岁生辰后,赵阔最常问的一句话了。 他好像一刻都不愿意再等。 “要不今年我便向爹爹求赐婚吧?唐太宗与长孙皇后也是在这个年纪成婚的,根本不算早!” “我不要!” “为什么?”赵阔追问。 “唐太宗都是五百年前的人了,你如何用古人喻今人。我爹娘生养我不容易,我想再陪陪他们。” 赵阔泄气,恼恨道:“那你怎么就是不想着陪陪我?” 穆宜华哄他,凑到他脸颊边蹭了蹭:“我这不是陪着你嘛。” “不够。”赵阔抱怨,“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阿娘也常跟我说妹妹长大了,叫我不要老往穆府后院跑。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 “宫里头的小丫鬟们嘴巴也碎得很,那日我抱你下石阶,她们都可以嚼上好一阵,又不是没见我抱过你。” 穆宜华揉了揉他的脸,低声哄道:“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她们待在宫里无聊,又与我们相熟,岂不只能说这些?你就别怪他们了。” 赵阔瞧着她:“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不说呢,只是近几日你在人前避嫌避得厉害。上次在后宫遇见吕夫人你直接把我的手甩开了。” “哎呀!这件事我都道歉好几遍了,你还提!我那时哪知是吕夫人?万一是……是哪个美人妃子,到官家跟前说了几句,那可怎么办?” “那我就把你娶了,总好过就我一个人着急。” 穆宜华剥了颗葡萄塞进赵阔的嘴里讨好他:“好啦,我的好哥哥,我们不生气了好不好?” 赵阔吃着嘴里甜津津的葡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石桌,好似大发慈悲:“行吧,那本王就不生你这个小女子的气了。” “嘿嘿,小女子多谢三大王开恩!” 赵阔牵着穆宜华的手望着这院中花开花落近十载,他们与这世间所有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一般,期许着还有彼此陪伴的未来,笃信会永远在一起的海誓山盟。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那年一封从明州寄来的书信,让身体本就娇弱的柳月鸣一病不起。 穆宜华停了大内学业,每日在床前陪侍汤药、照看幼弟,可柳月鸣的病却是药石无医,一日重似一日。 腊月的某个夜晚,穆同知因政务又被留宿在了宫内,穆宜华在自己屋里睡得不踏实,便卷了铺盖偷偷跑到了主屋去。不承想主屋还亮着微弱的灯,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阿娘,我是阿兆,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会儿,柳月鸣才应声:“进来吧。” 屋里无人,柳月鸣侧卧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页纸覆在被子上,屋里烧着银骨炭,暖融融的,可柳月鸣的面色却还是惨白。 穆宜华看着消瘦的母亲,心中绞痛,几步走过去抱住她:“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她明显地感受到穆宜华的悲痛,她轻柔地抚摸着穆宜华的脊背:“阿娘在呢,在呢。” 穆宜华哭了,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滑落。她不想母亲看见,连忙抹去,抬头笑问:“这个时辰了,阿娘为何还不睡?” 柳月鸣没说话,目光移向手中的书信。 “这是?” 柳月鸣叹了口气,面上疲态尽显:“因着你们还小,很多事情爹娘不愿告诉你们。但如今……”她失笑,“再不告诉你们,就怕来不及了。” “不要,不会来不及的,阿娘不要告诉我了,等我再长大点再告诉我!” 柳月鸣摩挲着她的脑袋,缓缓道来:“你从未见过你外祖父,对吗?” 穆宜华乖巧点头。 柳月鸣眼神疲惫悲伤,睫毛轻垂,似是要落泪:“你外祖父几月前……去世了。”她声音微抖,“我们父女二人,至今已有二十年未见了。整整二十载啊……时移世易,白云苍狗,我终究是兑现了我年少时的承诺,呵,承诺……” 柳月鸣自嘲一笑,眉目哀戚:“你外祖母是在阿娘九岁那年溺水亡故的。” 穆宜华略感震惊,母亲从不与她提起幼年之事,她问,柳月鸣也只是一笑而过。 “那年,你外祖父母吵架,你外祖母便带着我要回江阴娘家。江南的梅雨季,连日暴雨,江水汹涌,狂风暴雨,把船都给掀翻了。江上昏天黑地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记得当时你外祖母举着我,对着远处爬上小船的人喊,让他们救救我,救救我……那艘船太小了,小到竟无法容纳我与母亲。他们,他们只能带着我,只有带走我……”柳月鸣紧紧地攥着穆宜华的手,她满眶眼泪,簌簌而下,“我一身狼狈,活着回到胡家,可我……可我却再也没有母亲了。” 穆宜华看着母亲这般,心中十分难受,微抖着手替柳月鸣拭去眼泪,自己却也忍不住低低抽泣:“难怪母亲回家省亲时只回胡家,可那时外祖父健在,为何……为何不去见外祖父呢?” “你可知你外祖母为何会一气之下带着我走?”柳月鸣面色幽愤不甘,“你外祖父,我父亲,曾在成亲当日立下誓言,答应此生只娶你外祖母一人为妻,但因你外祖母生下我后再难生产,他……他便瞒着她在外头弄了个外室,五年间生育一儿一女。我母亲……我母亲冒着大雨去瞧的时候,都是那家儿子来开的门!阿兆,你不知道阿娘看见你外祖母痛哭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阿兆,你不知道啊……” “阿娘,阿娘。”穆宜华拥住柳月鸣,抚摸着她的脊背给予她温度。 “你外祖母想要和离,可你外祖父不愿意,说那两个孩子都能接回来记在胡家名下算作你外祖母的孩子。可你外祖母她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她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气?她便带着我走了,就这样,就这样……下雨了,船翻了,走时六七个人,却只有我活了下来……你外祖母又为何要替我而死啊?为什么?天灾?人祸?我都不知道该怪谁……或许,或许,应该怪我,你外祖母若不是为了救我,她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她明明可以!”柳月鸣捧着心口痛哭,“我母亲殒命,我寄人篱下,可你外祖父,我那爹!却还在明州过着逍遥日子,与他那外室私生子安生度日!自那时起,我便发誓,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他,除了这姓氏他给了我,其余我什么都不要!可他……可他如今却死了,他明明那般对我与我母亲,却为何能走得那么轻巧!” 柳月鸣哭喊着,面目通红,汗水眼泪涔涔而下,湿了头发与衣襟。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一瞬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过去,抓着穆宜华的手臂大声喊道:“我母亲死后他竟还要纳妾!他竟还要将那外室之子做我母亲的儿子!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他不配……” 穆宜华从未见过端庄得体的母亲这般,一时间吓得愣住,被捏痛了都浑然不知避让。 “阿兆!”穆同知闻声赶来,一把拉开穆宜华与柳月鸣,“带大姑娘下去。” 穆宜华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她最后回头望了眼相拥在一起的父母,穆同知不管不顾地抱着几近癫狂的柳月鸣,不论她如何拍打都不放开:“鸣儿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没事了。” 柳月鸣在那次发病,不久便过世了,未能等到新年春日第一杯屠苏酒,未能见到她亲手种下的桃花盛开,匆匆撒手人寰。 穆宜华形容枯槁、神色恹恹,她守灵七日,帮衬着父亲置办好丧礼,便开始着手收拾母亲遗物。 她从母亲的妆匣里找到了一封留给她的信—— “吾爱阿兆亲启,近几日常觉神思恍惚,如入梦中,不知今日。恐大限将至,留信于你,望你观瞻。阿娘年至三十,幼年失恃,寄人篱下,虽衣食无忧然尝尽白眼冷遇,前生命途多坎坷。然十五得遇你父亲,生一双儿女,女儿伶俐聪慧,幼子娇蛮乖顺,阖家融融十数载,未尝辛苦,实乃人生大幸。阿娘疼惜你,知你定伤痛难抑,然死生如常,人皆有之,早晚而已。你外祖父一事乃阿娘心头一大劫,如今得解,缘也,法也,勿执念。 “阿娘唯忧阿兆你悲痛经年,如是,九泉之下必不心安。宜华者,桃夭也,灼灼其华逢春客,吾家阿兆心性坚韧,必不会一蹶不振,阿娘深信,惟愿从心从善,逍遥自在,得一如意郎君,如我与你父亲一般,携手相伴、终老一生。勿忘管教幼弟,勿忘帮协父亲,勿忘,思母。” “阿娘素来珍爱你,今无法再陪伴你,心中不舍难弃。然生死不由常人定夺,只盼孩儿朝朝吉祥,岁岁如意,平安喜乐,百岁无忧。请记来年春风过境,庭前檐下,桃夭花开,折一芳华,遥寄东风,期念嘉时,勿扰心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1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穆宜华丧母的第二年,穆同知被弹劾了。与他一同被弹劾的,还有文臣执政官十五人,待制以上官三十四人,余官十八人,内臣七人,波及皇宫内外,文臣武将共百余人,世称景元党争。 当时,时任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章帼与枢密使辛谯想要一同推行变法,在农业、盐铁业、商业等领域更改税收经营政策等,与其同一阵营的被称作元嘉党。变法刚提出之时,不乏有反对之声,久而久之,反对之声增加,形成了以太师李克勇为首的保守派,成为景右党。景右党人以元嘉变法派课税过重不利于民生等为由,连续十几日在朝堂上力争弹劾,期间争吵愈演愈烈,直从政务波及到家务。元嘉党人怒不可遏,一一阐明以税抑商稳定朝野,景右党人顾左右而言其他,围魏救赵,信口开河等为由据理反驳。 皇帝被两边的人吵得头疼,歇朝三日。而也是这三日,让这场牵动朝廷的党争政论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章帼乃帝师,辛谯又是皇帝的表兄与妹夫,二人联合向皇上进谏,陈述变法一一好处,再搬出先皇列祖为求变法之决心,终于在第三天说动了皇帝,得到了他的认可。 那日朝堂宣告圣旨,身为景右党人先锋的穆同知站在底下如同被人在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政律被皇帝接纳认可而后推行全国,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朗声驳斥,之后有更多的官员跟随他,下跪祈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震怒,若说此事一开始只是一项政策的商讨,可到了最后早已演变成了天子颜面之争。景右党人惹怒天颜,皇帝一怒之下,下了罢朝罢官的命令。可波及官员太多,树大招风,穆同知首当其冲。 “穆大人,官家知您刚经历丧妻之痛,心中幽愤,心绪难平,人之常情。可您也不能当众站出来驳斥官家,下官家和章宰执的脸面啊。吕相都出来替您打圆场了,您怎么就是还不收呢!若您当时不那么莽撞,何至于今日?”官家身边的黄内侍来传口谕,最后也实在忍不住和穆同知说了几句,“奴婢愚钝,不过是在官家面前当了几年的差,也不敢猜官家的心思。但是这次……官家是真的生气了啊。穆大人直言进谏是好事,可如今……如今穆夫人仙去,您身边没了时刻规劝的人,更是要多多顾及家中儿女啊。” 穆同知知其好意,拜谢却不应允:“谢中贵人好意。” 黄内侍无法:“唉,那穆大人这几日便在府中好生休养,等官家有旨意了,奴婢再来罢。” 穆宜华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趁着父亲回屋,连忙跑出府门喊住了黄内侍:“中贵人且慢。”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宜华冒犯,还请中贵人给宜华一点时间问些事情。” 黄内侍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知她与赵阔交情匪浅,浅笑道:“穆娘子问话,无有不听的。” “我父亲他……会受罚吗?” 黄内侍摇摇头:“那是圣意,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连您也不知道吗?”穆宜华失落得垂下眼眸。 “奴婢毕竟只是个手底下做事的奴才,也并非官家亲近之人。穆娘子若真要问啊……怕是得找别人了。” 穆宜华是夜辗转反侧,披衣起床,想喊春儿掌灯,却不见春儿应声。她走下床榻,只见春儿开门行色匆匆地走进来,她凑近低声道:“大姑娘,三大王在外头。” 穆宜华心中震荡:“那么晚他来做什么?” 春儿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她冰凉的手握着穆宜华的手腕,微抖着声线:“他,他说他想见您。” 三更半夜,大内最受宠的皇子潜入罢朝罪臣之家与未嫁闺秀私下见面,若是被人知晓,不管多难听多恶劣的话都能传开。赵阔他可真是疯魔。 穆宜华知道以赵阔的性格只要她不出去,他是不会走的。她只好匆匆披了几件衣服,由春儿领着走到了穆府后院的假山下。 她低头钻了进去,春儿走远了几步望风。 赵阔的肩头已被寒霜湿透,眉睫上挂了白色的霜雾,嘴唇有些发紫。他甫一看见穆宜华便张开披风将她裹了进去:“你这样出来不冷吗?” “也不看看是因为谁?”穆宜华的语气里带着委屈、抱怨、撒娇,她鼻子微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再看看你自己,你难道不冷吗?” “不冷,一点儿都不冷。”赵阔用那张已经冻红的脸笑着对穆宜华说,“对不起,母亲关了我好几日,就是怕我来找你。今日昭仪娘娘生产,母亲分身乏术,所以我趁着傍晚宫门落锁前溜出来的,还得赶在卯时前回去。” 他眼神中是分明的失落:“对不起,明明是我最应该陪着你的时候,我却……” 穆宜华紧紧环住赵阔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从微微抽泣到压抑的痛哭:“三哥,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我会不会……会不会连父亲也……” “不会的!”赵阔斩钉截铁,“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捧起穆宜华的脸,用温暖干净的里衣袖子擦拭她脸上的泪。他望着穆宜华哭红眼睛,满目心疼,双手捧起她的脸颊,颤抖地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只是这一个安慰的吻,便让赵阔心跳紧张不已。他不想让穆宜华察觉到他有一丝的无措,将她又抱回怀里,温柔地安抚着:“你别怕,我会帮你。” “我今日问黄内侍,问他我爹会不会受罚,黄内侍也说不知道……我打算明天去宁府一趟,让阿南帮我问问。” 赵阔低头望着她:“你知道问宁之南,就不知道要找我?” 那黄内侍同她说问错人时,她不是没想过找赵阔,但是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将他卷进来的。穆宜华摇摇头:“你要避嫌。” “避嫌?你要我现在避嫌?我若这个时候弃你们于不顾,弃你于不顾,我还是个男人吗!” 穆宜华伸出手捂着他被风霜吹冷的脸颊:“你傻不傻呀,这种时候冲在前头不是忠直,是莽撞。我父亲做了出头鸟,如今待在府里整日心惊胆战。若是我阿娘还在,以我阿娘为人处世,倒还能帮着我爹斡旋走人脉,可如今我阿娘不在了。吕相也已经在前朝替我父亲说了话,孟大人与曹大人望着风声难开口,宁伯伯又是武将,前朝能再帮我父亲的不多了。这种时候只能静观其变,我可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了。” 赵阔见她小心翼翼筹谋地模样,哪还有曾经半点恣意张扬的样子,一时间心痛难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假山外开始下雪,如同柳絮一般轻轻扬扬地洒落大地,万籁俱寂,一弯弦月钩在夜幕上冷冷清清。可狭窄到只能容纳下两个人的假山洞为他们开辟出独属于他们的天地。 二人相拥,只能听见彼此真实又热烈的心跳声。 “不想和你分开。”赵阔将脸埋在她的脖间,嘟嘟囔囔,“这一分开,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穆宜华也是万分不舍,但是没有办法。她抹了抹眼睛,从赵阔的怀抱里离开,瘪着嘴说道:“很晚了,三哥你该走了。” “我不。”赵阔又拥住她。 穆宜华擦了擦泪,艰难地推开他:“走吧……” 赵阔抓着穆宜华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为难道:“那我……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什么难以应付的事,一定要传书于我。” 穆宜华点点头,二人松开手,赵阔转身钻出假山。他披着青灰色的斗篷立在一片茫茫中回头,雪落满身,璧玉独立,蓦然回首。穆宜华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叫住他却硬生生收了声。 赵阔笑着朝她摆摆手:回去吧,别冻着了。 穆宜华就这样站着,看着他微弓着身子消失在蜿蜒亭台中。 穆同知在府中待了近一月,本以为还要再等下去,可不承想这一日宫里下了旨,说是要将当日当庭驳斥皇帝的人的姓名刻进碑石,立在各州县的衙署外昭告天下——这群人党同伐异,结党营私,即日贬谪,无召不得回京,奸党子嗣族人不得入京为官,宗室不得与奸党子孙互通姻亲。这已是莫大的罪名与处罚,而当日最先站出来的穆同知,更是罪加一等:谄媚君上,奸言惑众。 若是其余的罪名是因为朝堂而来,可这“谄媚君上”的罪名怕是因穆宜华与赵阔而起的了。 穆宜华在接到旨意的当日,大内便让人取走了她的入宫令牌。宫里的人告诉她,三大王在圣旨颁布的前两天,在延福宫当着官家的面与太子大吵了一架。皇后禁了三大王的足,气得都病了。 穆宜华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为什么会吵架?” 那人笑睨着她,阴阳怪气:“穆娘子当真猜不出来吗?还是懂却要装作不懂呀?穆娘子不会就是端着这副天真无邪的傻样子讨好三大王的吧?” 穆宜华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般奚落,她气得发抖,咬着牙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大内之事,宜华如何比得过宫中诸位贵人消息灵通呢?还请诸位赏个脸,告知一二吧。” 那人斜着眼看她,嘴角勾着玩味的笑,微微凑近说道:“皇太子殿下不过就是说穆大人似有献女谄媚,又夸了句穆娘子貌美聪慧,很得三大王喜爱。这么些年,穆娘子与三大王的情义奴婢们都看在眼里,皇太子殿下这说得不句句都是实话吗?” 穆宜华敛下眼眸,咬了咬腮边的肉,笑道:“多谢贵人告知,宜华恭送。” 赵阔被禁了足,穆宜华被勒令十日内必须离京。她收拾清点了家中田产房产地契,变卖了一些换了银票打算跟父亲贬谪到明州后能买一间屋子。这府邸是柳月鸣生前一手料理,他们不忍心变卖,便留了几个府中老人留下打理,余下的全部遣散。 穆宜华不知他们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京,但只要不到万不得已,这府宅也是会一直留着的。 她收拾行囊时,翻出了珍藏在书柜上架的楠木盒子,里头藏着的都是无比珍贵的东西,可却是再也不适合她这个罪臣之女了。 穆宜华拿起那独支的凤钗,趁着无人将它戴在了头上。金子与珍珠在阳光下交相辉映,明艳夺目。她神色暗淡,将凤钗拿下重新锁在了箱子里,一并交给宁之南保管。 “你当真不带去?”宁之南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这支凤钗好歹拿走做个念想吧。” “不了,你日后若能见到他,便帮我……帮我还给他吧。”穆宜华望着那盒子,强忍着泪水。 两个小姑娘相顾无言,哭了好一阵才算结束。 穆宜华离开的那日,春寒料峭。穆宜华在春儿的搀扶下钻进马车。穆长青昨日晚上刚刚哭过,如今真要走了,抱着穆宜华又是一顿抽噎。穆宜华揉着他的脑袋低声安慰,忽然听春儿附耳低声说道:“大姑娘,三大王在外边。” 穆宜华怔忪,她惊愕地探出头去,四下寻找,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那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 她的身子又探出去一些,望见不远处阁楼上,一男子扒着栏杆紧紧地盯着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魁梧的侍卫。被禁足了十几日的赵阔面容极其憔悴,他望见了穆宜华,神色急迫,张嘴就想喊她,可声音到了喉咙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立即转身要跑下楼,却被身后的侍卫拦住:“三大王,皇后娘娘有吩咐,不可。” 赵阔恶狠狠地瞪了那二人一眼,只好转过身去回到原地。 马车驶动,穆宜华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就一直望着阁楼上的赵阔。她不知自己是否落泪,只觉眼前模糊,面颊微凉。 穆宜华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这般模样,她缩回马车,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然屈膝,将自己埋在双臂间,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11章 穆宜华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穆长青已经在屋外等候多时了。 穆长青过几日便要去宁家私塾读书,虽说课业在南边时并未落下,但若要与汴京相比,那还是有些距离的。穆宜华不想弟弟居于人后,便想趁着这几日临时抱佛脚,能读一些是一些,就叫了他一同上街买书。 科举将至,汴京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学子口音各异,寻街问路,神色匆忙却见欣喜期盼,有坐着押货车仍在苦读的学子;也有家中富裕,举家来京,四五辆马车前后连成线一般行在御街车轨上;亦不乏有出手阔绰,带着两三个仆人丫鬟的公子哥,甫一进京就直接钻进了汴京城里最好的酒楼——樊楼安顿歇脚。 穆宜华在颜如玉书楼下了马车,春儿一路跟过来,瞧了不少书生模样的男子,不禁在穆宜华身后轻声感慨:“这可都是我们大宋的青年才俊啊。” 穆长青插科打诨:“那可不一定都是青年。” 春儿听出此话意味,没忍住笑出声来。 穆宜华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自己考进士时,还说不说的出来这句话。” 穆长青心虚地挠了挠头,跟着穆宜华进了书店。 “言以载物,文以饰言。你如今辞藻华丽有余,但却缺乏所言道理与心意,须得多读史书,以弥补因年少而导致的世情阅历不足。引经据典,以史论今,这史不仅仅要是史事,古人先贤的警句也要多背多记。”穆宜华一边说道,一边在书架上挑书,“《四书章句集注》是日后要在宁家学的,《战国策》《左传》《史记》……我先给你拿这几本,先从晦涩的开始嚼,往后看书就方便了。” 穆宜华翻阅检查里头的油墨印刷和纸页装订,开口询问:“掌柜的,这是杭州来的吧?” 掌柜的听见方才穆宜华说得头头是道,也知道她是饱读诗书的名门大小姐,上前招呼道:“娘子好眼光啊,这不是马上就要科考了吗?往年科考,学子们都爱来买书,所以我就从杭州进了批货,娘子看着如何?” 穆宜华笑着点头:“整个大宋要论印刷之首,必定是杭州了。长青,你过来看看这几本你可喜欢?” 穆长青凑上前来,也没仔细看,便随口敷衍:“可以可以,都买了吧。” 穆宜华瞪了他一眼,啐道:“不学无术。” 穆长青的心思早已不在书店里,屋外闹哄哄的,巡防营的士兵将路人推挤到御街两侧,将车轨道空出来。春儿想要拉住他,他却如同泥鳅一般溜到了外面,看了好一会儿热闹,逮住身边的人仔细问道:“哪位将军回京了?” “三大王呀!我们与金人联合攻打辽国,三大王凯旋而归啊!” 穆长青听见这话,神思一愣,连忙跑回去喊姐姐。 穆宜华那会儿正在询问书籍存货,掌柜的拿起微有破损的样书一瞧,难为道:“娘子,实在不巧,这书方才那位郎君已经定下了。”掌柜的朝书店另一角抬了抬下巴。 穆宜华转身看去,只见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在那儿看书,一袭淡青祥云暗纹纱织圆领长袍,点缀织金菱形格,腰间并未配什么玉佩宫绦,只用一根简单的青色绳子系着,外头罩了件鸦色合领半袖夹袄,未带幞头,露出梳理齐整的发冠与美人尖,眉目细长,清隽温柔,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颇有南人风姿。 他似是听见谈论,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穆宜华回头对掌柜的说:“那不用了,多谢,其余的包起来吧。” “这位娘子是想要《苏氏文集注校》吗?”那人冷不丁地问道。 穆宜华有些惊讶,以笑答之:“正是。” “娘子若是要给令弟,《苏氏文集注校》恐怕并不适宜,如娘子方才所言,令弟不能言之有物,言以载道,那《韩退之文集》想来更适合他。” 掌柜的闻言,连忙递上《韩退之文集》给穆宜华看。穆宜华瞧瞧书又瞧瞧那个人,他说完话后便不再看她,容色沉静的看书。 半晌,那人将书合上走到柜台前,将手中三四本典籍和钱一并递给掌柜:“就要这几本,多谢。” 掌柜的收了钱,笑道:“您慢走。” 穆宜华想对那人道谢,可还没张口,他却拿着书从她身侧匆匆而过,未曾侧目。 “他是明州的解元,叫左衷忻,进京赶考的。这些日子就宿在这附近的客栈里,得空便来我这店里看书。我有些书错字漏页的,他看见了都能十分详细地说出来,真真是博览群书啊。我还拿了我儿子的文章给他看,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不愧是考上解元的人啊,要是我儿子能有他的一分好我都心满意足了。” 穆宜华见此人衣着简单素雅,但只是方才与自己交谈的那几句,便显现出与衣着颇为不符的学识,没想到竟是素来出才子的江浙之地的解元。 穆宜华不由地想自己弟弟从小就笔墨纸砚、良师书童得伺候着却还是如此不着调,气就不打一处来。 “姐姐!你快到外面来!”小冤家又来烦她了。 穆长青扯住穆宜华的袖子就要往外拉,穆宜华仓促地将书钱丢给掌柜的,嘱咐春儿让小厮将书送回穆府,便跟着穆长青跑了出去。 沿街的人群沸腾,穆宜华看见大宋的战旗在万里晴空下猎猎飘扬,马蹄声震耳欲聋,她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人群在沸腾,军队整齐有素。 她扶着穆长青的肩膀,踮起脚尖张望—— 是赵阔,他骑着马,走在大军阵前,身着金片锁成的盔甲,腹吞兽面,肩吞虎形,兜鍪上插着迎风红缨,腰佩长剑,手执缰绳,意气风发。 人群看见他,爆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 虽然穆宜华早已与他重逢,但仍旧难掩见到此情此景的激动之心。 震动的地面,高呼的人群,浩荡的军队,穆宜华没来由地热泪盈眶。 他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背负着胜利的功名、百姓的瞻仰与她四年难以消磨的思念与爱慕。 她就这样站在路旁,与大宋汴京万千子民一般,仰望着她那个朝思暮想之人——那个被战场上风霜雨雪催生成的男人,夺目耀眼,让人挪不开目光。 “三大王可真俊朗啊!” “是啊,少年将军又是公子王孙,文能治国,武能打仗。当真是如意郎君!” “如今可算是争了口气!当年澶渊之盟,害得我们不知送了多少东西给辽国。如今辽国被灭,我们燕云十六州也可以拿回来了吧!” “那是肯定的!听闻武议大夫与三大王一同赴北地与金人商谈,当年也已然定下瓜分辽国的契约,燕云十六州就是我们的!” “太好了太好了!今日我定要饮酒三千觞,以贺国喜!” 众人都在高声赞扬他的丰功伟绩,而他却微微低头,将目光斜向街边——他看见了穆宜华,惊鸿一瞥。 “三大王是在看我吗?” “你瞎说什么呢?这青天大白日的怎么就开始做梦了?” “你才做梦呢!” 穆宜华站在一旁,看着赵阔渐行渐远,耳边是其余人嗡嗡的吵闹声,而她却只能听见自己的一颗心砰砰跳着,好似要蹦出喉咙一般。 穆长青拍了拍她:“姐姐,三哥回来了。” 穆宜华陡然回神,捂着心口平息自己,她故作不知地应和:“是啊,他回来了。” 我也回来了。 - 宫里来人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中贵人张内侍,穆宜华接待看茶,十分得体。王内侍看她,面上挂着欣慰和蔼的笑,喝了几口茶,命侍女拿出上巳宴的请帖,说道:“皇后娘娘三月三会在金明池办一场上巳节的宴会,遍邀各家闺眷,趁着春来好时日,聚一聚,喝茶玩耍什么的。这是穆娘子您的请帖。” 穆宜华叫春儿收好,道谢。 张内侍又笑说:“因您才回京月余,皇后娘娘怕我们做事粗心再三叮嘱万不可把您给忘了。这不,其他人都分头去送了。奴婢啊,走完辛府就直奔穆府来了,一刻都不敢耽搁啊!” 穆宜华听这话,颔首一笑:“多谢皇后娘娘挂怀,中贵人也有心了。” 张内侍道:“奴婢也就只是听从皇后娘娘的吩咐罢了,穆娘子客气了。奴婢也不多留,还要给同平章事家的娘子送帖子去呢。穆娘子留步吧。” 穆宜华还是让春儿去送了送。 她打开那请帖,里头是贴了干花片的香薰花笺,上书府衙官职、受邀者名姓与时间地点。她将花笺贴在胸口,闭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月,金明池畔杨柳依,草长莺飞花含苞。 听闻皇后娘娘去年仲夏命人在池边建了一座五尺高台,名曰向瑶台,上有摘星阁、回环廊、朝华园与曲水流觞,今春方才落成。城中传闻此台东西南北相去百步,凌驾溪上,桥面三虹,朱漆雕阑,飞甍振翅,其间游鱼戏水、鸟禽欢飞、百妍争艳,另设有戏台博户,侍婢百余,华服美衣,如登仙境。 这是宫中未曾有过的宴会,又是中宫亲自下贴去往向瑶台,京中收到请帖的闺眷们皆是欢欣鼓舞,互相传话询问,只盼能知晓睡被请了而谁又没被请。一时之间,后宅震动,好不热闹。 宁之南也在其列,二人知此次宴会重要,便相约着定制了衣裳与头面。 三月三是日,穆宜华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齐整,只见她里头穿着藕粉色五蝠暗纹抹胸,外头罩着一件雾蓝花绢褙子,下着月牙白莲枝缠纹百迭裙,脚上一双织锦翘头履。春儿将她的高髻绾进莲花玉冠中,以长身玉簪固定,又在玉冠发底簪上桃莲菊梅四种象生花,以珍珠发排掩鬓,谓之“一年景”。妆容素雅大气,只在眼尾悄悄地勾勒了一抹红,朱唇微点,画眉远山,珍珠装饰在眉间若花蕊初绽。 穆宜华起身在铜镜前照了照,将耳坠手镯璎珞戴好。春儿感慨:“大姑娘好久没有这般打扮了。等京中闺眷见了您,怕都是要黯然失色呢。” 穆宜华捏了捏春儿的脸颊:“你这张嘴呀——行了,出门!” 阳春三月,最是踏青好时节。 穆宜华坐在马车内时不时地掀帘去瞧窗外的景致,暖风微拂,如同轻柔的手抚摸过穆宜华的脸庞,她的头斜斜地依靠在窗棱上,有些沉醉不知归处。 “春风似酒游人醉,陌上花繁迟迟归。”她随口成诗,正自顾自陶醉着,马车骤然一停,害得她差点磕着脑袋。 “怎么了?”春儿询问。 车夫回话:“前头两马车相撞,把路给堵了!” 穆宜华掀帘往外看,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穿戴奢侈,满头的珠翠花冠,衣裳华丽,嘴上却是极为不饶人。她拉着对面那姑娘的手腕,嚣张跋扈,横眉瞪眼,振振有词:“分明是你们家车夫不长眼不让路,还敢赖到我们头上!” “陆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家马车好好地走在路中央,是你们非要从我们旁边过这才碰着的!” “放屁!若不是你们的车夫故意往左,我们的马车才不会碰着你们的。休要赖账!”那陆娘子越吵越起劲,说罢还要推开那丫鬟将马车里的娘子拽出来。 陆娘子身后的单螺髻姑娘将她拉住,笑着好言相劝:“姐姐,这在御街上呢。我们还是先赴宴要紧,左右就是一辆马车,我们公爷府哪差这些东西?” “滚开!”陆娘子将她妹妹推到一边,啐她,“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陆家的还是他们虞家的?竟帮着她们说话。你没瞧见我被她们撞成什么样子了吗?” 虞家的丫鬟气得泪眼涟涟:“陆娘子,您哪有被撞成什么样子?你说话都这般中气十足。倒是我们大姑娘,额角磕了一个肿包。今日赴宴,您让我们如何面见皇后娘娘?” 那陆娘子挑眉一笑,似是十分得意:“那是你们活该。我也是想不明白,我为韩国公之女,理所应当在受邀名列。可你们虞家区区从五品的朝请大夫,竟也在金明池恩典之列,皇后娘娘可真是心善啊。要说这上巳宴也是谁都能去,连当年景右逆党之女也在其列,真是好笑。” 穆宜华早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几人的身份,那跋扈无端的便是韩国公唯一的嫡女陆昭瓷,她身后的估计就是他那荒淫老爹给她生的不知第几个庶妹。而对面那个虞姓娘子,便是朝请大夫虞励嫡长女虞倩倩了。 她本想置身事外,觉得刚刚回京低调行事为上,然陆昭瓷都把自己挂在嘴边了,那不出去见见她好像也有点对不住她的挂念。 穆宜华钻出马车,款款走到二人中间。陆昭瓷没怎么见过穆宜华,一时间没认出来,只把她当做陌生不长眼的女子,傲慢地仰头说道:“你是谁?你来凑什么热闹?” 穆宜华施施然一笑:“原来陆娘子并不认识我,我还以为陆娘子将我挂在嘴边,对我很是熟悉呢。” 陆昭瓷更加疑惑,上前一步质问:“莫名其妙,我都不认识你,我为何要将你挂在嘴边。” 一旁的小陆娘子仿佛猜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想将陆昭瓷拉回。 陆昭瓷本就因为父亲要她带着妹妹心中十分不满,这一路下来就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如今自己腹背受敌,这丫头非但不帮忙还总是劝训自己,这让陆昭瓷极为恼火。她反手在小陆娘子推到在车辕上,怒斥:“陆秀!你今儿个最好长点心眼儿,别再惹我生气。我答应爹爹带你出来并不意味着你能为所欲为!” 陆秀腰身砸在坚硬的木缘上,她疼得龇牙,却不敢叫出声。听陆昭瓷这般训诫,连忙憋回眼泪点头:“对不起姐姐……” 陆昭瓷又看向穆宜华,见她打扮得体雍容,身后的马车也很是有气派,这才渐渐反应过来陆秀拉她的原因——这娘子怕也是赴宴的。 “在下便是陆娘子您口中的景右党人,当今大宋参知政事穆同知之女,穆宜华。” 穆宜华笑容和煦,没有半分气愤:“方才听见陆娘子在问,为何景右党人之后也能去金明池赴宴。宜华这便来答。皇后娘娘邀请的是京中官宦闺眷,于理,只要是家中有男子做官的,那家的女眷便可在娘娘邀请之列。且这名单是娘娘亲点,内务府审查、制柬,过了礼部的。金明池一应设施也都是走了礼部、户部和工部的。官家也知晓此事,甚至赐了高丽日本等国进贡的器物、食物来为娘娘助兴。这宴会,是官家过目过的。若是陆娘子还心有疑虑,不如等一会儿到了金明池,再亲自向皇后娘娘发问?毕竟……您祖上可是立功受爵的韩国公啊。” 陆昭瓷在家中骄纵惯了,韩国公只顾自己快活,根本不管束她。家中人人怕她惧她让着她,她也学惯了一口刻薄利嘴,对付柔弱顺从的人手到擒来。但穆宜华这话绵里藏针,句句藏锋,陆昭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又听穆宜华道:“陆娘子想来也是重视这上巳宴的,眼见着天晚,还是不要在这里耗费时辰了吧。” 陆昭瓷心里憋了一口闷气,无法对穆宜华撒出来,转身就对车夫吼道:“车子修好了没有!” 车夫连连点头哈腰:“修好了修好了!姑娘请。” 陆昭瓷狠狠地瞪了一眼穆宜华,转身走进马车:“我们走!” 陆秀紧跟其后,却在钻进马车的那一瞬间,侧目细细瞧了一眼穆宜华,随后又掩眸进车。 陆家马车渐远,虞家丫鬟连忙抹干净眼泪上前道谢:“多谢穆娘子相助。这陆娘子实在跋扈,奴婢根本招架不住。” “你们家娘子呢,如何了?” 丫鬟转身掀开帘子探身进去说了几句话,她回头示意穆宜华进去。 穆宜华钻进马车,只见一个杏眼圆脸的姑娘,额上磕起一个红肿大包,眼中满是惊恐与委屈。她贴在马车角落,微微抬眸瞧了一眼穆宜华,紧抿着双唇不说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 第12章 穆宜华让自家车夫帮着一起将虞家的马车修好。她没有回到自家的马车上,而是陪着虞倩倩。 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太久,金明池又远在郊外,车夫甩着马鞭,一路疾走。 穆宜华朝着虞倩倩挪过去几分,将丫鬟方才从药铺买来的药递上,微微一笑:“虞娘子先把药敷好吧。” 虞倩倩抹去眼泪,身子朝穆宜华凑过去。穆宜华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她凸起的肿包上,虞倩倩倒抽一口冷气。 穆宜华见她如此,不禁说道:“这陆娘子也真是无法无天,将人撞成这般,好歹也要道个歉。” 虞倩倩摇摇头,轻声细语:“我们也有错的,若是能让她一让,也不至于如此。还害得穆娘子您也迟到。” “我们来得及。”穆宜华收起药膏,“还有,这事你不必自责。御街不得纵马,马车都得沿着车轨走。我看那情景,分明就是他们越轨而行这才撞了你们的。不是你的错,你就别往自己身上揽。” 虞倩倩听穆宜华一番话,心中阴霾渐渐散去,破涕为笑,向她点头道谢。 “只是我如今这个样子,怕是到了宴会,也是给我们虞家丢脸。我阿娘又要怪我了……” 穆宜华看她额上的肿包确实显眼,又瞧了瞧她发上的首饰,便从自己的鬓间摘下一朵象生桃花簪别在虞倩倩发间遮掩那处伤口。 穆宜华看着点点头:“好看,正适合你。” 虞倩倩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要将花拿下来还给穆宜华:“穆娘子这使不得,您这头面是一套的。” “戴着吧。”穆宜华拢下她的手,宽慰道。 马车终于停在了金明池前,一小内侍在苑外焦急踱步,见着他们二人连忙迎上前:“是虞娘子和穆娘子吗?哎哟,二人娘子终于到了,快请快请,皇后娘娘已从中宫出发,马上就要到了!” 穆虞二人自知来迟,跟着小内侍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向瑶台。 今日日头高升灿烂,白墙旁绿叶新裁,繁花含苞,唯有几株桃夭开得浓烈,红得俏丽。 穆宜华踩着石子路走在抽芽新树的光影之下,拿着绘花绢扇遮挡阳光。绕过拱形苑门,她眼前好似忽现桂宫兰亭——暗香浮动,银囊腾烟;绿云珠钗,华光荧荧;白雪作肤,朱砂点唇;杨柳作腰,芙蓉为面。 那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呢?饶是善画如穆宜华,也难在一瞬间就构想出这番美景,唯有梦里睡里得了天机才能幻想出来。似乎是整个大宋姣好的女子都聚集在了这里,今日并不是金明流觞会,而是瑶池月下逢。 “阿兆,阿兆,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好久!”宁之南一看见她便飞奔而来,绮罗衫裙,髻上的钗环摇摇坠坠,闪着晶莹的亮光。 真是难得看见她这般打扮。 “这位娘子是?”宁之南看向穆宜华身边。 “这位是朝请大夫虞大人的女儿虞倩倩。倩倩,这位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宁大人的女儿宁之南。” 二人互相见礼,宁之南招呼她们落座。因宴会还未开始,娘子们都三五成群,聊天散步,吃酒吃食,好不热闹。 “你们二人怎么一起来的?”宁之南问道。 虞倩倩笑说:“路上遇到一些难处,穆娘子心善,替我解了围,我们便一道了。” 宁之南点点头,看向穆宜华:“像是我们阿兆会做的事。” 虞倩倩看二人亲昵,问道:“你们……是表姐妹?” 宁之南惊奇:“非也,为何这么觉得?” 虞倩倩有些不好意思:“见二人娘子亲近,像是血亲,但又不同姓,所以才问的。” “我们俩不是血亲胜似血亲。我与阿兆都没有亲生姊妹,因父母们是好友,我们从小玩在一处,所以像亲姐妹。” 虞倩倩听罢,有些艳羡地点点头:“原是如此,倒真是让人羡慕。” “虞娘子也定有交好的闺密吧,哪用得着羡慕我们。”穆宜华说道。 虞倩倩眼神暗了下去,只是浅笑没有再说话。 小丫鬟们忽然上前,对她们说皇后娘娘要到了,让她们随自己落座。 因穆宜华父亲的品阶在三人中是最高的,是以被安排在了高台侧边,与高台上的皇后、贵妃、帝姬郡主县主们的坐席紧紧相邻。 她左右看了看,同平章事与副枢密使家的娘子都到了,可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属于辛谯女儿辛秉逸的位置却还空着。 穆宜华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却硬是憋住了,倒是坐在旁边同平章事家的李娘子来问她:“穆娘子知道辛娘子为何没来吗?”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应当是会来的吧。不然也不会安置她的位子了。” 二人这说着,只听司礼内侍尖声一喊:“皇后娘娘、恪贵妃、安柔帝姬到——” 众闺眷纷纷从席间起身走到案前屈膝跪地告礼。 皇后娘娘环视一周,虚虚抬手:“都起来吧。” “谢娘娘。”婉转如莺啼。 众人起身落座,这才看见恪贵妃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凤眼细眉,高鼻薄唇,优柔华贵,不怒自威,一身殷红小金花褙子称着月牙白里衣,梳着双蟠髻,以十二颗圆润南珠点缀发缘,红绦系在髻底,白玉篦子掩鬓,眼角、眉心、面靥点着晶莹半珠,似泣非泣,面光莹莹,一身红衣白珠,衬得女子珠光宝气、玲珑典雅。 穆宜华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猜到了这女子的来历—— 辛谯嫡女,辛秉逸。 世人提起辛家,总是津津乐道其与皇家斩不断乱如麻的亲戚关系——辛谯乃大长帝姬之子,是今上表兄;辛谯胞妹辛诗,又在宫中做着受宠的恪贵妃。而辛谯自己,则尚康王爷之女衮国郡主赵适,亦是今上的堂妹,自己的表妹。这用街头勾栏瓦肆的玩笑讲,那就是“爹亲娘亲,都不如表兄弟亲;姑好舅好,都不如妹妹最好。” 如今这一代的辛家也是厉害,大郎君辛妙言早早进入国子监读书,十九便成了进士,入仕户部,弱冠之年又娶了太子少师之女为妻,节节攀高。二娘子辛秉逸为人们称颂才貌双全,三郎君辛妙轩年且十岁,便是出口成章,口若悬河。 辛家之气派,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辛秉逸正要离开恪贵妃落座,便听恪贵妃笑说道:“臣妾求娘娘一个恩典,可否让善君替清河坐我旁侧?清河从小身子不好,这样的场合也难以露面,臣妾见娘娘带着安柔,心中分外羡慕。今日,可否就让臣妾的侄女代替臣妾的女儿陪伴臣妾呢?” 皇后娘娘笑着瞧了她一眼,示意内侍:“就按照贵妃说得办吧。” 辛秉逸的位置被挪到了台上的左侧。他们各自落座,皇后娘娘一挥袖:“今日三月三,上巳节,从修禊事也,拂除杂秽,以清身心,以正德行。本宫今日邀你们前来,便是要你们作为大宋女子之典范,效古人高风亮节,展女子德容行言。今日有歌舞宴饮,戏曲□□,捶丸斗草。晌午时分移步水汀,品曲水流觞宴,共庆佳事,不必拘束。” 闺眷们恭敬称是。 舞乐齐上,舞姬们衣着华美,披帛灵动,正如灞桥柳扶风,翩翩起舞。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点心一一摆上桌案。因时间尚早,上的都是些精致的小吃糕点和尚食局新制的擂茶。点心由鲜切林檎打头,后接五香糕、酥油泡螺、酥琼叶、二色灌香藕,擂茶也是味足料多,加了山楂碎、芝麻、花生等。一套茶点色香味俱全,吃得穆宜华恨不得问尚食局讨要食谱。 隔壁的李娘子颇为惊喜地与穆宜华讨论:“不愧为宫里的东西,真是好吃啊。” 穆宜华拿筷子点了点那二色灌香藕,赞叹道:“这与我在杭州吃得别无二致,但宫里淋的桂花糖浆更加清甜,也不知尚食局的女官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素来听闻穆娘子持家有度,想来家食宴饮定然也颇为擅长,若日后得空,还想来穆府请教一二呢。” 穆宜华笑着回答:“那自然是欢迎的。” 二人这厢说得热闹,恪贵妃看向辛秉逸,却见她的眼神定在穆宜华身上,细看了几眼,又收了回来,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茶。 恪贵妃瞧出她的心事,略微凑过去低声道:“穆宜华虽与三大王有旧情,可中间毕竟隔了四年。你别太灰心。” 辛秉逸拿着筷子的手一滞,浅浅一笑:“她穆宜华是个妙人,但我也知道,我自不比她差。” 恪贵妃点头:“到底是我辛家的女儿,我们辛家人何时低人一头过?何况穆家是你父亲的手下败将,即使官家有意让两党和解,但辛家在朝中的根基,是他们怎么也比不上的。” 辛秉逸未在说话,她稍坐了一会儿,便领头向皇后敬酒。 辛家女从来都是让人满意的,辛秉逸举止得体大方,皇后点头赐酒。 穆宜华远瞧着辛秉逸,看她汴京贵女与生俱来的端方典雅、清贵傲气,不说艳羡,只觉得有一瞬的怅然若失。可转头又细细一想,如今的日子,父亲身体康健,弟弟活泼听话,亲朋在侧,安稳度日也是不错的。人总是要学会知足的,如此想着便也坦然接受过往与现在,笑着起身走到皇后面前行礼:“宜华给娘娘请安。问娘娘身体安康否?” 皇后娘娘上下打量她一番,欣慰叹气:“你离京四载,变得本宫都快认不出来了。本宫身体好,难为你这孩子挂心,你呢?在南方的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起初是有些水土不服,但宜华从汴京家中带了掊泥土去,用这土种了株兰花,日日看着闻着,心也净了,神也定了,便渐渐习惯了。” 皇后娘娘赞许地点头:“你是个能干的孩子,如今回来了,就好好待着,毕竟大宋哪儿都比不上汴京啊。” 春儿适时递上茶盏,穆宜华举杯虚敬:“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宜华就在此以茶代酒,祝愿娘娘五福齐至,禄寿安康。”说罢,一饮而尽。 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本就不错,见着穆宜华嘴甜心巧,面上更是灿烂,又寒暄了几句便放她去了。 安柔帝姬却逮住了她:“原来你就是从南边回来的穆姐姐啊,常听三哥提起姐姐你呢。” 安柔声音不大,却让台上的几位都仔仔细细地听见了。 恪贵妃拿绢扇掩唇一笑:“三大王倒也是重情重义,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妾身还记得,皇后娘娘此前还赐给过穆娘子一块入宫令牌呢,有那令牌但是能随意出入大内了。穆娘子真是有福气。” 此话一出,皇后娘娘掩下眼眸,轻轻瞥了眼恪贵妃。恪贵妃眼神停在皇后脸上,嘴角噙着笑。 穆宜华听见这话,身姿端正笔挺地站着,声音清越温柔:“是啊,官家与娘娘为人宽厚,赐我恩典进宫学画至今未忘,宜华也未敢辜负官家与娘娘的期望,在明州的四年里笔耕不辍,细心钻研。宜华不才,小有所成。” 这话头被岔开,皇后娘娘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哦?那本宫倒是想看看你的技艺如何了?你只要将今日这幅盛景画下,为期一个月,画成我便叫人接你进宫,届时便让官家一同品鉴,画的好,有赏。” “是,宜华领旨。” 皇后又道:“你今日妆扮别出心裁,可本宫总觉得这鬓间少了一株桃花。桃莲菊梅四芳齐秀才能谓之‘一年景’啊。来人呐,去园子里折一株桃花来。” 宫女端着一株三朵桃花而至。 皇后娘娘示意将桃花递给穆宜华:“你的名字取自桃夭,回京又恰逢春日,那今日,本宫便折一枝春桃赠与你,就当是我们春画之约的信物,如何?” 穆宜华接过那一株桃花,恭敬行礼:“宜华谢娘娘恩典。”【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 第13章 恪贵妃望着穆宜华落座,轻浅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对辛秉逸说道:“这穆宜华不愧为十三岁掌家之人,做事左右逢源,得体大方,倒是与你有颇为相似之处。” 辛秉逸略微点头回应自己的姑母,目光却始终聚焦在穆宜华身上。诚然,在穆宜华到来之前,这汴京城无敢有与她平分秋色的女子,不论才情样貌、家世门第,她辛秉逸若称第二,便无人称第一。那样的日子所说舒坦,却也腻味了。 可这穆宜华来了,她本以为跌入过谷底的穆宜华会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可今日一见,却远不似自己所想,她好像是一块被打磨得更加光滑透亮的璞玉,不骄不躁,在一处静静生辉。 这不由得让辛秉逸对她有些刮目相待。 闺秀们已经在场中玩了好几巡,宁之南玩遍了捶丸、斗蟋蟀、猜商谜、傀儡戏,香汗淋漓。她一早将珠钗全部取下扔给了如画,一头素发,衬得眼睛格外明亮。她束着襻膊,胳膊白嫩细巧,拿着杓棒跑到穆宜华身侧,将一根簪子递给她:“喏,这个是我赢来的,我觉得衬你,给你了。” 穆宜华欣喜地接过端详,是一支瓜瓞绵绵簪,上头还有会颤抖的蝴蝶。她将簪子递给春儿收好,笑道:“那就多谢宁二娘子啦。”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说罢,宁之南便在穆宜华的席上坐下,掰着手指头数,“我还赢了一只玉扳指,给爹爹的;还有一只八宝簪,给阿娘的;还有一只玉镯子……”她顿了顿,“嘶——我也不爱戴首饰啊,这镯子难不成给我那婶婶?” 宁之南对自己都产生了质疑。 穆宜华戳了戳她的胳膊,下巴朝虞倩倩的方向抬了抬。 虞倩倩正在席间与邻桌的娘子讲话,脸色却有些疲累。 “不如给虞娘子吧。” 宁之南一抚掌:“好提议!” 她起身跑到虞倩倩席前,将玉镯子递给了她。起初虞倩倩还推辞,但宁之南态度坚决,直接将镯子放在了她的桌案上。 虞倩倩小心翼翼地拿起镯子,颇为珍视,向宁之南道了谢,又远远地看向穆宜华,点头致意。 “你说你有什么用!这个赢不了,那个也赢不了!真不知道爹爹做什么要我带你出来!没用的东西!”陆昭瓷嗓门实在是大,场上不时有娘子侧目,穆宜华也忍不住朝那边看去。 陆秀耷拉着脑袋不敢看自己这位嫡姐,眼里微微有泪光,却抿着唇,什么话都不说。 陆昭瓷身边有人在劝说,她收了声,白了一眼陆秀,冷哼一声走开,将陆秀丢在一边。 穆宜华无奈叹了口气,又看向陆秀,只见她悄悄抬起眼正望着自己,双眸如同小鹿一般,紧张又害怕。 穆宜华正起身子,陆秀却忽然掩了眸,快步又跟在了陆昭瓷身后。 宁之南从虞倩倩那儿走来,看了看陆氏姐妹,转头对穆宜华道:“陆昭瓷脾气也太大了,好歹是自己妹妹,那么多娘子在,一点儿面子不给她留。” 穆宜华颔首没接话。 “对了阿兆,你到底帮了虞娘子什么忙?我见她对你好生客气。” “也没什么,就是小事一桩。” “不行,你必须得跟我说,不然我就要吃醋了!”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奇奇怪怪。 穆宜华连忙哄她:“好啦,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天不怕地不怕,活脱脱汴京小哪吒。虞娘子的马车在路上和韩国公家的马车撞了,你刚也看见陆昭瓷的做派了,仗着母家身世煊赫,又是府上唯一嫡女,父母宠爱不加管教,性格飞扬跋扈、恣意妄为,对自己的妹妹是如此,更何况他人? “先帝与先韩国公渊源颇深,如今官家也不能动他们,韩国公家的子孙犯错向来都是小惩小戒,你哪次见过官家重罚?这四年我虽不在汴京,但我在明州都有所耳闻。 “且不说虞家只是个从五品官,我今日见那虞倩倩,性格十分温顺娇弱,哪是那陆昭瓷的对手?若我瞧见了却不出手,此事怕是会闹得更大。那可是御街,有多少双眼睛瞧着呢。那陆昭瓷不在乎,我不相信虞娘子这样性格的人会不在乎。 “况且那陆昭瓷言辞之间,还说了我们穆家几句。我们虽说曾经是被判为逆党,但如今官家也让我们回京了,我父亲又承了参知政事这样的官职,我岂能任由他们陆家在背后诟病我们?” 这番话宁之南细细听下来,觉得穆宜华讲得颇有道理,心底竟也对虞倩倩生出怜爱之心:“我初见虞娘子便觉得她可人,待人接物,说话举止都十分温柔可亲。别说你了,若是我在场,定也会帮虞娘子说话的。” 穆宜华笑着揉了揉宁之南的脸:“哎呀,我们阿南就是心善。” 日头渐高,已近晌午。宫女从偏廊走到皇后身边汇报午膳已准备妥当。 皇后吩咐众人移步,穆宜华起身跟在贵妃的后侧,旁边正是辛秉逸。二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辛娘子。” “穆娘子。” 曲水流觞建在向瑶台的不远处,下了假山再绕了一段路,便到了两壁岩石之间。两侧湿岩凹凸不平,山泉在岩缝中穿行,缓缓流入人工挖凿出来的沟渠,侍从们将一应菜肴、美酒搁置在流水上,水流温吞,催送着盘盏流动。 众人按照次序落座,这排下来,穆宜华与辛秉逸便是面对面了。二人从来都有听闻彼此的名字,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走得近过,又加上两家父亲在朝堂上政见不合。二人相面而坐,倒是有些尴尬不适。 皇后说了几句话后便吩咐开宴。 宫中的荔枝蜜桃香饮子酿得极好,穆宜华一不小心便贪杯,微红了脸,有些微醺。 宁之南倒是与虞倩倩坐在了一处,不知是不是穆宜华与她说了的缘故。席间,宁之南格外地照顾虞倩倩,给她夹菜布酒,还说笑聊天。虞倩倩时常低低笑着,面上欢快。 饭还未吃一半,安柔帝姬却是发话了:“阿娘,您不会忘了女儿求您的事吧?” 皇后嗔了她一眼:“没忘,你这个小丫头天天在本宫耳边叨叨,本宫会忘吗?只是这酒都没过三巡,你倒是想给娘子们出难题了。” “女儿不管,便要现在。”她面向所有闺秀们,朗声道,“我大宋以文昌隆,我身为帝姬,自是要以身作则,今日,本宫想在诸位闺秀之中择一位姐姐进宫做我的伴读。” 皇后又道:“即使是女子也要勤奋好学,多读典籍,皆有益处。今日安柔帝姬择伴读,各位娘子们也不必拘束,畅所欲言便可。” 安柔起身,声音在石壁之间徘徊:“今日来赴上巳之宴的,都是京中才貌双全的佳人闺秀。因此本宫心中有一疑问想向诸位姐姐妹妹们请教,还请你们不吝赐教。” 她施施然福身,又走到宴席中间:“上巳兴于周朝,是为祓禊、高禖、除秽之事,然我大宋不兴此风久矣,可娘娘今日却在金明池宴饮,遍邀女眷,是为何理?” 上古上巳节,男女交欢不禁,妇女祈求生育,古人驱邪祛瘟。太子妃小产,三大王赵阔回京,四大王赵闵也快到年纪了。今日明面上是邀请女眷们来春游赏景,可这心中人人皆知是为皇室纳妃祈育的。在这节骨眼上,这些由头都不好听,安柔帝姬却偏偏要问出来,可见其刁钻。 恪贵妃微微瞧了一眼辛秉逸,只见辛秉逸掩眸啜茶不说话。 她望了眼四周,只见闺眷们纷纷回答。 有说踏春赏景的,有说让她们来见世面的,还有的说皇后娘娘心疼她们,让她们多出来走走的。 这些玩笑话一律避开了选妃求子。安柔笑意盈盈地看着闺眷们答话,目光悄悄瞥向穆宜华与辛秉逸。 底下的闺秀们闲话已说了一圈,安柔仍不满意,穆辛二人仍无动静。安柔憋不住了,直接向她们俩问道:“二位姐姐缘何从一开始就不说话?安柔儿时便听闻二位姐姐被称作‘汴京双姝’,今日倒是想要一睹姐姐们的风采。” 穆宜华本就觉得这问题不妥帖,也不想抢辛秉逸的风头,想着不回答能够蒙混过关,可如今被直接点了名,倒是不得不回答了。 她看向对席的辛秉逸,只见辛秉逸望了她一眼,率先起身行礼,慢慢吟诵道:“‘仙籞龙媒下,神皋凤跸留。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此乃王摩诘所著诗作《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王摩诘在上巳节此日,观玄宗“万乘亲斋祭,祓禊向中流”,有感而发,歌颂大唐千秋伟业,陛下万代盛名。皇后娘娘主持上巳宴饮,想必也是想让我们记住今日之大宋,钟鸣鼎食,国泰民安。” 辛秉逸读书破万卷,出口成章,在座听完她的讲演无不点头赞许。恪贵妃见自家侄女长脸,心中也甚是宽慰。 皇后娘娘听闻此言甚是欢喜,可她更期待穆宜华在辛秉逸之后的回答——难喽。 虞倩倩一脸担忧地看向她,宁之南安抚道:“别担心,我们阿兆可比她厉害。” 穆宜华早在心中打了腹稿,她读书虽说不能考状元,但这四年遍走民间的经历加之先前的经纶诵读,她的见识早已超越了一般闺秀所能见到的、所能读到的。她不是不知道怎么答,只不过面前的是辛谯之女辛秉逸,她不能那么答。 穆宜华缓缓起身,礼数周全地行完礼,抬头看向众人,眼中澄澈清明,她浅笑道:“《论语》有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上巳节,上古先贤踏春沐浴,各言其志,为家国社稷建言献策。今皇后娘娘在金明池设宴款待,一是皇后娘娘厚爱,二便是想让我们齐聚一堂,走出闺门,各抒其志。” 这回答中规中矩,并不出挑。 辛秉逸心中有些诧异,她掀眼望向对面的穆宜华,略有探究地看着她。 安柔本以为穆宜华有什么别样的回答,讲出这话,倒是让她有些失望。 恪贵妃饮了一口酒,看着酒杯中起起落落的荔枝果肉,轻笑一声。 皇后出来打圆场道:“各位娘子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本宫在向瑶台设宴款待,曲水流觞,还望诸位借此机会瞻仰先贤,以圣人之心来规诫我们的德行,女子虽居于方寸,但仍要心怀天下,以上率下,做天下女子之典范。”【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14章 上巳散宴,穆宜华同虞倩倩、宁之南一起离开。 恪贵妃望着穆宜华远去的身影,慢悠悠说道:“你觉得今日的穆宜华表现如何?穆同知方才回京,今日她又是回京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按理说,应当给她父亲争面儿的,可今日……” 恪贵妃话未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真不知她在想什么。” 辛秉逸扶着她姑姑,轻轻说了句:“藏锋。” “藏锋?你就那么笃定?”恪贵妃问道,“这样露脸的好时机,她不把握?” 辛秉逸心里清楚,但面上却是笑道:“侄女也只是猜测,姑姑没必要太放在心上了。” “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你若是成了安柔的陪读,不就能日日进宫了?我倒也不是要你陪我。只是啊……想让你了却你自己的心愿。”恪贵妃边走边拍了拍她的手,“三大王与安柔一母同胞,关系又极密切,你自十二岁时便心悦于三大王,姑姑是想帮你啊。” 辛秉逸不想辜负姑姑的心意,挽着恪贵妃的手臂略带撒娇道:“那善君就谢谢姑姑关心啦。” 皇后一早离开,安柔与她一驾马车。刚上马车,安柔就不自主地往皇后那边瞟,皇后闭目养神,却将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说吧,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嘿嘿嘿,果然逃不过阿娘的法眼。” “是不是你三哥?” 安柔靠在皇后臂膀上撒娇:“哎呀,三哥只是关心我的学业,让我自己找个知书达理、聪慧灵巧的姐姐教我罢了。” “你啊!”皇后伸出手指点了点安柔的额头,“你三哥早就同你说了选谁了吧?” “嘿嘿,我本觉得以穆姐姐的才学,回答这种题目是信手拈来的,可穆姐姐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在刻意回避什么。” “这孩子聪明。”皇后感叹道,“她知道当年她父亲的败因是在位高权重者面前锋芒毕露,不懂迂回委婉,所以她避了辛秉逸的风头。也难为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母亲去世的早,家里前前后后都得由她打理。” “穆姐姐那么厉害,也难怪三哥那么喜欢她。” 皇后听见这话,有些诧异,诧异过后又是深深的无奈,她叹了口气:“年少情分果然难以消磨,本以为二人一南一北,相隔天涯,不通书信,情义迟早淡了,不承想这孩子竟执拗至此。可若只有他一人执着又有何用呢?” - 宫里给穆宜华送来了宣纸颜料,小内侍们对她笑脸相迎,好话连篇。穆宜华打赏了银钱,他们便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皇后娘娘这是给大姑娘机会在官家面前露脸呢。”春儿招呼着下人们将东西搬进书房,“大姑娘这几年画技精进,定然能再次一鸣惊人的。” 穆长青见书房那么繁忙,也来凑热闹地探头探脑:“姐姐要画画了吗?” 穆宜华知他小子心思,点了点他的额头:“别以为姐姐要画画了就没人管你,这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查你的功课,若是写得不好,我就让先生罚你。” 穆长青认命叹气:“好吧好吧,弟弟谨遵姐姐教诲。” 二人趁着天色尚早,又去了外头买了些颜料。穆宜华正细心地听掌柜解说,穆长青颠儿颠儿地跑来,扒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姐姐!我方才瞧见阿南姐姐和一个男人说话。” 穆宜华一个激灵:“你说什么?在哪儿呢?”她也不管掌柜的,直接跟着穆长青走出店铺去看。 只见宁之南打扮俏丽,与那男子行过礼便一同进了樊楼。 穆宜华瞧过后,神色恢复平静,也没说什么,折返继续去买了颜料。 回去路上,穆长青实在忍不住:“姐姐,阿南姐姐私会男子啊。” “你傻不傻,他们去的是樊楼!汴京城最大最热闹的酒楼,什么样的男女幽会会选在樊楼啊!还在大门口行礼说话。必是谁家宴请,设宴在樊楼,阿南这才随着父母兄弟一同前往。” 穆长青觉得这话在理,但又说道:“不会是让阿南姐姐想看夫婿的吧?”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能,那日瞧见的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若是有家眷,也应当带在身边一起见礼才是。难不成……真是相看夫婿? 穆宜华心里有些幸灾乐祸的欣喜与好奇,定要择日去宁府问上一问。 皇后娘娘要求的春园图其实并不难画,仕女与花鸟一直都是穆宜华的专攻之项。 画少女游园戏耍、梳妆奏乐是古往今来仕女图惯会选择的主题,但穆宜华并不想落入窠臼。 她回想了当日的风貌,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窈窕淑女,坐论古今。 是了,这才是她想画的——容色各异,思想万千的女子。 胸有成竹,落笔如神。她构图、勾线、染色,半月画成一半。画中的女子们或举杯或辩论,或婀娜或丰腴。席间更有三位站立讲言的女子,面若冠玉,侃侃而谈,不像是囿于深闺的姑娘,倒像是谈论经史的士子。其余的女子们有仰面倾听的,有低头深思的,姿态各异,妙趣横生。 这一日,穆宜华还在为画添色,却收到了一封来自陆府的信。这倒是让穆宜华很是惊讶,且不说他们穆家与韩国公并无什么交情,那一日的争执,按照陆昭瓷的心性哪还会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谁送来的?” 春儿回答:“陆六娘子,陆秀。” “陆秀?”穆宜华更是想不到。她打开信,细细一看,里面先是对那日的情况表示歉意,再是对穆宜华解围的致谢,末了还表达了想与穆宜华切磋文艺的愿望,望她成全。 “这陆六娘子倒是真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像韩国公府的人。” 穆宜华收起信件:“韩国公妻妾众多,儿女也多,不受重视的儿女们自然不会张扬跋扈。我那日见陆六娘子,便觉得她比她那姐姐好,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可却小心翼翼,对陆昭瓷唯命是从,也是可怜。” “那大姑娘要回信吗?若是让陆三娘子知道了,怕是会去找六娘子的麻烦。” “陆秀来信都觉得无事,我们也不必多想了。不过就是闺中女儿书信来往交流诗文,有什么要紧的?不回信,倒显得我们跟他们过不去似的,铺纸研磨吧。” - 一月后,春宴图最终画成。 穆宜华找人将画裱好,跟着来接她的内侍进了宫。宫车一路到了延福殿门口,内侍将她扶下车:“穆娘子,官家和娘娘都在里头呢,您请吧。” 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面圣,穆宜华打扮得体简单,甫一入殿,只见堂上桌案前聚着四五个人,除了皇帝皇后,还有安柔清河两位帝姬和赵阔。 穆宜华悄悄地瞥了一眼最左侧的赵阔,低下头行礼:“臣女穆宜华见过陛下娘娘、三大王和二位帝姬。” “起来吧。”皇帝眉目慈善,一身褐红祥云圆领长袍,腰间系着金玉相间的兽面躞蹀带,右手握着仙鹤玉把件,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 他比穆宜华十二岁初见时要瘦很多,许是政务太过繁忙了吧。穆宜华如是想到。 “画儿带来了?” 穆宜华双手将画卷呈上,内侍接过放在案桌上徐徐展开。 众人都凑上前来细细端详。 一时间殿内无人言语,只有浅淡的呼吸声。穆宜华立于堂下,心中有些难安。她悄悄抬眼瞧去,只见众人都在认真地看画,除了赵阔,只有他看着她,眸光沉静温柔,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穆宜华紧张的心瞬间安静下来。 半晌,皇帝抚掌大笑:“妙,不过四载,穆娘子的画技竟是这般精湛了。回头我要好好问一问宫里的那些老头,拿着朝廷俸禄,竟画不出一幅像模像样的画儿来。” 穆宜华恭敬回道:“陛下过奖了,宜华能有如今的技艺多亏了当年大内的老师们倾囊相授。” “不错。皇后你看呢?” 皇后也点头称是:“穆娘子的画技自是不用细说,只说这幅画的立意就比古时那些寻常的仕女图要高出许多,不是嬉耍游乐,而是座谈论经。”她指着案前站立的一个小人笑道,“这怕是我们安柔呢。” 安柔也赞不绝口:“穆姐姐这幅画设色明艳,景致优雅,每个人的神态、衣饰、动作都各不相同,真是绝妙的上品。” “我也实在不如姐姐学问高,夸不出什么,但我就这么一看,也觉得是极好的。”清河帝姬声音轻柔细小,因是早产儿自小便有不足之症,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年纪却仍旧瘦小非常。她浅浅笑看着穆宜华,目光崇拜歆羡。 “好啊。”皇帝对赵阔招了招手,“今日你们兄弟几人就你来了,过来题个字,让我看看你在北边儿待着有没有把这文墨落下。穆娘子也过来吧,你觉得这字题在哪儿好呢?” 穆宜华走了几步到桌案前,赵阔则是站在皇帝的身侧,二人相隔不过一臂。 穆宜华敛袖,伸出葱指在艳阳边点了点:“在这儿,这样一排写过去,正合适。” 皇帝点点头,将毛笔递给赵阔:“你来。”说罢,便让出了位置。 赵阔与穆宜华皆微微弯腰,二人的发丝被春风吹得绞在了一起。 “这儿吗?”赵阔轻声询问。 “嗯。”穆宜华乖巧回答。 穆宜华是临摹赵阔的字长大的,对于他的字迹她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潇洒俊逸却又不失规矩方圆,游丝流畅,一气呵成—— 吹花嚼蕊风月俦,扫眉才子笔玲珑。 “好!”最后一笔落成,皇帝赞叹道,“去,把你的私印去拿来,盖上去。” 内侍将赵阔的私印呈上,赵阔沾了印泥,他看了一眼画中不远处的穆宜华的印章,上头是她的表字——夭夭。 他心中忽觉畅快,嘴角不自主地上扬,郑重地在题字旁按下印章——民清。 皇帝命内侍一左一右执起画卷,众人远远观赏,阳光和煦,照在画卷上仿若上巳宴众女辩论眼前再现。 “此画要好好收藏,定能流传百世。来人,让大内的画师再临摹一幅,传阅后宫。” 内侍收起画卷,便退下将它藏起来。 皇帝看了看身侧的穆宜华,良久感叹道:“四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和你父亲在明州……可还好啊?” 穆宜华回道:“多谢陛下挂怀,我与父亲一切都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没多说话,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在汴京好好待着,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了,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但也要在心中留个心眼。你天赋奇佳,务必要心无旁骛,才能得道精进,明白吗?” 穆宜华咂摸着这句话,恭敬点头。 “黄玉,把那套徽州的文房四宝拿来给穆娘子。”皇帝看着穆宜华,“徽州墨宝,加了脑麝与金箔,写字好看。日后你定要勤加练习,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待。” 宫车正缓缓驶离,穆宜华抱着赏赐若有所思。 进宫送了画领了赏,这是他们返京以来第一件圆满的事情。 回汴京已有两月余,如今还能以画技博得官家喜爱,也算是能在汴京城扎稳脚跟了。父亲曾受过那样大的罪责,好不容易返京做宰,她也一定要竭尽所能,为父亲减少负担与障碍。 忽然,车子停了。驾马的内侍与外头的人说了几句话,递进来一个小盒子:“穆娘子,是黄内侍遣这个小宫女来的,说您少拿了一样东西。” 穆宜华道谢接过。她不以为意地打开小盒子,以为里头会是什么寻常的赏赐镯子,却猝不及防地被里头的东西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支与她十三岁时收到的,一模一样的凤凰衔珠步摇。【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15章 穆宜华又被赐了宫牌,被准许可以随意出入翰林画院学画。 安柔帝姬择伴读之事虽然不了了之,但自从穆宜华能进宫,她便天天跑去找她。 是日,穆宜华方才看起书,安柔便哭哭啼啼地跑进屋子,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开始抹眼泪。 穆宜华见状连忙上前:“帝姬这是怎么了?” 安柔抽噎道:“三哥吼我!” 穆宜华也疑惑:“他为何吼你?” “他前朝不顺心,就拿我撒气!不就是和那个童蒯在朝上吵了几句吗?他们吵得还少吗?在北地的时候就一直不和,怎么如今还成了我的错了?”安柔委屈。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我胳膊肘往外拐,什么忙都帮不上。”安柔哭得更大声,“我又不能在前朝从仕,我能帮上什么忙?” 安柔正哭诉着,赵阔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瞧见穆宜华也在,微微一愣神,有些尴尬心虚:“我与安柔闹了点小矛盾。” “哼!那叫什么小矛盾!你从前从不骂我。” “你可别冤枉我,我现在也没骂过你?” 安柔“噌”地一下站起来,气势可足:“你骂我是白眼儿狼。” 赵阔听见这话,嗤笑:“你可不就是吗?当着亲哥哥的面竟说别人有理。” “秦国之师之所以能成为虎狼之师,就是因为他们不避平民,赏罚分明。我大宋武力素来微弱,如今好不容易抗辽大捷,你还不允许他给自己的部下请赏了?你麾下的齐千得了那么多的赏赐,也不见得童大人反驳啊。”安柔理直气壮。 赵阔被妹妹气得头疼,又不想再与她争吵,只好软下态度好言相劝:“唉……好了好了,你对你对,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说话那么急,你别哭了。” 安柔心中还是有气,抱着穆宜华的胳膊不正眼看赵阔。 赵阔有些无奈地抬眼看向穆宜华,穆宜华失笑,揉了揉安柔的脑袋:“帝姬就看在三大王如此诚心的份儿上,原谅三大王吧。” 安柔努努嘴:“我今儿个是看在穆姐姐的面子上才不同你生气的,不然我非得告诉爹爹阿娘去,让他们好好说说你。” 赵阔头疼得拧了拧眉心:“知道了知道了,真是我祖宗。” 安柔破涕为笑,穆宜华替她擦了泪,安柔又粘着穆宜华说话。赵阔看着安柔与穆宜华这般亲昵,心中莫名不耐烦:“你整日与你穆姐姐待在一处,可有学得她半分?” 安柔扬眉,有些揶揄地看着赵阔:“我又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学她呀?保不齐日后就成我‘真正的姐姐’了呢。” 此话一出,穆宜华心头蓦地一跳,面上飞霞,脑海里又想起赵阔偷偷送她的步摇,一时语塞,低着头不说话,转身要走。 安柔笑着看她:“要走也是我走,穆姐姐就在此地好好看书吧。我就……不打扰啦。”说罢,她古灵精怪地瞧了一眼赵阔,嬉笑着跑出宫殿。 偌大的宫室,只剩下赵阔与穆宜华二人。 穆宜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微微抬眼看了一下赵阔,轻声道:“三大王请坐。” 二人坐在罗汉榻上,隔着一张矮几。穆宜华故作镇定地拿起新茶碗开始添料,芝麻、花生碎、葡萄干…… “是什么茶?”赵阔突然出声。 穆宜华的手一滞,笑回道:“瑞龙茶。” “绍兴的。” 穆宜华点点头:“此前与父亲谪居明州,也去过绍兴,那边的茶山一到春天就是漫山遍野的绿色。采茶女们戴着头巾围裙,一边唱歌一边采茶,真是在汴京未曾见过的景象,有趣极了。” 赵阔接过穆宜华点的茶,细细嗅了它的香味,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味甘香甜。他问道:“你自己调配的?” 穆宜华有些不好意思:“在明州无所事事,便整日与长青春儿一起琢磨些吃的。” 赵阔又尝了一口,他放下茶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沿口。半晌,他抬起头望着穆宜华:“你在明州……过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让穆宜华有些哽咽。 “初到明州,多有不适应。深感大宋幅员辽阔,南北差异竟如此之大。” “我听闻明州多雨,尤其是到了五六月份梅雨季更是阴雨连绵,不见日光,初到南地,你可有生病?你膝盖也受不得凉,在那边有找到好的郎中吗?” 十三岁的穆宜华初经丧母之痛,又从云端坠入泥里,幼弟尚小,父亲自身难保,举家艰难。她忧思不断,又未尝辛苦,刚到明州时便病得不省人事,连日高烧怎么都治不好。穆同知曾一度以为自己连这个女儿都要失去了。 穆宜华却只是拢了拢耳边的发丝,轻描淡写:“起初是有些小病小灾,但都过去了。三大王呢?北地寒冷,刀枪无眼,你……你又过得如何?” “父亲将我赶去北地,起初并不是想让我去带兵打仗。”赵阔看了一眼穆宜华,官家当初的意思,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当时年轻气盛,对父亲的任何决定都愤怒不满,所以我就想自己去挣名头。军中除了统制知道我的身份外,并无他人知晓。我便从一个小兵做起,一点点往上爬。后来父亲决心要联金抗辽,命我出面谈判带兵,众人这才知晓。” 穆宜华听他经历,笑了笑:“看来官家让你去北边,也并非坏事。若是你这辈子都囿于深宫,怕是也无缘见天下了。” 这话虽不假,但赵阔心中还是有极大的遗憾。他深深地望着面前的穆宜华,在外磨炼的那四年,多少个午夜梦回脑里眼前都是她的身影。他本以为他们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可如今此人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对面,只要他伸手就可以够到。 “我听闻……辽人负隅顽抗,最后一战金人的援军也迟迟不来,宋军牺牲了很多人,你……你心中是不是很难受?你可有受伤?” 赵阔抬头看见穆宜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里似乎隐隐有泪。 他心中突然有一瞬的冲动,一把抓住穆宜华的手,问出了那一句在心中百转千回地话:“你一直都关注着北地的事况,是不是?即使相隔千里,你还是关心在乎的,是不是?” 穆宜华神情怔忪,相顾无语凝噎。 赵阔再也按捺不住:“阿兆,我想寄信去明州,但我送出的每一封信都会被父亲拦下。我问了吕相你们在明州的住处,可吕相说我若此时莽撞必会给你们招来更大的灾祸。阿兆,你不知道我这四年是怎么过的,我……”话到嘴边却是哽咽。 “三哥……”穆宜华嘴唇颤抖,“我,我……” 四年分离,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怨地为何让我们相遇,怨天又为何让我们分离。未能说出口的话太多,竟全数化作了滚滚泪水倾泻而下。 “你别哭。”赵阔慌了,连忙松开自己莽撞的手。 “三哥,我明白……我都明白。”穆宜华抽噎不止。 “你都明白?”赵阔微讶,他站起身俯视着她,眼眸有神晶亮,炽热地看着她,“那支步摇的意思,你也明白,对吗?” 穆宜华点头。 “阿兆。”赵阔的声音欣喜又温柔,“四年分别,若你所念所想仍旧如昨,我也当告诉你,我亦如是。” - 穆宜华在宫中用过饭后便打道回府。她整个人神思恍惚,想到什么又面颊绯红,拍着脸让自己清醒。 方回到府中,宫中便有人送来了两个盒子,说是三大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的。 穆宜华故作镇静地接过,回到房里,嘱咐下人不准打扰,放下床帘,这才敢打开。 里头是厚厚一堆信,穆宜华双手将它们捧出来放在床上,一封封拆开来看—— “我已到太原府,不知你是否已经到明州。明州地处东南,与汴京相去甚远,你定要珍重。” “我昨日本想给你寄信,但张统制告诉我但凡是我寄出去的信皆要送往汴京呈于官家过目。父亲如防贼人一般防我们二人,实在不可理喻。” “太原已然下雪,明州可还是艳阳高照?这几日,我随统制读兵法、演沙盘,颇有所获,若你在我身边,我尚有人能言之一二,可如今你我天各一方,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我初到太原军营,此地只统制一人知晓我身世。每日与大宋的将士们同作息、同饮食,离开曾经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人生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明州多雨,天气潮湿,多食生鲜,不要贪凉,不要贪吃生食,以免肠胃不适,害得生病一场。明州风土人情与汴京亦多有不同,我曾听你说起明州是穆夫人之故乡,待到诸事落定,你可游览一番,见你母亲所见之景,就当是替她重返乡土了。” 书信极多,但大多都只有一页纸,上面不过就一两句话—— “岁近春分,想起你又长了一岁。” “三年孝期已过,你竟十六了。” “有女采花田间,我又想起了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 第16章 “快科举了吧?我听哥哥说,这次科举官家让穆伯伯主持呢。”宁之南一边捣着凤仙花汁,一边闲聊。 穆宜华翻阅着手中的香谱应和:“嗯,父亲刚刚返京,官家就委以重任,他都好久没回家了。” “我哥哥也是,自从承了太常寺的官职,从早忙到晚,陪我和元吉的时间都没有。” “等你有了嫂嫂,你哥哥就更加没时间陪你们姐弟了,现在你就知足吧。对了,先前孟娘子的事……” “别提了,因为我那堂哥,孟夫人都不怎么上我们家来了。”宁之南瘪嘴。 穆宜华叹了口气,继续研究熏香。 “当年宁大郎君是榜上第几?”虞倩倩在一旁问道。 “二甲第一呢。”宁之南骄傲地回答。 穆宜华笑道:“倩倩你是不知道,宁伯伯自己是武将,宁夫人也是出身将门,宁家出了一个读书人,还是二甲第一,宁伯伯别提有多开心了。” 宁之南笑着点点头:“希望元吉能争点儿气,让我们家再出一个进士。那我爹可要高兴坏了。” 虞倩倩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没说话。 “倩倩你家中是不是有两个弟弟?”穆宜华问道。 “嗯。一个十五,一个十三。” “那也是正读书的年纪啊。学业如何?在哪儿读书呢?” “二弟学习尚可,三弟就有些顽劣了,请了大儒陶先生,每日到家来授课。” 宁之南欣喜:“听闻陶先生诗词教得极好,倩倩定也听了不少吧,改日哪家娘子办了赛诗会,我们一起去,有你和阿兆,我们必得彩头!” “那你就坐收渔翁之利,是吗?”穆宜华调侃。 宁之南理直气壮:“那是自然,这种舞文弄墨的交给你们,舞刀弄棍的就交给我,文武搭配,赢遍汴京无敌手!” 穆宜华听见这话,笑得人仰马翻,直夸她说得在理。 虞倩倩倒是颇为不好意思,右手略有些局促地摩挲着手链上的玉锁片,面上羞赧:“我……我怕是要辜负你们的期望了。” 宁之南道:“你就别谦虚了。” 虞倩倩摇头:“陶先生的课,我父亲并不让我一起听,我也只是偶尔学一些,闲暇时,也只是在房里做做针线练练字什么的。我此前看过穆娘子的词作,我是拍马也赶不上,所以恐要让你们失望了。” “那有什么的,我们只当是去玩儿的。你若是喜欢诗词,就让阿兆教你呗。” 穆宜华牵着虞倩倩的手,笑道:“是啊,若是喜欢,你常来我家,我们可以多多探讨,好让阿南这个小哪吒也沾一沾书香气!” 春日和煦,三个姑娘笑作一团。 穆宜华瞧见她左手腕上的链子,执起细看:“先前就看你带着这个,原本以为是大相国寺求来的,可竟是个玉锁片,往常见多的是金锁或是银锁,你这个玉锁片是哪儿来的?” 虞倩倩摘下拿与她们细瞧,玉锁片娇小却温厚,需得两指捻着看,那么小巧的东西上头竟还刻着几个清晰的字——奇玉珍岫,倩影永留。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物件儿。”宁之南小心地还给虞倩倩,“这是哪儿得来的?” 虞倩倩将链子重新戴回手上:“说来也奇怪,这东西若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藏物,普通人也用不着,若是得了怕是第二天就拿去当了。可这东西竟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听我母亲说,那时我方才满月,正办着满月宴,便有一个癞头和尚来化缘,我母亲本就信佛,趁着好日子要请人进来吃些斋饭。可那和尚只是要了几个馒头,临走对我母亲说,他感念我母亲心善,虽天机不可泄露,但看在彼此有缘分,便告诉我母亲我们虞家十几载后有一场大劫避无可避。 “我母亲询问破解之法,那和尚说,虞家虽有灾祸,但生了个女儿自带吉相。他把这个玉锁片给了我母亲,说要我时时都戴在身上,还要我父母待我好,日后得遇贵人,定能保我家逢凶化吉,平安无虞。” “然后呢?”宁之南兴致勃勃,显然将这个当成了瓦肆里的南戏。 “我母亲将此事说与我父亲听,我父亲说这癞头和尚不成体统,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哪是能由女子决定的?那癞头和尚怕就是为了以后能日日上家里来要饭才这么说的。母亲被父亲说了一通,也就自此不提了。若非今日你们问起,我也是不敢再提的。”虞倩倩将链子拢进袖中,浅笑颔首。 宁之南插科打诨:“你还别说,我小时候也有这事呢,不过是个道士,也是让家里人好好待我,也是说能逢凶化吉。我爹娘,一个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一个将门出生从来不吃斋念佛的人竟都信了,从小事事顺我心意,我要什么就给什么,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要我看,这就是那群神仙道士在江湖上坑蒙拐骗的言语话术,信不得。你就当白得了一件好玩意儿,别把你爹和那癞头和尚的话放在心上,自己过得自在逍遥便是。” 三人一直聊到傍晚,穆宜华命人布置了晚饭,吃过后,又让虞倩倩带了些点心回去。宁之南一早便同家里说了住下,两个分开多年的小姑娘洗漱完毕后便窝在一张床讲悄悄话。 “三大王给了你这么多信啊?”宁之南就着微弱的烛光一封封看过去,“看这纸张是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新写故意拿来诓你的。” 穆宜华嗔道:“三哥怎么可能诓我!” “哎哟哎哟,我也没说什么呀,这么着急做什么?”宁之南揶揄,从另外一个盒子里拿出个半旧的香囊,“这不是赵阔十五岁生辰那日,你送他的贺礼吗?他怎么把这个也给你送来了?” 穆宜华见之,连忙要藏起来,被宁之南一把躲过。她说:“从实招来。” 穆宜华无奈:“里面有字条。” 宁之南拿出来一看,之间上头写着:旧物旧人,新喜新香。 宁之南恍然大悟:“我说你今早怎么一直在看香谱呢,原来是为了红袖添香啊。”她拿着香囊在穆宜华面前晃来晃去。 “好啦!”穆宜华拿过香囊放回盒子里,“我素来善香,只是添香而已。等添完了香,他便来取,仅此而已。” “是取物,还是娶人呀?”宁之南说得煞有介事,“旧物添新香,旧人续前缘。也多亏了我没把那些东西送回去,不然你们如何再续前缘?这么说来,你们还得感谢我这个月老了。” 穆宜华轻轻打了她一下:“你也别说我,我且问你,那日长青看见你与一男子在樊楼相会,我猜是有人宴请你们家。我怕长青年纪小乱说话便搪塞了过去。今日你在这里必须从实招来,不然我就不让你睡觉了。” 宁之南听见这话,神情一瞬间垮下来,叹了口气,将信笺收好:“你与三大王是情投意合,好事将成,可我呢?每天对着我那倒霉叔婶,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们又怎么了?” “这不是临近科考,许多举子都进京了。那天我婶婶忽然找上我,说要我陪我姐姐吃饭去。我当时可纳闷了,她那么大个人了还要我陪她吃饭?后来我才知道,她借着我们家的名头跟人说亲事呢!” “又来?”此前宁元赋和孟娘子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听说这回他们宴请的人是蜀地来的举子,家产颇为丰厚,此前是我叔叔生意上的伙伴,两家可能对于姻亲之事提过几句但未定下来。这回他们家的郎君进京赶考,全家人都跟着来了。我叔叔也不知怎么就跟他们碰上了,说是要请他们吃饭,就定在了那日的樊楼。” “若真是这样,那必定是为了你堂姐的婚事,又为何要叫上你?” “这就是最气人的地方。他们往外打的名号是我们家要请他们吃饭,我爹堂堂朝廷正四品殿前副都指挥使,怎会去宴请他们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之家。我本以为父亲会拒绝,可你猜怎么着?”宁之南说得义愤填膺,“父亲竟然答应了,他怎么能答应呢!我大哥说,那家的儿子可会读书,听说是考了眉州的亚元,我爹怕是看上那家的儿子是个读书人了。” “眉州的亚元……”穆宜华若有所思,“那确实是个人才啊。若是为了你叔婶而拒绝掉这样的后生,确实有些可惜。” “天下读书人多的是,我爹难道要见一个看上一个吗?何况若是我堂姐与那人真成了,他难不成要收那人做门生?” 穆宜华看宁之南已经像只炸毛的小猫,连忙顺着她的心意说话:“那你往好了想,若是这桩婚事成了,你叔婶一桩心事已了,想来也不会经常来找你们麻烦了。” 宁之南听此言觉得在理,心里一下子开阔:“言之有理啊。可是……”她话说一半忽然顿住。 “可是什么?” 宁之南想了半晌,这才抬起头来和穆宜华说:“阿兆,你知道吗,我觉得那户人家是个攀附权贵的主儿,是冲着我们家京官的名声来的,若他们知道我叔婶的底细,根本不会理会我的叔婶,定是扭头就走的。我看我叔叔也只是想用我堂姐去换聘礼,好让他周转做生意。我觉得他根本不在乎我堂姐自己的心思。” 穆宜华听完,心里失落又不甘,叹气道:“这世道……儿女亲事总是父母说定的,哪由得了我们呢?” “可是……”宁之南忽然低下头,撩了一撮披散的长发绕在指尖,支支吾吾:“我……我觉得我好像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穆宜华好奇了:“怎么说?” “就是那日你们看见的那个同我行礼的男子,是那家的儿子,叫……叫贺辰光。” 穆宜华猜了大半:“你是不是听见他说什么话了?” “那日我故意在街上游荡,就想着能晚点去宴席,可以不用与我那叔叔婶婶面对面。可好巧不巧就碰见他与他父亲了。我就躲在暗处,不想与他们碰面,不承想就听见他们谈话了。” “他们说什么了?” 宁之南清了清嗓子,挺直身板,装模作样故意压低声线道:“父亲为何执意如此?难道在父亲眼里,辰光不能凭一己之力考取进士吗?就非得走这些歪门邪道吗?” “这叫什么歪门邪道?那可是正四品官员,官家面前的红人,你日后考取进士也是要与这大人打照面的,早晚不都得认识?我有时真是不得不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自诩清高,死要面子活受罪!” “孩儿不是自诩清高,只是不想看父亲这样为我劳累奔命。因为经商,我们没少受别人白眼,也没少吃苦,如今孩儿能进京赶考,就是想让父亲长脸。我自诩才华有几,但如今尚未应试,便让父亲如此汲汲营营结交四方,孩儿心中有愧。”宁之南边说边恭恭敬敬地作揖,抬起头又说,“何况,孩儿知道您今日来此另有一事,便是与那宁二……” 话说到这儿,宁之南突然收了声。 穆宜华立马抓住:“宁二娘子!他知道你?” 宁之南怨道:“哪是知道我,他们是把宁之雅当做了宁二娘子。这汴京城里谁不知道我才是宁家二娘子,可按照族中辈分,宁之雅也确实是老二。我觉得我叔婶知道此事,但却不提。那贺郎君,开口还将我当做宁之雅呢,真是乐死我了。” 穆宜华叹气:“你这叔婶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宁之南拿着架势继续演:“宁家二娘子之事,孩儿知晓,然姻缘不可强求,若是为利为来,那便会因利而散,实在徒劳。”最后几个字,她装腔作势地重重顿下去,颇有些瓦肆里演戏的意味。 穆宜华被她拿腔拿调的样子笑得肚子疼,她拉着宁之南的手说道:“照你这么说,这个贺郎君倒还真是个好的。我看宁伯伯怕是早就打听过这个人,不然也不会去见了。” 宁之南努努嘴,没说话便躺下了。 穆宜华整理好床铺后,也躺下在她身边,轻轻问道:“哎,那贺郎君长得如何?” 宁之南似乎有些困倦,声音哝哝的:“嗯……他生得……也还行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 第17章 四月下旬,春闱临近,整个汴京城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节日的到来,大相国寺的香火在这几日尤旺,明明家中并无科考之人,宁之南还是拉着穆宜华和虞倩倩一同去寺庙里赶了这趟热闹。 春闱乃是重中之重,朝廷上下皆是严阵以待。作为主考官的穆同知更是被要求住在宫中。穆宜华府中操持,命人去宫中送了熏香膳食、补药衣物,将穆同知照顾得舒服。往年主持春闱工作的官员们时有因为天气与操劳而生病的,可穆同知却是神清气爽,无丝毫疲惫之像。同僚们见之皆感慨女儿孝顺能干。 科考前几日,穆同知被放回府上修整。穆宜华却忙了起来,被褥暖炉、吃食点心一样样准备起来,还吩咐府里的蜜煎局和果子局准备了穆同知爱吃的蜜饯糕点,用油纸包好一并带到贡院去。 穆长青在一旁看着,不禁感慨:“这是闹饥荒要逃命吗?” 穆宜华小声埋怨:“你看看你,也不知道帮我。如今虽然是四月,但夜里还是冷的,贡院里除了隔间、恭桶、木板桌椅其余一概没有,虽说父亲不是考生,待遇会好些,但为防止考察官徇私舞弊,也是不允许进出的,得在里面关三天呢。那边的东西必定是不如自家的,父亲为这事忙前忙后月余,都没能好好休息,只能让他在贡院稍微住得舒坦一些了。” “那我以后科考去了,姐姐也替我准备。”穆长青卖乖。 穆宜华笑道:“你要是能过乡试成了举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四月二十日黎明,天方才蒙蒙亮,穆家的马车便停在了贡院门口。不管是考官还是考生皆不得提前入院,是以他们只能趁着微弱的日光早早地到达此地。 贡院外已有一些官员等候。穆同知下了马车,拱手道:“孟兄,我来迟一步,实在是对不住。” “不妨事,我也才刚到。”孟秋回礼,“如今就等曹兄的钥匙便可开这贡院的门了。” “父亲。”穆宜华拉着穆长青从马车上下来,同各官员行礼:“叔叔伯伯们好。” 孟秋看着穆家的一双儿女,忍不住夸赞:“女贤子孝,穆兄啊你可真是让贤弟羡慕。我们家的孩子可是一个都敌不过你的啊。” 穆宜华笑回道:“孟叔叔说这话,孟娘子那一手好厨艺可不答应。” 孟秋听罢抚掌大笑,直夸穆宜华会说话。 突然,穆长青拽了拽穆宜华的衣角:“姐姐,那儿有个人欸。”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年轻男子披着略薄的外氅坐在离贡院不远的早点摊里,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神情专注,黎明的寒风吹得他的脸有些苍白泛红,可他却不为所动,只就着烛光认真地看书。穆宜华一眼便认出了是那日书店里遇见的人,好像叫左……左什么…… “左衷忻?”穆同知喃喃喊出他的名字,“倒是来得早。” “今年春闱的考生名单我都看过,这左衷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孟和秋也在旁说道。 穆宜华好奇:“为何这么说?” “他三岁失恃,七岁失怙,无依无靠,由乡老供养长大。求学之难,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我听闻他还当过一富贵人家的杂役,不求报酬,只求遍览那家人所有书籍。十五为秀才,县令怜其辛苦,赠其五十两纹银以示嘉奖,他本可以拿着这个钱去寻一好师长、好学院,可那时,有一从小扶持他长大的乡老性命垂危,他二话不说便将那钱拿出来给乡老治病,也未再继续求学,只偶尔去书院做做杂工,听些课,再回家中自学。有些人读书于他而言便是天赋,加之自己努力,一步登天也不是难事,可有些人即使耗尽终生,也难望其项背。这左郎君便是前者了。” 那日一见,穆宜华只觉此人清俊出尘,冷傲独立,没想到背后身世竟如此坎坷凄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或许就是科举能够给予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公平了吧。 “孟叔叔为何如此了解?”穆长青疑惑。 孟秋失笑:“每一位府州发解的考生,地方都会上呈他们的生平履历,更别提左郎君是明州的解元了,吏部自是更加上心。早在去年乡试放榜之后,我们便传书仔细询问过了,今年不过是得见真人罢了。” 四人望向远处的左衷忻,可他却仍旧是旁若无人地看着书,仿佛世间一切与他无关。 “科考,是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了。”穆同知感慨。 穆宜华将这话听进了心里,见左衷忻衣衫单薄,面颊微红,心中竟生出些许怜悯之情。 不多会儿,曹大人也到了,三把钥匙一齐将贡院的门打开,穆宜华吩咐小厮们将东西搬了进去。因天气仍旧冷,穆宜华出门时还披了件大氅带了个手炉,穆同知催促着他们回去,穆家姐弟二人行了礼便回了马车。 穆宜华微微掀起帘子——天际微白、一灯如豆,左衷忻仍旧是旁若无人地看着书。她突然对穆长青招了招手:“长青,你把这个手炉去给左郎君。贡院寒冷,这个用得上。” “好嘞。”穆长青乖巧地接了手炉下车,小跑着去找左衷忻。 左衷忻好像此时才意识到除了他以外的旁人,颇有些茫然的看着穆长青。 “我姐姐给你的,她怕你在贡院冷考不好试,别推辞,拿着吧。” 左衷忻瞧了瞧那个用兔绒绢布包裹起来的手炉,精致小巧,还散发着茉莉幽香,一看便是闺阁女子用品。他转头看向穆宜华,只见她浅笑着,眉目在微弱的晨光里异常柔和。 她点头示意。 左衷忻起身朝她作揖示谢,没什么犹豫地从穆长青手里接过手炉。 “多谢好意。”有些疏离又有些恭敬。 “不客气不客气,祝郎君不枉辛苦,早日登科!告辞。”穆长青抱拳离去。 马车缓缓离开,穆长青问道:“姐姐,这左郎君为何那么早就到贡院门口了?贡院卯时三刻才开呢。” 穆宜华揉了揉他的脸颊:“你没听孟叔叔说吗?左郎君家境贫寒。这离贡院近的客栈多贵呀,一晚上就要四两银子。” “四两银子……不是还好?” 穆宜华敲了一下穆长青的脑袋:“何不食肉糜!唉……也望左郎君金榜题名,就不用再过这般辛苦日子了。” 晨曦微亮中,马车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左衷忻坐在原地,双手捧着暖意融融的手炉,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18章 四月二十这一日,昼光明亮,春风和煦,贡院开门接纳了来自大宋五湖四海的学子们,他们带着寒窗十年的满腹诗书与报效家国的赤诚心愿,跨入这天下每一位读书人所期盼的圣地,用三天的时间去实现夙愿,待到放榜之日,再来一场“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五月十四,春闱放榜。 五月二十九,集英殿试。 皇帝华服冕旒端坐高堂,太子赵闵、三大王赵阔、四大王赵阙朝服正冠,分作龙椅两侧,一派肃穆威严。 司礼内侍高声唱词、点名、散卷,贡士们赞拜、行礼、归位、颁题。 太阳正当好,斜斜地射进大殿内,玉石地砖折射出的金光照在学子们的桌案上,毛笔起起伏伏,一片片文章在宣纸上熠熠生辉。 大殿静默无声,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未来书写,这里或许将诞生左右大宋前途命脉的权臣高官,辅佐君王明政的忠臣志士,恪守高风亮节的清流言官,他们将从这里开始,走向大宋的漫漫远方。 殿试考题有诗赋、帖经、墨义与时务策论,线香燃尽时,已是傍晚,所有人由内侍官带着拜过皇帝,齐整地走出宫门。 穆同知与一众大臣陪同皇帝阅完卷,被准许放了三天假。 穆宜华备了好酒好菜让父亲好生歇息,用过饭后,穆同知将姐弟二人召到书房。 他递上几张纸:“你们两个好好看看这个卷子,看完告诉我你们的想法。” 穆长青未看先叹:“这字可真好看,哪个考生的?” 穆宜华敲了一下他的头:“科考所有的卷子都是由誊录官重新抄一遍再弥封上呈的,这可不是考生的字迹。” 穆宜华拿着卷子走到榻旁坐下细细看,有时还轻轻念诵,不多会她便惊呼出声:“这真是好文章啊。爹爹,这是谁的?” 穆同知捋着胡须,端起茶张啜了一口:“新科状元的。” “新科状元?”穆宜华心中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她几步上前走到穆同知面前,眼眸晶亮,“是……是……” “就是你们见过的,左衷忻左郎君。” “真的是他?”穆宜华惊叹之余带着欣喜,“那可太好了!他果然是有真才华的。这文章引经据典,以我大宋开国以来所施用的政策以及真实民事为例提出自己的观点,深入浅出,有理有据。怪不得会是官家钦点的状元。” 穆同知笑道:“不仅仅是官家,除我以外的其他五位阅卷官都觉得这篇文章最为出彩,颇有当年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向与胸襟啊。” 穆宜华宽慰地感叹道:“寒门士子……当真是不容易。官家有想好授他什么官职吗?” “官家似乎有意拜他枢密副承旨一职,我朝即使是状元,初授的官职一般也不高。枢密副承旨虽只有正六品,但常侍立在官家身侧,是个好位子。” 穆宜华听见“枢密”二字,便失了兴致,默默地“哦”了一声。 穆同知看出她的失落,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你不必替父亲觉得可惜委屈,有才德之人到他应到的位置去做他应做的事,为大宋江山社稷鞠躬尽瘁,这才是为父最想看见的。” 穆宜华听见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嗯。” 穆长青却适时插话:“爹爹,等我以后考上了状元,我来给你打下手!” 其余二人先是一愣,而后纷纷笑了出来。穆同知也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啊好,你姐姐贤淑聪慧管家,你一举中第治国,那我今生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可就真没什么遗憾了。哈哈哈哈……” - 六月上旬,殿试放榜,贡院门口挤满了男女老少。科考的学子们各个仰着头看张贴出来的告示寻找是否有自己的名字,找着的大喊大叫,没找着的垂头丧气。 穆宜华虽然已经知道状元是谁,但还是想来凑一凑热闹,便拉着穆长青一起上了街。她若是能亲眼看见左衷忻的神色反应,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她刚下马车,却也瞥见带着帷帽的宁之南东张西望。 穆宜华上前拍了拍她肩膀:“阿南。” 宁之南显然不曾料到这样也能被人认出,她惊叫出声,见是穆宜华,小声抱怨道:“你吓我!” 穆宜华委屈:“我哪有吓你,你就出来看个榜何必带帷帽?” “我……我怕晒黑!”宁之南随意扯谎。 “别诓我了,从实招来。”穆宜华一眼看穿。 “就……就是怕晒黑!” 穆长青见宁之南如此,笑出声:“宁二姐姐骗人!我都看出来了!”十分骄傲。 “你个小猢狲!”宁之南用食指顶了顶穆长青的脑门。 “别找了,二甲第七。” “真的?”宁之南撩起帷帽,兴奋难抑,“中了?” “中了!” 声音重叠。 宁之南侧头相望,只一瞬间她恨不得划花自己的脸遁地而走。 贺辰光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宁之南,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鞠躬:“宁二娘子。” 宁之南努力回神,故作镇定屈膝告礼:“贺郎君。” “宁二娘子也是来看榜的?”贺辰光微微低头,和声询问。 “嗯,随便凑个热闹罢了。” 穆宜华立在一边,装作并不识得宁之南,耳朵却偷偷地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贺郎君可是中了?” 贺辰光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小欣喜:“嗯,总算是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宁之南笑了笑:“贺郎君如愿以偿,恭喜了。” 贺辰光侧目看她,嘴唇翕合,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几次三番,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还要感谢……感谢宁二娘子当日赠言。” 那日宴席散会,宁之南本是客套说了句祝愿他早日登科,得偿所愿,不承想他今日如此郑重地说出来,反倒显得她确实有什么意思似的。 宁之南微微脸红,她无意地拉扯下帷帽,挡住贺辰光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好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榜也看完了,贺郎君,我就先行一步了。” 贺辰光侧身行礼,宁之南隔着朦胧的帷帽悄悄地瞧了他一眼,容姿端正,器宇轩昂。宁之南微不可见地浅笑了一下,在心中默念:那就愿你以后能做个常守初心,为民请命的好官罢。 穆宜华仍旧偷偷观察着贺辰光的神态,他就这样一直望着宁之南离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头来。 身边的小厮调侃道:“老爷说给公子找了宁家二娘子,可没说是哪个宁二娘子呢。” “住口!再胡诌我便不会带你出来了,这种有损姑娘清誉的话可是能随口乱说的?” 小厮挠了挠头,笑道:“小的只是见公子高中,开心坏了这才口不择言,还请公子原谅。” 贺辰光叹了口气,转身与小厮一同离去。 穆宜华将话一句句记在心里,会心一笑——这有些人呐,怕是红鸾星动了。 她抬头看着一张张名帖,得进士之人上至古稀下至弱冠,有些人耗费了整个人生,而有些人的人生却刚刚启程。比如这一甲第一的状元,年方二十的—— “左衷忻!左郎君!”一个少年兴奋地大叫,摇着身边男子的肩膀喜形于色,“状元!你是状元啊!”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是这位郎君吗?哎呀,郎君真是厉害啊,芝兰玉树,满腹诗书,多大了?家中房产几何?有几口人啊?可有娶妻啊?喜欢什么样的啊?我家中五个女儿,保准有一个郎君喜欢的。来来来,郎君今日就上我家去吃杯酒吧!” “哎!你这个刘老三,就知道往自己家拖人,这郎君这么好,我也要给我家闺女瞧瞧,你起开!” “你怎么回事儿你!谁让你动作那么慢!你给我起开!” 二人争吵起来,那少年连忙拉着左衷忻出逃,却又被人群拦了回来。他口不择言,胡诌了谎话:“左郎君有婚约了!有婚约了!诸位别忙活了!” “有婚约了?”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表示不介意,“这没关系,那不还没成亲呢吗。不怕,老朽家财万贯,只要郎君娶我家女儿,您约定的亲家那边,我来办!” “不成不成!我们左郎君品行端正,言而有信,才不会干这种陈世美的勾当!”少年义正言辞,口若悬河,“不瞒你们说的了,和左郎君有婚约的就是我姐姐,我们家绝对不会同意的!绝对不会!” 二人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左衷忻被逗笑:“你何时有过姐姐啊?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气喘吁吁:“哎哟累死我了,汴京真是……真是不一般啊。有人他们是真抢……” 少年在那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不见左衷忻回话,抬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女子亭亭玉立,正笑瞧着他们。 少年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迅速地整理自己的衣冠,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汴京可真是不一般啊。 “左郎君!”穆长青长臂挥舞。 左衷忻上前几步到他们面前行了礼。 穆长青率先开口:“左郎君在贡院待得可好?我们看见了,你是第一名!嘿嘿,其实不瞒你说,我们前几日便知道了。恭喜左郎君了!” “穆郎君谬赞了。”左衷忻说道。 “你知道我姓穆?” “那日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左衷忻示意,“二位又说早知这名次,想来是穆相公的亲眷吧。” “正是正是,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左郎君,您的文章我们……啊!姐姐疼啊。”穆长青捂住自己的胳膊抱怨。 穆宜华讪笑:“左郎君别见怪,这孩子野惯了,口无遮拦的。” 左衷忻淡淡一笑:“不碍事。” 他将目光移向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瞬才说出来:“贡院寒冷,那日多谢穆娘子了。” 穆宜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暖炉之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事而已不足挂齿,难为左状元记着。” “怎么了怎么了?”身边的少年询问。 “春闱那日,穆娘子送了我一只手炉。” 少年笑道:“那左郎君可是要谢谢这位娘子了,若非娘子想得周到,你怕是要考不上这状元了。” “这位郎君言重了,左状元是真有才学之人,可不是因为我。”穆宜华哭笑不得。 可惜这般聪慧又有毅力之人竟不能在父亲手底下干事,真是一大遗憾。 “你是谁?”穆长青对着少年抬了抬下巴。 “乔擢英。”少年抱拳,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煞是明朗可爱,“左状元的同乡,我们一同进京的。左状元在我们那儿名气可大了,如今得中状元,连我们都跟着沾光。” 穆宜华打量他一下,只见他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个子高但仍旧生得稚气,一双大眼睛分外干净明亮,唇红齿白,宽衣博带,一看便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19章 放榜得喜之人享无穷之欢。 六月二十五,琼林佳宴。王公士子,贵妇美眷,歌舞窈窕,琴瑟绕梁,荷花未谢,夏阳骄烈。 琼林苑座落在汴京城郊西侧,与金明池相望南北,大门外石砖铺就双道,两侧古松怪柏林立,又伴有石榴、樱桃两园。苑东侧建有一处华觜冈,高几十丈,冈上并排建了两座望月楼,以虹桥相连,可目及远方,手摘星辰。冈下池塘画舫、花园飞禽美不胜收,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皆有两浙两广进贡,一年四季备有专职侍花婢女,池塘上玲珑精巧水榭难数,锦鲤鸳鸯难名。 今年的琼林宴也是与往日不同,不仅有老臣新贵,汴京城中尚有些排面的臣子家眷们也受邀在席。穆宜华听父亲说这场琼林宴极尽奢华,官家特命人从地窖背上来数千块冰,将男女分席团团围住,并命宫人摇扇不休,以供清凉。席间的酒水果品也都是放了冰块,用冰水浸润过的,六月日头毒辣,宾客坐于期间却如同三九一般还要裹上外氅才能坐住。 男女席分别置在两个院子里,其间亭台楼阁,廊腰缦回,叶茂花香,众人分坐其间,赏美景品美食,两厢便宜互不耽搁。 这琼林宴本就是为了新旧相识,一开始诸位倒还是按照品阶次序端坐着,酒过三巡,各自走动,便无人在乎这位置的前后了。 穆宜华与宁之南、虞倩倩聚在一起打马博.彩,几轮下来,穆宜华赢了个盆满钵满,看得虞倩倩是一愣一愣的。 宁之南咬牙:“倩倩你可别被她乖巧温顺的外表给骗了,阿兆精得很!这打马我从小就没赢过她!” 虞倩倩笑:“我本以为宜华饱读诗书,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好闺秀,不承想赌局上那么威风,像个提枪上马大杀四方的将军。” 宁之南凑过去,大声密谋:“到时候我们俩围堵她,不管谁赢了,我们把银钱对半儿分!” 穆宜华挑了挑眉,出声警告:“我可听见呢。” “我管你听见不听见呢。”宁之南噘嘴不看她。 穆宜华拧了拧宁之南的脸:“好啦,别恼了,等宴席结束了,我拿这钱请你们去樊楼好好吃一顿。” 说道这个宁之南便兴奋:“我听闻樊楼最近酿造了新的羊羔酒,我要去尝尝!” 穆宜华皆应好。 女席热闹,男席似乎也已经热络开了,笑声欢呼声越过墙头传入家眷们的耳朵里。 她们三人也正玩着,一女子突然朝她们走来。 她轻轻拍了拍虞倩倩的肩膀,略带歉意地说道:“大姑娘,妾身实在不该劳烦您,但妾身找不到大娘子,又怕两个孩子在前头吃酒吃多了会昏了头。妾身人微言轻,也不曾来此等宴会见过世面,但是大姑娘您不同,您是来过上巳宴的,不知可否帮妾身找个宫女去问一问,或者将这解酒药带给两个孩子?” 穆宜华听这话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她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一身秋香色的常服中规中矩,发髻也干净齐整,粗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她腰间的玉坠,腕上的金镯以及鬓间的八宝攒珠簪都在时时刻刻彰显着她的不同。 穆宜华瞧了一眼虞倩倩。 虞倩倩抿了抿双唇,有些为难的开口:“姨娘,两位弟弟……我母亲是放在心上的,何况这前院父亲也在……” 女子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对她微微颔首:“妾身知道大姑娘为难,但妾身就是有些担心,那两个孩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妾身怕他们……”她缓缓递上一个小药瓶,“大姑娘就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帮帮妾身吧。” 这一来二去,穆宜华算是明白了。此次琼林宴并无多大限制,只是想让朝臣们都能欢聚一堂以庆大宋获良臣,因此大臣家中,只要主君允许不分嫡庶皆可赴宴。这其中自然不免将宠妾带在身边的大臣,一如这虞家的主君。 虞倩倩实在不会拒绝,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却被穆宜华出声打断:“劳烦姨娘挂心了,恰好我也要给舍弟送东西,就让我的侍女一并送过去吧。两位郎君的情况我也会让我的侍女告知虞夫人,就不劳姨娘费心了。” 那女人面色一滞,略带试探地询问:“穆……娘子?” 穆宜华未起身,点头示意。 那女人神色有些难堪,福了福身:“那就……多谢穆娘子了。” 女人离去,宁之南拉住虞倩倩问道:“这女人谁呀?讲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虞倩倩脸色疲惫,长叹一声:“我……父亲的妾室也是……他的表妹。我的两个弟弟皆是由她所出,开蒙后便养在了我母亲的房里。” 穆宜华轻声询问:“开蒙后是一直由虞夫人抚养吗?” 虞倩倩摇摇头:“我的二弟在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是劳累所致,一连发了好几日的烧。我父亲责骂我母亲对待孩子太过严苛,不懂严慈相济,不像是个做母亲的模样。我姨娘也因为跪祠堂为我弟弟祈福而晕了过去,我父亲心疼,便将我二弟送回到姨娘房中,没过几天,我二弟的病就好了。父亲更加责怪我母亲,说不把我二弟当做亲生孩儿一般对待,便将我两个弟弟又送回我姨娘房中养了好几年。” 穆同知对亡妻思念甚笃,宁肃与妻子感情和睦,是以穆家与宁家皆没有妾室庶子,虞倩倩此烦此难,二人一时之间竟难以共鸣,只替她觉得心酸苦楚。 穆宜华拉住她的手:“别想了,如今两个弟弟都在你娘亲房中,你也那么大了,虞夫人的福气在后头呢。” - 穆宜华借着给穆长青送扇子的名义,让春儿去前头将解酒药给了虞家两位公子。回来时,面上羞红,低头抿唇,就立在穆宜华身边不说话。 穆宜华见她不对劲,拉过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春儿悄悄地看了眼虞倩倩,还是不言。 穆宜华回过身,对着二人笑道:“这孩子在跟随我在闺中时间待长了,是我的错,不该叫她去前院的,应该叫个小厮去。行了,我们继续玩儿吧。” 三人正玩儿着,只听见宫中女官喊道前头置了屏风,开始击鼓传花赛诗,官家邀请有兴致的闺眷们可往前院旁听。皇后娘娘也不拘着众人,安柔与清河帝姬相携前往,穆宜华素来爱诗词,也实在按捺不住,宁之南大度放了她一马。 穆宜华走到前院,娘子们见是她便稍稍让开一点位置,让她挤到前头去。 屏风前是枝繁叶茂,雅致景象,沉稳自持的臣子们与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列坐其间,或举杯高吟,或低头沉思,一人坐于中央,拿着小鼓小锤蒙眼敲击,一柄包裹着绢布的扇子在众人手中传递。 穆宜华瞥了眼穆长青,只见他两手空空,曲着单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只听着别人作诗笑嘻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穆宜华实在无奈却又无法,却在一瞬间意识到——穆长青手中的扇子不见了。 等等!难道……穆宜华震惊地看向击鼓传花的“花”。莫不是……莫不是那一把? 蠢材啊蠢材!穆长青你真是个蠢材! 且不说团扇是闺中女儿之物,你亲姐姐给你的东西你怎好直接拿出去作宴饮赏乐用? 穆宜华心里头正生气,却听身边有人说道:“穆娘子觉得此人作诗如何?” 转头一看,竟是辛秉逸。 “辛娘子。”穆宜华问礼。 辛秉逸也是礼貌回敬。 “这已是过了几巡,穆娘子可听见让自己满意之作了?” 这话听着像是认真问的,穆宜华也就认真回答:“被抽中的大多是新科进士,作的诗格律规范辞藻丰富,只是所作不出美景美酒美时光,虽不出差错却也不会出挑。” 辛秉逸点头:“毕竟王勃不是人人都能做,《滕王阁序》也不是年年皆可现的。” 穆宜华认同点头。 “我曾拜读过穆娘子的词作。”辛秉逸转头对着略有震惊的穆宜华笑了笑,“您作的画我也看过。所以我倒是觉得,若是穆娘子作词,定不会比他们差。” 穆宜华不懂辛秉逸对她说这番话的涵义,捧杀?讽刺?可都不尽然。她未曾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一丝丝有别于欣赏赞美的东西。 辛秉逸是真的在夸奖她。 穆宜华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回她。因二人父亲的恩怨,穆宜华一直有意地躲避有关辛秉逸的一切,她想要尽可能地减少与辛家人起冲突的可能性,只要能够不去招惹他们,她可以藏起自己的光芒、能力乃至野心。 可如今这辛秉逸反倒直接撞到了自己的跟前,这打得穆宜华一个措手不及。 “辛娘子亦然。”这是穆宜华在最短时间内能够想到的最得体的话了。 “可惜啊,我们皆为女儿。”辛秉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看着那端的男席,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 穆宜华心中突然震颤,她故作淡定地望向身侧的辛秉逸,只见她微微欠身,转身离去,独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浅笑。 穆宜华正出神,只听屏风外传来一阵热烈的叫喊与掌声,线香燃尽,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是—— “左状元!”【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20章 穆宜华听见这个名字,轻轻地扶住屏风凑近前去看。朦胧之中,只见左衷忻一袭鸦青圆领长袍,腰间配了一根月白色宫绦,冠帽上插着几朵杏花,他长身玉立,身影略微有些瘦削,如同玉雕人一般。他朝着官家作揖,正要张口,穆宜华却被旁人拍了拍肩膀。 她扭头一看,竟是春儿。 “大姑娘,经天池那边宫女姐姐们都在品香呢,您要不去看看?” 穆宜华听这话讶异,虽说她喜香,但春儿断断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地叫她去和小丫鬟们一起品什么香。 看来只有一件事了。 穆宜华心神恍惚,微微垂眸又抬起眼睛与她对视:“好啊,我跟你去看看。”说罢,便跟着春儿走出了人群。 辛秉逸微微侧目一瞥穆宜华离去的身影,又将眼神挪回席间,只见那高堂明座上早已没了赵阔身影。 琼林苑极大,今日办宴会不过就只是动用了其间两三间院子罢了。春儿带着穆宜华七拐八绕,把穆宜华头都绕晕了。她无奈抱怨:“这路你是怎么记得的?” 春儿哭笑不得:“三大王交待的,春儿可断不敢忘。” 二人再走了几步,忽到了一处紫薇掩映之地,粉白紫红交相辉映,蝶飞蜂绕,美不胜收。春儿将穆宜华引到此处,便躬身褪去,只听草木葱茏之间传来一男子的声音:“阿兆。” 穆宜华回身,见赵阔立在繁花树下,今日的他褪去了沙场的戾气,一身祥云暗纹长袍,广袖簪花,眉目清朗,看见她时那双眼睛还闪着欣喜明亮的光,不像个将军,倒是像个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 “阿兆。”他缓缓上前来,目光无他,唯有穆宜华。 穆宜华欣喜,几步上前:“三哥!” 二人皆是偷偷从宴会上溜出来的,隐在花丛间轻声细语,紧张、害怕,却又有些隐秘的兴奋。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香囊。 那香囊被穆宜华翻新过,原先的针脚粗糙,本只是少女时试手之作,不承想被赵阔觍颜要了过去,一戴还戴了那么多年。 她可不想再让他戴着这么个蹩脚的玩意儿了。 “我把原先的线都给拆了,花样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这个针脚比以前的细致,流苏我也给你配了新的。” 赵阔满心欢喜地接过。黛色的绢布上用海蓝色蚕丝与银丝交叠绣制雪浪拍岸,远处还绣着青绿色的群山,底下的流苏一看便是穆宜华自己染得渐层水蓝色,链接处还分别扣了三颗珍珠。 他将香囊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忽觉一股绵长醇厚的香气钻入鼻子,吸入肺腑又顿觉清新明朗,神思澄澈。 他笑问道:“这是什么香?” “雪中春信,是梅香。但我怕太过冷冽,还加了一些乳香与林檎汁。你常伏于案牍,又忙于朝事,累了闻一闻这个,能放松些。” 穆宜华就是穆宜华,赵阔在那一瞬间,甚至觉得此生他若没有遇见她,那该是多么无趣与可怜。 他上前一步,穆宜华被逼得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拉住。他比穆宜华高出大半个头,此时正微微弯着身,认认真真地看着穆宜华逃避的眼神:“阿兆,我要这香囊是何意思,你是明白的,对吗?” 穆宜华心跳如擂鼓,她当然明白,不然她也不会在琼林宴上,在这个皇亲国戚、举国重臣、新科进士、贵女娘子齐聚的地方带上这个香囊,与他做这般有违规矩私下相会之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我若拿走了,这辈子都不会还了。”赵阔凑得近,穆宜华甚至都能感受到他烘在自己面前的热气,“你不许后悔。” 穆宜华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年将加冠的赵阔,是她自小爱慕的情郎啊,是迢迢千里路、漫漫长岁月都斩不断的相思啊。 “不会。”她回答,“我不会后悔的。” - 穆宜华庆幸没有人来,她与赵阔依依惜别,带着春儿从园子走出去,心思却还停留在方才的温存里。 赵阔上前轻轻地搂着她,鼻尖萦绕着属于长大成熟的女子的香气。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经到了开花摘果的年纪了。 穆宜华也是心脏狂跳难以停歇,她虚虚地靠着赵阔的胸膛,听见从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面颊发热绯红。 若不是时机不对怕被人发现,他们或许还要这样抱下去。只是听见宫女们渐近的声音,穆宜华只能推开赵阔转身离去,只回头留给他一个浅浅的笑。 转出花丛,她努力地平复着心绪,却听一旁陡然有人喊了她:“穆娘子!” 穆宜华心中一惊,定睛一看,竟是陆秀。今日的她比上巳宴见到时更明亮娇艳了些,让穆宜华眼前一亮,险些不敢认她。 “陆娘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这地方与方才她与赵阔私会之处相去不远,穆宜华心里有些慌张。 陆秀笑着上前,看着穆宜华的眼睛道:“我就随便走走,穆娘子也是吗?” 穆宜华有些心虚,垂眸一笑:“是啊,席间人多,出来透透气。” “穆娘子方才是在那边吗?”陆秀往穆宜华来路看去,只见一片繁茂紫薇,“花儿开得真好……穆娘子挑的地方一定是好的,一会儿我也去那边看看。” 这话听得穆宜华冒冷汗,她讪讪一笑:“紫薇太香,蜜蜂有些多,我也是怕被蛰了才回来的。陆娘子若是想透气,不妨去那边的经天池走走?我方才路过还看见小宫女们在玩儿香呢。” 陆秀闻言敛眸一笑,点点头:“好的。” 穆宜华又接着岔开话题:“我今日一见,陆娘子气色比上次好多了。” “是啊,话说回来也是多亏了穆娘子。平日里家中也无人同我论诗作词,如今得了穆娘子指点,我作的诗竟被家中先生夸奖了。父亲听了也高兴,就赏了我和我小娘一些东西。”陆秀眼中闪着欣喜的光。 她微笑颔首,语调轻轻:“若是,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穆宜华看着陆秀这副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虞倩倩来了,心中顿生酸楚,她拉住陆秀的手宽慰她:“都会好起来的,你若在诗文上有不懂的,或者有什么想与人探讨的见解皆可书信于我,我必一一应答。” 陆秀望着穆宜华的脸,紧了紧她的手,垂下眸子,“嗯”了一声:“我是知道的,穆娘子与我是一样的人。我一直是将穆娘子当做知己的。” 穆宜华闻言愣了愣,觉得此话有些奇怪,但又没心思细想,便又寒暄几句,匆匆离开。 二人分开,穆宜华大喘一口气,悄悄嘀咕:“她应当没看见吧?” 春儿安慰她:“姑娘别担心,春儿一直守着呢。” 穆宜华劝慰不要自己吓自己,又在池边微微站了一会儿,想着与赵阔错开时间回席。她望着池子里闲适得意的锦鲤们在池面拱出一圈圈涟漪,只一会儿便出了一层薄汗,想扇扇子却发现手中无物,掐指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正要回席,却见虞倩倩已在院门那儿站了许久。 穆宜华连忙迎上去:“倩倩?” 虞倩倩神色踌躇为难,见她发现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她支支吾吾:“宜……宜华,我方才去问了励儿,我……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吧!” 穆宜华连忙制止:“那是你两个弟弟不懂事,又与你何干?” 虞倩倩愣神:“你……你早就猜到了?” 穆宜华叹气:“春儿回来面色酡红,又不说话,显然是生气了,看你时神色不对,我便猜了七八分。” 虞倩倩更觉无地自容,她愤懑交加:“这两个混小子,喝点儿酒诗书礼义就全给忘了!欺侮春儿不成,还想调戏宫女,我来时他们俩正被尚宫教训呢!还是我母亲去求得情,尚宫这才放过他们,没有禀报皇后娘娘。真是气死我了!” 春儿被言语调戏,心中羞愤,本是想找自家小姐好好诉一诉委屈,可奈何始作俑者的姐姐是自己姑娘的朋友,她这才把话往肚子里咽。可如今见虞倩倩这样替她打抱不平,那剩下的一点点怒气也被磨没了。 穆宜华了解虞倩倩的脾气,也不急着回席,就拉着她在池边坐下,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安慰她。 “哟,这里倒真是处处有美人啊。”一男子满头鲜花,一身淡紫色长袍,里头竟还穿着花色的里衣,衣带松垮,满面酒晕,看见穆宜华与虞倩倩便想扶着树枝走下来,不承想脚下一滑,直接屁股蹭着台阶溜了下来。 “谁啊!谁啊!哪个不长眼的在这边放石子儿啊!不知道本少爷要走路吗!”那人嚎天嚎地,对着身边的仆人大吼大叫。 穆虞二人掩唇偷笑,男子看过来,眼睛又瞬间眯成一条缝,颠儿颠儿地跑到二人面前,讨好地笑道:“二位姐姐……嗝……赏花儿呢?花儿哪有你们好看啊,你们临水照花不就好了?” 油嘴滑舌。 穆宜华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拉上虞倩倩就要走。 “慢着!我让你们走了吗!”那男子虽然醉了酒脑子不清醒,但这手脚倒是利索,一下子揽住穆宜华的细腰往自己身上贴,“别走啊,你们赏好了,我还没开始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21章 “你放开!”穆宜华怒目圆瞪,一把挣开,“这位郎君,这是琼林宴,来的都是重臣亲眷,你怎敢!” 男人见着穆宜华跑走,又去捞虞倩倩,还醉醺醺地要往虞倩倩脖子上闻,吓得仆人和穆宜华春儿连忙冲上去将二人拉开。 虞倩倩惊魂未定,眼里泛着泪花,看得穆宜华气上心头,她四下张望,拿起一杆称手竹竿,趁其不备,就朝着那人的肚子捅过去,力道拿捏之分寸,一下子就把人杵得滴溜溜滚下斜坡,半个身子都要浸到池子里去了。 “哎哎哎——救我!救我!我不会水!救我!”男子半个身子在池上,双手死死地拉住池边石块,半个身子在池里,一群鲤鱼围着他转,全然不复方才嚣张姿态,看得穆宜华捂着肚子大笑。 “下去喂鱼吧你!登徒浪子!”穆宜华怒喊。 虞倩倩一脸惊恐地看着穆宜华,显然是被她的言行举止吓到了。 她又有些慌张地将目光转向那男子,那人已经被仆人从池子里捞了出来,又不怕死地向她们冲来。穆宜华拿着竹竿还想上前,被虞倩倩从中拦下,她怕事情闹大,在中间劝说道:“这位郎君,琼林宴官家与皇后娘娘都在,若是闹到官家跟前,我们都是不好看的。” 那男子方才被水泡过,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他上下打量了虞倩倩一番,只见她虽生得清丽,但衣着打扮并不华丽奢靡,嗤笑道:“瞧你这打扮,你父亲官职定不高,本公子看上你那是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至于你……”他把眼神瞥向穆宜华,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惊喜,他上下逡巡看了好几眼,刚想说些轻佻的话让穆宜华难堪,但又想起她方才的竹竿功夫,硬是把话往肚子里咽了回去。 “你……你们家的官职肯定也不高,哪家高门高户教得出你这般粗鲁的女儿!” 穆宜华上前几步,将虞倩倩护在身后,冷笑:“怎么,难不成这汴京只要是有权有势便能欺凌弱小,欺侮女子?若真是这样,我看你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如此不知检点,不知礼数!” “谁说的!谁说本公子是小门小户!本公子是南阳侯府四郎君周秉天!你们倒是报上名来,让本公子看看你们姓甚名谁!” 虞倩倩听见这名号,吓得连忙拉住了穆宜华的手腕,她回头小声问道:“怎么办啊?是南阳侯府的人。” 南阳侯府……倒确实是个可以让他嚣张的家世。自己父亲的品阶尚可与之相提并论,若是硬扛,不管是父亲还是穆长青也定会为自己伸张正义,但是倩倩……穆宜华侧头看了一眼。 虞倩倩面露难色,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宜华……” 强硬的父亲,难为的母亲,受宠的妾室,不懂事的弟弟…… 穆宜华忍下心中气焰,挡在虞倩倩面前,与周秉天对峙:“周郎君,南阳侯府素来是书香门第,祖上荫封,您如今醉了酒做了混事说了浑话,我们不与你计较。你若是再敢胡来,官家和娘娘可还没走呢。” 周秉天瞧着穆宜华那张不卑不亢的脸心中就莫名不爽,但也不敢上前,只敢嘴上占便宜:“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啊,不知汴京哪户人家能容得下你这尊大佛?” 穆宜华自是不会把这个大麻烦惹到自家门前,硬是没说话,让春儿拉着虞倩倩先走。她瞪了一眼周秉天,转身就要离去,周秉天被她最后一个眼神瞪得心火顿起,几步上前要抓穆宜华的手,非让她回答不可。 “周郎君。”左衷忻不知何时站在院门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人间闹剧。他扫了一眼周秉天身侧的仆人,清冷淡然地开口道:“周郎君喝醉了,你们为何还不拉着他去歇息?” 仆人再一次尝试拉扯他,又被周秉天一把甩开:“松手!你们是我们家的人还是他们左家的人?哦对了,左状元是寒门士子啊,从小到大应该也没被什么人伺候过吧?哦对了,左状元没被人伺候过,但是伺候过人,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周秉天拍了拍他身边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厮,“你看着和我们左状元长得差不多啊,没准你小子过几年也能中状元,我大宋朝如今可真是谁都能中状元了,啊?哈哈哈哈——” 这话听得穆宜华真是牙痒痒,她忍着怒气,只见左衷忻淡然走下台阶,凑到周秉天耳边轻轻说道:“那位娘子头上的那支钗有一颗红珊瑚玲珑珠,周郎君不妨想想,红珊瑚玲珑珠是哪里才会有的东西呢?” 周秉天被酒迷得混沌的脑袋开始运转,半晌,他忽然惊恐地看了一眼穆宜华,嘴上念念有词:“走,走……哎哟头好痛,扶着我点……” 仆人见自家公子终于消停了,连忙扶着他离去。 虞倩倩松了口气,拍着胸脯仿若劫后余生:“宜华,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穆宜华安抚她:“别怕,以后遇见这种人就打他!” “我方才真的被你惊到了,我从来不知你还有这样一面。” 穆宜华笑道:“你跟阿南待久了,八成也会这样。”她抬眼看向左衷忻,几步上前行礼,“方才多谢左郎君了。不知左郎君同那人说了什么,我们怎么讲他都不听。” 左衷忻掩眸:“是穆娘子您的簪子,上头有大内才有的贡品红珊瑚玲珑珠。” 穆宜华摸了摸头上的钗,这是皇后娘娘此前给她的春画赏赐,她为彰显敬意今日特意戴的,不承想还替自己解决了一桩难事。 她感叹:“多亏了左郎君,我竟是没有想到。” 左衷忻摇头:“并非穆娘子浅薄,在下原也不知,只不过刚才跟随内侍领赏,拿了一串玲珑珠手串,听内侍随口说了几句便记住了。” 穆宜华惊喜:“左郎君得赏了?那想来是左郎君作词作的好,真是可惜,我没听见。” 左衷忻神色微动,他看了一眼穆宜华,又低下眼眸:“不过是些陈词滥调,穆娘子不听也罢。” 穆宜华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与敬意:“哪儿的话,不瞒左郎君,家父给我看过你的文章。说句自负的话,我素来觉得自己文采了得,但见了你的文字只觉自己此前写得文章黯然失色。不怕你笑话,我跟自己赌气赌了好几个晚上呢。” 此话一出,左衷忻竟是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穆宜华,半晌才展开一个轻浅的笑容,似是宽慰又像是定心:“是吗?那便多谢……穆娘子夸奖了。” - “宜华你认得左状元?”虞倩倩问道。 “认得,因为一些因缘际会,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总之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我弟弟,都对他的文采十分赞许,当然也有我。” 虞倩倩又回头瞧了一眼左衷忻离去的背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穆宜华听见虞倩倩不自禁吟诵出来的诗句,轻轻地笑道:“哎呀,这从一个姑娘的嘴巴里说出来,可就是首情诗了。” “我……我瞎背的!我就是觉得左郎君人好,希望我的两个弟弟能多跟他学学,别整天没个正型。” 二人回到席面,虞倩倩被虞夫人叫了回去。作别后,穆宜华便在场中找宁之南,可找了半天也不见她的人影。如画也是一样心急如焚,这可把穆宜华急坏了,她逮着一个宫女就问人去哪儿了。 找了一圈儿,终于在一个小亭子里找到了闷闷不乐的宁之南。 穆宜华连忙上前拥住她,连声道歉:“我错了,我和倩倩都错了。你别生我们俩的气。” 宁之南显然没有什么兴致,她靠近穆宜华的怀里蹭了蹭,疲累地叹了口气。 穆宜华察觉到什么,这显然不是因为她们丢下她而生气。穆宜华在她旁边坐下,轻声询问:“怎么了?” 宁之南靠在穆宜华的肩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阿兆,我好羡慕你。” “你羡慕我做什么?”穆宜华哭笑不得。 宁之南无奈一笑,起身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把香囊送出去啦?” 穆宜华点了点头。 宁之南又将头靠了回去:“所以我才说羡慕你呢。” “阿南——阿南——”宁夫人在亭下找人。宁之南听见立马起身向下张望应答:“阿娘,我这就下来!阿兆,我娘来找我了,我走啦。” 穆宜华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当真无碍?” 宁之笑着摇了摇头,松开手便跑下亭子。 穆宜华独自一人在亭中坐了一会儿,只听树木葱茏外,母唤女归的声音此起彼伏,她静静坐着听了一会儿,便起身去找春儿回府了。 - “我的扇子呢,穆长青?”听姐姐这么一直问,穆长青才记起来原来还有茬事。 他挠了挠头,悻悻然说道:“我错了姐姐,我酒吃多了,我记不起来了。” “你将我的扇子拿去当击鼓传花的筹码,用了却又不替我好好看护,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东西。” “我错了姐姐,我真知道错了。”穆长青连连告饶,“一把扇子而已,姐姐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春儿无奈:“公子,那不是一把普通扇子,上面有大姑娘十二岁写的闺词,扇面还是用蚕丝做的。大姑娘可喜欢,至今不舍得丢呢。” 穆长青这下知道自己完了,连忙帮着一起找,找着找着,听见一处青年人正在闲话,便不自觉地远远站着听了起来。 一绿衣男子立在人群中央,手舞足蹈广袖飞袂,高谈阔论,眉飞色舞。众人正围着他,不住地附和—— “我看那左衷忻作词也不怎样,只是运气好,恰好击鼓传花传到了他的位置。若是让邓郎君得此机会,那今日这圣上嘉奖必定是邓郎君您的啊!” “听闻邓郎君一跃从会试三甲成为榜眼,这才情着实让人佩服啊!虽说此次未得状元,但以邓兄之才情日后在仕途上必定能得伯乐啊。” “我看邓兄的才华根本不低于那左衷忻。何况我看那左衷忻看似清高得很,不与我们说话碰酒。可反倒是专门围着……”那人声音渐渐变小,“围着大人相公们转,尤其是今年主考官穆同知穆大人。这攀龙附凤,眼高手低,不见得有多好。” “就是……”那群人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一同附和起来如同苍蝇一般嗡嗡惹人烦。 正中央站着的正是此次榜眼邓孚舟,他听见此言微微一笑,挺着胸膛,摆手推辞:“这话可说不得,毕竟运气也是一个人的能力。只不过若是永远仰仗运气,那这个人怕也是走不长久的。” “邓兄说的是啊!邓兄如今得了辛枢密使的赏识,日后去了官家近前供职,那简直再容易不过啊!” 邓孚舟颔首笑着,没有反驳,只说道:“多谢诸位仁兄的抬举了,日后我们便是同僚,还望诸位多加担待了。” “是邓郎君担待我们才是!” 其中一人忽然噤声,不知看见了谁,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人:“你看那边那个,贺辰光,殿试二甲第七名。听闻他已然攀附上了宁大人,正想着如何求娶宁家二小姐呢。” “宁家二小姐是哪个?” “不知闺名,好像是宁肃宁大人的侄女。贺家经商,得他一个进士已是光耀门楣,再娶一个京中重臣之女,真是如意好算盘。” “今日他与左衷忻倒是走的近。” “一丘之貉。”那人觑眼细瞧了贺辰光一眼,“行色匆匆,面色颓唐,也不知道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儿。” 穆长青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心中好奇万分,正想凑上前去询问,冷不丁被人一拽,转头看见穆宜华微愠的脸色。 “姐姐,我……我没找到。” “没找到还是根本没有找?”穆宜华叹气,“罢了罢了,找不到就不找了吧,偌大的一个琼林苑,哪是那么好找的。” 三人往苑门走,穆同知已然在门口等他们。穆长青犹豫再三,还是好奇极了,连忙挤到穆宜华耳边问道:“姐姐,我问你个事儿,宁二姐姐是不是要嫁人了?还是要嫁给一个姓贺的。” 穆宜华略有惊讶:“你问这个做什么?谁跟你讲的这些?” 穆长青指了指那群方才散去的人:“我偷听他们说的。” 穆宜华蹙眉:“他们还说什么了?” 穆长青在穆宜华面前极其老实,和盘托出:“他们还说左状元就是运气好,都奉承那个姓邓的榜眼呢。但是我觉得他们说得不对,那文章不作假,左状元就是有才华的,他让你给我买的书我也看了,可真有用,先生说我如今写策论大有长进呢!” 穆宜华将目光从穆长青的面上移向那些人,面色厌厌又冷淡:“离他们远点儿。《韩非子》如何讲的?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他们此言此行,非君子也,不可学。” 穆长青点头如捣蒜。【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姑娘,您若是要香,大可让张嬷嬷出门采买,这日头毒辣何必自己出门?” 穆宜华认真地看着掌柜递上来的香谱,一款一款香料看过去,笑道:“张嬷嬷要管后院诸事,况且她也不善此道,还是我自己来安心些。掌柜的,我要沉香、檀香各三两,天竺的乳香要五钱,茉莉花干也来一袋吧。” 话说了半晌,不见有人应答,穆宜华走出柜子,只见掌柜的正与一个华服少年说话。那华服少年眉头紧蹙,面色难堪,跟掌柜的争辩了几句便不说话了。 穆宜华觉得那少年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是放榜之日站在左衷忻身侧的那个人,便上前喊他:“乔郎君。” 乔擢英回头看见熟人,如见救命稻草:“穆……穆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啊?” 乔擢英从左衷忻那儿得知穆宜华是当朝宰执之女,又现身香料店,定是懂香之人,便开口问道:“穆姐姐,我想问一下大秦与努比阿的苏合香在汴京的价格是几何?” 大秦与努比阿皆是海外之国,盛产香料,因路途遥远质量极高,多用于朝贡,是以民间虽也有少许流通,但价格高出大宋朝本土香料好几倍,是连穆宜华都舍不得买的程度。 穆宜华刚想开口,就被掌柜的打了岔:“这位小公子,我们的进价与卖价是不同的,您问这位娘子也没有任何参考的意义啊。您倒不如去问问沿街其他的香料铺,看大家给你开的是什么价。” 穆宜华买了香将乔擢英拉出店铺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乔擢英长叹一口气,顿感挫败,他随便找了一处台阶坐下说道:“我爹让我一个人出来说价,说是要历练历练我,只要能说动一家以我们的价格进购苏合香,他便认我是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你跑了几家了?” 乔擢英有些不好意思,支吾开口:“这……这才是第一家。哎呀,穆姐姐,我……我不敢。那掌柜的一看便是做了好几年香料生意,我刚只是一开口,只报了一个数,他就给我否决了,说价格太高,他们根本卖不出去。” 穆宜华感受到少年的失落,拉着他走进了一家香饮子铺,命春儿去买了些雪泡梅花酒和生淹水木瓜,二人坐着吃。 乔擢英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穆宜华笑道:“你比我弟弟大不到哪里去,你就当是家中姐姐请你吃东西吧。” 这话说完,乔擢英才放开了肚子吃。 “我们家这苏合香,是与大秦商贾签订了合契才拿来的,那商贾每年都来明州,我父亲看中那香料成色、香味与留香时间,都是极佳的上品,这才高价买来。今年上汴京,一是为了送了左郎君进京赶考,二便是为了卖这苏合香的。 “我父亲说,这苏合香若是在黄金遍地的汴京卖不了,那别的地方也不用想了,定也是卖不了的。怎么办?我若是无法将这桩生意说下来,我父亲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 乔擢英说着说着,又苦恼起来,手里的吃食都咽不下去了。 穆宜华见他如此,轻轻一笑,宽慰他道:“你别这么想,你父亲并不是一定要你将这桩生意说下来,他只不过想历练你一番。好不容易来汴京,见见这里的商人如何说话做事,如何应对货商,如何应对买主,这才是你父亲想要你做的。” “真的?”乔擢英懵懂。 穆宜华瞧他可爱,点点头:“是啊,你如今也才十四,我听你说你是家中二郎,想必上头还有哥哥姐姐,父母健在又年轻,家中的生意你必定还未接手。你父亲又怎会让你一个未曾了解家中营生的孩子独自出来谈生意呢?即使你那个价格合理,掌柜的见你年纪小,也必定会压价,谈成了才是亏了呢。” 被穆宜华一开解,乔擢英脸上的阴霾顿时消除,吃东西都有劲了:“穆姐姐说得好有道理啊,我一下子便明白了。” 穆宜华瞧这孩子悟性高,又随意点了他几句:“你如今要做的,是多走几家香料店,了解汴京各坊行情,将他们一一记下,等晚上回去了告知你父亲,让他心中对汴京的香料市场有个数。你若这么做了,你父亲定然夸你。” 穆宜华寥寥数语,乔擢英茅塞顿开,他饮下最后一口酒,对着穆宜华作揖:“多谢穆姐姐,改日定去穆姐姐家中登门拜谢。”他说完这话又想到穆宜华的身世,挠了挠头笑道:“我忘了穆姐姐是相府之女,不是我能随便见的。” “无妨,我家中有个年纪与你相仿的弟弟,就是你之前见过的穆长青,你若是想来可以找他玩儿。” 乔擢英听见穆宜华这样说,面上的笑容抑制不住,灿烂得如同屋外的骄阳。他再拜,又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穆宜华买好了给赵阔续香的材料便同春儿一道驱车回府,谁知马车行将半路,突然一个刹车,人险些摔出去。 “刘叔,怎么了?”春儿扶着穆宜华,没好气地问道。 “有个乞丐婆拦住了我们的马车,现在还抱着我们的马腿呐!哎!松手!松手!我让你松手听见没有!” 春儿有些急躁了,掀起帘子想丢钱将人打发,却在看见那婆子脸的一刹那愣住,返身对穆宜华低声私语:“大姑娘,是曹婆婆。” 穆宜华心中一惊,下车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风干褶皱的面颊,混杂黄红的双眼,发丝凌乱,衣衫褴褛。她凑近前想瞧个清楚,谁知那人抬起头,一见穆宜华的模样便掉头就走。 “等等。”穆宜华在后头喊道。 女人不听,拄着木头棍子疾步离开,赤脚踩到石子踉跄着就要跌倒,穆宜华赶忙上前要去扶,被她一下躲开。 那女人胡乱挥着手,口中念念有词:“别碰我!别碰我!” “曹婆婆。”穆宜华喊她。 “别碰我!别看我!你走!别过来!” 穆宜华连忙收手。 曹婆婆立马起身,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巷子里。 穆宜华嘱咐刘叔在原地等候,与春儿二人一路尾随她到一间破旧茅草小屋,篱笆枯萎松垮,屋顶的干草随风倾倒翻飞,一不留神便破了个大口子。 二人在门外站着,没敢进去。 突然听见,屋里曹婆婆大喊:“你下来做什么!快躺好!” “娘,您别再出去了,您这样……儿媳看了心里实在不好受……”是年轻女子的抽噎声。 “我不出去你们吃什么?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又被主家逐出家门坏了名声,这周围的主顾哪个敢用我?你们娘儿俩命苦,无夫无父,若是以后我也走了……那你们可怎么办啊!” “我不做这月子了,我去做工,桨衣洒扫我都可以做。娘,您别出去了。” 屋里二人没再说话,穆宜华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杂草堆。春儿拿着帕子推开木门,汤药、发霉、秽物混杂一体的味道扑面而来,穆宜华下意识的捂住口鼻,还是止不住喉间恶性。春儿眼明手快,递上香囊又想去开窗,却被穆宜华拦下。 有妇人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红色的布条,面色苍白,十分虚弱,身边放着一个娇小瘦弱的婴孩,应当是出生没几天。 曹婆婆看见她走进来,面露惊恐,连忙回头四下寻觅藏身之地,然家徒四壁,没有一处可供他容身。 穆宜华几步上前,曹婆婆却尖叫起来:“你来干什么!看我出丑你就那么高兴吗穆宜华!我一把年纪,有儿有孙本可以享福,可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吗!” 春儿听她这话,心中来气,冲上前就去教训:“你倒是有脸,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姑娘为何把你逐出家门,没把你送开封府已是念及旧情,你还这样不识好歹!” “春儿。”穆宜华将人叫住。她低头看着,曹婆婆面色颓唐,嘴角挂着嘲讽的笑,神智已有些不清醒,面对她时更是疯癫。 “穆宜华,你高高在上相府嫡女,我们这些生如草芥的贱民,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呢?你好聪明啊,你聪明极了,你把穆府上下都管得井井有条,你厉害啊!我呢,对,我偷盗、撒谎、诬陷,我他娘的全都认了,但是那又怎样!反正我们这些贫苦人家的贱命你们这些高门显贵从来没在乎过!我又何必在乎你们!” “娘……”床榻上的夫人见自己婆婆已然疯癫,连忙下床拉住她,“娘,您别这样。” 曹婆婆泪流满面,眼泪都是浑浊的:“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本来都可以不用服兵役了,是你们!你们又把他抓走了!是你们让他去北地对抗辽人,是你们害死了他!” 穆宜华喉间干涩,她沉默许久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对抗辽人……他是为国捐躯的……” “为国捐躯!”曹婆婆声嘶力竭,“你看看!穆宜华你看看!” 她陡然站起来抓住穆宜华的袖子,指着破败即将倾塌的屋子笑道:“为国捐躯的将士生前就住这样的地方,身后他的妻母儿子要靠乞讨为生!你见过这样殉国的将士吗?你见过吗!还是说整个大宋都这样!那大宋不就像这间房子一样,像这间房子一样……马上就要完了?” “娘!别说了!”妇人泪流满面紧紧地拖住曹婆婆,“别说了……” 此话一了,穆宜华浑身如轰雷掣电,双脚如灌铅一般沉重,她缓了缓发麻的神思,艰难开口:“你先撒手,我听你说。” 曹婆婆盯着穆宜华的脸,被春儿和妇人一起拉开。 穆宜华四下张望,发现屋中连一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妇人抱歉:“实在是对不住,家中贫寒,让穆娘子受委屈了。” 穆宜华扶着妇人回到床上,自己坐在边上,轻声询问:“夫人怎么称呼?” “我姓叶。” “叶娘子。我记得曹婆婆是识字的,以往家中虽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如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叶娘子叹气,“那时我夫君被强征从军,军营里除了给口粮、马匹、兵器,其余一概由士兵自己支出,夫君戍边,婆婆不得不变卖家产以充夫君从军之用,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只是个农户之女,可汴京城中也无有田地给我们种,我只能去别人家里打打零工,做做散活,勉强维持生计。当时的穆府也……” 叶娘子瞧了一眼穆宜华,没再说下去。 “当时婆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一笔钱回来,她说是主家寄来的,让我安心用着。那时家中困难,是以我也没想多,竟不知……是偷盗所得。” “将士殉国,朝廷会给你们发恤银,你们没有吗?” 叶娘子垂泪摇头:“没有。甚至连我夫君战死的消息,我都是在大军凯旋后才知晓的……一年前,我夫君曾回来看过我们,我本以为此次打了胜仗,我们就能阖家团圆,可谁承想……都说‘童蒯童蒯,有去无还’,我本觉得只是坊间瞎传,不承想竟是真的。” 原来曹婆婆盗窃是为着这些原因。 穆宜华瞧了不远处的曹婆婆一眼,看了看身边娇弱的婴儿:“几天了?” “二十五天了。” “好小啊……”穆宜华不禁感叹,像一只瘦瘦弱弱的小猫。 她转身让春儿拿出二十两放到床上:“这是给你们的,不要推辞。算是曹婆婆为我们穆府操劳多年的辛苦费。曹婆婆犯错,我为了府上太平不能不追究,但终归是情有可原,我不愿看你们如此煎熬。这二十两够你们花用一年了。先把各自的身体养好,然后好好把孩子养大,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穆府找我。但我不能再让曹婆婆入穆府了,我说出的话必须做到,这点不要强求我。” 妇人听穆宜华如此言语,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掀开被子就要给穆宜华磕头。 穆宜华连忙制止住,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了。 她往外走了几句,回头再看时,只见曹婆子半佝偻着身子立在荒芜的院中,“噗通”一声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跪倒在地。 上了马车,穆宜华就着春儿打湿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接过刚刚燃起的熏香放在身边,祛除身上难闻的味道。 她还想着妇人说的话——童蒯童蒯,有去无还。 赵阔似乎对童蒯也颇有偏见。 她只知道这个童蒯是个宦官,对道法颇有研究,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尊白玉三清真人像,惹得官家龙心大悦,便让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内侍变成了官家身边的亲信,时常与官家谈论长生不老之秘术。官家还在宫里为他筑了炼丹房,专为自己练成长生不老丹。 官家上了年纪后,偶有头疼脑热,便也喜欢找他,久而久之,国策朝事议论竟也将他带在身边。甚至此次出兵辽国,都让他带兵跟随赵阔一同出征。此间内因,穆宜华一个闺阁女子不甚知晓,但见赵阔如此厌恶他,百姓如此唾弃他,便也知此人并非什么好人。 穆宜华心中嗤笑,这回可真是开了眼,见着活赵高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 23 章 “穆姐姐当真要买这么多香料吗?”乔擢英接过合契仔细看了几眼,“这是要办宴会?” “是家用的。不过近日确有喜事要庆祝,我们家新建的芳园和泮池落成,我想在园子里办个诗酒宴,就请些朋友聚一聚,看一看园子。” 乔擢英听见这话来了兴致,问道:“穆姐姐,我能去吗?” “你去什么去!”乔大郎乔擢荆低声训斥道,“相府是你想去就去的吗?那么不懂规矩!” 乔擢英被哥哥训斥,有些难受地低下头。 穆宜华将合契递于张嬷嬷收好,起身道:“左右不过是家宴,二郎与我弟弟也相谈甚欢呢,他年纪也小,来吃吃酒赏赏景也没什么不可。宴会就在半月后,你等我给你下帖子,记得要来啊。” 乔擢英欣喜地将穆宜华送到门口,有些依依不舍。 “怎么了?”穆宜华笑问道。 乔擢英有些支支吾吾,抿了抿唇,期盼地看着穆宜华:“穆姐姐,你真的会给我下帖吗?” 穆宜华笑着点头:“会,放心吧。” 乔擢英得了承诺,顿时笑开了花,开心地如同中了头彩:“好!谢谢穆姐姐!” 穆宜华正要走,迎面却碰见了陆秀。她有些讶异:“陆娘子?” 陆秀倒是不惊讶,上前拉住穆宜华的手:“穆娘子,原来真能在这碰到你。” 这话听得穆宜华奇怪:“这话怎么说?” “我听闻汴京从明州来了一队香料商,便想着来看看,又记起京中穆娘子最善香便想着不会遇见吧?不承想真的遇见了,都是缘分呐!” 穆宜华也觉得巧:“除了海外来的那些香料,你也可以看看他们的沉香,品质也是极好的。” 陆秀点头,又看了看穆宜华的双手,问道:“穆娘子什么都没有买吗?” “我买的有些多,便签了合契交了定金,让他们给我送府上去了。” “原是如此,买那么多是做什么用呢?” 穆宜华本想说明缘由,却不知为何话锋一转:“我只是碰见稀货便喜欢趁早攒一点,这样便不怕日后后悔了。” 陆秀听此言,面上一怔,又立即笑着附和:“哦哦……那穆娘子慢走。” 二人作别,穆宜华三人上了马车,春儿有些奇怪:“大姑娘不请陆娘子吗?” 穆宜华沉默半晌,答道:“不了吧。去韩国公府下帖子请庶女便没有道理不请嫡女,陆昭瓷见我和虞倩倩都不顺眼,还是算了。” 张嬷嬷瞧了一眼穆宜华,忽然开口:“老奴倒是觉得这陆娘子今日不像是恰巧碰上的。” “为何?”春儿纳闷。 张嬷嬷摇头:“直觉。你要说这汴京每日里有多少南边儿的商人进来,陆娘子从前也不喜香,怎会留意?” 春儿听此话,细细思忖了一番:“倒也说得通,可陆娘子时常与大姑娘书信来往,许是因为我们大姑娘,也喜香了呢?” “我未曾在书信里提及。”穆宜华支着下颌靠着窗,若有所思,“算了不去想她了,我们赶紧回府将宴请名单拟出来去下帖吧。” 芳园之所以叫芳园,是因为穆宜华在其建造之初就有意将四季鲜花都种在这个院子里,四季芬芳、经年不败。园中玉兰、紫薇、合欢、芍药、刺槐不等,泮池上廊腰缦回,池中睡莲并蒂,锦鲤游戏其间,园中亭台楼阁沿着假山跌宕起伏,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这园子刚落成,穆长青便不在书房读书了,卷了纸笔就让小厮把桌子搬到了花下树间,说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古人文中的风花雪月,笑得穆宜华直呼歪理。 看穆长青这般潇洒,穆宜华也所幸让张嬷嬷与春儿在园子里写帖子。七月流火,天气日渐凉爽,微风吹动着纸页,说不出的安静祥和。 张嬷嬷看了眼名单,又望了望穆宜华欲言又止。 “嬷嬷怎么了?” 张嬷嬷递上名单问道:“先前我看大姑娘拟的名单了,是有辛秉逸辛娘子名字的,为何这份……” 穆宜华敛眸不语,手指开始卷纸边。 张嬷嬷看出穆宜华的心思,开口劝道:“老奴自知没有身份说这话,但大姑娘为这穆府,为了老爷公子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如今返京也快半年了,老奴见家中也时常有朝中官员走动,官家也让老爷领了重要的差事,可见大姑娘用的心是有效果的。大姑娘何不如……一鼓作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姐姐这个我会背!”穆长青听见熟悉的字眼就开始卖乖。 穆宜华戳了戳他的脸蛋:“安心读书。” 张嬷嬷又道:“大姑娘本也是写了辛娘子的,如今为何又不写了?大姑娘觉得辛娘子此人如何?” 穆宜华虽与辛秉逸接触不多,但与她相处的那些时候,从未有任何的不悦不舒服。辛秉逸出身尊贵,家教严苛,待人接物一丝不苟,也难有笑颜,但在与她为数不多的交谈中,她总能发现辛秉逸其人的妙处。 她有时候觉得,或许辛秉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不可亲近,或许父亲与枢密使辛谯曾经的那些恩怨,可以从她们开始消解。 穆宜华沉默了一会儿,提起笔在帖子上写下了辛秉逸的名字,又嘱咐春儿:“你亲自把这个帖子送到辛府,就说……芳园新造,得了新香新茶,还请辛娘子与我们一同来品鉴。” - 辛秉逸收到穆宜华请帖时,心中十分诧异,她拿着帖子一问再问:“当真是穆府的人送来的?” 侍女百清说道:“奴婢绝对没有看错,还是穆娘子的贴身侍女春儿送来的,嘱咐我们一定要送到您手上。” 辛秉逸心中说不上是惊喜多点还是忐忑多点,她先将请帖拿与母亲衮国郡主看,郡主将这请帖翻来覆去看了几下:“这穆宜华……”话到此处只是一笑,“字倒是挺好看的。是先往这儿来送的吗?” 百清答:“春儿姑娘先送的我们。” 郡主摩挲着请帖,说是先在她那儿放一下。 辛秉逸原只是想知会母亲一声,第二日便应答要去的。谁知,第二日辛谯便找她:“听你母亲说,穆家娘子邀请你去穆府赏花?” 辛秉逸有些害怕,她也是知道当年党争的结局,可如今穆同知完好无损地回京,还与父亲平起平坐,她拿捏不准父亲的心思。 辛秉逸只好如实回答:“是,穆娘子诚心诚意,女儿最近也无事,便去捧个场。” “你觉得穆宜华此人如何?”辛谯突然发文。 辛秉逸仿佛是在学堂问答,细细思忖:“处事周到,左右逢源,甚得人心。” 辛谯点头:“我也有所耳闻,穆同知这个女儿颇有当年先穆夫人之风范,比他穆同知不知聪明多少。” 辛秉逸沉默。 “你还不知吧?这穆宜华一回京,便与曾经的好友重续情义,多有走动,还广交闺友。以前景右党的那些人也有一些回京的,她也时常与他们保持着联系,不频繁但逢节庆便走动,分寸拿捏极好。她也不计较那会儿没帮她父亲说话的人,只要不是我们这边儿的,她能接触便也接触着。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女儿,管内管外,如今也是要把手伸到我们这儿来了。” 辛谯这话说完,辛秉逸的心凉了一半儿,悄悄地抬眼看父亲。 “她想和缓我们两边的关系,从你入手。左右官家让他们回京也是这个意思,你便顺水推舟,遂了官家的心意吧。” - 穆宜华没有收到辛秉逸的回信,心中虽不觉得意外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穆同知下朝来,穆宜华叫人备饭,只见穆同知急匆匆走到屋中,问她:“阿兆,你办宴会请了辛家娘子?” 穆宜华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情,点了点头又忙说:“但是辛娘子并未回信。” 穆同知坐下叹了口气:“此事已被官家知晓。” 穆宜华愣住,她只是想办一个闺友之间的秋日赏花宴,那么小的事值得惊动官家? “今日朝会后,官家将我叫去延福殿,说是素来知你能力,既然你要办宴会,便办得再大些。” “办得再大些?”穆宜华惊呼。 “官家说会从大内拨人供你使唤。” 此话一出,惊得穆宜华差点站不稳。她就只是邀请了一下辛秉逸,怎么忽然就揽下了那么大一个差事? “太子与太子妃也会出席。” 穆宜华越听头越大。 “旧臣新贵皆可邀请。” 皆可不就是皆要的意思,旧臣不就是元嘉景右党人,新贵不就是新科进士? 穆宜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道:“爹……我现在说我重病不起办不了宴会,您说官家会信吗?” 穆同知瞧见女儿为难的模样,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邀请辛娘子,爹爹知你的用心良苦,但有时候我作为父亲,更愿意看见你和你弟弟过得轻松,外人如何看我、说我、待我,爹爹真的不在乎,爹爹只在乎你们。 “此次宴会由我们做东,显然是官家想让我们低头缓和朝堂局势,避无可避。但是你放心,你若有难处都可以跟爹讲,爹帮你想办法;出了错,爹帮你担着,你别怕,放手去做。我相信我的小阿兆,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魄力!”【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第 24 章 官家的命令一下,穆府开始忙碌起来。 “半月后,我穆府将在芳园泮池设一宴饮,今日将府上侍从分为四司六局,鲁嬷嬷掌管帐设司、厨司;李嬷嬷掌管茶酒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由知书管理,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由知秋管理。张嬷嬷乃宴饮总司,春儿为副司,我为统管。四司六局人事皆由其主管挑选分配,不得违抗。宴饮虽重要,但府上日常事务不得懈怠,尤其是老爷与公子。此事办好,我必有嘉奖,望大家同心同力,功到自成。” 下人们乖巧应声,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主管出列,众人散去。 穆宜华将府上侍从的名册递于几人,对着知书知秋着重说道:“你们二人没有鲁嬷嬷与李嬷嬷那般经验老到,但日常做事都十分细致周密,今日我将你们挑出来是有意锻炼你们。你们若做得好,日后谋个管事女使的位子也是容易的。” 知秋知书二人郑重点头。 第二日,穆宜华请来了吕相与吕夫人,让他们就邀请人员名单替她出谋划策,当年涉事人员之广,怕是三个芳园都容不下。 如何平衡品级官阶与当年涉事程度,如何考究此人与那人是否有恩有仇,如何保证邀请之人都能来,来了还不吵架。 想到第三个问题时,那穆宜华本还觉得很难的前两个问题一下子就显得简单无比。 吕夫人听穆宜华这一说道,垂首叹气:“这事……难啊。且不说你父亲如今回京有多少人还心有怨言,即使你父亲现在已经办了多件像模像样的差事了,还是有不少人因当年的党争在背后盯着他。官家皇后让你办这个宴会,显然是想让你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让你替他们做嫁衣罢了。” 一贯谨言慎行的吕相听她说这话,也没制止,苦口婆心道:“这话不假,朝堂因为当年的党争元气大伤,如今有这机会,你又给他递了引子,这才让他找到了由头。办得好自然好,但这事,实在难办啊。” 穆宜华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又有些戚戚焉。 吕夫人看她神色,拉住她的手宽慰:“孩子你别怕,也得亏我们还没走,这请人的事儿啊,你若有要我们帮忙的,你便开口。如今老爷致仕,虽说已然没有了权力,但汴京城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看我们这张老脸的。” 穆宜华听他们如此一言,也斗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吕相,夫人,宜华有一想法,还请二人替我参谋。宫中办宴与家里办宴是不一样的。宫中办宴,若是想缓和两党关系,什么由头都不好找,请的人呢还得多。可那些言官是在官家面前吵架吵习惯的人,哪会在乎什么颜面,酒一喝多,气性一上来,指不定就要指着谁的鼻子破口大骂。 “可是在家里不同,一则是我下帖子邀请大人与家眷们一同前来,而且我想过了,我……我不仅要请当年最出风头的那些人,我还要请一些朝廷新贵。” 吕夫人前半句听懂了,后半句倒是有点新奇:“新贵们不懂也不曾经历当年党争,为何要请他们?” 穆宜华无奈道:“凡事都得有领头雁,这领头雁偏了航,剩下的自然也就渐渐会变方向。但是领头雁们最是强壮凶狠,为了防止他们吵架,让他们的孩子、下属甚至是学生,来牵制他们。他们不怕在官家面前吵,但是当着妻儿的面,总得有丈夫父亲的样子吧。何况,如今朝中人尽皆知官家想把当年的事情翻篇儿,若是谁当着新科进士们的面提及此事,或者再次将他们卷入其中,官家知道了肯定会动怒的。到时候落得个搬弄是非、掀风鼓浪、误人子弟的罪名,那他们身为重臣老臣的名声可就不保了。吕相,夫人,你们觉得如此可行?” 吕相捋着胡子,半眯着眼点头:“是个法子,想得不错。” 吕夫人一听自家相公答应,一拍穆宜华的手:“那行啊,这领头雁的名册你就甭操心了,交给我们。” “可是……”这种得罪人的事,穆宜华还真不好意思全权托付他们。 吕相摆手:“无碍,左右我们下月便要离开了,走之前,再替官家了却一桩心事,也算是尽了为人臣子的义务了。” 穆宜华欣喜:“那便多谢吕相和夫人了。” “你府上人手可还够?菜肴、果品、歌舞、游戏可都拟好了?若是拟好了,我帮着你看看。我虽说年纪大了,但终归在汴京城待得久,见得也多,能够帮你出出主意。” “我让张嬷嬷去请了樊楼的厨子,付了定金,菜单由他们拟定,我们过目确定后,便和我们厨司的人一道去采买,后厨事宜便也交给他们了。至于果品,我让蜜煎局的在研究,最好能制些新的玩意儿,如今柿子、山楂什么的也都熟了,我就让他们从这些东西入手,想想办法。歌舞我倒是觉得不必,本来我办此宴,是想请人游园赏花看画作诗的,若是置办歌舞,怕是会本末倒置,免不了觉得吵嚷。游戏倒是想了很多,秋千、投壶、捶丸、关扑、斗草,我连斗蛐蛐儿的地方都给他们想好了。” 吕夫人听她一番话,不住点头:“想得真是周到啊,这才开办头一天啊,你就想的那么齐全了?” “有备无患,好谋才成算。” 吕夫人望着眼前聪明能干的穆宜华,不由地叹了口气:“你真的很像你母亲。你父亲能有你这么个女儿,真是他的福气。” 有着吕相吕夫人的帮忙,穆宜华倒是轻松不少,那些难啃的骨头们不愿给她面子,但至少还会看在吕相三朝元老的份上赴宴吧。 宁之南也知道她心烦,拉了宁元庆就到了穆府,摆着一副领头上司的模样给她哥哥下命令,让他好好将办宴的规矩讲给穆府的人听。穆宜华从善如流,叫来了四司六局所有的大小正副管事一同来听宁元庆上课。他还带了赴宴人员的画像,让下人们一一辨认,以免出现怠慢之事。 “宫中宴饮常用‘九盏制’,然此次宴饮虽请的都是朝中大臣,但毕竟是以家宴诗会的名义将众人聚在一处,不必严格按照宫中规制,随机应变即可。”宁元庆讲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书问道,“穆娘子,此次是打算将男女席面分开,还是一起?” 穆宜华道:“此前赴琼林宴,男女坐席分列清楚是因为人多混杂,外男甚多。但这回是在家中园子,且闺眷们的长辈都在,新贵们请的也不多,我想办得热闹温馨些。打算只将座位分开,不放置屏风或分坐两处园子。” 宁元庆点头:“可。” 有了多人的助力,加之皇后娘娘从宫中又挑了些人手来帮忙,芳园泮池一时之间热闹纷呈。 一日吕夫人又来,等到穆宜华忙完才上前将她叫到屋里。穆宜华一边喝水一边听她说话:“皇后娘娘派人来了?” 穆宜华点头。 “派来了谁?” “吴雁,吴尚宫。” 吕夫人听见此人名姓,小声一叹。 穆宜华瞧出些许端倪:“怎么了?” “这吴尚宫是宫中的老人了,年纪虽才三十,但在宫中已有十八年。皇后娘娘派她过来……”吕夫人凑近前,低声道,“你可明白意思?” 穆宜华微微一愣,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吱声。 吕夫人看她神情,想她也是明白了:“你也知道,这宴会明面儿上是家宴,但已与宫宴无异。古往今来,能主持宫宴的都是谁啊?” 穆宜华简直是被忙疯了才没去想吴尚宫来此的意义。 主持宫宴者,若非礼部、太常寺,也只有后宫嫔御了。 “皇后娘娘是想让吴尚宫相看相看你呢。” 若真是皇后为了看她主持中馈的能力,那是不是就证明…… 吕夫人握住穆宜华的手:“阿兆,不论是你的才貌、为人,还是你与三大王的情谊,你都是三皇妃的不二人选。再过几月便是三大王的加冠礼,加冠成年后,三大王便会封王离宫开府,乃至前往封地驻守一方。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都是头等大事,你不能只顾着穆家内事,顾着你父亲你弟弟,却不顾着自己。要记住‘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 一切事宜已准备的差不多了。 穆宜华正在书房核对名单与请帖,快要对完时,春儿送来了一封信。 “是陆六娘子送来的。” “陆秀?”穆宜华边拆信边说,“自上次从乔家分开,倒确实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 穆宜华打开信,粗粗看了几眼,眉头愈锁愈深。 春儿见穆宜华容色不对,还未开口,就听穆宜华问道:“送信的人可还在外头?” “在,是陆六娘子的贴身侍女送的信。” 穆宜华将人叫了进来,细问道:“你们家娘子近几日如何?我看她好久没有找我讨论诗词了。” 下头跪着的丫鬟不说话,只细细抽着气。 前堂微尘浮动,穆宜华有些坐不住。 “我们家娘子……想见穆娘子一面,可否?” 穆宜华只觉事态不对,细细思索一番,还是叫人驱车到了一处小楼。小楼进深两间,高两层,面路就一扇小门,二楼的窗户开着细微的一条缝。过路来往人流不多,只有屋前河边坐着几个说闲话纳鞋底的老婆婆。 “我们家姑娘就在里头。”丫鬟开门请穆宜华进去。 穆宜华没有挪动脚步,小丫鬟看了她一眼,领先进去,过了一会儿,陆秀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 穆宜华领着春儿走进屋子,屋内陈设简单,走上二楼时楼梯还有吱吱呀呀的声响。陆秀坐在二楼窗边,面容半明半暗,她望着穆宜华,眼中神色晦涩,只瞧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穆宜华上前坐在她对面,陆秀对着丫鬟说道:“你去楼下守着。” 穆宜华看了陆秀一眼,也对着春儿点点头。 下人退去,屋中只余她们二人。 桌案上放着一壶微凉的茶,陆秀盏中的水也早已失了热气。细微的风吹进窗户,掀气陆秀披在颈间的头发,穆宜华隐约看见一条青紫色的伤痕。 她心中一惊,慌乱出口:“你脖子……” 陆秀连忙捂住后脖颈,小心翼翼地看向穆宜华,眼中隐隐有泪。 “你脖子……怎么了?” 陆秀嗫嚅着嘴唇:“我……我……”话未完,眼泪簌簌落下。 穆宜华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上前将帕子递于她:“你别哭。是……是家中,有人打你吗?” 陆秀紧抿着双唇,泪珠还挂在她的下巴上。她点点头。 穆宜华虽早有猜测,但得到确认心中还是大为震惊。 “陆……陆昭瓷?”穆宜华轻声猜测。 陆秀没说话,她缓缓撸起袖子,只见雪白的手臂上青一道紫一道,还有几条一看就是被钗划出来的伤痕。 “那脖子上的……” “我要跑,姐姐直接把枝条甩我背上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是这斑驳伤痕,当时的境况又哪是这几句话能概括的? “她为什么打你啊?” “我姐姐看我写的诗词得了先生的夸奖,心中气不过,便来我房中把我所有的诗作都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都不会同她起争执的,可那天我与她吵了起来,她很生气,就开始打我拧我,我……” “韩国公和国公夫人不管吗?”穆宜华难以置信。 陆秀泪眼涟涟,她无助地摇头:“穆娘子,你知道韩国公府有多少侍妾?有多少孩子吗?大娘子只姐姐一个女儿,她若看见姐姐能压制住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疼我们,替我们出头?” 陆秀看着穆宜华,眼神中充满艳羡:“穆娘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家中人口简单,父母恩爱,幼弟恭顺,亲朋众多。而你又诗书通达,才技出众,如今又得圣眷,操持宴会……” 陆秀伸手握住穆宜华的手,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穆娘子……你帮帮我吧,除了你,我真的想不到其他人了……我,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穆宜华心口难受,甚至多了几分小愧疚:“若说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你,但是我人微言轻,国公府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不,不是的穆娘子,我并不是想让你帮我多大忙,我只是想,只是想稍稍远离那个地方,远离那个人,只要能让我远离她就行!”陆秀眼中蓄满了泪水,看得穆宜华心头微疼。 她垂眸,拍了拍陆秀的手安抚她:“我虽做不了什么,但若又我能做的,我定然帮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第 25 章 “大姑娘,陆六娘子也请吗?”春儿问道。 “嗯,左右宴会那么多闺眷在,再多一个也没事。” “可您当初并不想请她啊……怎么改主意了?” “别瞎猜了,送帖子去吧。” 春儿“哦”了一声,领了所有的请帖,叫上小厮一并去送。 穆宜华看着春儿离开的身影,又想起在那间小屋子里陆秀同她说的话。 穆宜华本没有叫陆秀的打算,一来是韩国公府家风不正,只会享受祖上荫封,到了这辈文武皆无人可用,韩国公更是妻妾儿女成群,管教又无度,百姓深受其害,只是官家看在其祖上功德,不想动他们;二来从她与陆秀初相识,穆宜华便觉得陆秀对她的态度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让她略有不适。 可今日陆秀攥着她的手,哀戚戚地抽噎:“穆娘子,我如今向你坦诚,我确实有意接近你,那是因为那日你替虞娘子出头,我发现你为人仗义,与我家中姐妹全然不同,我想同你做朋友。可碍着我姐姐当日对你出言不逊,我怕你排斥我。我也如实同你说了,我不想一直待在陆府,不想每日都碰见陆昭瓷,我怕她,我真的怕她。我就想离他们远点,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穆娘子,我有时候一直想,若是我与你们相熟,我姐姐……会不会就看在你,还有宁娘子虞娘子的面子上对我好点……穆娘子,穆姐姐,我求求你了。” 她藏着满身伤疤,哭着拉着她的手,一口一句“求求你了,穆娘子”,任谁都会心软的吧。 傍晚时分,春儿带着一众小厮回府。穆宜华拉着她问众人的反应。春儿叹了口气,将未送出的请帖递于穆宜华:“先前部分与老爷交好的官员有接的,但有些……即使是吕相去说了也没什么用。他们还……还说……” 穆宜华已然猜到:“他们还说什么?” “说老爷首鼠两端、意志不坚、不守本心,道不同不相为谋……” 穆宜华长叹一声:“在所难免的。这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春儿委屈地问道:“老爷又不这么想,还不都是官家派下来的活……” 穆宜华拿着笔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啊——这话只准说与我听,别人那儿可一字不能提。” “本来就是嘛……” 穆宜华摇头:“是,也不是。父亲仍旧坚持自己所想,不过这几年他在明州也思索良多,党争若只是单纯为了政事社稷并无不妥,但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一党若是想要推行政令,必定要使手段在各个官司放置自己的人。有时为了让官家同意自己的想法,会刻意事事迎合媚上,这都于江山无义。家国有家国的制度,言官有言官的职责,若是用人唯亲,不进忠言,于国于君皆无意义。父亲看出了党争弊病,便不想再如此下去了,如今是个契机,虽是接了个棘手的活,但并不是吃哑巴亏,一无是处。” 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姑娘懂得真多。” 穆宜华失笑:“不懂也得懂啊,这家中有无人帮我。哎呀,刚才那番话就该让穆长青来听听,他怎么就不在这儿呢。” 春儿笑道:“小公子怕打扰大姑娘,如今都是在宁府用过饭做完课业才回来睡觉呢。” “也是,若是待在家里整日在我面前瞎晃悠,我看着都烦。你说这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怎么就那么招人嫌呢?还是说只要是自家的就嫌烦,别人家的就会好受些?那乔家二郎也才十四啊,我怎么就不觉得他烦呢?”穆宜华无奈抱怨。 春儿吃吃地笑了。 “对了,还有一人我想问你。辛谯辛大人……” “收了!我看辛府下人们的反应,好像是辛大人的亲信收的。” “这么容易?” “奴婢也惊呆了,奴婢本以为辛府是最难的,所以早早送过去了,若是不收,我还能折返再来磨他们。可竟然一下子就拿了。” 穆宜华捻着毛笔,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眼看着宴会临近,宫里送来了一封信,穆宜华战战兢兢地接过一看,竟是赵阔写给她的。信上说让她按照原定的名单准备,其余一概不用管。还说这几日未能帮她,若不是吴尚宫在他一早便飞来了,只是这吴尚宫在宫中做事说话公私分明,自己三皇子的面子她都未必在乎,为了彼此好他便也只能忍着。他也看过她给宁元庆的宴会流程,觉得安排妥帖。准备得当,只要顾好当日便可,还让穆宜华别担心,太子登临,那帮老顽固即便是心中有气,也不会在台面上闹得那般难看。 穆宜华又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将信纸贴在心口,长舒一口气。她虽跟在母亲身后学了不少管家事务,但办如此盛大的宴会还是头一遭,宴请的人情关系又如此复杂,要说她不担心不紧张那都是装出来让下人们安心的。 可赵阔这一封信,倒真如定海神针一般将她内心的波涛涟漪平息。 那日,会顺利的吧? - 七月初五,穆家宴会。 芳园里花香四溢,秋桂、金菊、海棠、木芙蓉交错参差,泮池锦鲤游曳,游廊回环,亭台结彩。穆宜华命人在芳园中央最高的亭台里搭了个戏台子,四五个伶人穿戴齐整,正在台下排练操演。 宁之南坐在席间,与虞倩倩闲聊:“阿兆说不置歌舞,倒是请来了内中瓦子莲花棚的戏班子,也不知道要唱什么。” “我听我二弟说,这班人诸宫调与滑稽戏唱得好。诸宫调多唱史说,滑稽戏则是……” “唱什么?”宁之南好奇。 虞倩倩微红着脸:“不过是些市井男女之事。” 宁之南听明白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宴会囊括的官员势力虽广,但说实话也只请了四十来个。穆宜华本是要减位置的,但赵阔让她按照原定人数设宴她也就照办了。可这眼瞅着时辰将近,来人还未到齐,穆宜华心中不免得打起了鼓。 穆同知看出她的异样,宽慰道:“别急,他们定会赶在太子殿下前赶到的。” 言之有理。穆宜华默然点点头,继续耐心等候。 不过一会儿,便有二人策马而来。穆宜华定睛一瞧,是如今正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左衷忻,边上的则是贺辰光。 他们二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于小厮便上前朝穆同知行礼:“穆大人。” 穆同知一见他们便喜笑颜开,连忙扶起:“二人就不必多礼了,快请进吧。” 二人将随礼递于张嬷嬷,又同穆宜华穆长青见礼。 穆宜华虽从宁之南那儿熟知贺辰光名姓,但到底二人明面儿上根本不认识,过了礼便没话了。倒是左衷忻,穆宜华不免笑着揶揄他:“如今左郎君中举得官,看来我也该改口称呼你一声大人了。” 左衷忻听见这话轻笑一声:“穆娘子见笑了,不过是个朝奉大夫,当不起大人二字。穆娘子若不嫌弃,便如旧称呼或是称呼我表字皆可。” “左郎君的表字是?” “泰安。” 穆宜华在唇齿间咀嚼着两个字,笑意从嘴边慢慢晕开:“以左郎君之才华当得起国泰民安之志。春儿,送二位郎君去芳园。” “是。” 等二人走远,穆宜华凑在父亲身边询问:“父亲,左郎君不是枢密副承旨吗?” 穆同知长叹一声,语气中颇为惋惜:“小人当道,时运不济啊。” 穆宜华尚且没能领会父亲的言中意,却听马车辚辚,环佩叮咚,前后四十六人并排而行,身着华服,执旗、执扇、执伞、执炉、执灯,佩剑、佩弩,浩浩荡荡而来,在穆府大门止步。后头还跟着几辆小马车也一并停下。 穆同知几步走下台阶,带领着穆宜华穆长青与一众奴仆行礼:“微臣携领家眷恭迎皇太子殿下。” 太子赵闵扶着内侍的手下了马车,太子妃孙合袖也紧随其后。 “穆相公请起。”赵闵虚虚抬了抬手,便不再看他。他环视四周,打量了穆府门面一番,笑道,“返京半年,穆相公这府邸倒是修整得不错啊。” 穆同知笑道:“殿下谬赞了。寒舍简陋,只望殿下不觉得委屈。” 赵闵不以为意,甩手道:“带路吧。” 穆同知连忙跟上:“殿下这边请。” 穆宜华站在原地维持着微躬身子的姿势,低头颔首以显恭敬。可在一瞬却觉得有目光盯着自己,悄悄抬头看去,只见太子微斜着眼眸,觑着眼闲淡地看着她,却又匆匆略过,不复回头。 穆宜华心头生出几丝古怪,她的目光随太子而去,又不经意瞥见孙合袖回头看她。太子妃此前小产,面色如今都有些苍白无力,可望着她时,还向她挤出一个笑容来。 穆宜华连忙掩下神色。 忽然,身后传来一股淡淡的清甜的梅香。 穆宜华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知道是谁来了,欣喜地转头,见着赵阔笑意融融的脸,正要喊“三哥”,余光看见身后走来的辛谯一家与一众官员,立马将话咽了回去,笑容也收敛起来。 她福了福身:“臣女见过三大王,郡主娘娘,辛大人。” 辛秉逸也上前几步与穆宜华互道万福。 衮国郡主鲜少出门,这次应邀穆宜华也很是惊讶。她一身黛蓝褙子牙白裙衫,挽着累云高髻,玉簪点缀,平静庄重,不怒自威。见了郡主,穆宜华才意识到辛秉逸与她母亲到底有多相似,高贵持重,一丝不苟,只是多了几分十七八岁少女该有的稚嫩与鲜活,但那也只是几分而已。 他们身后还跟着那几个本拒绝邀请的官员,一脸不情不愿,像是被人威胁了才来的,也不知道赵阔给他们灌了什么药。 穆宜华偷偷瞧了一眼赵阔,赵阔见她发现后面那几个像是被绑来的人,背对着所有人朝她挑了挑眉,颇有邀功的意味。 穆宜华强忍住嘴角的笑,伸手示意:“宴会将开,诸位里边儿请。”【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第 26 章 太子落座主台,太子妃随侍一侧。 他举杯对着穆同知说道:“早就听闻穆宰执家中修建芳园泮池,要将四季花色尽入府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穆同知坐在正下首,起身举杯回应:“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此景也只是小女小孩子心性所设,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殿下赐教。” “庭院碧苔红花遍,粉塘烟水澄如练。穆宰执就不要谦虚了。来,今日就让我们赏美景、饮美酒、品美食,横古今,忘俗世。”太子一饮而尽。 在座的大臣家眷们随酒。 宴席第一盏酒饮尽,宴会也正式开始。 戏班子开始登台,穆宜华安排了第一出是一场滑稽戏,名叫《眼药酸》说的是一个不懂眼医的酸儒秀才为赚钱,挎着画满眼睛的袋子上街行医,指着一无病之人追着人家说人家有眼病,后被他人倒打一棍,落荒而逃的故事。 戏曲用词简单,常有市井俚语间或蹦出,伶人们神态多变,举止夸张却又惟妙惟肖,逗得席间笑声连连。 后厨也紧锣密鼓地做着菜,丫鬟们一盘盘上。前菜是环饼、油饼、枣塔,配上乌梅番果与酥酪林檎;后头又上了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白肉胡饼,炙金肠、假沙鱼、肚羹等佐酒菜;等主食吃得差不多了,后厨又做了五种甜水——蜜浮酥捺花、荔枝紫苏饮、石榴错认水、酥油泡螺、乳糖真雪,一一呈上,饭后解腻清口,最是合适。 菜肴美味,节目有趣,众人虽是仇人相见,心头那几分怨气也消了不少。 穆宜华本意便是如此,不管今儿个这屋里是不是真的和解,有没有人握手言和那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进来了,和和美美地吃完饭又出去了,那便是给了朝廷众人一个暗示——曾经的恩怨,可以揭过了。 台上的戏演了几出,伶人们下场休息。赵闵显然喝得有些醉,面色微红,右手支着脑袋假寐。 孙合袖拉着他的身子喊道:“殿下,殿下。” 穆宜华瞧见立即上前,吩咐丫鬟小厮们扶着太子到预备收拾出来的屋子里休息,孙合袖跟在后头,脚步有些虚浮,走急了还轻咳几声。 把太子安顿好后,穆宜华留了几个小厮侍候,领着孙合袖到了偏屋。 孙合袖坐在榻上,抚着胸口,微微蹙眉,细细地抽着气。 穆宜华的心一下子就被揪起来,她关切询问:“太子妃娘娘,您没事吧?” 孙合袖身侧的侍女连忙上前递过一个香包,她深深地吸了几口,胸中疼痛顿消,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老毛病了,穆娘子无需担忧。”孙合袖安抚似的拍了拍穆宜华的手,一片冰凉。 这可还没入秋啊。穆宜华心想。 “难为你办这场宴会了。”孙合袖说道,“且不说这家中只有你一人掌局,光是这些赴宴的人,都是够呛的。” 穆宜华无奈地笑了笑:“毕竟官家和娘娘的意思,臣女也只是为他们尽一份心。” 孙合袖眉目温柔,上下打量她一番,款款笑着不说话。 穆宜华明白太子与太子妃的到来一是为了镇场,二来……怕是与吴尚宫有着一样的任务。她也没说话,任孙合袖审视。 半晌,孙合袖浅浅地笑着说话,语气中带着点怅然若失:“你与三弟都是好孩子,是有缘分的。” 穆宜华听见这话,抬头看她。只见孙合袖掀着眼帘看她,面色虚弱疲累,却还是带着苦涩笑意:“不必讶异,你们二人之事,在大内早不出奇。两情相悦……是大幸事。” 穆宜华听了这话,从孙合袖口中咀嚼出几分不明的意味。 太子微弱的鼾声从后屋传来。 穆宜华朝孙合袖笑了笑,起身告辞。 - 前厅十分热闹,臣子家眷们聚在一起游戏,乔擢英与穆长青多日没见,二人正绑着袖子,捶丸玩得起劲。 陆秀正与宁之南、虞倩倩说话,宁之南见穆宜华来了,连忙跑过去找她,小声抱怨:“话不投机啊话不投机,你怎么就是叫了韩国公府的人呢。” 穆宜华拍了拍她的胳膊:“过会儿再跟你解释。” “穆娘子。”陆秀迎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多谢你啊。” 穆宜华道:“不过是个小小宴会,让大家有机会聚一聚罢了,哪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在后头的园子里摆了一些近日新收的画,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她让侍从们招呼着臣眷往后头走,边游园边赏景。 穆宜华命张嬷嬷等随侍,自己又赶去芳园,一来一回走得她腿都快断了。 “阿兆。”赵阔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穆宜华惊讶回头,只见着他一身几步并作一步地朝她走来,伸开双臂将她拥住。赵阔埋首在穆宜华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闷闷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穆宜华笑他油嘴滑舌,但还是抵不过思念,将他轻轻抱住。 “长大一点儿也不好,儿时每天都能相见,如今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你,还要偷偷摸摸的。”赵阔闷声,抓着她不放。 臣子家眷们还没走远,穆宜华有些害怕被人瞧见,她推了推赵阔劝道:“你先起来,一会儿被人瞧见了。” “唉,我刚说完你就要推我……”从小到大赵阔就喜欢在穆宜华这儿耍无赖,扮委屈,“没人来……我好久没见你了,再抱一会儿都不成吗?” 穆宜华也舍不得二人温存的时刻,但心中仍是担忧,故作生气决绝道:“嗯,不成。” 赵阔悻悻然将她放开,面上不愉。穆宜华哄他,牵起他几根手指晃了晃。 赵阔一下子没了脾气,妥协道:“好吧,今日就原谅你了,但是这手不能放。” 穆宜华乖巧点头:“直到走出这个园子。” 赵阔失笑,二人相携闲庭信步,都有意放缓脚步。 前头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穆宜华奇怪:“这么热闹呢?你来时他们在做什么?” “聚在一起喝酒呢,但还是党系分明,就连新科进士们都难以幸免。那榜眼邓孚舟一整个都快贴到辛谯身上去了,谁看不出他的心思?” “邓孚舟?”穆宜华奇怪,在琼林宴上她对他印象不佳。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攀附上了辛谯,如今做了枢密都承旨,整日在爹爹面前晃悠,我看得都烦。”赵阔言辞当中,似乎对蔡孚舟此人颇为不喜。 穆宜华又问:“枢密都承旨一职原本定的不是左郎君吗?” 此话一出,赵阔有些讶异,他觑起眼睛略有探究地询问:“你怎么知道?左郎君?你们相熟?” 穆宜华连忙解释:“也不是,只是巧合,此前去书店给长青买书遇见过。之后又在贡院门口,放榜之日见过几次,普通相识罢了。我只觉得左郎君才华难得,我也不瞒有私,他这般才华若是能够帮衬到父亲,我也不至于如此为父亲长青劳心劳力,提心吊胆的。” 赵阔知道穆宜华为整个穆家到底做了多少,听完这话一时之间有些心疼,又怪自己多心吃醋,话连忙软下来:“我就随口问问……那左衷忻的文章我也看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那邓孚舟的文章虽辞藻华丽,论据颇丰,但与左衷忻的文章相较,想法便多浮于纸上,有空谈之气。爹爹本也是想让左衷忻做枢密都承旨,但这官职毕竟是在辛谯手下,还得问过他的意思。 “可谁知辛谯竟举荐了那个邓孚舟,左衷忻便做了正五品的朝奉大夫,也算是对他补偿。这朝奉大夫虽说是五品,却是个散官,主朝堂议事与谏言,你说这朝廷里有多少这样的散官言官,哪比得上都承旨日日侍奉官家御前,倾听左右来得好?我也觉得可惜,也不知这左衷忻是不是得罪了辛谯,本已是快定下的事,临门一脚,竟给改了。” 穆宜华也唏嘘。 赵阔见她这样,又开始吃味:“你我许久没见,今日我好不容易从宴会上溜出来,你竟全然不问我,只问外人。” 穆宜华开始顺毛:“好啦。那香囊你用着舒服吗?我近日寻得了海外之国的香料,配了另外几种,你若是要,今日我便再配制几份让你拿去。还有今日宴上喜欢吃什么,我让厨子也给你带回宫里去?” 赵阔被气笑:“吃完了还要兜着走,我这回宫要是被阿娘看见,一准骂我不知礼数,是不是她在宫里不给我饭吃。我才不想遭罪。” 穆宜华也笑,轻轻地靠在赵阔手臂上枕着肩膀。园中微风和煦,间或有鸟叫蝉鸣,二人相携而立,漫步在悠长而深远的小径上,旁若无人地享受着独属于二人的静谧。 眼看着就要走出园子,赵阔有些依恋地勾着穆宜华的小指,不说话。 穆宜华也不舍,二人看着彼此,相顾无言。 突然,一个女声传来,冷硬而严肃,只听她道:“前院儿都闹成那样了,穆娘子还要待在这儿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30 第 27 章 穆宜华与赵阔连忙放开彼此的手, 吴尚宫走到二人面前。她定定地瞧着穆宜华,面上为什么表情:“穆娘子,前院吵起来了, 你不去看看吗?” 穆宜华倒抽一口气, 朝吴尚宫行了礼, 立马离去。 吴尚宫在大内颇有威望, 皇后娘娘也对她十分礼遇,更是幼时教赵阔礼仪的人。赵阔虽是三皇子,但面对吴尚宫也不免有些心虚,抬脚就要走。 “三大王。”吴尚宫喊住他,转身微微仰视, 眼神中却无半点怯弱与卑屈,“下官虽是奴婢, 但承蒙皇后厚爱,能与三大王有教养之情。今斗胆问一句,三大王可还记得奴婢曾教过您的《礼记·坊记》吗?” 赵阔脸色阴沉,但忍着没能发作。 “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蓺麻如之何?横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吴尚宫一字一句背出来, 赵阔听得面色越来越黑。 “孝以事君,弟以事长。何为孝耶?何为悌耶?还望三大王温故而知新。”吴尚宫说完,不卑不亢地看着赵阔。 赵阔冷笑, 知其背靠母亲皇后, 咬牙强忍着怒意,扯了扯嘴角:“多谢吴尚宫提点, 本王回去, 定将旧书拿出来, 好、好、翻、阅。”- 穆宜华匆匆跑回前院,只见丫鬟小厮们乱成一团, 都在拉着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面红耳赤,说话囫囵,颠三倒四,污言满口,不堪入耳。 其中一人还拉着一个伶人大呼小叫:“来,你们不是会唱戏吗?唱啊,唱个将相和,多应景啊!怎么?你们穆娘子没跟你们提过?那可真是不够意思,这出戏才叫人听得尽兴啊!《眼药酸》有什么好看的?啊?!” 他拔高音调,眉目可憎,看见穆宜华走来,还不以为意地嗤笑:“穆娘子,你说呢?将相和才好嘛!你既然承了这个宴会,就该有这样的气魄和胆量!” 简直是无理取闹!穆宜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背后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刚要开口,穆同知便几步拦在了穆宜华面前,如同一道墙一般替她挡住风雨。 他神色严肃,冷眼看着那人,语气生硬:“程大人吃酒吃多了吧,小女为此宴会准备良久,不管是饮食、帐舍、香薰、玩娱都精挑细选,一审再审,尽心尽力。程大人如此言语,倒显得自己挑三拣四了。何况程大人朝廷命官,话里带刺,不怕被人耻笑吗?” 程耀在从前便与穆同知不对付,如今见他做了宰执心中嫉妒、不甘与厌恶更上层楼。他指着穆同知的鼻子,眯着眼,嘲讽道:“姓穆的,别以为你做了宰执便了不起,这里的人,除了那群新科进士不知道你什么货色,还有谁不知道你什么货色啊!此前你倒是还有同僚,如今你办这宴会,你曾经的同僚不会说你一句倒打一耙、吃里扒外吗?”他笑着拍了拍穆同知的胸脯,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说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方才同他吵架的那个人也坐不住了,上前几步又是大骂:“程耀,别以为你背有靠山你就登天了。童蒯一个阉人,一个没本事只会躲在阵后当缩头乌龟捡功劳的人,你真以为你跟了他就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我呸!你顶多就是个灶下偷食的耗子,人好心分你点碎渣,无心你就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你呢!你们元嘉党人回京后群龙无首,纷纷各奔东西。你如今是入了三大王的幕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了什么心思。你家女儿也该及笄了吧?”程耀的眼神在穆宜华与那人只见逡巡,“当年穆同知献女……” “住口!” 此人话未完,便被一声重叠的怒喝吓得噎在了喉咙里。 众人纷纷向出声的二人看去,一个是匆匆赶来容色愠怒的赵阔,而另一个则是一直立在边上眉目结霜的左衷忻。 程耀显然被方才二人的气势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不少,他拍了拍脑袋,还没等完全清醒过来,赵阔便冷声命令:“齐千,我看程大人是醉糊涂了。把他丢进池子里让他清醒清醒!” 齐千早已看他不顺眼,乐意之至。程耀一边大喊着恕罪,一边被齐千等人捆成了蚕蛹“咚”的一声扔进了泮池。 所幸泮池不深,还有一个头露在水面上。 穆宜华心中无奈又无力,提心吊胆近一个月,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这个结局。 赵阔明显还在气头上,他走到泮池边问:“清醒了吗?” 程耀点头如捣蒜:“清醒了清醒了!微臣酒后失言,三大王责罚的是!三大王责罚的是!” 赵阔哂笑,招招手让人把他捞上来:“去后院儿把程夫人找来吧,程大人醉酒失足落水,该回家了。” 下人们连连称是,赶紧去找人。 赵阔怒气未消,方才的话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心中的气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他走到众人中央,昂首觑眼看着周围的人,朗声道:“今日之宴,是穆宰执替官家办的,希望诸位明白这是官家的差事。纵观古今,有多少盛极一时的王朝都败在这蝇营狗苟的争权夺利之下,诸位皆是我大宋栋梁之才,饱读圣贤书,难道不懂吗?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诸位是要做这君子,还是小人,想必你们心中人人自有衡量,本王不再赘言。还望诸位为我大宋社稷考量,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这宴会算是结束了,穆宜华只感身心俱疲。赵阔看了出来,想了想还是来找她。 “你生气了?”赵阔小心翼翼地试探。 穆宜华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着摇头:“没有。” 赵阔不依不饶拉住她的手:“你气我莽撞,坏了你的宴会?” 穆宜华四下张望,见无人才敢让他拉着:“他说出那样的话如果不教训他,那才叫被人看了笑话呢。” 赵阔得了准信,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穆宜华笑他:“刚才是谁那么害怕呢?” 赵阔与她十指相扣:“我知你为这宴会劳心劳力十分不易,我不想你受委屈,但也不想你伤心。” 穆宜华瞧着他,失笑,轻声道:“我不委屈,也不伤心。这事情我也不是没想过,他们要吵,我又怎么拦得住?” “你放心。”赵阔摩挲着穆宜华的手背,“我会去和爹爹说的,此事错不在你,你不要自责。” 穆宜华笑着回握:“嗯。” 赵阔忽然又想起什么,蹙了蹙眉问道:“方才那个左衷忻,是不是也喊了句‘住口’?” 穆宜华一愣:“好像……没有吧?” 赵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十分肯定:“喊了。” 穆宜华见他这样就好笑,故意顺着他的话讲:“对啊,那喊了,又怎样?” “你……”赵阔被她气笑。 穆宜华无奈,甩手拍了他一下:“左郎君为人正直,看不得别人胡言乱语,信口雌黄。瞎想什么呢?” “是吗?”赵阔语调上扬。 穆宜华佯怒又打了他一下。 赵阔小把戏得逞,得意地牵着穆宜华的手:“行吧,谅他也不敢有别的想法。” 二人走着,穆宜华又想起一事,拉着赵阔说道:“此前我为了整顿内宅,清了一批人出去,这事你知道吧?” 赵阔双手背负,笑着点点头,看着穆宜华神色颇为骄傲:“知道啊,我们小阿兆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 穆宜华被他逗笑,受不了他的油嘴滑舌,伸手又拧了一下他的胳膊,顺势挽住:“我后来又在街上遇见曹婆婆了,她如今境况十分不好。她同我说,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参军,被收在了童蒯的队伍里,宋辽打仗牺牲后,只是同他们说了一声,此后再无消息,也没有任何恤银。你若得空,能否帮忙留心去兵部那里问一问,是不是名册漏了还是其他什么缘由。” 赵阔听到话中“童蒯”二字便觉得事情不简单,他眉头骤然深锁:“当真有此事?” 穆宜华点头:“曹婆婆家住李东巷子,拐进去走到最里面便是,你可派人去问询。” 赵阔了然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着人去接手此事。” 二人又独处一会儿,穆宜华催他回马车,自己去后院找太子与太子妃。 刚走进后院,穆宜华便觉得有些奇怪。厢房房门紧闭,外头一个小厮丫鬟都没有,可她先前明明留了好几个侍候的。 心中不安,穆宜华连忙要上前,却被辛秉逸叫住了:“穆娘子留步。” 穆宜华转头看去,只见辛秉逸坐在厢房对面的穿堂廊下,向她招了招手。 穆宜华还是放心不下,朝她示意后又要返身,被小跑来的百清拉住:“穆娘子,来同我们姑娘说会儿话吧。” 穆宜华被拉到穿堂里坐下,三人的身影恰好被窗棱盖住。 辛秉逸按住穆宜华的手,浅浅一笑:“穆娘子别急,太子在里头。” “他在?”辛秉逸好似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弄得穆宜华有些懵。 辛秉逸点点头,她神色平静,穆宜华却看出那面孔下暗藏的深意。她不再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坐着,顺着辛秉逸的目光一同看向那扇门。 过了半晌,里头出来一个人,看得穆宜华呼吸一滞,全身僵硬。 陆秀?! 穆宜华眼看着她面色潮红的走出屋子,拿着帕子擦了擦嘴,眸含水光。她四下张望,拢了拢零乱的发丝,整理一番衣襟便往前厅走去。 穆宜华震惊,面对着辛秉逸哑然失色。 第 28 章 在穆家府上, 还是在重臣云集的宴会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穆宜华面红耳赤。她震惊于陆秀的大胆和太子的妄为, 可转念又想太子妃如今在何处? “太子妃带着人去游园了, 我方才还在后院子里遇见她了。”辛秉逸仿佛能读懂穆宜华的心事。 穆宜华欲言又止, 思量了一番还是开口:“容宜华问一句, 辛娘子既知道了本可以离开,为何还留在此地?” 辛秉逸浅浅一笑:“没有别的意思,正如穆娘子所见所猜,就是为了提醒你。我怕前头宴会散了,你来此地寻太子, 若是他们先于你走倒还好,若不是, 你撞见且不说彼此尴尬,以后的日子必定难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我而言,不过就是提醒你一句罢了, 并不烦累。” 穆宜华听她此言,心中甚是感慨。 此事若是让自己撞见,那此前她辛辛苦苦为父亲积累起来的人心人脉可谓是功亏一篑, 于辛谯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似是有仇之人相助于微末,自认相交之人却背刺于暗处。 辛秉逸看了她一眼, 道:“恕我冒昧, 韩国公多年不问朝事, 当年的党争他也是洞若观火,如今在朝中无权无势, 家中更无新贵,穆娘子今日又为何邀请陆六娘子呢?” 穆宜华抿了抿嘴,想起陆秀那满身青紫,第一次生出疑问。她叹声:“她求我,我心软了。” 辛秉逸瞧着她:“另有缘由吧,穆娘子不方便说?” 辛秉逸聪慧,穆宜华也不藏着掖着了:“她那日来求我,给我看了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她说都是她姐姐陆昭瓷打出来的。她不想整日待在韩国公府,便央求我让她出来透透气,或许陆昭瓷见她与我们交好,便不会再去为难她。同为女子,我看她身上的伤纵横交错,实为可怖,于心不忍,便允诺了。” 辛秉逸听闻此言,有些无奈失笑,她眸色平静,语气淡淡:“穆娘子,有些人并不值得我们同情,你也无须因为自己过得好而对他人的不幸感到愧疚,你不必为他人的不幸负责。” 此言一出,穆宜华有些黯然神伤,她垂着眼眸望向一处:“辛娘子你不知道,此前我随父亲贬谪明州,父亲在明州鄮县县衙里当差,办过一些夫殴妻致死的案子。有一日晚上,我给父亲送饭,正巧看见仵作将一女子尸首抬出去给家属,她的手垂了下来,我就看见她整条手臂上都是青紫色的伤痕。辛娘子,那年我才十五,若非亲眼所见,你断不能体会当时的震惊与害怕。” 辛秉逸有一瞬失语,她叹了口气,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在此地逗留许久,也该回去了,穆娘子留步。”她微微屈膝行礼告辞。 穆宜华也起身回礼,眼见着她要走出穿堂,连忙将她叫住:“辛娘子,方才所言并不是为了指责你。今日之事……多谢。” 辛秉逸回眸,身姿款款,她闻言轻笑,颔首示意:“举手之劳,穆娘子言重。” 穆宜华又在穿堂静坐片刻,起身要去敲房门,正巧碰见孙合袖带着一众奴仆走来。她面容苍白,笑容可亲,拉住穆宜华的手絮叨:“我身体不适,待在屋子里实在是太闷了,便去后院走了走。你这园子当真是好看的,是你自己规制的吗?” 穆宜华望着孙合袖这张脸,脑中却时不时闪过陆秀从太子屋里出来的景象。她木然回答:“是的。” “前头的宴会是不是散了?”孙合袖问。 穆宜华心不在焉:“嗯。” “三郎在前头等着吧?我去叫太子,也是时候回宫了。” 穆宜华朝着太子妃心虚又敷衍地笑了笑:“太子妃请。” 房门被推开,穆宜华感觉自己心跳都要停了。 赵闵还卧在榻上,轻幔低垂,遮去他的身形,只余轻浅呼吸。穆宜华留在外堂,孙合袖上前拍了拍赵闵,声音和缓温柔:“太子殿下,我们要起身回宫了。” 赵闵咕哝了一句,酒劲似乎还没过去,拉着孙合袖就要躺下。 “殿下!”孙合袖面颊微红,轻喊了他一声。 侍从们纷纷扭头回避,穆宜华也看向屋外,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 “殿下,我们得走了……” 赵闵又缓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让人侍奉穿衣。 穆宜华胸口闷滞,面上的神情都快挂不住了。 赵闵穿戴整齐,在众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 穆宜华屈膝行礼,抬头瞧了太子一眼,面有餍足之色,看得她心中作呕,赶紧领着人出院- 赵阔在外头等着也是无趣,与穆长青聊了起来。 穆长青早就被赵阔教坏了,开口就问什么时候娶他姐姐。 赵阔笑着揉他的脑袋:“你放心,我肯定做你姐夫。到时候你姐姐就王妃,你就可以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了,开不开心?” 穆长青扒拉下他的手:“我姐姐说了,人生在世,要靠自己,靠不得别人。” “我是别人吗?”赵阔挑眉。 要说是,他与姐姐无媒妁之言、无父母之命,只不过空有儿时师兄妹情意;要说不是,这二人相识十几年,那情分非一般人能比,在明州时,他便常见姐姐暗自垂泪、写词寄情。 穆长青倒真是有在好好思考。 “穆相公。”左衷忻与贺辰光一道出来,与穆同知道别。 穆同知向来看好这二人,道别之时不免寒暄一阵。 “从春闱开始,我便觉得以你的才能,入仕中枢不是难事,时运不济,也是可惜。” 左衷忻听这话,却没附和。他笑着回答:“穆相公不必为我不平。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着眼于眼前不顺便消极怠惰,那就当真糊涂了。” 穆同知见他心中晏然,甚是赞许:“也是,你今后的路还长,日后要遇到的事也多。这不过就是小事一桩,不必太放在心上。你有如此心性,不愁日后不成大器。” “穆相公过誉了。日后政事学问上,还请穆相公多多提点了。” 穆同知笑着捋着胡须:“是我要请二位多多提点犬子才是啊。” 赵阔一直站在一旁打量左衷忻,上前几步站在他们面前。 几人连忙行礼。 “老师不必如此。”赵阔恭恭敬敬地扶起穆同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民清始终记得您的教诲之恩。” 他又将目光移向左衷忻,颇为客气地笑了笑:“左大夫今日吃得好啊?” 左衷忻不知其来意,秉着臣子本能恭敬回答:“穆家今日宴会筹备甚好,菜肴也很美味。” “阿兆素来聪明,自小便是,这内宅之事也是手到擒来,只是为人和气乖巧,容易被人欺负了去。今日之事……也是要多谢左大夫替她说话了。” 左衷忻听着这话,没张嘴,只是良久盯着赵阔,浅浅笑了笑。 穆同知不知二人有何过节,可赵阔的语气不善,他也不想让左衷忻刚上任就得罪皇子,连忙打圆场:“今日之事,也是我们不对,是我赶来得有些晚了,才让阿兆受了委屈。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啊。” “不,老师这并不是您的错。您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会公正严明地禀报官家,您不必担心。”赵阔俨然是以晚辈之礼对待穆同知,没有半分架子。 左衷忻没多说什么话,只是微微一笑,躬身行礼:“今日多谢款待,我们就先告辞了。” 穆同知送二人离去,赵阔看着左衷忻的背影,冷哼一声。 太子被人摇摇摆摆地扶了出来,穆同知赵阔看见连忙上前将他扶上马车。 赵闵拉着穆同知的手,说话囫囵:“今日之宴,办得甚好,能把那帮酸儒聚在一起还安安稳稳地吃了一顿饭,也算是奇事一桩了。此事本宫记你一功,令爱有班淑之贤,记头功。穆相公放心,本宫定会在官家面前好好替你说项,切莫担忧,切莫担忧。” 穆同知看见太子这般就头皮发麻,连连称是就把人送上了马车。 孙合袖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穆宜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颇有肯定之意。 穆宜华微笑以应,微微垂眸。 众人在场,赵阔不敢有大动作,只是轻轻凑近穆宜华跟前,低声对她说了句“我走了”。 穆宜华垂首抿嘴偷笑,乖巧地福身:“恭送三大王。”- 悬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落下,突然放松下来,穆宜华只觉得腰酸背痛,穆长青献殷勤来给她敲背揉腿,还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 穆宜华接过来一看,上书“擢英香谱”二字。她笑道:“乔二郎给你的?” “嗯,他说这是他在明州多年搜寻研制出来的香谱,各个好用,托我一定要给你。今日姐姐你忙,他便不来打扰你了。” 穆宜华随手翻阅几下,颇为认同:“确是好物,里头有许多竟是都可以做药香的。这一道……降燥解郁,润肺清心,倒是可以给父亲和三哥调制一下。” “那我呢?”穆长青颇为委屈。 穆宜华拿书打了一下他的头:“你是挑灯夜读了还是凿壁偷光了?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还非得用那么昂贵的香,不允许!” 穆长青敢怒不敢言。 “回头给你制一个小香包吧,省得你整日说我偏心。” 穆长青如获至宝,一下子抱住穆宜华大喊:“谢谢姐姐!姐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大善人!” “好了好了,一边儿玩去,我要算账了。” “我不,我就要赖着你,前段时间你忙这忙那的,都不陪我。” “你三岁小孩儿啊,干什么都要陪着你。” 穆长青又闹脾气,挽着穆宜华的手臂不放:“我不,我就要跟你一起看书。” 穆宜华拗不过他,只好叫人在罗汉榻上置了张矮桌供穆长青看书写字,自己则是在书桌上打算盘算账。 她将鲁李二位嬷嬷还有知秋知书等人一并叫来,对着账单一样样盘问,从林檎几颗,蜡烛几根,问到临时雇佣侍从几人,银钱几何。几人在书房里一直从下午待到晚上,茶水也都送了好几壶,最终又与张嬷嬷和春儿核对,数目钱两分毫不差。 穆宜华满意地点点头,将临时用人的吊钱给了张嬷嬷,说道:“这钱是他们的报酬,还有这一吊子钱你分给他们,就当是我给他们的犒劳。虽说这宴会生出了些事情,但都与他们无关。晚些时候,你再算算我们府上小厮女使们的赏钱,一并给他们了吧。你们几人也先别急,你们是头功,我另有重赏。” 堂下坐着的几人面露喜色,欣喜地拍手叫好。 张嬷嬷倒是有些忧心,她悄悄附耳:“大姑娘,这宴会花销那么大,再加上赏钱,我们府上……” 穆宜华笑着解释:“您别担心,这宴会说到底也是官家钦点的,官家让户部给我们拨款了,花不着咱们的。” 张嬷嬷松了口气:“那便好。近段时间大姑娘真是辛苦了。” 堂下的侍从听见,也纷纷行礼:“大姑娘辛苦。” 穆宜华也笑了:“都有你们的一份功劳。如今也算是了了一桩大事,大家便都好好歇息几日,就当是……劫后余生吧。” 第 29 章 宫里来了赏赐, 除却常有的金银,还有珍珠、绢布、香料药材和一套整十二件官窑粉青餐茶瓷器。传口谕的内侍说官家对穆相公穆娘子所办宴会甚是满意,即使闹了些小事, 也不足挂齿, 穆相公与穆娘子不必介怀。 官家的人前脚刚走, 后头皇后太子的赏赐也跟着来, 东西满满当当地堆在院子里,足有二十四箱之多,明星荧荧,珠光宝气,众人春风满面, 都笑得合不拢嘴。张嬷嬷春儿等府中老人尚且见过些世面,但那些方才进府没多久的丫鬟小厮们早已兴奋雀跃地说不出话来。 穆同知带着众人谢了恩, 送了客,面上严肃郑重的表情才慢慢化开。 “这差事,大家都办的不错,都有赏!” 此言一出, 穆宜华心中才是真的开怀。她是真的真的,帮父亲做成了一件事。 穆宜华领着张嬷嬷给府中众人分了赏钱,就连穆长青也有一份小红包。 “奖赏你聪明听话不捣蛋的。”穆宜华如是说。 穆长青拿着钱开心了好一阵:“我要拿这钱请擢英去樊楼吃酒。” 穆宜华知他高兴, 也由着胡闹。 外头小厮匆匆而来, 手中拿着一封信递于穆宜华。 明州来的信不必看名字,穆宜华就知道是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寄来的。 这舅舅便是她外祖父外室所生之子柳靖远, 应当年穆宜华外祖母出走娘家身死, 柳月鸣也留在了江阴胡家。族老们觉得柳家不可无后, 但又不能让外室登堂入室坏了族规与名声,便开了条件, 只要外室与其女儿出走他乡,就把柳靖远过继到已故胡氏名下做嫡子继承家业。外室为求儿子前程,毅然携女离开。即使柳靖远如今已接受家族产业,派人前去寻母,也终究是无果。 穆宜华外祖父生前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柳月鸣母女,胡氏死后,也一直保留着原属于柳月鸣的那份家产,后来甚至每年都在增加,米铺、酒场、布店、果林,乃至是盐务都有柳月鸣的一杯羹。外祖父与柳月鸣去世后,这些店铺的经营收入与分红都由柳靖远寄到穆家。 此前他们贬谪明州,家中的亲戚对他们避之不及,更别提柳靖远,那段时间的分红真是一年比一年少,甚至有一年他竟是忘了。穆宜华气不过,想去理论又想起自家的事只能忍气吞声。如今倒好,这寄来的薄薄几张纸,上头写的银钱竟是比前几年加起来的数目还要多。 穆宜华冷笑一声,看着满屋子的大内赏赐,反手将银票扣在了桌案上- 宁之南自从琼林宴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粗枝大叶如穆长青都瞧了个清楚。 他回家后同穆宜华随口说了一嘴。穆宜华确是记在了心上,趁着送穆长青上学,问宁府的下人们宁之南何在。 下人们答曰去大相国寺了,刚走不久。 穆宜华带上春儿赶往大相国寺,期望能在那边能碰见她。 “也不知道她愁的什么事,竟不与我说。要是让我逮到,我非得好好数落她一通!”穆宜华一边爬阶梯一边怨道。 二人走进正殿,晃眼在大殿内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鹅黄身影,穆宜华正要喊,却又把声音咽了回去。 宁之南今日的妆扮很是朴素平淡,全然不像个四品官宦家的娘子,钗饰头面也简单。她在佛前三拜便起身离开朝后山走去。 穆宜华觉得蹊跷,连忙喊春儿一同跟上。 越过偏殿,穿过回廊,走入山林,这架势极其不对。穆宜华心中隐隐有觉,但又不敢下定论,可心中又担心,只得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到一处隐蔽拐角。 穆宜华让春儿守在远处,自己悄悄靠近,隐在了苑门后的灌木丛里。 “宁二娘子这又是何苦?”声音漫漫传来。 “何苦?你也知我苦,那我心中所想为何你不明白吗?” 男子哽咽一瞬,半晌才答:“恕在下愚钝,不明白。” “不明白……”宁之南发着抖,“好一个不明白,你就是这样考上二甲七名的?我看那些考官们真是瞎了眼,找了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来当官儿!” 男子听见这话,并未恼羞成怒,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似是不忍:“在下出身商贾,并非清流世家,于宁家而言并无助益。何况我父亲……”话未说完,他又道,“承蒙宁娘子错爱,在下……不值得娘子这么做。” 宁之南咬着下唇,隐忍着:“我何时在乎?” 男子抖着声音叹气:“我在乎……” 宁之南咀嚼出这话中意味,心中忽然又升起几分希冀,她抬起水灵灵的眼眸看向男子,却只听男子话锋一转:“名声、礼节、孝道这些……在下都十分在乎,想必宁娘子出身名门,定也是知书达礼之人,比之在下,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言一出,宁之南犹如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面无血色,喉咙紧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般缠着你,我是个不知廉耻之人,是吗?”她的声音发抖。 男子半晌才呼出一口气:“还请宁娘子保全自己为先,在下……在下告辞。” 穆宜华连忙示意春儿躲开,自己也藏在了花丛深处。 来人匆匆路过,确是贺辰光。 穆宜华心头狂跳,努力在脑子里回忆宁之南与贺辰光所有的交集,可不论她怎么搜寻,她也想不到事情竟到了这一步。 宁之南擦干了眼泪,转身走出院子,被穆宜华一把堵住。 “啊……唔!”宁之南的惊叫被穆宜华一把捂在嘴里,她二话不说,抓着宁之南就往寺庙外走。 宁之南语不成句:“我……我让如画把守着了,你们怎么还……” “通往这个苑门有两条路,要不是我让春儿守着另一条,你们早就完蛋了!”穆宜华被她气得牙痒痒。 穆宜华拉着她在樊楼找了间僻静的厢房,让春儿和如画守在外头。 满桌点心,宁之南愣是一口都吃不下。 穆宜华替她倒了杯茶,见她如此,又想起陆秀之事,满心忧愁,觉得不得不问,这一开口就把宁之南吓了一跳:“你们到哪一步了?” 宁之南把茶水喷了出来,不住地咳嗽,满脸通红。 “你慢点喝!” “你……你说什么呢!”即使宁之南性格再大大咧咧,但终究是闺房女子,哪会谈这个? 脸面与宁之南,穆宜华还是觉得宁之南重要:“我此前在明州,内外都要管,见得多听得也多,你以为这事稀奇?在民间女子自主择婿都不算稀奇的。但总有那么些人为情所困,一时难以自持,最后酿成大错,个人名声暂且不说,还有自己吃药落胎闹出人命送进衙门的,结局惨烈,更有甚者家破人亡。阿南我了解你,你性子豪爽开朗,但你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只望你能顾着自己,别不撞南墙不回头。” 宁之南知道穆宜华是心疼她,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有分寸,不才之事不为,我懂得。今日……今日我也只是想去碰个巧罢了,真没想到真的会遇见他。” “那你先同我说说,你们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只记得你与他在放榜那日见过后,就再无联系了呢?” 宁之南有些无措地绞着衣袖:“其实琼林宴和那日你的家宴……我们都说过话。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我叔婶宴请他们时把我们都给喊去了。” “记得。” “那时我就猜到了,若是贺家知道了我叔婶如今的境遇,铁定是不愿继续与他们结亲的。你说这种事情,即使将我,将我们家都叫了去做个幌子,那也是瞒不住的。贺家找旁人一问便问出来了。 “之后贺老爷确也不愿再与他们有来往,转而来接近我父亲。我当时厌恶极了他们,以为他们全家都这样,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想着有一天,我父亲能把他们都赶出去,有钱又如何?中了进士又如何?这般人我是一天都看不下去! “之后贺辰光来我们府上我都没给过他好脸色,我还偷偷往他的点心和茶水里放盐,放好多好多那种,在他经过的路上故意让丫鬟们泼水,等他去更衣了我就让小厮们往门口倒米糊,粘他一鞋子。 “我就要看他生气又吃瘪的样子,最好被我折磨地不敢再来。可是你猜怎么着?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每次见面还对我有礼有节的,还冲我作揖。”宁之南的语气极其不可思议,“你说这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穆宜华听着边吃边笑。 “后来临近放榜,我就私底下和如画她们编排他,说他最好考不上,这样也就不会留在汴京碍我们的眼了。可谁知竟被他听见了!我这面上实在是过不去,可我当时特别讨厌他们,便也不想拉下脸来道歉,就这么僵持着。你猜怎么着? “他竟然向我道歉了,说他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我不开心了,被我厌恶也是情理之中。但此次科考他准备许久,也是举家进京陪考,他一定会全力以赴。他说也知道我说的是气话,就只当初见之时我对他说的‘金榜题名’之言是真,其余的就当耳旁风,没听见。” 穆宜华惊叹:“脾气如此之好?” 宁之南低眸嘟囔:“脾气好得都让我有点愧疚了……”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被宁之南折腾得丢了半条命。 穆宜华凑上前,揶揄问道:“然后你就去看榜了?” 宁之南点头。 “可之后呢?” “自从他考上进士,我才真的发现他确是有才学之人,并不是吹牛说大话,此前也都是我错怪他了。我就觉着若是贺家真想攀龙附凤,那那个人也不会是他。有一次,我们在郊外相遇,他替他父亲向我道歉,还问我可否转达歉意给我堂姐。他们二人虽说没什么关系,但他父亲这一出,实属让两家难堪。后来我又想,确实也是我叔婶隐瞒在先,也不能全怪他们。我也有偏见,我们二人便握手言和,言归于好了。” “这是好事啊!”穆宜华仿佛听瓦肆里的戏曲,听到高.潮处不禁欢呼,“你何时发现自己对他动了心思的?” 宁之南垂首,若有所思:“他和别人不一样。” 贺辰光与宁元庆同在太常寺任职,二人年纪相仿,才学相同,十分合得来,便常常饮酒作乐,畅谈人生。一回宁元庆喝多了,便提起了自己最喜爱也是最操心的妹妹,说她性子不像一般囿于深闺的闺秀,野得很,也很有主张,像他母亲,爱打马球、爱博.彩、爱看兵书,活脱脱一个小哪吒,也幸亏有一个穆宜华跟她做朋友,不然全汴京都怕难有玩伴。他很担心日后她出嫁了,这样的性子会在婆家受委屈,她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 贺辰光听完此言,也是沉默良久,双眸被酒熏得氤氲。他好似望着远处,看见了谁,喃喃自语:“奇女子,不可配……凡夫俗子也。” 宁元庆笑了,凑过去:“那你说,怎么样的人才不算凡夫俗子?” 贺辰光竟真的颔首思索起来,他有些怅然,倏地抬头,眸中不知为何有水光:“反正不是像我这样的。” 宁元庆明显喝多了,拍着贺辰光的肩膀:“贺兄,自谦了。” 二人散席后,醉酒的宁元庆将这些对话一五一十地全部都告诉了宁之南。 宁之南虽生在平和之家,但因着官宦家世也见多了貌合神离的夫妻——她的姨母天天以泪洗面,三天两头哭着跑来府上说她丈夫又纳了一房姬妾;她的表舅如今五十,丧妻休妻,如今已是娶到了第四位妻子,比他小了整整三十岁,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眼前苍凉,心中难免戚戚焉。她实在害怕有一天也会步上那样的后尘。 宁之南是个果断的人,就是在那个夜晚,她听着她大哥滔滔不绝的言辞,决定为自己做些什么。 第 30 章 那日琼林宴, 宁之南见穆宜华与虞倩倩都不见,便起身去找自家兄弟,半路上遇见了独自徘徊小径贺辰光。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才回过神来互道礼节, 擦身要走。 宁之南刻意放缓了脚步, 只望能与之说上几句话, 可都要擦肩而过,她还憋不出来一个字,情急之下,慌忙喊出:“贺郎君!” 贺辰光匆忙回头,颔首不敢看她:“宁娘子。” 宁之南搜肠刮肚:“贺郎君不与他们一同去饮酒吗?” 贺辰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是出来躲酒的。” “啊……原来如此。”宁之南干笑, “我,我大哥你可看见了?” “想来还在前院, 宁兄好酒,有些贪杯,宁娘子不如去前院瞧瞧他?” 宁之南这大哥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 说要效仿盛唐李太白,自酒中寻谪仙。可酒量又不好,喝多了唯一的乐趣就是拉着宁之南聊天。 听到这话, 宁之南不禁抱怨:“真是的, 又喝那么多!回家又得拉着我絮絮叨叨好半晌。” 贺辰光微微一愣,试探问道:“宁兄……喝醉以后都这样吗?” 宁之南无奈点头:“宁府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 谁都不找就找我。就连那次与贺郎君你饮酒归来, 也是如此……”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立马收了声,垂眸不敢看贺辰光的脸。 贺辰光心思百转千回, 一想到自己那日酒后失言,或许被宁元庆对着宁之南和盘托出,心中便羞愧难当。他行礼便要告辞。 “贺郎君。”宁之南又一次叫住了他。 贺辰光迈不动脚了,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着面前的宁之南。 宁之南没有过多的语言:“贺郎君,我叫住你,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你觉得我姐姐如何?” 贺辰光显然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问题,面上无措又似乎有些失落,可还是恭敬回答:“在下乃外男,不可对闺中女子评头论足,此乃失礼。” 宁之南目不转睛,她缓缓上前:“那我呢?在贺郎君眼中,我并非闺阁女子吗?” 此言一出,他便知晓宁之南知晓了一切,如临大敌,慌忙解释:“在下当时醉酒糊涂,口出狂言,还请宁娘子见谅。” “你说我是奇女子,凡夫俗子配不上我。那我想问一问,怎样的男子才不是凡夫俗子?” “在下不知。”他在回避。 “可我觉得,是坚持己心、独有己见、心思澄澈、不唯利是图之人。” 贺辰光紧张,微不可见地哽咽了一下:“宁娘子说的是。” 宁之南望着他,喃喃:“贺郎君明白我的意思吗?” 二人相距一臂,贺辰光俯视着面前的宁之南。这个女子,张扬、洒脱、干净、利落,像骄阳一般闯进他的眼帘,世俗常觉这般女子不够温顺贤惠,不是做妻子的最佳人选,可贺辰光见过她娇蛮、恼怒、委屈、愧疚,乃至是如今期盼的模样,他深觉世俗错了——这样的女子才是瑰宝。 只不过,不可能是他的瑰宝。 贺辰光掩下眸光,嘴唇翕动,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恕在下愚钝,在下……不明白。”- “他当真这么说?”穆宜华震惊。 宁之南回忆起当时,心中颇为难受地点点头:“他怎么就那么狠心。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知我如今所作早已超出一个女子道德所限,可我……可我就是想为自己拼上一拼!阿兆,我不想盲婚哑嫁,我害怕……我想嫁给我自己心悦之人。” 穆宜华宽慰她:“汉朝还有女子《上邪》之作以表决绝爱恋之心,你这又怎么了?即使他贺辰光不长眼,你也别担心,宁伯伯宁伯母爱护你们几个孩子,定不会让你们在终身大事上受委屈的。” 宁之南擦去眼角的泪:“那家伙今日分明就说漏嘴了,不,他早就说漏嘴了。可他就是不认!” “你有想过……他为何如此吗?” “我哪知道!” 穆宜华支着下颌猜测:“贺家老爷嫌贫爱富,他舍你堂姐转奔向你,此事怕是为贺辰光难以接受。且不论他对你的心思,只要他一日不想坐实他父亲的心思,便一日会躲着你。” 宁之南听闻此言细细思忖一番,觉得十分有道理:“难不成……真是这样?” “他若是对你存了同样的心思,想求娶,定然不会选在这种时候。贺郎君可有对你说过他出身商贾,身份低微此类的话?” “有,还说他为从七品,朝中无人,官微言轻,若想闯出一番天地,必得花些时日。我也没问他,也不在乎这些,他就跟我说这么多。”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穆宜华无奈摇头,她轻轻拍了拍宁之南的脑袋:“他怕是觉得自己难以与你匹配。” 宁之南闻言瘪了瘪嘴,“哼”地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眼中隐隐有泪:“今日我向他挑明,他竟然说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我这心口真是堵得慌。改明儿我断了气,被他这话说的,气还能续上供我长命百岁呢。” 这俗话将穆宜华逗笑,她摩挲着杯沿:“你们这事儿除了贺郎君这头,还有一处难呢,就是你叔婶。虽说贺家与他们并不当真,别说是亲家了,就连朋友都悬。可他们本是看中了这个贺辰光的,若是你们俩成了,你这叔婶好歹要闹上一通。宁伯伯如今无父无母,只有你叔叔一门亲戚,即使你叔婶再怎么荒唐,你父亲想来也是不想闹得太僵的。” “我知道,所以我们家中谁都不知,就让你给撞见了。可如今撞见不撞见都无用了。我合该高兴,就这样折在了半路,倒是没有后顾之忧了。”宁之南自嘲。 穆宜华与宁之南相识十数载,见惯了她无忧无虑的模样,这般闺怨倒是让她新奇又心疼。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或许有一人能够帮忙,只是不知那人会不会应了。”- 左衷忻正在前厅与穆同知品茶议事,穆宜华在后院坐立难安,叫春儿去前头看了好几次,只问左郎君聊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快走了? 春儿第五趟跑回来,气喘吁吁:“大姑娘,聊完了,奴婢把左郎君叫到芳园的邀山亭等着了。” “爹爹问了什么没有?” 春儿摇头:“奴婢只说大姑娘找左郎君看小公子的文章,提点提点他。老爷什么也没说,就回书房了,说他不过来,让大姑娘你们自在些。” 穆宜华点点头,喊上穆长青就往蕊珠园奔去。秋季的芳园换了各色菊花、秋桂、月季、海棠,即使秋风颇有萧瑟之意,但仍旧难掩花园繁华容色。 左衷忻端坐在亭中饮茶,如今的他确是与曾经不大一样了,之间今日穿了一袭海浪团云暗纹的墨灰绢袍,腰坠着灰蓝色宫绦,头戴绢帽,帽翅向后压着,身量颀长,背影挺拔,恰如雪中翠柏,月下清竹。 穆宜华携穆长青上前,盈盈福身:“左郎君。” 左衷忻起身回礼,三人分坐三处,穆宜华叫穆长青拿出自己的文章交于左衷忻,自己则是遣退侍从,开始点茶。 “这茶是去乔家买香时乔二郎给的,是武夷山的石乳。拿来后还没拆呢。” 穆宜华点茶手法娴熟,不一会儿便打出细腻的泡沫,又三次入水,做了三盏石乳茶。 左衷忻望着穆宜华,时而看看她转动地手腕,时而瞧瞧她低垂的眼眸,秋风拂面,牵起她的发丝。 “先喝茶吧。”穆宜华将茶盏推到左衷忻面前,“今日实在叨扰,左郎君下朝就来与父亲商讨政务,我们还麻烦你替长青指点,不若今日留下吃午饭吧?反正厨房已经在备了,我让他们多准备几个菜,也就多双筷子的事。”说罢,穆宜华起身就要去叫侍从。 左衷忻想出言喊住她,被穆长青拉住:“左郎君就别推辞了。我们家厨娘做饭可好吃了,不吃你会后悔的。” 左衷忻闻言失笑,从善如流:“那便多谢了。”他拿起穆宜华放在他面前的点茶,轻啜一口,唇齿留香。 “左郎君觉得如何?”穆宜华回来问道。 左衷忻家境困苦,求学之路艰难,他并未尝过太多文雅之物,也只是在往日主人家中得赏喝过几盏,他尝不出其中好坏。 可耐不住他嘴巴甜,会夸:“穆娘子手艺娴熟,茶末细碎,入水适宜,茶汤碧绿,煞是清甜。” 穆宜华听了也笑:“我也觉得这石乳口感不同,果真是好东西,日后可要好好谢谢乔家。” “穆娘子不知道乔家要走了吗?”左衷忻问。 穆宜华一愣:“何时?” “在汴京过完中秋就走,他们上京是为了贩卖香料与丝绸,生意做好了,便就回去了。” “左郎君与乔家很是相熟吗?” “他们家是明州十分有名望的富商,乔老爷与乔夫人都是大善人,我以前……受过他们恩惠。此次进京赶考,也是顺路搭了他们的车一同进京的。” 穆宜华恍然大悟:“难怪擢英这孩子看见你考中状元如此兴奋。” “二郎要走了吗?”穆长青失落地问道。 穆宜华摸了摸他的头:“姐姐知道你舍不得,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挑个日子去好好道别吧。” 穆长青瘪嘴,将自己的文章递于左衷忻。 “劳烦左郎君了。” 左衷忻没说什么,接过穆长青的文章细细阅读。过不了多时,他便找出几处欠缺,一一详细阐述,释意、用典、解政,娓娓道来,听得穆长青豁然开朗。 “穆小郎君便按照这个样子再写一篇吧。” 穆长青兴致冲冲,研磨扑纸就开始写。 穆宜华还从未见过穆长青这般积极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左郎君,”她起身,“借一步说话。” 穆宜华与左衷忻虽说相识,但要说交情……也不算很深。穆宜华实在不知此番找他是否失礼,若他是个礼数极重的人,怕不是还要批评她一顿。 可她与宁之南多年挚友,实在不忍看她为情所忧,辗转反侧。 她决定试一试。 “左郎君与贺辰光贺郎君可交好?家宴那日见你们同来同去的。” 左衷忻听这话先是一愣,他瞧了一眼穆宜华,点头道:“嗯,考场相识,颇为投缘。” “那……贺郎君可有同你提起过近日的烦忧之事?”穆宜华试探。 左衷忻一听这话便猜了大半,他淡淡失笑:“穆娘子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中午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 此言一出,穆宜华一听便知晓他也是宁贺之事的其中人,一拍手:“左郎君也知道吧!” 左衷忻望着满园秋色,点了点头。 穆宜华扭头看着左衷忻,目光中颇为期盼:“那贺郎君……可有同你说过什么?” 左衷忻的眼睛转向穆宜华:“或许与穆娘子所知一样。” 穆宜华将自己的猜测一一说与左衷忻听。 左衷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穆宜华拊掌大叫:“我就知道!死鸭子嘴硬!” 左衷忻看着她生气又灵动的神色,嘴角不禁微勾,颔首轻笑。 “你笑什么?”穆宜华蹙眉嗔问。 “只是感慨穆娘子与宁娘子当真是情同姐妹。在下外男,穆娘子与宁娘子又皆是在室女,还都是饱受诗书礼节教诲的人。让你对着我问出这些话,很难开口吧?” 既然已被他全部看穿,穆宜华也不遮掩。她失笑点头:“不愧是状元郎啊,书读得好,人心也看得明白。实不相瞒,确实很难,我都想好了如果左郎君你呵斥我,我该怎么给自己打圆场了。好在……” “好在我不是个酸腐的儒生?” 穆宜华上下打量他,笑道:“我瞧着也不像。” “那穆娘子连圆场话都想好了?” 穆宜华眼睛滴溜溜一转,努努嘴:“万一呢……” 二人负手立在廊下,看着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左衷忻忽然开口:“除却穆娘子你与宁娘子的挚友之情,你真觉得他们这般是对的吗?” 穆宜华垂眸细细咀嚼着这话,复而笑道:“左郎君口中的对或错,是与世道相较,可这世道未必就是对的。譬如这世俗总要儿女姻缘随父母,可左郎君这一路行来,就当真没见过因父母之命而结成的怨侣吗,可见此言并不能奉为圭臬。 天下凡人食五谷杂粮,哪会没有七情六欲?他们一没偷、二没抢的,也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发乎情,止乎礼,又有何不可?这世间,如意之事少,无奈之事多,人若能从心之所愿,那该是件多么美好且奢侈的事情?” 穆宜华转头认真地看着左衷忻,满目真诚:“左郎君觉得呢?” 左衷忻望着她晶亮的眼眸,倏地别开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宜华有一事相求,不知左郎君……可愿意帮忙?” “要我做你们的说客吗?” 穆宜华笑:“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左郎君也不愿意看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左衷忻抚了抚长袖,双手合拢,叹道:“难为穆娘子以酒菜相邀,那在下……便去试一试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 31 章 蕊珠宫香气萦绕, 宫女内侍们团团围在穆宜华的身侧,张望着她配香的顺序。 “最后再取一些茉莉花,将其碾碎过水, 上笼蒸。茉莉香水与这些香粉揉在一起, 团成小球放在香笼上熏, 便是暑梅香了。”穆宜华耐心讲解完, 众人纷纷赞叹。 “学会了学会了!那日穆府家宴,奴婢随吴尚宫去了穆娘子家中,就觉得席间香气扑鼻,经久不散,还不熏人, 回来后却怎么调都调不出来。今日穆娘子慷慨,将这方子都告诉我们了, 可真是太好了。” “你们若还有要学的,都可来问我。我定当知无不言。” “在玩儿什么呢?那么热闹。”皇后被人簇拥着款款而来,“哟,这味道倒真是好闻, 又研制新香了?” 众人行礼,皇后走到桌案前,用手扇着又仔细闻了闻:“茉莉、檀香、沉香, 还有乳香。对不对?” 穆宜华颔首笑道:“正是, 娘娘是个中高手,是宜华班门弄斧了。” 侍女看茶后, 皇后拂手遣退下人, 偌大的宫殿只余她们二人。 皇后示意穆宜华坐到自己对面的罗汉榻上:“你素来伶俐, 学的东西又多又快,不必自谦。来, 常常这个,御膳房说是新出的点心,叫合合一口酥,里头的馅儿有十二种,吃了这一口都不知道下一口是什么味道的。你尝尝。” 穆宜华捻起一块小的,咬了一口,惊喜道:“是绿茶馅儿的,很是清甜。” 皇后笑道:“御膳房总爱捯饬这些新鲜玩意儿,你以后时间长了便知道了。” 听到这后半句,穆宜华心神一动,停下口中咀嚼,搁下半块点心,定定地看着皇后。 “今日找你来呢,确有一事要问你。”皇后面上笑意浓,和蔼非常。穆宜华却是有些如坐针毡,心跳如擂鼓。 “左衷忻此人,你可知悉啊?” 穆宜华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惆怅不是欣喜也不是,反倒觉得有些奇怪。 “左大夫为金科状元郎,才华自是不在话下。其人官家也是亲眼见过的,谈吐举止定也不凡。其余的……左大夫毕竟是外男,宜华所知也不过是只言片语。” 皇后听罢点头,她叹气道:“不瞒你说,自那琼林宴左状元作词一举得赏,安柔这小丫头便日日在我耳边念叨,怕是动了心思了。安柔也十五年纪也到了,既然有心悦之人,我便想去问官家,也想找你父亲,毕竟你父亲是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或许知道些他人不曾知晓的。但是我又怕安柔这小丫头脸皮薄,前朝官员心思又多,猜出一二,便也不敢多问。所以今日召你进宫来问问你。左状元与穆相多有走动,你应当是闺秀里头接触他最多的人了,你再同我说详细些,你觉得他如何?” 原是这样,穆宜华正襟危坐,在心中打了一下腹稿,说道:“左大夫虽出身微寒,但为人舒朗坦荡,不拘小节,重情重义,博学多才,人也是长得不错。不瞒娘娘,宜华看过左大夫的文章,当真是写得好的。且我听闻父亲说,科考前他进京数日不游玩不谒拜,只待在客栈温习。三哥……三大王进京那日,臣女也在书坊遇着他了,还有科考那日清晨天还没亮,臣女也在贡院门口瞧见左大夫了。” 皇后娘娘听见那不经意蹦出的亲密之语,笑了笑啜茶隐去。她听穆宜华所言,心中大概有数,放下茶盏说道:“有你这些话,我倒也是放心了。确是个德才兼备之人,堪为驸马,托付帝姬。过几日便召他入宫,再看看。”- 穆宜华从蕊珠宫退出,却见赵阔竟是在殿外等着。 “你怎么来了?” “艮岳已建得差不多了,你难得来后宫谒拜,我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听闻艮岳乃是官家动用举国之力建造的奇葩园囿,听闻其间主山万岁山有十方洞穴,洞中藏有雄黄和卢甘石,聚气散雾,犹如空濛仙境。苑中亭台楼阁不胜枚举,汀渚池涧错落别致,翠楼林立,馆阁点缀,美丽不似人世间。 穆宜华一听便心动了:“那能把笔墨带上吗?我想画。” 赵阔对她无有不应,立即命令下人备齐文房四宝,驾着辇车赶往艮岳。 二人过了拱桥,一路上山,行至半山腰,穆宜华便叫停了车,走上一高台,远离仆从,偌大汴京尽收眼底,游目骋怀,心胸舒畅。 “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参差十万人家……”穆宜华独自喃喃,“汴京真是风光无限,梦里繁华。这天底下,怕是没有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了。” 赵阔立在她身侧,看着身下如烟如海的人群高楼:“往后的汴京,定会比现在的更加繁华。到时候……我们一如今日,再看盛世,如何?” 穆宜华嘴角噙着笑,牵起身畔人之手,望着他点头:“不可食言。” 赵阔与她十指相扣:“决不食言。” 穆宜华觉得心上暖融融的。 本以为此生或许再无相见的机会,但可幸上天垂怜,让他们还能真切地握住彼此的双手。 “想画吗?”赵阔问道。 穆宜华嗔了他一眼:“我擅画仕女花鸟,哪会画这个?故意刁难我呢吧。” 赵阔笑着揽过她的肩膀调侃道:“我哪儿敢呢?在下对穆娘子的崇拜之情一如这滔滔江河一般。你十一岁画得那幅幽兰图我到现在都还藏着呢。” “啊!那画得不好,你还给我,我再重新给你画一幅!”穆宜华一想到那东西一直放在赵阔地方便觉得羞赧,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放。 “不行,我就要那幅。等日后你名满天下,就我有这独一份笔触稚嫩的穆大师之作,那才叫好呢。” “赵阔!” “不还,说了不还就是不还。”赵阔昂着首,故意不看她仰头嗔怒威胁的表情。因为他会觉得可怜又可爱,一不小心没忍住就会答应她的要求。 “哼,不还也行。反正日后我的东西你也别想了。” “那不行。”赵阔立即出言反驳。 “我的东西还由得到你摆布?还是说你也要在我的面前耍耍你三大王的威风?”穆宜华尾音一勾,轻飘飘地落到赵阔的心间。 赵阔被她娇蛮的模样逗笑,将她拉进怀里,胸腔闷声:“好,你的东西是你的,以后啊我的东西也是你的。” 穆宜华心房一滞,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双眸一瞬不瞬。 赵阔低头,入目是一张白净清丽的面庞,少女已长成,双眸含情,正望着他,满眼是他。 他不禁喉间哽咽,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壮着狗胆,支支吾吾低声道:“阿兆……我,我想亲你。” 穆宜华闻言一惊,连忙要将他推开,却被赵阔抱得更紧。赵阔连连道歉:“我,我就说说,你不答应我不会逼着你的。但是你别推开我。” 穆宜华埋首于他的胸襟,耳边是彼此交相错叠的心跳声,闷闷地又热烈地,像是在敲鼓。 她平稳着呼吸,感受着面前这个将将成年的男子的怀抱。 赵阔真的不同了。他们分开时,那还是个少年的身躯,挺拔却纤瘦,她仍旧能平视他。可如今,这个男人有宽厚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在他的怀里,无有风雨,唯有安康。 穆宜华再次抬起头,她伸手抚上赵阔的脸颊,细细摩挲着他下巴上刚长出来的胡渣。赵阔没动,只是凝眸看着她。她又摸上他的眉骨,眉下的那双眼睛,澄澈透明,倒影里全是她的影子。 忽然,赵阔感觉唇上湿润,他心中坚固的城墙轰然倒塌——穆宜华在亲他。 穆宜华在亲他!!! 穆宜华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地烙下一个吻。 这个吻是给她好不容易才长大的少年的。 赵阔瞳孔大睁,他双手箍着穆宜华的双臂,难以置信地看她。 穆宜华被盯得不好意思,微红着面颊侧过脸去:“好了,亲好了。你别盯着我……” 赵阔欣喜地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大胆,微微弯腰,捧起穆宜华的脸颊,将她罩在自己高大的身形里,让她无所遁形。 “三……”穆宜华尚未成句,便被赵阔吞咽在喉腔中。双唇辗转反侧,他仿佛无师自通,一再深入,犹如要将她吃了一般攫取她口中的气息,又如凤衔珠般温柔地舔舐她的上唇,轻轻咬了一口。 穆宜华被亲得七荤八素,双腿发软只好倚在赵阔怀中。她艰难地侧过脸想让自己得以呼吸,却被赵阔掰了回来,惩罚似的咬了一口下唇。 “疼,不要……”囫囵吞枣,含糊不清。 赵阔仿佛没有听见般,一再一再碾压她的唇舌,直至穆宜华实在受不了,不停地拍打他的臂膀,见他不理,一巴掌拍在赵阔的脸上。 两个人皆是一懵。 赵阔连忙放开她,捂了捂脸,面上还是意犹未尽的潮热。他看向穆宜华,只见她双唇鲜红晶亮,眸中带着点点泪光,一瞬间又忍不住想要扑上去,但被穆宜华瞪了一眼后,只好偃旗息鼓,在一旁看着她。 穆宜华转身擦了擦嘴,回头见赵阔唇上蹭了自己的口脂,颜色殷红,实在是羞于再看,从袖中抽出帕子丢给他:“嘴巴。” 赵阔一把接过,却仍旧一脸懵懂。 穆宜华气急败坏,上前夺过帕子就在他嘴巴上一通乱蹭,蹭完还一把丢给他:“给你!我不要了。” 赵阔看清帕上的胭脂,突然也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耳后,将帕子收进怀里。 “你……你生气了?”赵阔上前试探,他轻轻地拉了拉穆宜华的肩袖,被她一把躲开。 赵阔能屈能伸,伏低做小:“我错了,穆娘子我错了。我下次不这样了,我下次轻一点,或者你想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穆宜华本还想忍,但终究是忍不住,她转头看他:“不要脸,还想有下次……” 赵阔咧嘴一笑,将她拥入怀中,附耳悄声道:“等我们成了亲,有千千万万个下次。” “赵阔!” “我想去向爹爹求赐婚。”赵阔抱着她,“光阴匆匆而逝,我们错过了四年,你也到了‘摽梅之年’,我不想再等了。” 穆宜华愣怔。她不想吗?她也想啊。若是能与朝思暮想的有情郎结为夫妻,做一对犹如龙女与柳毅的神仙眷侣,那真是人间一大幸事。 可是她也怕啊,那年父亲出事,比之别人受了更加严重的惩罚,不就是因为他们家与赵阔的渊源吗?即使官家皇后如今为了平衡朝堂对他们家颇为嘉赏看重,皇后对她与赵阔之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当年心中的芥蒂就真的能够就此翻过,不再提起吗? 穆宜华心头喜悦的浪潮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瞻前顾后的忧思。 她拉住赵阔的手,思索再三:“三哥,你……你不必如此着急,当年之事虽说已经翻案,但……我心中仍旧是怕。我不想你冲动,所以不要贸然去求官家和娘娘,好吗?” 赵阔看清楚她面上的担忧,垂首叹气,捏着穆宜华的手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当年的委屈了。” 第 32 章 这几日, 穆宜华惦记着宁之南与贺辰光之事,去信左衷忻询问情况,不承想第二日便收到了回信, 拆信一开, 只见上书“心事已了, 一切妥当, 勿忧”。穆宜华又跑了趟宁府看宁之南,见她面色比之之前红润开心不少,一问便是贺辰光态度大变,对她不再冷漠疏离。二人府内外相见,也有说不完话, 常依依惜别,不愿离去。 穆宜华闻言大骇, 她怎么也想不到泼辣豪爽的宁之南竟会有如此小女儿的一面,娇羞难言,扭扭捏捏。 “阿兆,左郎君到底和他说了什么?竟如此管用?” 穆宜华摇头:“我只是托左郎君帮个忙,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更没想到他真的会帮忙。” “果真是状元郎,舌灿莲花啊。” 穆宜华揶揄:“这几日你们俩在一起都说些什么?” 宁之南绞着衣袖, 嘟嘟囔囔:“也……也没什么, 他就说,他如今才从七品, 出身也不好, 虽然现在无法给未来妻子一个富贵的生活, 但他日后定会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为国为民,还有……为家。” 最后两个字宁之南刻意掐小了声音,说完便羞赧地将脸捧了起来。 “这话他是单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那不然还能有谁?” 穆宜华意味深长地笑,点点头:“贺郎君……确实不错,不管是为人还是才学,都是值得托付的。他打算何时提亲?可有同你说过?” 宁之南托腮:“应当……快了吧。嗯……还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堂姐。” 穆宜华惊了:“你怎么同她说了?”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发现我堂姐和我叔婶一点儿都不同。你说辰光虽然与我堂姐并无婚姻之约,但我们终究是因为她才认识的,若是不跟她明说,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那她什么反应?她没有和你婶娘说?” “没有。”宁之南也惊奇,“她分明猜到了,但她就只是同我说‘人之姻缘,各有天定,强求不得,是他人的就是他人的’,让我且宽心。她虽许诺只字不言,但我还是提心吊胆的,可这半月下来,我婶娘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姐姐竟如此通情达理?” “我也奇怪呢,你说这是不是歹竹出好笋?” 穆宜华轻笑:“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好情郎,你的事不就这样定了?” 宁之南低眸抿嘴笑:“哪有,媒人还没上门,聘礼还没下呢,做不得数的。” “你也就逞一时口舌,若真的不作数了,我看你急不急。”穆宜华调笑,她拉着宁之南的胳膊枕在她的肩膀上,忽然感慨,“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先出嫁的那个人。” 宁之南也稀奇:“是说呢,我总觉得会是你或者倩倩,但我还是觉得你应当是最先出嫁的。你想啊,你与三大王那般好,分开四年都对彼此念念不忘的,如今科举已过,朝堂也稳,指不定明儿他就去求官家赐婚了。” 这话本是好话,却听得穆宜华莫名惆怅。她松开宁之南的手臂,空落落地望着一处出神,叹了口气:“阿南,你说……官家还在乎当年党争之事吗?当年我们与三哥感情好,却成了官家降罪的缘由,言官弹劾的说辞。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但若是我与三哥又一次……” “别这么想!”宁之南打断她,“官家让穆伯伯主事科举,又让你主宴,进宫献画,这些都是官家的恩赐和青睐,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杞人忧天。我们家阿兆就是值得最好的!” 穆宜华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我们家阿南也是。” 宁之南挽住穆宜华的手臂,叹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担心了,就怕我叔婶。我只望在提亲之前不要出任何岔子就好了。” 可世事总是不遂人愿。 几日后,宁之南与贺辰光又在宁府花园撞见,二人多日不见难解相思之苦,便坐在一起多说了会儿话。宁之南正将自己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递给贺辰光,便被她婶娘赵氏撞个正着。 赵氏当即哭天喊地,喊来了下人也喊来了宁夫人。宁之南无措地站在庭中,不知如何是好,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未送出去的荷包。宁夫人赶到时,只见贺辰光挡在赵氏与宁之南之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赵氏的哭喊打骂。 宁夫人一下子便瞧出了缘由,连忙让人把赵氏拉开,嘴上边说着:“你们如何让人打了客人,也不看着点?都把人拉到我屋里去!” 赵氏说什么也不肯,就赖在院子里喊。 宁夫人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赵夫人撒癔症了,别让她把舌头咬了。” 明眼儿人听这话便在赵氏的嘴巴里塞了个布团,拉到主屋里也不拿下,照样擒着她。 宁之南与贺辰光站在堂下,赵氏不能说话却仍旧呜呜嗯嗯地用喉咙叫喊。 宁夫人面若冰霜,她冷眼瞧着堂下发疯的女人,沉声开口:“闹够了没有?你当这地儿是你们那头市井撒泼腌臜地,由着你胡闹嘶喊的?好歹在这府上也被人尊为一声夫人,你这般做事,不怕被人轻贱了去?” 赵氏闻言不再闹,只怒目圆瞪地瞧着宁夫人。宁夫人见把她安稳住,让下人退去,又附耳对贴身嬷嬷说了几句话,嬷嬷匆匆离去。 赵氏直起身,拢了拢鬓边凌乱的发髻,白了一眼宁贺二人,坐到了堂中右侧头一个位子,颇有些长辈的模样,倒是与先前全然判若两人。 宁夫人知道她是诚心要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才会做出如此姿态,不由得牙痒痒,又怨愤责怪地瞪了一眼宁之南。 “嫂子说的是,好歹在这府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做事不能那么难看,妹妹我啊,受教了。嫂子到底是这汴京城的官宦闺眷,规矩懂得很呢。”赵氏拿捏住了把柄,将平日里的怨气尽数发泄。 虽说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确是被撞破,但这到底是在她的宁府,听赵氏如此讽刺,宁夫人本生气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硬是要扳回自己的颜面才算完。 她轻笑了一声道:“是啊,偌大的汴京城自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在我们宁府,听主人家的便是最大的规矩。我们府上好像从未有抓挠客人的规矩吧?” “客人?”赵氏嘲讽一笑,“嫂子管这叫客人?看来在宁府,在室女私会外男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啊?还送荷包呢!倒是苦了我们阿雅如此谨小慎微,笃守规矩之人,终究是被人挡了道,抢了姻缘!还是自家妹妹!” “抢姻缘?”宁夫人冷笑,“弟妹莫不是糊涂了说出这般蠢话来?敢问阿雅可有与贺郎君定过亲?阿雅这十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贺郎君吧?就因为你们长辈最初的几句不成体统的玩笑话,你胡编乱凑,硬要把这三个孩子搅和在一起糟蹋!你到底是为了阿雅,还是借着阿雅的名义在为你们自己谋利! “当日,是你们说有一位青年才俊赴京赶考想引荐于官人,我们这才答应。贺郎君不负众望考取功名在元庆手底下做事,官人收他做门生让他多来府中走动,这有何不可?今日不过也就是在家中的园子与妹妹不期而遇,寒暄叙旧,这又有何不可,有何错处?” 赵氏口舌不如宁夫人,心中焦急,“噌”地一声站起来,手指着她骂道:“你——蒙扶你巧言令色,存心包庇,不训子弟。” “孩子有错自当训斥,可敢问弟妹,孩子们有何错?” “你颠倒黑白,分明是你女儿蓄意勾引,你记恨我儿无意坏了你家元庆的婚事,就让你女儿来报复,来坏我们家阿雅的姻缘!” “赵夫人此言差矣,这并非阿南的错……”贺辰光出声。 “阿南?这就维护上了?”赵氏嘲笑道,“你们勾搭得倒是快……” “够了!”宁夫人一甩手将茶盏扫下桌案,巨大的碎裂声在屋里迸发,“赵氏,我一再忍让可你却得寸进尺,我顾念妯娌之情,不愿与你多生是非,可你若再胡闹,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用得着你留情面?我们家在蜀地的时候,那是一等一的大富商,可比你们风光富贵。也就是如今时运不济,对,就是因为时运不济。等我们找着门路继续做生意,继续做回富贵人家,还用得着看你们脸色?别等着你们府上亏空的时候来找我们罢!啊——” 宁肃宁聿不知何时冲进了屋,正巧遇上赵氏发疯,宁聿瞧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脊背冰凉,脑子一热抬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赵氏被打得猝不及防,扇倒在地。 宁夫人原意只是想找宁肃来看看他的好弟弟好弟妹,顺带把贺辰光带走,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赵氏显然蒙了,眼泪夺眶而出:“你打我……宁聿你竟然打我!” 宁聿不忍看她一眼,对着宁肃宁夫人作揖道歉:“拙荆无礼,是弟弟管教无方,还请兄长嫂子宽恕。” 宁肃神情冷峻,眼神在宁贺二人之间逡巡一下,又看向堂下两人:“宁聿,扪心自问,兄长待你如何?” 宁聿垂首听训:“已尽兄长之责。” 宁肃又道:“心中有数便好,我不愿多言,带她下去。” 赵氏不甘心,还欲再说什么,被宁聿捂嘴拖出房门。 宁肃终于正眼瞧了今日的主角,他紧锁眉头,厉声道:“跪下!” 二人“扑通”一身齐齐跪倒在地。 宁肃瞥了一眼贺辰光,缓缓开口道:“贺太常丞是客人,便不必跪着了吧。教育儿女是本官家事,还请贺太常丞早些离开为好。” “爹爹……”宁之南想说话,被宁夫人一眼瞪了回去。 贺辰光不听,仍旧跪在地上。 “嗯?贺太常丞这是何意?” 贺辰光咬着牙,目光坚定。他猛地抬头,双眼定定地看着宁肃,毫不畏惧:“宁大人,晚辈有肺腑之言,本想等日后时机成熟再说,可不承想遇上今日之事……因此这些话,晚辈今日必须要说。 “感念大人知遇之恩,不论是朝堂政务、为人处世,大人都对晚辈提点颇多,晚辈无以为报。今日之事,皆是我之过,是我不该一时忘情……晚辈知晓您二位已给足了脸面,但晚辈若是今日就此离去,日后怕是再无颜面对宁娘子,面对你们。 “二位长辈皆是慧眼,定然已是瞧出我与……宁娘子性子率直落拓,待亲友真挚善良,是世间难得之女子,晚辈……晚辈倾慕宁娘子久矣,然此前种种阴差阳错,晚辈实在不愿你们曲解我对宁娘子的心意,不愿你们觉得我是个嫌贫爱富之人,心中又自卑商贾出身,初授官只得从七品,日后也必定会离京外放,难以给宁娘子如现在一般安稳宁静富足的生活,是以不敢贸然求亲,只能偶得入府,遥遥一面,以慰相思。晚辈对宁娘子,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点逾矩,若是二位长辈觉得在下不齿,在下宁愿受罚,从此后……从此后……不,不……”贺辰光怎么都说不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石子儿硬生生卡在喉咙处。 宁肃仍旧是冷脸,宁夫人面上倒是精彩纷呈,先是讶异,再是震惊、疑惑、清醒、喜悦,乃至感动。 “呵,读书人,口才倒是都用在这花言巧语上了。”宁肃训道。 贺辰光颔首:“晚辈唐突。” 宁之南有些急了:“爹……” “跪好!”宁肃皱眉怒训。 宁之南从未受过这般训斥,脸一瞬间垮了下来,嘴巴一瘪,眼泪就要出来了。 宁肃心疼得揪起,却还是得做足面上功夫。 宁之南心中委屈,眼泪簌簌而下,根本不听宁肃的,站起身就作势要拉贺辰光。然贺辰光没有挣开她的手也没有起身。 “你——唉,算了算了,起来吧起来吧。”宁肃看见宁之南就头疼扶额,这姑娘定是上天派来讨债的。 贺辰光还愣在原地,被宁之南一把拉起来:“别跪了,我爹叫你起来了。” 宁肃在贺辰光面前还端着架子,神情严肃:“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即使你们两情相悦,做事也不能没有礼数,没有章法。贺辰光,此事因你而起,你身为男人要担负起你的责任。” “是,晚辈一定负责!”贺辰光立即答话,却没听懂话中深意。 宁之南却是幡然醒悟:“爹爹……您,您愿意成全我们了?” 宁肃哼了一声,瞪了瞪贺辰光:“看他表现。” 贺辰光听出其中意味,却又不敢相信。宁之南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连忙作揖:“晚辈明白,晚辈这就去告诉家中父亲,让……让他上门提亲。” 宁肃又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阿雅那边……” “晚辈在很早之前,便已同她说清楚了。” “我也问过姐姐了。”宁之南抢答。 宁肃震惊:“你告诉她,竟都不愿意告诉自己的父母?若是今日我与你母亲都不在府上,你们两个可怎么办?” “我可以自己解决……” “你可以什么可以!” 宁之南噤声。 “好了,你出去。”宁肃道,他看了一眼贺辰光,“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爹爹……” “出去!”宁肃厉声喊道。 宁夫人见状连忙拉着宁之南出门:“你放心,你父亲不会对他做什么的。先跟我出去,这府上丫头小厮们都看见了,得管管他们的嘴碎。” 宁之南忧心,却也不得不跟着宁夫人出门。 “阿南,阿娘问你知不知错?”刚走出门,宁夫人便问她,“今日之事闹成这般,你觉得可好看?” 宁之南垂首,嘟囔着道:“阿南知错……” “阿娘并非怪你心悦于人,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无法避免。何况你们也只是在园子里说说话,没有任何逾矩行为,比之你爹曾经翻墙入我院子不知好多少。”宁夫人说到此处悄悄附耳,轻声笑道,“但你要知道,若是今日我们不在,那从赵氏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你得答应阿娘,日后有事,必定要先给爹娘讲了才行,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先告诉你大哥,明白吗?” 宁之南胸口滚烫,抱住宁夫人泪如雨下:“阿娘……阿南错了,阿南只怕你们不同意,然后胡乱将我嫁给什么旁的人,阿南不想这样……” “别人的父母,阿娘不敢保证,但是阿娘可以告诉你,你的父母绝不会如此。” 第 33 章 穆宜华这厢听闻风声, 只觉自己脱不了干系,匆匆赶来。到的时候,宁之南正靠在宁夫人的怀里擦眼泪。 穆宜华心中一惊, 急忙跑过去:“阿南这是怎么了?” 宁夫人见穆宜华情急, 笑了一下解释道:“她没事, 你们姐妹说话吧。”说罢便起身离去。 宁之南将穆宜华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和贺郎君……” “所有人都知道了。” “啊?”穆宜华震惊,“那怎么办?” “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宁之南安抚她。 “那你怎么哭了?” 宁之南又开始瘪嘴:“我只是觉得……觉得我爹娘真好。”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与穆宜华听,惊得穆宜华半天没合拢嘴:“那一长段的话,当真是贺郎君自己讲出来的?” “我也惊奇呢, 他何时那么会讲话了?往常我见他都是一板一眼、一丝不苟的,今日仿佛被人打通任督二脉开了窍似的, 怎么说的那么好?我看我阿娘都感动了。” 穆宜华又细细思忖一番,笑道:“贺郎君对你的情义必然不假,但是以他的性子必定难以宣之于口,这说辞……怕不是有人提点过。” “你是说……左郎君?” 穆宜华点点头:“十分可能。左郎君为人周密, 既然愿意去劝,必定也教过他一些如何对付你父母的法子。” 二人正说着话,宁肃与贺辰光便相继从院门后走出来。穆宜华见礼, 宁肃笑着点头, 又无奈地看了眼宁之南,对着贺辰光严肃道:“早点回去, 别老是待在这儿。” 贺辰光恭敬作揖:“晚辈明白。” 宁肃仍旧板着脸, 拂袖离去。 宁之南与贺辰光四目相对, 心中欢喜,但却只能强压情绪, 相对而立。 穆宜华偷笑:“好啦,我还在这儿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给我留点地儿吧。” 宁之南撒娇地挽住穆宜华的手臂讨好。 “恭喜之言便留到你们大喜之日,但如今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贺郎君,左郎君……到底同你说了什么啊?” 贺辰光失笑:“此事也不知该不该说,就是泰安的一些陈年旧事。他年少时有一位朝思暮想的意中人,但奈何那时的他家境微寒又身无功名,女子却是出身富贵人家,他便只能压抑心中爱慕,本想等到考取功名再去想那姑娘求亲,可那姑娘已经要嫁人了。如今再想起,也只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他让我切莫蹈他后尘,徒增烦恼与懊悔。” 原是如此。穆宜华心中默念,这左郎君倒真是一位情深义重的人,可是…… “啊!”穆宜华想起什么,连忙捂住嘴,“这可如何是好?” 宁贺二人奇怪,连忙问她。 穆宜华也不好说帝姬招婿之事,自己本意是想在皇后面前替左衷忻美言几句,为他谋个好前程,可如今想来,莫不是要酿造孽缘了吧?- 今早下朝,左衷忻便被皇后叫去了寝宫,说要他提点提点小皇子们的功课。教了半晌便把小皇子们遣散回宫,独留他一人在殿内问话。 直到晌午他才出宫,宫里传出闲话说是他拒绝了皇后娘娘的招婿,不愿当驸马,只留四字:齐大非耦。 穆宜华整个人就愣住了,作画的笔停下一动不动。 “大姑娘,这齐大非耦是什么意思啊?”春儿一边帮穆宜华研磨颜料,一边问道。 穆宜华回神:“《左传·桓公六年》中写‘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春秋时期,与齐相比,郑不过一蕞尔小国,当时的郑忽已经娶了陈国公主为妻,若是能再娶到文姜,于他而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他却说‘人人都有合适的配偶,齐国强大,但却不是我的配偶。’他想靠自己,不想靠别国,便如此拒绝了齐僖公的提议。郑庄公有许多宠爱的姬妾儿子,太子忽失去了齐国这一本来唾手可得的强大庇护,在郑国登基后也是寸步难行,自己被迫流亡,弟弟篡位,最后还被臣子射杀于野。” 春儿惊呼:“这寓意可是不详,左郎君何出此言?” 是啊,明眼人都知道答应就是最好的选择,官家嫁女又得一忠臣,他得了美娇娘又有了天家庇佑,两厢便宜,何必拒绝? 这不得不让没有想起贺辰光所说的左衷忻心上人。难道那个让他心心念念之人,真有如此大的魅力,即使是将这般诱惑摆在他的面前,他都能够毅然拒绝? “这左郎君为人处世也太不圆滑了,先前不认辛枢密使招徕被榜眼夺了官职不说,如今又得罪了皇后娘娘,三清真人来了也保不了他吧……”春儿暗自嘀咕,被穆宜华轻轻拍了拍后脑勺。 “左郎君生在乡野,一路高攀,见过的人和事比我还多,怎么会不懂人情世故。他这么做,或许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这些东西,他心里清楚明白,他全都不要。” “枢密使的器重与皇后娘娘的青睐,他全都不要?”这是天下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唾手可得却弃若蔽履,“左郎君可真奇怪。” 穆宜华笑着摸了摸春儿的头:“那可是天下唯一的状元郎啊,若他庸庸如众生,那为何只他是状元郎呢?” 这事儿古往今来未有之,能够整个汴京城好好说上个把月,故事也从简单的“齐大非耦”四字被添油加醋,慢慢扩展成左状元在明州有一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奈何左状元幼时家境贫寒无法给予承诺,只能看着知己嫁与他人。那红颜知己也是重情重义性子极烈犹如虞姬一般的人物,曾许过非左郎不嫁的誓言,成婚后没多久便郁郁而终,导致左郎君心中郁结,至今不愿再娶。 这故事被茶馆说书的人讲得如泣如诉,真实无比,堂下听闻的男女老少们无不掩面涕泪。 宁之南从茶馆听完后第一时间跑去给穆宜华讲,还装模作样,拿腔拿调:“可太逗了,茶馆里真是听风就是雨,还编得有模有样的,听得我都信了。我还跑去问辰光是不是真的,他都搞不清直接去问左郎君,这才知道全都是假的。哎哟真是乐死我了,你说那群说书的怎么都那么能编呢?” 穆宜华听到这故事也有些哭笑不得:“贺郎君去问左郎君的时候,左郎君什么反应?” “左郎君人都蒙了,但也说难堵众人嘴,且由他们去吧。左郎君也真是奇怪,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他竟然分毫不取,本来一个好好的状元郎,得罪了辛枢密使又得罪了皇后娘娘。往后的路啊,估计也不好走。” 穆宜华笑道:“所幸左郎君是文官,再不好走也没有性命之忧。对了,你与贺郎君的事情如何了?” 提及此,宁之南不免羞涩了一下:“已经过了婚书下了定礼了,过几日便要来下聘了。” “那敢情好啊,日子挑了吗?” “定在了冬月。我哥说辰光多半是要外放的,所以我们两家的意思是趁着还在京城,就把婚事给办了。” “外放啊……”穆宜华拉着宁之南的手,“这大宋哪里都比不上汴京,你去外头我真怕你吃苦。你叔婶那边最近可还好?” “我叔婶他们要走了。他们去年北上,本是要去霸州的榷场与辽人交易茶叶的,可谁知辽人被我们灭国了呢,这下好了,榷场没了,他们交的牙钱、税钱,拿的一应文书全都没用了。本来吧,我父亲是想替他在京城找个卖茶的路子,可谁承想京城的人不喜喝他们那种茶,嫌味苦不出色,只有北边儿的人买账。这下好了,茶叶囤在手上,货出不去,钱进不来,过不下去了,这才来投奔我们家的。 “我那个婶婶出身也不是什么大家族,就是个小商贾家的女儿,嫁给我叔叔后过得一直都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这一下子跌到泥里,有些受不了了,所以病急乱投医,在我们家闹那么一大出。如今他们寻了新的出路,将茶叶卖到金人的榷场去,我母亲本想给他们一些钱财做路上的盘缠。可奈何我婶娘怎么都不要,我父亲只好做了他们的保人让他们借了息钱周转。不日便又要北上了。” 穆宜华点点头:“那倒也算是有好的转机了。” “是说呢,我叔叔打算先把我婶娘和我堂姐送回蜀州,我堂姐也要成亲啦,和她表哥,今年方才加冠中了秀才。” 穆宜华失笑摇头:“一个二十四是天子钦点的门生,一个二十才刚中了秀才。两相对比,你婶娘心里怕是不会好受。” 宁之南笑得意味深长:“我去问了我堂姐的,我堂姐说她见过他,小时候她回外祖母家都是她表哥带着她爬山摘野果子去的。我堂姐一早就芳心暗许了,可奈何我婶娘自己出身商贾之家不愿女儿再嫁商贾,只望她寻一读书人。她表哥知道后,本来只会算账的一个人就此发奋苦读,这回可算是让他考上秀才了!我婶娘也看见了他的诚心便答应了。” “当真?”穆宜华惊叹于这世间的阴差阳错,“这么说来,本就是错点鸳鸯,如今红鸾星归正位,你们各自修成正果了?” 穆宜华正欣喜,春儿却从外头匆匆跑来,行礼道:“大姑娘,宫里来人叫你们进宫一趟呢。” 第 34 章 安柔明面儿上像个没事人, 但背地里早已狠狠地哭过几回。她将穆宜华和宁之南叫去,无非就是觉得这偌大汴京城,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穆宜华, 而宁之南是穆宜华素来要好的朋友, 也常听人道她性子豪爽, 最是好相处的, 便将二人一同叫来人,陪她说说话。 二人到了殿内,只见安柔倚靠在美人榻上,未施粉黛,眼睛红肿, 面色略微憔悴。 二人上前行礼,安柔给她们看座, 却也不说话,只目光无神地望向一处。 穆宜华与宁之南面面相觑,还是穆宜华先开了口:“帝姬近来可好?” “不好。”安柔在穆宜华面前没有架子,直言快语。 穆宜华上前轻轻揽住她, 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我们不想他了。” 穆宜华轻声细语,安柔一听嘴巴一瘪又要哭出来了。她扑倒在穆宜华的怀里, 孩子气地埋怨:“我贵为一国帝姬, 生得好看,精通诗文礼仪。我那么好, 他竟然不喜欢我!什么样的女人让他念念不忘, 倒比得上我……” 穆宜华无奈失笑, 她像个姐姐般替安柔拭去眼泪,又将她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 捧着她的脸宽慰道:“帝姬此言差矣,您是大宋皇后所出,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帝姬,这世间是如何有比你更好的女子?” “那他为何又有‘齐大非耦’之言?还说什么云泥之别,也不愿做陈世美一般的人,心中已有他人做不到对我至诚至真,让我另觅良人。话说的好听,还不是不喜欢我!” 穆宜华叹气,她扶着安柔坐正,循循善诱:“帝姬,恕宜华僭越,在我心里一直都把你当做妹妹看待,一下所言皆是肺腑之言,若有任何冒犯,还请帝姬多多担待。” 安柔与赵阔感情好,她也早将穆宜华当做自己皇嫂,听见她这么说,乖巧地点头听训。 “这世间,不是你最尊贵,最好,最优秀,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爱是很公平的,每个人都会有,都能得到。你的好,你的优秀在他人眼里或许不如他心上人的分毫;可若是在心悦你的人眼里,你就是最好的,那别人的心上人在心悦于你的人眼里也就分文不值了。左郎君不过世间其一人,他的选择也并非这世间其他人的选择。帝姬不必困囿于他这一人,自去寻别人便是。” 话音刚落,皇后便笑着走进来:“穆娘子方才那番话,说的倒是真好。” 众人要行礼,被皇后免了。穆宜华起身给皇后让座,安柔倒在自己母亲的怀中,又开始撒娇。 “好了,姐姐们都在呢,你这像什么样子?”皇后说归说,却没有推开女儿,“方才你穆姐姐同你说的,你都记在心上了?” 安柔点点头。 “那便好,这都过去几日了,还茶饭不思的。你爹爹都不治左大夫的罪,你倒在这里给自己找罪受。那左衷忻人品才学是不错,但家世实在不可。这样的人如何能尚公主,我也是被你这个小妮子哄昏了头,挑谁不好,非得选他。” “哥哥与穆姐姐都说他好,我自是相信他们的。” 宁之南轻笑:“殿下,这事可不能由着外人说,得你自己想。” 皇后瞧了一眼宁之南,又对安柔道:“这事儿啊,还是你宁姐姐有门道,她再过几月便要成亲了。” 安柔问:“当真?男方是谁?” “是今科进士,太常寺的太常丞贺辰光。” “啊呀,那岂不就是话本子里说的才子佳人吗?” 皇后忽然想到什么,问:“我记得你家中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也在太常寺?” “回娘娘的话,正是。是我大哥宁元庆,熙元三年的进士,如今任太常寺少卿。” 皇后笑道:“这敢情好,一家子人都在一处做事了。不过等你们成亲后,贺太常丞怕是要调任呐。” 宁之南点点头:“吏部也有让他外放的意思。” “新科进士外放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了,年轻人就是要多出去历练,才好为我们大宋做事啊。” 宁之南点头称是。 这厢话过几轮,安柔却仍旧再回想。她点着额角,喃喃:“宁元庆,宁元庆,这名字好生熟悉……啊,我记起来了,我在及笄礼上见过宁少卿!我见过他!我还记得那时衣裙太长,险些摔了,宁大人还扶了我一下呢。当时我还问他,及笄礼成,我便不再是个孩子,父母也叫我不该任性,那我到底该做一位怎样的帝姬呢?宁大人他就回答我,忠君忠国爱民。我又问他,又不该是男子所为吗?宁大人又说,并非男子所为,而是君子所为,殿下亦可作女君子。” 在场之人听闻此言,除了宁之南以外无不点头称赞。只有宁之南觉得是她大哥的母鸡病又犯了——宁元庆在家中做长子,需要训教手底下的弟妹,却又是个好脾气从不动粗,只好把弟妹抓来训话,能从戌时讲到三更天。是以宁之南与宁元吉从不怕父母,只怕自己的大哥。 皇后又细细问了宁之南有关宁元庆的一些事情,便放她们出宫了。正巧碰见一绿色官服的男子上殿,后头跟着两个内侍合力搬着一尊鲜红精巧又硕大的南洋红珊瑚。 “邓承旨。”给穆宁二人领路的内侍行礼道。 穆宜华宁之南也跟着行礼。 邓孚舟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位女子,回礼。 几人错过,穆宜华回头再望,问道:“是今科的榜眼吗?” “正是。” 宁之南感叹:“真是好大一株红珊瑚,我从未见过有那么大的。这是打哪儿来的呀?” 内侍答:“奴婢也不知,不过邓承旨自是又门道的。除了这红珊瑚,他还搜罗了好多名家画卷、传世琴谱给官家,官家如今对邓承旨也是赞不绝口。” 二人出了宫,同坐一辆马车,宁之南还在感叹方才所在的红珊瑚,穆宜华却神情严肃,自言自语:“一个都承旨,不好好在御前侍奉,却整日搜罗奇珍异宝进献……也难怪三哥不喜欢他。” “阿兆,你说这些东西他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听闻邓承旨家中虽颇为殷实,但不见得能次次进贡的都是宝贝啊。” 穆宜华哂笑了一下:“阿南,你知道如今身居高位的童蒯,是如何从一个前朝贬官重回汴京,重掌权势的吗?”她顿了顿,眉头微蹙,“结交内侍,献宝媚宠。”- 宁之南与贺辰光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初六,说是大相国寺的主持算出来的好日子,宜嫁娶。 宁家已然开始准备成亲所需物品,穆宜华和与虞倩倩还时不时会去府上帮忙。庭院桂香,秋风凉爽,天高云舒,姐妹们院中边刺绣边闲话,好不快活。 虞倩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事情,说是看她年龄已到,家中已然在帮她相看夫婿了,顺嘴还提到了左衷忻。 宁之南笑说这左大夫如今是最烫手的山芋,人人都知道他的好处,人人却都避让之。 虞倩倩没接话,但笑不语。 三人还说起宫中秘辛,说是太子妃身子休养了大半年总是不见好,皇后娘娘怕是要给太子殿下纳侧妃了。 “侧妃……看来得在京中贵眷中选了。”虞倩倩搭话。 “我听说太子殿下早已有了人选,不过还得等过了礼部才行。” 穆宜华忽然扎破了手,虞倩倩“啊呀”一声,忙拿布替她捂住。 “别绣了别绣了,还有两个月多呢,不急这一时。”宁之南将绣盘从穆宜华手中拿下,“怎么那么不小心,想什么心事呢?” 穆宜华搪塞:“没什么,就想如今正是喜事多临门啊。” 宁之南抬手拍了拍她:“你也快了。” 虞倩倩听这话不明就里,询问地看向他们二人。 “别听她瞎说,编排我呢。” 宁之南本中午本还要留她们饭,穆宜华说是家中有急事,放下吕相夫妇从家乡寄来的特产便回了府。 她叫春儿直接去韩国公府请陆秀,就约在了此前她们曾相约之处。 陆秀款款而来,春光满面,未过月余她竟然是换了一副模样。 她看见穆宜华坐在堂中,忽然欣喜一笑,迎上前来:“穆娘子,几日未通书信,今日约我前来,所为何事啊?” 穆宜华瞧着她面上的表情,探究几番,别开眼冷笑一下。 陆秀的笑容僵在脸上,但仍旧维持着好意:“穆娘子这是……” “陆娘子近日过得可好啊。”没有任何质疑,只是陈述。 陆秀有些无措地拨弄面前的茶杯,轻轻一笑:“只不过是老样子,我们庶女在韩国公府又能说的上什么话呢?” “陆娘子近几日不读诗词了吗?信写得倒不似以往那么勤快了。” 陆秀尴尬笑笑:“最近母亲生病,一直都在照顾母亲,无暇读书。” “给我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对吗?”穆宜华半掩着眸,定定地望着她。半晌,她垂首自嘲一笑,“看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陆秀听此言,神色一怔,有些惶恐地揪住衣角。 “你我虽说不那么亲厚,但至少也是寻常朋友,你为难之时也愿意求助于我,我也愿意帮你,我本以为……算了,如今也是多说无益。”穆宜华将头瞥向别处,“今日我找你,只为一事。太子要纳侧妃,你知不知道?” 陆秀“噌”地一下站起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宜华,神情却慌张无比,她抖着声线,颤颤巍巍问道:“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穆府宴会那日,我都看见了。”穆宜华声音低沉冷淡,她起身将陆秀的袖子撸起来,只见上面的淤痕消失殆尽,整条手臂白嫩又光滑,“果然,你是骗我的。那些痕迹都是你自己下的手然后用色粉加深的,对不对?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骗我了。说什么喜好诗文,在家中被排挤需要朋友,被嫡姐殴打,都是你装可怜为了博取我的同情。若是那日穆府宴会太子没去,你会另寻他人;若是那日没有得逞,你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去接近别人,然后借我之手干出此等腌臜之事!” 陆秀将一把将穆宜华的手甩开,既然什么事都被穆宜华猜到了,她所幸破罐子破摔:“对,我就是在利用你。穆宜华一别讲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做了。我与太子,你与三大王,不是一样的吗?你父亲借女献宠被反噬才遭贬谪,如今回来了,你还要故技重施。穆宜华你摆出这清高样给谁看啊,难道那香囊不是你亲自送出去的?” 没想到那日她是真的看见了。 穆宜华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笑道:“你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难道不是吗?我就是在那日撞见你与三大王私会才动的心思。我早就与你说过了,我们是同样的人,所以我才会来找你。那日我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你这个人喜欢出头,还喜欢高高在上地,以一种施舍的姿态去帮别人。穆宜华,你真是好用极了。我记得那日你顶着莲花冠,不会真把自己当菩萨了吧?” 穆宜华咬牙,隐忍着怒气:“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是吗?” 陆秀望着穆宜华那张看向她平静而淡漠的脸,恨不得抬手将它撕碎:“是,没错,就是这样!穆宜华我真是受够你整天一副救苦救难活菩萨的模样了,你如今能站在这儿,站在道德之上指责我,无非就是因为你命好。你永远体会不了我在韩国公府身在炼狱的感觉,我母亲是韩国公佃农的女儿,她无钱无权无势,唯有一张脸和韩国公偶尔施舍出来的一点儿怜爱。 “可那是韩国公府!是吃人的地方!我母亲怀我的时候被下药难产,拼死生下我后再难有孕,如今也是靠着微薄的例银拿药吊气。我所为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我母亲,为了我能够活下去!我区区韩国公庶六女,母亲一介农妇,要么就是嫁给达官显贵做妾室,要么就是被韩国公或者我主母随便打发给哪个穷酸举子。 “你听着,我陆秀,不要!即使要做妾,我也要做那个最高高在上的妾。等太子登基,我为后妃,就要让韩国公府每一个人都跪在我面前!对没错,我是骗了你,并且从头至尾一直都在骗你,但是我绝不后悔。” 陆秀说得面红耳赤,眼角泛泪。 穆宜华看着她,浑身顿感无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如何看我想我,我不在意。我只问你,你当真觉得把所有的期望托付于太子就能解决问题?你当真觉得太子能救你于水火?东宫比韩国公府要太平?太子有多少嫔御你不知道?太子如今二十有五,与太子妃成亲六载,后宫皆无所出,你觉得呢?” 眼角的泪混着陆秀面上的汗珠一同滑落,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肚子:“那又怎样呢?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 35 章 穆宜华因着陆秀的事情头疼脑涨了好几天, 她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错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可如今她能做的都做了,日后午夜梦回, 也不会因为愧疚而辗转反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且听天由命, 随她去吧。 中秋已至, 芳园里的桂子开得正盛,满园桂香沁人心脾,各色菊花海棠也肆意绽放,和风吹拂带着丝丝凉意,虽说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总是伤春悲秋, 但今时这秋季到让人觉得舒爽自在。 穆宜华早早地就定好了大闸蟹、月饼,买了石榴、栗子、梨枣、葡萄, 还酿了桂花酒。到了中秋,让厨娘调了秘制蘸料将一应果子菜肴酒水都搬到园子里,一边儿赏月一边儿吃螃蟹。墙外人声鼎沸,小孩追逐打闹声近近远远, 不远处的脚店还请了乐曲班子表演,声音顺着夜风一路飘到芳园,袅如柳丝, 热闹非凡。 春儿提着两个精巧食盒走来, 一盒是各样果子点心,造型似繁花又以金箔点缀, 每一个上头都捏出不一样的字, 有“未央”、“长乐”、“长安”三种字样;另一盒则是尚温热的白炙肉与驼峰子。 穆宜华瞧了一眼:“宫中赐菜了?” “是呢, 相公还陪着官家,就差人先送来给姑娘公子尝, 说不必等他了。” 穆宜华又看向另一个点心食盒:“这不是宫宴上的吧。” 春儿抿嘴笑:“是三大王差齐千送来的,说是宫中新研制的点心,想着您爱吃,便叫人送来。还说……还说临近中秋,您必定繁忙,但这点心还请您务必抽空赏脸尝尝。” 穆宜华掩眸失笑,这哪是让她尝点心,分明是怪她近几日疏离冷落了他。因着陆秀的事情,即便穆宜华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但心中也难免介怀。她怕赵阔多想,却又不能告知实情,只好先稍稍冷一阵子。 “一盘给长青,剩下一盘我留着。你去我卧室,在床边柜子下第一层里有个放香丸的小盒子,旁边还有个镂龙女腾云的银香囊,你一并给齐千,就说我心意领了,这是给三大王的中秋贺礼。近几日忙,没怎么回他书信,但我一直记着的。” 春儿领命退下。 穆长青做完窗课,直奔芳园,一顿风卷残云,吃饱喝足,昏昏沉沉地回屋睡觉了。 春儿也想服侍穆宜华就寝,只见她倚在门边望着天际明月皎皎,薄云淡淡,庭中树影斑驳,犹如参差荇菜无水而动。 她道:“如今还早吧?” “还未过酉时,老爷还在宫里呢,怕是还要些时候。大姑娘可是要去逛夜市?” 穆宜华摘了珠钗耳环首饰,让春儿拿来披风和帷帽说道:“收拾一下东西,去看一眼曹嬷嬷。” 穆宜华换了身朴素的衣服,只带上春儿和两个小厮护卫左右,提了些吃食与银钱,驾着马车来到了曹嬷嬷家外的巷子口。 春儿先下车张望了一番,只见曹家门口站着三个黑袍革带之人,领头一人神色严肃地询问着什么,身旁一人奋笔疾书。几人都未掌火把,只就着月光,忽然意识到什么,侧目就向这边看过来。 春儿心下一惊,连忙钻进马车:“快走!” “不许走!”三人冲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可幸他们没有将帘布直接掀开,只是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月夜至此?” 声音有些耳熟,穆宜华起身就要去掀帘子,被春儿一把拉住。 穆宜华笑着安抚她,掀帘一看,确是齐千。 齐千见到是穆宜华,神色一变,立马行礼:“穆娘子。” 其余二人有些无措,但见此景,连忙退到齐千身后。 穆宜华下了马车,看他们几人未穿官服,都是平常装束便猜到了一二:“三哥让你们来的?” “是,今日中秋宫宴,群臣皆在宫中宴饮,此时查访,出其不意。” 穆宜华点点头:“查得怎么样了?” “问得差不多了。穆娘子您……为何来此啊?” “曹嬷嬷原是我穆府家仆,我来给她送点东西。” 二人说了没几句话,穆宜华便叫人将东西搬进曹家,自己又与曹嬷嬷和叶氏寒暄一番,出来时,门口只剩下齐千一人了。 穆宜华让春儿小厮去马车上等。齐千迎上来,小声道:“穆娘子的东西,我已经送到了。” 穆宜华颔首笑道:“他怎么说?” “三大王拿到就换上了。” 穆宜华失笑,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他今日可有赏你团圆饭吃?没让你回家,就让你跑东跑西的?” “为三大王做事那是应该的,何况今日之事还是由童蒯而起。” 穆宜华心有疑虑:“这个童蒯……我只知他上位的由头不怎么光彩,可还有别的事情,让三哥如此厌恶他?” “我们联金抗辽,本说好燕云十六州都归我们所有,可临到了金人却又不答应,说要我们的燕京还有涿、易、檀、顺、景、蓟六州,三大王气不过,与童蒯二人赴金帐和他们谈判,差点打起来。那童蒯倒好,在金人面前扮起了好人,说什么那是金人打下来的合该给他们。真是好笑,那他怎么不说,当日我们签订盟约,说的就是把原给辽国的岁币转纳于金国,金国把打下来的十六州全部归还于我们呢?明明是他们言而无信,童蒯身为武议大夫和都监如何能说出这种话?”齐千越说越气愤,“也得亏是三大王,不畏生死,据理力争……明明是带了自家人的,却好似孤军奋战、单刀赴会,看着就憋屈!” 穆宜华皱眉问道:“童蒯说这话,官家知道吗?” “官家知道,三大王回京后就与官家讲了。可官家……唉!”齐千身为一介小将,实在不敢在背后诟病当朝天子。 可即使他不说,穆宜华还是猜到了几分,也跟着沉默。 “所幸金人皇帝还算是讲道理,看三大王如此强硬便将燕云十六州尽数归还于我们了。”齐千道,“不过三大王却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好像说什么金国刚立国不久,辽国与我们大宋又是兄弟之国,六州也是汉人居多,于金国而言不好治理容易叛乱,这才还给我们的。三大王还讲了好多什么兴兵马什么的,哎呀,在下愚钝,实在是听不懂,穆娘子见谅。” 穆宜华摇头示意无碍。 “今日齐千多言了,但穆娘子也不是外人,若是能明白其中之意,多多开解三大王,是最好不过的了。” — 穆宜华回府,支起房中的窗户望着外头明亮的圆月,回想着齐千所言,眼前竟浮现起赵阔挥斥方遒的模样——男人的眼神坚定,言辞激烈,虽寡不敌众,但仍旧豁出命去与金人抗衡。 这样的一个人,是她的心上人。 穆宜华轻笑一声,忽然灵光乍现,叫来春儿磨颜料,提笔作画。 此前赵阔问她讨要十万人家烟火图,她以不擅拒绝了。可今日听了齐千的话她忽然觉得她的少年郎配得上一副耗尽心血的江山图。 她要画给他。 脑内画像具现,穆宜华笔触坚定,勾线流畅,没几下便把圆月江河图线条勾勒出来。 春儿打了个哈欠:“大姑娘这么晚了画什么呢?” “江山图。”穆宜华的发丝垂落宣纸上,被她随意地用干净的毛笔绾起。 春儿凑近前看:“只有山水和月亮啊……” 穆宜华拿毛笔打了打春儿的脑袋:“蠢材蠢材。” 春儿努嘴揉了揉:“今天很晚了,大姑娘那么着急,是要给谁吗?” 穆宜华笔头一滞,轻轻“嗯”了一声。 春儿忽然明白,不说话,吃吃笑起来。 二人熬到子时方去歇息,未干的画卷铺在桌案上,月光清泠泠地洒在了上面- 早上天还未醒,整个汴京城仍旧沉浸在节日的欢快之中,一对人马冲破渐渐苏醒的街道,拐进幽深偏僻的小巷。 人群拥挤地挡在路中间,被官兵们挤开冲散:“大理寺办案!别挡道!” 一连几座茅草屋被烧得坍塌焦黑。屋外十几人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被官兵一把拎起来:“别挡道!出去!” “你们这群天杀的!我屋子都没了你们还要我走!” “这位娘子,这里不安全,屋子要是又塌了怎么办!你先让开!” 有几人觉得官兵言之有理,连忙将人拖开。 “这屋里还有人没有?” “有!有!那间屋子,火就是从那间屋子烧起来的!我们出去喊军铺的探火军人,回来都没见她们跑出来!” 官兵开始搬运烧焦的木缘和土砖,从里头搬出来两具成人尸体,一具尸体里还怀抱着一个婴儿。 不过一早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春儿上街采买听闻,急忙跑回府告诉穆宜华——中秋之夜,曹嬷嬷全家身亡,连房子都烧得不剩。 穆宜华听完一愣,顿觉周身寒彻,连笔都有些握不稳:“现在呢?大理寺那边把人带走了吗?” “我去看的时候,大理寺正往外运……运尸呢。我匆匆忙忙就跑回来了。” 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穆宜华双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嘴中喃喃:“完了,要出事了。” 第 36 章 大理寺来拿人的时候, 穆宜华像是有心理预兆般等着。她提前告知穆同知自己昨晚去了曹嬷嬷处,大理寺怕是今早要来拿人过问。 虽说她是相府贵女,但大宋的大理寺狱可是连宰相都进去过的, 她区区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 只要与案子有牵扯, 管她是哪个达官显贵的女儿, 必定会被传唤审讯。 穆同知见到大理寺的人时心里虽然已经有了底,但自己的女儿就要被抓到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狱去,多少还是担心。他拉过大理寺卿周文昌详细询问一番,周文昌只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有人见过穆娘子昨日去过李东巷子的曹家, 若是不传唤询问,言官们难免在官家面前多嘴, 不如一开始便做的面面俱到,还了穆娘子清白,往后也就没什么事了。也因着穆娘子是相府嫡女,又是在室女, 他们与御史台商量了一下,都认为大理寺不合适,便由大理寺出面拿人, 辗转至御史台问询, 最后由御史台书记上呈官家。 穆同知点头明了,拱手致谢。 周文昌连忙回礼, 直言不敢。 穆长青一觉醒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着姐姐要被带走, 一把抱住冲出屋子抱住穆宜华的腰:“你们要带我姐去哪里!你们放开她!爹!救命啊!救命啊!” 穆宜华哭笑不得:“姐姐就是去问个话,快的话或许下午就能回来了。” “真的?” “嗯, 到时候去御史台门外接我?” 穆长青被哄好,撒开手看着穆宜华跟着一群人离开- 开封府和大理寺的人将茅屋里还算完好的东西和尸体一并抬到了大理寺狱让仵作勘验。 “卑职问了李东巷子其他的百姓,说这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大家都睡着了,那茅屋快烧掉一半了才发现。里头的人怎么喊都没反应。” “还在那茅屋里发现了炭灰和蜡烛的融液,许是因为这个走的水。” 周文昌仔细地看着下属递上来的案呈,点点头:“仵作那边怎么说?” “许仵作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周文昌把人叫了进来,却见他神色严肃,眉头紧锁,看了看周文昌,示意让周围的人都退下。 周文昌顿感不妙,拂退众人,示意他上前讲话。 “曹氏与叶氏二人的口腹之中有夹竹桃遗物,恐是中毒而死。” “夹竹桃?从何而来?” “穆娘子送去的月饼之中。” 周文昌心神大骇,他强自镇定:“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何敢欺瞒于您。而且依小的推算,二人中毒死亡的时辰大概在戌时一刻。我们只要将穆娘子的口供与当晚同她有接触之人的口供相比对,就知道此事是否与她有关。” 这实在是令人头大,相府之女卷入其中已是难办,此事本已推给御史台,想着问完话就可以结束,谁承想竟还有这样一份“大礼”。 周文昌无奈地用拳头捶了捶额头,起身随许仵作一道去查验尸体。他又叫来另一个仵作,所言相同。他沉默许久,命二人写下检验书并画押,拿着看了半晌,最终自己也在上头签字盖章。 “今日是哪位寺正当值?” “程耀,程寺正。” 周文昌将检验书递于下人:“抄录一份,盖上大理寺印,让他带着去御史台把穆娘子……带回大理寺吧。”- 御史台还算礼遇穆宜华,毕竟是相府之女,不过只是与本案有些许牵扯,还是该给副宰面子,完完整整带过来,完完整整还回去。 “李东巷子乃是贫苦人家长居之地,穆娘子且说说,那日中秋不在府中待着,为何深夜前去李东巷子?” “曹嬷嬷本是我府上仆人,此前因偷盗罪被我逐出府门。一日我出门采买,无意撞见她沿街乞讨,便跟随至家中,见她可怜,赏了些银两。昨日中秋,也是念及家人团圆之日,她的儿子却战死沙场不得回家,心中感念,便带人去看她,仅此而已。” 孟秋听闻此言点头,又看了看身旁的掌笔者书写无误,继续问道:“那穆娘子在当晚,何时回的府?” 穆宜华想了想:“我回府的时候,樊楼的莲花灯刚刚熄灭。街边有人卖灯笼,我让我的婢女买了一盏。那摊子在往常是卖磨喝乐,就在樊楼边上,您可以去问问昨晚是不是有位穿着黄衣的小娘子买了他一盏挂白色流苏的红鲤鱼灯。店家应当是记得的。回府后……我便一直在府中作画,子时才歇下。” 孟秋点点头,意有所指:“那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 “曹氏偷盗的切结书可有?” “有,在府中,除了曹氏还有同犯宋氏,签字画押,一样不少。不曾告官,只是不想她们在这个年纪名声受损,后半生不得安宁。” 孟秋点点头:“好,待人去穆府取来切结书,问过樊楼周围的商铺,若穆娘子所言不虚,我们便差人送穆娘子回府,如何?” 这话是对穆宜华说的,也是对同听的同僚们说的。御史台其余的官员们也觉得并无差错,一个弱质闺秀,心善至此,如何又会去干杀人放火之事?不如早早将人放了,免得京中闲言碎语。 穆宜华正要被请回后堂,却见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个人,后头是一队黑衣提刀的官兵,神色肃穆冷峻,眼神凌厉地瞥了穆宜华一眼。 “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么审问犯人的吗?”为首一人不屑地环视着御史台的众人,冷笑道。 穆宜华顿时认出此人,正是当日穆府家宴对她出言不逊,被赵阔扔下池子的程耀。 没想到此人也在大理寺当差! 程耀嗤笑一声,从上到下将穆宜华大量一遍,见她穿着得体秀美,面上的神情更加讽刺:“穆娘子真是京中难得的闺秀,事到如今还如此体面。” 孟秋听他话里带刺极为不舒服,上前理论:“程大人,这里是御史台,不是你们大理寺,请您言辞放尊重些。” “尊重?”程耀瞥了一眼穆宜华,“没想到啊,素来刚正不阿,清廉持证的御史台,竟会觉得一个杀人犯值得尊重。” 他抖开大理寺盖了官印的验尸单:“曹氏与其儿媳叶氏口腹中验出夹竹桃残物,皆出自穆宜华当晚给他们送过去的月饼之中。这是过路人的口供,见她酉时三刻出现在李东巷子附近,而仵作验出曹氏与叶氏乃是戌时一刻中毒暴毙。人证物证俱在,尸首也在大理寺衙门,各位御史若是不信,不如随我们一道走一趟?” 此言一出,众人霎时议论纷纷。 穆宜华心中大震,脱口而出:“我没有!”月饼都是一起定一起送来的,他们吃了都没事,怎么曹嬷嬷他们偏就有事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还是……有人要害她要害穆家? 程耀笑了:“犯了罪的人都说自己没有。” 孟秋怎么都不相信穆宜华会下毒害人,他仍旧想说什么,却见一紫服男子从屋外走来,众人见他纷纷行礼:“大人。” 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何贤闻声赶来,他目光如炬,神情冷峻严肃,眼睛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穆宜华身上。他转身接过程耀手中的检验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大理寺官印无误。他抬眼看了眼程耀,拿着纸走到穆宜华面前递给她:“是抄本,并非作假。” 穆宜华看着上面的字,委屈害怕紧张的泪水蓄满了眼眶。她素闻何贤为人正直,强忍着眼泪,微抖着声线朝何贤辩解:“何御史,我真的没有下毒……” 何贤已是年过半百,看着面前这个可当他孙儿的孩子,心中虽有不忍,但仍旧声音沉静地对她说道:“穆娘子,御史台虽说也承审讯狱司之职,但若案件严重,还是要交由开封府与大理寺处理。你自小长在汴京,这个道理是懂的,对吧?” 穆宜华紧紧攥着袖子里的手:“是……” “老夫与穆相公虽说也相识已久,但国有国法,我大宋自开国以来,即使是王侯将相犯了罪过,也都是要去大理寺和开封府走一遭的。这穆娘子应当也是见过先例的,是吧?” “是。” “穆相公虽说是参知政事,但事到如今,他必须得避嫌。御史台承纠正百官之责,容老夫劝你一句,若穆娘子不配合或穆相公为穆娘子动了以权谋私的念头,那这案子可就不简单了。穆娘子是个明事理的,老夫也不是个糊涂人。老夫我做过通判、提刑司、大理寺少卿,如今是这大宋朝的御史大夫,本官敢以多年的清誉与名声向穆娘子担保,若有冤情在此,御史台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即使踏碎那殿前阶,也必定会为穆娘子讨回一个公道。”- 今日刚下朝,赵阔便被叫去了延福殿,说是商量加冠、封号以及开府之事。 襄王,是最后定下的封号,府邸也选在了离皇城最近的地方。 皇帝皇后二人看着三儿子一一答应,笑着说出了最后一件事——选妃。 赵阔眼睛一亮,刚要说穆宜华的名字,却听外殿内侍来报:童蒯求见。 赵阔面色垮下来,闭嘴神色不霁。 童蒯是来替自己部下受了赏的军官们谢恩的,言辞恳切,好似要声泪俱下,又带来不知从何处搜寻的宝物,说是替将士们谢赏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是一尊白玉雕的三清真人像,玲珑剔透,光可鉴人。皇帝一眼望到便两眼闪光,赞不绝口,连忙让他起来,并夸奖前线将士辛苦,浴血奋战,一切都是应得。 赵阔一脸阴郁,不满地冷哼一声。 “禀官家,臣此处还有一事奏报。”童蒯本是站着,却在此时跪了下来。 帝后见之皆是一惊:“童大夫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此事……有关天家颜面,臣言之惶恐,还请陛下与娘娘容臣跪伏启奏。” “装模作样。”赵阔没好气地说。 皇帝瞪了赵阔一眼,忙说道:“童大夫请说。” 童蒯好似不经意地看了赵阔一眼,一双狭长的眼眸中露出点点精光,朝他一笑。 赵阔顿感寒凉,心中觉得不妙,蹙眉瞪了回去。 “进宫路上偶遇程寺正,看他带了一队人马押送犯人,可那犯人竟是躲在马车里的。微臣觉得蹊跷,便多问了一嘴,程寺正为人诚挚,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的告知微臣。微臣觉得兹事体大,关乎我大宋百官威名与天家颜面,不可耽搁,便趁此机会上禀陛下。” 皇帝接过折子一列列读过去,面色愈来愈冷。皇后瞧这神情,有些如坐针毡,她窥得一二字,心中大骇,忙与赵阔交换眼神。 “岂有此理!”皇帝倏然将折子扔下堂,“我本以为贬谪四年,能让他们改过自新。这些时日来也算太平,可如今在汴京城内,天子脚下,她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皇后心头突突跳着,微抖着手捡起来一看,纸上赫然而立的“穆氏宜华”四字,如同细针一般刺进眼睛。她看着赵阔,将折子递给了他。 赵阔从头到脚看了三遍,立刻出声辩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爹爹,阿兆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她是何等善良……” “好了!”皇帝厉声喝止,“三郎啊三郎,你都要成人了,娶妻娶贤的道理你还不懂吗?四年前,你被穆氏蛊惑,朝堂疯言忘记了吗?当年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爹爹,此事大理寺还在审查,岂可如此妄下决断?” “即使案件仍旧在审查,但安分守己、恪守规矩的闺秀,有哪一个会卷入此等事情之中?” “父亲……” “好了!”皇帝扶住额头,面露难色,“被你气的头疼……张怀,拿药来。” 内侍张怀急忙端来一个盒子,拿出一颗如鸽子蛋一般大小的黑色药丸,将它掰成三半,服侍皇帝和水吞下。 皇后替他顺了顺气,这才舒缓过来。 “穆同知那边如何了?” 童蒯立马回答:“穆相公到底是穆相公,严守国法,一句话没说,就让人把穆娘子带走了。” “他倒还算识时务……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朝廷的平衡需要穆同知来维持,若此时他出了岔子,这朝野风云变动,就不是他一死能解决的事了。 皇帝颇为疲惫烦躁地看着赵阔,按揉着太阳穴,恹恹道:“只有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回去,此事不许掺和,若让我知晓,我必定替你治了那祸水。” 赵阔直立在堂下,他紧抿着唇,手中的折子已被他攥得褶皱不堪。他阴沉着脸,瞥向仍旧跪在身侧的童蒯,生硬地憋出几个字:“儿臣,明白……” 第 37 章 赵阔急匆匆出宫, 因加冠礼在即,他早已搬到宫外府里居住,一应设施也都备全。 齐千见他出宫, 连忙迎上去:“穆娘子被带去大理寺了。” “我知道, 现在情况如何?” “审讯穆娘子的是当日穆府家宴被您扔下池子的程耀。” 赵阔站定:“程耀?为何是他!” “只是凑巧今日他当值, 大理寺卿便让他去御史台拿人了。” “周文昌这个杀千刀的……”赵阔咬牙。 “昨日小的去李东巷子问询, 确实也见到了穆娘子。” “然后呢?她真的去送东西了?”赵阔回头瞪他问道。 齐千被赵阔的神情吓得只敢点头:“是……是,穆娘子可怜她们孤儿寡母,好心送了点东西过去,可谁承想摊上这事。要不要小的去大理寺狱说几句,让他们不要为难穆娘子。” “不行。这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们, 如今风口浪尖,我们不可在触官家逆鳞, 否则就是害了阿兆。”赵阔隐忍着情绪,“晚上……等晚上……等到大理寺狱换班,我们就去。”- 大理寺狱天光不现,唯有头顶与墙壁上烛火明明灭灭。月光从高处的小窗中透出来, 照在四壁刑具上,铁链铁钳烙柄利刀,在冷月的照射下反射出瘆人的寒光。穆宜华独自一人被关在刑房中好几个时辰, 无人问津, 无米无水。墙的另一侧时不时传来犯人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回荡在屋子里久久不曾散去。起初, 穆宜华还手脚冰冷害怕发抖, 可几个时辰下来,她只觉头昏脑涨, 耳朵轰鸣,几欲晕厥。她歪斜地靠在椅背上,手腕已被椅子上的铁拷磨出殷红的印子,虚弱地喘着气。 刑房的门忽然被打开,穆宜华无法转身,也没有力气,只见程耀走到她的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凑近撩起她鬓边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 穆宜华如被雷击,骤然缩身后退:“别碰我……” 程耀哂笑,退开几步走到桌案前摆弄着桌上的纸笔,悠悠然开口:“这几个时辰,穆娘子过得如何?穆娘子放心,大理寺是不会对您动什么重刑的,虽说您是嫌犯,但到底是相府的人,还是个姑娘,我们知轻重。只是穆娘子不要叫我们为难才是,早日说出实情,我们也好结案,上呈陛下,让陛下裁定。” “我说了,我没有……月饼是统一在会仙楼定的,共四馅儿,花色一致,我们都吃了。” “噢,那想来是会仙楼往里面放了夹竹桃?” 穆宜华冷笑:“会仙楼如何卖糕点的全汴京城都知道,做大货,现取现装,他们下毒?他们怎知我们何时去取,还能提前下毒?” “那不是他们……可这月饼最后经手之人就是你们穆家了。” “与我父亲和弟弟无关。”穆宜华盯着他,“后院之事一概皆出自我手,你们只管冲我来。” 程耀面色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什么叫冲你来呀?我们是秉公办事,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是非分明。” 他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穆娘子啊穆娘子,在下也觉得您不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毕竟您贵为相府嫡女,何必与他们这些庶民斤斤计较呢?可如今人证物证都指向您下毒,您若是要为自己脱罪,也得拿出让我们信服的证据啊。” 穆宜华虽是仰视他,眼神却充满了不屑与鄙夷,她苍白着嘴唇讥笑道:“程耀啊程耀,瞧瞧你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你不会真以为你能指着那个人鸡犬升天吧?是不是我下的毒,你们不清楚吗?” 程耀闻言脸色霎时大变,却又强自镇定,恼怒地将茶水一把泼在穆宜华的脸上,破口大骂,“贱人!口出狂言!你以为你自己好到哪里去?仗着你自己那点狐媚子的功夫勾引三大王还真以为能当上王妃了?我问你,这个时辰了,你觉得汴京城里多少人知道了你的事?官家呢,娘娘呢,三大王呢?有一个人来找你来救你吗?若官家信你,真认你这个儿媳,他要我们放你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可这都整整一天了,你有见过天使来吗?穆同知如今坐上那副宰的位子,你当真以为四年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了?你莫不是觉得办场宴,画幅画儿,得了官家和娘娘的赏赐就万事大吉了?这朝野上下多得是想让穆同知滚下来的人。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了,若是想不清楚,在下可不介意多关你几日,让你好好吃吃教训!” 穆宜华被关进了大理寺狱最角落的牢房里,程耀对外只称自己不畏权贵,如此难事别人不敢做,他偏敢,宁是王侯将相,绝不偏私厚待。 好一个刚正不阿的大理寺正啊。 穆宜华挪着因久坐而肿胀的双腿坐到石塌边缘,满地的稻草与漏絮的棉被,还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她起身整理被子,却被角落里猝不及防窜出来的老鼠吓得尖叫起来。 狱卒听见声响,拿着木棍瞧着墙壁厉声大喊:“吵什么吵!不许出声!” 穆宜华连忙捂住嘴,她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眼睛都有些冒金星,无奈只好爬上床,裹着被子蜷缩在石塌的边缘休息。月光清泠泠地照进牢房,洒了一地清辉。 她恍惚又疲惫,只觉心底一片冰凉,眼中清泪滑落,喃喃自语:“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朝承恩,暮赐死啊……”- 梦里景象斑驳,一会儿母亲抱着她痛哭,一会儿是帝后对她笑颜点头。她跪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宫人收走了她手上的宫牌,赵阔立在高楼之上,两两相望。程耀拿着烧红的铁烙步步逼近,伸手要掀开她的衣襟。 她在冷汗中惊醒,只见一黑袍男子坐在她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穆宜华险些叫出声,被男子一把捂住嘴:“是我。” 赵阔摘下兜帽:“是我,阿兆。” “三哥……”穆宜华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前的人,她一把抱住赵阔,泪如雨下,“三哥……” “我来找你了,别怕,别怕。大理寺狱卒换班,我让齐千把人支走了,别怕。”赵阔张开披风将她一整个裹住,用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温暖着她。 忽然,他摸到了她湿濡的头发,心下一紧,立即问道:“怎么回事?他们对你用刑了?水牢?” “没有,他们没有对我用刑……”穆宜华连忙解释,“就是那个程耀……” “他怎么你了?” “泼了我一脸茶水。”月光下的穆宜华,脸色更加惨白。 赵阔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如同刀刺一般痛,胸中怒火累积像是要肆意燎原,却是盯了穆宜华半晌,抬手用衣袖去擦她的湿发:“我记着了,我帮你报仇。” 这话应是承诺,可穆宜华却从中听出了孩子般的置气,心中的委屈霎时拂去一半,抿嘴笑道:“好。” “饿了对不对,我给你带了吃的。”赵阔从怀中拿出尚还温热的包子递给穆宜华:“我抱了一路呢,就怕冷了。” 穆宜华接过包子,却没有急忙拆开:“你怎么出宫的?官家……让你来吗?” 赵阔搓热了自己的手捂住她冰凉的面颊:“傻姑娘,你是不是忘了我十月加冠,已经出宫开府了。这是你最喜欢的那家鹅肉包子,快吃吧。”他刻意避开自己父亲的态度,没接话。 穆宜华伸手抚上他的胸膛:“可有烫着?” “我没事。”赵阔收拢她头上毛躁的碎发,极尽温柔,“吃吧。” 穆宜华拿出鹅肉包子,在赵阔面前不顾形象地大口吃起来,她实在是太饿了,吃着吃着,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赵阔连忙抬手擦去:“别哭,你别哭,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你别急。” 穆宜华拿衣袖擦泪,拼命挤出一个笑:“我没事……我爹爹和长青呢?他们怎么样了?” 赵阔叹气:“官家以避嫌为由罢了老师的朝,如今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着他,行差踏错一步,便是千夫所指。所以我代他来看你了,来之前还特意偷偷去了一趟穆府,他说他相信你,我们所有人都会替你想办法的。” “所有人?” 赵阔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与人为善,大家自然都会想着你。孟家宁家曹家都在帮忙,阿南甚至去找了贺辰光,你放心,你是清白的,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 穆宜华停下嘴巴,半晌又问道:“那你呢?我父亲需要避嫌,你就不用吗?” 赵阔没说话,只是看着穆宜华的脸。 “我猜到官家的意思了……” “别管他们,我们不要管他们,阿兆。”赵阔紧紧握住穆宜华的手,“爹爹只不过是一时被蒙蔽了双眼,只要我们将此事查清楚,爹爹一定会知道你是被诬陷的。我不放手,你也不许放松,那日你说不后悔,不是骗我的,对不对?” 穆宜华看着赵阔满脸殷切的小心翼翼,含泪失笑:“傻瓜,我就随口一问,你别那么小心。我只不过是担心你,你自小受宠,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又傲又倔,若你插手此事,难免和官家起冲突。到时候又起争执该如何是好?” 赵阔抿嘴,穆宜华聪明却只猜错了一点——他已经和他爹起争执了。 穆宜华斜斜地靠在赵阔的怀里说道:“我今日,试了试那个程耀。我觉得曹嬷嬷中毒的幕后主使,八成是童蒯。” 赵阔道:“我虽也那么猜过,可今日我在宫中,是他去禀报此事的。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些义愤填膺。” 穆宜华思忖一番:“像他那种人,官场沉浮,喜怒不形于色,哪是能被我们随随便便看出来的?再说了,哪有那么凑巧的,你们前脚刚去质询,后脚曹家就走水了。何况我送去的月饼里根本就没有下毒,定是别的什么人在我送到后将她们毒死了。曹嬷嬷自来汴京便在我们家做工,应该不会有什么仇家;若是要债的,更不可能杀了她们。是以我想……可能是因为恤银之事。可我又有一点想不明白。你说,汴京之中定然不止他们一家被贪污恤银的,可他们为何一定要杀了曹嬷嬷呢?还是说他们每一个都要杀?他们有这样大的胆子?” 赵阔认真地听她说着,眼中多了几分惊诧。要说穆宜华聪明,那确实是的,她善画善香,又能把穆府阖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京中贵女该有的良好品质她皆有之。可如今她深陷牢狱之灾,又是被人诬陷所致,还能如此冷静沉着,可见她已然不是曾经那个文秀娇弱的小姑娘,她被岁月打磨,成就为一块温润光亮的美玉。 赵阔听完她的话,也细细想了一会儿:“小人行事,自然是做得越绝越好,我们如何能够理解他们?你且放心,我明日上朝就禀明官家恤银一事,让户部、兵部一并帮着查剩下的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任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穆宜华望着赵阔,无奈失笑:“你如今也会瞻前顾后了。” “瞻前顾后本是庸人自扰,可我身在其位,身后有太多的人不可辜负,无有办法。”他抬眼看向穆宜华,二人额头相抵,他轻轻揽住她的后颈,呼吸相闻,“还有你,有了你,我不得不想得更多,做得更多。” 穆宜华看着他:“为难吗?” 赵阔笑了:“怎会为难?为了你,乐在其中,乐意之至。” 第 38 章 今日一上朝, 便是乌云密布。 赵阔上呈曹氏叶氏签字画押的供词,一一陈述恤银贪污,征兵混杂, 军户潦倒等一系列事项, 言辞沉稳平静, 条理清晰, 末了还以尸位素餐、食君之禄未终君之事质问控诉兵部户部以及童蒯苛待麾下士兵等,力求皇上彻查此案。 皇帝坐于高堂,仔细将口书从头看到尾—— 曹三娘,京东东路青州人士,熙元十五年生人, 十二年前由穆夫人柳月鸣招入府中,今年二月因偷盗为穆宜华逐出府, 乞讨为生。儿子霍起,二十四岁殁,三年前被童蒯部下强征抗辽,一年前回过家, 如今已然战死,不知从属哪个营帐,从军至今未收到军饷恤银。儿媳叶氏, 汴京农户之女, 二十一岁殁,十六嫁进霍家, 家中只有一老母, 于前年病逝。 皇帝合上折子:“你什么时候去问的?” “回禀陛下, 中秋之夜。” “中秋之夜……中秋之夜……”皇帝气极反笑,“好啊, 举国欢庆的日子,你们一个个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喝酒作乐,没想到暗地里小动作也是毫不懈怠啊。朕的大臣,朕的社稷,有你们真是了不起!” 他将折子扔下阶梯,瞥向童蒯冷声道:“童大夫,这笔录上可说,曹氏的儿子霍起是收归在你麾下的。你怎么说?” 童蒯闻言立即跪下:“臣惶恐,臣知陛下向来爱民如子,君所愿即臣所为,是以臣觍颜向陛下讨了许多功名赏赐给手下的将士,只为安抚其心,让他们更加效忠陛下。臣知此举惹三大王心中不愉,但臣岂敢贪污殉国将士的恤银以扰上听,还请陛下明鉴。” 赵阔早已腻烦了童蒯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开口:“童大夫,这是朝堂,大臣们就事论事,只为社稷,无有恩怨。况且本王并不在乎你的将士得了多少功名,他们不管得多少功名都是应得的。我厌恶你,不过是因为你在金营中奴颜婢膝的模样,令人作呕。” “臣自知当时所言所行愧为大宋臣民,然臣下只是为了保证三大王您的安危,不想激怒金人罢了。金人终究是蛮夷之族,哪懂得礼仪尺度,若是因口舌而起了争执上了三大王,那才是我大宋的损失啊!” 赵阔冷笑:“此事已过,我懒得同你计较,今日只为恤银贪污一案。若此事为真,那曹氏叶氏被灭口一案便另有蹊跷,定需再议。儿臣恳请陛下下旨,会同开封府、大理寺、枢密院、御史台、兵部、户部一同彻查此事。将士们征战南北,殉国唯有马革裹尸,若身后之事不能为其妥善处理,那英魂何安?大宋万千子民的心何安?”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言官站了出来,“此事不仅事关将士恤银,还与相府穆娘子投毒一案有所牵扯。臣居其位,必担言官纠偏职责,诸位若有不敢言,那便让在下来说。三大王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可若三大王在同一件事上一错再错,鬼迷心窍。臣斗胆问三大王,今日提起恤银贪污,到底是为何?” 又一人站出来:“陛下,三大王所上呈曹氏叶氏口书,人死已无对证,其真假尚有待辩证。” 大宋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过不敢说话的言官,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只手遮天的宰相将军,但凡有一点点污点,只要落到了他们的嘴里,哪怕是天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也要一人一口唾沫说动皇帝去把这个洞给补上。即便惹得皇帝生气,最不济也就是落得个贬官,只要贱命一条还在,那他们就敢执笔写奏折,执笏上朝堂,舌战群儒,直言面刺。 赵阔被这些言官吵得头疼,可他既准备上奏,又怎会不知他们的厉害。他刚要开口,却听一人出声,声音冷静沉缓:“陛下即使不相信这口书的真假,但我朝自有‘风言上奏’的惯例,臣初闻此事,亦觉此事事关重大。臣以为宁可彻查千万,不可错放一个。” 赵阔回头,只见左衷忻身着绯服,手执白玉笏,身姿挺立,面庞沉静。他看了一眼赵阔,目光又回到高堂之上:“还请陛下彻查。” 此时,孟秋、宁肃等人也站出来附议,一时之间,朝堂两立,难以分辩。 “童大夫忠君爱国,若此事并非你所为,那也正好清理清理门户,不然让那些老鼠脏了童大夫的门楣,那才是大宋的损失啊。”赵阔朗声说,却丝毫不看跪在一旁的童蒯。 皇帝看着底下乌泱泱的臣子,头愈发胀痛。他掐了掐眉心,冷眼看着自己这个好儿子—— 一遍遍劝诫,一次次忤逆。他恨不得当堂把赵阔踢回边陲之地再好好驯养一番,可又怕这个孩子回来,会变得比如今还要固执倔强,任性妄为,锋芒毕露。 他无奈道:“三大王,当真如此肯定童大夫麾下有恤银贪污之事?” “还请陛下彻查。”赵阔抱拳。 “若没有,你怎么办?”皇帝语气满含疲惫隐怒。 赵阔沉默,半晌郑重回答:“儿臣……听凭发落。”- 穆宜华被人从牢房里提溜出来,狱卒推着她向前,又把她带到了昨日的刑讯室。 可与昨日不同的是,屋子里多了一张椅子。 程耀立在正中央,阴恻恻地看着她。穆宜华直觉今日朝堂之上风云诡谲,怕是于童蒯不利。 “把人带上来。”程耀生冷命令。 一个披发盖面的犯人被两个狱卒用木棍架着拖了上来。穆宜华侧目一看,心脏猛然抽痛,胃里翻江倒海,难以遏制地干呕起来。 那犯人双足已然残废,血肉模糊,可见白骨,腐肉生蛆,恶臭满屋。那人被直接放在了穆宜华对面,双手拷住,双脚被架起,直愣愣摆在穆宜华面前。 穆宜华的脸顿时煞白,矜贵骄傲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住,“哇”地一声将胃里的酸水吐得一干二净。 程耀围着面罩,如果观赏动物一般俯视着她:“穆娘子别担心,您是相府贵女,即使有罪,仍旧未定,我们不会如此待你。但刑讯室不够用了,我们只好把人带到这里来了,您不介意吧?” 饶穆宜华再沉着冷静,面对这样的景象也难以自持。她被吓得泪眼涟涟,却仍旧倔强地忍着恶心,闭上眼睛。 程耀也不逼她,径直拿了铁烙走向犯人。 穆宜华只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屋内炸开,那犯人拼命地挣扎着,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啊——” “那你说不说?认不认?”铁烙更近一寸。 “啊——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啊——”那犯人在穆宜华的耳边不停地哭喊着,惨叫着。 那一声声求饶,仿佛是鞭笞在穆宜华身上的鞭子,一寸寸割过她的心,一点点摧毁她的心防。 痛苦的泪水流满面,她不敢睁眼,也不能捂耳,只能感受到耳朵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她快受不了了。 “不……不要……”气若游丝。 程耀迅速地铺捉到穆宜华虚弱的气息,凑近前嗤笑:“穆娘子说什么呢?” “不要……再打他了……” “我没有打他呀。穆娘子若不信,睁开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穆宜华害怕,极力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完全没了反驳的能力。 程耀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刑讯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左衷忻一身红袍站在门外,眼前的景象让他神色一凛,心头窜起无名怒火,握紧的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着程耀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下台阶,面色冷峻:“官家下令彻查恤银贪污一案,此案未结,不得对穆娘子进行任何刑讯。程大人今日也收到消息了吧?” 程耀被左衷忻的神色吓得心头一跳,朝中皆道左状元待人和善、如沐春风,如今这样子竟是让他有一瞬间怀疑面前之人到底是不是他了。 程耀正了正神色,故作不屑嗤笑:“在下并未对穆娘子做任何刑讯之事,连鞭子都没打一下。大理寺鞫狱的手段您也该知道,我们已经很客气了。只不过审问犯人,摘记笔录乃是大理寺分内之事,若是犯人只字不言,那我们也无可奈何只能严刑拷问。不过穆娘子是京中贵女,我们自是有分寸的。” 左衷忻瞥了眼面色惨白,双目空洞的穆宜华,隐忍道:“但愿如此。官家所言,想必程大人也不会不从,还请程大人好生送穆娘子回去吧。逼供犯人也不是勾栏瓦肆演戏杂耍,不好看,也容易脏了眼睛。官家命我等监审此事,还请程大人理解。” 今日朝堂之上,官家确下了圣旨:让兵部户部协助三大王查办恤银贪污,御史台、枢密院监审。因左衷忻在朝堂之上出了头,皇帝便也派了个活给他。 这个状元,推辞辛谯在先,拒绝帝姬在后,摆出一副傲骨清高,装得是出淤泥而不染。如今碰上三大王童蒯相争,却上赶着当起出头鸟,似是要在三大王面前邀功讨赏,好博一份名头。程耀听他言语,冷笑一声,挥挥手:“行啊,既然左大夫都发话了,那便把人好好地送回去吧。” 穆宜华从小到大哪见过这般惨无人道的事情,她神思有些恍惚,浑浑噩噩地坐在石塌上,望着一处出神。 左衷忻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言不语。 牢狱中的烛火“噼啪”一声,穆宜华一个激灵,眼泪倾泻而下,失神喃喃:“别打他,别打他……” 左衷忻立即上前和声相劝:“没有人打他,没有人,没事了。” 穆宜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缓缓看清面前的人,半晌道:“左……郎君?” “是我,是我。”他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眼神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宜华,“已经没事了,你别怕。” “那个人的脚,你看见了吗?他的脚……他的脚都烂了……”记忆回溯,穆宜华的眼泪有些失控,身体也不自主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他不会这么对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这么对你。”左衷忻的声音沉稳坚定,听得让人心安,“你别怕。你已经这样呆呆坐了一个时辰了,先躺下歇息一会儿,好吗?” 穆宜华的神思还有些迷蒙错乱,她顺从地躺下,却又立马坐起来:“我爹和我弟弟呢?他们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受苦?官家……官家可有……” “他们没事,好着呢。”左衷忻柔声宽温,“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穆相还朝,自会给你和穆家一个交代。你如今最重要的是要保重自己,他们无法来看你,你更要小心自己才是。” 穆宜华听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向左衷忻,眼神有些涣散,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再问他:“那三哥呢?三哥为什么不来?我要三哥……” 左衷忻错愕,心上好像被拳头锤了一下,闷闷的。他平静地望着穆宜华,眼中看不出情绪,忽然说道:“他心中记挂你,总是会来救你出去的。” 穆宜华没说话,她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疲惫地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三魂七魄才慢慢归位,她睁开双眼,眼中已无方才惶恐慌乱,多得只是心里受尽折磨后的疲惫与无力。她动了动眼珠子,瞧见面前的左衷忻,虚弱地开口:“左郎君,你还在?” 左衷忻不敢让她看出自己眼中情绪,垂眸不言,只轻轻“嗯”了一声:“官家让我监理此事,我……保证你的平安也是我要做的。” 穆宜华眼神飘忽,望着窗外已然泛青的天际,强撑起精神,对着左衷忻笑了笑:“多谢。只是难为你今日见到我这幅狼狈模样,还请左郎君……莫要取笑于我……” 左衷忻神色一怔,他想说很多,可到了嘴边却化作稀松平常:“我……不会。” 第 39 章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兵部与户部的名册上根本没有霍起的名字。 连日来,赵阔翻阅了所有阵亡将士名册,又一一走访询问, 恤银尽数发放到位, 无一缺漏。但唯独没有霍起的名字, 就好像此人如同在那场大火一般, 一切都焚烧殆尽。 赵阔不相信,独自一人在衙门伏案良久,誓要找出漏洞,只要一个,一个就好。 可是一个都没有。 赵阔借着兵部衙门微弱的光看字, 举目无人,霎时感到一种灭顶的错愕与无助。 忽然, 屋子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队士兵,为首一人面有青斑,须髯生面, 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犹如庙里的怒目金刚。 他上前抱拳:“臣李青崖,奉陛下之命接您回宫。” 赵阔盯着他:“我不走,我还没有查完。” “三大王, 兵部与户部尚书已向官家禀明案□□实。官家说, 您已再次叨扰多日,还请您随臣回宫。” 赵阔固执:“我已开府, 我回府, 不回宫。” 李青崖又上前几步, 直逼赵阔案前:“还请三大王,随臣回宫。” 此人看面相就极为不好惹, 不承想人也是如此的刚硬难缠。 齐千出声:“李大人,您这是狐假虎威吗?” “臣只是奉命行事。” 齐千见其态度恶劣,本就没休息好,案子也没有进展,憋了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上前就要理论被赵阔一把拉住。 “好,我同回宫。” “三大王。”齐千叫住他,“今日若是回了宫……” 赵阔抬手制止:“李大人,我随你回去。” 此事毫无进展,若不是恤银没有贪污,那便是童蒯他们早做手脚,兵部与户部也不干净,但童蒯势力也不至于大到此种地步,若是要打破当前的局面,他只能这么走下去。 赵阔回府邸洗漱整装一番,待到宫门打开才随着李青崖进宫。 皇帝没有将他叫去朝堂上,而是让他在延福殿等着。 赵阔吃了一盏又一盏的茶,才等来皇帝与童蒯。 赵阔明显感觉到童蒯一进来便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种小人得志的、幸灾乐祸的、不屑的、傲慢的眼神。 待到皇帝转身,童蒯赶忙恢复神色,要朝赵阔叩拜。 真是比瓦肆的戏子还会演。 “你朝他行什么礼?”皇帝语气不善。 童蒯笑了一下,仍旧客客气气地作揖,而后坐回位子。 赵阔没说话,皇帝看着看着就开始数落:“你看看你,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么多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连那霍起的名字都没有,你怎么就不知道是那帮妇人要讹钱呢?此事处理得如此马虎,不仅让你自己蒙羞,你让童大夫如何自处?如此浮躁轻佻,难堪大用!” 字眼如同石子儿一般淋头砸下来,赵阔唯有忍气吞声。 皇帝觑了他一眼,又生气了:“你还给我摆脸色?你有什么好给我摆脸色的?你自己色迷心窍你还不知悔改?让整个朝廷陪着你玩儿?我当你把你放出去历练一圈你能懂点事儿,怎么还是这么意气用事?说话!” 赵阔实在不甘心就此了结:“曹氏若真是撒谎,那为何她所说的霍起出征时间能一一与我们对应,甚至连行伍之人所需要的东西她都说得出来?儿臣觉得此事有蹊跷,还是得继续……” “够了!”皇帝怒目圆瞪,“我今日叫童大夫来,是要你好好得给他赔礼道歉。即使你是皇子,是亲王,也要明事理,懂黑白。道歉!” 赵阔“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垂着眼眸阴沉沉地看着面前的童蒯,转头对皇帝说道:“爹,儿臣当真觉得此事有蹊跷,真的还需要……” 皇帝怒拍桌案:“你、你……执迷不悟,冥顽不灵,简直就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你给朕听着,恤银一事本就是莫须有,只等那穆宜华投毒一案问出个明白,此案便了结了。而你,从今日起,不准再掺和此事,一点儿都不行!” “爹,儿臣不为佳人美色,难道只为江山社稷都不行吗?若是真有人恤银贪污,那您让整个大宋的将士们如何自处?” 皇帝看他一再反驳,耐不住厉声道:“李青崖!把三大王给朕带回襄王府关起来,没有朕的允许,不可踏出府门一步!” 他又指着赵阔道:“还有你,给朕听着!朕允你回府是顾着你做亲王的颜面,你若是再敢犯,休怪朕不饶你!” 那一瞬间,赵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穆宜华被迫分开的时候,谁都不允许他们相见,大理寺的人拦他,兵部户部的人也拦他,他去后宫请安时,看着皇后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知皇后也想劝他。 兜兜转转四年,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他立了军功,成了亲王,他比以前更加强大,却还是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只因为这世间那个最有权势之人,不喜欢她。 赵阔浑浑噩噩地跟着李青崖回到府邸,独自一人枯坐屋内。 他想走下去,却不知前路在何方。 襄王府人影寥落,齐千匆匆走进屋内,附耳道:“三大王,左大夫求见。”- “阿兆让你带话?”赵阔听他所言眯了眯眼,没有立刻答应,“你缘何能见到她?” 左衷忻回答:“回三大王,今日早朝官家说恤银一事已了结,是那曹妇骗人,走水也是意外,您心系百姓,才会关心则乱。如今只有穆娘子投毒一事未结,因此前恤银一事臣为监理,是以官家仍旧认命臣听审此案。” 赵阔这几日一心扑在卷宗上,今日早朝也没有上,全然没注意左衷忻也掺和了进来。 他打量着左衷忻,问道:“阿兆要你带什么话给我?” “穆娘子要您找张嬷嬷,让她带您去找此前介绍曹氏去穆府做工的牙婆。” 赵阔闻言蹙眉:“春儿呢?” “被传唤去大理寺了。” 赵阔心头涌上无能为力的屈辱与自责,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低声咒骂了一声。他沉默良久,不敢看左衷忻,问道:“阿兆……如何?” 因着近几日左衷忻监理此案,根本没给程耀下重手的机会。 他想说,话到嘴边却拐了弯:“不太好。程耀与她有过节,虽不会下重手,但此人狠厉,会用其他的办法折磨她。如今他还能忍,但若穆娘子坚决不说出他想要的东西,官家又有意……难保程耀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赵阔眼神陡然变得凶厉,他咬牙:“这个畜生……” “穆娘子本不想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您应该要知道。”左衷忻声音平静沉稳,却又透出几丝冷漠与质问。 赵阔听得蹙了蹙眉,斜眼瞥他:“大理寺那边,阿兆多谢左大夫费心了。” 左衷忻浅浅笑了一下:“臣只是秉公办事罢了。臣告辞。” “且慢。”赵阔喊住正要离开的左衷忻,言语里探究意味浓,“本王问你,穆娘子让你传话,你当真愿意听她的?你又为什么要听她的?你要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左衷忻缓缓回身,身姿挺立,面色坦然:“臣知道。臣也知道三大王为何问臣这个问题,今日便在此答复。臣出身卑微,入京以来,或遭遇褒奖贬斥、白眼冷遇、趋炎谄媚,可不论臣风光与否,穆……穆家皆待我如旧,穆相亦是,穆娘子亦是。她是良善之人,臣更愿意相信自己所见所感,如是而已。” “没有别的想法?” 左衷忻看着赵阔:“没有。” 赵阔掀着眼帘也瞧他,突然笑了一下:“左大夫确实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啊,难怪阿兆对你称赞有嘉,安柔竟也看上你。” “是帝姬错爱。” 赵阔闻言未动,他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桌案,沉声道;“左大夫既感念穆相公的知遇之恩,那也烦请左大夫投桃报李吧。” 第 40 章 徐牙婆已经在汴京外的破庙里睡了好几个日夜了, 她也不敢与人多说话,只等黄昏了偷别的庙里的贡品来果腹。 就这么凄凄惨惨地呆了将近半个月,她突然从出城的香客地方得知穆娘子毒害曹氏一家事情已将近确凿, 将被定罪, 那场火灾也是意外, 悬了半月的心落定, 只想着倾家荡产买了最贵的东西跑路,再也不在京城待着。 她也不敢回住处拿衣裳,只将出逃时埋得几两黄金挖出来去买最昂贵的香,那东西又轻便又好携带,不管到哪儿都卖得出去。 这几天态势稳定, 家中也不见有人翻拿的痕迹,牙婆放下心来, 在家中梳洗一番,又削了一点点香末熏了熏自己,顿觉通体舒畅,如入云端, 深感不愧为千金难求的东西。她揣了揣自己的包裹,又望了一眼这间屋子,转身离去- 齐千循着张嬷嬷提供的线索找到徐牙婆家时, 早已人去楼空。房屋不大, 只一张床铺,但东西陈列规矩丰富, 一看便是个日子过得体面又舒适的寡妇。齐千带人在屋子里里外外搜查一遍, 瞧见院子榕树底下有一个小刨坑, 泥土还带着腥气与湿气。 他捻上手闻了闻——是新刨开的。 他心下一凛,连忙跑进屋子还想找些线索, 鼻子微微抽动,只闻见屋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方才没察觉,现下在房屋中久待,只觉那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一路香到天灵盖,通透得很。 谅齐千粗人一个也知道这必定是什么昂贵奇香——屋外的泥土已半干,就知道徐牙婆此人怕是已走多时,但这香气却能弥留那么久。 一个牙婆,即使再有钱,用这样的香都是蹊跷。 齐千回府避开李青崖禀告赵阔。 赵阔沉默着,点点头:“是个线索,告诉左大夫了吗?” 齐千点头:“已经传书左大夫了,左大夫说他有办法。” “他有办法?”赵阔听他如此信誓旦旦,觉得有些好笑地蹙蹙眉,“你觉得他是在说大话,还是真的有办法?” 齐千一时拿捏不准赵阔的意思:“嗯……应该是真的有办法……还是没有办法呢?” 赵阔见他这样,嗤笑一声;“怎么,连你也要同我打哑谜了?” 齐千讪笑:“哎呀,三大王这是哪儿的话,小的从小陪您长大,跟随您出生入死的,您和穆娘子的情义,小的都看在眼里。您要知道,您看上的那都是什么样的姑娘啊,若是寻常娘子,您会如此念念不忘?正是穆娘子不寻常,您才那么喜欢她嘛!可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眼瞎,他们也知道什么样的娘子是好的,自然会喜欢。但是!” 他话锋立马一转:“即使喜欢,他们也会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您与穆娘子那么深的情义,哪是别人说拆散就拆散的?所以啊,依小人之见,这左大夫即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啊,谁敢觊觎未来的襄王妃啊。我们襄王殿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器宇轩昂、战功赫赫……哎哟!” 赵阔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打断他的奉承:“行了,不过说你一句,舌头都能编出花儿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寻常男子觊觎阿兆,我定不会容他们再出现在阿兆眼前,可是这个左衷忻……” 赵阔有些自嘲地笑道:“我竟有些惜才了。”- 左衷忻找到了乔擢英,乔家已然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返回明州了。 左衷忻的到来让众人的颇为吃惊。 “左郎君!阿不不不,是左官人,左官人!”乔家老爷乔奕见着他就颇为激动,上前要拉他的手,却在一瞬间觉得不合适又匆匆收回,“您怎么来了?” 左衷忻笑回道:“乔伯不必如此,泰安即使为官,也要感谢你们当年的倾囊相助。” 乔奕摆手:“嗨,哪里的话。左郎君你啊,就是有天赋和前途的人,我们不过就是沾了你的光,哪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话。这考中状元,难道不是你自己考上的?我们哪有帮忙?” 乔擢英与乔擢荆方在搬东西,见着左衷忻立马迎上来。乔擢英赶忙拉住他的手问道:“左郎君,你知道穆姐姐的事吗?” 乔奕听这孩子提这茬,立马制止:“朝堂政事,哪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够过问的!” “我……”乔擢英还想说什么,把乔擢荆一把拉住。 左衷忻只是笑了笑:“此事仍旧在审理中,不便多言。今日前来,就只是想为诸位饯行,感谢诸位在明州对泰安的照顾。明州距京千里,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略备薄酒,祝君一路顺风。” 状元郎请客,众人无有不应,本是打算今日中午出发的队伍,又在汴京歇了一夜。 是夜,众人睡下,唯独乔擢英悄悄溜出客栈,与左衷忻在约定的桥头相见。 左衷忻其实也在赌。 说到底,乔擢英十四岁,仍旧是个孩子,又是远在明州的商贾之家,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他牵扯进来。他来找他们,不过就是抱了一线希望,希望能从他们那儿问出关于徐牙婆的线索。 可乔擢英给了他太多的欣喜与希望,他甫一见着自己,开口就问穆宜华的情况。 左衷忻想,或许事情的转机就在这个孩子身上。 乔擢英跑得气喘吁吁:“左郎君,我……我来了。” 左衷忻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十四岁少年的身躯还不足以撑起成年男子的衣裳,可他眼中的坚定却是与眼前这个男人无异。 “你父兄知道你出来了吗?” 乔擢英点点头:“嗯,我同他们说了,你要带我夜游汴京,子时前便回。” 左衷忻垂眸,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但如今陷入僵局,但凡是能破局的一丁点儿线索他都想牢牢抓住。 即使不为别的,为这大宋社稷与将士,总是可以的吧? 左衷忻出声安慰:“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我去个地方。” 乔擢英看着他,有些紧张地抿抿嘴。 左衷忻有些于心不忍,再一次问道;“你不必为难自己,若是想走现在便可以走,我不逼你。” 乔擢英垂首不言语,他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仰头问道:“左郎君,穆姐姐是被冤枉的,是吗?” 左衷忻认真的看着他说道:“在你里穆宜华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是个会毒害他人的人。” 乔擢英立即摇头:“绝对不是,穆姐姐绝对不会如此。” 左衷忻没有再说话,只看着他,让他给自己回答。 乔擢英又问:“左郎君,我能相信你的,对吗?” 左衷忻郑重点头:“能。” 乔擢英半晌没有说话,忽然他抬起头对左衷忻斩钉截铁说道:“好,我跟你走。”- 是三日乳檀香。 乔擢英被带到那间屋子,即便那香只在空中残留了一点味道,甫一进门,他便闻了出来。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调配的。 乔擢英心中有了答案,跟随着左衷忻急匆匆走出巷子。重新回到人群中,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背心全部都是冷汗。 二人在客栈旁的小摊上找了处位子坐下。 乔擢英将披风还给左衷忻:“是三日乳檀香,是我们家的香料。” “你确定?” “绝对不会有错!因为这是我研制的第一款香,里头有暹罗的乳香、天竺的檀香、还有杭州的三秋桂子,取明州金钟山腊月山泉雪水,再混以林檎汁、牛乳制成,我断不可能记错!”他信誓旦旦,“这香在我们家卖得可贵,一钱便要五十两银子。” 听闻此言,左衷忻心中霎时豁然开朗,他强压住心头兴奋,又问:“那这几日,你可有见过一个女人?五十上下,眉尾有痣、龅牙、头发灰白、左手食指缺了一截。” 乔擢英蹙眉闭眼在脑中极力搜寻:“好像……好像真的有一个,穿得特别朴素甚至有些衣衫褴褛的。我当时还想呢,这样的人怎么会花大价钱来买这样昂贵的香,用的还是金锭。” 左衷忻心里已然明了:“几日前?” “就前天。” “前天……前天……”左衷忻喃喃自语,思忖一番又问,“二郎,若是要找到这用香之人,可有什么办法?” 乔擢英支颐思索:“这香虽叫三日乳檀香,但若是用量多,十日以上都是能味到气味的,可就怕她用得少。若是用得少……” “如何?”左衷忻凑近,急忙询问。 乔擢英眼睛一亮,笑答:“狗!狗能闻到!”【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 41 章 汴京繁华, 城门口来往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徐牙婆隐在小巷子里,看着城门口的官兵一个个检查过路行人,心有戚戚焉。即便她无罪无过, 穿着寻常, 仍旧心虚不敢上前。 她看了眼日头, 已近晌午, 若是再不走,等出了汴京郊外便就是黑夜了,客栈都不好找。 徐牙婆揣了揣包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 她走着走着, 忽然感觉后头有什么东西跟着她。 她扭头一看,竟是两只细犬。 徐牙婆呼呼手想将它们赶走, 却不知这两只狗竟是跟得越来越紧了,还不停犬吠,将周遭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她心中警铃大作,紧紧地抱住包裹, 伸腿去踢它们,嘴中还念念有词:“走!快走!” 其中一只细犬立马咬住徐牙婆的裤脚,拼命要将她拖进旁边的巷子。 齐千忽然从巷子拐角处出来, 戴着顶斗笠, 一身粗布麻衣。他立马迎上来,拉住徐牙婆的胳膊将她往巷子里带, 一边高喊:“哎哟哎哟, 这位婆婆真是对不住你。我们家旺财又上街乱咬人了。快快快, 快进屋让我媳妇儿看看有没有把腿咬伤。” 徐牙婆一个五旬老妇人,力气哪敌得过齐千, 一把被推进了屋子。 屋子里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立马上前将她捆起来。 徐牙婆几乎是一瞬间反应过来,立马跪下道:“我错了我错了,各位官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饶了老奴一命吧!” 齐千冷冷一笑:“饶不饶的,也得看你的表现。带走!”- 李青崖奉皇帝之命看守赵阔,却也没有将襄王府围成铜墙铁壁。齐千愁了半天如何将牙婆带回襄王府,最后在南楼瓦肆请了个戏班子搬进襄王府,让牙婆在里头扮个打杂的老奴。 “三大王要我出去请的戏班子,他说他待在里头闷,想要听听滑稽戏。”齐千说得理直气壮,好似半分不假。 李青崖看了齐千一眼,又将目光锁定到戏班诸人身上。班主讨好似的向李青崖笑了笑,班中各人也都想向他回礼致笑。唯有牙婆,低眉顺眼,手上搬着一只盒子,不敢看旁人。 齐千大气不敢出,又在心里腹诽牙婆蠢笨。 李青崖上前看着她,牙婆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见他面上可怖的青斑,吓得大惊失色,手中的盒子也险些摔了。 齐千正要上前,只见班主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盒子,训斥道:“不中用的东西!让你看个盒子你都看不好!里头可是顾娘子唱戏要用的头面,金玉打造,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牙婆哆哆嗦嗦,佝偻着背不敢吱声。 班主走向李青崖,笑着将盒子打开,里头躺着几支绮丽华美的金玉簪,并无其他。 班主道:“这老货这几天刚来。她家里没人啦,她邻居瞧她可怜做了她的保人,我这才收她打打杂。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见过郎君您那么大的官儿,一时紧张害怕,大人您莫要计较啊。” 李青崖没说话,他看了看齐千,又看了看班主,轻笑一声,摆手便让人进去了。 那笑仿佛含有深意,可齐千却是没看明白。 他将戏班子带到主屋,赵阔正失神地看着棋局,一听见声响,便抬起头来。 “三大王找到了。”齐千上前附耳道。 赵阔瞧了一眼戏班子,对齐千说道:“让他们演,把牙婆带到密室去。” “是。那个班主……” 赵阔捻着棋子:“不动,动了他才欲盖弥彰。” “那他若是说出去可怎么办?” 赵阔轻笑:“他把什么说出去?我今日除了听戏,也没干别的啊。” 齐千心领神会,转身将众人招呼到隔间。趁人不备,掐着牙婆的后颈将她关进了密室。 襄王府的戏一直唱到酉时,赵阔拉着李青崖在台下喝得酩酊大醉,大手一挥一人一锭金子,又说着晚上太晚了便将他们留宿在了府中。 李青崖被赵阔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头疼脑涨,嘱咐好手下将士们便被齐千拖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了。 看着他通红醉酒的面颊,齐千不屑冷笑:“呵,不过如此。”- 密室烛光摇曳,照得石壁上人影幢幢,犹如鬼魅阎罗。 牙婆被捆在椅子上哭诉:“他们的死真的和我没有关系!不是我杀的!您瞧瞧我这样,一下子就被你们绑来的人,像是会杀人的样子吗? “我就是害怕知道他们身份的人找上我,来抓我啊!”牙婆痛哭流涕,“我当初就不该赚这个昧心钱啊!就不该把他们介绍到穆府做工!这么多年,这觉都睡不踏实!” 赵阔坐在对面讥笑:“睡不踏实?您说这话才是没良心的吧?我看您不仅睡得踏实,还嫌这钱赚少了吧?”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我再也不帮匪军隐瞒身份了。若是被朝廷知道了,我这条老命就不保了啊!” 匪军? 赵阔眯了眯眼,冷笑道:“怕被朝廷杀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不,不敢知道,不敢知道,老奴这辈子都不想知道……” 赵阔觉得好笑,这一路行来没蒙她眼睛也没避讳她见人,是个傻子都猜出来自己是谁了。 赵阔又吓她:“怕不怕我杀了你?” 牙婆一哆嗦:“我……我……” 赵阔阴恻恻地望向她,沉声质问:“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那你肯定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你,你若是说不出我想要的东西……” 赵阔抬头示意她看看挂在墙上的刑具:“我好心点,让你自己挑。” “不不不,我说我说。老奴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欺软怕硬的家伙。 赵阔见她这幅样子,心中生出无名之火:“你早知其中蹊跷,却半点不禀告朝廷,只冷眼旁观你老东家受苦……” “老奴……老奴一介草民,哪敢与官府相斗?这事情若是说出来,老奴必定是死啊!” “所以你就让她死!”赵阔眼中蹦出火星子,烫得牙婆直发抖。 牙婆连连告饶:“老奴真的再也不敢了,现在就说,现在就说,绝对不作任何隐瞒!” 她道:“那曹三娘是京东东路青州人士,十二年前入穆府。这位官人,您难道不知道十二年前青州发生了什么吗?” 赵阔似是想起什么,眉头深锁。 太康四年,朝廷将柯山泊收归官用,对渔民施以船税,渔民难以负担税收,一时间民怨四起。十一月,崔莫在柯山泊插旗起事,两年间,集结大量草莽农民,攻破青州、济州、濮州、郓州等地,甚至一度深入南方……太康七年,崔莫匪军因多路人马被各州知州攻破,崔莫自己也陷入两难境地,是以顺应招安,不过三月,再次起事,被抓捕砍杀。 赵阔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个霍起是崔莫匪军里的人?” “是他父亲,他父亲曾经是匪军里的人。他父亲不从招安,与朝廷和匪军的人都闹翻了,一日夜里也不知道是哪边的人就把给他杀了。曹氏只好带着孩子出逃,他们觉得汴京城,天子脚下灯下黑,便来了这儿。您也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要钱给的够多,什么都能办妥。他们娘儿俩都不叫如今这个名儿,是我给他们弄得假户籍。他们的原名叫许芳和李牧,父亲名叫李旭。” 许芳,李牧,李旭…… 赵阔气息微沉:“那你知道李牧参军的事儿吗?” 牙婆点头:“知道啊,那可真是太惨了。你身居高位,很多民间的事儿您可能都不知道。有些军户没儿子可参军了,就专骗那些无家无钱的年轻小伙子去;还有的……就跟那李牧一样,最可怜!” 赵阔眯眼:“此话怎讲?” “他家里人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儿参军?这就对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替自己去参军,是替别人,用的别人的名儿啊!那兵部户部的账册里都找不到他本人的。若是替活人,那倒还好,最最可怜的,替的不是活人是死人啊!” “为何?” “您想啊,死人本该从兵部的账册上划去名姓的,可为什么还有人能替他从军呢?” 赵阔恍然大悟之后唯余震惊:“死人的名字没有被划掉……他们吃空饷?!” “吃空饷那都不叫事儿,至少不会丢人命。怕就怕这些名字挂上去,军队里的人数就缺得太多,太容易被看出来了。所以啊……” “他们就抓人,强征兵,是吗?” “对对对,就像李牧,像他这样身世的人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一旦抓住,伸冤是死,不伸冤也是死!这辈子都逃不脱的。” 牙婆说完,赵阔良久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眼中寒光骇人,看得牙婆直发抖:“老奴……该说的都说了,真的没有任何隐瞒了。” 赵阔掀起眼帘瞧她半晌,缓缓道:“会写字吗?” “会……会。” “把你说的写下来,签字画押。” “写完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您放心,老奴绝对一个字都不说!” 赵阔冷笑:“你觉得你能走?即使你走得出我的府衙,您觉得您走得出这汴京吗?正如您方才所言,汴京城,天子脚下灯下黑。我府上,便是那更暗处。你放心,只要你做我的证人,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赵阔打算亲自跑一趟青州。他倒是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上奏皇帝,就说自己在府上待得憋屈,想出去。 皇帝自然乐意,只要他不呆在京城,不掺和这些事儿,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赵阔却也是个不怕死的,在李青崖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出襄王府,转道又去大理寺和兵部瞧了瞧,末了还去了趟穆府。 皇帝知道他就是死性不改,直接命人将他赶出了京城。 正中赵阔下怀,可他仍旧端着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装着一步三回头,终于走出了城门。 他以独自散心为由将齐千留在了京城,而齐千乃三大王留下压阵的流言却在京城不胫而走。 皇帝头疼,便让李青崖去看着齐千,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让他禀报。 而此时的赵阔,已然一身轻松地出了汴京,疾驰在前往青州的官道上。 他捂了捂藏在心口的一封信,那是穆同知写给他的。 二人不便相见,是以让穆长青代为转交。 “三哥,我问了张嬷嬷,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也不必瞒着我和我爹,你是为了我姐姐,我也是男子汉,我岂能袖手旁观!可爹爹又说我年纪小,又是穆府的人绝不可能与一同前往……但是,只要是我们帮得上的,我们一定帮! “这封信是爹爹写给青州知府的,青州知府崔盛是我爹爹曾经的同窗好友。二人交好,当年党争爹爹被贬,所有人都对我们家避之不及,只有他认为我父亲是对的,还与我们有来往。你若是有要他帮忙的地方,就拿这封信给他看。 “爹爹还说,他因要避嫌什么都做不了,唯恐让姐姐遭了更大的难。三哥此举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说感谢太轻,说不必又违心,身为师长,本不该让你涉险,然爱女之心切实在不可说假,或许也唯有此法可以解如今之难。何况三哥你素来有主见,爹爹说他便也就不劝了,只给你这个,祝你此去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赵阔闻言,顿觉手中的薄纸犹如千斤重。 “三哥,”穆长青叫了他一声,朝他深深叩拜,“长青知三哥与姐姐情深义重,却不知三哥真能为姐姐做到这个份上。长青再此一拜,谢三哥救命之恩。” 在赵阔眼里,穆长青一直都是个孩子,从未见过他这般,他上前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论什么你我,那是你姐姐,也是我未来的王妃,不是别人。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姐姐,莫让奸人钻了空子。” 穆长青看着赵阔半晌,嘴巴一瘪,上前抱住他,声音闷闷的:“三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我不想你有事。” 赵阔捧起这个小弟弟的脸,故意玩笑道:“是不想你姐姐有事,还是不想我有事?” 穆长青别过脸,倔强地不想赵阔看见自己面颊上的泪痕,嘟囔:“都不想,我……我还想喝你们的喜酒呢。我想让你做我的姐夫……” 赵阔听见这话,目光瞬间温柔下来,对着穆长青的头发又是一顿揉,末了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放心,这点小愿望,我还是能让你实现的。” “还有……”赵阔思索再三,还是说道,“左衷忻,你可认识?” 穆长青讶异赵阔会提起他:“认得!左状元还教过我写文章呢。” 赵阔颔首:“左大夫……是个值得结交之人,若是有难,你可以找他帮忙。” 第 42 章 深夜, 辛府烛火通明。邓孚舟面对着坐在桌案边的辛谯,仔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 辛谯低垂着眼眸,仍旧看着折子, 并没有过多地理睬邓孚舟。 邓孚舟有些立不住了, 他上前几步询问:“辛相, 您看如何?” 辛谯又听他试探, 微微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复又垂眸低声道:“你要我趁此时机扳倒穆同知?” 邓孚舟见辛谯终于搭理他,眼睛晶亮,立马又上前几步:“是啊。官家召回穆同知本就是为了与您分庭抗礼,若是能借此时机再让官家厌恶他, 将他再次贬谪,您在朝中不就……”他刻意停顿, 眼神望着辛谯。 辛谯没回话,将折子“啪”地仍在桌上,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本官是那种党同伐异之人?” 邓孚舟立马否认:“自然不是, 是那穆同知德行不修,不堪为相。辛相不过是清君侧,还朝堂一片清明罢了。” 辛谯沉默, 冷眼盯着他, 起身缓缓走到他身边:“你既知我与穆同知有旧怨,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与他为何会有旧怨, 而他又是为何被贬谪明州的, 对吗?” 邓孚舟不知辛谯问此含义。 辛谯见他不明, 有些失望地摇头失笑:“其实当时只要他稍微退让几分都不至于外放四年,何况他方才丧妻, 还有一双儿女需要抚养。可他仍旧坚持己见,宁愿出京放弃大好前程也要同我作对,你觉得这般不会隐藏的人,会教得出暗地里下毒的女儿吗? “你只知我与他不合,借此挑拨来向我邀功。可是你可知道,若是我有意算计他,离间他与官家,穆宜华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和穆家在京城根本待不到现在。此事分明有蹊跷,远不止恤银如此简单,这背后的人怕也是牵扯甚广。我与穆同知的恩怨朝中无人不知,是以需要避嫌不好插手。你也才入朝堂,听我一句劝,切莫踏足过深,以免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还有,”辛谯看了一眼邓孚舟,最终还是说道,“听闻你最近与童蒯走得很近。” 邓孚舟面色一变,连忙说道:“只不过是想了解一些如今沸沸扬扬的恤银案与投毒案,并无他意。” 辛谯不拆穿:“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如今是我的门生,我不能眼看着你跳火坑。我也并非好为人师,只是劝你一句,你无比要听进去,童蒯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点,免得引火烧身,白白搭上自己。” 邓孚舟从辛府出来,本还笑着脸,等着小厮将角门关上,面色突然冷下来。他对着木门嗤笑一声:“装什么高风亮节,嘴上说着不会落井下石,四年前怎么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呢?还为我着想,为我着想就应该想着替我谋个好差事。因一字之差被官家调职,如今还在集英殿修书。每日与古籍打交道,上不了朝,见不着贵人,我如何能有好前程?还一口一个门生、老师,说得可真好听。” 深夜寂寥,远处还有大街上夜市喧闹的声响。巷子里安静,只有几个过路的行人慢悠悠走过。月亮高悬,秋风微凉,邓孚舟不禁缩了缩身子,没来由地落寞。 京城之大,举目无亲,十年寒窗,一朝中举,本以为以自己的成绩能够平步青云,却不承想出师不利,直接被官家点名降职。虽说同僚们都纷纷宽慰,还常常夸赞他修书完美,可他总觉得那话语里似有若无的阴阳怪气与冷嘲热讽,让他非常的不舒服。 加之方才他兴致冲冲地跑到辛府,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在恩人面前展现一番,却不料得到的尽是数落与教训。 可他觉得他没错。 是辛谯,他退而求其次选了自己当门生,对照着左衷忻看自己,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永远只会挑刺。 可左衷忻明明拒绝了帝姬的爱慕,拒绝了权臣的青睐,却能在如今的案子中谋得差事,被官家另眼相待。而自己呢,占着原本属于他的枢密副承旨之位,却被官家亲自拿掉,还被踢到了无足轻重的集英殿。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左衷忻造成的。 邓孚舟立在巷子中央,想清楚这一切,只觉浑身彻冷,心中却仿佛有一股气席卷着怒火越烧越旺,越少越烈。 对,都是因为左衷忻,都是因为他们看重的是左衷忻,而不是他。 “哟,这不是邓官人吗?”一辆马车在邓孚舟面前停下,一人将车帘掀开,只见童蒯坐在里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这么晚了,邓官人要去哪儿?不若……在下捎你一程吧?”- 赵阔驾马穿过无数秋夜的树林,疾驰数夜终于在第四日赶到了青州。彼时的他早已是胡茬生面,衣衫蒙尘,要进城时甚至被守城门的官兵拦了下来,硬是仔仔细细地瞧了路引才放行。 他拿着穆同知给的引荐信直奔青州知府衙门,守门的侍卫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拿着信匆匆跑进衙门传话。不一会儿青州知府崔盛便小跑着赶来,将赵阔迎进客房,让人好茶好吃的伺候着。 赵阔连日来没睡过好觉,但也不敢有一刻地停歇,只粗粗咬了一口糕饼,就问道:“请问崔知州,在下何时能够查询祖父的案册?” 穆同知去信并没有写明实情,只说京城有个贵公子,想代替他父亲查明祖父的生平与下落,此人身份尊贵,切莫多问,只需开放案册让他看便可。末了还印了私印。 京城与青州相去甚远,穆宜华之事又尚无定论,朝廷亦没有发布邸报,是以崔盛对穆同知如今的情形并不知情,仍旧当做是当朝宰相的吩咐,尽心尽力地招待赵阔。 “不急不急,青州户籍案册甚多,不知这位衙内是要找哪几年生人,下官好让下面的人准备妥当,衙内再慢慢找也不迟。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吧。” 赵阔也确实有些头晕眼花,他拂拂手:“要政和五年生,太康七年殁的所有男人的户籍案册,两个时辰后叫我。”说罢,便转进小屋睡去。 两个时辰后,小厮将他叫醒,天边已是黄昏,小厮叫他不急着看,先用晚膳。赵阔没理他,只叫他拿来几张饼、葱丝、萝卜丝、白肉丝和黄豆酱,卷了卷吃了便看。 夜深了,他又让小厮多点了几盏烛,打算挑灯夜寻。 他不睡崔盛哪敢睡,只好在一边守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崔知州不必如此,先行歇息吧。” 崔盛立马精神:“不必不必,下官在此等候衙内即可,下官不困。” 赵阔对着小厮招招手:“扶你们大人下去,再给我带几个馒头。” 小厮听命。 夜渐渐深了,窗外树影幢幢,秋风钻进窗牗缝隙,整间屋子都有点阴森寒凉。赵阔却不觉,许是军营历练让他不以为意,又或许是找到证据的心太过迫切,他就一直如此坐到天明。 屋外鸡打鸣,天色渐渐明亮,洒扫的下人们开始忙碌,见赵阔屋内烛火仍旧摇曳,不禁上前敲了敲门,低声询问:“衙内,您醒了吗?” 过了半晌不见回应,又问:“衙内,您……啊!” 房屋的门突然被推开,赵阔眼下乌青,发丝有些凌乱,下巴的胡渣更深了一点,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疲倦与隐怒:“把你们知州叫来。” 他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当他在户籍案册上看见第一个与伐辽士兵相同名字时,他只觉是巧合,可看见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十五个时,他便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几乎是一刹那的顿悟。 崔盛匆忙赶来,额上还跑出了小汗,忙问道:“衙内这是怎么了?” 赵阔看着他:“我问你,你是何年上任青州知府的。” “崇和元年。” 赵阔喃喃:“六年前……那在你之前的知州,就是那个太康七年做青州知府的是谁?” 崔盛想了想:“程耀程大人,如今已经去京城做官啦,好像是什么……大理寺的寺正。” 赵阔完全明白了。 他一开始便查错了,那些恤银的问题并不是出在死人身上,而是“活人”身上。 他在兵部前前后后翻阅了不知多少遍伐辽士兵名单,即使没能全部记住,大概的印象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战死名册,几乎滚瓜烂熟。 他在青州的户籍案册里看见了李旭、李牧和许芳的名字,还瞧见了许许多多那些才在伐辽战场上牺牲的人名,可他们明明在青州已故去多年。 他将这些名字、户籍、生平一一抄录,将崔盛叫到跟前问话:“这些人,你知道多少?” 崔盛瞧了一遍,对着赵阔欲言又止:“这位衙内,您要找的祖父……不会在这些人里面吧?” 赵阔摇头:“不一定,还在找。” 崔盛为难道:“这些人都是当年跟随崔莫造反的人。太康七年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被大量剿杀,这些人都是那个时候死的。” 赵阔明了似的点点头:“好的,那这些人便不是我要找的人。” 崔盛舒了口气:“下官就说嘛,这些匪军被剿杀后,他的家人亲戚们都避之不及,能隐姓埋名的都隐姓埋名了,怎么会是衙内您的祖父呢?” “太康七年的征兵录可在?” 崔盛听这话越来越觉得奇怪,穆相分明说此人只是个贵公子,好生招待便可。可为何越相处越觉得此人生在高位,话里话外皆是吩咐命令的威严口吻,叫人违抗也不敢。 崔盛瞧了赵阔一眼,本想拒绝,只见他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紧地盯着自己,不发一词。 崔盛顿时汗毛倒立,连连称是,命人前去翻找。 见他识相,赵阔收回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誊录下来的户籍名册。只要看一眼太康七年青州的征兵录,若是这些早已亡故之人的名字出现在上面。那他便敢断定,当年还是青州知府的程耀,钻了匪军身死无人料理身后事的空子,以死人充活人参军,谎报数,吃空饷,一吃就是十几载。和平时倒还好,若是真要打仗了,那他就不得不去找流民、去找贱籍以此充数,让他们去顶着别人的名字去参军,不告队伍、不告去处,生是草芥,死若飞灰,家人们连为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恤银下发,户部拨款,给到的是名字,可名字原本的主人与替身都不在了,如何寻家人,如何慰伤心? 他们把京城有名有姓的恤银给发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还管银子真正到的是谁的口袋呢? 他们吃完死人的空饷,还要吃活人的恤银,榨干那些在他们嘴里生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最后一点价值,再轻轻松松地把名字划掉,道一声:唉,为国捐躯,可惜了啊可惜了。 第 43 章 “三郎呢?这几日都去哪儿了?”皇帝疲惫地躺倒在榻上。 内侍适时地递上一颗丹药, 服侍他和水吞下。 李青崖立于堂下,抱拳回话:“三大王只说是去郊外走走,并没有过多交代。” 皇帝揉着太阳穴叹气:“去郊外也好, 只要不再和那穆宜华有瓜葛, 天大地大, 我管他去哪儿。三郎聪慧机灵, 就是被朕与皇后宠坏了,倔驴似的,脾气又直又冲,不达目的不罢休,过刚易折, 是该磨磨他这性子。那个齐千,没有什么异动吧?” “没有。” 皇帝无奈摇头:“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啊……” 李青崖从宫中出来, 碰见正一同出宫的童蒯。童蒯朝他点头笑笑,寒暄起来:“李将军前几日领命守着三大王的府邸,如今三大王去了郊外,您也是得闲可以轻松一下了。” 李青崖觑了他一眼, 冷冷道:“三大王并非囚犯,在下也并非监视,不过是替官家留意罢了, 也没有什么得闲放松之说, 只要官家有令,在下便会待命。” 童蒯瞧了他一眼, 笑了笑:“李将军的忠心自是无人敢质疑。只是这几日京城内外都不见三大王的踪迹, 想必三大王是闷坏了, 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吧?” 李青崖不着他的套,冷哼一下:“三大王不日便要被封为亲王, 他的行踪哪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人去揣测的?童大夫难不成打算陪三大王去解解闷儿?” 童蒯脸色一黑,抬眼瞧了李青崖一下:“李将军真会说笑,因一女子,三大王与在下误解颇深,哪还敢去触霉头。告辞了。” 李青崖瞧着童蒯的背影,面色冷峻,眼神如刀,看着他走出宫门,哂笑一声,转身离去- 是夜,邓孚舟匆匆走来,童蒯正在堂中踱步。 赵阔外如此听话,又在此时外出散心,他总觉得事有蹊跷。有些人想从齐千那儿打听些东西,一一都被齐千瞪了回去,还讽刺说三大王管事儿时你们不让,如今外出不管事儿了你们却天天念叨。 这一说,竟是什么人都不敢去襄王府叨扰了。 断了消息,童蒯心中便有些焦急。 他与赵阔积怨已久,但碍于他皇子的身份,童蒯不敢也不愿与赵阔正面对抗。恤银一事,他借穆宜华之手,让赵阔触了皇帝的逆鳞,使赵阔被迫离开此局。此后他所有正确的、不正确的辩词,都将成为皇帝眼中他为穆宜华开脱的求情,只要赵阔离开,恤银一事就有回旋的余地。 可他如今却觉得,他实在是低估了赵阔对穆宜华的心思。 赵阔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为了她当着全朝堂的面驳斥章帼和辛谯。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因为父亲的训斥就抽身离去,全然不顾她穆宜华呢? 邓孚舟见童蒯心焦,一眼便知道是何事,连忙上前附耳道:“童大夫,三大王不在京郊别院,他去了青州。” 童蒯神色一凛:“青州?” “对,我有一朋友在青州衙门里当差,说是京城去了一个贵公子,还是穆相引荐的,要查什么祖父的生平,叫人把政和五年生,太康七年殁所有男人的户籍案册翻出来供他查阅。他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便遣人送信来问我,怕说错什么话。”邓孚舟信誓旦旦,“臣笃定,此人便是三大王!三大王还说散心,分明就是障眼法。” 童蒯额上微微冒汗,神色却强作镇定。他紧紧攥着拳头,蹙眉问道:“他查完了?” “青州的信送过来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得三四日。三大王如今怕是已经查完回程了。” 童蒯没说话,背过身去,强忍着心头的害怕与恨意,刻意沉着嗓子:“邓官人,能有此等敏锐悟性,年少英才啊。” 邓孚舟没听明白他的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童蒯背影。 童蒯转身,双眸微狭,透着百转千回的精明与算计。他笑了笑:“邓官人如此聪慧,难道甘愿待在集英殿修一辈子书吗?” 邓孚舟眸中忽现亮光,他上前几步在童蒯面前站定:“大人……您的意思是?” 童蒯笑了:“来,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暗夜静谧,新月无光,时不时传来几声布谷鸟孤零零哀戚戚的叫声。 邓孚舟听完,呆呆地立在原地,双腿打颤,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童蒯斜了他一眼,从容地给他倒了杯茶:“怎么?害怕了?” 邓孚舟木然地接过茶盏,犹如濒死之人重获解放一般深吸一口气,他回过神来。 童蒯笑道:“不过是几条流民匪军的性命罢了,他们留在这世上本就于国无用,甚至有害。我送他们上战场,让他们为国捐躯,也是替他们积了德,等他们到了地下,阎王爷也会善待他们的。” 他拍了拍邓孚舟的肩头,邓孚舟身躯一抖,茫然地仰头看着童蒯。 童蒯朝他抬了抬下巴:“喝吧。” 邓孚舟饮下一杯热茶,神思渐渐回笼。 童蒯盯着他的反应,勾了勾嘴角:“邓官人,此事也不是我们所为,你不必自责也不必愧疚。我们如今该做的,就是让这背后的始作俑者付出代价,让他认罪伏法。你说,是不是啊?” 邓孚舟沉默半晌,他攥着茶盏没说话。 童蒯看着他,似是在等他的回应。 邓孚舟忽然抬头,看着童蒯说道:“是程耀程大人做的,对吗?” 童蒯欣然一笑:“是啊,他曾是青州知府,以死人充军于他而言,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我们要让官家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要为、民、除、害啊,你说是不是?” 邓孚舟双眸凝视着地上某一处,像是着了魔般,点头郑重地回答:“是!” 童蒯满意了:“欸,这就对了。邓官人之聪慧,程耀远不可及,依本官之见,大理寺丞之位,应当由你取而代之。”- 今日朝上又因为穆宜华投毒一案吵得不可开交。这案子连日来没什么进展,又因着穆宜华的身份不得用刑,只能变相苛责,要么就是冷着她、要么就是饿着她,让她看些惨无人道的东西,折磨折磨她的心志。 这些事是大理寺心照不宣的。 他们本以为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只要让穆宜华这个贵小姐稍微吃点苦头,她就会受不了乖乖点头画押。可一个月都过去了,她仍旧是那一套说辞——我无罪。 就连身边的丫鬟春儿也是一等一的倔,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嘴。 皇帝对此很是恼怒烦闷,在朝中大骂大理寺无能。 大理寺卿周文昌有些坐不住了:“回禀官家,大理寺前日多次走访李东巷子,问询百姓,可除了此前目击穆娘子前往曹家的人以外,并无他人指控。我们又叫来会仙楼掌柜,掌柜说那几日做的都是大货,月饼也都是随手一装,必不可能下毒,店中的伙计与客人们皆可作证。穆府的下人们,在下也派人问询,说是那月饼就是专门为曹嬷嬷买的,从糕点铺子取来后,并未有人动过。” 底下不知谁嗤笑一声:“穆府的人自然替穆府说话,难不成还能诋毁自己的东家?依臣之见,除了穆府的下人,就连会仙楼的掌柜也该拿来审问审问,谁知是不是被穆家收买,为虎作伥。” “启禀圣上,”左衷忻忽然从人群中走出,“臣觉得徐大人此言不妥。大理寺因穆相仍旧是官身,穆娘子仍旧为官宦女子而不得动用严刑,若是此时从百姓身上下手,势必是严刑拷打,难免会造成屈打成招,冤案错发。” 徐大人冷笑一声:“左大夫可真是稀奇,端的是一副清高不同流合污的模样,唯独在穆家娘子这件事上次次出头。” 左衷忻毫不示弱:“臣不过是秉公办事,朝奉大夫有谏言之职,闻偏必纠,闻错必改。穆娘子已然下狱,徐大人不就事论事,难不成还要以男女绯闻来污蔑在下与穆娘子的清白吗?” 言官们听这话也纷纷应和,左衷忻一时间声势大涨。 贺辰光心中也不忿,在朝堂中朗声道:“左大夫为人,臣不必多言,相信诸位有目共睹。左大夫所言也并非无理无由,世人皆知民怕官,若只是为了草草结案而对百姓言行拷问,那又如何能够得到真相?” “你……你们,你们串通一气,出言不逊!如何能够如此污蔑大理寺!自我朝开国以来,凡涉案者必定要鞫狱拷问,这是国法,你们难道是在质疑我大宋的国本吗?” 朝堂上一时间争吵不断,皇帝只觉耳鸣眼花,头疼难忍。 身边的内侍连忙递上一颗药丸,皇帝难耐道:“两颗。” 内侍连忙又去取,服侍他吃下。 缓了好一阵,皇帝才掐着眉心喊道:“好了!在这么吵下去要吵到什么时候!” 大臣们噤声,可皇帝却愈加烦躁。 这穆家永远让他不省心,一个穆同知不够,如今又来一个穆宜华。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他们家倒是永远要横插一脚。若是日后真让三郎娶了她,王府后宅必没有太平日子。 皇帝抬眼望向底下肃立的众臣,不见童蒯的踪迹,他出声问道:“童大夫何在?” 内侍答曰:“童大夫身上不太爽利,近几日告假了。” 又是一桩烦心事。 皇帝恨不得立刻散朝,他拂拂手:“涉案者皆要鞫狱审讯是从仁宗开始便有的律法,国法不可废,便照着徐卿所言去办吧。” “陛下!” “好了!散朝!”皇帝起身离开,只觉头昏眼花,步履虚浮,大臣们在身后的言语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不行!这程耀本就与阿兆有过节,在她那儿无法突破,他必定会在掌柜那边下功夫。那掌柜我见过,为人十分和善,他怎么可能受得了大理寺的刑讯呢?那老虎凳一坐,指夹板一放,还没上刑呢,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宁之南捶了捶脑袋,唉声叹气,“这该怎么办啊!赵阔呢!为什么那么久都没看见他!他被皇帝赶出去了他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吗?” “朝中都说三大王去京郊散心了,可我总觉得……”贺辰光看向左衷忻,“泰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跟我们说说,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啊。” 左衷忻沉默地转着手中的茶盏,半晌才道:“三大王去青州了,他查到了一些东西。” 贺辰光与宁之南皆是一惊:“什么东西?” 左衷忻不答:“我们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千万不能在他赶到前,就让官家把穆家的罪定下。不然……” 他叹气:“以官家如今对穆家的耐心,怕是连翻案的心思都没有。” 宁之南答:“所以只要等赵阔回来,阿兆就有救了?” “此事牵扯甚广,非得是三大王出头不可,若是换了旁人,自身难保不说,还会殃及池鱼。可三大王是官家与娘娘最宠爱的孩子,即使是四年前那般忤逆行事也只是遣去军营,只要他坚持,此事必定有转机。” 三人正说这话,门外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不好了,穆相进宫去了。老爷已经去拦了,可是……怕是来不及了!” 第 44 章 夕阳西斜, 穆同知一身紫袍,右手持着乌纱帽,端正挺拔地立在延福宫门前。他神色坦然决绝, 任人来人往, 他却犹如泰山, 自岿然不动。 内侍为难地看看殿内, 又瞧了瞧已在门口立了几个时辰的穆同知,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前再次规劝:“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宫门也要落锁了,穆相要不还是回去吧?此事尚无定论, 穆娘子也就是待在大理寺狱里,还没定罪, 万事都有救。官家只是命人质询那家掌柜的罢了,穆相何苦如此,弄得您与官家都下不来台面。” 穆同知目不斜视,仍旧看着紧闭的宫门:“中贵人莫要再劝了, 在下只求见官家一面,还请中贵人再去禀告,多谢。” 内侍在皇帝跟前服侍多年, 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脱帽求罢官为女儿求情的模样, 若是真到了那节骨眼,皇帝脾气一上来, 穆相被罢了官, 穆娘子还没救成, 那可如何是好? 内侍心中焦急,不敢进去也不敢再在穆同知面前晃悠, 索性让徒弟守着,自己拍着脑袋绕开了。 一众官员闻风而动,却又不敢上前,有的来看热闹,有的却是怕越劝越拱火,都立在阶下观望。 宁肃、孟和秋等人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口中不住念叨:“外放四年,我本以为他的脾性改了,不承想还是如此。真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动,吕相也不再,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官家不见他,也是保留一线机会。孩子们听好了,等到宫门落锁的打更声响起,我们就冲上去把他拉下来;若是他硬要闯延福宫,不要有任何犹豫,一定要死死拽住,把他拖下台阶塞进马车里。此时就不要管什么官颜不官颜了,命要紧,记住了吗?”宁肃吩咐着左衷忻与贺辰光。 贺辰光点头,左衷忻却是若有所思。 “唉,你说三大王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样僵持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贺辰光轻声询问。 左衷忻眉目深锁,突然提起袍子走上台阶。 穆同知站得有些眼花,他闭了闭眼回神,又上前一步大喊:“陛下,臣穆同知特来请罪。臣教女无方,致使其涉足祸事,风言朝堂。然小女自幼心善,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因多方无证,陛下此前下旨审问涉案百姓,然大理寺允严刑拷打,敢问酷刑之下,难道就不会有屈打成招、冤假错案吗?若真有此事,无罪为有罪,无事为有事,善人为恶人。臣此言并非为小女开脱,为己身开脱,臣愿罢黜远谪,不复回京,换陛下信任,换小女清白。” 此话说完,旁边的小内侍吓得双股战战,几欲奔走。 延福宫的门仍旧未开,穆同知已然到了忍耐边缘,他几步上前扬手就要敲门,被左衷忻一把抓住。 穆同知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左衷忻附耳轻声道:“穆相莫要冲动,三大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穆同知有一瞬间几乎是要相信他了的,他自然比谁都希望赵阔带着证据从青州回来。可他如何能全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何况这个希望并非定数。 皇帝俨然是奔着糟污穆宜华的名声去的,若是此时他这个做父亲的仍旧避嫌,仍旧袖手旁观,那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他也没有任何颜面去见他的妻子了。 “泰安,三大王是否已经回程,是否已然查到了证据,你我都不得而知,你也无须诓骗我。阿兆含冤入狱,我身为宰执、身为父亲全然不能帮她,若是她有任何闪失,那这顶官帽也无任何用处了。” 左衷忻紧紧攥着他要去敲门的手,眼神急切又坚定:“穆相,您信晚辈一次,晚辈如今监理穆娘子一案,所有人的供词晚辈都会再三验查询问。三大王已离开多日,说不准明日就回来了,您且再等等。” “我等得,阿兆等不得,大理寺更不会等。一个月了,此事毫无进展,你我皆明白大理寺的鞫狱手段,严刑之下,谁能熬得过?即使另有未涉此案的官员读示款状,做以录问,可又有多少人是害怕案子重审时再遭刑讯,而含冤认命不翻供的?阿兆与春儿断不会认罪,可那掌柜的呢?李东巷子其余的百姓们呢?一旦让他们拿到供词,阿兆还能洗得清吗?”说罢,穆同知挣开左衷忻的手,敲响了延福宫的门。 皇帝在殿内头疼欲裂,听着被扣响的殿门,瞬间爆发。他一把拂开茶盏,大吼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仁宗时候这群言官便是如此跋扈张扬,如今还是!难不成朕这皇位,要让给他们坐不成?” 宫女内侍们噤若寒蝉,各个都不敢搭话。皇帝隐忍着怒气,却不料叩门声再次响起,他坐不住了,怒喊一声:“让他进来!” 小黄门吓得抖了抖,连忙将门打开。 穆同知正被一群人拉着往回走,皇帝见状喊道:“进来!” 众人无奈,只好松开穆同知随他一道进了殿。皇帝高坐明堂,一言不发地望着底下所有人。 穆同知上前,将方才在门外说的话又明明白白同皇帝说了一遍。 皇帝越听脸色越黑,越听目光越沉。 他紧攥着衣袖,盯着穆同知咬牙切齿;“你就当真以为,这个朝堂少了你这个参知政事不行?穆同知我能听了吕相的建议用你,也能因你无端犯上再次贬你,你最好掂量清楚。” 穆同知此人才学通达、恪尽职守、秉性刚直,非如此,吕相也不会在众多元嘉党人当中挑中他举荐他入京,与辛谯分庭抗礼。所有人都以为四年蛰伏能磨了他这如牛一般的倔脾气、硬脾气,不承想,这秉性没变,只是藏在了更深处,一旦触及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看着眼前穆同知宁折不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时气血上涌,气极反笑:“好,好啊,你可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清官,是朕昏庸、朕无能,是朕听信谗言,污蔑你们这对好父女。”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要上前劝说,却听皇帝叫人去喊御前承旨,笔墨伺候。 “如此,你倒也不必再为朕治国平天下,且去乡野齐家问农桑罢!” “陛下不可……” “且慢!”一声大喊冲破殿门,只见赵阔风尘仆仆闯进殿内,面色憔悴,发容凌乱。 他几步跑进殿内,单膝跪在皇帝面前,双手奉上一个匣子,努力平稳着气息,一字一句郑重道:“孩儿有罪,只身赴青州未曾禀告,然是非对错,还请陛下观此文书,再做定论!”- 会仙楼的许掌柜已经不省人事了,双手双脚血肉模糊,嘴唇青白,头歪倒一边,气若游丝,嘴中喃喃却说不出话来。 穆宜华被捆在远处的椅子上,又被逼着看这一幕幕。 程耀提起在一旁烧得火烫的烙铁在穆宜华面前比划,他笑道:“穆娘子可有感觉啊?这玩意人可烫了,只要……那么一下!哈哈哈,他身上就焦了啊……” “不要……”穆宜华挣扎着流泪却无能为力,“跟他没有关系,跟他真的没有关系。” 程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穆娘子真是惯会装出一副菩萨心肠,嘴上说的好听,不要我们这样对他,不要我们那样对他,可你没什么有用的东西说出来,我们只能让他说了不是?” 穆宜华含着泪,双目血红,眼神犹如刀子一般死死地盯着程耀的脸。她强忍着恶心与害怕讥笑道:“程耀,你公报私仇,为虎作伥,就不怕遭报应吗?” 程耀被她垂死凌厉的眼神吓得有些不敢动弹,他硬撑着颜面笑了笑:“死鸭子嘴硬,我看你能撑到几时。你还不知道穆相进宫去找官家了吧?议宰执之位换你清白,你猜,以穆相的脾气,等他出宫了,他还会是宰执吗?若他不是宰执了,你又会如何呢?” 穆宜华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见许掌柜被带来时便知事情不妙,也一直担心父亲会否做出一些让局面难以收拾之事。爹娘向来疼爱她与长青,她如今遭难,知父亲心中必然焦虑自责,必然会愿意以自己的前程名声作保去换她平安。可真当她听闻此事,心中还是犹如刀割,疼痛难抑。 她不过是想给家中的老奴送点月饼,为何……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或笑或恼只凭他一时心情。他享受着肆意挥洒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却犹如天落巨石砸向人间,不由分辨。 穆宜华心中疲惫,四肢顿感无力,眼泪簌簌而下,再无反驳抗争之意,涌上心头的唯有铺天盖地的委屈与伤痛。 程耀实在是太乐意见她这副挫败的模样了,心底突然痛快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抑制的凌虐欲.望。他笑了,对着身边的人招招手:“去,把新建的水牢打开,好好伺候穆娘子。” 狱卒有些犹疑,刚想出声劝诫却被程耀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穆宜华又被拉下一层,牢门打开,面前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水牢。狱卒将她身上的绳子与木架子上的吊绳捆在一起,又在她双脚上悬了一块巨石。穆宜华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扯开,脚踝疼痛难忍。 她却强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放!” 狱卒摇动把杆,穆宜华被缓缓放到水里,没过了双足、腰身、胸膛、口鼻、头顶。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又摇动把杆将她一点点拉上来,穆宜华猛然吸了一口气,疯狂咳嗽。地下牢狱阴冷,她全身湿透,嘴唇冻得青紫,簌簌发抖。 一旁的狱卒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同另一个商量:“这……我们要不就不弄了,穆娘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要不就跟头儿说已经做过了,穆娘子脾气倔什么都没说。反正穆宜华之前也都没说,这么说头儿肯定信!” 另一个啐了他一口:“呸,你以为头儿是你那么傻?罚过没罚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是老实点吧。没准等到了晚上,宫门落锁,穆相出宫就再也不是穆相了。那你到时候是巴结穆同知啊还是巴结程大人呢?” “我……”那人欲言又止,手中的把杆却一直没动。 “哎呀,我来,你这磨磨唧唧的,让开!” 另一人要跟他换位置,在经过狱门时被突然闯入的人马一脚踹进了水牢里。 穆长青为首带人冲了进去,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算哪里来的狗杂种,竟敢这么对我姐姐!我杀了你!”说罢,他冲过去就要对着狱卒沉在水里的脑袋踹上几脚,却被左衷忻一把拉住。 “先救你姐姐。” 穆长青咬牙忍下怒气,跳进水里将垂在穆宜华脚上的石块割下,又从水里将她放下吊索抱上岸。左衷忻连忙迎上来,用氅衣裹住将穆宜华裹住。 穆宜华已然昏厥,全身都犹如冰块一般,喊她都没有反应。左衷忻只觉心脏被人用手狠狠攥住,揉捏搓扁,泼天的恨意已将他湮灭。 他沉着脸色,将怀里的穆宜华交给穆长青,冷静道:“照顾好你姐姐,不要让她再受苦了。” 穆长青牢牢裹住穆宜华,朝着左衷忻点点头,转身离开牢狱。 二人离开,左衷忻再也不用掩饰心中的愤怒与憎恨,他抽出腰间的令牌,犹如歃血戮敌的将军站在尸堆之上,对着敌人发出最后通牒:“大理寺丞程耀以公谋私,贪污军饷,私吞恤银,残害百姓,污蔑忠良。大奸之徒现已伏法,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第 45 章 穆宜华被救出来后烧了三天三夜, 深思混沌,时时梦魇惊叫。 穆同知看在眼里,只觉愤恨。穆长青小孩子气性, 日日扬言要把程耀杀了剐了, 到最后无可奈何, 只能在穆宜华床前瘪嘴委屈流眼泪。 太医轮流值岗, 用药顶好,大内朝臣们也都纷纷送来药材补品,穆府的仓库一时之间被这些东西堆满,过个人都需要侧身。 穆宜华在第四日醒来,只见眼前似有人影攒动, 想出声却觉喉咙灼烧,难以说话。 宁之南眼尖, 瞥见穆宜华双眼里的微光,连忙凑上去:“阿兆?阿兆你是不是醒了?” 穆宜华微微动了动手指。 宁之南感受到她被下的动静,急忙转身跑去找太医。太医再次查验一番,松了口气, 说是穆娘子身体无碍,只需静养,按时用药便可, 还嘱咐身上的伤易治, 但心上的伤难医,曾听闻大理寺让穆娘子看了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 定要多多分散她的精力, 以驱梦魇。 宁之南与张嬷嬷应下称是。 张嬷嬷派人去宫里给穆同知报信又去后厨煎药, 宁之南则回到了房中,穆宜华的眼睛看了过去。 宁之南见她苍白虚弱的模样, 心中的情绪再难控制,鼻子一抽一抽,嘴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走到榻边拉起穆宜华的手,嘶声大骂:“那群畜生——真是猪狗不如!竟把你还成这个样子!若不是三大王……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 穆宜华牵着她的手摇了摇,示意自己无碍。 虞倩倩从桌上端来一盏水,用芦苇管子喂穆宜华喝了几口,问道:“现在感觉如何?你昨日夜里退了烧,现在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穆宜华轻轻点头。 “嘴巴里没味要不还是吃点咸的?鸡丝香菇粥和酸白菜好不好?我去和张嬷嬷说一声,让厨房做点儿。” “对对对,一会儿要喝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二人体贴入微地照顾穆宜华,陪着她喝下药,穆宜华精神头有些好了,便支起身子要同她们说话。 宁之南还想阻拦,被穆宜华拉住,她哑着嗓子:“睡了太久,不想睡了,你们陪我说说话吧。” 宁之南拿了几个靠枕垫在她背后,虞倩倩则是拿过裘衣给她披上。 “我昏睡几日了?” “如今是第四日了,那日左大夫把你从大理寺狱中救出来,浑身都湿透了,高烧连日不退,我们都急坏了。”宁之南道。 穆宜华接过虞倩倩倒的热茶握在掌心:“三哥呢?三哥回来了,对吗?” 宁之南与虞倩倩对视一眼,含糊其辞:“回来了,回来了,如今还在宫里呢,近段时间怕是不能来看你了。” “这样啊……” “他在牙婆那儿查到了霍起与曹婆婆的身世。”宁之南转移话题,“是当年青州起兵匪军的后人,原名李牧和许芳。” 宁之南将赵阔所查之事前前后后讲个清楚,还说这几日都在查找当年涉案之人,要一一治罪。赵阔将人证物证齐列朝堂之时,群臣哗然,都不敢相信恤银一案竟然牵扯出十多年前的事情。一时之间朝堂风云变幻,口风皆从三皇子沉迷美色一无是处转到了他持正不挠年少英才。 “父亲与长青呢?” “穆伯伯如今还在宫里,我们方才派人去传话了。长青在自己屋里睡觉呢,他守了你好几夜,我们来了便放他去小憩一会儿。等会儿去叫他,不然他咋咋呼呼的,肯定吵到你。你如今还需要休息呢。” 穆宜华看着宁之南,笑着点点头。 穆宜华又想起什么,问道:“你方才说……左郎君把我救出的大理寺?” 宁之南抚掌笑道:“哎呀,这个左郎君如今我可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且不说他在朝堂之上不畏权贵据理力争,他还是第一个声援三大王的新科进士,其他一个个都跟个蔫儿鸡似的…… “还有啊,阿兆你是不知道,当时穆伯伯都和官家吵起来了,我们好多人都拉着他。官家要降穆伯伯的职,承旨都喊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三皇子赵阔一个箭步冲入殿中,只听他大声一喊:且慢!他双手奉上物证,声泪俱下,说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还请官家观此物再做决定!”宁之南开始演起来,“官家看完以后没说话。赵阔只见抽出腰间令牌递给左大夫,吩咐道:快快去大理寺狱,救佳人于水火之间呐!然后他们就来救你了,长青把你抱出来后,左大夫领着程耀和狱卒就进宫了。” 穆宜华和虞倩倩皆被宁之南逗笑,穆宜华靠在宁之南的肩头,气色有些变好,她轻声回应:“谢谢……谢谢你们。” 宁之南听她虚弱地答谢,本还开心着,突然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你根本不会做那样的事……那群人……” 她停顿半晌,眼泪却一颗颗从眼睛里掉出来,咬牙切齿:“那群人真不是东西!那程耀更不是个东西!他为了掩盖他曾经干的那些龌龊事儿,竟要拉你下水,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气死我了……” 虞倩倩也有些收不住,无奈道:“都说好若是宜华醒了,在她面前不许哭的,如今又食言……” 三人又好一通劝说,将将收住。 “对了,还有一事要同你讲呢。那个明州来的香料商乔家,你可还记得?”宁之南问道,“我听左郎君说他们家小儿子也帮了大忙。” “当真?”穆宜华难以置信,“这算是什么好事儿他也要来掺和!若是让程耀他们知道了,他们家还会有好下场?” 宁之南安抚:“他们已经平安出京啦,现在在回明州的路上呢。你放心,此事只有我们知道,别人一概不知的。” 虞倩倩道:“他们还给你送来了一些补品,乔二郎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和一个香谱,说是等你好起来一定要记得给他回信。山高水远,他会一直在明州等着的。” 穆宜华心中怅然若失,点头应下。 晚间,穆宜华吃过药后,精气神恢复了大半。宁之南便将穆长青叫了起来,果不其然,这个孩子又哭又喊,抱着穆宜华说什么都不撒手,等到穆同知回来才消停。 宁之南虞倩倩二人作别,一家人用过晚饭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穆宜华前几日睡得太多,如今醒了睡不着,她强逼着自己不要去回想在大理寺狱的一切,随手拿起《白乐天诗集》读起来,忽见屋外影子晃动踌躇。 她心中一惊,不敢猜测是那人,起身打开一条门缝,发现竟是父亲穆同知。 “父亲有何事?” 穆同知看着她憔悴的神色:“今日你还是早些歇息吧,我晚点再找你。” 穆宜华见穆同知欲言又止,侧身将穆同知请进门。 父女二人相对而坐,穆宜华看着父亲两鬓微霜,心中蓦地一疼。 穆同知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儿,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湿气憋了回去,良久才道:“孩子,你受苦了……” 其实白天时穆宜华并未觉得有多委屈,只是父亲一心疼自己,她便瞬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小孩儿,嘴巴一瘪,扑倒父亲怀里痛哭了起来。 穆同知不想在孩子面前哭,边拍着穆宜华的背,边用手指抹掉自己的眼泪:“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父亲一定会帮你将那些人绳之以法,你近几日就在家中好好养病,内宅事务尽数交给张嬷嬷与春儿,不要再操心了。” 穆宜华乖巧点头。 “还有……”他忽然停顿良久,“唉,三大王被禁足了。” 穆宜华神色一滞。 “被关在成平殿,李将军十二个时辰守着他。官家盛怒,不知道会关多久。” 官家盛怒。 只四个字,穆宜华便知道此次的事态有多严重。 她哽咽一下:“三哥与官家……” “官家与娘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穆宜华愣神,良久没有说话。 “阿兆,自你母亲去后,你与长青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念想。父亲知道你与三大王情深义重,他也是个好孩子,相信你、爱护你,愿意为你只身赴青州。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爹娘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这样一份情意难以割舍。我作为父亲,我有私心,我更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开心。 “官家属意三大王却不属意你,你细心聪明必定也是早已知晓。他是亲王,是皇子,还是中宫幼子,他的亲事必由不得他,是整个朝堂整个社稷的裁定的。我身为他的老师,他的臣子,又承了他的救女之恩,说这话不免让人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父亲为你,仍旧要说。孩子,心悦之人不一定就是良人啊。” 心悦之人不一定就是良人。 这几个字就像是刀,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她的心。可她却不能反驳,因为父亲说的是这样有道理。 穆同知看着失神的穆宜华,无奈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父亲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的……但听父亲一句劝,早日断了这情根,才能安稳这一世啊。” 第 46 章 程耀被下旨刺配, 流放岭南服徭役,此生不得回京。程家家中男丁皆充军,女眷则是被送去了教坊司。 据说皇帝本只是想罢了他的官, 将他贬为庶民, 带着一众家眷送回原籍。然言官们不依不饶, 皇城司、开封府不知又从哪里搜集来了一些罪名与罪证, 使得言官们更加热闹。穆同知虽在朝堂上不说话,但他那冷峻严肃的神情往那儿一摆,又有谁人不知道他不满意。 苦主是当朝参知政事,还是板上钉钉的冤案,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激起群臣愤慨的了。 官家实在是被吵得头疼, 堂下一个言官谏言流放时,他便直接点了头, 让人写了圣旨昭告天下。 穆宜华在家中听闻此事,不由地问道:“童蒯呢?” 穆长青一愣:“不知道哇,没听外面的人说呢。不过我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事,开封府与皇城司手上那些程耀的把柄, 好像全部都是三哥放出去的。” 穆宜华听见没说话,只呆呆地看向某一处失神。 穆长青喊她,她才摆摆手道:“我累了, 你出去玩儿吧。” 晚间穆同知回来, 穆宜华让人备了茶水点心送到书房,自己也留在了那里。 穆同知瞧她:“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穆宜华坐不住, 有些难以置信:“童蒯无罪?” 穆同知叹气:“对, 无罪。” “为什么?朝中皆知程耀是童蒯一路提拔上来的, 程耀吃了那么多年的空饷与恤银,童蒯怎会不知又怎会不中饱私囊?”穆宜华眼神中皆是震惊。 穆同知连忙将她扶住, 道:“程耀供词,说这些事皆他一人所为,那些恤银空饷在他家中有现银五千四百二十两,其余还有京中与青州的宅邸、庄子、良田也有多数是由这赃银买的。此案所涉人、时、地太过繁复,官家心烦,便让人将赃银尽数充公,所有涉案犯人立即定罪行刑。 “大理寺那边出了问题,不好自己人审自己人,此事便是让御史台与开封府一同办理。两边顶的压力都大,都盼着早日解决。程耀供词与证物皆能对应,他们便先定罪了,之后的涉案人员也会一一定罪。 “而这童蒯……仿佛提前知晓了一切,什么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的,仿若素来没有与程耀相交过一般。今日还在朝堂上哭诉自己识人不清,让人辱没门庭,自请罢朝了。” “他这么说官家相信?官家就没说什么?” “有御史谏言,然官家不听,说若是童蒯知晓此事,便不会亲自进宫禀报穆娘子一事,必定是避嫌隐让,断不会如此直言不讳。” 穆宜华听罢,良久无言,末了,冷笑一声,笑自己在他人眼中明明犹如草芥却仍旧渴盼他人为自己伸冤求道,笑自己喊冤入狱一身病痛日日梦魇却敌不过他人圣眷正浓颇得青睐。 她不再说话,只是含笑点头:“官家真是……慧眼识珠啊。” 穆同知看着穆宜华形容憔悴、眼含清泪,心中不禁哀痛难抑,倍感自责:“是父亲无能……无能啊……” 穆宜华听穆同知如此说话心中也是难受,她含着泪连忙否认:“不,不是父亲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官……”穆宜华心中郁结愤懑,却只字不能言,她咬了咬腮边的肉,长叹一口气,“若是只有童蒯那样的人能得圣宠,我们是断断学不来的。而父亲您也永不会变成那个样子,阿兆也不愿父亲为了我,变成那个样子。” 穆同知听罢,半晌失语,起身摸了摸她的头。 穆宜华回到自己房中,心中焦乱,又觉神思混沌,抬手扶额,撑着脑袋靠在罗汉榻上。 她忽然瞧见一个月前中秋之夜方才勾好线的圆月江河图。 当日高台俯瞰汴京,赵阔说要她画一幅山河图给他,她嫌难便耍赖推脱了。那日听闻齐千诉说他赴金帐力争山河之事,又忽然想送这幅画给他了。 穆宜华起身拿起画卷,泠泠月光洒进屋子,一室清冷。 她还记得当年画了群鹤贺寿图,官家大喜,赐他宫牌。她如获天赐,喜不自胜,当时只觉得官家真是天底下顶好的皇帝。 呵,顶好的皇帝。 一灯如豆,月光映着穆宜华的半边面庞,犹如玉雕一般清透易碎。她的双手忽然垂落,长叹一声,仰头望向天上孤零零的圆月- 皇帝送来满满一车的东西,多是驱寒名药与调理补气的食物。 黄内侍笑脸相迎,对着穆宜华嘘寒问暖。穆宜华没什么精气神,对着他也只是得体的问话回话。 许是曾经的穆宜华太过于守规矩,如今的反常也只是让人觉得休养不足,病弱气短罢了。 黄内侍前脚刚走,后脚吴尚宫便带着皇后娘娘的慰问品到了府邸门口。 除却常见的医药食补,还送来一些皮毛绢布、香料书籍等,说是天气渐冷,穆娘子在大理寺狱受苦受寒,皮毛绢布可制衣,香料书籍可打发时间,穆娘子养病都用得到。 穆同知领着人谢过,吴尚宫却开口说皇后有话要单独传给穆娘子。 二人走到耳房,双向而立。吴尚宫上下扫了穆宜华一眼,勾勾嘴角,侧过身不看她:“传皇后娘娘口谕。” 穆宜华看着她,半晌才缓缓跪下膝去。 “穆娘子无辜蒙冤,身心俱疲,本宫心痛难忍,切记卧榻休养,戒忧戒虑。官家行事,皆为朝堂社稷,尔等为臣子,替陛下分忧实乃常理,虽有不平,亦当受之。本宫怜你不易,知你伤苦,此后若有心事难为,可进宫与本宫倾诉。”吴尚宫说完,俯视斜睨着穆宜华,“穆娘子接旨吧。” 穆宜华扶着椅子起身,缓缓抬眼看她,平静、淡漠,她行礼道:“宜华接旨,谢娘娘恩典。” 吴尚宫见她反应愣了愣,旋即又道:“穆娘子,官家与娘娘的心意都到了,你好生收着,好生养病,等病好起来,记得进宫谢恩。” 穆宜华福了福身,语气没有太多的起伏:“宜华知道,多谢吴尚宫。” 吴尚宫又瞧了她一眼,多说了几句:“穆娘子,三大王是本官看着长大的,容我多嘴。官家与娘娘都极为疼爱三大王,您若是真心,便多为三大王着想。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三大王屡次三番为了你触犯天颜,即使是寻常父子都会有罅隙,何况是皇家。三大王不日便要册封亲王,他是皇家嫡子、太子胞弟、军功重臣,若是日后再娶得一位高门贵女,那便是惊天骇浪来了都掀不翻的荣华富贵。 “可你看他为了你,如今还在宫中禁足,官家仍旧恼怒于他,甚至还可能牵连娘娘。穆娘子,以你身家才貌,在京中不愁找不到好的婆家,又何苦盯着三大王不放呢?难不成你就是为了那三皇妃的名头好听?” “我不是。”穆宜华直视着吴尚宫的眼睛反驳。 吴尚宫垂眸叹气:“我与你接触时间虽不长,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并非这样的女子。年少总情长,奈何多蹉跎,到头来,未免落得个兰因絮果。若你当真念着三大王,便好好想想我今日同你说过的话。” 吴尚宫走出耳房,穆同知送行。春儿和张嬷嬷进来问穆宜华收拾赏赐事儿,她走出耳房,看着满屋子的山珍名草,突然轻笑一声:“都收进库房吧,连着我枕边的那块宫牌一道,全部都收进库房。” “宫牌……”张嬷嬷惊讶,“大姑娘您不进宫学画了?” 穆宜华抬眼,看着吴尚宫远去的背影:“不进宫了。” 大门外,吴尚宫仍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她抬头望向站在前堂中央的穆宜华——都说大理寺狱走一遭,是个人都会皮脱骨无人样,头铁的服软,嘴犟的屈从,可穆宜华却好似从一颗温润的珠玉变成了硌手的砂石,看着仿佛是在人心里头长了根刺- 穆宜华的病一养就养到了十月中旬,日日在家中画画看书,无聊了便在芳园里头溜达几圈,出出汗气色倒也是好了。自从按时用药后,她便不再梦魇,等自己精神头好点,便差人去瞧了许掌柜,还命人送去名贵药材,包了所有郎中钱。 穆宜华有意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绝,相府嫡女卷入命案,即使是无辜遭殃,那也是整个汴京城里头的新鲜事儿,好要让他们嚼上一阵呢,此时避世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她不出去,并不意味着外头的话传不到府里来。小丫鬟出去采买多少会听说一些,她们不敢闹到穆宜华面前,但也拦不住私底下与亲近之人说几句。穆宜华身体不适懒怠管,张嬷嬷却是一听见就掌嘴罚银钱,渐渐地后宅也就无人议论。 一日,穆长青气势汹汹地冲回府,茴郎在后头撑伞却也跟不上。穆宜华方在园子里赏雨品茶,看见穆长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连忙把他叫住:“你过来,脸怎么回事?” 穆长青不情不愿走过去,绷着脸不说话。 “茴郎,他不说你说。” 穆长青狠狠地瞪了一眼茴郎,茴郎刚想开口都被吓了回去。 穆宜华猜了七八分:“同别人打架了?” 茴郎瞥了一眼穆长青,小心翼翼点头。 “因为我?” 穆长青不说话。 穆宜华头疼扶额:“他们说什么了?” 穆长青咬牙仍旧沉默,可眼眶却红了。 穆宜华看向茴郎,茴郎也是一脸愤慨,哭丧着脸:“大姑娘,外头那些人的嘴巴就该缝起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说什么都是对的!” 穆宜华沉默一瞬,仍旧问道:“说什么了?” “有什么好讲的!”穆长青扯了一把茴郎,“给我拿衣服去啊,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茴郎唯唯诺诺,躬身离开。 穆长青越想越气,低声咒骂:“明明官家已经发了邸报,真相大白,他们还这么说你。一群不怕烂舌头的家伙!” 穆宜华垂下眼眸,神情淡漠无力:“好了,有什么好生气的。气坏了自己,外头那些人也不会闭嘴,倒不如耳不听心不烦,由他们去吧。” “姐姐,难道就这么忍了!” “那你还能怎么办?”穆宜华心烦,说话的语气有些重,“去脚店茶馆瓦肆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割了他们的舌头,堵了他们的嘴?别说是我了,爹爹当年被定为奸党赶出汴京,即使如今回来了做了副宰,也还有那么多白眼冷遇。就算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刘太后也因为借子摄政之事为天下人诟病至今,我不过是汴京城中区区一个官宦闺眷,我能做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穆宜华说着说着,也有些气血上涌。 穆长青本只是为姐姐打抱不平,却反被姐姐骂,心中也不好受,还想争辩却被穆宜华瞪了回去:“最近不许出门,读完书就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穆长青瘪瘪嘴,赶紧灰溜溜地离开。 穆宜华看着他离开,方才一直压抑着的酸涩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 春儿连忙递上绢帕给她拭泪,心疼道:“大姑娘,小公子也只是为你抱不平。” “我知道。”穆宜华抹去眼泪,红着眼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那么吼他?你说他这个年纪正是结交朋友的时候,自尊于他而言多重要,可就是因为我……你看看他今日被人打成什么样……” 春儿安慰:“奴婢一会让就给小公子送药去,而且我们小公子素来活络,不会吃亏,大姑娘不要担心了。” 穆宜华招手让她下去,只自己一人呆在园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人心惆怅,所见皆是枯黄萧条。 穆宜华并不是不在意那些言论,那不过是在弟弟面前强撑姐姐面子的说辞罢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她怎能不怕? 什么狐媚妖祸,不守妇道,四年前早背着骂名了,如今怕是还会加一句蛇蝎妇人。咬耳朵嚼舌根之人,若是让他们抓住了一丁点儿他们所谓的秘闻错处,哪怕是空穴来风,也相信众人呼吸山海倒,秉着义正言辞,说着满口胡话,为之针砭时弊、守节体国。 穆宜华也不是没尝过,只是如今身心俱疲,即使心中再不甘再厌烦,也唯有眼不见为净的法子。 “大姑娘,”春儿匆匆从前堂走来,手中捧着一摞书,上头还有一个盒子,欣喜道,“左大夫刚刚来送东西了。” 穆宜华微微一愣:“左衷忻?他人呢?” “送完东西就走了,说是有要事要办,大姑娘出狱后没来问候您,今日便顺路送点东西,还说什么药材补品大姑娘您这儿肯定不少,他就送了些别的。” 穆宜华接过书册,一共三本,一本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另外两本封面上的字根本看不懂。 “这是什么?”穆宜华举着问道。 “噢,左大夫说,是日本译文。” 穆宜华震惊:“日文?” “一本是日本惯用语的字音,一本是对照的汉文。”春儿不禁感慨,“这左大夫还真是哈……状元郎送的东西真是别具一格。” 穆宜华翻了几页日文书,感叹道:“这东西可不好找,左郎君是费了心思的……还有这本《报任安书》……” 穆宜华轻轻一笑,送来的可真是时候。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汉司马迁受腐刑为乡党谤议,然受此大辱他却没有一蹶不振……《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穆宜华失笑,“左郎君……真是用心良苦啊。” 春儿打开另一个盒子递上去:“这儿还有红拂夜奔的皮影戏,还有万花镜。” 还真是,里头的人物画像、绳子、提竿等一应俱全,连万花镜都有三只。 “左郎君说穆娘子整日待在府中难免会闷,若是日本译文不喜欢,就玩儿这些东西。” 穆宜华看着面前的书籍玩具,呆愣许久,忽然颔首轻笑:“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吗?” 她拿起其中一个万花镜,眯着眼睛看进去,里头流光溢彩,变幻无穷。她放下万花镜,又在盒子里摸了摸,忽然摸到一张小纸条,上头的字行云流水,只见写道:不听不想无忧,问己问心无愧。 穆宜华实在是想不通左衷忻如何能够猜到她此时此刻所忧心烦扰之事,可他仅仅是送来几样东西,便让自己郁结在心中十多天的事情一扫而空。 与其在意他人眼光,不若求诸己,毕竟许多事皆是庸人自扰,无意一身轻。 穆宜华将东西尽数收好,嘱咐春儿道:“左郎君心善又正直,此次我能完好无损地从狱中出来,多亏他助我良多。你去备份礼,等我病体康愈,定要登门拜谢。” 第 47 章 穆宜华在府中修养的三十三天, 赵阔乘月而来。 他仿佛还是那个初入穆府的毛头小子,一个翻身就爬过穆府的后墙,轻车熟路地摸到穆宜华的房外。 彼时的穆宜华已准备在榻上歇息, 将手中日本译文书放下, 打了个哈欠。 春儿替她燃香掖被, 忽听见门外有杜鹃啾鸣之声。 春儿奇怪:“这都要冬天了, 哪儿来的杜鹃啊?” 穆宜华微微一愣,没说话。 又传来一声杜鹃声,比方才的更加百转千回。 “这鸟儿怎么还唱歌……等等,”春儿转出屏风,倒吸一口气, 匆匆回到榻边,“大姑娘, 是三大王。” 穆宜华沉默一瞬:“我知道。” 春儿朝外头望望,又看向穆宜华:“这样晚了,外头又怪冷的……” 穆宜华放下手中的金拨子,倚靠在床头半晌, 说道:“把我的外衣拿来,请三大王进来吧。” 春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又被关上。赵阔站在屏风外头, 雾里看花, 望着穆宜华在烛光下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兆……”赵阔说罢就想转身进来,却又在靠近的最后一步停住。 屏风内的人身形瘦削, 披着一件黛蓝色的兔绒长衫, 黑发直垂。她缓缓起身, 走到屏风前与他对视。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赵阔: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你身体可好多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你这一月足不出户,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惹怒了父亲,被禁足在成平殿,好不容易父亲放我回府,又派了个李青崖来看着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那么晚来看你。若是可以,我真的希望你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我,而不是旁人。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那是一张蜀绣屏风,绣的是迢迢星汉,圆月高悬。 赵阔伸手抚摸上那精致的绣花,隔着朦胧的绢布,仿若触碰到了穆宜华的脸:“你瘦了好多,让我看看你,行吗?” 穆宜华心脏抽痛,父亲与吴尚宫的话犹在耳边,一遍遍地告诫她:不可不可。而素来恣意任性、不可一世的赵阔却为了不唐突他克制地站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能不能让他看一眼,就一眼。 穆宜华自诩是个冷静的人,但现在她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挪动了步子,转过屏风站在了赵阔的面前。 天啊,这真的是赵阔吗? 穆宜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见他眼下乌青,发冠微斜,胡子拉碴,头发上还挂着深秋夜里的露水,神色疲惫倦怠,只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眼里忽现光亮。 赵阔连忙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手里的人儿小了一圈,抱在怀里都有些硌人,仿佛秋风一吹便能飞走。 他不由地紧了紧怀抱,想将自己的热气再渡给她一些,又想到大理寺狱磨人的手段,嘴里不禁咬牙唾骂:“那群畜生……” 穆宜华环上他的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我已经好很多了。程耀伏法,于我而言是最好的良药。” 赵阔松开她,有些不甘:“只恨童蒯老奸巨猾,处处拉拢人心,无度媚上……我真是……” “好啦,我已经没事了。”穆宜华安抚着他,忽然又笑道,“明明我才是生病的人,却让我来安慰你。” 赵阔没有回应,只是在她的颈间蹭了蹭,便揽着她转进里屋。 他扶着穆宜华在榻上坐下,自己则是从别处拉了张矮凳过来坐在了她的脚边。 穆宜华脸颊微红,怪道:“你做什么?你是皇子,快起来。” 赵阔摊开自己的双手,笑道:“把手给我,你手太冷了,我帮你暖暖。” 穆宜华没有拒绝,赵阔将她的双手覆在自己的脖子衣领里,又拿出来搓搓,如此反复终于将她的手焐热。 可他却没有放开。 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穆宜华的指尖,抬起双眸,留恋不舍地看着她,心绪难平,忽然用她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穆宜华觉得掌心有些湿润。 “三哥?”她有些震惊。 赵阔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她。 穆宜华见他双目微红,心中钝痛,连忙弯下身去看他,朝他笑了笑:“我真的没事了,你别担心。” “阿兆,你说我好不容易将你找回来,若是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那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嘶哑,无奈又无助。 穆宜华呼吸微滞,她侧过头,不敢去看赵阔的眼睛。 穆宜华,你该记住你叫他进来的目的。 她垂首侧身,背对着赵阔不说话。 赵阔察觉到什么,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询问:“怎么了?人难受?我帮你去叫春……” “三哥!”穆宜华急急喊出,“三哥,我……” 赵阔不解却认真地等她说完。 心爱之人不一定就是良配。 年少总情长,奈何多蹉跎,到头来,未免落得个兰因絮果。 真的是这样吗?她和赵阔也会是这样吗? 穆宜华极力克制着自己泪涌的冲动,哽咽半晌,抖着声音轻声道:“三哥,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屋内一瞬寂静。 赵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迟疑开口:“分开?阿兆你说什么?你要和我分开?是因为我来的太晚了吗?我知道你难受,可爹娘幽禁着我,我没有办法……我……我是真的想来看你,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穆宜华见着赵阔如今患得患失的模样,心如刀绞,可她想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有可能是将来,她与他的情意若终将会成为二人的负累,斩于微小才是上上之策。 “三哥,我不怪你,我从来都不怪你。不管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我,你只身赴青州,是我此生都还不完的恩情……” “谁要你还了!我让你还了吗!”赵阔显然是被气急了,他眼眶陡然一红,立马背过身去,“我说过的,为你,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你……可你……” 穆宜华赶忙上前,拉了拉他的衣服:“三哥……你别这样。” “穆宜华!我就问你一句。”赵阔转身看着她的眼睛,“当日你赠我旧香囊,说你不会后悔,到底是真是假?” 穆宜华如鲠在喉。 “我当了真,我心中一直记着。我也说了,那香囊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我一辈子都不会还给你。可你呢……穆宜华,你没有心。我从汴京赴青州,整整五日没有合眼,到了青州更是害怕你在狱中煎熬,不敢有半分懈怠,没日没夜地查案册,回来的路上神思不清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回到宫中便被父亲在成平殿禁足整整一月,刚被放出来就来找你了,我对你如何,你看不见吗?阿兆,你还要我如何?你告诉我,你给我指条明路,你还要我怎样?你如今竟能对我说出这般心狠的话,你……你……”赵阔还想说什么,可面前的穆宜华已泪流满面,他又是心疼又是嗔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你骂我白眼狼,骂我心硬我都受着……” “我何时那样说过你?” “可我不想再看着你因我受苦了,也不想你再因为我而与官家生罅隙。寻常父子都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天家?难道你不怕……” “我不怕。”赵阔定定地看着穆宜华,重复,“我不怕。我若是怕,便不会在官家下令后还去青州,阿兆,事到如今你难倒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心?可你不怕,我怕,我……”穆宜华仰着脖子据理力争,她还想说什么,话到一半,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好似要将肺咳出来一般。 赵阔心头一紧,连忙收起气势,将她扶回床上躺下,替她盖好被子,又加了炭火倒了热水将她暖着。穆宜华神色疲惫,脸色苍白,因方才吵架微微泛红的脸如今也渐渐消下去,显得更加脆弱。 她双目含泪,将落未落。 赵阔也没好到哪里去,此行本是为了探望她,看看她好不好,可自己却同她吵起来。赵阔沉默地低头坐在穆宜华榻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半晌才道:“好好的,非要吵嚷起来,你自己病刚好不知道,若是急火攻心又倒下了,你让我心里怎么受得了?” 穆宜华不说话,暗自垂泪。 赵阔叹气,挪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仍旧抽噎的背:“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阿兆,方才我进来时,都看见你书桌上的画了,江河明月图,我都看见我表字了,是给我的对不对?你良心就那么好,分开了还要给我东西?你就是想要折磨我,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我没有……”穆宜华声音闷闷的,她无力地将脑袋靠在赵阔的脖子上,“你难道就觉得我心里好过吗?你看看你今日的样子,这样憔悴,何苦连夜来看我,夜里还这样凉,若是生病了该如何是好?你若是病了,你叫我这心上又如何过意的去……” “说要与我分开你心里就过意得去了?”赵阔没好气地质问。 穆宜华紧紧地攥着衣袖,只叹气,不说话。 “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阿兆,我不管谁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一时之间想岔了,我只同你说一句,凡好事皆多磨,柳毅与龙女谪仙一般的人物也要一波三折才能修成正果,你我皆凡人,诚心动天地,我不放手你也绝不能放手。” 穆宜华心中无力,靠着赵阔的肩膀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眼中潋滟:“若是到最后,世事蹉跎,无可奈何呢?” 赵阔放开她,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放你走。” 第 48 章 深夜静谧, 二人相顾无言,穆宜华要推他走。 赵阔眼尖,拿起放在她枕边的日本译文书随便翻了翻:“你何时喜欢研究外邦文字了?” 穆宜华伸手要夺, 被赵阔躲过。 “你这几日足不出户, 谁替你拿来的?”赵阔问道, “你从不看这些, 也绝不会是春儿和长青。这外邦书籍寻常书店也不会卖,若非大内朝臣或是海商,也断然不会有这种书。” 穆宜华抿抿嘴:“你都说得差不多了,我还说什么?” 赵阔拿书轻轻打了打她的头:“我要听你自己说。” 穆宜华揉了揉脑袋:“左大夫给的。” 赵阔听见这个名字眼睛眯了起来:“左衷忻?” “他怕我闷了胡思乱想,还送别的。” “在哪儿?” 穆宜华遥遥一指书架:“那个盒子。” 赵阔取来一看, 嗤笑道:“倒是准备得齐全,玩具书籍都有。” 穆宜华听他语气皱了皱眉:“怎么阴阳怪气的?” 赵阔将盒子和书一同扔到一边, 好整以暇地说:“有吗?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是是是。” “我问你,他是把东西送到就走,还是坐了一会儿?” 穆宜华笑了:“那时父亲不在呢,他放下东西就走了。” “哦。”赵阔尾音上扬, “走了。” 穆宜华抬手就要打他。 赵阔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你在大理寺狱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来看你?” “他是那案子的监理,他不来谁来?”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赵阔摸索着她的手, “你身陷囹圄, 但你却愿意相信他会站在你这一边,让他给我递消息。” 赵阔停顿一瞬, 只见穆宜华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有些难堪地转头:“我不是怀疑你, 我就是……” 他沉默良久,才将他扭过来却不看穆宜华, 喃喃道:“有点吃醋……不过就一点点,就那么一点。”他拿手手指比划。 “我走之前问过他,为何会帮穆家。他说你们待他好,不管别人如何,你们待他依旧,觉得你们是良善之人,不愿你们蒙冤,是以愿意帮你。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穆宜华抽出赵阔掌心自己的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在朝中待久了,你也生了一副玲珑肠子。哪有那么多简单不简单的东西,左大夫能辨黑白,替我们申冤,也不攀附权贵,从心之所向,不正是一个正人君子该有的样子吗?我觉得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去登门拜谢呢。” “登门拜谢?”赵阔笑了,“那穆娘子可真是太把他放在心上了,连我都享受不了的待遇,他却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唉……世态炎凉,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穆宜华被他逗笑:“说的我好像很不讲理似的。” “你不就是吗?蛮不讲理的小刁妇,我把你救出来,那么大的功劳,你一见到我就想赶我走……” 穆宜华笑着所幸破罐子破摔:“那好吧,天色已晚,三大王慢走。” “你……”赵阔叹了口气:“好吧,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说罢,他没挪步子,只是试探地低头凑近,二人鼻子相贴,轻轻厮磨了一阵。穆宜华睁着眼睛看着他没说话也没躲避,赵阔呼吸一滞,揽起她的腰亲了下去。 秋夜蝈叫蝉鸣渐歇,赵阔摒了声息,满怀欣喜地从后门离开。 徒留穆宜华一人坐于榻上,满面通红- 宁之南与贺辰光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九,这几日宁府上下忙成一团,却也是喜气洋洋,逢人便是十分笑,看得人心里都敞亮。 穆宜华一早备下他们的新婚贺礼,便拉着虞倩倩去宁府帮忙。 可一到宁府,看着塞满整个前堂的聘礼,二人兴奋难抑,打开箱子一个个看过去。 “绫罗五匹,还有成衣褙子、长衫、夹袄、百迭裙……” “雅安露芽、蒙顶茶、聘雁、羊肉、牛肉,丰乐楼的眉寿、和旨,竟还有李驸马家的金波酒,他们怎么弄到的?” “这儿还有金钏、金镯、金帔坠呢,三金也齐全。”穆宜华看完最后一个小箱子,将它合上,“这贺家也算是有诚心,聘礼备得又全又好。” 虞倩倩看着满堂琳琅,心中又开心又畅快,感叹道:“之南真是找了个好人家。” 宁之南听她们二人夸,脸上红扑扑的,像小孩子分享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般道:“我屋里还有好东西呢。” 穆虞二人连忙撺掇她拿出来看,比自己成亲还开心。 二人等在宁之南闺房里,看着她从梳妆匣深处抽出一张信封,她拿出来抖开一看,是两张眉州的田契和地契,上头写的是宁之南的名字。 “这是贺家给你的?” 宁之南抿嘴笑着点点头:“虽说我们家家大业大,我也不图他们这些东西,但是他们能给,说明是真心实意要我嫁进他们家的。” “那是自然啦,你这样好的女子,嫁给他们自然是便宜了他们的,他们哪还有慢怠你的道理?”穆宜华有些义愤填膺。 宁之南收起田契地契,三人仰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见今日如画不在,是去贺家挂帐铺房了吧?” “嗯,她、方嬷嬷还有媒人一同去的。” “贺家在京中有屋?” 宁之南摇了摇头:“本是要买的,都看好地界了。但吏部告诉他要外放,此事便搁置了,等外放的地方定下,便去那里安置买屋。他们在城东新纺街赁一间三进的宅子成亲,到时候拜堂喜酒都在那儿。新纺街离我们府上也不远,接亲迎亲都方便。” 穆宜华点头:“思虑得倒是周全。” “之南,那个……婚书在吗?可否拿出来让我们瞧瞧?”虞倩倩问道。 “是啊,我也想看看呢。”穆宜华搭腔。 宁之南打了她一下:“怎么瞧着像是你成亲,你比我还开心呢。” 穆宜华打趣:“你可是我身边最早成亲的,我从前看姑姨们成亲,都没什么感觉,总觉得此事离自己甚是遥远。可今日见着你都要出嫁了,才知真是到了做这件事的年纪了。” 宁之南笑:“你如今才觉得?那三大王可真是——”话到一半,宁之南立马住嘴,见穆宜华神色忽然垮了,立马上去捧住她的脸揉搓一阵,“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你若是真的生气了,那,那这亲就你来成,了你一桩心愿!” 穆宜华哭笑不得,拂开她的手:“贫嘴贫舌,快把婚书拿来!” 宁之南一边抱怨婚书在父母屋里,一边还是起身去拿。 等她拿来,两个还未出阁的小姑娘一下子凑上前去探看。 虞倩倩轻声念道:“同里之交,结缘早岁。某长子辰光,天资愚钝,貌资平庸,近凭游艺之师传。贤娘子敬章淑慎,仪表端方。愿乞赤绳系定,珠联璧合,结无穷之好。” 穆宜华看这些字就忍不住调侃:“敬章淑慎,仪表端方,说的真是你吗?” 宁之南也不恼,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觉得……真是什么瞎话都编的出来。” 三人笑作一团,又回到榻上。宁之南叫人拿来矮几,又端上了瓜子花生核桃山楂等,还命人沏了一壶好茶,三人围坐在榻上,吃茶聊天。 “吏部那有有说什么时候走吗?”穆宜华问道。 “最晚明年开春吧,听说去成都府路,不过应当不会是眉州,许是嘉州或者彭州吧。” 虞倩倩道:“成都路?之南你们老家是不是也是成都路的?” 宁之南笑道:“我父亲也是眉州人,他们还打算在京城办完婚礼,回老家再办一场呢。” 虞倩倩兴奋:“这不挺好的?” 宁之南苦笑:“看得人自然开心,可你们不知道我们两家为这婚事忙前忙后都好几个月了。这流程可是麻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要我们两家先找了媒人换草帖子,还要算八字。等这些过了,媒人还要约上我们两家吃酒,说要让我与辰光相看相看。我们俩早就认识了,在那边装作陌生人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是太奇怪了。他还要给我插金簪,意为看上我了。你说这……要是我们两个没有看对眼,还有她媒人什么事? “这还是简单的。等这些流程过了,就要纳吉了。你们看他们家的聘礼多好看,那是他们跑了汴京满城买来做来的,那两只聘雁还是辰光专门去了郊外找猎户抓的,险些受了伤。等他们送来,我们家也要置办嫁妆了,什么金器、田地、衣裳、首饰、各色用具等都要新的,别提多麻烦了。人家姑娘家还会绣东西帮点忙,可我不会啊,只能让裁缝铺子加紧做出来。‘嫁女厚嫁’,幸亏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不然我爹挣再多的家底都是白搭。 “何况人家家里这些流程都是走一年的,就因着辰光的事,我们得在四月里办完,别提多赶了。我看着我娘忙前忙后实在是不忍,帮衬了几天,我的腰竟然就不行了。阿兆,我的腰竟然不行了,我可是汴京城里马球最厉害的闺秀了,竟被这些东西使了绊子……” 穆宜华噙着笑看她:“句句抱怨,可句句皆是期盼啊。” “喜服呢?可置办好了?”虞倩倩问道。 “在裁缝铺呢,如画说等今日在贺宅挂完帐铺完房便去取来试试。” 穆宜华掰着手指头:“十一月初九,距今也不过六天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见面,你还抢我东西呢。” 宁之南笑:“谁叫你同我买了一模一样的磨喝乐呢,那时候小,我哪辨得清楚?” 穆宜华还想说什么,本脸上挂着笑,却突然松了神情,惆怅起来。 宁之南瞧见,抚了抚她的背:“就算要走,也要等到明年开春呢。还有几个月,收收眼泪,留到那时候再哭?” “是啊,还有好几个月呢。再者,就算之南真的走了,我们也可以书信常寄,情义总是不会断的。” 穆宜华抹了抹眼角,咧开嘴笑道:“我才不会想你呢。” 宁之南凑近揶揄:“我又没说你会想我。哈哈,不打自招!” 穆宜华破涕为笑,推开她的脸:“不如我们明日去大相国寺吧,去拜拜菩萨,也让我们的新娘子好好地许许愿。” 第 49 章 大相国寺, 琉璃盖瓦,翼角悬铃。 穆宜华接过春儿递上的香,朝着东西南北四方各拜三拜, 虔诚又尊敬。 虞倩倩因家中母亲信佛, 耳濡目染, 对佛事了如指掌, 早已敬完香,绕着大殿一圈一圈念经。宁之南见她们二人虔诚,有样学样,在外头地摊上买了几根香,朝着正殿拜了拜便扔进了香炉里。 三人进了正殿, 将香油钱投入功德箱中,齐齐跪在蒲团上, 双手合十。 金身佛像,垂眸观红尘。 三个凡人,合眸求尘心。 近几个月不太平的事情太多,穆宜华虽面上多欢笑, 但心中仍旧戚戚焉。不管是大理寺狱痛苦的回忆,还是官家对于她和穆家的态度,抑或是她与赵阔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捉摸不定、难以把控、急于逃避。 今日赴大相国寺, 一是为了给即将新婚的宁之南祈福,二则是为了自己心安, 愿事事尘埃落定, 梦无惊忧, 再无波澜。 三人于佛前三拜,各怀心愿, 各求前程。 虞倩倩又在大相国寺求了三张平安符,让她们放进香囊里。 穆宜华从善如流,宁之南接过后,前前后后看着问道:“这东西有用吗?” 虞倩倩笑回:“我母亲每年都会来大相国寺给我们家里人求一张,虽然我父亲常说无用,但母亲还是会来。我母亲说,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有胜于无,所以还是每年都会来。我方才在门口看见了,便想起来,就给你们求了一张。” 宁之南听罢,笑着同虞倩倩道谢塞进了自己的香囊里。 三人正要走,却听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哟,这不是穆娘子和虞娘子吗?” 众人转身,只见那个讨人厌的周秉天正站在她们身后的台阶上,摇着扇子,眯眼觑着她们。 虞倩倩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穆宜华挺身上前,横在最前面,即使是仰视也丝毫不畏惧:“周郎君,幸会啊。” 周秉天吊儿郎当地走下阶梯,与穆宜华面对面站着,笑看着她:“幸会幸会,在下还以为穆娘子这样的巾帼英雄胆子大的很,大理寺狱走了一遭也不怕。不承想也会来求神问佛保平安啊?保什么平安,不再进大理寺狱吗?哈哈哈哈……” 穆宜华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周郎君还真是言中了。只不过求的不是什么保平安,而是希望天有眼,人有心,大宋政治清明,少一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人天天在我面前触霉头。可惜了,佛祖还没奏效呢,让我们一出门就遇见你了。” “你……”周秉天被噎住,可碍于此地人来人往,大家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发作。他貌似不屑地瞪了一眼穆宜华,眼神又飘向她身后的虞倩倩。 虞倩倩缩着身子,努力地让他忽视自己。 可这让周秉天觉得有趣,他刚想凑上前去,面前又突然横出来一个人。 宁之南见来者不善,立即冲上前去为穆宜华助阵:“你谁啊?”气势之足,犹如提枪上马的女将军。 周秉天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穆宜华就够了,今日却来了个比她还强硬强势的女人。 他不想示弱,脚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抬着下巴问宁之南:“你……你又是谁!” 宁之南冷哼一声,步步紧逼:“在下殿前副都指挥使宁肃之女宁之南,敢问郎君您是哪位啊?” 周秉天刚要自报家门吓唬吓唬她,却听宁之南又道:“不会吧,您不会真的要自报家门吧?光天化日之下,您一个官宦之子堵着三个朝臣在室女,您若是自报家门了,不就是丢你们家脸面吗?” “是啊周郎君,自古世家大族的脸面都是靠才学和人命挣的,且古言有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周郎君今日此举如此不知礼数,败坏家族名声,是想用几世把先人用命和才换来的脸面给丢光呢?” 穆宜华与宁之南前后夹击,言语里无一谩骂却夹枪带棒,说得周秉天面红耳赤,心中愤懑至极。 “你……你们这两个小毒妇,我还没说上几句,你们倒是一唱一和姐妹情深!等改明儿,改明儿我娶了你们,宅内以夫为天,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掀出什么风浪!” 宁之南嗤笑:“真是不好意思周郎君,您晚了一步,小女子我已经许人了,五日后便是我的大喜之日,周郎君不妨上我们宁府来讨杯喜酒吃吃?” 周秉天生气却被怼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看向穆宜华,却又被宁之南抢了先机:“别看了。你既已知她的身世,那你也必然知道,若你要求娶她,要先过哪一关。” 周秉天简直要撅过去,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得,只听宁之南又讲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走吧。” 周秉天还想说什么,只见后头又走来一个身姿款款的婀娜女子,戴着齐膝的帷帽走到周秉天身边。她牵住周秉天的手,娇滴滴地说道:“周郎,奴家已经拜完了,我们回去吧?这外头实在是怪冷的,还是奴家的屋里暖和,是不是?” 为首的两个姑娘虽然胆子大,但却从没见过男女这般调情,心头顿时涌上羞赧与耻感,低下头不看他们。 周秉天见她们二人终于吃瘪,心头畅快,一把揽过那女子的腰摸了两把,调笑道:“好,那就去你屋里。屋里暖和,衣服穿得也少,是不是,小东西?” 那女子轻轻锤了一下周秉天,帷帽后的眼睛好似瞥了一眼她们,便被周秉天半抱着走下台阶。 周秉天好似有意做给她们看,双手托着女子的屁股将她送进马车,面上还挂着笑,他故意朝她们看了一眼。 穆宜华瞬间被那眼神激得反胃作呕,顿生出被人轻薄侮辱的委屈,即使周秉天对她什么都没有做。 周秉天好整以暇地看着穆宜华与宁之南,眼神却又突然落到一直躲在她们身后的虞倩倩上。 他眯了眯眼睛,勾着嘴角,钻进了马车。 - 马车里,穆宜华刚说完和周秉天的过节,宁之南就义愤填膺:“这家伙真是无法无天,先前已经吃了亏,今日还要往上撞,真是活该!南阳候府也是煊赫世家,竟出了这么个子孙。” 穆宜华笑着摇头:“南阳候府也大不如前了。世子先天不足,侯爷本不想将爵位传给他,然候府大娘子手腕硬,人也泼辣,且不说她把侧室所生庶子尽数过继到自己名下,还让侯爷心甘情愿地把爵位给了自己的长子,三十二岁又怀上了这周四郎,宝贝的不得了。” 宁之南咂摸一阵:“她莫不是把他当成最后的筹码了?若是世子早逝,庶子皆在她名下不敢造次,她就可以顺顺利利地把爵位给小儿子了。” 穆宜华点头:“琼林宴时我见过候府大娘子,很是干练精明,一瞧就是能把内宅上下操持得很好的人。” 宁之南支颐望向窗户外:“可惜这儿子教得不好。” “许是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被疼坏了吧。” 宁之南拊掌:“就是,孩子可不能这么教!我以后肯定不会这样惯着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必须给我去泥里滚!娇生惯养可教不出栋梁之材。” 穆宜华与虞倩倩面面相觑,抿嘴偷笑。 穆宜华道:“果然是要成亲的人啊,这人生大事都已经想得那么远了。” 宁之南听这话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面上顿时一红,捂着脸扑进穆宜华的怀里:“哎呀!你们说什么呢!” “你害什么羞啊,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穆宜华笑。 “我一时嘴快,你就这么逮着不放。” 虞倩倩笑道:“快啦快啦,还有五日呢,一眨眼就过去了。” “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陪我,一定要看着我出嫁!嫁作人妇后,我必定不能如现在一般时常与你们在一处耍了,但我们会一直都是好朋友的,对吗?”宁之南拉着二人的手郑重地问道。 穆宜华紧紧了自己手,也是郑重点头:“是!你这个小妮子啊,我是怎么甩都甩不掉了。” 虞倩倩眼中似有泪光,双手握着宁之南的手,点了点头。 宁之南笑得开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即使日后你我各自成婚,我们金兰之谊必定也长存!” 忽然,宁之南想到什么,将目光转向虞倩倩:“欸……倩倩,你也到年纪了,你家中可有为你说亲啊?” 虞倩倩眼光一闪,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不说话。 穆宁二人对视一眼,凑上前去:“你有事没告诉我们?” 虞倩倩手指绞在一起,深吸一口气,好似下了什么大的决定,犹犹豫豫才说出口:“我母亲……好像在问媒人关于左大夫的事情。” 宁之南惊呼:“左衷忻?怎么又是他?” 虞倩倩抬头,不明所以:“他怎么了?” 宁之南摆手,笑道:“你别担心,左大夫品行端正,人好得很,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感慨独身的状元郎真真是抢手,不管是皇家、辛家还是你们虞家全都想要。” 虞倩倩细问道:“先前听闻左大夫以‘齐大非偶’婉拒了安柔帝姬,辛谯也曾属意他想将他收入门下,可左大夫也都拒绝了。朝中也有说他有眼无珠,故作清高的,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何?” 宁之南将贺辰光所说尽数说与虞倩倩听,只见她神色渐渐颓唐,末了低低地感慨一句:“左大夫当真是用情至深……” 穆宜华瞧她神情,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笑问道:“倩倩,你是不是……” “啊,我、我……我只是……只是……”她“只是”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了所以然来,一切昭然若揭。 少年英才、寒门状元、清俊风流、专情笃深,能用这些词语描绘出来的人,对于一个常年深居闺阁,对婚姻充满期许的女子而言,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而虞倩倩就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个。 可左衷忻就是好啊,刚正不阿、坚守己心、端正守方。遥想会试那日凌晨,东方既白,他就一个人坐在夜色深沉、春寒料峭里,秉着一盏微弱的烛光潜心苦读,如何不让人想起他曾经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也是如同这般寒窗苦读,守着黑夜直到天明。 驽马微弱敢行千里,生于微小敢攀高山,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人心动,如何不叫女子良配呢? 虞倩倩虽为嫡女,在家中却过得这般憋屈,若是能嫁于左衷忻,无姑舅亲戚之烦,于她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穆宜华看着羞赧无措的虞倩倩,牵起她的手,宽慰笑道:“我与左郎君的交集虽不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左郎君很好,若你嫁给他,也定然会待你好。他值得你的喜欢。” 虞倩倩缓缓抬头,注视着穆宜华的眼睛:“真的?” 穆宜华抿唇,点点头:“嗯,真的。” 第 50 章 十一月初六, 宁府张灯结彩,众人忙忙碌碌,你奔我走, 好不热闹。 宁之南卯时便被宁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 一边数落一边将衣裳丢给她:“阿兆和倩倩两个来做傧相的都在前堂吃早膳了, 你看看你, 当新娘子的人还在床上睡觉!像什么样子!赶紧起来!” 宁之南艰难地起床洗漱,换上便服往屋外一瞧,天边才现光亮,一边哀怨一边吃饭。 她刚往嘴里塞了两个小笼包,筷子便被宁夫人夺下:“别吃了别吃了, 来不及了,快去祠堂祭告祖先。” 宁之南被拉着又去祠堂跪了半晌, 宁夫人又来祠堂拿人。 “快快快,梳妆娘子到了,衣服也改好了,赶紧把衣服穿上。哎哟, 你这个孩子,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困呢?醒醒,贺家的轿子都要停在门口啦!” 宁之南被母亲哄得哭笑不得:“阿娘!这卯时三刻都没过呢, 鸡也才刚刚打鸣。” “那我问你, 要是这个时辰才起,你还来得及梳妆吗?” “我……”宁之南还想狡辩, 宁夫人却不给机会, 直接将她按在镜子前。 穆宜华与虞倩倩二人恰捧着喜服与金冠走进屋里, 笑着向她道喜:“祝新娘子新喜。” 宁之南兴奋地蹦起来将她们二人抱住:“哎呀,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穆宜华与虞倩倩二人笑着与侍从一起帮她将喜服穿好。 宁之南偏头看向镜中, 只见镜中人绿裳华服,衣上绣着连理枝、并蒂莲等暗纹,蹁跹旋转间衣袂翻飞,流光婉转。宁之南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地失了神。 “阿南都被今日的自己惊呆了呢。”穆宜华笑道,“等头发梳起来,这金冠戴起来,怕不是要觉得自己天仙下凡。” 宁之南冲她努努嘴:“难道不是吗?” 穆宜华掩唇:“是是是,我们阿南貌若天仙,别说我们了,新郎倌儿看了更是移不开眼呢。” 自古女子出嫁头等大事,梳妆难免要费一番功夫。宁之南这厢才方将发髻绾好,屋外已然天光大亮,晴阳当空。 贺家的迎亲队伍也到了宁府门口,吹拉弹唱,众人相随,一时之间府外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二姑娘!姑爷已经在外头了!”如画急匆匆跑进来。 宁之南一听便着急大喊:“啊别别别,别让他们进来!我还没好呢!” 梳妆娘子忙道:“宁娘子别急,马上就好了。还烦请诸位姐姐去外头拦一拦,莫要让他们那么容易就进来才好。” 穆宜华与虞倩倩同宁之南说先出去看看,一会儿来禀报军情。 外头战况激烈,宁元庆、宁元吉与穆长青简直如同门神一般屹立在最前面,连同长竹竿一起,张开双臂形成铜墙铁壁,将外头接亲的人统统挡在了外面。 “我姐姐可没有那么好娶!”宁元吉笔挺地站在贺辰光面前,“要娶我姐姐,必须得先过我这关!” 贺辰光今日高冠红服,春光满面,看见宁元吉如同瞧见自己弟弟一般,揉了揉他的脑袋,眉眼和善地笑问道:“好,你说,姐夫肯定过关!” “这新娘子还没娶到呢,怎么就自称姐夫了哈哈哈?”人群里有人起哄。 贺辰光毫不避讳直言:“宁娘子的婚书草贴已然给了我,今日,我必定会将她风风光光地迎娶回家!” 贺辰光为人稳重矜持,端方守矩,难做出挑冒头之事,穆宜华还真没见过他这般开怀大胆,除了事关宁之南。 众人闻言大笑,夸赞道:“贺郎君真是好气魄啊!” 宁元吉听见这话,慢慢把手臂放下,郑重问道:“你真的会对我姐姐好吗?” 贺辰光微微弯腰,看着宁元吉的眼睛认真回答:“会的。” 宁元吉好似被说服,大有想要让开不为难的意思。 忽然,穆宜华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手拉着宁元庆,一手拉着穆长青,昂着脖子朝贺辰光说道:“你别以为小孩子好骗就不为难你,对阿南好是你作为丈夫必须做到的事情,若是你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们更加不能让你把新娘子接走了。所以——” 她将虞倩倩拉上前,四人一字排开:“我们四个人可不是好惹的,你若是入不了我们的法眼,这门你也就别想进了。” 贺辰光看着半路杀出来的穆宜华,不由地呆住。这真是素日里稳重端庄的穆宜华吗?怎的这般豪气泼辣? “今日贺郎君大喜,我便作一首《贺新郎》的上阙,若是能在五个数里接上下阙,我这一关便算过了。” “五个数?”众人惊叹。 穆宜华也不管这规则是否合理,便吟诵道:“冬晓鸣鸾鸟。掩芳菲、花羞半吐,枝纤红巧。新妇窗台悬明月,点绛粉霞绮貌。” 她看向左衷忻,笑得开怀:“我不为难新郎倌儿,这题便让左郎君来答吧。” 被拉来做傧相的左衷忻站在贺辰光后侧,看着穆宜华面上神采飞扬,笑语宴宴,不由地失了神,连贺辰光叫他都没听见。 “泰安,泰安!接词啊!”贺辰光颇为焦急。 左衷忻难得一愣:“什么接词?” 众人哄笑,纷纷调侃:“哎呀,状元郎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啊,真是难得难得。贺郎君,这门亲事您可是要下点功夫喽。” 贺辰光难以置信地看着左衷忻,将他揽着向后走了几步,悄声道:“你方才怎么回事呢?那首正体格律的贺新郎可不难接,穆娘子点名要你答,你竟出了差错?” 左衷忻敷衍地抱歉一笑:“对不住,方才没听清。” 贺辰光拍了拍他的胸脯:“兄弟,左兄,左状元,今天是我大喜之日,你拿了我那么多傧相钱,你得帮我啊,你得拿出你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气势和胆魄来啊。” 左衷忻无奈点头。 二人回身,只见穆宜华正同如画说着话。 他们走过去,只见如画朝着他们笑了笑:“媒人说吉时快到了,让姑爷早些进去呢。” 贺辰光心中顿悟,这哪是媒人说的,分明是宁之南同宁夫人说的。 穆宜华瞧了瞧如画,又瞧了瞧他们,失声笑道:“阿南如今就心疼上了,也不瞧瞧我们这样到底是为了谁。好吧,今日就暂且饶你一回,日后定要记住你今日在此说过的话,不得有违。” 贺辰光笑着拜谢:“多谢穆娘子宽宏大量,在下一定谨记。” 说罢,便要带着人冲过府门,却被穆长青拦下了:“那个,那个词还没接呢!” 贺辰光不由分辨,命令傧相们一呼而上,将竹竿猛地抬起。一傧相随手将红包往空中一撒,大喊:“抢红包喽,抢红包喽!” 众人也不管新姑爷是不是真的进去了,连忙一哄而上抢红包。 穆宜华一不小心被撞到,脚下一轻险些栽下去。忽然背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将她托住扶正,穆宜华回头一看,竟是左衷忻。【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 51 章 左衷忻挡着汹涌的人群将穆宜华扶到僻静处, 两个做傧相的人如今看来倒像是这场婚宴的局外人。 分明是冬日,方才闹得尽兴,穆宜华额上竟生出细密的小汗, 她抬手擦了擦, 笑着对左衷忻道:“今日可真热闹。” 左衷忻自她病后便没有见过她, 本还怕她因无妄牢狱之灾会消极沉迷, 不然也不会特地送去那几本书。如今看来,这相府穆娘子心性是真豁达啊。 左衷忻垂眸问道:“方才抢了多少红包?” 穆宜华数了数手里的红包:“哎呀,怎么才四个。” 左衷忻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喜钱尽数给了穆宜华。 穆宜华惊讶:“这就都给我了?” “后头用不着我们花钱了,你们跟着宁娘子去贺宅, 不管是拦门还是起担子都得你们这边出,何不用贺家的钱去填他们贺家人的胃?” 穆宜华闻言一愣, 只见左衷忻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好似再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之事。她笑道:“新郎倌儿若是知道自己的傧相如此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给你们那么多喜钱。” 宁之南从里屋走出来,乐队开始奏乐, 鞭炮齐鸣。穆左二人立即走到前堂,与一众宾客们站在一起。 宁之南盛装出席,发髻高绾, 金冠璀璨, 明星荧荧,犹如天上谪仙落入凡尘, 美若朝霞流云, 不可直视。媒人笑得红光满面, 将宁之南的手交给贺辰光。 贺辰光似是呆了,身体僵在一处, 只知道眼睛盯着宁之南,其余无感早已神游太虚。 “新郎倌儿给岳丈岳母敬茶啦!”媒人笑着高喊,言语里带着些许揶揄,“新娘子日日都好看,等娶回家,日日都见得着啦!” 贺辰光听出言外之意,立即掩眸,红晕却是爬上了耳根。 宁之南听着这话,执扇之手微微出汗,若非这扇面也是红的,映在她脸上的是红光。她如今的神色怕也是要让媒人调侃好一阵的。 贺辰光摩挲了一下宁之南的手指,宁之南心头一跳,转头看他。 二人四目相对,道不尽情意绵绵。 如画分别端了四盏茶,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双手给宁氏夫妇奉上。 宁夫人喝了茶,眼眶已有些红,她抬眼看着宁之南,眼前竟浮现出她儿时绕膝的模样。一时之间情难自禁,上手替她拉了拉褶皱的衣袖:“你看你这孩子,衣裳也不好好穿……” 宁之南本已是强忍着眼泪,可见母亲如此,鼻头一酸,竟是怎么也忍不住了,眼泪从眼眶滑落,张嘴想说什么,喉间却是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肃的情绪也有些翻涌,但无可奈何只能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隐忍着心中的不舍:“大好的日子,有什么好哭的。茶也喝完了,上轿的吉时也要到了,走吧,走吧……”话虽看似绝情,但到了末尾声音渐息,有哽咽之意。 宁肃深吸一口气,堪堪将眼泪忍住,抬眼向已然长大成人的女儿看去。 宁之南抿了抿嘴,牵着贺辰光的手转身要走,媒人高唱“新人出门”。宁之南强撑着的心绪再也忍不住,她猛然回头,泪眼婆娑,小声抽泣着喊了一声:“爹,娘……孩儿走了,你、你们多多保重。” 宁夫人听这话不禁起身,伸出手想去将她拉回来。可缎袍细滑,从手中溜走,宁之南回头,缓缓地走出大门。 宁夫人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头扑进宁肃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她才十七啊,我们为什么不再让她在身边多留几年啊,她还那么小……她还那么小……” 宁元庆硬撑着没哭,宁元吉却已经是哭成了一个泪人,满嘴喊姐姐。穆宜华和虞倩倩也立在一边也偷偷抹泪,穆宜华有些憋不住,往后绕道耳房里拿袖子拭泪。 身后有人递上来一方帕子,穆宜华回头一看,左衷忻立在后头道:“你还要随宁娘子去贺宅呢,还未到分别之时,别太难过了。” 穆宜华小心接过那方帕巾,轻轻地擦去面上的湿痕,心中不舍难抑,逮着个人就想倾诉:“从前我要寻阿南,只要往宁府跑便好,早了晚了都可以吃在这里住在这里。可如今阿南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夫婿,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又怎能时时去贺宅寻她。且不说开春后她便随贺郎君去往彭州,就算她留在京城,我们终究是不能像曾经一样了。三岁相识,总角之交,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日后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期……” 左衷忻看着穆宜华神色哀戚,胸中顿感柔软心疼,想伸手安抚她,却在将要触碰到她发丝的那一刻收回。他语调轻浅,声音低沉,宽慰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穆娘子与宁娘子知己知心,天涯若比邻,纵使山高水远,彼此的情义也不会断的。” 穆宜华犹如抓住一线生机:“当真?” 左衷忻失笑:“穆娘子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宁娘子没有信心?” 穆宜华心中一急:“我有!” 左衷忻笑看着她,没说话。 穆宜华回味半晌,破涕为笑,拿着帕子捂住脸,好半晌才拿下来:“多谢左郎君。” “宜华,宜华——”虞倩倩从外头跑来,边喊边找她。甫一进耳房,便瞧见穆左二人面对面站着,穆宜华眼眶泛红、楚楚可怜,左衷忻低垂眼眸,神色温柔地注视着她。 虞倩倩微微愣了一愣,旋即进来向左衷忻告了礼:“我们马上要启程去贺宅了。” 穆宜华调整了一下自己妆容,同左衷忻与虞倩倩一起出门,坐上了宁府为送嫁傧相特备的小马车。 贺家当真是重视这门亲事的,除了眉州老家的老祖宗没来,其余但凡是三服内都从老家早早地到了京城,只为见这新娘子一面。 听说是贺辰光父亲亲自交代过,儿媳妇是京城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务必重视。 贺宅这边不至于像宁府那般闹,只是乱哄哄地拦了下门便将新娘子迎进了门。咒祝撒谷豆,贺家女眷往地上铺毡席,让宁之南从席上过。一小男孩儿捧着镜子倒行,引着二位新人跨过马鞍草垫,这才到了新房。 贺辰光牵着宁之南坐到新床上,媒人喜气洋洋地高喊:“新人做富贵,鸳鸯蝴蝶配。” 贺家的女眷们鱼贯而入,一手拿着铜盆,一手将铜盆里的铜钱彩果抛洒在帐中,笑着向二人道喜。 媒人又上前剪了二人些许头发,用红线缠起来装进香囊之中,递给宁之南,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大娘子一定要收好啊。” 宁之南将香囊攥在手心,轻轻地“嗯”了一声。 二人又喝了交杯,一齐将绕着彩带的交杯丢到床下。媒人蹲下一看,惊呼:“一仰一扣,是大吉啊!” 众人惊喜喝彩,吉利话口口相传。 “新人礼成!”媒人的笑在脸上都快堆不下了,她朝着宁之南与贺辰光拜礼,“祝官人和大娘子和和美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宁之南笑着应下,想给媒人赏钱,却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银钱都没有,如画此时手上正端着东西,她求助似的看向穆宜华。 穆宜华一步上前,将手中所有的喜钱都塞给媒人:“新郎倌儿和新娘子的都在这儿了,拿着吧。” 媒人还是头一回见着那么多钱,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众人散去,一圈儿忙活下来也到了午膳之时。 宁府与贺宅都摆了宴会,穆宜华与虞倩倩图方便,便在贺宅吃了。下午又跑了趟宁府,向宁氏夫妇禀报了宁之南在贺家的境况。宁夫人听着贺家人重视,心中悬着心也放了下来。 晚间,穆同知与穆长青在宁府吃了午宴便到贺宅来吃晚宴。 赵阔也随之而来,说是因宁之南与他们自小的情谊,赵阔送了一份大礼给宁之南撑足了排面。贺辰光就算不敢以亲朋相称,顾着君臣之仪,这次也要将赵阔请来。 冬日夜幕,新月如钩,天上星汉灿烂,地上华灯璀璨。席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穆宜华吃了几盏酒,看着如画和方嬷嬷在前头忙活,便想着偷溜出去给宁之南带点吃的。 她使唤穆长青从桌上夹几个糕点,又趁着席上其他人去别处喝酒,迅速将糕点裹在绢帕上。 “姐姐,你……” “嗯?”穆宜华威胁他,“我是去给你阿南姐姐送吃的。她从早到晚都没吃过什么东西,现在肯定饿坏了。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穆长青连忙捂住嘴,不住点头。 穆宜华同身边的虞倩倩说了声,便溜了出去,七拐八绕,将喧闹的人群抛在脑后。她一个拐角,撞见正往前走得左衷忻。他眼角微红,步履有些虚浮。 左衷忻愣怔了一会儿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穆宜华,他刻意离开一点儿距离,颔首示意:“穆娘子……”说完才发现,现在声音都是飘忽的。 穆宜华瞧出端倪,忽然觉得眼前的左衷忻与平日里甚是不同,有些好玩。她道:“左郎君不如去花园的亭子里坐一会儿?若是现在回席,不免又让他们逮住灌酒。” 左衷忻觉得言之有理,点点头就要走过去。可后园路边烛光微弱,月光又少得可怜,他跨出一步险些踩空,一把抓住柱子醒神。 穆宜华赶忙上前扶住,无奈失笑:“我扶你过去吧。” 左衷忻听见了,但是没有立刻做反应。他缓缓抬头,被酒气熏红的颜色好似蔓延到了眼睛里,他望着穆宜华一动不动。 冬日夜里送来冷风,吹走左衷忻一瞬间的迷失与冲动。他掩下眸子,喉结哽咽一下,良久才淡淡说出一句话:“有劳穆娘子了。” 穆宜华虚虚扶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牵引着他走下台阶。二人踩过枯黄却柔软的草地,碾过石子路,走进亭子歇息。 亭子四面透风,穆宜华怕他喝了酒又受凉,将左衷忻安置好后便起身去放四边的竹帘。 她一转身,身形却陡然顿住。 赵阔与齐千正站在方才她与左衷忻站过的地方,眸色深沉地看着他们。 第 52 章 穆宜华就怔怔地看着赵阔走进亭子。 左衷忻本是背对着他, 听见声响也回头,一看是赵阔,不由得一愣, 起身行礼:“微臣见过三大王。” 穆宜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敢有太过亲昵的举动与言语, 也福了福身:“妾身见过三大王。” 赵阔撩起衣袍坐在石凳上, 瞧了他们二人一眼, 点头示意坐下。 因此前吵了一架,官家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明,近段时间穆宜华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赵阔。自上次穆府一别,二人已有半月未见。 赵阔本想着能够借宁之南成婚的机会,好好地看看她, 将这几日没能说上的话好好说几句。可方才他想在席上找她无果,问了春儿才知是往这边走来。一路寻找, 却看见她扶着另外一个男人走进亭子。 左衷忻。 赵阔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眯起眼睛看他,右手大拇指缓缓地转动着戴在食指上的玉扳指。 穆宜华有些坐立难安,她急忙给自己找事情做, 拿起茶壶想给每个人倒杯茶,却发现壶中空空如也,起身就想离开去打水。 齐千一步上前接过:“小的去, 不劳烦穆娘子来回跑了。” “我……”穆宜华还没将“不麻烦”三个字说出口, 齐千便已经溜之大吉。 穆宜华只好回到二人之间的那个位子。她不敢抬眼看赵阔,可又想着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事, 有什么不敢看他的。 她抬起头, 瞥了一眼赵阔的神情, 只见他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眼中意味不明。 穆宜华被看得有些恼火, 微微地瞪了他一眼。 左衷忻将二人眼神的交接尽收眼底,垂下眼眸,开口道:“三大王也是出来躲酒的吗?” 赵阔轻轻一笑,看着他道:“哦?左大夫原来是出来躲酒的,这傧相当的不称职啊。我看前头新郎倌儿都被灌得不像样了。” 穆宜华听他们二人说话,只想将自己隐藏在黑夜里,越深越好,却冷不丁地听见赵阔喊她:“穆娘子呢?也是出来躲酒的吗?” 穆宜华讪讪一笑:“席上没吃多少酒,我……我去是去给新娘子送糕点的。我怕阿南饿了。” 后头这半句,穆宜华是看着赵阔说的,好似有意解释给他听。 赵阔闻言,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不错半分。 穆宜华又道:“方才在回廊那儿碰见左郎君了,这月光烛光昏暗不明,就扶了一把。” 赵阔听完敛眸,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穆宜华的手。 穆宜华一惊,想抽开却不敌他力气大。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左衷忻的反应,只见他侧目看这亭子的某一处,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如今已是冬月,你素来畏寒,要记得添衣。”一句嘱咐,说得是稀松平常。 可就是太过稀松平常,在皇子与官宦贵女之间难免显得太过逾矩亲昵。纵然他们二人之事汴京上下人人皆知,但恤银一案,二人之间仿佛又被王母玉帝生生划出银河天堑,进退两难。别说说话了,就连信件也不敢再互通,如今竟还当着他人的面牵起手来。 穆宜华真是觉得他昏了头。 好在赵阔只是略略一碰,说完话便也松手了。 他对着穆宜华说道:“阿兆不必如此惊惶,左大夫知你我二人之事,当初恤银一案,他也是倾力相助,是我们的朋友,对他不必太过小心翼翼。说到底,左大夫也是我们俩的恩人啊,若是没有左大夫在狱中帮衬,真不知道程耀那个畜生会把你伤成什么样。” 穆宜华抿了抿唇,看向左衷忻,只见左衷忻笑得浅淡从容:“三大王言重了,在下不过只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赵阔抚掌大笑:“好一个问心无愧,只恨此间无酒,否则本王定要与左大夫对月痛饮三千觞!” “我去拿酒。”穆宜华逮着机会就要遛,被赵阔一把拉住。 赵阔紧紧地握住她的掌心,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跑什么?你怕我怪你?” 穆宜华与左衷忻二人皆是猛地抬头,穆宜华欲言又止,只听赵阔笑道:“你们二人皆是重礼守分寸的人,一处花园,一座亭子罢了。”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摩挲着穆宜华的手:“你们的为人,我还信不过吗?” 穆宜华听他说完,胸腔喘出一口气,似是终于放下心来。 赵阔毫不避讳地与穆宜华十指相扣,对左衷忻说道:“此前阿兆缠绵病榻,心绪难定,也多谢左大夫送去古籍与玩具,尤其是那本日本译文书,阿兆很是喜欢,我在此谢过了。” 左衷忻神色平静淡漠,良久才道:“三大王不必客气,穆相于我有知遇之恩,何况穆娘子本就是被冤枉的,我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 “不瞒左兄,我一直觉得你大有才华,朝奉大夫的位置委实是屈才了。”赵阔神色毅然,他定定地瞧着左衷忻,“御史台,左兄可有兴趣?” 左衷忻掀起眼帘看向赵阔,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地嗤嗤一笑,顺水推舟、从善如流:“若是有兴趣呢?” “好。”赵阔一脸志在必得,“左大夫只要愿意,这御史台的位置,本王必定帮你。”- 最终穆宜华还是没能给宁之南送成糕点。 昏礼已成,宾主尽欢,众人散去。 穆宜华瞧着满桌筵席人去楼空,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荒凉之感。 赵阔从后走进拥住她,吓得穆宜华肩膀一耸就要跑,被他一把抓回:“是我,跑什么?” “有人!” “没人。”赵阔信誓旦旦,还兀自贪恋地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地汲取着她身上的香气。 他的声音闷闷的:“虽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觊觎你的人未免多了些。” “又开始说胡话了……” “我没有,是你自己未曾注意。你将一腔心事全放在我身上,又怎会知道他人看向你的目光。” 穆宜华只觉得他在说胡话,像摸小狗一般抚摸着他的后颈笑他:“你真是城墙似的脸皮,这话说出来都不害臊。” 赵阔没吱声,穆宜华只觉脖间的呼吸变得粗重。赵阔拦腰一把将她拎起,带着她几步挤进假山花丛之间。 她被抵在山壁上,赵阔双臂横在她两侧,将她圈禁在自己怀里,定定地看着她。 穆宜华觉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四肢一阵一阵地发麻。赵阔毫无顾忌地凑到近前,却不亲她,只是嗅嗅鼻尖,嗅嗅耳垂。 穆宜华的脊骨好似被小锤子轻轻锤了一下,整个腰椎无力似是要软到在赵阔的怀里。 假山外似有侍女走过,穆宜华不敢出声却想要推开赵阔。 赵阔一手擒住她,猛然在她的唇间烙下一个吻。 “你——” 又是一个吻。 “外面——” 赵阔又亲了一口。 穆宜华偃旗息鼓败下阵来,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她在求饶。 可赵阔并不打算放过她。今晚她让他吃了这一遭飞醋,定是要从她身上报回来的。 赵阔轻轻抚上她的脸,又游走到后颈,按着她,要她向自己献上唇舌。 冬夜无声,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悬在屋檐下,透出微光照进山洞影影绰绰,映在那作交颈鸳鸯的二人脸上身上,犹如鱼水之欢上的惑人光斑。 赵阔咬着她,不让她逃也不让她躲。 穆宜华神思混沌,只觉肩头一凉,层层叠叠的衣服被赵阔拉下一角。他低下头,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她圆润的肩头,又时不时用虎牙磋磨着她,激得她倒抽冷气。 赵阔仿佛爱极了她的脖子,双唇抵在那连同脉搏一起跳动的地方,感受着穆宜华为他紧张痴迷的心跳。 他好似颇有成就感的,一再将她拥入怀中,发狠似的在她的肩头咬了一个极深的牙印。 “赵阔……”穆宜华惊得连连推他,却又怕被人发现,只敢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今晚的赵阔简直像个疯狗,这是在贺宅,假山外又人来人往,他们这个样子算是什么?偷情? 不知过了多久,赵阔好似终于尽兴,将她的衣衫整好,捧着她的脸,将她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叼走,又极致温柔地垂首含住了穆宜华的唇瓣。 “别恼我……”赵阔细语喃喃,“你就当我吃醉了酒,行吗?” 穆宜华被欺负地说不出话,一说话就想哭,连声音都是抖的。 赵阔将她拥进怀里,抵着她的耳畔轻声说道:“就算别人再怎么喜欢你,也不可能得到你,你就是我的,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若是经这一遭,穆宜华还不知他为何如此,那未免也太蠢了些。 她将身体都倚在赵阔怀里,以给他足够的安心:“我是你的,一直都是。” “少年慕艾在所难免,我就当他是眼光好,看上了我喜欢的人。但若是他想再进一步,那就是不自量力。” 穆宜华靠在他的胸膛上叹气,哄他:“那都是没有的事,分明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赵阔垂眸看她,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句:“阿兆,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比你自己想得还要好上几百倍。” 穆宜华但笑不语。 “不过他就算是再有贼心,也没机会了。虞家的人已经在相看他了,过不了多久,媒人或许就会上他家去了。” “我好像有听倩倩提起过此事。” “安柔和辛家,他可以说是齐大非偶而拒绝,可事不过三,若是虞家他也拒绝了,那他可就真变成自视过高、不知好歹了。他出身贫寒,虞家可是书香门第,配他绰绰有余,他不应该再拒绝了。” “媒人要上门了……”穆宜华兀自咀嚼着这句话。 赵阔看她:“此事也只有一些公侯人家知晓罢了,左衷忻怕是还不知道。不过也快了,不出半月,你就能听到消息了。如今阿南成亲了,那虞娘子也是一眨眼的事。” 阿南和倩倩都要成亲了。 穆宜华眼睫一垂,没再说话。 闺中密友皆是到了成婚的年纪,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抬眼看向赵阔,只见他也正望着自己。 二人相顾无言。 云散月现,一缕月辉照在穆宜华身上,洞中半明半暗。 “姐姐……姐姐……”穆长青叫喊的声音由远及近。 穆宜华抬头张望,攀着石壁就要出去。 赵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穆宜华回头,只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嘴唇翕合,想说些什么。 可是良久,还是没有讲出来。 穆宜华有些失落,她转出山洞:“我走了。” “等我!”赵阔在身后喊道,“请你,等等我。好吗?” 穆宜华只觉心绪奔涌,心酸苦楚一下子涌上心头,眼泪簌簌而下。 她回头望向仍旧委身在假山下的赵阔,两行清泪挂在面上,嘴角却渐渐上扬。 她看着他笑说道:“三哥,只要是你,不论多久,我都可以等。” 第 53 章 金人又来要钱了。 穆宜华听闻此事, 就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免不了一顿吵。 果不其然,穆同知下朝回府,面色不善, 已进家门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穆宜华摒退下人, 自己端着吃食送了进去, 只见穆同知双手撑着额头,烛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疲惫之下。一瞬间,穆宜华竟觉得父亲老了不少。 她将点心放下,拿起摊在桌案上的公文细看,越看越生气, 看到最后索性将公文直接撩在桌案上:“欺人太甚!他们简直就是得寸进尺!我们已然将辽国的岁币都给了他们,他们竟然还想要更多?” 穆同知深吸一口气, 缓缓直起身子,看了一眼穆宜华,掩眸不说话。 “父亲,今日朝堂上是如何商议的?”穆宜华着急, “官家没有答应吧?” 穆同知摇头:“还没有,群臣分歧太大,吵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吵出结果, 官家头风又犯了, 便散朝了。但今日……我算是看清这朝中到底有多少软骨头!” 穆宜华嘴巴张了张想问是谁,但看见穆同知如今疲倦的神情还是收了声, 悄悄地退出屋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叫上春儿与长青上街, 随意找了一处小巷子里的茶馆闲坐听书。 这地界是最好打听事情的地方了, 人来人往嘴巴也碎,不一会儿便将事情听得八.九不离十。 只说昨日朝堂上只论了这件事, 一边儿穆同知率先参奏,道出“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之真相,主张再不可对金人一再退让;一边儿童蒯打太极,说伐辽为国多时,军.队并未休整过来,若是此时掀起战火必定吃亏,且战火燎原,遭殃的永远都是百姓,若是能以金钱换得和平,何乐而不为;另一边辛谯沉默不做声,只是在朝堂上详细询问了军政马政,听完面色凝重不再说话。 三股势力将朝堂局势扭成一个漩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官家没什么好脸色,太子却也不提此事,只是另起一头询问起自己三弟的加冠礼准备得如何,此前因为恤银一案已然推迟一个月,这回定要好好办。 礼部尚书是个明眼人,见着太子有意改变朝堂僵局,立马接话,说了准备的进程,一来二去,殿上的话头转变,官家见缝插针,便托辞说头疼散朝了。 如此要紧之事,吵了一早上竟是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是以后几日下朝,穆同知也没有回府,只是托人带回话,直接宿在了政事堂。朝堂为这事吵了小半个月,最后还是决定送金银珠宝过去。圣旨颁布的当日,穆同知与一众主战官员直接头也不回地走出垂拱殿,气得皇帝下朝后在延福宫摔笔砸墨。 赵阔知道穆宜华听闻此事必定心烦,但如今为着冠礼他每日都宿在宫中,天子眼皮子底下,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就怕自己不经意的一点言行就会给他们穆家招来不必要的灾祸。是以,不管是书信还是话语都不敢让人代传。二人分明皆在汴京,一时之间,竟仿佛回到了从前分居南北时的境况。 宫中因金人之事愁云惨淡数日,终于在赵阔加冠礼时拨开一点点云,得见微弱曙光。 只是听说官家好像又同三大王生气争吵了。 坊间传言,好像是因为选妃之事。 三大王就是想要穆府的穆娘子,而官家与皇后不同意,本意是直接赐婚他人,三大王扭头便走出了延福宫。官家与皇后无法,只好将此事暂且搁置。 穆宜华听在耳中,疼在心里。 为了她,赵阔已不知同自己的父母——当朝天子国母争吵过几回又置气过几回。寻常百姓家的父子都经不起这样折腾,又何况他的父亲是如今九五之尊。 穆宜华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但心不由己,到了夜里,每每睡梦中都是二人分别的景象,以致于早晨醒来都是泪湿枕巾。 穆宜华已经许久没有进宫学画了,要是放在往日,翰林院的内侍早早地便来询问她是否身体安康。可如今恤银一事已过去了两月余,大内的人仍旧仿佛她不曾存在过一般,不闻不问。即使天真如穆长青,都觉察出大内对姐姐的意思,心中又气又委屈,却又不想找穆宜华诉苦,免得她心中又添感伤。 汴京城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却没有任何肃杀之意,雪花犹如漂浮在空中的柳絮,落地无声,不过一夜之间,就好似天地颠倒,不辨天际。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春儿方才起床,梳理一番便轻声走向里间去看穆宜华,却发现穆宜华竟不在床上。 她心下一惊,连忙去摸被窝,尚有余热,立即推门出去寻找,却在院子的亭中看见了斜倚在柱子上的穆宜华。 她裹着厚厚的狐裘,脚边放着将要熄灭的炭火,仰头望着天空,满目大雪。 春儿连忙从屋里又拿出点炭火添置,给穆宜华塞了个手炉,在她身边坐下。 穆宜华的脸未施粉黛,在冬夜的清晨显得有些苍白疲惫,良久,她沉沉说道:“皇后连着五日召了辛秉逸进宫伴驾。” 春儿看着穆宜华这副模样,心中不忍,强压抑着酸楚:“辛娘子与寻常闺秀不同,是贵妃娘娘的侄女,进宫自然是家常便饭。大姑娘您莫要多想了。” 穆宜华引眼中似是有泪,她失笑:“好,不去想他们了。” 这厢辛秉逸之事穆宜华方才开导完自己,那厢虞府竟是把虞倩倩给禁足了- 原来是那周秉天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听闻虞倩倩要与左衷忻结亲,连忙去求了自家母亲,说是非虞倩倩不娶,必定要母亲去将她求来。 侯爵夫人早就被自家儿子后院的莺莺燕燕闹得头疼脑涨,正愁他没有心思成亲,没有个正头大娘子来治理这后院。如今他终于开了窍,侯爵夫人无有不应,连忙叫人备下定礼,写了草帖子与婚书一并送到虞府。 虞夫人正在屋中听媒人介绍左衷忻呢,就听门房喊南阳侯府的人来了。 虞夫人赶紧出门去请,只见一个端庄得体的老嬷嬷笑着朝她福了福身子。 虞夫人送走媒婆,好茶奉上。那老嬷嬷才笑着开口:“虞夫人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这一家花开百蝶来,可真是抢手。” 虞夫人愣了愣,心中对其来意还有些举棋不定,出声试探:“嬷嬷此言何意?” 老嬷嬷抻了抻膝上的衣袍,斜眼笑睨着她:“没什么,就是领了我们夫人的命,到京城各家走动走动,看看孩子们。虞大姑娘呢?” 虞夫人赔笑:“去穆府看小姐妹了,估计要在那儿吃完晚饭才回来呢。” 老嬷嬷眼睛滴溜溜一转:“哎哟,是那位穆娘子啊……”她将“那”字说得极重,似有所指,“那位娘子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表面上看着和善,这心里啊,主意心机多着呢。” 虞夫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嬷嬷何出此言……” 老嬷嬷掩唇笑道:“她与三大王之事,这汴京城里的官宦人家谁人不知呀?闹得这般沸沸扬扬,不知廉耻体统,还让三大王与官家生了罅隙,谁家儿媳敢找这样的?也不怪老奴多嘴,虞娘子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而今已是摽梅之年,万不可再与这样的人待在一处了,切忌误了好姻缘啊。” 虞夫人抬眼看向老嬷嬷,若是现在还听不出她话中深意,那可真是枉费她做这么多年大娘子了。 可侯府虽好,然一入侯门深似海,这样的人家家中姬妾众多争风吃醋不说,人情更是复杂。虞倩倩心善柔弱,虞夫人只望她嫁于体己知心人,不求飞黄腾达亦或是获封诰命,只要安稳和顺地度过此生便已足够。 是以虞夫人没有急着答应,只是说了些场面话便将人送出了府门。 当晚,虞琊宿在妾室房中,被虞夫人喊了过去。 虞夫人将事情前后通通告知,只是隐去了老嬷嬷编排穆宜华的言辞,又道:“南阳侯府的人没把话说破,妾身也留了余地,但妾身还是觉得左御史好些,官人以为呢?” 虞琊沉思片刻,点点头:“侯府虽好,但那周秉天不过是嫡四子,上头还有嫡亲大哥,虽说南阳侯府世子身体不好,但这爵位承袭目前尚轮不着他。加之我听闻这孩子府中姬妾甚多,倩倩性子软,定是管不住后宅的。到时候若是出事,难免惹得南阳侯夫妇不快,又容易遭夫君厌弃,确实不妥。你今日是如何对南阳侯府的人说的?” “妾身只说这事还没定数呢,暂且先缓缓,左右倩倩也才十八,在家中再养一年也是可以的。” 虞琊也不知是否同意了虞夫人的做法,只是沉吟半晌,颇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你若是再将孩子教得好些,也不至于这样好的姻缘找上门来会没有底气。儿子养不好,女儿也养不好。倩倩这样柔弱可欺的性子,连韩国公府那毫无心机的陆昭瓷都对付不了,你让她去管周四郎后宅?怎么可能?” 虞夫人听着自己官人的教训,低头闷声不言。 虞琊见着她这个样子就心烦,有些不耐地问道:“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走了。” 虞夫人嗫嚅了一下嘴唇,挤出一个笑容:“没有了。” 虞琊还看着她仿佛再等她说下半句,却半晌没听见后续,无奈地摇头叹气,甩袖而走。 此事过后,南阳侯府有多时没再来。虞倩倩心中惶惶不安,连着几次问母亲的意思。 虞夫人安慰她;“勋贵人家表面看着风光,实则日子都不好过,母亲也不愿你嫁去那样的人家。左右南阳侯府的人也没再来,你父亲也没说定,此事你不必心忧。等这阵风头过了,母亲便找人去左御史那儿问问。” 虞倩倩看着虞夫人,实在是认不出眼泪,倚在母亲的肩膀上,抿着嘴撒娇:“谢谢阿娘……” 虞夫人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气道;“不管你父亲如何,你要记得,阿娘啊,永远都是向着你的。” 第 54 章 虞倩倩怎么都想不到, 前脚她刚同穆宜华像说笑话一般说了南阳侯府前来试探的事,后脚他们便派人送来了定礼。寻常官宦人家的定礼左右也不过是些珠宝首饰,后头的聘礼与彩礼才会慢慢往上加金银彩头。可南阳侯府好似要刻意彰显什么, 除却珠宝首饰, 还送来了南海珍珠十斛, 丝绢二十匹, 金锭二十枚,大摇大摆地扛到了虞府门口。 沿街百姓最喜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虞府的大门就为了看一眼这侯府定礼的奢华程度。 虞倩倩被吓得不敢出门,只一个人呆坐在妆台前,握着玉梳不住地发抖。 虞氏夫妇到前堂迎客, 只见今日侯府的老嬷嬷还带了个紫衣的媒婆。 媒婆春风满面,看见虞夫人便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 开口分成:“哎哟,虞夫人可当真是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想必虞家娘子定也是极好的!” 虞夫人听这话觉着别扭,从媒婆手中抽出手, 讪笑道:“这位妈妈如何称呼啊?” 周家嬷嬷也不客气,早已自顾自地做到了右侧首座,她拂拂袖子笑道:“这位是京中顶有名陈媒婆陈妈妈。陈妈妈就是个月老化身, 这京城中家里有适龄孩子的就没人不知道她。她牵的红线, 画的鸳鸯谱那只能用四个字还形容——天造地设。” 陈妈妈听周家嬷嬷夸她,又笑着回她:“哎哟, 您这话说得可臊死我了, 哪有说的那么好啊。都是主顾们抬举咱, 咱也不敢认呐!” 这两位客人一唱一和,演得倒是比勾栏瓦肆里的戏子还精彩。 虞夫人心中有些慌乱, 本以为周家不过是多过几家看看,怎么没过几天就看上他们家了呢?何况寻常礼数都是得先过了草帖子,两家人一起吃个饭相看相看,觉得满意才下定礼。如今直接抬着这丰厚的金银珠宝到了他们家里,连媒婆都叫上了。若是再拒绝,那京城中风言风语,会传成什么样子?若是不拒绝,一入侯门深似海,倩倩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虞夫人想不出万全之策,坐立难安。 虞琊却是开口了。他面上没太多神色,可一张口,言语间竟是轻松:“二人此次前来……是要说亲?” 陈妈妈一甩帕子又笑了:“哎哟,虞大人您可真会说笑。谁家说亲这么大排场啊,我们周四郎啊是铁了心了要你们家大姑娘呢!” “可是倩倩说她与周四郎并不相熟……”虞夫人硬着头皮讲出来。 陈妈妈摇头摆手:“虞夫人啊,我们四郎君在琼林宴的时候就见过虞娘子了,您不知道吗?” 那么早? 虞夫人脸色霎时有些白了。 陈妈妈又道:“此前虞娘子去大相国寺上香,也遇见我们周四郎君了。说来缘分也是奇怪,四郎君虽爱姝色,但却没对女人上过什么心,唯独对虞娘子念念不忘,茶不思饭不想的。但也觉着自家后宅家眷过多,有些对不住虞娘子便一直没来说。 “前几日宁家二娘子大婚,我们四郎君看了啊就实在是坐不住了,说自己也该到了娶正房大娘子的年纪了,思来想去,还是喜欢虞娘子这样温顺乖巧的人,便求了侯爵夫人来说亲,还说一定要快,一定要是虞娘子,别的人一概不要!” 此话说完,虞夫人只觉周身寒彻,如坠冰窟。她扭头看向丈夫,只见丈夫捋着胡须,似在沉思,半晌有些佯作为难地开口:“不是我们故作姿态,侯府的诚意我们看见了。只是我家中只倩倩一个女儿,她性情你们也都知晓,在京城之中怕是也难再找出第二个比她要好的人了。不瞒二位,令公子家中姬妾颇多,我们也是有所耳闻,这倩倩怕是……” “虞大人爱女心切,我们都省得的。您放心,我们来时侯爵夫人也说了,只要虞娘子肯点头,除了四郎君从小跟在身边的两个通房留着,其余的皆由夫人出面遣散,您不必忧心。” 虞琊听见这话,觑了他们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虞夫人。 虞夫人紧攥着扶手,深吸一口气回道:“多谢侯爵夫妇抬爱,侯府的诚意我们也瞧见了,只是儿女婚事虽由父母,但我们还需要问一问倩倩的意思。您看如何?” 陈妈妈与周家嬷嬷面面相觑,周家嬷嬷扯了扯嘴角,笑着起身,斜眼看他们:“也行啊,但这定礼搬来搬去也是累,便就在这里放着了吧。陈妈妈,我们先走吧。” 众人离去,虞琊的脸有些不耐与阴沉,他瞥了眼虞夫人,无奈叹了鼻息,甩袖离去- 虞倩倩已经在穆府哭了一上午了。 穆宜华看着她肿如桃核的眼睛,心中心疼。可奈何这是虞家的家务事,他们两家也只是两个女儿们走动密切,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 “宜华,我想不明白那个周秉天为何要如此待我。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次次都闹得不愉快,但他们家话里话外都好似我与他已经私相授受了一般。可我没有,宜华,我真的没有……” 穆宜华连忙安抚住她:“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的。” “这个周秉天为人轻薄,家中姬妾甚多,整日眠花宿柳,若是我真的嫁过去了,我该怎么办?” 穆宜华也觉得这门亲事荒唐,开口问道:“你可有同你父母说过自己的意愿?” 虞倩倩默然噤声,摇了摇头。 “你一定要同他们说!”穆宜华紧紧攥住虞倩倩的手,“儿女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不可能不心疼你,你一定要告诉他们周秉天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虞倩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怕……” 穆宜华诧异:“这有何可怕?” 虞倩倩眼中泪光莹莹:“我……我……” 她似是有难言之隐,穆宜华看出便也不再追问,只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诉她:“倩倩,有的时候,人一定要为自己争点儿东西,你明白吗?” 虞倩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同父母讲的,她只记得父亲神色凝重似是不悦,而母亲这是一脸担忧。 她向他们陈述她的痛苦与无措,祈盼世上最亲的人能够给予她哪怕一丝丝的偏袒与护佑。可他们却回以沉默。 主屋灯火通明,偏院的人也没有歇下。 侧室房玉袅只穿着一身中衣在房中等待着女使来报消息。 一小丫鬟轻声疾走从主屋回来,走到她身边附耳说道:“姨娘,大姑娘正和主君夫人哭诉呢,说是不想嫁。” 房玉袅脸色一沉:“那么好的亲事她不想嫁?那可是候府,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她不想?她不会真想嫁那个左衷忻吧?” 房玉袅不敢相信,又细细思忖了一会儿,冷笑:“我看她也不是想嫁左衷忻,就是和那穆宜华待在一起久了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妄图攀上更高的枝儿!也不想想,好事哪是天天能落到头上的。”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道:“主君今儿宿在哪里?” 话音刚落,院里的嬷嬷便进来通报主君过来了。房玉袅连忙收起神色,起身走到门口迎接虞琊。 她一边替他宽衣,一边柔声问询:“大姑娘怎么了?我听主屋的动静不小。” 虞琊没说话,脱完衣服直接坐到了床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房玉袅望了一眼虞琊的神色,上前坐上床,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虞琊躺下。 她一边给他按揉太阳穴一边又说:“大姑娘年龄大了,这样的孩子都有自己的主意,夫君就别跟孩子置气了。” 虞琊冷哼一声:“她要什么主意?一个女孩子家家要什么主意?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平日里真是太惯着她了,她才会一直往外跑,回到家还会跟父母顶嘴。” 房玉袅见他如此,便起身点上安神香又回到床上给虞琊按摩:“大姑娘出去又不是会情郎,只是去见见朋友罢了。找到与自己志趣相投的闺密不容易,夫君就别拘着大姑娘啦。” 虞琊沉默半晌,好似在想什么东西,他忽然出声:“倩倩近一年是不是老往宁家与穆家跑?” “毕竟是穆娘子替她解得围嘛。” “这孩子心性太过简单,别人给点小恩小惠就对人掏心挖肺。这一年我当真觉得倩倩变了很多,今晚她竟敢直接找我们挑明心意,若是放在以前必定是忍声不吭,就像那次被陆昭瓷欺负了一样,我们不问她就不说。我本以为心性变得开朗是件好事,如今看来,未必。” 房玉袅听这话,缓缓凑上前试探:“按理说,以大姑娘以往的性子,若是家中给她安排婚事她必定是会答应的,为何如今却执意不从,是不是谁跟她说了什么?” 虞琊忽然睁开眼睛,转头看了她一眼。 房玉袅又道:“妾身本也想着,这桩婚事若能成,于我们家族那是大有裨益。虽说周四郎君暂且继承不了爵位,但侯爵府是富贵滔天的勋贵人家,即使日后分了家,那也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只要大姑娘深得周四郎的心,日后不管是夫君您在官场上还是二郎三郎科考,若是遇到难处,不过就是候府说句话的事儿。 “如此一来,我们在朝廷中不就比他人多了几分筹码吗?要不说女儿就得高嫁,女子不能读书做官光耀门楣,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嫁个好人家,为自家兄弟谋一份好前程吗?我本以为大姑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也以为她会答应……不过大姑娘毕竟是夫人所出,妾身也不好再多言语了。” 一提到两个儿子,虞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左衷忻在恤银一案中搏了很大的面子,三大王也因此将他调任至御史台,如此一看也是个前途无量的才俊。虽说此前他多番得罪贵人,但贵人却也没有因此降罪于他,可见众人爱才惜才之心。是以他觉得,即使是新科进士根基浅,出身也不好,但他仍旧是愿意结这个亲家的。 可方才听房玉袅如此以分析,他反倒觉得左衷忻略逊一筹。新科进士即使再有才学再有前途,一人一辈子挣下的怕是怎么也敌不过周秉天轻轻松松分家就能得来的。 更何况那左衷忻还是一个孤儿。 虞琊只觉自己先前大意,差点点头误了家族大事。 虞琊看了看房玉袅,将她揽进怀里,宽慰道:“还得是你,想得如此周全。” 第 55 章 “我不嫁!”虞倩倩将自己关在房中, 对着屋外的父母大吼。 虞琊气急,叉着腰朝屋里的她大喊道:“周家给你的三礼远超京中其他闺秀,娶回去也是让你做正头娘子, 侯爵夫人也承诺除了两个通房外不会有其余的妾室,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可是候府!这样你还不想嫁, 那你想嫁给谁?皇子啊?” 虞倩倩被虞琊吓得不轻, 她浑身发抖,紧咬着下唇,背抵着门板抽泣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为什么阿南能嫁给真正心悦之人,而我这么想就是错!” 虞琊听见这话火气直上头,他招了招身边的小厮示意去取木棍, 又对着虞倩倩喊:“你一个在室女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宁家是武将本来就没有规矩,父母不成体统骄纵孩子你竟然还当做榜样学了起来。 “我本觉得你多结交几个闺中密友是无伤大雅之事, 可我如今却是发现我错了。宁之南出身将门不知礼数也就算了,那个穆宜华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还将她当做是贤良淑德的相府贵女? “四年前她就妄图魅惑君上,如今还是死不知悔改,把三大王迷得晕头转向, 硬要掺和恤银一案,在宫中足足软禁了一个月,冠礼也推迟了一月才办, 官家父子至今关系不睦, 你要知道在此之前三大王那可是官家与皇后娘娘的眼珠子!这样的女子,你竟然还将她们的话奉为圭臬, 将她们当做榜样, 同她们来往? “虞倩倩我看你真是反了!不知这家中是谁做主!你身为女子在家又该听谁的!三从四德忘得一干二净, 恬不知耻,竟妄图自己左右婚姻大事!你给我听着, 这南阳侯府定礼以下,婚书已过,等到了吉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到时你若是还敢胡来,干出什么天下大不韪之事,我要么不认你这个女儿,要么就叫人把你捆上南阳侯府的轿子,等进了侯府大门,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 小厮们拿来几根粗长的木棍,虞琊已是怒火中烧,他瞪了一眼房门。小厮有些为难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虞夫人,虞夫人紧攥着帕子,眼中蓄满眼泪,她紧抿着唇想上前制止,却被虞琊破口大骂:“你们也敢违逆!” 虞夫人吓得缩了缩肩膀,小厮噤声,几人一字排开,拿着木棍屏息奋力朝屋门撞去。虞倩倩猝不及防地被撞倒在地板上,木门应声倒地直接砸在了她的背上。 “倩倩!”虞夫人连忙将她扶起,“你有没有哪里伤到?给阿娘看看……” 虞倩倩抬手就将虞夫人的手拂开,她额上的鲜血一路流到下巴,泪眼婆娑地仰视着父母:“你们当真就不管我了,是吗?宜华同我说,父母都是爱子女的,我多想相信啊,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我心中所念所想,只求你们真的能够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终究是我错了……是我想的太多……” 虞琊瞧见虞倩倩这样,心下蓦地一疼,却仍旧不愿放下自己的身段,固执道:“父母就是因为爱你,为你着想才会想让你嫁进南阳候府。那个左衷忻是好,但他出身微寒,又得罪众多贵人,前途不明。反观那个周四郎君,对,他如今尚不能继承爵位,但并不代表日后不能啊。南阳候府是三世勋贵,家世家底丰厚,这怎是一个寒门士子能够比的?你嫁进这样的人家才是享福!” “享什么福!”虞倩倩含泪质问,“婆婆强势爱子,夫君□□无度,妾室虎狼环伺,这叫什么享福!我宁愿嫁于市井街头屠夫商贾,我也不要被困在候府里一辈子!” 啪! 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甩在了虞倩倩的脸上,虞琊只觉手震得发麻。 虞夫人连忙扑上去护在女儿身上,哭喊道:“官人!你这是做什么!” 虞琊也愣住了,虞倩倩长这么大素来听话,他从未对她动怒打骂,她一直很省心的。 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把这个家变了个样? “从今日起,你不得出院门半步,直到与南阳候府完婚!你也别再想着给你那些狐朋狗友写信递纸,就此断了,免得日后引火上身,祸及娘家夫家!”话罢,虞琊瞪了一眼母女二人,甩袖离去。 - 主屋的嬷嬷说,主君与夫人又吵架了,夫人一个人钻在被窝里一直哭到黎明。天蒙蒙亮时,来了大姑娘院儿里一趟,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便走了。 虞倩倩听闻,只觉心中绞痛。 “夫人是劝过主君的,但奈何……主君被那姓房的贱人撺掇,硬要大姑娘嫁到南阳候府去!夫人吵也不得,闹也不得,主君真的是……铁了心了……” 虞倩倩双目空洞地侧躺在床上,发丝散落凌乱,虚空地望着窗纸上朦朦胧胧的阳光。 “这么些年……夫人真的是受够了那贱人的气了!”嬷嬷坐在床边擦眼泪,“大姑娘,夫人是疼您的,夫人真的是很疼您。可主君就是偏心两个小公子,这又有什么办法?为着这两个小畜生,夫人真不知遭了多少罪!” 她见虞倩倩没有反应,缓缓上前握住她的手晃了晃:“大姑娘,不是老奴多嘴,夫人含辛茹苦将您抚养长大,您也要多为夫人着想啊!” 虞倩倩转动眼珠:“母亲……” “是啊,若是大姑娘能嫁给周四郎君,南阳候府的面子谁敢不给?夫人是南阳候府的岳母,那姓房的哪还敢再给夫人使绊子,再去主君面前扮柔弱装大度?” 虞倩倩闻言没什么动作,只闭上了眼。 老嬷嬷看了她一眼便也退出了房门。 昼夜颠倒,虞倩倩不知道自己这般浑浑噩噩地到底过了多久。 直到一晚,她听闻主屋又传来熟悉的吵闹声。 在她的记忆中,侧室房玉袅虽然受宠,但不至于波及改变父母相敬如宾的感情,可因着她的婚事,父母的争吵越来越多,裂痕也越来越大。她在园中游走时,偶尔会听见“夫人过得不如妾”、“夫人生不出儿子连大姑娘都没教好”等话,她没那个精力与本事去管他们,只能按照原路折返。 这厢他们愁云惨淡,那厢他们阖家融融,虞倩倩由心底而生悲凉无助,屋宅飞甍雕瓦,却四方囚禁,压得她几欲窒息。 他或许应该听从父亲的话嫁给周秉天,这样家中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可她一旦想到自己要一辈子与周秉天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就会在心中询问为什么?凭什么? 可却无解,也无人能告诉她缘由。 或许她嫁给南阳候府是唯一的答案,让家中这一切烦扰结束,让众人满意的答案。 虞倩倩被关的第十天,她答应了。 她松口那一刹那,阖府上下也好似松了一口气,仿佛近几日府上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房玉袅远远地听着主屋的动静,听着虞琊终于放松下来再次和颜悦色地与虞倩倩说话,笑了笑,将手中的交子递给身边的老嬷嬷:“真是多亏了您啊。”- 穆宜华得知虞家与南阳候府婚事时已是他们定亲的第三天,她震惊于倩倩没有写信告诉她,可心中又担忧她如今的境况——她必定是不好过的。 她给虞倩倩写信有去无回,送去新婚贺礼也是照样退回,再笨的人都知道虞家的意思了。 他们是存心要让倩倩与自己撇清关系。这更加让穆宜华忧心。 是以她让春儿等在虞家后门,见着锦桃就逮住细问。春儿回府时整个人又气又恨,坐在穆宜华面前边说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竟有这事儿?”穆宜华难以置信,“他们家中就一个女儿竟这般利用?” “锦桃说虞娘子最近非常不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也告诉她大姑娘您天天给她写信,可锦桃说她们一封都没有收到。铁定是被看她们的人拿走了!” 穆宜华扣着几案的桌角,呆滞半晌,想清楚后苦笑道:“要么就是因为我的囹圄之祸,要么就是因为我与三哥的事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的罪责左右逃不过这两件。” “偏听偏信,不辨黑白,虞娘子这样好的姑娘如何会有这样的父母!”春儿愤慨。 穆宜华没有答话,她茫然地望着一窗雪景,枯枝满园。忽然她好似在喃喃自语:“是不是这样才是世间常态?父母之命,不得不嫁;君主之言,不得不从?” 穆宜华没有眼泪,可春儿却觉得她哀伤极了,眼中无泪亦无光,口中无爱亦无嗔。 她又尝试了几次将贺礼送往虞家,等到了第三次,虞家不禁将贺礼退了回来,一起来的还有锦桃与一个神色严肃、趾高气昂的老嬷嬷。 她就站在堂前,连一盏茶都没有吃,就端着架子,直直地看着穆宜华说道:“穆娘子的好意我们姑娘收到了,可我们两家主君毕竟没什么交集,何况不日我们姑娘也要嫁人了。俗话说,这嫁人呐就好比重新投胎,别说是以前的朋友了,就连娘家都是不能常回的,一切都要以夫家为重。穆娘子这礼,我们心领了,东西就不拿了。锦桃,把喜饼和喜糖给穆娘子。” 锦桃面上无喜,脸颊又有些肿,眼眶红红的,走到穆宜华面前都不敢抬头:“穆……穆娘子,这是我们姑娘给您的。我们姑娘说,与您相识一场……” “好了锦桃,多余的话也就不必讲了,穆娘子一人料理那么大的宅子,可没有你那么清闲,我们就不打扰穆娘子了。老奴告辞了。”说罢,带领着几个奴仆转身走出前堂。 锦桃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穆宜华,又若有指意的看了一眼喜饼,跟随众人离去。 是夜,穆宜华拿着喜饼回到房间,将它们一个个掰碎,每一个喜饼里都塞了小小一张用油纸写的信。 穆宜华将破碎凌乱的信一张张拼凑起来。 那用墨写成的字,仿若泣血一般—— 宜华,见字如晤。古人鸿雁传信、鱼肠尺素,你我曾日日相伴,未尝想到也有这样一日。与你、阿南相识一场,乃是我此生大幸。金兰作伴不足一载,已然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今我嫁南阳侯府,是为父母,为兄弟,为家族,非为我自己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痛之奈何?畏之奈何?父命不敢违也。 情为何?爱为何?选择为何?自由为何?难堪回首,难复思量。唯愿你与阿南得偿所愿,逍遥一世,若非此,我必抱憾终身,死不得其所也。 第 56 章 不管是虞倩倩的婚事还是看见辛家的轿子从宫中驶出来, 都让穆宜华万分烦躁。 赵阔时常来信,可她却没有什么心思与力气去回他,只拿着日本译文在芳园里看。半天下来, 只看见横竖撇捺点, 全然不知道文中讲的是何意, 说的是什么话。穆长青在边上写文章, 闷了便拿过那本书东翻翻西瞧瞧。 忽然,他惊讶地“咦”了一声,从末页的夹层中抽出一张纸。那只有些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岁,但仍旧平整干净, 上头写着三个字。 穆长青拿着仔细端详:“姐姐,这是你写的吗?” 穆宜华回神:“什么东西?” 穆长青递上那张薄薄的宣纸, 上头写着三个行书俊逸的字——左吉郎。 “这三个字的字迹同你的一模一样,难道不是你写的吗?左吉郎是谁?是左郎君吗?” 穆宜华两只手指捏着那张纸,只见上头的三个字笔锋顿点竟然与自己真的相差无几,甚至到了连穆宜华都怀疑自己的程度。 “这儿还有一张。”穆长青又抽出来递给穆宜华, 上头写着:宣和三年,购于明州日本海商处。 宣和三年,穆宜华十六岁, 随父亲谪居明州的第三年。 穆长青凑上前问道:“左郎君原名叫左吉郎吗?为什么有点土土的……” 穆宜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多嘴。” 穆长青抱着自己的脑袋, 嘟嘟囔囔:“真是奇怪,左郎君怎的会和姐姐的字迹一模一样?” 穆宜华一把夺过日文书, 将两纸重新塞了回去, 搪塞到:“什么一模一样, 都是行书,自然是相像的, 你自己书不好好读,字不好好写,看什么都一样。” 穆长青不知自己何错之有,无缘无故被自己姐姐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又气又委屈,“噌”地站起来就说道:“姐姐近几日心情不好,不去找惹你生气的人,反倒拿我来撒气!” 穆宜华不知穆长青何时生出了反骨,竟敢反驳自己,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穆长青怕了,连忙收拾好东西,转身跑出院子,口中还大喊:“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穆宜华平心静气一会儿,忽觉得近段时间自己确是反常无度,难展笑颜。 多日前,大内的两位公主已被指了驸马,安柔配了宁元庆,清河配了邓孚舟。 听宁之南说,安柔帝姬如今已经全然忘了左衷忻,一心只想着嫁给她家哥哥,每日里不是写信叫元庆哥哥亲启,就是本公主喜欢什么什么元庆哥哥记得进宫带给我,颇有恨不得明日就嫁进他们宁家的架势。 她也说,本以为家里有了两个进士已是到头,没想到大哥竟然还尚了个公主,还颇为恩爱。他们宁家真是撞了大运,儿女亲事竟都如此圆满,如今就还差个元吉。她爹说了,只要元吉再中个进士,他们家就是祖坟冒青烟,必定要回老家铺张隆重地好好修一修祖坟,再去眉州的清净观捐一座三清真人像,以慰老天保佑。 这姐姐的亲事定了,官家与皇后便想着把妹妹清河的也给定下。邓孚舟是童蒯举荐的人,辛贵妃特意去问了辛谯此人如何。辛谯连连摇头说此人不妥。辛贵妃哭丧着脸去找皇帝道明缘由,皇帝听得脸越来越黑,到最后还训斥她:“你又去找了你哥哥,是不是?你既已为妃便是我后宫中人,如何事事都可找你兄长商量?今日你能为了儿女婚事去找辛谯,那他日你还能为了什么事情去找他?为了赵阙吗?” 辛贵妃听出话中深意,连忙吓得噤声。 “我知道你是因为恤银之事,觉得童蒯难辞其咎,而邓孚舟又拜在童蒯门下必定不是什么好人。”皇帝揉了揉眉心,“可是程耀一案,朝中官员前前后后查得那么仔细,他没有半点错处,也没有半点贪污,甚至检举程耀各大罪责。你怎么说他是个恶人呢?” 皇帝此言,辛贵妃已然没了恳求的机会。 辛谯还想去找皇帝被辛贵妃拦住,她伏在哥哥的肩头哭泣:“近几年官家时常犯头风,脾气也是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独断,曾经还会听劝,如今竟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得。那个童蒯随侍官家左右,时常奉药献宝,官家早已离不开他。若非他是个阉人,官家怕是要把清河嫁给他!如今官家意已决,怕是谁去说都改变不了,哥哥不要为了我再去惹官家厌烦。官家竟将清河当做拉拢官员的筹码,半点都不顾父女情义……难不成在他眼里,只有那三个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孩子不成?” 辛谯仍旧想去试试,可这话才起头一半,就被皇帝直言顶了回去。 辛谯看着面前的皇帝,沉默不语,神情冷冽严肃。 皇帝也看着他,半晌冷笑道:“还有什么话?” 辛谯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拱手退出殿外。 清河还是许给了邓孚舟。穆宜华初听这个消息时,竟觉大宋朝高高在上的公主与一个玩偶无异,被人拨来弄去,半点不由己。 大内长成的孩子不多,如今尚未婚配的也就只剩下三皇子赵阔与四皇子赵阙了。 辛秉逸连日被皇后召进宫叙话,且时时挑赵阔在的日子。宫里的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如此一来谁人不知皇后娘娘如今属意的儿媳妇是谁,哪个还记得穆府里有个三大王放在心尖上的穆宜华,他们都笑说:那都是曾经了,这人嘛,都是要看将来的。 赵阔素来不喜宫人贫嘴烂舌,一日被他撞见几个小宫女攒在一块玩儿诗令,其中一个作诗“凤上枝头木为倚,新娘坐轿桃贺喜”。 木字谐音穆,新娘即为辛娘,这桃又是穆宜华名的隐喻。但凡读过书写过诗的人都听出来他们在编排什么。 等到小宫女发现赵阔时,他早已走到了席边。她们吓得跪下连连求饶,涕泗横流。 赵阔只是俯视着她们,轻蔑冷笑:“如此会作诗,留在宫里倒是屈才了。” 宫女们哭得说不出话来,赵阔却没有动手只是将她们送给了吴尚宫,陈情前因后果,让吴尚宫秉公执法。 而后听闻浣衣坊多了几个不会说话哑奴,之后的事,赵阔自是不屑于管教了。 这事皇后没让传到贵妃耳朵里,只是将赵阔叫来又狠狠地训了一顿。 自从恤银一事了结,皇家就不曾太平过。朝中有不少官员将天家不睦的缘由归咎在穆宜华身上,说此女误国,不堪为妃。 朝中各执一词,又是吵嚷不堪的一天。 穆宜华不想听这些话,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儿即使是关上门足不出户都有人有办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皇帝愈加头疼,如今碰上赵阔的事是一概不想搭理,只要不娶穆宜华其他全权交由皇后。 皇后见小儿子身上难以下药,转而看向自己另一个儿子。 又是一年过去,东宫再无子嗣,那便是亡国之音。 趁着尚未过年,皇后早早地放出消息,说是等过完年开了春便要在郊外办一场马球赛,遍邀京中青年男女同玩同乐,各家可早些准备起来。春日马球赛彩头丰厚,恭迎各位到来。 这一看,就是要给太子再纳一些嫔御了。 春日宴会,穆宜华忽想到她刚回京时众星捧月,连请柬都是最早送上门的。不过一年光景,风水轮流转,花落别人家。 她心中丝丝酸疼,却没什么失落,唯忧她与赵阔的前程,不舍难分,却大雾迷蒙,未知将来。 太子纳妃之事,穆宜华不得不想起了陆秀。自那时与陆秀阁楼争执,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当日她抚着肚子,朝自己嘶吼说要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妾,如今看来也是遂了她的愿了。 只是等穆同知下朝来,穆宜华随口问了一句太子纳妃之事,穆同知竟说是早已定了韩国公府的陆昭瓷。皇后娘娘觉得太子妃是个安静性子,但太子又喜欢玩儿,陆娘子没心机,人也活泼,正适合陪着太子。开春的那场马球,就当是给京中的公子娘子们好好玩乐的。 “陆昭瓷?”穆宜华震惊,不禁惊呼出声。 穆同知扭头疑问:“怎么了?有何不妥?” 穆宜华连忙寻了别的话搪塞过去:“哦……无有不妥,只是觉得奇怪。韩国公好歹是国公府,怎的将这嫡女……” 穆同知叹气:“韩国公府祖上蒙荫才能得享荣华,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何况像他们这般骄奢淫逸,荒淫无度,定是难以长久,怕是气数将尽啊。送女为妃已然是下下之策,家中子弟不肖无才科举不第,只能望着女儿嫁入天家为整个家族吊口气。唉……走不长远的。” 穆宜华咀嚼这话,又想到陆家姐妹素来不对付,如今皇后竟是定了陆昭瓷,这陆秀必定要生出祸端来了。 第 57 章 大年三十, 汴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 芳园里的花草树木枯败一地,白雪覆盖却也颇有银装素裹、萧瑟白净之感。屋檐下坠了晶莹剔透的冰棱,穆长青调皮叫茴郎抱着摘下来两根, 他一根, 茴郎一根, 一人一根坐着屋前的台阶上咬着吃。 大过年的, 穆宜华也是不想再勤快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任外头再怎么吵闹也是不愿意睁眼去瞧。 “姐姐,姐姐,我和茴郎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个雪人呢, 可像你了!”穆长青不怕死地冲进穆宜华的屋子,一双冷手钻进被窝就摇穆宜华的手臂, “姐姐,你再睡下去都要午时了,起床了!左郎君都到府上做客来了!” 昨晚看话本子看得太晚,许是黎明方才睡下, 穆宜华被弟弟这么一喊脑子还是不太清醒,只在嘴里嘟囔:“管他谁来了,有客人自有父亲, 哪用得着我。” “父亲留了左郎君吃午饭呢!你还不起床?”穆长青整个身体都趴在了穆宜华身上, “起床起床!再不起床我就去找爹爹!” 穆宜华那个迷蒙睡意中找回神思:“左郎君要留下吃饭?” “是啊,那你不得一起去陪陪客人?” 穆宜华清醒了, 一巴掌将穆长青从自己身上呼下去, 又使唤他往盆里添一点炭火便叫了春儿进来更衣。 今日她穿得暖和, 里三层外三层的夹衣,末了还在外头罩了件黛蓝鹅绒长衫, 下身也是加棉的石榴红罗三裥裙。她今日没有束高髻,只是将头发闲适地绾于两侧,剩下的便用红丝绦系了个马尾垂在背后,颇像端庄娴雅的汉朝仕女。 梳妆完毕,穆宜华又去置办茶水点心,领着一众奴仆走到书房门口时却又停住了。她侧侧身子,对身后的仆人道:“你们进去吧,记得不要吵到相爷和左大人。” 书房内,左衷忻正与穆同知对弈。穆同知在棋局上也是难逢对手,如今碰见左衷忻,真是相见恨晚,交手正酣,势要分出个高下才下棋盘。 丫鬟们鱼贯而入,分别呈上和旨酒、莲花肉饼、天花饼和太平毕罗。 左衷忻稍稍分神望向屋外,只见穆宜华立在屋外刚要走。二人四目相对,穆宜华稍作愣神,回以微笑,福了福身子便转身离去。 左衷忻眼神跟着她的身影,只见发丝在冬风中飞扬。 “哈哈!泰安你输了!”穆同知抚掌大笑,落子庆贺,“你走神了。” 左衷忻连忙回神失笑:“是晚辈技不如人。” 穆同知摆手:“不不不,我见过那么多人,你的棋艺是最好的,并非是你技不如人,你就是走神了。怎么?馋我们家的点心了?” 左衷忻轻笑,拿起一块饼:“是啊,此前穆府家宴浅尝辄止,一直想着这一口呢。” “那要不这样吧,年夜饭也在这里吃,如何?” 左衷忻闻言想要拒绝,却被穆同知抓住了手:“你独自一人待在京城,贺郎君又成了亲。你与其找同僚们在樊楼里喝得昏天黑地,倒不如在这儿吃得饱饱的回家去。明儿一早,再来拜年。” 左衷忻见推辞不下,只好应了。 午膳穆宜华准备了石髓羹、软羊与牛肉胡饼,又煎了鱼,煮了酒,临了还叫人去地窖搬了林檎山楂,兑着糖水放一块儿解腻。 羊肉暖酒下肚,众人脸上都熏得红扑扑的,尤其是穆长青脸红的像个年画娃娃。 穆宜华拿着两手去敷热脸,眼中被酒熏得有些迷蒙。 左衷忻只敢看一眼,便不敢再去细瞧。 一顿饭吃的尽兴,穆同知有些酒醉,叫人搀扶着去主卧躺下。穆宜华也让人辟了间屋子给左衷忻歇息。 几人这午觉一睡睡到傍晚,厨房早已开始准备起年夜饭。 穆宜华走出房门时还打着哈欠,春儿赶紧将披风给她披上,又送上暖炉暖着。 穆宜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叹气道:“也不知道我这身子骨是怎么长的,从小待在汴京竟还那么怕冷。” 她转出院子想去厨房看一眼年夜饭的进度,却见园子里古亭盖雪,红梅俏丽,左衷忻一袭青衣立在雪中,仰头望着四方白净一点红,恰如青松挺拔独立寒峭,孤绝出尘。 穆宜华不忍将这幅画面打破,悄声地绕过去了厨房。 这是他们回京后的第一年年三十,又有客人在府上,穆宜华准备的菜肴极其丰盛—— 先是备了郓王家和肃王家酿得琼腴和兰芷,以白肉、双驼峰子、山核桃与花生佐酒;主菜则是四格烫锅,各有其味,鲜切的鹿驴狗羊牛鸭鹅鸡肉,还有春天里屯的葵菘韭蕨茼苋笋等蔬菜,难得的渤海虾蟹下锅,饭后还有樱桃、葡萄、石榴,酥酪牛乳等去腻。 一顿酒足饭饱,城里放起了烟花。 穆长青惊叫着跑出去:“姐姐,我们也放烟花吧!” 穆宜华叫仆人将备好的烟花抬出来,看着穆长青放。 萤火琉璃,五彩斑斓,穆长青在五光十色只见穿梭,吓得张嬷嬷连忙将他抓住,就怕火苗燎了他的人。 “竖子贪玩,泰安还请见谅啊,哈哈哈哈……”穆同知笑看着穆长青嬉笑,目光里都是慈爱。 左衷忻笑道:“穆小郎君天真浪漫,难能可贵。” 院子里的烟花放完,穆宜华起身告辞:“爹爹,我去准备给阿娘上香的东西。” 穆同知眉目一垂,点点头。 她顺便喊上了穆长青,在他的颈间摸了一把全是汗,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换衣服去,等会儿着凉了。” 左衷忻目送他们离去,只听见身旁穆同知说道:“我夫人是在阿兆十三岁那年去世的,那时长青不过八岁,仍旧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你定然是知晓的。我太专注于仕途,没能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很多时候阿兆是又当长姐又当母亲,所以长青很依赖她。你别看这府上我最年长,但这里最大的,还是我们阿兆,我们都不敢惹她生气的。”穆同知说到此处,面上是骄傲且欣慰的笑容。 “我们阿兆是多好一个孩子啊……只可惜摊上我这么个父亲……”穆同知神色一敛,眼睛被酒气熏红,他长叹一声,“这么多年,她也就那一个愿望,心心念念良久,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啊……” 左衷忻闻言,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他这是再说穆宜华与赵阔之事呢。 他心中说不出是酸楚多一点还是懊悔多一点,他曾尝试着放下,毕竟她是自己如何也企及不到的高岭之花。可每当又看见她,那颗妄图冰封的心又开始自我解封,只期盼能够再看她一眼,再近她一寸。 他不得不承认,当看见皇帝对待穆赵二人的态度时,他是有庆幸过的。那是属于人性之中最最底层的劣根性在作祟,午夜梦回,他也曾做过强取豪夺的旖旎梦,是多年的圣贤书让他将这欲.望深埋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听不想不念不可。 穆同知今日醉酒将此事谈起,又将左衷忻强忍着的思绪拂尘再现。 “相公不必心忧,”左衷忻劝慰,“穆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为人聪颖持重,若此愿望无法实现,也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穆同知稍稍一愣,扭头看向他,半晌才笑指左衷忻道:“你小子……哈哈哈哈……” 左衷忻听这笑声有些无措,意图辩解:“晚辈是说……” “你小子确实豁达,不管是被夺官还是诽谤,你都能淡然处之,今日这一番话,也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说的不错,我们阿兆吉人天相,定是能过上好日子的。”穆同知笑着拍了拍左衷忻的肩膀,举起酒杯道,“新年除旧岁,来,再饮一杯!”- 穆宜华将贡品在柳月鸣的牌位前摆放整齐,领着穆长青烧香跪拜。 “阿娘,今夜是大年三十,女儿祝您新年大吉。”穆宜华跪在蒲团上三叩首。 穆长青也学着姐姐的样子:“阿娘,我今年换完了最后一颗牙齿,我已经是大人了!姐姐每天都催我读书写字,还给我做好吃的。我们回汴京啦,这里和您当年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姐姐打理得特别好,我们还建了新园子,我时常去那里读书,我觉得我书都读得好了……” 穆宜华哭笑不得:“人家囊萤映雪、凿壁偷光都能中举,你还非得去园子里才能读进去。” 穆长青嘿嘿一笑:“阿娘,我觉得我今年又长高了,我觉得我以后会比姐姐还高,比姐姐高出那么……那么多!我一定好好读书,变成一个像三哥一样的男子汉,保护姐姐,辅佐父亲,绝对不会再让姐姐受到任何欺负。阿娘,您在天上也一定要保佑我们呀,我们都会乖乖的。”说完,他起身将香插到香炉里,又鞠躬三次。 穆宜华敬香,看着母亲的牌位心中不知为何又涌上委屈心酸,许是想起自己在大理寺狱受过的苦,又想着现在满城风言编排她与赵阔的话。 穆长青忽然伸手替穆宜华擦去眼泪:“姐姐别哭,以后我保护你。” 穆宜华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瞬间破涕为笑,掐了掐他的脸:“好,多谢弟弟。” 二人方要走出祠堂,便见穆同知立在屋外笑看着他们,满脸欣慰。 “行了,你们拜过了便出去吧,让我和你们母亲说会儿话。” 穆氏姐弟二人听话退出。 雪夜幽暗,唯祠堂灯火通明。穆同知站在一片明亮之中,抚上了妻子的牌位- 夜色虽不深,但怕雪越下越大,左衷忻还是起身辞别。 穆宜华说道:“父亲刚进祠堂,估计还要在留一会儿,左郎君现在就走吗?” “已经叨扰多时了,便不再留了。烦请穆娘子告知相公一声,泰安先行一步。” 穆宜华点头:“那好吧,不过且先等一等。春儿——你去将我房里的十灯琉璃盏拿来。” 左衷忻要推辞,穆宜华笑着拂开她的手:“左郎君切莫推辞了,不过是一盏灯罢了,有什么值钱的?先前你在狱中那样帮我,还送来那么多东西替我解闷。我都还未谢你,只是一盏灯就拿着吧。” 这十灯琉璃盏顾名思义便是插着十支蜡烛的琉璃灯,其中有一能够旋转活动的小碗,不管琉璃盏如何倾斜,这碗承着十支蜡烛必不会倒歪,新奇的很。 春儿将十支蜡烛尽数点上,烛光映着白雪,前路彻亮。 她将左衷忻送到角门,略有歉意道:“今年是年三十,我早早就放车夫回家吃饭去了,不然还能送你一程。” 左衷忻笑着摇头:“风雪虽大,但御街上的积雪必定是已经清扫过了。穆娘子不必忧心。” “那好吧。”穆宜华笑道,她拱拱手,“祝左郎君新年吉祥,仕途顺遂,身体安康。” 她其实还想说句别的,但他和虞倩倩这事一黄,她也就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琉璃盏的光芒映在左衷忻的脸上眼里,他看着穆宜华淡淡一笑:“也祝穆娘子新年吉祥,万事顺遂,万事如意。” 二人辞别,穆宜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喊道:“左郎君——” 她忽然想起日本译文里同她字迹一模一样的“左吉郎”。 左衷忻回头,看着她。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问,话到嘴边却是话锋一转:“夜凉风雪大,行路多小心。” 第 58 章 正月初一, 穆同知坐镇府中,穆氏姐弟二人去一家家串门,拿了许多红包与吃食。回来时, 便看见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坐在堂中与穆同知聊天说话。 宁之南如今已然是一副人妇模样, 比之前更加端庄温柔, 眉眼弯弯浸润着幸福。 宁之南瞧见她来了, 连忙跑出来拉住她:“就等你了。” 贺辰光笑道:“前头几家走得格外急,舅舅留我们吃饭阿南都没留,说一定要来找你。” 穆宜华与宁之南二人回到闺房中,还像未出阁的小姑娘般一齐躺倒在榻上。 宁之南有话跟她讲,可一瞬间却又不知从何讲起。 “你有什么话便说, 在我面前还扭扭捏捏的。” “我……我初五迎完财神便要走了。”宁之南说道,“去彭州, 吏部说了,辰光日后怕是会在各州流转做官,回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穆宜华新年的好心情一下子垮掉一半,她落寞地“哦”了一声, 又问:“除了彭州,还有去哪里?吏部有说吗?有离汴京近的地方吗?” 宁之南摇头。 两个小姑娘相顾无言,倒还是穆宜华率先打破沉默:“嗐, 即使你去了外面, 总还是能通书信的不是?记得给我写信。” 宁之南看着穆宜华,眼中隐隐有泪, 本还想忍, 但看见穆宜华和自己同样不舍的神情后, 再难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本以为我至少还能陪着你过完年, 看我哥哥与帝姬成亲的呢……怎么那么早就要走了呢?嫁人一点儿都不好,亲人朋友都要别离,早知道就晚点嫁人了……” 穆宜华边抹眼泪边笑:“你说什么傻话呢,贺郎君对你这样好,当然要趁早抓住。” “可我舍不得爹爹阿娘大哥和元吉,我也舍不得你……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里,没有离开过汴京。阿兆,我害怕……万一到了彭州诸事不顺怎么办?没有亲人挚友,我又能同谁去诉苦?” 穆宜华抱着她安慰:“你要相信你自己也要贺郎君啊。再说了,贺郎君是去做官的,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的,哪会有什么诸事不顺?” 宁之南憋着嘴:“之南之南,爹娘真是给我起了个好名字,这下我真的要去南边了。” 她抱着穆宜华的胳膊耍无赖:“我走的时候,你一定要来送我,你一定要来!倩倩被她那个狠心的爹关了起来没法出来,但你一定得来!” 穆宜华再三点头。 “还有一事,我也要同你讲。”宁之南抹干净眼泪,端正神色,“官家和皇后娘娘的心思,你可明白?” 穆宜华稍稍一愣,不作声。 “你逃避也没用,这话我走之前是必须要同你讲的。虽说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但我还是更心疼你。今年三月你就十八了,难不成你要一直等下去?他是皇子,婚姻大事自然由那两个最顶上的人点头才行。襄王如今是还可以执拗,那是因为他方才加冠,但官家和娘娘可不会就这样等下去。你们的情义固然深厚,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自私一点,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士之耽兮尤可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读的书比我多定是比我更清楚明白的。” 穆宜华没有吭声,宁之南急了,用手肘顶了顶她:“你说句话啊,你不会没有听进去吧?哎哟,姑奶奶啊,你别鬼迷心窍了。凡事考虑考虑自己,好吗?” 穆宜华还是没说话。 宁之南打算下一剂猛药:“你知不知道娘娘有意让辛秉逸做襄王妃?太子因着是嫡长子才做了太子,但是这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太子贪图女色骄奢淫逸,四大王赵阙母家又是权柄炽盛的辛家,为防着四大王后来者居上,让襄王娶辛家女才是上上之策。这么些天辛秉逸日日出入大内,你不知道?这天底下又不是就他赵阔一个男人了,你就非得找他!若不是他赵阔横在中间,你知道这整个汴京城有多少男子想要求娶你吗?还有一事,你必是不知道的,我阿娘也说不要告诉你,难免你为难。但我真的忍不了,你知不知道轻车都尉季凭本想求娶你,但差点被赵阔打断腿的事情?” “什么?”穆宜华震惊,“三哥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轻车都尉至少是从四品的官员啊。” “你也别管是不是真的,这事儿既然能传出来,便必定不是空穴来风。我还问了辰光,那轻车都尉确是又好几日没去上工呢。”宁之南看着穆宜华没什么动静,又道,“他就是想让你耗在他身上!阿兆,你别傻了,想想自己吧!” 宁之南说这话早已做好了与自己最好的姐妹吵一架的准备,但穆宜华却没有生气。她拉过宁之南的手,眸中含泪:“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可我真的放不下他。阿南,三哥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你扪心自问,若你是我,你忍心弃他于不顾吗?他也那么难,他还在坚持着,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他呢?” 宁之南听完这话,恨不能将她捆了一并带到彭州去随便找个好人嫁了,总好过在这汴京城里日日受煎熬折磨。她感到头疼,却最终还是化为无奈:“罢了罢了,就由你吧,该是你过的劫还是得你自己过。” 她看了穆宜华一眼:“我走了,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你要珍重。” 穆宜华拉着宁之南的手,笑了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知日后相见何期,唯愿你能过得好。”- 贺辰光临走前还去拜访了一趟左衷忻。 二人科考相识一见如故,如今山水相别,也是命运难测,一腔不舍难言尽。 “给你带了些我们眉州的特产,还有我岳丈他们新年拿来的一些吃食,你一个人住着也不能懒怠侍弄,要好好照顾自己。”贺辰光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看着他一个着绯服的五品官“家徒四壁”忍不住念叨起来,“家中没什么仆人也就算了,吃的也没多少。我说左御史,您是做官呢还是修行呢?要不要让我看看你头顶上的九戒啊?” 左衷忻一本整理笔墨一边嗤笑:“人都说夫妻相夫妻相,你与宁娘子成婚才多久,连说话都这么像了。” “别打岔啊,说正事儿呢。你这宅子啊,什么都有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清了,春夏还好,草木繁盛也显得热闹,可这一到了秋冬就不行啦,萧索寂寞,一个人怎么住得下去?你要二十二了,左状元,左御史!” “怎么?你打算给我做媒?” “我眉州老家确实有一妹妹,但人家才十一岁,跟你差了快一轮了,我说给你什么?” “月老不包姻缘干着急?”左衷忻调侃。 “你就使劲怼我吧,这事儿还不是你自己……嗯?”贺辰光从后院看见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时间不说话。 左衷忻奇怪,起身看去,只见贺辰光一手提溜着一只大雁走到屋里来,瞪着眼睛质问他:“你买大雁做什么?你要上哪家提亲去?” 左衷忻神情一愣,连忙接话:“提什么亲?过年用来吃的。” “你们明州有过年吃大雁的习俗?这得多难抓啊。”贺辰光当真了。他又往后院望了望,“不对啊……你买了两只大雁呢,你一个人吃得完吗?你不太对劲,你真的不太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贺辰光将大雁绑回后院的柱子上,走到左衷忻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左衷忻垂眸,没看他,半笑道:“没看上别家姑娘。” 贺辰光大恨:“你啊你,大好的年华,大好的前途,心思全部都留给那个远在明州的娘子。别想了,人家没准都已经嫁人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左衷忻将手中的笔墨纸砚整理好,抬头看向贺辰光,眼里有浅浅笑意:“见到了,还没嫁人。” “见着了?在哪儿见着的?她不会在汴京吧?”贺辰光仿佛听见了什么奇闻异事一般。 左衷忻不理他,只道:“管好你自己。” “行啊左衷忻,闷声不响的,什么都不跟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心心念念那个姑娘那么久,不想上门提亲?” 左衷忻摇摇头:“得再等等,现在……不是好时候。” “还等?那你买什么大雁?” 总不能说是一时鬼迷心窍吧? 左衷忻笑道:“我都跟你讲了,用来吃的。” “你看我像相信的样子吗?不是好时候,不是好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等姑娘真的嫁人了,你去抢亲才是好时候?” 左衷忻看了贺辰光半晌,冷不丁道:“你知道为何姜太公能活三百岁,而惠子只活了六十吗?” 贺辰光不明白他为何提这一茬,摇头。 左衷忻拍了拍贺辰光的肩膀,煞有介事:“那是因为啊……姜太公从来不管鱼的闲事。” 贺辰光一噎,看着左衷忻似笑非笑得逞的脸,无奈道:“随你随你,状元郎自有分寸,哪用得着我这个二甲的进士来管啊?只是有一句话我必须要告诉你,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你教过我什么,你自己可不能忘了。” 左衷忻拱手:“贺郎君金玉良言,必不能忘。” 第 59 章 赵阔把季凭腿打断这件事乃以讹传讹。茶馆酒肆总喜欢添油加醋吸引客人, 只要是客人爱起哄,他们就编。 只是这故事还没唱几天,就因为季凭与赵阔的先后脚造访而销声匿迹了。 打断腿是假, 但季凭想求娶穆宜华是真。其实像季凭这般在恤银一案后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望风之人多, 出头之人少。所有人都不敢触那个人的逆鳞, 却也知道,只要官家娘娘不同意,他总有妥协的一天。 季凭先是给穆宜华寄了几封信,可那些信连春儿的手中都没送到就被赵阔截胡了。他将信件一封封拆开,皱着眉头都没能看完, 就将信纸尽数丢进了炭盆里,啐骂道:“一个武将, 字都写不好,还学人家写什么酸诗酸词。阿兆十一岁写得都比他好,哪个看得上他?真是不自量力。” 齐千附和:“那是,又不是谁都像我们王爷似的, 文武双全,无人能敌。” “闭嘴。”赵阔正烦着,对齐千这般恭维也不受用, “除了他还有谁?你给我去查查!” 齐千连忙称是。 可这事要怎么查呀?难不成整个汴京城未成家的郎君一户户问过去:欸, 你们喜欢穆家娘子吗?想上门提亲吗?你们怕不怕襄王殿下啊? 这不更加讨骂吗? 是以,齐千找了间茶馆, 随意一打扮, 扯出个远方亲戚在宫里当差, 编了一出含沙射影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倒被天鹅啄了一口的故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是老江湖,哪个会听不出其中深意, 顿时心领神会,第二天便把故事讲得热热闹闹。 只是这故事跟齐千说得那也是大相径庭。赵阔知晓后问他,齐千讪笑:“小的哪敢啊,都是那群说书的,为了赚钱连脸面都不要了。” 赵阔吊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只吩咐了一句:“此事不要闹得大内都知道了,徒增烦忧。你继续找人看着穆宅周围,若是还有人敢打阿兆的主意,我不客气。” 这个新年过得让赵阔分外想念在北地的日子。那时的冬日,他常常守夜,一瓶烈酒,一堆篝火,一把长枪,在外头一坐就是一夜。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他坐在野地上,怀念着汴京的绮丽。可如今看来,那时的岁月虽然艰苦,却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天大地大任逍遥,无人束缚,无人管辖,若是成亲后能将阿兆带去北地,他竟也觉得不错。 不在京城,不事宫闱,就他们两个,过几年再添一个孩子承欢膝下,或者两三个也行。北地萧瑟,但有挚爱之人作伴必定好过京城风云诡谲。 可如今这终究是幻想美梦,他还在京城,他做了襄王,受着天子与朝臣的管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或许明天便成为了言官弹劾的托辞。他不能去找她,不能再做一丁点儿他们所认为的“不可逾矩”之事。 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他已经有五十七天没有见过穆宜华了,不可通书信,不可见真颜,相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他的骨血,丝丝入扣使他不得呼吸。 他迫切地需要寻找宣泄的出口。 “齐千,你将上月我狩猎得来的狐裘装好,还有大内赏赐下来的鹤氅,一并送到宫里去给安柔。” 齐千纳闷了:“给帝姬还是给穆娘子?” “先给安柔,上元节她必定出宫去找宁元庆,到时候让她顺路给阿兆送过去。” 齐千点头:“小的明白了!这就去办!”- 年节各家送礼,穆宜华领着春儿张嬷嬷清点礼品。往常有来往没来往的,都因着参知政事这个身份纷纷往穆府送东西。穆宜华特别嘱咐过,过于贵重、稀奇的礼品皆不可收,只要是寻常家里用的到的,稀松平常些的东西她都收下并一一回礼。一来是不想拿人手短,二则是不想坏了大家过年的心情,只要是合情合理的,都当是年节正常走动。 穆宜华将礼品清单翻来覆去,就连远在明州的乔擢英都送来了东西,可赵阔却是什么都没有。 穆宜华心中不知是失落、委屈还是生气,嘴巴一抿,“啪”地一声将册子合上,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春儿看出她心中不愉,连忙拿起一个镂喜鹊桃花的鎏金手炉递给穆宜华,笑道:“大姑娘,您还记得春闱那日送给左御史的那个手炉吗?他给您打了个新的送来,寓意可好了,是喜上眉梢。” 穆宜华拿起看见桃花的花样,轻轻一笑:“不是喜上梅梢,这是桃花。” “哎呀,那不就是有喜事要降落在您的身上吗?寓意岂不更好?”春儿笑道。 穆宜华看着她,轻叹一声,揉了揉她的脸。 “左御史还送了张顶好的貂皮呢。大姑娘你看,这毛油光发亮的,肯定价格不菲。”春儿捧着貂皮给穆宜华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左御史也算是平步青云了。想当初见着他,他连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如今竟有闲钱去买貂皮了。大姑娘,要不做个暖手套和围脖吧?您畏寒,冬天戴肯定暖和。” 穆宜华摸着貂皮顺滑的皮毛,在心中细细算了算,轻叹一声:“他为官不足一载,貂皮又这样贵,他哪有那么多闲钱。” 春儿听这话,又看了看手中的皮毛,这一张貂皮分量瞬间不一样了:“那……是要还回去吗?” 穆宜华笑着摆摆手:“可不敢拂御史的面子,回头参我可怎么办?” 她又细细比对了一下左衷忻送来的东西数目,脸色忽然一变,抬头问道:“他是送来了三份吗?” 张嬷嬷看穆宜华终于发现,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寻常年节送礼都只送给府宅主君,没有这样按人头儿送的。而且,左御史送的礼不像是客气地走过场,倒真是精心挑选过的。送给相爷的是雀舌,小公子的是笔墨字帖,给您的就是手炉和貂皮,好似知道您就是畏寒似的,送的东西都如此妥帖。” 穆宜华略微怔了怔,低下头没什么大反应,就轻轻“哦”了一声,转头去看乔擢英送来的东西——是南海的珊瑚玲珑珠项链,还有一封信。 京城世事多烦忧,唯有远在山海之外的小孩子的一封信才能体会到真正的世俗的快乐。 乔擢英过了生日,已经十五了。乔老爷将自家一间香料铺子的小生意交由乔擢英打理,还没半年便赚了不少,乔老爷开心,打算今年再给他三间,若是经营的好,等他再大些,家中的香料生意便由他来照料了。 上月他在和苏瓦纳布米来的海商签订来年香料合契时,从他那儿收了一串品色极佳的红珊瑚珠。乔擢英又找来巧匠将一个个珠子玲珑雕刻,不远万里寄来汴京。 书信中写道:我瞧姐姐有个珊瑚簪子,与此项链必定相配,与姐姐也必定相配。姐姐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还望这小小项链,姐姐不要嫌弃。 穆宜华笑着将这珊瑚珠子拿起来瞧,欣慰道:“孩子果然会一点点长大啊……”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喃喃自语:“长青……也会一点点长大的吧?” 张嬷嬷笑:“哎哟,小公子今年长高好多呢,都跟大姑娘您一样高了。再过几个月,怕是我们都要仰头看他了。” “那敢情好啊,以后让他在府里都做做苦力,还能剩下一笔月钱呢。” 春儿接茬:“小公子细皮嫩肉,哪干得了这种粗活。” 穆宜华甩手随口道:“那就把他丢外边儿去,让他跟乔二郎一般去学做生意,风吹日晒的,让他吃吃苦才知道如今的日子来之不易呢。” “儿郎大了,不像女儿家,都是要跑出去的。大姑娘大可不必急在这一时。” 听了这话,穆宜华没由来的惆怅,她托着腮望着门外的雪景出神:“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难不成血亲骨肉也是如此吗?” 这话一出,穆宜华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 她不是早就尝过骨肉分离之苦了吗?上天给了他们最亲密无间的联系,却也在一开始便注定了最惨烈的告别。 - 正月初五,汴京大晴,金光映雪明星荧荧,犹如璀璨星河从御街一路铺到城郊。 十里长亭,送不尽依依惜别情。 宁之南眼角挂着泪,宁夫人抓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不停。 “彭州地热潮湿,你自小长在汴京,难免水土不服,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定要好好看病吃药。你如今嫁人了,是个大人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辰光,好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贺辰光郑重点头:“母亲您放心,我一定待阿南好。” 穆宜华与宁之南二人相对而望,都强忍着眼泪笑看着对方。 宁之南眼角红红,笑道:“你不许哭,你一哭我就也想哭,太丢人了。” 穆宜华拭去眼泪,打了她一下:“我才没哭呢。”说罢,她将一个小盒子递了上去,“给你的,你好生收着。” 宁之南惊讶的接过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只略旧的胡人磨喝乐,吹胡子瞪眼煞是滑稽。 “你的还在?”宁之南惊呼,“我的都丢了……” 穆同知被勾起回忆,也笑道:“你们两个因为这个磨喝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谁能想到小时候扯头发的两个小姑娘长大了竟这般要好。” 宁之南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磨喝乐,眼泪又不争气地出来了。 穆宜华立即调侃道:“这就是你小时候抢的那只!我如今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收着。若是再丢,我……我就……” “我就不理你了”这句话终究是咽在了口中,不舍得说出来。 宁之南看着穆宜华,还是哭了。 年少相伴,金兰之谊,经年不变,这样的情谊难得,可她们却真真切切地拥有彼此。 穆宜华真切的觉得自己幸运。 宁之南上前拥住她,声音哽咽:“我只望你过的好,只愿你过得好。” 穆宜华拍了拍她的背:“我也是。” 宁之南想起什么,有些置气地在她耳边轻声提醒:“男人不好,姐妹才是最好的。所以你要听姐妹的话。” 穆宜华轻笑一声,哄她:“好好好,我们阿南天下第一好。” 宁之南不想放开她,却也没有办法。 她牵着穆宜华的手,郑重道:“万水千山,情谊依旧。” “嗯。”穆宜华也郑重回应,“白头如新。” 宁之南深深地笑了:“倾盖如故。” 贺辰光看着二人依依不舍,用手肘顶了顶左衷忻:“我们呢?” 左衷忻嗤笑,故意调侃:“纵使相逢应不识罢。” 众人闻言又笑。 宁肃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催促着二人上车:“时辰也差不多了,再晚就赶不上黄昏到客栈了,早些启程吧。” 贺辰光揽着宁之南上车,宁之南忽的回头,北风卷起她鬓边长发,迷了双眼。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抿上了唇,转身钻进马车中。 马车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道辙子,大地的那头是山,而山的那头又是什么? 忽然,宁之南钻出马车的车窗,朝着仍旧立在亭中目送他们的人们大喊:“我们走了——你们要珍重啊——” 要珍重啊,我爱的人。 第 60 章 新年的头几天一过完, 穆宜华便觉得日子清净了很多,也不知是不是宁之南离开的缘故,总觉得心境萧瑟了许多。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庭院里或者书房里看书看账册就能过一下午。 宁之南临走前还给虞倩倩送去了新婚贺礼。穆宜华本以为自己的贺礼他们不收, 但宁家以后毕竟是帝姬的婆家, 虞府多少还是会给一点脸面收下的, 但还是没有。 穆宜华真不知道要说他们固执还是蠢笨, 如此一遭,心中唯有对虞家还留有的一点心念,也只是虞倩倩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穆府一家三口在府中吃完饭便赶着车去御街上逛夜市。 车水马龙,人人衣着锦绣, 满面春风,提着灯笼走街串巷, 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回京后第一次逛灯会,穆长青兴奋极了,拉着穆宜华东走西瞧, 看见什么买什么。穆宜华也不拘着他,左右每年就那么一次,让他开心最重要。 明明出来时已经吃过饭, 但他还是买了满手的小吃, 连茴郎和春儿都快拿不过了。他吃着手中的芝麻白肉,眼尖忽然瞥见一个老虎灯, 将手中的吃食转身便塞进另一个小厮手中, 拉着穆宜华就跑:“姐姐姐姐, 我要那个灯笼,你帮我猜灯谜!” 几人来到铺子前, 忽见左衷忻正一人独自闲逛,拿着挂在灯笼下的谜面细看。烛光映在他的面庞上,给他那白净清冷的五官添了几分暖色,眸中清亮,转头看见了他们。 “左郎君!”穆长青跑上去抱住他,“你也来逛灯会吗!” 左衷忻笑道:“是啊。” 穆长青的眼睛在他周围滴溜溜一转:“上元佳节都是人约黄昏后,左郎君你怎么形单影只的?” 左衷忻浅笑不答,穆宜华上前敲了敲穆长青的头顶:“胡言乱语。” 她又转头对左衷忻说道:“这孩子在你这儿实在是太没规矩了,左郎君大可不必惯着他。” 左衷忻望着她,含笑摇头。 “上元节本就是团聚的日子,泰安若是无事,不如跟我们一处闲逛得了。”穆同知说道。 左衷忻行完礼还没回答,便被穆长青拉着猜灯谜。 他指了指老虎灯:“左郎君,我要这个,你帮我猜你帮我猜!你肯定能帮我猜到的,你可是状元郎啊!” “十文钱三次。”小贩笑说道。 穆宜华刚要付钱,却被左衷忻拦下:“我来吧。” “这如何使得?” 左衷忻直接将钱递给小贩:“就当是给长青的新年礼物。” 穆长青兴奋大叫。 他拿起第一个谜面,只见上头写道:层云隐去月当头 (打一字)。 穆宜华点了点穆长青的脑袋:“你自己先想想。” 穆长青托腮皱眉想了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眼巴巴地看向左衷忻。 左衷忻笑了笑回答:“屑。” “哎哟,郎君猜得可真快啊。”小贩将老虎灯递给穆长青,“还有两次呢,郎君再猜猜?” 穆长青拿着老虎灯又看中了另一个,正想说,却见左衷忻扭头问穆宜华道:“穆娘子想要哪个?” 穆宜华有些受宠若惊,她指了指一盏普通的花灯:“就那个吧。” 左衷忻没回答,他指着小贩身后最大的雕花百蝶马骑灯道:“那个如何?” 小贩笑道:“郎君,那个和这些可不一样。那个得一百二十文钱,还得猜对三个谜面才行。” 穆长青有些不乐意了:“三个谜面就三个谜面,我们左郎君可厉害了。” 左衷忻也不等穆宜华答应,便将钱付给了小贩:“出题吧。” “好嘞,郎君请听好。这第一个谜面是,云上空闲月分明,打一字。” “昙花一现的昙。” “风动它不动它动风亦动,有风它不动无风它才动。打一物。” 穆长青歪头:“嘶……就在我脑子里了,就在我脑子里了。” “摇扇。”左衷忻答。 “对对对!哎呀,都怪左郎君回答得太快了,不然我一准能想到。” 小贩笑着出第三题,他的眼睛在穆宜华与左衷忻二人之间逡巡一圈,含笑道:“春风点丹青,枝枝醉红霞。此霞非彩云,染红半边天。渔人乘舟随落英,路上行人忘还家。打一花卉。” 左衷忻听完这谜面,眼色微变,他侧脸错目,似乎有意躲开一点穆宜华。 穆长青思忖一番:“我知道了!左郎君你知不知道?” 左衷忻貌似颇有歉意地看了一眼穆长青,摇头:“在下愚钝。” “哎呀,是桃花嘛!就是我姐姐啊,我姐姐的名字!”穆长青高兴地手舞足蹈,他向小贩伸手,“我们全部答出来了!” 小贩也高兴,连忙递上马骑灯:“小郎君小心收好。” 穆长青提着灯笼仔细端详,只见灯笼共有六面,上下两层分别雕花镂刻,灯笼纸上绘着花卉各异,各色蝴蝶百余只,灯笼转起来仿佛百蝶追逐嬉闹花丛间。 “这个可真好看。”穆长青小心翼翼地将灯笼递给穆宜华,“左郎君眼光可真好。” 穆宜华接过雕花百蝶骑马灯端详,烛光暖融融地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把她的脸也给熏红了。 春风点丹青,枝枝醉红霞。 这谜面仿佛便是为着这一刻描写穆宜华而生的。 左衷忻看得有些失神,瞥开目光望向一处,却不经意对上穆同知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有些无措。 只见穆同知笑着颔首,没有过多的问询或是斥责,走上前去问穆宜华:“如何,喜欢吗?” 穆宜华点头笑道:“嗯,多谢左郎君。” 左衷忻心中舒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听后头一人高喊:“穆姐姐!” 众人扭头看去,是安柔与宁元庆,后头竟然还跟着穆宜华多日不见的赵阔。 他看见穆宜华手中的骑马灯,又听见方才她朝着左衷忻道谢,便知这灯笼从何而来。 多时不曾见她,心情本就不好,如今一见还是这样,他的脸色更加阴沉,走到众人面前时一言不发。 “襄王殿下。”穆赵几人向他行礼。 赵阔点点头:“在外便不拘礼了,叫我三郎便可。” 穆宜华听他语气不善,抬眼看了看他,只见他目视前方并不给自己眼色。这下穆宜华心中也有气了,贺礼没送暂且不说,多日不见,竟还给自己摆脸色。她沉着脸将头扭向一边,刻意远离他。 赵阔斜眼瞧了瞧,鼻子呼出一口深气,沉默地站在一边。 二人正别扭着,左衷忻却好似无意离开这拧巴的氛围,站在旁边看了一眼便侧目看向猜灯谜的安柔与元庆。 宁元庆帮安柔猜了两张灯笼,一人一盏手上提着。 一行人默契地一同游逛在街上,行人迎来去往,他们汇入人流便如同尘世所有凡人。 要说今日这队人马能平和地待在一起也是奇迹,不管是宁元庆与左衷忻还是左衷忻与赵阔,都好似应该是互相不对付的人才是,可偏偏几人正和谐地与穆同知探讨着对金政策,讲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侃侃而谈。 安柔与穆宜华走在一起,努努嘴道:“男人真烦,这种事情在朝堂上商量不够,大好的节日出来玩儿还要讲这些,真是扫兴!” 穆宜华抬眼看向前面并排走得四个人,忽然对上赵阔与左衷忻一同向后望过来的目光,连忙低下头看着鞋尖走路。 穆宜华觉得自己都要背过气去了。 “左御史好才情,替他们姐弟赢了不少灯笼吧?”赵阔忽然道。 左衷忻敛眸笑道:“刚好两盏罢了。” 二人正说着话,穆同知不知怎的已经往前走出好几步,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 安柔打了个“哈哈”,连忙对着穆宜华道:“穆姐姐你这灯笼真好看,可以给我吗?” 宁元庆紧接着问道:“你手上这个不喜欢吗?我再给你买一盏?” “我就要穆姐姐手上这个。”安柔扭头对穆宜华撒娇,“穆姐姐,好不好?” 穆宜华紧了紧手中的提竿,用余光去瞥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她实在是不敢细看,硬着头皮递过去:“帝姬喜欢,便给帝姬吧。” 安柔连忙接过道谢,又将自己手中的灯笼递给穆长青:“这个不好看,让长青拿着吧。三哥,你要不再给穆姐姐买一个吧?” 穆宜华酝酿了半天才敢去看赵阔,赵阔沉默地望了她一眼,走过来道:“喜欢什么样的?” 穆宜华低下头,不敢大声说话:“不用了……” 赵阔哼了口气,放在平时他走就拉着她去买了,可今日心里就是气,堵得慌,就是想故意做弄她:“那算了。” 穆宜华看他没那个意思,心中颇为不是滋味,抿抿嘴起身往前走,赵阔赶紧跟在旁边。 宁元庆将自己灯笼与安柔换了一下,骑马灯就拿在他手中。 左衷忻没管他们,只在前面独自走着。 穆长青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重新将骑马灯拿回自己手里,又一个后撤步退回原位,在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是老虎生气吓死狐狸,还好自己眼明手快。穆长青不禁在心里夸自己。 “爹爹和太子哥哥去上清宫了吧?真是的,他们每年十五都去,我也想去。可爹爹就是不让!”安柔小声抱怨。 赵阔开口生冷:“爹爹与大哥是办正事的,又不是去玩儿的。哪像你,整日里就想着玩儿。” 安柔对着他做鬼脸:“略略略,你就是羡慕!” 正月十五的夜市一直闹到深夜,但未到戌时安柔便开始犯困。宁元庆想着送她回宫,可安柔却不依。 “今日难得两尊大佛不在大内,我才不想回去呢。三哥,我能去你襄王府歇息一晚吗?” 赵阔笑道:“我能说不吗?” “哈哈,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安柔又跑到穆宜华身边,“穆姐姐,我有从宫里给你带来的新年礼物,你随我一同去拿一下好吗? “就在马车上呢,不过我的马车停在了襄王府,你可能得跟着我去一趟。”安柔连忙补充。 穆宜华听出了什么,她有些犹豫地转头看向穆同知。 穆同知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多谢帝姬好意了,我们陪阿兆一同去,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各自回府吧。” 众人拜别。穆长青挤到左衷忻身边,悄咪咪地说道:“左郎君,你放心,这灯我一定好好留着。” 左衷忻颔首:“穆小郎君喜欢就好。” 穆长青嘿嘿傻笑一下,刚想跟上,又折返回来神神秘秘地问道:“左郎君,你以前是不是叫左吉郎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 61 章 一行人到了襄王府门口, 安柔亲自接穆宜华下马,二人手牵着手走进角门,根本没有等身后的赵阔。 安柔将穆宜华拉进房间, 叫侍女搬出两个盒子放在她面前:“一件是鹤氅, 还有一件狐裘。这狐裘可是大哥打猎得来的, 叫尚衣局做了好久呢。” 穆宜华看着面前的礼物,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又把嘴闭上了。 安柔笑道:“如果有话也不必同我说,人都来了,有什么话就跟他讲吧。” 赵阔已然立在门外,安柔笑着出门, 又嘱咐道:“长话短说,穆家人都在外面候着呢。”说罢, 快步离去,屋内只留下他们二人。 穆宜华想着此前还因为赵阔未能送礼而心中期艾,即使知道他不会变心,却仍旧免不了胡思乱想,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是常有之事。 如今看着这些东西,又想起二人的处境和方才赵阔对自己的态度,一时间心酸苦楚尽数涌上心头。她紧攥着双手, 强忍泪意, 定定地注视着他半晌,垂下眼眸行礼:“多谢殿下好意。” 赵阔几步上前将她拥住, 语气有些急:“不要这样同我讲话, 我心里听得不舒服。” 穆宜华嘴巴一瘪, 身体挣了挣也没挣脱,没好气道:“不是你先不理我的吗?我还以为襄王殿下从此后就当没我这个人了呢。” 听这话, 赵阔心头油煎一般,他抱怨:“你以为就你难受,我整日被爹爹阿娘盯着,我就不难受吗?信也送不出,话也传不了,如今借了安柔的名义好不容易能看见你,遭了抱怨不说,你且告诉我你同那个左衷忻是怎么回事?” 穆宜华一下子挣开,瞪着他说道:“怎么回事?我倒是想问问你同辛秉逸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来回答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赵阔气憋在胸腔上,“我和她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那都是阿娘一厢情愿!我什么都没有同她讲过!” “那我和左郎君逾矩了吗?”穆宜华气得委屈,眼里蓄着倔强的泪水,“长青要灯笼,左郎君便给他买了,给我买的也只是顺便而已!” “你们家还留他吃年夜饭呢!你……你还把十灯琉璃盏送给他!”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派人盯着我?”穆宜华不可置信。 赵阔有些心虚,但仍旧理直气壮:“我,我府上仆人路过穆府看见罢了,你心虚什么?” 穆宜华抬手就朝他打去,赵阔没有动,任她出气。 穆宜华打了十几下才消气,又说道:“那天夜里风雪那么大,我主持内宅之事,于情于理应该把客人安全送回家才是,可那天晚上我放车夫回家了,那我把琉璃盏给他有错吗?” 赵阔见穆宜华说得头头是道,气上心头,口不择言:“行,好,你没错,你什么错都没有!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肚鸡肠!” “你……我……”赵阔这话一说完,穆宜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唰”地一下流下来。 赵阔顿感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上前几步要去哄。 穆宜华一把将他推开,她抹了把眼泪道:“合该是我错了,误了襄王殿下的好姻缘,还难为襄王殿下大费周章地送礼物来。这东西我也是消受不起了,殿下留着给未来的襄王妃吧!”说罢,起身要走。 赵阔连忙将人拉住按回椅子上,连连告饶:“我方才说错话了,那不是我本意。我……我心中难受才口不择言的。” 穆宜华用袖子将眼睛捂住,努力让自己维持正常的模样。 赵阔在她面前蹲下瞧着她,轻声细语:“我太久没见你了,我一见到你就看见你对着左衷忻笑,你觉得我心里会好受吗?若是你见着我和……” 穆宜华瞪了他一眼,赵阔赶紧收声。 “你看看你,我就只是说说你就这样了,何况是我亲眼看见。”赵阔如今抓着她的手,誓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倾诉,“我们六十四日未见了,我真的……真的很想你,阿兆。” 穆宜华的眼泪簌簌而下,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赵阔心如刀绞,一点点将她的眼泪擦掉,而后发现怎么也擦不完,只用自己温热的嘴唇贴上眼睛,一边吻一边哄:“别哭了……是我错了。” 穆宜华收了声,赵阔看着她,心下怅然:“你如今有哭不完的眼泪,都是因为我……都是我害的……” 穆宜华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却是如鲠在喉,半分说不出话来。 他们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彼此的爱意已明了,等待的誓言也许诺,还能说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 赵阔摩挲着她的手指,依依不舍:“你要走了吗?” 穆宜华颔首没说话。 “我和辛秉逸的事你真的不要想太多,我肯定不会答应的,绝对不会!”赵阔眼中闪着坚定的神色,好似穆宜华若是不信他便要将心剖出来一般。 穆宜华右手虚虚地盖住赵阔的嘴巴,轻声道:“我知道。” “你信我。”赵阔信誓旦旦。 “我……我,我信你。”穆宜华说道,可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颤,酸软无常。 赵阔好似听出了她话中的犹疑,不安地看着她。 穆宜华瞧见他的神情,沉默一会儿。 二人起身,穆宜华微微踮起脚尖在他嘴角印下一个吻。 “我要走了。”穆宜华伏在他的耳边说道,“三哥,我要走了。” 赵阔揽住她的腰不让她离开。他垂着头,眼睛有些水雾,不舍地看着她。 穆宜华心疼地一塌糊涂,呼吸微窒,连忙退开几步,捧起两个盒子便向外走去。 身后的赵阔没有声响,穆宜华忍不住停住脚步回头看。 屋里的赵阔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背后的暖烛也化不开冷月清辉下他沉默哀伤的脸。 他想说些什么,却扶着门框看着她,无语凝噎- 回到家中,穆宜华将狐裘与鹤氅整整齐齐地在床上铺开,皆是洁白无瑕的衣物,上头却是一点污渍血迹都没有。 赵阔对她素来是用心的。 可这却让穆宜华更加感到无可奈何的伤心与悲哀。 多好的儿郎,多好的情意啊,却偏偏为何,如此艰难? 门扉突然被扣响,穆宜华抹去眼角的眼泪,开门却见是父亲。 穆同知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叹了口气坐下,开门见山:“同襄王吵架了?” 在父亲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穆宜华点点头。 穆同知没有责骂也没有愤恨,他沉默了一瞬又道:“民清是个好孩子,若是你们生在寻常人家,父亲定然不会阻拦你们。很多话,为父先前就说过了,你素来聪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阿兆,世事并不会皆如人所愿,遗憾与妥协才是人生常态,莫要再执着了。” 穆宜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被勾了出来,她垂泪道:“爹,女儿何尝不知放手才是最好的,可是……可是三哥待我如何您也看见了。他太好了,好到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拒绝他,甚至忘记他……女儿不是没有提过,他比我还要伤心,您让我如何是好? “有时候女儿真的不明白,我们不过只是心悦彼此,为何天下之大,就唯独容不下我们二人?恤银一事,错根本不在我,他们又为何要将所有的事,所有的罪责都在我头上算一份?又为何……要将我贬得一文不值?” 京城里对穆赵二人的旖旎绯闻从未停歇过,而背后之人多是诟病穆宜华却鲜少有人指摘赵阔的。他们只当是男儿惯有的风流韵事,而一个女儿浪名缠身,活在这个世上都是不要脸。 穆同知看着女儿流泪,心疼至极,他抿唇皱眉,良久叹出一口气:“孩子,父亲虽为男人,但还是要告诉你,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苛刻的。你们就好像是立于高架的白瓷瓶,只要有一丁点儿的裂缝和涂彩,就会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从而冷嘲热讽、口诛笔伐,定要你们以死明志才算完。他们如今借着襄王、程耀、曹氏等人谩骂你,不就是如此?可女子也是人,人无完人,何必如此? “父亲素来看不惯此等行径,因此也从未觉得你有什么错,你不要自责,不要自我厌弃,不要妄自菲薄。我们家阿兆,就是全汴京最好的娘子。” 穆同知看着穆宜华,浅笑着,眼中盛满了慈爱的目光,穆宜华喉间酸涩,泪如雨下,一下子扑进父亲怀中嚎啕大哭。 穆同知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这天下呀,也不止他们赵家有好儿郎,别家也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为这赵阔流了多少眼泪,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还要为他伤心到什么时候?爹爹定是永远都向着你的,若是赵阔真的爱惜你,如今这个局面,他就应该放手,你也该放手了。” 穆宜华缓缓直起身子,眼泪还挂在鼻尖,她不说话。 穆同知没要求她一定要有反应,又继续自说自话。他瞧了一眼穆宜华,试探问道:“这个左御史啊……人还是不错的,是不是?” 只一句,穆宜华就听出了父亲的意思,今日受得气实在是太多了,她嘴巴一瘪,一通发泄:“又是他!又是他!怎么今日人人都提他!三哥跟我提他,您也跟我提!我现在谁都不想,谁都不要,我就想……就想……” 她没法把话说话,哽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急得她开始嗳气。 穆同知见她是真的急了,连忙住嘴:“好了好了,爹爹只是随口一提,不说他不说他……” “我如今看见他,我就会想起倩倩。倩倩就要嫁进那个暗无天日的侯府去了……倩倩本是可以嫁给他的!我此前还告诉倩倩,说她若是嫁给左郎君定是能顺遂一辈子的。如今倩倩没能如愿,若是我反倒成了那个人,那让倩倩如何自处?让我今后如何面对她?” 她太难受了,她真的太难受了。这几月来的伤心幽苦委屈心酸全部憋在心中发酵,如今一旦开了口子,便犹如海啸一般喷薄而出。 “爹爹……倩倩难违父命不得不嫁进侯府,若是有朝一日……您会不会……” “爹爹绝不会如此。”穆同知眸色深沉,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绝不会如此。我与你母亲有着一样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两个孩子开心快乐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无有负担枷锁,逍遥一世。” 穆宜华心下大为动容,只觉自己是这世间最最幸福的小女儿,一瞬间眼泪又要出来了。 穆同知打趣道:“哎哟,我们的阿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时候可不见得有这么爱哭。” 穆宜华连忙吸吸鼻子,忍住眼泪。 穆同知不想再惹她伤心,岔开话道:“新年已过,春日即临。东风将来,是时候酿桃花酒了。你母亲留下的酒方,你还记着吗?” 穆宜华点点头:“记着呢,这酒只能用汴京城郊的溪水酿,本以为这辈子再酿不成了呢……” “今年种下一坛酒,来年春日,便带着这酒,敬慰你母亲坟茔吧。” 第 62 章 上清宫里出事了。 早朝还没上完, 大内便传出了闲言碎语,说是太子在斋戒之日,开了荤腥。 而且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荤腥。 朝中都知道太子有些不着调, 但不过是喜好美女, 身在高位的男人又有哪个能真正戒色?众人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 觉得无伤大雅罢了。 可今日之事, 乃是发生在官家最最重视的上清宫。他曾勒令随行人员斋戒五日,净身沐浴焚香方可朝拜真人。可自己的儿子却成了唯一一个犯戒之人,还被皇后和上清宫道长看了个正着。 皇家的脸都被他丢大发了。 皇帝气得头疼,差点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厥了过去,太医看了好半晌才将将苏醒, 被人服侍着吃了药才慢慢缓过劲来。 皇后也是被气绿了脸,旁人还只是听说, 她却是真真切切瞧见的。 瞧见当朝太子,自己的大儿子如何荒唐,如何淫、乱,如何衣冠不整地被众人瞧见, 寻常人家都受不了这丑事何况天家? 皇帝是不想也没法管了,只能皇后撑起后宫一片天。 太子被罚跪在阶下,她怒目横对, 冷言冷语:“你和陆秀, 多久了?” 太子臊眉耷眼,不敢说话。 皇后直接甩下茶盏砸在他身上, 怒斥:“问你话呢!哑巴了?” 太子支支吾吾, 根本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去……去年穆府家宴之时……” “去年?去年?”皇后如今根本顾及不了什么皇家礼仪, 她只觉自己这个一国之母当的是个极大的笑话,“七月穆府家宴, 如今已是正月了。六个月,六个月!整整半年!赵闵你真是好本事啊,我管不住你了是不是?家花没有野花香是不是?整日里只顾着这些腌臜之事,正经事一件不干!你东宫那么多妃子嫔御,你还不知足!怎么不见得你给我生个皇长孙!” 太子被骂得像根蔫儿草,听着这话,立马激灵,抬起头来欣喜地对皇后说道:“阿娘,有皇长孙,有皇长孙了!” 皇后蹙眉:“什么?” “陆秀,陆秀她有身孕了,已经两个月了。” 皇后闻言先是愣了片刻,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太子,缓缓地起身,用一种新奇的、诧异的语气询问道:“赵闵,你好像很开心?” 太子停住,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阿娘……不高兴吗?您一直心心念念求的皇长孙,他来了!陆秀才是那个应该进宫的人,不是那个陆昭瓷!那个陆昭瓷飞扬跋扈,恃强凌弱,她若是入了东宫,东宫必定没有太平日子。” 皇后听他这话,忽然自嘲一笑,她颓然地坐下:“好啊好啊,一个两个的……全部都在女人身上栽跟头!你和你三弟真是一个德行!我生下你们两个我真是造孽!” 太子听皇后说着话,有些不乐意,他站起身道:“阿娘,我知道你素来喜欢三郎更多点,但是在婚姻大事上,我从来都是听你们话的,不然也不会娶那个孙合袖为太子妃,人无趣不说,这肚子一点儿用都没有。要儿臣说,这东宫没有皇长孙,全赖她!” 皇后扶额不言。 太子又进一步:“阿娘,这个孩子来之不易。左右我们都是定了陆家送女入东宫的,一家姐妹都姓陆,谁嫁不是嫁?又为什么非得是陆昭瓷呢?我听阿秀说,那个陆昭瓷常常在家中欺负姊妹,她身上都有好几处疤痕,这样的女子,我是断不能要的。” 话罢良久,皇后像是疲惫至极,她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这个冤家的……这肚子里的孩子也属实不易,便就让这陆秀进宫吧……” 太子欣喜:“阿娘所言当真?” 皇后懒怠看他也不想回答,只说道:“你听着,此女入东宫你一定得看好了。你觉得她柔弱可欺,可本宫却不觉得,此人心机深沉且做事不择手段,你要小心了。” 太子摆手轻笑:“阿娘言重了,阿秀一介庶女在家中又不受宠常遭人欺侮,又怎会有胆子在东宫闹事?” 皇后不想再看见他,直接叫他退下。好在陆家的赏赐还没下去,先前陆昭瓷进宫也多是风言,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只是经此一遭,别说陆昭瓷一个人了,往后整个陆家都别想再有好名声了。 太子的事情一出,连带着赵阔也遭了殃。皇后将他召到宫中一通询问,问的什么不言而喻,众人只看见襄王殿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从蕊珠宫中走出来,一言不发地骑马回了府。 皇家纳妃的礼节不甚繁琐,但却在一个月内全部置办妥当,陆秀也被接近了东宫,封做了宝林。 几家欢喜几家愁,陆秀如愿以偿,只是不知这陆昭瓷又是怎样的一种境遇了呢? 虞倩倩在开春时节嫁进了南阳候府,穆宜华去街上瞧了,挂彩飞红,锣鼓喧天,仪仗队浩浩荡荡地从南阳候府走到虞府门口,虞府的嫁妆也风风光光地搬进了南阳候府。一场婚礼赚足了汴京城百姓们的目光与口舌,瓦肆酒馆彻夜谈论,都道虞家娘子性情温柔,嫁了个好人家。 只有穆宜华,只有她,觉得心中刺痛不舍,难言心绪。 - 岁币送达金地,已是汴京的初夏。使者从北地回来,与他们一同回到京中,还有金人的第二道索金信。 群臣激愤,朝野上下无不唾骂金人贪得无厌。主战主和两派更是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说另一方穷兵黩武的莽夫,一方说另一方软弱无骨的懦夫。皇帝本就身体不好,被这群朝臣吵得头昏眼花,想散朝却又被他们拖着不让走,说是一定要把这事说清楚了才行。 皇帝气得血气直冲脑门,一个猛然站起大喝,话哽到一半忽然停住。他两眼失神空洞,在群臣的注视下直直地栽倒下去。 皇帝昏了,虚弱地躺在纱帐后喘着仿佛窒息的粗气,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他的脸皮像干枯松垮的树皮,胡须又像杂草一般附着在脸上。 皇后静静地看着帷幕后的丈夫,面上看不出情绪。 辛谯、穆同知等一干重臣立在延福殿堂中,皇后转出身去,神色沉静道:“官家病重,但国事不可无人治理。本宫即日便下懿旨,太子监国,襄王辅政,还请诸位大人多尽心尽责,共渡难关。” 太子第一次上朝,确实做足了储君的架子,早朝一直上到晌午,这是今上登基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皇后垂帘听政,襄王坐阵侧首,垂拱殿一派肃穆庄严。群臣言辞激烈,口若悬河,都在商讨着同一件事——金人索钱。 “娘娘、殿下,我大宋抗辽不过一载,若是此时再次挑起战事,怕是于我们不利啊。” 赵阔如今越发有了亲王的气势,绯服加身,金兽躞蹀带缠腰,端坐在垂拱殿左侧,垂眸凝视着殿中重臣,凝神静听,右手拇指时而转动一下玉扳指,掀起眼帘看向正在说话的人。 “邓寺正从何得出这个事实啊?”他沉声缓缓道,“据本王所知,邓寺正做承旨不过三月,而后又做了集英殿修撰与大理寺寺正,没有一样与军马政务相关,邓寺正为何就如此肯定我大宋军马疲弱,不堪一战呢?” 童蒯上前一步:“襄王殿下,邓寺正虽不擅军马政务,但微臣确是跟随您前线御敌的人对吧?微臣斗胆进言,我大宋的军队比之金人确实……何况战乱纷争,最终苦得终究是百姓,若是能守得太平,花点金银又能如何?” “花点金银又能如何?”穆同知嗤笑,“童大夫,若是你有一邻居,你与他无冤无仇,他力气比你大长的也比你高,你呢比他聪明比他有钱。他不想依靠自己的努力赚钱,只想不劳而获,问你要钱,你不给他就要打你,你觉得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就算您,童大夫忍气吞声,大人有大量,今日要一千两给得起,那他明日若是要一万两,一百万两,一千万两呢?你给的起吗?等到你给不起又打不过的时候,你的金银从何而来呢?还是说,你要拿你自己,拿你自己的妻儿去抵债?” 童蒯冷笑:“朝中众臣不过都是在为娘娘殿下出谋划策排忧解难而各抒己见,穆相此番言论到底是谏言还是含沙射影拐着弯儿地咒我呢?在下知道穆相因为一些私事对我素有偏见,然宋金之事是何等要紧之事,穆相既为参知政事,还是莫要感情用事为好。” “感情用事?”穆同知讥讽,“以地事秦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以金银侍奉讨好,难道就能得一辈子安稳?” 太子坐在殿上叹了口气:“诸位爱卿莫要争吵,当务之急是想出万全之策。辛卿,从方才你便沉默不严,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辛谯眉头深锁,他踏出一步拱手道:“臣有肺腑之言,还请殿下悉听。” 辛谯为枢密使掌管军务,大宋的军队将士们如何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他说了实话,金人骑兵强盛,又是游牧民族,犹如汉朝匈奴一般强势彪悍,大宋重文轻武,若是以如今的兵马硬抗,怕是势均力敌都难。若是能拖延住金人的脚步,五年,不,不用五年,三年厉兵秣马,抵御金人应是可以的。 太子听罢,又问了几人意思。有几个听枢密使都这么说了,便也就附和着不再多言,可等问到左衷忻,他却十分坚决地说,不可再答应金人的任何要求,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能再迁就讨好金人。 太子听完左衷忻这话,本以为朝会快结束了,没想到又要拖延时间。他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着,强笑着问道:“左御史有何高见啊?” “金人如今一步步试探,便是要知道我们的底线在哪里,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他们便会气势大涨,认为我们大宋是羸弱不堪,毫无骨气的国家。蛮夷之族无有道德礼节,到时候必定会做出更为过分之事。若真到了那时,悔之晚矣。”左衷忻的发言掷地有声,他无畏无惧地看着太子的眼睛。 太子真是要被逼疯了。 赵阔看了半晌,终于开口。他起身走到太子面前抱拳:“兄长若是同意出兵,臣弟愿亲自领兵再战沙场,歃血而归。” 这事情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也不可能就在今日的朝堂上解决。 皇后看出太子的为难,朗声开口道:“金人之事,本宫与太子襄王心中都有了大致的算计。如今已近晌午,不宜留诸位大人太久,今日散朝,此事明日再议吧。” 太子看着群臣退出垂拱殿,这才喘了口气,捏了把汗。 皇后从帘子后走出来一把拉住赵阔的手臂:“你如何能在朝堂上跟你兄长请缨?辛谯说得不无道理,今日是你莽撞了,让你兄长难做。” 赵阔垂眸,也只是自己的过错:“儿臣错了,请求阿娘原谅。” 皇后叹气,拉住他的手道:“你的想法阿娘知道,阿娘也觉得颇有道理,但是此事得缓缓。朝中有很多人,尤其是童蒯、还有一群老古董们,他们只求安稳,不懂突进,难以长久的。你要慢慢来,让更多的人认同你,站在你这边,你才有可能获得支持,明白吗?” 赵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太子站在一边看着这厢母子情深,神思恍惚,心仿佛被细细密密的针刺一般。他难耐地喘息了一下,看着皇后同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寝殿,牵着小儿子转身就出了垂拱殿。 第 63 章 朝廷在权衡利弊后, 还是选择送去第二批金银。穆同知痛心疾首,赵阔知晓后也是在朝堂上不发一言,但是他听从了母亲的话, 再没有在朝堂上拂过自己兄长的面子。 众人皆以为金人消停一些日子, 加之夏日来临, 金地水草丰茂, 也是畜牧的好时节,他们必定不会在此时发难。 可边陲的折子一封封送入汴京,皆言今年金人行为异常,于宋金交界处大量放牧,马匹的数量较之之前多了数倍。 赵阔看着这些折子, 眉头越锁越深。 六月,盛夏酷暑, 金人以马群丢失的名义,第一次跨过了宋金边界,与这个消息一同送到汴京的还有金人斥责大宋不守信诺,所定岁贡缺斤少两, 弄虚作假的控诉。 “欺人太甚!”穆同知将折子重重地砸在政事堂地板上,“我等早就说过金人狼子野心,太子竟然还一再退让!是可忍孰不可忍!” “依臣之见, 金人就是在不断地试探我们的底线, 终有一日,他们必定会千军万马跨过我大宋边境, 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断不可再如此下去了, 绝对不能再如此下去了。若是太子再一意孤行, 那我,我们……” “穆相, 我们必定跟随您!” “对,我们跟随您!不仅仅只有我们,还有御史台、三司六部也有很多人都忍不下这口气,若是太子殿下还以怀柔之策对之,我们必定紧跟您后,为您马首是瞻!” “对啊,实在不行我们襄王殿下呢。襄王殿下戎马倥偬,嫉恶如仇,当日请缨不成,也必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穆同知心中义愤填膺,看见诸位同僚如此,心绪难平,拱手道:“诸位都是我大宋国之栋梁,有你们,金人必不能得逞。” 金人当真派来了使臣。 异国他乡的朝堂上,金人使臣竟毫无惧色,甚至有些高傲地昂着头颅,递上了国书。 内侍呈于太子,太子观之脸色大变。 赵阔看见一把将国书夺过,他只瞥了几眼,眼神便如尖刀一般刺了过去。 众人尚未作反应,也几乎不知道赵阔是怎么从殿上飞下来的,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已经冲到了使臣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眸似寒霜,声若冰凌:“你们真是好大的胃口。” 使臣神色一紧,强自镇定:“是你们毁约在先,错不在我们……” “毁约?”赵阔逼近一寸,“你们说岁贡不足就不足?那我要说是足的呢?” 使臣被衣襟掐得难受,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襄王殿下您……您可以同我们王爷去说一说,我们王爷如今在……就在大宋边儿上等您呢。” 赵阔听出话中深意,阴鸷地看着使臣:“怎么,你以为我怕他完颜宗息吗?” 使臣笑了:“你怕不怕有什么用,喏……”他瞥眼敲了敲殿上端坐着的太子,“有人怕不就好了?” 这句话犹如一把烈火将赵阔的怒气从里到外烧了个透,直到夜里都没好。他将穆同知、宁肃、左衷忻等人召到襄王府,言辞激烈:“金人敢派使者挑衅,简直就是侮辱我大宋。我们断不可再坐以待毙,明日上朝,若是太子还执迷不悟……” 他手握成拳,重重地捶在桌上:“我必领头直谏!不达目的不罢休!” 深夜的大内,宫廊蜿蜒,树影斑驳,了无星月,巷风吹得寂寥。太子从延福殿侍奉汤药完毕退出殿门,一内侍匆匆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太子神色一凛,连忙起驾回了东宫。 童蒯、邓孚舟、南阳侯周肖然等人已然候在殿内,烛光明明灭灭,照得他们的面容也晦暗不清。 “童大夫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童蒯神色为难,抿唇不语,只是走到一边坐下,叹了口气。 太子心中焦急,又将目光投向邓孚舟。 邓孚舟与周肖然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道:“今夜襄王殿下召集穆相等人会集襄王府,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太子眉头一动,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邓大人的意思是……” “唉,有些话,微臣本不应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因为那毕竟是天家家事,但事到如今,为社稷为百姓,微臣也是不得不说了。”童蒯起身,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模样,“襄王殿下为何一心主战,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襄王殿下以战功重获官家宠信,军中颇有威信,只要开战,拥护他的人绝对是最多的!加之穆相与襄王殿下是开蒙师生,又因穆宜华的缘故素来走的近,如今宁曹孟左等人也都支持襄王殿下,他们都主张出兵,您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吗?就连皇后娘娘……”他故意停顿半晌,故作语焉不详,“皇后娘娘什么心思……您不知道吗?如今皇上病危,皇后垂帘听政,这大内之中娘娘权柄炽盛,就连四大王赵阙定的都是皇后娘家侄女。娘娘是很疼爱襄王殿下的……” “娘娘为襄王殿下选定的王妃还是辛家嫡女辛秉逸。”周肖然连忙补了一句。 这一句句话犹如千斤巨石一般砸在太子的头上。 “殿下,今日朝上襄王的反应您也看见了,明日一上朝,他们必定是要参奏出兵的。”邓孚舟道,“您若是不想落下风,必定要抢占先机啊!” 太子的眉头愈锁愈深,他不是没想过出兵。金人都已经比到这份上了,若是还委曲求全,只会输得更惨。但是他也问了辛谯与兵部的人,大宋的军队比之金人确实略逊一筹,若要战,恐是要拿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 可他有这样的勇气吗?如今不管是正面交锋还是韬光养晦,他们好像都没什么时间了。 这一仗若是胜了,也只是险胜余后几年苟延残喘难道金人就不会伺机而动吗?若是输了呢?这个后来人书写这个王朝史书时,就会将王朝的衰败从他开始算起。 可是只要努力维持如今局面,他就还是太子,他不用做丧家之犬,也不用做王朝历史的罪人。 对,就是这个样子。 是以第二日一上朝,太子还未等众臣讲话,便率先开口,要派人前去金帐商议,边陲四城的军队严阵以待,若是商议不成,再动手。 一段话,没说不打,也没说打,没说投降议和,但也确实表达了怀柔处理此事的意愿。 穆同知在殿下越听越生气,他根本无暇顾及赵阔在殿上对他使眼色,一个箭步冲到阶下,双手捧着玉笏,声势汹汹,铿锵有力,陈列金人痴心王新、贪得无厌之狼子野心,又阐明此策不啻于投降议和,即使列兵阵前对金人也没有任何威慑。唯有效汉伐匈奴,才是唯一的出路。 太子不从,群臣争执又起。不知是谁冒头骂了童蒯一句“奸佞当道,惹得君主偏听偏信”,一时之间朝堂争吵不断,各个争得面红耳赤。 “穆相!你就是这般管教下官的吗!” “这本就是我一人想法,与穆相又有何干!” “穆相屡屡怂恿下臣忤逆君命,是想造反吗!” 穆同知冷眼相对:“本官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上有错,臣必纠偏,政策不妥,臣必谏言。” “哼,我看穆相是想重演当年元嘉景右党争,好借机报复吧?还敢言太子之错,难不成就你,就你们是对的?” “穆同知你居功自傲、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终有一日你的苦头吃!” 赵阔在台上听得心烦意乱,他看向殿中的左衷忻,神色与其说是平静如水,不如说是洞悉结局后的无计可施心如死灰,仿若世外人一般静观红尘。 他心头浮起几丝不妙的情绪。 皇后适时出声制止:“太子此言不失为一计策,众卿皆为社稷,还是莫要争吵了。” 又是不欢而散的早朝。 赵阔揉着太阳穴在襄王府里等左衷忻来。 左衷忻一袭青衣姗姗来迟,眸色沉静,像是早就知道赵阔会找他。 “你怎么看?”赵阔开门见山。 “太子不想打,他怕了。”左衷忻抬眸,“襄王殿下呢?想打吗?” “想,我前几日看了边陲四地的折子还有兵部的文书,我们与金兵确实……但是我仍旧想搏一搏,即使是豁出性命。” “您今日朝堂上未置一词。” “皇后不让我当堂驳自家兄长的面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同意他的做法。” “太子如今很是亲近童蒯他们。”左衷忻啜茶,“这不是好事。” “谄媚之辈……”赵阔咬牙,“抗辽时便对金人奴颜婢膝,如今也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为今之计,要让太子听我们的,就是要将可行的法子真切地摆在他的面前,给他一个承诺,他便会相信。如若不然,按照太子如今的对策……”左衷忻停顿,摇头轻叹。 赵阔在朝会上那微妙的情绪又浮现,他凑近问道:“如何?” 左衷忻掀起眼帘,眼中黑白分明。他毫不避讳:“大宋恐要……大难当头了。” 赵阔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屋外齐千匆匆来报,他一把推开门,神色俱惊:“不好了,太子殿下执意要让邓大人携金帛赴金帐议和,穆相知道后直奔东宫大骂。如今……自请罢朝了。” 第 64 章 穆同知自请罢朝, 穆宜华多少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了。她整个人没什么反应,只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然后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如今风口浪尖, 她确实觉得父亲还是多避着点好。 只是天不遂人愿, 她想让父亲远离是非, 而金人却不愿意。 金人点名一定要穆同知前往金帐讲和, 原话是:“听闻宋国穆相对我们多有意见,不若就趁此机会当面好好说道说道吧。”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在穆府阖府人头上,穆宜华闻言也是难以置信。她拉住宣旨天使的手问道:“太子与娘娘都是这个意思吗?” 天使瞧了一眼穆宜华,讪笑:“那二位的意思,奴婢怎敢揣测呢?奴婢不过是宣旨的罢了。穆娘子若要知道实情, 该问别的人啊。” 又是这样的话,穆宜华觉得熟悉, 十三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道圣旨,这样一句敷衍的话,就决定了他们全家往后四年的命运。 就在众臣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以后,金人又提了一个要求让朝中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要求——他们还要一个皇子。 大内长成的皇子并不多, 如今能派的上用场的只有赵阔和赵阙。 是人都知那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有命去有没有命回都未可知。可还未等恪贵妃跑去皇后面前哭诉,赵阔便已经自请与穆同知同往了。 太子坐在桌案前, 望着面前神色坚定的弟弟, 再一次问道:“你决定了?” “我曾与他们交手,四郎前往恐落下风, 还是我去吧。” “万一他们的目标就是你呢?”太子似是试探, 语气里也全无担忧。 赵阔轻笑:“皇兄是希望他们的目标是我, 还是不是呢?” 太子定定地瞧着赵阔,垂眸浅笑, 叹了口气:“你素来聪慧,英勇善战,定能平安归来。” 赵阔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胞兄长,心里陡然生出陌生之感,他垂眸半晌又问道:“兄长一定要让邓孚舟也去吗?” “我以为你会更加关心穆相。” “穆相为人刚正不阿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此话言罢,二人之间良久无言,唯余桌案上茶水烧开的汩汩之声。 心头的悲凉与无奈正一寸寸地将赵阔淹没,他张了张嘴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们一母同胞,即使小时候你不常陪伴我,但我仍旧一直当你是我最亲近的兄长,从前是,未来也会是。” 赵阔的声音和缓平静,听得太子心口如蚂蚁噬咬般酸疼。他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稀松平常的话语:“兄长也一直将你当做最亲近的弟弟,所以你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来,日后……大宋便要靠着你我了。” 皇后得知赵阔要去金帐之事,连晚饭都没吃便径直来到东宫。 彼时的太子正与陆秀你侬我侬,陆秀拉着太子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娇声软语:“殿下,再过几个月,这个孩子就可以出来见自己的父母了。” 太子神色淡漠,落在陆秀肚子上时却蒙上了温柔的色彩。他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我的第一个孩子……终于要出生了吗?” 陆秀正要说话,殿门却被忽然打开,皇后神情严肃冷峻,身后躬身站着一众宫人。 太子缓缓起身,行礼道:“母亲。” 陆秀大气也不敢喘,只垂首肃立。 皇后走进殿内瞥了一眼陆秀,陆秀浑身一激灵,在侍女的搀扶下赶忙走出殿外。 风雨欲来,太子已然知晓皇后此行目的。 “你为何同意三郎赴金帐?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皇后高高在上,训骂着这作为儿子的储君、太子,“他是你亲弟弟啊赵闵!他都还未娶妻,你竟然让他去那种地方,还不过问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有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说话!” “母亲!”太子突然抬头大声喝道。 皇后被惊得瞳孔微震。 “母亲是想学武后……牝鸡司晨吗?” 皇后大睁着眼睛,全然不相信眼前的人说出来的话。她抖着手指道:“你……你这个逆子!”说罢,她一扬手,手背朝着太子的耳边呼去。 太子一把擒住,皇后挣脱不得。 太子眼中只余冷漠与阴沉:“母亲,三弟是您的儿子,本宫也是。您为三弟铺的路,就不能也分给本宫几寸吗?” 皇后失语,她抽手厉声道:“你是太子,你此前干出如许多荒唐之事,本宫有罚你吗?你既然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便要尽到这个位子该尽的本分,而不是将公私不分!你嫉妒你弟弟此事我们暂且不谈。可他除了是你弟弟,他还是这个国朝的襄王,是顶梁柱,你如何能因为一己私欲将他送到金人的狼窝里去?他要是出事了,你于心何忍?你让我,你爹爹如何自处啊?” 太子沉着脸色,默然地听完这一段话,忽然笑了。他点点头,眼神惘然:“可是能怎么办呢?儿子已经下旨了啊。”- 一切已成定局,穆宜华再不舍也难以改变什么,她能做的就只有为父亲安置行囊,送他北上。 她一直从穆府门口跟到城外长亭,往日交好的官员都在那等候,三三两两站了几堆,左衷忻也在其列。 穆宜华几月前才在这里送别自己最好的朋友,如今却又要与亲人别离,心头酸涩苦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在众人面前也只能忍着。 赵阔已然在亭中等候,他一身鸦青色的束袖长袍,长发以金冠绾起,看着他们缓缓而来。 穆宜华一下马车便瞧见他了,却也只是轻轻一瞥便站到了父亲身后。 “襄王殿下。”穆同知拱手行礼,“久等了。” 赵阔将他虚虚扶起:“老师勿多礼。” “金人来者不善,此去金帐,定也是凶险重重。襄王殿下千金之躯,本不必往……” “不,正因为我是皇子,是千金之躯才更应该前往。”赵阔语气郑重,“若是这种时候,连我们都不挺身而出,又要让谁去护佑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呢?” 穆同知抬头望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好儿郎,真是我大宋的好儿郎啊……” “此去北地,我们一定都要平安归来。”赵阔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自然包括穆宜华。他不用问都知道穆宜华如今到底有多担心,她在京城能够倚靠的两个男人都走了,去的还是金人那狼窝虎穴,怎能让她不心忧呢? 穆同知转头看向穆宜华,只见她已经泪流满面,穆长青跟在一旁也低着头不说话。 “风沙迷了眼而已,我没事……”穆宜华一边擦眼泪一边为自己辩解。 赵阔凝视着她,心中不舍心疼的情绪达到了顶点,鬼使神差地想要走过去,却被穆同知脚步拦下。 穆同知从他身前走过,轻轻握住女儿的肩头,低声宽慰:“不过就是去一趟北地,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来了,你就在家中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和长青,免去父亲后顾之忧。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忧心过重,知道吗?” 穆宜华含泪点头:“女儿知道。” “两邦交谊,不伤使臣,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吃好喝好睡好,两个月后,爹爹就回来了。” 穆宜华哽咽道:“到了秋天,桃花酿也能喝了。” 穆同知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是啊,等着爹爹回来一起喝酒赏月吧。” 穆宜华将眼泪擦去,她戚戚然看向赵阔,赵阔一与她的眼神触碰,立马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一起回来。” 这话可以是君主对臣子的承诺,但在场之人皆知晓二人关系,都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穆宜华垂眸颔首,敛去对视的眼神,轻声道:“多谢襄王殿下。” 她从袖中拿出两张平安符,一张塞给穆同知,一张双手递给了赵阔。 “大相国寺求来的,路途遥远,放个心安。”穆宜华道。 穆同知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心中酸涩,微微蹙眉忍住泪水,笑道:“爹爹一定好生带着。” 赵阔也赶紧将平安符揣在怀里,朝她点点头。 远处童蒯与邓孚舟策马而来,众人瞧见他们脸色立马垮下来。尤其是赵阔,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转身走出亭子骑上马,像是迫不及待要走了似的。 那二人下马与众人寒暄,如今邓孚舟已是驸马爷,是恪贵妃的姑爷,众人即使再怎么不欣赏他,明面儿上还是会尽足礼数。 穆宜华站在一旁,头一次生出了连面上功夫都不想做的心思,只是微微屈膝,连话也没搭上一句。 赵阔看在眼里,没说话,嘴角却不自主地上扬。 “金人乃虎豹豺狼,蛮夷之族没有人伦礼数,你们此去一定要多加小心。边陲四城太子也已下旨让他们加强军备,辛枢密使亲自过问,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且放心去做,我们等你们回来。”宁肃道,他又转头看向穆同知,“你别担心阿兆和长青,左右我与阿扶都在京城,我们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的。你自己多加小心。” 此地耗费时辰已久,三人跨上高马,对着众人抱拳辞别。 虽是盛夏,城外草木却也不丰盛,大风卷着砂砾吹拂着广袖,那在马上的三人似是要乘风而去。 穆宜华不禁牵着穆长青上前,她逆着风喊道:“要平安回来——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再怎么依依不舍,分别也是注定了。三人驾马远去,送行之人只能驻足原地,频频目送。 忽然,落在最后的赵阔回头,发丝扬起拂在他的脸上,而穆宜华却看清了他坚定的神色。 他说:等我回来。 只这一句话,穆宜华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嘴型,但是她知道他说的一定是这句话。 “如果谈判失败了,太子会出兵吗?”穆宜华望着绵绵群山和已然消失在天际尽头的身影喃喃自语,“他们会吗……” 左衷忻在她身边良久驻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在她耳边轻声道:“此处风大,回家吧。” 第 65 章 少了一个人的穆府好似格外安静, 穆宜华也闲了下来,不论身心都得到了片刻的宁静,不用管着家中事, 不用去想着父亲与朝堂, 更不用天天被自己与赵阔的事折磨得睡不着觉。她就看看书赏赏花算算账, 一眨眼一天便过去了。 七月初, 她收到了彭州宁之南寄来的信。 宁之南怀孕了,郎中来看过,孩子十分健康。 这下穆宜华欣喜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上街采买了一些小孩喜欢的东西,又买了很多宁之南爱吃的汴京点心, 可买了以后忽然发现,这东西若是要一路送到彭州早就坏了。她无法, 只好换成了几匹好看的绸子,叫了镖局给她送去。 阿南竟然要当母亲了,穆宜华这样想着,心中开心却又陡然生出一股寂寥与无奈。 她自己也十八岁了呀, 十八岁的宁之南做了母亲,十八岁的虞倩倩当了侯爵府的娘子,可自己的前路还在何处呢? 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之人远在天边, 归期未定, 生死难言,而自己只有守在闺房苦等这一条出路。可是等来后呢?他们又能怎么办?苦苦请求皇后赐婚?还是就此撒手分开? 穆宜华不敢去细想。 虞倩倩很久没有消息了, 可穆宜华却在七月的平平无奇的一天, 收到了一封来自城郊清静观的信, 落款:锦桃。 穆宜华立即驱车赶往,由道长领着来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院子。锦桃瞧见穆宜华的那一刹那, 眼睛不知是日光还是泪光,一霎那便亮了起来。她赶忙上前拉住穆宜华的手,眼泪簌簌而下:“穆娘子……穆娘子您终于来了。” 穆宜华心觉不对,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锦桃盐含热泪,牵着她将她引进房间。 屋中尘埃浮动,不见天光,只简单地一两件家具,桌案上的茶具也有些残破古旧,房梁角落处还挂着几只蜘蛛,也只有虞倩倩躺卧着的床上还算干净。 穆宜华惊诧于眼前景象,半天没说出话来。 床上人似乎听见了声响,缓缓睁眼,朝着穆宜华伸出手:“宜华……是你吗?” 穆宜华赶紧上前握住虞倩倩的手,却在握上的那一瞬间心惊胆战。 虞倩倩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头,好似轻轻一触碰便会散架,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穆宜华缓缓俯下身去轻声道:“倩倩,是我。” 虞倩倩涣散的眼神终于聚光,她木然地转动一下眼珠,半晌才瞧清楚面前的人,她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突然流出眼泪,干涸的嘴唇好似呓语:“宜华……宜华……” 穆宜华心痛得无以复加,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是我,是我,我来看你了。” “宜华……”虞倩倩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宜华……” 穆宜华看着虞倩倩的眼泪越来越凶,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口中却又在劝慰她:“你别哭,你有什么事就同我说,我帮你,我一定帮你。你是不是哪里难受,要不要我帮忙叫郎中?” 虞倩倩虚弱地摇摇头,穆宜华又急忙道:“不需要?那你要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南阳候府怎么了?他们……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虞倩倩听见“欺负”二字,绝望地闭了闭眼,侧脸不语。 锦桃见状,隐忍的话语再难憋着,她上前几步厉声哭诉:“穆娘子,您是不知道那南阳候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姑娘为何这么命苦,竟去了那般的地狱火坑!” 周虞两家的婚姻本就是乱点鸳鸯谱,可南阳候府好歹是侯爵,书香勋贵人家,对正头大娘子的待遇应该是有的。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竟能把素来和善且逆来顺受的虞倩倩逼到这步田地。 锦桃哭着上前撩起虞倩倩的裙子,又脱下她的鞋袜。 穆宜华惊得连忙捂住嘴,五脏六腑都为之一紧,就连自己的脚也好似疼得蜷曲了起来。 虞倩倩的脚已经不能称之为是脚,她的脚骨被生生拗断,脚趾头像裹粽子一般弯进了脚底,两只脚都叫白布缠着,畸形肿胀得不像样子。 穆宜华缓了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声音道:“周秉天……让倩倩裹脚?” 锦桃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疯了不成!”穆宜华吼出声,“且不说裹脚之风兴起多遭世人唾骂,即使是那些裹脚的女子也都是两三岁骨头还软的时候开始裹,哪有像倩倩这般年纪了还遭罪的?” 锦桃字字泣血:“周四郎总爱留恋烟花柳巷,极为偏爱那些有三寸金莲的娼妇,说什么女子全身上下只有那双小脚才是最惹人恋爱的。姑娘既然嫁给了他,就要以他的喜好去讨好他,这事为人妻子的本分。姑娘不从,他便恶语相向,十天半个月也不到房里来。 “侯爵夫人知道后,就怪罪姑娘不懂事,不懂得讨丈夫欢心,害得他的儿子一直往外跑家也不回。我们姑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只说了一句‘他自己要出去我又如何拦得住’,侯爵夫人第二天便将裹脚嬷嬷叫来,把我们姑娘关在房间里绑了缠足。她还不允许我们姑娘叫出声,用着那么大一团白布塞在我们姑娘嘴里,姑娘人大了,骨头不够软,他们就用……他们就用……” “不要讲了——”穆宜华实在是不忍再听下去,她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到抽着冷气,双手双脚也好似被捆起来般发麻,心脏也被一遍遍凌迟着。她俯下身去看虞倩倩,只见她闭着眼,眼泪无声地流入枕头中。 “虞大人和虞夫人知道吗?”穆宜华回头问道。 锦桃神色一垮,眼睛瞥向另一处,满目的愤恨与不屑。 “他们不管吗?”穆宜华难以置信地惊呼。 锦桃咬着下唇半晌才道:“我们姑娘在婆家受了委屈,想回娘家,被老爷骂出来了。老爷说……嫁出去的女儿日日回娘家算什么道理,平白惹别人笑话,叫我们姑娘日后少回娘家,夫妻之间有什么问题,便在自己房中解决即可。穆娘子,若是您有这样的父亲,您还愿意回家吗?” 此话一出,穆宜华只觉周身冷彻,耳边蜂鸣嗡嗡直响,眼前一阵眩晕,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我们姑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可为什么,为什么娘家人把她当做谄媚权贵的工具,而婆家又将她当做寻欢作乐的玩偶?为什么?”锦桃哭得凄厉,像是存在心中无数的痛苦终于有了宣泄之地,非得尽数讲完不可。 穆宜华看着床上虞倩倩形容枯槁,平生第一次生出没顶的无能为力之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是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几人走出屋子,穆宜华问锦桃道:“你们为何会到这儿来?” 锦桃垂首:“姑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借口斋戒礼佛才从侯爵府出来的。” “礼佛?”可这里是道观啊。 锦桃点头:“姑娘不想让任何找到她,才这么说的。清静观香火不旺,人也不多,房屋虽简陋,但至少当真是清静的,无人烦扰,无人问津……姑娘如今最不喜见人,这里是最好的去处。” 穆宜华心下悲凉:“看过郎中吗?她的脚。” 锦桃摇头:“我们逃出来没几天,之前姑娘一直被关在府上,侯爵夫人根本不管姑娘冷热疼痛,还说缠足本就是要受罪的,为了爷们儿开心就忍忍罢,是以一直没给瞧病。奴婢如今看着那脚……都快没有人样了……” “我去城里给她找个郎中吧。”穆宜华道,“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说,就让他来看个病。” 锦桃感激不尽,穆宜华叫春儿去城中寻一普通郎中,二人黄昏时赶到清静观。郎中望闻问切,又看了看虞倩倩的脚,只听见重重的一声叹息,他眉目一耷看了穆宜华一眼,示意屋外说。 二人走到屋外,郎中语气为难:“那位娘子肝气郁结,气郁化火上逆,久愈伤神,阴虚火旺,情志不舒,劳神伤力,病是心结所致。还有这脚上的伤……唉,缠足此等损害肌体的做法我实难认同,小孩子都受不得,何况大人?这位娘子看着都已成年,为何还要缠足呢?” 穆宜华听这话,心口一阵绞痛,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可有药医?” “身上的病尚有要可医,可这心病……”郎中无奈停顿,“我会开方子,但最重要的还是要那位娘子自己想通。我看此处环境清幽,确实适合养病,只要远离那些让娘子生出心病的人,多出去走走,放松心情,这病啊或许就好了。” “那脚上的伤呢?” 郎中抿抿嘴,叹气:“我……尽力吧。” 郎中走时,暮色四合,屋里亮起微弱的烛光,穆宜华轻轻走近,虞倩倩躺在床上用残存的目光看着她。 穆宜华眼泪瞬间而下,扑在她的床边抽泣:“那群……畜牲!”穆宜华颤抖着唇齿骂出了平生最脏的话,“侯爵夫人若是觉得缠足好,怎么不见得她自己去缠!娶你前万般好话哄着,不过就是为了娶你过去摆一尊大佛在家中,害得你受尽委屈折磨,他们竟是没有半分愧疚……这群天杀的畜牲啊!虞大人虞夫人竟也不管你……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 虞倩倩没有说话,双目失神地望着房梁,两行清泪自两颊滑落。 第 66 章 周家的人最终还是在清净观里找到了虞倩倩, 穆宜华赶到时,周家的嬷嬷正要将她拉回家去。 穆宜华看见,一个上前拦住, 拍开老嬷嬷的手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还敢对大娘子拉拉扯扯!” 老嬷嬷被推得猝不及防, 踉跄了几步, 看清来人是穆宜华, 斜眼瞧了她一下,嗤笑道:“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闲着没事儿管天管地的穆家娘子啊。知道您治家严明,但手也不能伸得那么长吧, 都伸到我们南阳侯府来了。难不成穆家的人不够您管的了?” 穆宜华将虞倩倩拦在身后,脸色铁青, 她定定地看着老嬷嬷,不苟言笑:“嬷嬷真是好口才,不知道还以为是茶馆里说书的呢。且不说南阳侯府的事我该不该管,但您是侯府奴仆, 倩倩是侯府儿媳,正头大娘子,岂是你一个奴婢能摆弄的?再者, 你没看见你们家大娘子生病了吗?你寻见她也不问问身体怎么样, 上来就扯了人脖领子往外走,这就是南阳侯府教出来的规矩和道理?” 老嬷嬷懒得和穆宜华废话, 上来就要继续抓撑在床上的虞倩倩。 穆宜华抬起就是一脚, 直踹在她的胸口上, 一下子将她整个人踹得四脚朝天。 老嬷嬷疼得“哎哟”直叫,边上的丫鬟见状就要冲上前来。穆宜华毫无畏惧地瞪着他们, 甚至身子还往前迎了迎,她冷笑道:“怎么?还想打我?” 丫鬟们是一时气急才纷纷上前,如今被她这么一说都冷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看向那将将被人扶着站起来的老嬷嬷。 那老嬷嬷捂着胸口,颤抖着食指指着穆宜华:“你……你这个泼妇!难怪皇后娘娘看不上你,不让你做襄王妃,你倒还在这里摆起谱来了!你……咳咳!” 她咳嗽疼得皱眉,喘着粗气瞪穆宜华,只见穆宜华不为所动,仍旧如卫碑一般站在虞倩倩身前。 她无法管束穆宜华,便将目光移向虞倩倩,冷眼看她,恶语相向:“大娘子,您欺骗公婆夫君,独自一人跑来这荒郊野岭,是何居心?故作可怜,让世人知晓我们侯爵府亏待你?还是作这怨妇模样,让侯爷夫人四公子自认愧疚?大娘子,您不会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得偿所愿了吧?谁人喜欢自己妻子天天对着自己哭丧着脸,谁人喜欢自家儿媳不理家务偷偷跑来这地方偷闲?哦对了,也不一定是偷闲,今儿个是没碰着,等日后碰着了没准就是偷汉子呢!谁都知道您要嫁我们四公子前,喜欢的可是左御史啊!左御史如今可还未成亲呢!您记着,您若是回去晚了,日后您肚子里有种了,也别怪我们侯府,啊——” 老嬷嬷话未说完,被突如其来的茶壶砸了眼,她捂着右眼嗷嗷直叫,摊开手一看,竟是满手的血。她哀嚎:“我的眼睛——” 穆宜华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领,眼里蹦出的火星子几乎要灼伤那个老嬷嬷。她声若寒霜:“是我砸的,疼吗?想去告状吗?去啊,告诉你们侯爵夫人,告诉周秉天,就是我砸的,叫他们来穆府讨个公道啊!若是还不满意,就告到垂拱殿去,让我们在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到时候你也去吧?嬷嬷这个年纪了,应该什么场面都见过的对吗?区区朝廷对峙,不会怕了吧?” “你……你以为我,我不敢吗!”老嬷嬷语不成句,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疼得,说话直哆嗦。 穆宜华冷笑:“我自是知道嬷嬷也敢的,那我就在穆府恭候您了。到时候最好闹得动静大一点,让整个汴京都知道,知道你们南阳侯府在参知政事离京赴金和谈之事,是怎么样欺负他的儿女,怎么样围堵他的府邸的。嬷嬷,您说好不好?” 穆宜华在人前素来是礼让三分,恭顺谦虚,温柔端庄的。老嬷嬷在此初见她时,也没把此等不经人事、刻板守矩的大家闺秀放在眼里,不过就是说几句客套话就能把人哄过去,可看见穆宜华再次对她出手时,她便觉得自己错了——这女子,简直就是一把藏锋的刀。平日入鞘收敛,用时锋芒毕露,谁都抵挡不了。 她仍旧倔强着,笑道:“穆娘子您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但她呢……”她眼神瞥了瞥虞倩倩,“人家父母说了,嫁进了我们侯府,一辈子就都是我们侯府的人。父母都不管,您倒是管得多,没准人家父母根本不领您的情还嫌您多事儿呢。再说了,我们四公子是断不会跟虞娘子和离的,虞娘子也忍受不了被休吧?虞娘子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吗?” 穆宜华只觉心中怒火已烧到了喉咙,这待大骂,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喑哑却暴怒的“滚”。 穆宜华震惊回头,只见虞倩倩费力地支撑着身子,发丝凌乱垂落,一双眼睛浑浊血红,发白的嘴唇翕动。她拼命地又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字:“滚!” “我叫你滚!滚!你听见了没有!滚!”虞倩倩像是疯了一般,凭空抓着什么东西往周家人身上砸,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穆宜华见状,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安慰:“倩倩……倩倩……没事了,别这样,我在这里,没事了,你别害怕……” “滚——我不要看见他们,我不要看见他们——我谁都不要,我谁都不要,阿兆,你让他们走——”虞倩倩紧紧地抓着穆宜华的手臂,眼泪汗水发丝纠缠在一起,糊在她苍白的脸上。 穆宜华怒目圆瞪,像是又要打过来一般,老嬷嬷立即让人扶起她离开,临走前却又回头说道:“今日不成,我们过几日总还会再来。侯爵夫人交待的事情,我们是一定要做到的。” “滚!”这下连穆宜华都忍不住了,一直守在屋外的锦桃春儿也看不下去,拉着她们的衣袖就往院外扯。 “你们凭什么拉扯我们!” “滚!”春儿也不管了,对着人就啐了一口。 周家的人稀稀拉拉地被打下山去,院子瞬间安静,也静得有些吓人。 虞倩倩双目失神,顿了半晌,突然身子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穆宜华时常来看她,家中琐事她尽数交给张嬷嬷,连日来奔波只为了虞倩倩。只这一日带着药来到清净观时,老远便听见了屋里的响声。 鸟鸣中断断续续传来几句话—— “……你不要闹脾气,我这个做婆婆的都来了,你还图什么?哪家儿媳像你这般?” “四郎就是爱玩儿的,左右家里有闲钱,你还不让他出去会友喝酒了?” “你就是闷,又闷又犟,当初替四郎求亲的时候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只道你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 “家里人都等着你呢,你骗着娘家婆家躲到这儿来……所幸你父母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他们的面子如何挂得住?” “那穆宜华不是个好的,你都出嫁了她还挑唆着你和婆家断绝关系……” “……行了,吵嚷什么,不过多说了她一句。今天你不想走也罢,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既然来了,你这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不过早晚的事。只是如今我们还能好言好语留给你体面,你若再犟,那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了。” 屋中良久无言,房门忽然被打开,穆宜华拉着春儿连忙躲进草丛的阴影里,眼看着侯爵夫人领着一众奴仆消失在院子的拐角,连忙小跑着走进屋子。 锦桃强撑着脸色将虞倩倩扶回床榻,虞倩倩整个人无力地趴在床榻上,仿佛被抽干了精气,双目空洞无神,只在瞧见穆宜华的时候转动了一下眼珠。 穆宜华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让春儿下去煎药服侍她喝完才算完。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虞倩倩一点点恢复神气,可那也就只是一点点。 她看着穆宜华,气若游丝:“阿兆……你都听见了,是吗?” 穆宜华垂首敛眸,不敢看她。 虞倩倩轻笑:“侯爵夫人岂是你能拦得住了……你,你不必自责,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穆宜华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心中又气又心酸,眼泪怎么也流不完:“倩倩……” “别这样……”虞倩倩吃力地回握她,“阿兆,别这样……” 春儿锦桃偷偷抹着泪走出屋子,只留下她们二人。 “近几日,我总是会梦见还没出嫁时的日子。那时候,多快活啊……我们三个趁着春光尚好,在园子里一同赏花作词,博.彩蹴鞠,读书刺绣……空了,还能去樊楼吃酒、尝新菜。我记得,七夕的时候……我、我与阿南还一同在你家拜月,我记得我那个时候许愿……许愿希望织女娘娘能赐我一段好姻缘…… “阿南聪慧矫健,游戏总是赢,时常会给我们赢来簪子首饰。我们就随便分着玩儿……你善画善作词,就给我们画小像,还有题字……”虞倩倩神思遨游,目光虚晃,好似眼前重现曾经光景。 “我还记得……那日我被陆昭瓷为难,你挺身而出,以理服人,把陆昭瓷辩驳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当时就觉得,这娘子好厉害啊,我若是能像她这般厉害就好了……没想到啊,阿兆真是没想到啊……”虞倩倩看着穆宜华眼泪自眼角滑落,“我们竟成了这么好的朋友了。” 穆宜华看着她,泣不成声。 “我好怀念我们以前的日子……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我,我怕是再也尝不到这样的滋味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的,我、我会永远记着你们的……” 穆宜华摇着头,哭着求她:“你别说这种话,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你知道吗,阿南有孩子了,你要好好的,等她的孩子生下来了,我们还要去彭州看她呢,你不想去吗?我们还要做干娘的呢,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孩子……”虞倩倩笑着哭了,“孩子……好啊,阿南都做母亲了……” 她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天顶落泪,半晌才张嘴,像是呓语又像是恨悔:“若是没有嫁给周秉天,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该做母亲了?若我,若我嫁得是他……是他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穆宜华心脏仿佛被刮去了一层。 虞倩倩的泪已流干,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好一会儿才发出喑哑的声音:“绿竹猗猗,瞻彼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切如磋……” 穆宜华念道:“倩倩,别想他了,别想他了……” 虞倩倩引颈长啸:“恨啊……我恨啊……若是周家晚一步,若是我娘早一步,本不会如此啊……如今我的苦痛,他怕是半分都不曾知晓,也再无机会知晓了……” 穆宜华伏在她的床边,双眼红肿,唇舌也已经哭得发麻,没有了知觉。 她还想说什么,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能帮倩倩挡住无力的老奴,能帮倩倩反驳蛮横的陆昭瓷,能帮倩倩找郎中治病,可她能帮她对付她的婆婆,她的父母吗?能替她料理她那荒.淫的丈夫吗?能将她从那深宅中解救出来吗? 不能。 答案显而易见。 不仅不能,可能就在不久的将来,她穆宜华也会成为这深宅后院的一部分。 今哭他人多无奈,来年哭你知是谁? 穆宜华从未曾感到有如今这般荒凉无助。 她头脑昏涨,只听见耳边春儿的喊声越来越响。 “姑娘!姑娘!小公子摔了!”春儿见穆宜华神思回笼,忙道,“刚刚府里小厮来报,说小公子在芳园里摔了一跤,脑袋都磕破了!” 穆宜华一个激灵,立马起身,却被虞倩倩的手指勾住了衣袖。 “阿兆,你要走了吗?”她问道。 穆宜华为难,她看了一眼虞倩倩,又看了一眼春儿。 春儿着急:“您……您不去看看吗?” 穆宜华连忙俯下身,轻声细语地对虞倩倩说道:“倩倩,长青摔了,我得去看看。” 虞倩倩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几近绝望地哀求:“阿兆,你再陪陪我吧,再陪陪我吧,就一会儿,好吗?就、就一会儿……” 穆宜华心中钝痛,连呼吸都不顺畅。她艰难地拉下虞倩倩勾住她衣袖的手指握在手里:“我明儿一定来看你。” 虞倩倩久久地望着她,忽然垂下眼眸,嘴角牵起一丝笑:“好罢好罢,我等你明儿来看我……” 说罢,她将手上的玉锁片摘下来塞到穆宜华手中,郑重嘱咐道:“这个锁片,你替我给我母亲吧。” 穆宜华领会了什么:“需要我跟她说什么吗?这事儿你父母还不知道呢,若是他们知道,或许……” 虞倩倩摇摇头:“你会错意了,什么都不必说,也没有或许……我只是觉得这东西无用罢了。” 穆宜华将玉锁片揣在怀里:“急的话我今晚就叫人送去。只不过时间会有些晚,等我回到城中怕已是傍晚了。而且虞大人对我……” 虞倩倩笑着摇头:“不急,你先去忙吧,长青怕是摔得不轻,你过几天送也是一样的。” 穆宜华收好东西要走,虞倩倩竟是要从床上起身送她。 穆宜华要拦,却被她推辞。她忍着脚上的疼痛,一步一步将穆宜华送到屋外。 “外头风大,你快些进屋罢。”穆宜华双手把这门,催促道。 虞倩倩却没走,只是微微佝偻着身子,望着她。 她忽然一笑,眼中有点点泪光:“走吧。” 穆宜华倏地心下轰然。 “走吧。”她又道。 穆宜华看着虞倩倩孤独地立在屋内,门缝越来越窄,将她的身形一点点掩盖。 她最后朝她笑了一下,缓缓地、沉重地合上了木门。 第 67 章 穆长青额角磕了一个洞, 往外滋滋冒血。 穆宜华自责又心痛,亲自抹药包裹。因这几日虞倩倩的事,她不常顾及家中, 穆长青也时常独自一人上学、放学、吃饭, 但却从未同她抱怨过什么。今日若不是磕得厉害, 他怕也是想遮掩一下就过了, 免得姐姐操心这又操心那。 穆府的人忙到深夜才睡下,穆宜华担心穆长青受了惊吓夜里发烧,便和春儿一道睡在他房的外间候着。 夏夜静谧,偶有螽斯蝉鸣,萤火虫在池边萦绕, 夜风飔飔溜进窗棂,吹拂着床纱, 树影斜照在纱幔上,影影绰绰。 穆宜华睡不踏实,总是辗转反侧。春儿起身点了安神香,她才迷迷糊糊闭了眼, 睡梦中好像见着了虞倩倩与宁之南,她们三人在虞府的院子嬉笑打闹,半晌宁之南说夫君要接她回家了。穆宜华好一阵抱怨, 就又与虞倩倩坐着, 等家里人来接。 虞倩倩给她看手腕上的玉锁片,笑说道:“一个癞头和尚给的, 说要我好好带着就能遇贵人, 还让我父母好好待我, 我们家这样就能化险为夷、逢凶化吉。” 穆宜华看着那玉锁片愣了愣,忽道:“这东西你不是给我了吗?” 虞倩倩微惊, 低头再瞧,那锁片却是不见了。 她惊叫着起身,慌忙乱找:“我的锁片呢!我的锁片呢!” 她的叫声凄厉尖锐,如同惊雷一般在穆宜华耳边乍响。 天空猛劈下一道闪电,屋外电闪雷鸣,穆宜华从梦中惊醒,汗流浃背。 春儿感觉到身侧的动作,转身困倦地问道:“姑娘怎么了?” 穆宜华灵台一片清明,全然不似刚睡醒,她捂着躁动的心口道:“我心慌……” 春儿缓缓直起身子,揉着眼睛下床,先去给穆宜华拿了两个玉耳塞,又去里间看了看穆长青,回来道:“公子睡得可熟了,没醒,姑娘安心睡吧。” 穆宜华将玉耳塞塞进耳朵里,揣着仍旧烦躁的心躺下,睡梦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只觉得眼睛一闭一睁,屋外雷雨已经停歇,天边泛着黛青色的烟雨,日光微现。 她睁着眼瞧了会儿床顶,也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头昏脑涨,身心俱疲,半天不想起来。 天色尚早,她想着再睡会儿。 忽然,早已起床的春儿从外匆匆跑来,神色慌张无措,她连忙挤进床纱,满面不安:“姑娘,奴婢方才出门取药,在前街李家的后院儿角门瞧见了锦桃,浑身都湿透了,就趴在石阶上不省人事。” 穆宜华听闻此言,心头一凛,连忙起身披衣,披散着头发跑出屋去。 锦桃被安置在客房,穆宜华见到她时,她才刚刚被姜汤灌醒。她的头发和衣服仍旧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手脚冰冷哆嗦,在见到穆宜华的那一瞬间,直直地扑倒在穆宜华的脚边。 “锦桃!” “穆娘子,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姑娘吧,她真的快不行了,真的快不行了……”锦桃嘶哑地喊道,“您,您快去找郎中!求求您了!” 原是昨日夜里虞倩倩突发高烧,呓语不止,观中无药材,又地处偏僻无郎中,锦桃只好架着马车回到汴京。昨夜雨极大,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锦桃找了好几条街的大夫终是无果。她不敢回周家也不敢回虞家,走投无路之际,只想到了穆宜华。 黑夜雨大,她驾着车慌忙驶进了一条小道,不承想是死胡同。这下好了,进,进不去;出,出不来,情急之下,她只能弃车狂奔,凭着记忆摸到穆府后门拼了命敲喊,可终是无人应答。 昨晚的雷雨太大了,大到掩盖了一切声响。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只知道醒来时被李家下人包围着,问她是谁,从哪儿来,要做什么。 她这才惊觉这一夜奔波最后竟是扣错了门。 所幸春儿出门找到了她。 穆宜华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命人拿过帷帽便叫了春儿与张嬷嬷一同出门,半路捎上替虞倩倩看病的郎中直奔清净观去。 她心中犹如万人擂鼓,焦灼不安,只望着这马车能快点再快点! 等到了清净观,几人三步并两步跑上山,清净观的观门还没开。 穆宜华直接扑上去猛拍:“开门——快开门——” 道观里的人边骂边打开门栓,刚开了一条缝,穆宜华便挤了进去。她拼了命地往前冲,脚下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直接朝着石子地扑下去。 “姑娘!”春儿一把拉起她。 穆宜华什么都顾不得了,扔掉帷帽,提起裙子就向后山跑去。众人被她远远地落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院门近在眼前,穆宜华冲进去推开房门—— 清晨的道观静谧无声,突然一声惊惧惨厉的尖叫破空而出。 穆宜华煞白着脸,摔倒在地上,右手食指向上指着屋内。 众人赶到,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皆是惊骇在地—— 虞倩倩自缢了- 穆宜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记得倩倩的双脚在半空中荡阿荡,道观里的人将人放下来盖上了白布,周家的人来了,虞家的人也来了,哭声喊声叫嚷声不绝于耳。她像个局外人,看着这纷杂的一切。 周家的人见着她,上来就推搡她,嘴中还骂骂咧咧,说的极为难听。 穆宜华没有反应,她只看见周家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却全然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春儿与张嬷嬷见状连忙上前将人拉开,张嬷嬷护着身后的穆宜华,春儿则是冲上前与她们讲道理。 两边的人僵持不下,还是道观的人出面才平息下来。 周家的奴仆们扯着嗓子喊穆宜华是帮凶,说是因为她挑唆四大娘子才不回家的,不然这病早好了。 穆宜华不知怎的好像又能听见这话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人的衣襟,恶狠狠道:“都是我,都是我?你们怎么不想想你们自己?是我让她裹脚的?是我让她生病的?她病成这样你们不问缘由,只管每天来叫她走,到底是我害了她,还是你们害了她?!” 那仆人吓坏了,挣扎着要跑开:“穆宜华疯了!穆宜华疯了!” 还未等人上来将她们拉开,穆宜华便已然松手,那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惊恐地看着她。 穆宜华面目表情,眼神冷蔑地看着那人,嗤笑道:“还当真是……狗随主人。” 周家搬来了棺材,将虞倩倩的尸首运了回去,穆宜华就站在高高的阶上远远地瞧着她。 侯爵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嗤鼻冷笑转身离去。 回家后的穆宜华不声不响,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洗漱换衣。众人都不敢问,只得小心侍候。 穆宜华梳整完毕,坐在妆台前班课愣神,又起身走向院子,却在门槛处停住。 春儿忧心,走上去正要问询,只见穆宜华身形一扭,直直地栽倒下去。 穆宜华病倒了,高烧四日不止,夜里时常惊梦叫喊。姑娘公子都得了病受了伤,穆府上下忙得团团转。 宁夫人听闻,便住到穆府来帮衬。 穆宜华几日后醒转,忙问道今日事第几日。 宁夫人回答:“第六日了,你烧了好久。昨日夜里退了,今日你好好歇息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穆宜华连忙抓住宁夫人的衣袖问道:“倩倩的头七有没有过?有没有下葬?” “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这下穆宜华说什么都不听,执意要下床去南阳侯府。 宁夫人拦她:“你去什么?且不说南阳侯府那群人心眼儿小不待见你,你自己什么样你不知道?生那么重的病,还要去灵堂阴气那么重的地方,你还要不要命了?” 穆宜华哭着摇头:“宁伯母,您就让我去吧……倩倩与我和阿南虽只相识一载,但却如同故人一般亲近,她生前最后最想见的人是我,我却没能见着她,如今她都要下葬了,我又如何能不去呢?” 宁夫人拗不过她,听闻虞倩倩的事也不禁抹了眼泪:“你这孩子我是知道的,最重情义,但你重情义,那群薄情之人未必会领你的情,你又是何苦?” “我骂名加身不是一两日了,早已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只求问心无愧,于人于己不留遗憾罢了。”- 虞倩倩的遗体在周家祠堂停灵,前来吊唁之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完了。第七日,是时候下葬了。 虞家的人也一同守着,虞夫人哭得昏天黑地,好似要把一双眼睛哭瞎才算完。 虞琊黑着一张脸,眉头紧锁,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愤懑。虞家的两个儿子跪在姐姐灵前,没有眼泪,只是挤眉弄眼。 南阳侯与侯爵夫人立在一旁满脸疲惫,周秉天也颇为困倦。连日来在众人面前扮哭像装伤心,他都快烦死了,今日终于是第七日了,他的苦日子也终于到头了。 周秉天实在是熬不住,走到祠堂外头的亭子中坐下,撑着头睡觉。 侯爵夫人不忍看自己儿子受委屈,连忙走出来让他回屋睡觉。周秉天也不推辞,起身就要将身上的麻衣脱下来。 外头忽然传来的嘈杂声打断他的动作。 祠堂院内的众人寻声看去,只见穆宜华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神色凄楚苍白,步履虚浮地走进院中。 侯爵夫人与周秉天皆是吓了一跳。 小厮不敢赶穆宜华又害怕主家责罚,只好在穆宜华身前跪下:“穆娘子,求您走吧,您来了就行了,祠堂您就别进去了。” 穆宜华充耳不闻,眼睛盯着前方,直接绕过他。 周秉天虽然人高马大,但是几次遇见穆宜华都碰了一鼻子灰,何况今日她看上去来者不善,周秉天不禁有些怵她,缩了缩脖子不敢上前。 侯爵夫人看了穆宜华一眼,几步上前,与她对视:“穆娘子来得有些晚了呀?” 穆宜华瞥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不晚,只要夫人让开,我就能见着她。” 侯爵夫人盯着穆宜华,没动:“您是聪明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里不欢迎你。” 穆宜华笑了笑:“我自是知道你们不欢迎我,可我还是来了,您明白我的意思?” 侯爵夫人还想说什么,南阳侯却在屋里喊道:“让她进来吧。” 第 68 章 满堂惨白, 虞倩倩静静的躺在棺材中,堂中烛火摇曳,风吹挽联。 穆宜华怎么都想不到, 除了母亲, 她送走的第一个人竟会是自己的朋友, 还是十八岁刚刚成亲不久的朋友。 灵堂里的人瞧见她来, 大多犹如见了瘟神一般避开,只虞夫人上前寒暄:“穆娘子……” 穆宜华拉住虞夫人的手,宽慰:“您节哀。” 虞夫人垂首掩眸,神色厌厌。 穆宜华病体未愈,看着未合的棺椁心绪翻涌, 气上心头,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侯爵夫人立在后头皱眉, 不悦地催促道:“穆娘子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在这儿久待了,早些回家去吧。” 穆宜华没有理她,后头的春儿捧上来一盒纸钱, 穆宜华在灵前跪下拘了一捧撒进火盆里,火将纸钱燎尽,烟雾弥漫, 呛得穆宜华眼泪直流。 可她不管, 又从盒子里取过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 朝着灵柩三拜才算完。 她的眼睛红通通的, 布满血丝, 起身看着虞倩倩一动不动。侯爵夫人心觉不对,上前催促道:“穆娘子若是好了, 便回去吧。” 穆宜华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侯爵夫人,她忽然笑道:“您是不是觉得轻松了?” 侯爵夫人脸色大变:“穆娘子说什么呢?” “呵,我说什么,您心里最清楚。”穆宜华斜眼看向立在一边不敢上前的周秉天,“你也是。” 周秉天心中虽然怕她,然这事周家地界,若是再被她压一头,那周秉天这候府四郎君还当不当了?是以他硬着头皮上前,梗着脖子道:“害得闺密离世,穆娘子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们都知道你心中难受,你……啊!你做什么!” 周秉天捂着被穆宜华扇了一巴掌的脸连连后退,震惊地看着她:“你这个泼妇!这是我们周家,你想做什么!” “来人,穆娘子不清醒,快把她拉开!”南阳侯也没想到穆宜华会来这一出。 周家奴仆上前要将她押住,春儿立马将她护在身后,虞夫人竟也上前拦在她面前:“亲家莫怪,穆娘子与倩倩生前极为交好,她是受不了倩倩离世的现实才会胡言乱语的,您别怪她。” 虞夫人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南阳侯神色不霁,却也只好挥手叫人退下。 虞琊见妻子如此,心中也颇为不悦,拉过她就对穆宜华道:“穆娘子,小女已经离去,小女生前素来当你是好友。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肯放过她吗?” “我放过她?”穆宜华好似是听了什么惊天大笑话,哭笑不得,“您觉得是我将她害成这样的?” 虞琊紧缩眉头:“不管是与不是,我们都不想再追究了,我们只想让倩倩入土为安,还请你……不要在这灵堂上做出说出任何出格的事。” 心中悲凉,穆宜华已哭不出眼泪,她点头像是终于接受了什么事:“好吧好吧,就随你们吧。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什么叫沆瀣一气了。我今日也没想在这里闹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我朋友最后一眼,我没能救她,我问心有愧。但若要说是我害了她,我一辈子不认!” “你——”虞琊气得还要说什么,被虞夫人一把拉住。 穆宜华走出灵堂,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虞夫人。 虞夫人仿佛有感应一般,瞧了一眼虞琊,起身同穆宜华一起走到屋外。 穆宜华从怀中取出那个玉锁片递给虞夫人,她轻叹了口气:“倩倩离世前一天,我去看过她,她把这个给了我,说……说一定要这个玉锁片给您。我还问她急不急,她说不管什么时候送都是一样的……我,我若是早一点……”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虞夫人看着那玉锁片久久不能回神,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碎了意识,只剩下麻木的动作。她颤抖着手摸上那玉锁片,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滚落下,压抑的情感再也绷不住,潮水般将她淹没。 虞夫人紧握着玉锁片捂在胸口,倒在原地失声痛哭,口中大喊:“倩倩……倩倩啊……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啊……” 虞琊见状,以为穆宜华又说了什么,一觉跨出门槛将正要扶起虞夫人的穆宜华推开:“穆娘子,我们已经忍你很久了,三番两次……你若是再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我们无情了!” 穆宜华踉跄几步站住,冷眼看着虞琊,她没说话,只是冷哼一声转身朝府外走去。 几个侍女同她擦肩而过,风里送来她们几句悄悄话—— “哎,你听说了没,虞家好像又要送来一个续弦呢。” “天呐,这四大娘子尸骨未寒,他们就盘算这事?” “哎哟,你还真别说,同为女子,四大娘子我看着都心疼。” “嘘……快别说了……” 穆宜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转身看向灵堂,只见虞琊正低着头同南阳侯商量着什么事。 她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一到惊雷,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 穆宜华回到家中,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躺回床上,直到傍晚都没有出房门。 宁夫人担心她,推门进去看看,只见穆宜华斜倚在床杆子上,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 宁夫人上前拥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心疼地叹气:“你这孩子心眼也太实了,明知他们说话难听还非得去……” 穆宜华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他们……他们根本不管倩倩,根本不管倩倩受了什么委屈,他们只顾着自己,只顾着自己!倩倩尸骨未寒,他们竟然不想着倩倩因何而死,只想着……只想着继续抱住南阳侯府这个大树,只想着继续给周秉天送续弦!倩倩是他的亲生女儿啊,是亲生女儿啊……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穆宜华在宁夫人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听得宁夫人也开始抹眼泪:“当真如此?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不管是儿子女儿都是自家的孩子,怎么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女儿呢!” “伯母,我如今真的越发的不明白了。这世道总是求女子要温顺,要恭谨,要谦让贤惠,侍候丈夫公婆,可……可汴京城里哪还有比倩倩更加心善温柔的女子呢?为什么,为什么她已经照着世俗的要求做了还会落得这么个结局?为什么?”穆宜华哭,“那些世俗要求我们做的事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们又应不应该听从呢?我与三哥的事也是如此,自恤银一案后,汴京城中对我的诟病谩骂便没有停歇,这本不是我的错,可就是因为我曾身陷囹圄,三哥救我,我便成了最大的罪人。 “什么妖媚毒妇,蛇蝎妇人,甚至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就好像,就好像我不能犯一丁点儿错,我不能有自我的情感,我不能有自己的欲望,我不能爱人也不能厌人。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必须干干净净地长到十五岁,然后让长辈们帮我挑选夫婿,从一个牢笼跳进另外一个牢笼,我不能反抗,我不能辩驳,我必须接受一切……接受一切他们赐予、束缚甚至是威压…… “我……我……”穆宜华哭得嗳气,连话都说不完整。 宁夫人连忙替她倒水来,又帮她顺气,安慰道:“你父亲不会这样的……” 穆宜华捧着茶盏,眼泪滴落碗中:“我知道父亲不会如此,我如今能够庆幸的,我就只有我有个好父亲了。” - 在虞倩倩下葬的前一晚,锦桃趁着黑夜往穆府送来了东西。 穆宜华打开一看,竟是那日给虞夫人的玉锁片。 “这怎么又给我了?”穆宜华不解。 锦桃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夫人叫我给您送来的,她说……姑娘已经不在了,这东西留在她那儿也无用。您与姑娘素来交好,姑娘也将您当做知己,这东西留给您,定是不会糟蹋了的。” 穆宜华双手接过,心中酸软,眼泪又不自觉地留下来。 那日春园阳光正好,虞倩倩伸出手腕给她和阿南细看玉锁片,如今不过一年光景,竟是斯人已逝,香消玉殒。 穆宜华将玉锁片收在怀中:“我一定妥善保管,你回去同虞夫人回话,叫她放心。” 锦桃行了礼便要走,穆宜华叫住她:“锦桃,近日……你们府上可好?” 穆宜华待她们素来都是好的,自家姑娘走了,少了嘘寒问暖的人,今日锦桃也不想在穆宜华面前装了。她嘴巴一瘪,眼泪唰地留下来:“老爷……老爷要找四房的堂小姐给那周秉天做续弦……我们姑娘还没下葬呢,你们就把算盘打起来了……奴婢今日算是看明白了,当初老爷让姑娘嫁过去,根本就不是想让姑娘过好日子,只是想借姻亲攀上南阳侯府这根高枝罢了,替他也替两个小公子铺路!他根本不管我们姑娘的死活,根本不管!” 真的是这样…… 穆宜华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和侥幸,总想着自家父亲铁定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亲生女儿的,可没想到啊,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人。 “我们夫人为这事和老爷吵得厉害,老爷骂夫人见识浅薄,夫人气急了,就骂老爷人心凉薄,禽兽心肝。老爷……老爷就……”锦桃掩面,“老爷他打了夫人……” 穆宜华愣在一处,人已然呆住,久久不能回神。 锦桃走了,穆宜华站在角门边上目送她离开,深夜幽晦,虞家马车上微弱的烛光渐渐远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虞家再没有消息传来,只是又过了几天,她上街散心时听人说:虞家大娘子在自己女儿下葬的时候疯了,大哭大闹,众人阻拦不及,脚下一个趔趄,失足摔下了山,被人找到时,已经咽气很久了。 第 69 章 虞家接二连三的噩耗传来, 纵使是外人穆宜华都有些经受不住。她在家中待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却又听闻了一个消息——周秉天纳了锦桃做妾。 外人听闻此事,多少都会骂一句锦桃冷心薄情, 大娘子尸骨未寒, 便上赶着去做主君的妾, 一点儿廉耻都顾不得了。 可穆宜华是知道锦桃心性的人, 她断不可能生了攀高枝的念头,抛了廉耻与旧日主仆情义,认了那些罪魁祸首为主家。她总觉得她想做什么,心中惴惴不安。 陆秀即将临盆,太子宠幸, 她过得很是舒坦,总觉得旁人似乎也同她一样, 接二连三地在自己的寝宫里宴请京城闺秀,规格远超一个宝林该有的样子。她的帖子一家家递过去,终于递到了穆宜华家中。 穆宜华近几日因着虞倩倩的事情,神思倦怠, 两日不闻窗外事,这样的帖子也是直接扔到一边,叫人回了不去。 寻常人家的帖子递过一次拒绝后便不会再请第二次, 可这回的帖子大不一样, 连着三天送来,到最后一日, 竟是宫中内侍来叩门。 穆宜华这才知道是陆秀送来的帖子, 请她去东宫赏花喝茶。穆宜华将几张帖子仔仔细细地看过, 轻笑一声,将帖子按下:“劳烦中贵人跑一趟, 只是近几日刚去过虞娘子的丧礼,自己身上的病也未好全,怕是要辜负陆宝林的好意了。仲夏美景,陆宝林还是请他人共赏吧。” 内侍很是为难,但是穆宜华再三拒绝,只好回宫禀告。 她本以为这样就该消停了,毕竟陆秀是个又傲气的人。可就在穆宜华拒绝的第二天,陆昭瓷竟是上门来了。 她在穆宜华震惊的眼神中走进屋子,一屁股坐下,一脸阴沉不甘地瞪着穆宜华。 穆宜华叫春儿看茶,率先开口:“陆三娘子有何贵干?” “去东宫。”陆昭瓷斩钉截铁,“我看穆娘子在府中也是挺空的,倒不如去东宫赏赏花。” 穆宜华算是知道她是给谁来当说客的,笑了一下:“不去。” “你……” “理由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如今身体不适,去了怕是扫大家的兴,还是让陆宝林一个人慢慢赏吧。” 陆昭瓷听见这话“噌”地一声站起来,眼眶渐渐红了,瞪着她:“你……你不识抬举!” “陆三娘子要是觉得我不识抬举,那我便就认了这个罪名,您大可去陆宝林那里回话,将罪过全部推到我身上。您怕她,我可不怕。” “我才不怕她!”陆昭瓷急了,再次否认,“我是她嫡姐,我怕她什么!” 穆宜华嗤笑:“不怕正好啊,去回了她吧,再告诉她别再让人来烦我。” “你……你……”陆昭瓷知道穆宜华硬气,没想到竟硬气到连东宫的面子都不给,一气之下转身就要走。 穆宜华也不拦她,只自顾自地饮茶。可陆昭瓷走了半路却又停下,内心挣扎了好半晌,突然又转过身来冲到穆宜华面前,喊道:“你必须要跟我走!” 穆宜华掀起眼帘看她,陆昭瓷真的快哭了。这真是让穆宜华讶异极了——以陆昭瓷的地位在韩国公府说一不二,横行霸道,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竟是被陆秀欺负地低声下气来求她,一推二阻都赶不走。 “我说了你必须走!”陆昭瓷重复。 穆宜华看着她,忽然想起城中后宅早有传言,韩国公府六娘子嫁进东宫后荣获专房之宠,是连太子妃都抢不去的风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龙种,不论男女,都是皇家孙辈的头胎,即使这个孩子来得不风光,但终究是龙子,大内都紧乎着,衣食住行皆由太子妃亲自操持,不敢有半点懈怠。 宫中如此,更别提外头了,百姓的言论且不去说它,就说这韩国公府,早把陆秀当做宝贝一般供起来,好似全然忘了她是怎样入得东宫,只记得她如今的盛宠。 皇帝昏迷,太子监国,如今的陆秀只是个小小的宝林,可日后呢?待她诞下龙子,封良娣,而后淑妃、贵妃、皇贵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对于每况日下的韩国公府简直是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是以他们将这个曾经被当做阿猫阿狗一般的庶女奉若神明,只要她愿意赏赐一点甘露,他们就趋之若鹜,哪怕是曾经对她弃若敝屣的陆昭瓷,也不得不低头。 “陆秀逼你一定要请我走?”穆宜华问。 陆昭瓷不明说,就只是抿着唇,倔强地忍着屈辱的眼泪,却还是禁不住掉下来:“她能逼我什么?我是韩国公府的嫡女,她……” “行了。”穆宜华被她翻来覆去的一套说辞弄得不耐烦,“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装什么?” 陆昭瓷被无情地拆穿,实在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陆秀就是个贱人!她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贱人!” “贱人”两个字刺耳,穆宜华不禁皱了皱眉。 “麻雀飞上枝头,她还真当自己是凤凰了!农妇生的女儿这辈子都是下作腌臜婆,使了那么恶心的手段从别人手上抢东西,她倒还觉得光明正大,她倒还敢明目张胆炫耀!日日把我母亲和我,还有我们姐妹叫进宫去,外人只道是亲人叙话,可你们根本不知道她私底下到底是怎么样的嘴脸! “要我母亲端茶送水,要我给她扇扇子脱鞋,要我们姐妹陪她说笑,陪她下棋玩耍,赢了,便阴阳怪气地夸赞;输了,还要阴阳怪气地讽刺。寻常说话,句句不离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农妇小娘!她小娘那是病死的,又不是我们把她害死的,怎么好像搞得我们是凶手一般,日日将我们叫去质问我们。 “她如今是可以恃宠而骄,撒泼行横了,可我们整个家族的女儿都被她丢光了脸,全被她祸害了!陆秀她就是个贱人!” 穆宜华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发泄,只觉好笑,讥道:“那你怎么不想想你们曾经是怎么对她的?” 陆昭瓷没有收敛,讲得越来越起劲,她直指穆宜华的鼻子:“你和陆秀就是一丘之貉!本以为你会是成功的那个,没想到被陆秀后来者居上。你倒是大度,还在这儿帮她说好话。闺中时她就与你来往密切,如今做了宝林还忘不了你,你们可真是情谊深厚啊,倒比我们亲姐妹来得好! “不过如此看来,穆娘子的姐妹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宁家二娘子虽是结了良缘,但却是私定终身在前;虞娘子本来是个多么本分的人,就因为结交了你和宁之南,生了不该有的想法,如今落得个香消玉殒;还有那个陆秀……啊!”陆昭瓷被穆宜华一把揪住衣襟,陡然看见她瘆人的目光,吓得不敢说话。 “斯人已逝,且积口德。”穆宜华冷声道,又松了手,坐回位子。 虞倩倩去世后,穆宜华似乎在一瞬间看透很多,本还愿意维持的那张体面的面皮,如今是半刻都不愿意再戴了。 陆昭瓷望着穆宜华,缩着脖子哽咽了一下。 “你在我这人发疯发够了便回去,我不管你们陆家恩怨如何,但是这宴饮,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第 70 章 穆宜华怎么都没想到, 最后竟是太子妃亲自来请的她。她也不是摆谱,只是心中当真倦怠,东宫宴饮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她实在是不愿再去。可太子妃登门, 倒好像是她摆架子, 让她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 太子妃比先前见到时更憔悴了, 两颊凹陷, 双目无神,再华丽的首饰衣裳都难以撑起神采。 这神态太像生病时的虞倩倩了,穆宜华看了心惊,不由地寒暄了几句。 太子妃只道无事,是东宫事务繁忙才瘦了许多。 穆宜华欲言又止, 终究是没有再问出口。 “穆娘子,近几日精神头不太好?” 穆宜华勉强地笑了笑:“挚友逝去, 怕是没几人能笑得出来。” 孙合袖掩下眼眸,轻叹了口气:“遇人不淑,怕是天下女子最悲惨的一件事了……虞娘子脾气太好,但凡硬气些都不至于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穆宜华没说话, 心中又泛起悲凉。她转移话题,开门见山:“太子妃是为了陆宝林的宴饮来找我的吗?” 孙合袖哭笑不得:“我也知道穆娘子如今心情不佳,这样的宴饮必定是没有心思参加的。然陆宝林在宫中寂寞, 时常会召宫外的姐妹陪伴, 太子殿下也宠她,只要是她想叫进来的人, 都可以进宫。前几日陆三娘子进宫同她说你不去, 太子恰好在场, 太子他……” 孙合袖没有把话说完,抬眼看了一下穆宜华。 穆宜华轻笑一声:“如今陆宝林当真是得宠的。” “陆宝林柔顺温和, 太子殿下自然喜欢。”孙合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穆宜华沉默许久,忽然说道:“既然太子妃来了,那宜华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帖子我收下了,那日必定准时到。” 穆宜华本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这场宴饮的人能多一点,等酒过三巡她偷偷溜走都不会有人发现。可来的人却没几个,还都是熟人。 除了她和韩国公府的女眷们,辛秉逸竟也在其列,陆秀将她安排在自己的旁边,二人正热切地说着话。她眉飞色舞,可辛秉逸之事浅浅笑着,时不时啜茶点头,没怎么接话,眼神倒是一直往穆宜华身上瞟。 穆宜华与陆昭瓷二人就坐在她的正对面,陆昭瓷显然还生着气,一双圆眼瞪着陆秀,若是真有眼刀这种东西,陆秀怕是已经被剐上百刀千刀了。 陆秀见着陆昭瓷这样,心中颇为解气也觉得好玩儿,对着她招了招手:“姐姐,你坐过来呀。” 陆昭瓷冷着脸看向她,咬了咬后槽牙,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侧。 “啊呀。”陆秀惊呼一下,把茶盏朝陆昭瓷挪了挪,“忘了茶都被我喝完了,本来还想着和姐姐行个酒令碰个杯呢,不好意思了,还烦请姐姐再给我点一杯了。” 陆昭瓷咬着下唇瞪着她,陆秀眯眼笑着不说话,二人两相对峙,最终还是陆昭瓷败下阵来。 陆秀笑着同坐在上位的孙合袖夸赞:“娘娘您是不知道,我三姐姐点茶可厉害,茶有余香,白沫经久不散,夫人也常夸奖她呢。不如等会儿让她也给您点一盏吧?” 孙合袖放下筷箸,勾了勾嘴角:“本宫便不必了,陆三娘子来东宫做客怎好劳烦她呢?你们是姐妹情深,本宫便也不来你们姐妹之间横插一脚了。” 陆昭瓷冷着脸将点好的茶挪到陆秀面前,沉默地盯着她。 陆秀看着她莞尔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煞有介事地咂摸咂摸嘴:“姐姐的手艺……生疏了啊,我还记得以前姐姐点茶,我就站在旁边提着水壶候着,什么时候添水,添多少水你都一字一句地吩咐我,半点错都不能出。那时的姐姐当真是勤勉,难不成自妹妹出嫁后,姐姐就没有再练过吗?” 陆昭瓷面孔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有些发抖。 韩国公夫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觍颜笑着开口:“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昭瓷就是喜欢有人陪着她,姐妹们聚在一起,多热闹啊,是不是?” 陆秀摩挲着杯沿,抿唇笑着点头,若有深意:“兄弟姐妹多,确实热闹。” 韩国公夫人听她语气软下来,心中刚松了口气,却听她又道:“只可惜……我小娘没能再给我添几个弟弟妹妹,若是她还在,国公府应当会更加热闹吧?” 此言一出,韩国公府所有的女眷都开始滋滋地往外冒冷汗,她们大气不敢喘,握在手中的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生怕弄出一丁点儿的响声引得陆秀注意,下一个就朝着自己问过来。 整场宴饮,也只有孙穆辛三人还能如同没事人一样吃着喝着,听她们暗潮涌动。 陆秀也不管无人应答,只看着韩国公夫人笑:“我小娘人微言轻,出身也不好,可我到底是在她的膝下养大的。如今她的女儿我有幸得到太子殿下的赏识,还怀着这龙胎,想必我小娘泉下有知也是开心的。” “是是是……”韩国公府众人附和。 “她虽已仙去,但到底是皇长孙的生身姥姥,若到孩子出生,她仍旧是个位卑言轻的侍妾,只怕……我心也难安,夫人,您说是吗?” 韩国公夫人听见这话,紧紧地攥着拳头,想出声辩驳却极力地忍住自己的声音,只挤出一个苦笑:“宝林的意思是……” 陆秀朝她笑得灿烂:“夫人是大善人,想必也不会同一个已故之人计较什么。不若召集族老,将我小娘抬为侧室,写进族谱,将我也写在我母亲名下,日后也好有个寻处,您觉得如何?” 农夫之女加入国公府,做侍妾已是抬举,如今还要将她抬为侧室。韩国公夫人只觉心中有一团火浓烈地烧着,在喉头呼之欲出,可她只能生生咽下去:“若是宝林觉得好,等过些天,我就去同国公爷商量。” 陆秀终于满意了,她将目光转到穆宜华身上。如今逢人便笑的陆秀,见着穆宜华却是没什么好脸色,眉毛一挑,眼神直接从她身上掠过,跟身旁的辛秉逸又开始说话。 “再过不久,襄王殿下就要回来了吧?”陆秀此言一出,辛秉逸神色一动,不着痕迹地看了穆宜华一眼,没说话。 陆秀全然未觉,只笑道:“看来辛娘子好事将近啊……没准啊,我们马上就要做妯娌了呢。” 穆宜华听见这话就想笑,太子妃才是襄王妃正儿八经的妯娌,她区区一个宝林算什么?她陆秀想要自己在众人面前难堪,也不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谁的脚。 果然,孙合袖听见这话脸色一黑,垂眸道:“这等事皆由皇后娘娘定夺,岂是我们能随意揣测的。陆宝林酒没吃,人倒是先醉了。” 陆秀不以为意:“这不是喜事吗?襄王殿下议和凯旋,佳偶良缘,天家双喜临门呢。” 此话落地,除了陆秀,席上众人都偷偷地看向穆宜华。 可穆宜华却好似全然在状况之外,只顾着自己吃喝,也不管他们讲了什么又说到了谁。 若是以往的她,席面上推杯换盏她是最乐意奉承的,各色权贵她也愿意去结交迎合,可如今的她,面对着眼前贵眷贵女们,只能感到厌烦疲倦。 她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久久不散,无奈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今儿个菜不错啊。尤其是这道蟹酿橙,我原先在樊楼尝过,已觉得是菜肴佳品,不承想东宫的才是最好吃的。” 孙合袖长舒一口气,笑回:“这蟹酿橙,宫里的厨娘们琢磨了好久才得出的菜谱,若是穆娘子喜欢,我让人抄一份给你。” 穆宜华拜谢:“多谢太子妃。” 她又转头看向席上众人,若无其事地笑:“说了那么多话,诸位口渴吗?我听宫女们说,后厨为我们备了新鲜的果汁,不如现在叫上来尝一尝吧?” “好啊好啊好啊……”女眷纷纷赞同。 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陆秀还想说什么,都被穆宜华巧妙地岔开。她见辛秉逸多喝了几口橙汁,连忙搭话:“辛娘子也喜欢这橙汁?真是好巧,我也觉得好喝呢……” 辛秉逸浅笑着回穆宜华:“这里头好像加了山楂和黄糖,酸酸甜甜的,很开胃。” 穆宜华也笑着点头:“回头我定要把东宫的菜谱统统抄走。” 众人被穆宜华从压抑的气氛中解救出来,酒过三巡便纷纷逃离。穆宜华与辛秉逸辞别太子妃也要走,却被陆秀一把喊住:“宜华,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你陪我去屋里再坐一会儿吧。” 穆宜华本还有些雀跃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抿着嘴瞧了辛秉逸一样,无奈地跟着陆秀走进她的殿里。 当殿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陆秀便撕去了她伪装的面皮,露出尖利狰狞地獠牙对着穆宜华。 她带着她参观了整座宫殿,指着柱上的夜明珠,脚下的步生莲,柜中的绫罗绸缎,妆台上的金银珠翠。她炫耀着前后簇拥的宫女内侍和圆滚滚肚子里的孩子。 她施舍一般,允许穆宜华抚摸她高贵的肚子。 “我同你说过的,我即便要做妾,也要做这天下最高贵的妾。我做到了,你看我过得多好,孩子也保住了。穆宜华,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承认你是错的吗?”陆秀盯着穆宜华,妄图从她的脸上找寻到一丁点儿的艳羡与愧疚,“你当初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如今还不是要听从我的号令,即使厌恶我也要陪着我。” 可穆宜华却不为所动,她神色沉静,转动着眼珠又环视了一遍四周,忽然笑了。 陆秀一愣,厌恶又紧张地喊道:“你笑什么!” “陆秀,你为何在乎我的看法?我是不是觉得你过得好,我是不是觉得我错了,这对你很重要?”穆宜华问道。 陆秀怔愣。 “若你这般在乎我的看法,那我也可以说与你听。你过得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你如今真的过得好,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对错?” “我……”陆秀支吾,“我自然过得好!你没看见这些东西吗?你没看见东宫里所有人都对我低三下四的吗?连太子妃都要里让我三分。我入宫不过半年,便有专房之宠,先前的刘良娣都比不上我,我怎么可能不快乐?” 穆宜华撇嘴轻笑:“你真的觉得你过好,是吗?” 陆秀倔强地昂起头:“好啊,好得很。从前的韩国公府对我动辄打骂,如今我成了主子,谁还敢动我!” 穆宜华点头:“那我便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陆秀立马上前几步,可她腆这肚子,终究是追不上穆宜华的步伐。 她大喊:“我过得好!就算……就算你不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就是过得好!比你,比虞倩倩,都过得好!你们一个被人抛弃,一个命丧黄泉,还有脸说我!还有脸说我!” 穆宜华的脚步忽然顿住,她款款回身,轻蔑地笑了一下,声音淡漠:“陆秀,你知道你妆台上那支玛瑙攒珠簪的上一个主人是谁吗?是那个冲撞了太子妃而后被皇后娘娘赐死的宠妾。现在这个簪子的主人是你,那你觉得它下一个主人,会是谁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 71 章 陆秀还是不打算放过穆宜华, 她的生辰宴又请了穆宜华去。 穆宜华以抱恙为由拒绝了,陆秀竟是直接送来了一封盖着太子私印的请柬,气得她直接将几案掀翻。 辛秉逸也未能幸免, 同上次一样, 也被邀请了。如今的她不敢拂皇室的人的面子, 何况陆秀背后太子撑腰, 皇上病情未卜,即使家中位高权重,她也是给了面子来了。 二人在去东宫的路上遇见,因大内无法驱策马车,撞见了也不能当做没看见, 只好行礼同行。 春儿与百清都远远地跟在后头,穆宜华与辛秉逸则是在前头安静地走着。 宫墙巍峨, 巷道幽长,间或有几列宫女内侍从她们身边走过,行礼问安。 穆宜华觉得尴尬,却不知该如何挑头说话, 她佯装不经意地瞥向身侧,却见辛秉逸也看着她。 穆宜华旋即笑道:“辛娘子也被叫来了啊……” 辛秉逸垂眸:“嗯。” 此话过后,再无交流。 陆秀是故意将穆宜华与辛秉逸攒到一起的, 二人不是不知道, 可她们不是争风吃醋、寻衅闹事的主儿,即使心悦同一个男人, 也演不出那等你争我夺的戏码。 穆宜华想知道赵阔与辛秉逸的事, 辛秉逸也想知道穆宜华心中所思所想, 可二人皆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恰当不冒犯,只好一路沉默地走到东宫。 席面早已摆开, 听闻此次生辰宴是太子下令让太子妃与韩国公府女眷一同操办的,说是要办得又体面又热闹,一定要让陆秀开心。 陆秀点了陆昭瓷进宫帮忙,半月的时间让她每日清早都从韩国公府到东宫,傍晚宫门将近落锁才将她放回去。陆昭瓷一个娇养出身的嫡小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忙,往往都是在陆秀的殿内坐着,然后被陆秀的冷嘲热讽烦地跑出屋去,站在屋外看着他人忙东忙西,自己却清闲地受人白眼。太子妃处理上下事务,也不好使唤一个国公府的娘子。 陆昭瓷无人理睬,如同一个多余的人一般在东宫一直待到现在。 但穆宜华没有在席面上看见她。 陆秀还是那般春风得意的模样,她笑着举杯叫大家同饮,全然不顾坐在台上的太子妃,自己充当起了主人。 太子殿下送来生辰贺礼,是一座百人象牙雕,薄处透光,厚处温润,拢共有一百零八个人物,从神话故事一直雕到历史典故,底座还包裹着紫檀木刻出来的百花卉,一瞧便是上上珍品。 众人纷纷夸赞,陆秀没有吃酒,面上却泛着红光,对着送礼来的内侍道:“有劳太子殿下费心了,殿下政务繁忙,还惦记臣妾生辰,臣妾实在有愧……” 韩国公府的女眷也不停地附和,都夸这象牙雕好看。 穆宜华不说话,将自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只管吃东西。 陆秀看不得她如此惬意,在侍女们端上新一轮菜肴时,对着众人高喊,要她们帮穆宜华物色物色佳婿。 “我与穆娘子也算是手帕交,如今我们这些姐妹都已经嫁人,就差了她一个,我这个做朋友的很是担忧,诸位夫人若是有合适的,请一定要帮穆娘子记着啊。” 当中不知何人笑了一下:“我们中意的人啊,穆娘子怕是看不上呢。哪敢同她讲呢?” 陆秀笑:“那有什么的,今日大家都不是外人,不妨就说说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们也好帮她参谋参谋。如今都八月了,再过个半年,都要十九了,这事儿啊必须得安排上了。” 有一位夫人跃跃欲试:“我家中有一侄儿,二十有三,在鸿胪寺当值,素有中人之姿,才华也了得,我觉得挺好……” “哦?二十有三……家中可有纳妾?”陆秀问。 “只有一个通房,从小陪到大的,为人老实,生了两个女儿,很是乖巧可爱。穆娘子若是见了,定也是喜欢的。” 这话听得陆秀简直乐得不行。穆宜华与赵阔什么样的情分,赵阔又是什么样的人,与赵阔深交过后,她穆宜华眼里哪还容得下别人。这夫人的侄儿虽说和寻常男子比较已是不错,但若是要和赵阔相比,让穆宜华去接受他,那真是比让她死还难受。 果然,穆宜华的脸瞬间黑下来,她举着酒盏,抬眼冷冷地盯了一眼陆秀。 陆秀就喜欢她这个表情,勾唇对着那夫人笑道:“您这侄儿确实不错,但我看穆娘子……好像不喜欢呢。” “啊……啊这,”那夫人支支吾吾,“无妨无妨,穆娘子才貌双全,岂是寻常人家能贪图的,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说说罢了……” 陆秀还想说什么讽刺穆宜华,却听辛秉逸忽然开口。 她举起酒杯,朝着穆宜华虚虚一敬:“此事,我怕是也与穆娘子同病相怜啊。身边的朋友皆已觅得良人,而你我却都待字闺中,许是姻缘早有天定,或快或慢自有常理。虽说花香自有蝶来,可若是同那水仙、杏花一般香得腻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若就像冬日梅花一般凌傲寒霜、孤芳自赏,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穆宜华看着她,施施然一笑,也举起酒盏敬道:“辛娘子言之有理,也令我茅塞顿开。你我非亲非故,却能有同样的境遇与心境,值得浮一大白。” 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饮下满满一盏酒,席间无人说话只瞧着她们。 陆秀面上青白,抿了抿唇,仰头喝下桌上的茶水。 陆昭瓷不知何时回到席面上,就坐在韩国公府那群人的最首席。她垂着眸,面色不霁,到了席间也不问候,只顾着自己吃起来。 宫女们又上了新的菜肴与香饮子,穆宜华没什么胃口,一筷子都没动,神思游离地看着台中央的歌舞。 忽然,席间有人“哎哟”一叫,杯盏委地,桌案倾倒,那人捂着肚子叫起来。 穆宜华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更多的人面色发白,捂着肚子紧锁眉头。她看了看面前的吃食,一把将桌案推开立马跳了起来。 她与辛秉逸对视一眼,耳边宫女们大喊:“宝林!宝林!” 穆宜华寻声而去,只见陆秀抚着肚子大喘着气,身下殷红一片,泅湿了衣袍。她面色惨白,额上冷汗直下,丝丝倒抽冷气。她紧攥着衣袍:“孩子……孩子……” “宣太医!快宣太医!”太子妃连忙遣人去太医署喊人。 席间乱作一团,穆宜华连连后退给宫人们让路。她捂着嘴,捧着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艰难地呼吸。春儿连忙上前将她扶住,拖着她离开人群。 穆宜华被拉到不远处的亭中,颤抖着扶着柱子缓缓坐下,她的双手冰凉无力,眼前还是陆秀倒在血泊中气若游丝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穆宜华不敢相信有人会在这一日,在东宫里给宠妃下毒,那可是九个月将近临盆的龙子啊,他们怎么敢? 穆宜华的神思还未收拢,不知是谁人惊动了禁军,侍卫们鱼贯而入,将园中所有人为了个水泄不通。 在场皆是女眷,谁见过如此大的排场,有几个受了惊吓直接哭了起来,孙合袖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朗声道:“请诸位不要害怕,此事事发突然又有关龙嗣,我们务必要将每个人验明正身才可放大家回府。大家不必惊惶,本宫会命宫人为诸位准备好宫室,待此事水落石出,诸位便可安心回家了。” 太医匆匆赶来,满头大汗地从禁军后头钻出来,粗粗看了看陆秀的状况,招呼身后跟随而来的稳婆和丫鬟们一起将陆秀抬到房中。 孙合袖追上几步问道:“钱太医,如何?” 钱太医擦擦汗,神色凝重,叹气道:“臣必定尽力。”说罢,转身走进屋子合上了门。 孙合袖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转身看向众人,神色霎时严肃,高声道:“彻查东宫后厨、采办、宫人,若有蹊跷可疑之事,速速来报!” 穆宜华与辛秉逸被安排在了同一间宫室,一左一右两间厢房相对而居。 门外有守卫、内侍与宫女,说得好听些是照料,可谁人不知是看守她们不让她们跑了。 那些吃了菜肴腹痛的女眷们更了几次衣后便也好了,太医把脉说是全无大碍,又去看了当日的菜肴,其中有一豆菜炒的半生,许是因为这个才导致腹痛腹泻。 可若只是这样,陆秀不至于见红,顶多吃几贴药便好了,哪会落得个早产,从下午一直疼到深夜还未将孩子生出来。 穆宜华听着外头吵吵嚷嚷、人来人往,心中惶恐。自父亲赴北地议和后,各种烦心事接踵而至,加之家中事务繁忙,穆宜华已然心力交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如今又被困在这东宫墙闱之间不见天日,她只觉胸中压抑难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穆娘子。”辛秉逸转出屏风喊了她一声。 穆宜华倚在窗边转动眼珠看向她,勉强地笑了笑。 辛秉逸看清她面上疲惫的神色,没有多言,只是抬手邀请她进屋,浅笑道:“有兴趣弈一局吗?” 穆宜华努力将自己从消极的情绪中抽离,起身应答,跟着辛秉逸走到她的屋中。 百清已将茶点茶水准备妥当,对着二人行礼便退下。 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着,一颗接一颗地下着棋。 辛秉逸抬眼瞧了瞧穆宜华,轻声和缓道:“襄王之事,我很抱歉。” 穆宜华下棋的手一滞,颇为讶异地抬头看着她。 辛秉逸对着她笑了笑:“旁人总以为,不管是因为我们的父亲还是因为你我心悦一人,我们必定是针锋相对的。可事实却不是如此,对吗?” 穆宜华敛下眸,点了点头:“其实从上巳宴开始,我便知道辛娘子绝非一般女子,直到穆府家宴,你在穿堂等我,我便更加笃定了。” “陆秀如今处处针对你,是不是也是因为当日的事情?”辛秉逸问道,“你向她坦白了?” “对。她在韩国公府过得不好,她以为她到了东宫会过得更好,可我想告诉她……不尽然。她说我多管闲事,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被她算计,做到这种地步已经仁至义尽,往后她的结局如何,我也帮不了她了。”穆宜华轻笑,看向辛秉逸,“不过如今看来,辛娘子当时说的话确实在理,有些人自己选择的路,可能并不需要我们同情,我们怜悯他们,反倒还会被嫌弃。” 辛秉逸捻着棋子,笑着摇头:“我如今倒不是这样想的……那日与穆娘子聊了许多,我回去便想,或许是因为我居高位太久,视他人辛苦如蝼蚁一般,觉得与我无关我又何必在意,反正这些事这辈子都到不了我身上。可如今想来,还是我太过狂妄自大,薄情无义了。” 穆宜华咂摸着这句话,忽然深深地笑了,辛秉逸瞧着她,也笑了。 方才哀怨忧愁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穆宜华支起手肘撑着脑袋,终于有些轻松起来,她微微含笑:“辛娘子,我忽然觉得……遇见你,还挺好的。” “人生际遇也是奇妙,在只知道你与赵阔的风月事却不见你人时,我只恼你。可如今见了你的人,我竟理解赵阔为何如此念着你,想着你了。若我是男子,也愿意和你共度一生。” 穆宜华收拢棋子,看着辛秉逸,略带玩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不瞒你说,我曾经因为你和三哥的事同他吵过一架,我恼他,恼你,也恼皇后娘娘,可如今看来,他赵阔何德何能有我们两个这样好的女子喜欢他啊?” 二人听这话笑作一团,辛秉逸道:“你也就嘴上说说,心里还不是喜欢的要命。” 穆宜华颔首羞赧。 “有一句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但今日机会难得,我还是要告诉你。若是你们得成眷属,我必定真心祝福。我虽心悦他,可我更愿意找一相知相爱之人共度余生,而不是和心中无我之人结成怨侣爱恨纠葛一辈子。他赵阔很好,可我也很好,何必要因为他将自己弄成一副怨妇的模样,失了自我,失了本真,那样就算得到了他又能怎样?有情人成眷属,本就是天下美事,我又何必来横插一脚,拆散了你们,又糟践了自己。” 穆宜华在心中反复咀嚼此话,了悟颔首:“辛娘子玲珑剔透心,世间难得。” 夏夜静谧,二人对坐榻上,推诚相见,以心问心,竟是轻轻松松地将二人对彼此的心结讲出来,没有刻意的相遇,也没有刻意的布弄,好似上天随便泼墨写下命运,让她们在这一天倾吐心声。 连日来的忧郁压得穆宜华喘不过来气,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心与轻松。 棋局散场,穆宜华回到自己的床上正准备安歇,却听殿门被扣响,也不等人应答,屋外的宫女疾步走来,对着穆宜华行礼,压低着声音道:“穆娘子,陆宝林想见您。” 穆宜华心头一紧,她嗫嚅了一下嘴唇:“她……她……” “陆宝林快不行了。” 第 72 章 宫殿重重叠叠, 烛光明明灭灭。 穆宜华穿过跪满殿堂的宫女内侍,站在了绣了鸳鸯戏水的丝绢屏风外。 韩国公夫人坐在床边,低声说着什么话。穆宜华只得候在外头, 听不真切。 屋内有很重的血腥味, 宫女们搬着满盆的血水进进出出, 一个老嬷嬷抱着一个布团, 神色凝重惶恐地朝外走去。 穆宜华不敢多看一眼,她噤声肃立,悄悄地看向屋内。 忽然,床上的人颤巍巍地抬起手,纤弱的手指指了指屏风后头, 又无力地垂下。 韩国公夫人抬眼看见穆宜华,有些探究地盯着她, 抿着唇起身叫她进去。 陆家的人像是一堵堵墙将陆秀的床围得水泄不通,穆宜华挤开众人走到陆秀的床边。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环视四周,难捱地深呼吸, 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几个字:“你们……走。” 立在一侧的孙合袖微微一愣,与韩国公夫人对视一眼,便起身离开。 陆秀面无血色, 嘴唇发紫, 额上的碎发被冷汗浸湿杂乱地黏在脸上。她翕动着干涸地嘴唇,说了几句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穆宜华心头一窒, 倾身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你说什么?” “阿娘……娘……”她呼出来的气都是冰凉的。 她双目无神, 说的话颠三倒四, 人怕是已经神思涣散,不辨古今。 穆宜华盯着她的眼睛, 只见她眼中满是泪水,滚滚落下。 “我要阿娘……我不要她们……我不要她们……”陆秀仍旧在呓语。 穆宜华抓住了她的手,如同握着冰块一般钻心,可她却紧紧攥着,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陪着陆秀。 “阿娘……我好疼啊……”她的眼泪仿佛流不干,“我好疼……” 穆宜华没有说话,仍旧沉默着。 良久,陆秀终于收了声回了神,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坐在身侧许久的穆宜华。她愣怔片刻,缓缓地抽出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穆宜华垂首:“你叫我来了的。” 若是平日的陆秀定会嘲讽她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如今她却是盯着穆宜华的脸久久不曾反驳说话,只忽然笑了一下:“是啊,是我……” 她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肚子,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松松垮垮的肚皮。她不甘心地攥起被子,却又无可奈何地泄力松手:“孩子……” “她们抱走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得陆秀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哭了。她没多少力气,哭起来也像猫叫一般,却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我用尽了一切努力,我离开那个牢笼,我努力往上爬……为什么还是落得这么个结局?为什么…… “我阿娘死了……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就是我阿娘……我只是想为她报仇,只是不想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为什么……” “仰人鼻息,朝夕可亡。”穆宜华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像是一个解经禅师,意欲敲醒迷失在荒野的路人,“从前你痛苦,是因为你得仰仗着你父亲过活,可你到了东宫,难倒不是仰仗着太子过活吗?整个东宫,需要靠着太子活下去的人有多少,可太子又有几个呢?” 陆秀失神片刻,喃喃问道:“所以我是活该,对吗……” 穆宜华掩下神色,良久才摇摇头。 “你分明就告诉过我,东宫是个食人窟,可我偏是不信……你不觉得我活该?不觉得我是错的?”陆秀难以置信,几欲从床上爬起来,她半挺着身子,艰难地质问着穆宜华,“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 穆宜华张了张嘴,轻轻地将她按回床上。她摩挲着陆秀瘦削硌人的肩头,一点点温暖着她,拼命挤出一个笑容道:“不是。你只是……一只想从牢笼里飞出去的小鸟罢了,只不过……飞错了方向。” 陆秀怔怔地望着她,双目血红,热泪盈眶,好似天大的冤屈终得解。她忽然有些疲倦,身上也觉得轻松起来。 她握着穆宜华的手,轻声问道:“穆宜华,若是当初我不曾利用你……我们会是好朋友的,对吧?” 陆秀的眼瞳渐渐失光,穆宜华目睹生气从她身上一点点流逝,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头涌上彻底的悲凉与痛心。她郑重而又认真地点了点头,哽咽了一下,道:“对。” 陆秀定定地瞧着穆宜华,终于笑了:“好……好啊……” 她收回目光仰望着天顶,好像看着远处的风景:“我好像,好像看见我阿娘了……” 她对着一片虚空,缓缓地伸出手:“娘……阿娘,我,我来……” 半句未完,已是咽回喉中,手顿在半空,兀自垂落,陆秀睁着眼,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落入枕中- 穆宜华呆呆地坐在榻上,辛秉逸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春儿拿来热水塞进穆宜华的手中,可她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辛秉逸抬手擦去她面颊上的泪痕,想说什么安慰她,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轻浅徒劳,便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等她自己缓过劲来。 “陆秀也死了……”不知过了多久,穆宜华才出声,“她也死了……怎么会这样呢……” 辛秉逸拉着她的手,尽力去温暖她. 屋外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宫女们脚步匆匆,所说之话讳莫如深。穆宜华抬起眼睛,忽然跑到门边,透着缝隙看人听声。 屋外的侍从们交换着消息,神色震惊惶恐,捂嘴不敢相信。 “真的?不是说生下来还是好的吗?” “在肚子里憋太久了,憋死了,无力回天啊……” “男孩女孩?” “是皇长孙……” 宫女倒吸一口气,万般惋惜:“可惜了,太可惜了……” 夏季的夜风本应该是温和的,可透过门缝吹进来的风竟让穆宜华冷得发抖。宫殿华丽,烛火通明,她回头看着这满屋琳琅,竟只觉鬼影幢幢,屋外的树影映在窗棱上也显得阴森可怖。 辛秉逸也听见了,她眉头深锁,只叹了口气:“福薄。” 穆宜华靠着门板,颓软了身子,缓缓坐到地上,神魂恍惚。 辛秉逸仍旧陪着她,好半晌穆宜华才抬起眼睛看着她,眼神中是害怕与不解。 面对陆秀的死亡,辛秉逸过于冷静了,可这并不是她心影,而是千百年来,宫廷秘辛左右逃不过这些,她是皇亲国戚,这些见闻自然比穆宜华多出不少,听着听着,自然麻木了。 辛秉逸垂眸,长吁一口气:“七年了,孙家娘子加入这东宫七年了。陆秀怀孕,说明子嗣问题不在太子,那么问题……会出在哪里呢?” 只一句话,点醒穆宜华,她猛然侧目看向辛秉逸,眼神中皆惊骇。 辛秉逸轻笑:“有些人看着和善,可人心隔肚皮,她真正的样子又是怎样的,谁人知晓呢?” 北地议和之事好像出了一点岔子,皇后与太子深夜才赶到。穆宜华与辛秉逸都睡不着,一齐靠在榻上打盹。屋外众人行礼的声音将她们吵醒,春儿还在矮几上睡着,百清已然起来添灯,打算去叫春儿。穆宜华抬手制止,自己披衣起身贴近房门去看。 屋外的动静看不真切,她只瞧见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被侍卫架着从别院拖出来。她眯了眯眼,震惊地捂住了嘴—— 是陆昭瓷。 “我没有……我没有下毒……我没有害死陆秀!不是我!不是……”她嚎叫着,一个老嬷嬷抬腿就是一脚踢在她的腹部,又将一个布团塞进她的嘴里,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便叫人将她拖下去。 穆宜华的手指几乎要扣进门框里,她紧咬着牙,胸口疼痛呼吸窒闷。 辛秉逸从后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拉回到榻上:“你如今精神很不好,别去看了。” 穆宜华眼神凝滞,呆呆地望向殿内某处,神思无法聚拢。 辛秉逸想让她去睡觉,她却摇头不肯。 “是陆昭瓷……”穆宜华难以置信,“不应该啊……” 辛秉逸问:“怎么了?” 穆宜华摇头:“陆昭瓷虽然蛮横无理,但她绝没有这个心计去算计别人,何况还是东宫的宠妃。陆家把陆秀送进宫,一是怀了身孕没办法了,二就是为了稳固自己家族的势力。陆昭瓷即使恨她,也不可能真的杀了她,不然韩国公夫人就动手了,那轮得到陆昭瓷?” 辛秉逸掩下眸子,叹了一声气,平静道:“这夜……还没完呢。”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放亮,悄无声息的庭院内突然爆发出疯癫的笑声与咆哮。昏昏欲睡的二人皆是一惊,凝神细听,越听越心惊。 孙合袖被人从正殿拖出来,那正殿离这儿可是隔了几重高墙,可她字字锥心,听在耳中如同针扎一般—— “哈哈哈,你们如今发现了,你们如今才发现!哈哈哈哈——” “我就是要你们死!我就是要你们断子绝孙!你们把我变成这幅样子,你们还想好过!” “赵闵!你没有人伦纲常,礼义廉耻,家花野花,小娘臣妻……你不得好死!!!!这地方,这些人,脏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庭院里突然响起一声闷砸,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没了声响。一队人马从别院门前匆匆而过,扛着什么东西,直奔宫外走去。 第 73 章 穆宜华从未有过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思念自己的家人。 她们终于被放出来了。临走前, 皇后还将她叫去细细盘问了陆秀与她说的话,穆宜华只说是朋友在弥留之际的一点安慰,并没有别的。皇后没有深究, 只是在她将要离开时又喊了她一声, 让她照顾好自己与府上。 穆宜华觉得奇怪, 但也不敢多问, 便随着侍从走出宫去。 宫巷冗长,穆宜华没有忍住,问了身边的内侍昨日的情况。 内侍含糊其辞,只说道:韩国公府阖家已经回去了,太子妃因未照顾好龙嗣已经自请去上清宫出家祈福了。 出家祈福…… 穆宜华咂摸这话, 心沉了下去。 辛秉逸在宫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便迎上来问她如何。 穆宜华将一切告知, 辛秉逸舒了口气:“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辛娘子怎么没走?” 辛秉逸笑了笑:“我怕你无辜卷入是非之中,若是皇后娘娘怪罪,我就去替你说情。” 穆宜华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溢出, 眼眶突然湿了,长叹一声,抬手拭去眼泪。 辛秉逸牵着她边走边说:“虞娘子与陆娘子接连离世, 我知你心中不好受, 你也不要觉得为难,我不会说出去的。今日在这里哭过, 走出这到宫门, 就别再想了。左右都不是你的错, 你不要自责自己,劳神伤力, 那些真正应该对此感到歉疚的人还未必有你这般伤心。” 穆宜华不想让宫人们看见自己的窘态,连忙收住眼泪,可声音还是发抖:“他们说太子妃出宫祈福去了,可我不相信……事情到底如何了?” 辛秉逸垂着眼眸,也颇为惆怅:“如你所言,陆昭瓷没有那个胆子,她只是在众人的菜中下了泻药,若是没有陆秀这一出,怕也只是会怪罪厨娘,落不到她头上。可太子妃借刀杀人,让人在陆秀的酒中下红药。起初太医只查了那道菜,皇后拿了陆昭瓷,本来事情都了结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刘良娣,说东宫多年无子嗣都是因为太子妃害得,说得头头是道,言辞凿凿。后来皇后和太子就查,太子妃突然自己就认了,也没说有什么同谋,就都说是自己干的。皇后娘娘气极了,就让人……连夜把她拖去郊外的别苑,如今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了。” 穆宜华没说话,她忽然站定脚步,转身向后看去。 宫阙森森,重重叠叠,四方合围,无边无际。夏日之光弥留,秋风萧瑟渐起,她忽然看见高台之上一位坐着轿撵踽踽前行的妃子,她不认得她,却认得她发髻上的玛瑙攒珠簪,秋光耀目,簪子上珠翠折射的光芒刺痛了穆宜华的眼睛。 她猛然闭上,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座雕墙峻宇、森严壁垒的皇宫。 “为什么呢?”穆宜华不解,“倩倩死了,我以为是因为她太过温顺。可陆秀并不温顺,为什么到最后还是……” 辛秉逸看着她,垂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来往权贵之间,见过许许多多的女眷,无一不是富丽华贵,过得极为体面,可这表面之下呢,她们真的快乐吗?全身性命系于一个男人身上,不管愿意与否,这世道好像只给了她们这一条出路。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们只有这一条出路呢?为什么她们不能像男子一样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间安身立命?她们有这样的能力啊。 “人都说这宫阙巍峨之中的人定是过得好的,可却不知这儿才是真正吃人的地方……”穆宜华独自喃喃,“而女人杀女人,也永无出路。” 马车晃晃悠悠,穆宜华的话语犹如入湖投石,将凝滞的空气砸出一个涟漪。 辛秉逸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当日我斥责陆秀意气用事,她骂我我还反驳她。如今看来……她有一句话当真是说对了。她说……我不过就是比她命好罢了。”穆宜华缓缓道来,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确实,若不是我命好,我父母恩爱,父亲通达,家中无姨娘无庶子女,那今日的她们便是日后的我。今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日后未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如今你我好过,真是就知是比她们多了几分运气罢了。” 此话方落,辛秉逸心下轰然,神思顿然清明,又不禁从心底生出无尽的悲凉。她惶恐,这是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感受。 穆宜华与辛秉逸二人对坐相望,相看泪眼,良久无语凝噎- 穆宜华不再愿意出门,她只盼望着父亲回来,只要父亲和三哥回来,这个家还在还有人气,还有人能温暖她安慰她,她就能麻痹自己,觉得这个世界还同以前一样。 可是朝中不知何时起开始传言北地议和失败的消息,渐渐地城中流言四起,说金军要南下了,我们宋军根本抵挡不住。 城中人心惶惶,人人都在观望,但朝廷邸报迟迟未发,茶馆的闲言碎语倒是先开始了。 一传十十传百,即使没有公开说书,闲话在百姓之间的流传也甚是广泛,直到有一日一学院学生罢课上街走到皇城门外,上书请命要求朝廷下发邸报以安民心。 太子顶不住压力,遣散了学子们,又以扰乱民心妄议朝政之罪名关停了几家涉事茶馆,又抓了茶馆掌柜。 掌柜们直喊冤,说自己根本没有干过这样的勾当,后来大理寺去翻账簿,只见有几行备注高丽人,盘问周边,说那些人长得人高马大,毛发鬈曲,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高丽语。一问去向,只说早就已经走了。 此事被压了下来,朝廷发了邸报说议和顺利,襄王殿下不日回朝。 穆宜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日日翘首期盼父亲的回朝。她如今不期望什么圣眷恩宠荣华富贵,她只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待在一起,无灾无难就是最好的日子。 春日埋在桃花树下的桃花酿已成,重阳将近,穆宜华将酒取了出来,扫去上头的泥土将它放在厨房的阴凉处,只等穆同知回来,三人中秋共饮。 樊楼送来了六只螃蟹,说是穆相一早就定下的,渤海打捞上来的最肥的那一批货,刚从海里打捞上来便叫人用冰裹着走水里送来,是难得的珍品,还说穆相嘱咐不可告诉穆娘子,给她一个惊喜。 穆宜华喜吃螃蟹是在明州养出来的习惯。明州近海,海鲜极为便宜。那时候的他们去海边玩儿,甚至可以直接吃到刚捞上来的玩意儿,鲜甜滑嫩一点儿腥味都没有。后来回了汴京,地处中原,肉食肥美,却也再没吃到过那样好吃的海鲜了。 穆宜华将六只螃蟹藏在了冰窖里,以期合家团聚时再吃。 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赵阔与穆同知回京的消息,她不知该去问谁,她所熟知的人里面,只有宁肃是武将,然殿前副都指挥使主内,如何又知道边陲之事? 她终究是熬不过心焦,给辛秉逸写了信。 穆宜华期盼着她回信,却好似石沉大海,让她忍不住问下人是不是真的将信送去了。 下人回答,看着百清姑娘将信拿进去的。 穆宜华没有办法了,她一个闺中女子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一家家问询朝事,能做的只有在宅院里等。 忽然,她想到了还有一人或许可以帮她。穆宜华急忙书信左衷忻,信中毫不避讳,直言想知道北地议和之事和赵阔穆相回朝日期。 左衷忻也很久没有给她回信,穆宜华这下真的开始心慌,就在她想直接登门拜访之时,左衷忻上门了。 穆宜华也顾不得礼节,直接将他迎进府,二人坐在前堂,穆宜华急切地看着他。 左衷忻抬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道:“北地议和……或许没有朝廷说得那么顺利。” 穆宜华微微一愣。 “襄王殿下本来已定了归期,但是这几日不知为何……召不回来。” “召不回来?”穆宜华震惊。 “对,边防奏报说……说襄王集结了涿、易二州的军马,好像、好像要同金人开战。” 此话一出,穆宜华瞳孔骤缩,她心中一悸,紧紧地攥住桌角。 左衷忻凝眸看着她,声音出奇的和缓,像是在安慰她:“不过你也别担心,具体情况只有皇后、太子与辛枢密使知道,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恐有错漏,你别太担心了。襄王殿下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他定能平安回来的。” 穆宜华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茶盏猛灌下一口,她努力平复着情绪,深呼吸道:“我父亲呢?他怎么样了?” 左衷忻摇头:“不知,来报只说了襄王殿下,未提他人。不过应当是和襄王殿下在一处的。” 穆宜华强撑着精神,在听见这句话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北地议和两月,穆宜华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连往常的衣服都有些撑不起来,好似秋风一吹便会倾倒。 左衷忻不是不知道她这两个月经历的事,目睹虞倩倩、陆秀身死,还在东宫被关了一天一夜,他听闻寻常闺秀被放出来后梦魇生病好几日都不见得好,可她却仍旧能支撑起整个家已是极为难得,如今还要为了北地议和的亲人爱人操心。 左衷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却不能贸然到访——未有邀请却贸然拜访只有妇孺的府门,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是以他只能每日细心留意动向,偶然从府门前经过,或是在门前的茶肆里点一壶茶坐上半天看看动静。 只要无事,他就放心。 可那一封书信的到访,却是慌了他的心声。他知道,若不是穆宜华走投无路了,也绝不会给他送这样一封书信,她是真的很担心远在北方的那两个人。 左衷忻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消息告诉她,只望她能心安一点点,不要那么忧心忡忡,那么劳神伤力。 左衷忻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他本该起身就走的,可他还是稍稍坐了一会儿。半晌,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身边的春儿:“这个安神香是翰林院的林大人从安息国商人手中购得的,据说宁神助眠效用奇佳。穆娘子若是夜里睡不安稳,可以用一些。” 穆宜华接过打开瞧了瞧,确是尚好的香料。她收拢在手中,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左郎君。” 自那一日造访穆府之后,穆宜华时常会去信问左衷忻北地的境况。左衷忻一一如实回答,但除了回信,还常常会夹送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让穆宜华分神。穆宜华收下,来信感谢。 如此过了半月后,穆宜华再次收到左衷忻来信。她打开没有细读,信上不过寥寥几字,一眼瞥完—— “太子连下三道诏令,襄王不日回京。” 第 74 章 穆宜华仍旧记得那次站在人群中看赵阔凯旋而归的模样,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骑着高马,身后是烈烈披风, 飒爽威武。可这次他回京, 穆宜华连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京城都不得而知。 她只从穆长青那儿得信, 说是三哥已经进宫了。 穆宜华不知道官家什么时候会放父亲回来, 但还是叫下人预备着晚饭,还命人将螃蟹与桃花酿煮起来,等父亲一回家便可以为他接风洗尘了。 可左等右等,太阳都已经落山好久了,还不见得有人回来。穆宜华有些心急, 想派了小厮和车夫去皇宫门口候着。小厮应下刚走没多久,又匆匆折返回来, 穆宜华惊奇想问却一眼瞥见立在身后神色落魄的赵阔。 穆宜华心头蓦地一紧。 她站起身看着赵阔,试探地喊了一声:“三哥?” 春儿与张嬷嬷都瞧着不对劲,纷纷招呼人下去。 赵阔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来过穆府了,长大后他们总是避嫌。今日突然造访, 穆宜华心头顿起异样。 她心中忽然窜起一个念头又连忙将它压下。 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穆宜华又喊了一声赵阔,只见赵阔几步冲上来一把将她抱住,死死地箍在怀里, 任凭穆宜华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她慌了, 她害怕事情就是她想得那样,而赵阔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你想的没错, 就是这样。 “阿兆……”赵阔声音嘶哑, 带着隐忍的哭腔与无措, “阿兆……” 穆宜华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的脑袋一瞬间炸开霎时空白, 耳边蜂鸣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赵阔靠在她颈侧的哀叹她听得真切:“对不起,对不起……” 铡刀落下,穆宜华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 赵阔为何迟迟不回?为何不上报朝廷自行集结军队和金人开战?为何父亲离京两月未曾通信,前线战报传来也不曾提及穆同知只言片语? 答案只有那一个,只有那一个。 那个穆宜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金人议和反水,妄图掳掠囚禁襄王威胁宋廷,穆相为救襄王以身阻挡拖延,襄王逃出生天,穆相以身殉国。襄王逃回边境后为替穆相报仇,迅速集结两州军马誓要生擒完颜宗息,奈何被太子连下三道诏令,不得不回。 这本是臣子尽忠报国,君主敬贤爱士的佳话,后代必会永生永世歌颂的典故,可这里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爱人,穆宜华只觉身在虚无,人心麻木,就算是刀入肺腑也不会觉得痛了。 穆宜华已经在椅子上呆坐着,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哭闹,就静静地坐在餐桌边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桌上的菜食已经凉了,可仆从们都不敢上前端走。 赵阔立坐在穆宜华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是自己,是他自己害得老师客死他乡,是他害得阿兆再受亲人离世之痛,是他欲替老师报仇却君命难违只得含恨回京。他多希望死在金地的人是他,这样至少他还有一线机会能和那个天杀的完颜宗息同归于尽,阿兆还能盼到父亲回家,没了他……没了他阿兆至少还能找别人…… 找别人。 赵阔只觉心口绞痛,他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这是他们成年后,第一次不顾忌讳,当着众人面抱在一起。 赵阔只觉得自己快疯了,现在谁来阻止他都无用。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去弥补怀中这个女孩的痛苦与失去。 他只能抱着她,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告诉她——我还在,我还在。 可就算他还在又能怎样呢?他的存在能替代阿兆父亲的位置吗?他的存在能够弥补阿兆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境遇吗? 不能,谁都不能。 他连一句“忠臣殉国,死得其所”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能两全,谁又愿意自己的亲人殒命呢? 何况他殉的国,他殉的君,如此……如此…… 赵阔心中已将自己碎尸万段,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窝囊废,既保不住尊敬的师长,也护不住心爱的女子。 穆宜华呆呆地靠在赵阔的怀里,却是没有一滴眼泪。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可手一摸脸颊,竟是干的。 她从赵阔的怀中退开,赵阔蹲下身捧着她的脸颊,心疼难抑:“阿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赵阔握着穆宜华的手一下一下掌掴自己,却被穆宜华一把抽出。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微微泛红的面颊,凄苦一笑:“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父亲是臣子,臣为君死,理之、理之应当也……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士子愿得一死以成就千秋功名,父亲能,能……” 她还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却是如鲠在喉,半分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为什么要是她的父亲啊,为什么啊…… 穆宜华在这一刻放任自己的自私,什么家国社稷,什么忠君爱国,什么鞠躬尽瘁,她统统抛诸脑后,她只想自己的父亲回来。 可是不能够了。 “父亲的衣冠呢……”穆宜华整个人如同傀儡一般,嘴巴麻木地一张一合,“三哥,你可有将父亲的衣冠带来?” 赵阔抬头望着神色惨淡的穆宜华,没法说话。 没有。 穆宜华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说不出是凄楚还是心死,只是边点头边说道:“好罢好罢……” 她停顿良久,又仰头望着外头灰暗的天空,喃喃道:“没有尸骨,没有衣冠……没有尸骨,没有衣冠……” 她念着念着,竟是大笑起来。 赵阔看见她这般心如刀绞,又念起赵闵三道急令召他回京,怒从胆边生,血红的双目目眦尽裂。 “我不会让老师白白牺牲的。”他紧紧地抓着穆宜华的手,抬眼盯着她,“我也不会让你和长青从此无依无靠的,你等着我。”- 赵阔一走便是好几日,没有消息。穆府瞬间冷清,即使这府上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只有这些人,可还是难掩如今的萧索清冷之气。 那日的饭餐仍旧摆在桌上没有动,穆宜华谁都不让动。她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睡觉、起床、算账、看书、作画、教导长青功课,就好像什么变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穆同知仍旧在北地议和,只是没回来而已。 穆长青看着姐姐这样不敢说话,一开始也没什么眼泪,只是午夜梦回之时,突然想到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母亲也没有了,心里头好像一下子崩塌,眼泪决堤,哭湿了半边枕。 那天早上他没能起来上学。 穆宜华没有催他,也没有硬拉他起来。她无所事事,只是待在庭院里看风来叶落,看太阳西移,看星月相依。 她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有时候觉得府中人多实在吵闹,有时候又觉得府里是不是少了人如此冷清。 宁家曹家孟家的人时常来看他们,就怕他们一个熬不过去出什么意外,穆长青的反应在他们意料之中。 孩子哭得昏天黑地,钻在宁夫人蒙扶的怀里涕泗横流,可穆宜华却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太平静了。 她礼貌客气地招待着每一个前来慰问的人,沏茶寒暄,得体大方。 可越是这样,众人便知道她越是不对劲。 蒙扶想让她哭出来,她抱着她安慰,可穆宜华就是没有眼泪。 “阿兆,已经过去半月了,是时候安葬你父亲了,给他立个衣冠冢吧……”蒙扶是唯一一个敢和穆宜华谈这个事情的人了,她握着穆宜华的手,温和地劝道。 “衣冠冢……哦,衣冠冢。”穆宜华转头看向蒙扶,笑了笑,“好,晚辈知道了……” 她说完话没有动作,过了半晌才道:“可是父亲的衣冠三哥没有带回来……”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委屈与歉疚:“没有父亲的衣冠……” “傻阿兆,家里不是有吗?” 穆宜华这才像是记起什么,点了点头:“哦……是了,有,有,我这就去收拾。” 她几步并作一步跑进主卧,打开衣柜正想从里头拿衣服,却在看见衣服的那一刹那顿住。她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起来,喉咙被人掐住,呼吸凝滞。 是她挑的布料,是她找来的裁缝,是她熨好放进去的。 穆宜华呆滞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将衣服捧出来抱在怀里。她匆匆走过,想让蒙扶看看这件好不好,却在经过一间屋子的时候猛然顿住脚。 她迟疑地转过身去,看着满桌子的佳肴,清蒸蟹、桃花酿、酒糟鸭、鱼香落苏,它们仍旧整整齐齐地放在餐桌上,却是气味难闻、色泽失颜,苍蝇在上面飞绕——那日的佳肴,已经腐坏了。 穆宜华脑子一片空白,她伸手缓缓拿起一只螃蟹,黄褐色的汁水从指尖滴落。她猛然惊醒,将螃蟹从手中甩出去,连连后退。 烂了,都已经烂了。 穆宜华双膝一软,只觉没顶的悲哀与痛苦。她将自己捂在衣服里,积压的情绪瞬间爆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父亲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第 75 章 皇后与太子迟迟不给穆同知追封谥号。 赵阔待在皇宫的这几天, 已经不知同自己的母亲与兄长吵了几次架。 太子仍旧立在高堂之上,愤恨地看着赵阔:“你就为了几个外人,就和自己的亲人闹到这种程度?赵阔啊赵阔, 你何时如此糊涂?” “事到如今, 兄长还要用那套红颜祸水的谬言吗?”赵阔冷冷地盯着他们, “你们仍旧看不清金人的狼子野心, 仍旧觉得他童蒯,他邓孚舟是对的吗?” “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议和!是他穆同知僭越,言辞激烈逾矩才惹怒了金人。他害得你差点丧命啊,三郎!”太子大喊道。 “邓孚舟这样同你们讲的?”赵阔闻言冷笑,“呵, 他自己胆小如鼠,畏缩不前, 见着金人都快尿了,他还有脸说穆相言辞逾矩?!” “你……” “不仅仅是邓孚舟,还有童蒯和他手底下的所有人都是无能鼠辈!只贪图一时安稳,枉顾国朝大局, 欺上瞒下,妖言惑君,他们才是该死之人!” “赵阔!”良久不言的皇后从座上站起来, 缓缓走到他面前, “你别再说了,回去!” 赵阔仍旧死死盯着太子:“我有时候实在不明白兄长到底如何看我, 你派我去北地议和, 是不是抱着侥幸, 或许我就死在那儿了。可我要带兵打金人时,你又怕了, 怕我打了胜仗,得了军威,你这个储君之位坐不稳了吧!三道诏令,整整三道,我还以为是自己要造反了呢。” “你……你……”太子涨红了脸,口不成句,“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赵阔,你不要以为你是亲王,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为所欲为还是你为所欲为!”赵阔步步紧逼,“是我有召不回?还是我仗着宠爱军功要与你夺位?是我不停地一个一个地纳着姬妾?还是我偏听偏信不辨黑白?大宋的储君,你倒是来说说啊!” 赵阔昂首站在太子面前,眸瞳漆黑,威严怒目。 太子强撑着脸面,只盯着他,却说不出半句喝退他的话。 皇后上前将二人拉开,一把扯过赵阔就往外走:“你这孩子简直是失心疯了,如何能这般同你兄长说话!” 赵阔嘲讽一笑:“兄长?自长大后,皇太子殿下可有半分将我当成胞弟看待?” 太子自高堂上抬眸向他看去,没有说话。 皇后实在是为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只想着将二人隔开。她拉着赵阔的手走向自己的蕊珠宫,一边走一边数落:“如今多事之秋,你与你兄长应当同气连枝,如何还能这般吵架,说出这般话来?” 赵阔将自己的手抽回,没有说话。 皇后微微一愣,回头看他神色不霁,也没有过多言语,扭头便往前走。 赵阔无声地跟在后头,走进蕊珠宫。 宫人退避,皇后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扭头就朝赵阔的脸颊呼噜了一掌:“你如今真是能耐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如今仍是太子,官家还在,臣子们也都还认他,你即便有心,如何能这般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我无心。”赵阔站在殿中一动不动,他缓缓抬起头望进皇后的眼中,“阿娘,我素来无意皇位,您不可能不知。我所求,不过是公明,是正理,是金人退避三舍,是为老师正名,是让我心爱的姑娘无忧无虑无灾无难!阿娘,难道这些都是奢望吗?” 皇后看着他,满目哀伤无奈。 “阿娘,为什么我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是错的,为什么穆相做什么你们都觉得他是不对的?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能相信我说的话,金人就是虎豹豺狼,怀柔以对最后受苦受难的必定是我们,是我们的百姓!”赵阔讲话已近凶狠,他眸含热泪,字字诛心。 皇后不忍心看他如此,上前将他拥住,宽慰道:“孩子,阿娘懂你的心,阿娘也明白你的志向与抱负。可你如今只是亲王,你要统领大局,你不能只是亲王,你明白吗?你就是投胎投得太晚,若你是嫡长子,何苦有今日?你听阿娘的,你要实现你的抱负,你就得站在最高处。阿娘都替你想好了,你娶了辛秉逸,就能得枢密使、衮国郡主还有康王爷的助益,日后你行事必会比如今更加方便,你的志向抱负亦不会只是空中楼阁,是不是?” 赵阔身形一定,缓缓推开皇后。他满面泪痕,绝望而幽愤地看着面前的母亲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您还要我娶辛秉逸?” 皇后急切:“不娶她,你还能娶谁?家世、容貌、才情、品行她样样都好,有哪样比她穆宜华差了?” “您还要我娶她!”赵阔顿然怒吼,“穆相为救我而死,阿兆如今无父无母,她只有我了,您还要我娶辛秉逸!您让阿兆如何自处!要我良心何安!” “左右再给她寻一门亲事便是了,偌大的汴京城还没有人能配得上她穆宜华了?” “住口!”赵阔从未在自己母亲面前如此失态暴怒,他显然有些失去理智,“阿娘……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阿兆在我心中的分量吗?十数载……十数载的情意啊,阿娘,自她记事起我便陪在她身边了,如今她骨肉离散,您还要我弃她而去……我根本做不到!” 皇后闻言心中大恨:“你……你……赵阔你听着,你如今若是在女人这道坎儿上过不去,你这辈子别想成器!” “我求爱慕之人有何错?难道要像当初您和父亲,太子和太子妃一样……” “放肆!”皇后大怒,“口无遮拦,你如今还敢违逆!跪下!” 赵阔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瞧着皇后:“您当初已有心悦之人,还被赐婚父亲,您那个时候,就不曾痛苦,不曾委屈吗?太子妃如今这个下场,当初又是种下了怎样的因呢?” “你……你这个逆子!”皇后真真地被他的言语伤了心,含泪连连打在他身上,“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样违逆你的母亲!” 赵阔岿然不动,承受着皇后一下又一下的打骂。 “我不娶。”他坚定地说道。 “赵阔,你给我听着,从前是我与你父亲太惯着你了,才将你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格。但是今日,你给我听好了,这辛秉逸,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母亲,是皇后!”她盯着赵阔,“这不仅仅是我的懿旨,也是你父亲的旨意。赵阔,你要记住,你如今所有的身份地位财富权力都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我们赐予你的,连你这个人,这条命,都是我们给你的。我们能够给你,也能将它夺走。听明白了吗?” 赵阔沉默地与她对峙着,眼神暗沉,如同蒙上了一层哀伤而黯淡的雾。 “同样的,我们要给你的东西,你也必须,牢牢地稳稳地给我接好了。” “阿娘,您在逼我吗?” 皇后闻言,看见赵阔的神情心中一耸。 赵阔已经比她还要高了,他俯视着她,眸中阴鸷绝望,双唇紧抿,丝毫不落下风。 因他是中宫幼子,皇后心里总觉得他仍旧是孩子,今日却见他这般固执狂拗,不管不顾地违背他的长辈,皇后心中顿生恐惧与陌生。 他已不再是自己怀抱中臂膀下的雏鸟了,他要张翅高飞,他要离开巢穴,若是她阻挡,他势必会用他尖利的鹰喙叼啄她,锋利的鹰爪攻击她,直至脱离她的掌控。 这一切无不让皇后感受到害怕与危机。 她股掌之间的孩子,就要飞走了。 她不允许。 “三郎,母亲不是在逼你,母亲是为你好。”皇后苦口婆心,“你父亲如今仍旧昏迷不醒,朝野混沌,你那哥哥也不成器,到了如今后宫连个孙辈都没有。皇室无嗣,亡国之相也!母亲一己之力苦苦支撑整个国朝,你难道……你难道都不为母亲考虑一下吗?” 这一个个字如同千斤巨石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砸到他身上,压迫着他的身躯,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好似要将他生生掰开揉碎。 他喘不过气,提起沉重的步子就要往殿外走。 蕊珠宫外的天空阴阴沉沉,乌云压境,好似千军万马朝人奔来。云层中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声音在远处幽咽。赵阔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他奋力而痛苦地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将皇后的叫喊声抛在脑后,撒开腿冲进了大雨之中- 汴京的秋雨从未如此凛冽疯狂,穆宜华与穆长青在雨中扶灵前进。 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水和泪。 穆同知的墓在城外一处山的半山腰上,他们用马车将穆同知的衣冠棺椁拖到山下,小厮们扛着上山。 只能说老天爱玩弄人,出来时天方晴好,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毫不留情面地落下来。脚下泥土湿滑,穆宜华三步一摔,一个不留神还险些滑下山去。 所幸穆长青眼疾手快,一把将姐姐拉住拖了回来。 姐弟二人互相搀扶着,看着众人将母亲边上的墓穴打开,将父亲的棺椁放了进去。 雨声混杂着哭声叫魂声,仿若颠倒阴阳,不知此间是人间还是阴间。 风呼啸着,雨滂沱着,司礼高唱着“子孙拜别”的语句。 穆宜华与穆长青双膝失力,“噗通”一声在墓穴前跪下,重重地磕下头去。 冷雨浸透了二人的衣服和头发,穆宜华发着抖,眼睁睁地看着墓穴的石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合上。 她猛然暴起推开那人,奋力要将石盖挪开:“不要……不要……我不要……” 可是石盖纹丝不动,张嬷嬷和春儿连忙将她抱住,二人哭着劝道:“大姑娘,您别这样……” “我不要……爹爹……我不要……”穆宜华拼命扒着墓穴的缝沿。 “大姑娘,”张嬷嬷在她耳边喊道,“您想想小公子,您还有小公子啊……” 穆长青也扑上来抱住她:“姐姐,姐姐……” 穆宜华看着那黑黢黢的棺椁。 那棺椁里没有她父亲,她父亲永永远远地埋葬在了北边的金国,客死他乡,尸骨无还。 她的手瞬间脱力,她被众人抱开。 石盖在此移动,直至严丝合缝。 “哐”的一声,穆宜华的心脏也被击碎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是一回神,人已经在山脚下了。 马车陷在了泥潭里,小厮们下马去推。 穆宜华发着呆,忽然从马车跳下,扔下蓑衣就往前方跑。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现在前路到底通往何方,而她到底为什么要冲进雨里。 头重脚轻,她整个人都在发晕。 “姐姐!”穆长青嘶声叫喊。 穆宜华整个人如若无骨,扭身摔倒在地。他狂奔过去,只见还有一人从一旁的树林里冲出来将她托起。 “左郎君?”穆长青讶异大喊。 左衷忻神色严肃冷冽,他将自己身上的氅衣和蓑衣脱下尽数给穆宜华穿上,打横抱起她又转头对跑来的三人说道,“春儿姑娘,张嬷嬷,我的马车在那边,你们一会儿先送她回府,这边交给我和长青。” 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将穆宜华抱上车,车上干净的衣物、帕巾、暖炉应有尽有,三人微微一愣,左衷忻也不愿多做解释,将马鞭递给她们:“你们谁会驾马?” 春儿一把接过:“我会。” “把你们姑娘平安送回去,不能有任何差池。” “那是自然,请左郎君放心。”春儿说完这话,觉得奇怪,忙又道,“小公子也请放心。” 张嬷嬷钻进马车,掀起帘子道:“多谢左郎君了。” 左衷忻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招手让她们离开。 “左郎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穆长青问道。 二人往回走,左衷忻言简意赅:“我知道穆相今日出殡,但看天色十分不好,便有些担心你们。可我与你们非亲非故,若是贸然前来恐唐突了你们,还会给你姐……你们招来非议,只能在一旁悄悄跟着。” 二人走回原处,挽起袖子与众人一同推着陷入泥地的马车,雨水模糊了穆长青的眼睛,他实在是忍不住,咬咬牙还是问道;“左郎君,你是不是……” “一、二、三!”号子的声音掩盖了穆长青的疑问。 他将问题咽回肚子里,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穆宜华回到府中,稀奇的是,她没有发热也没有伤风,被喂了几口姜汤便醒了过来。 她双目失神地望着帐顶,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受着煎熬。 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是穆长青和左衷忻回来了。 她从榻上起身,春儿替她放下床帘,拉过屏风。人影在重重叠叠之外,显得如此模糊。 穆长青在外头问道:“姐姐好些了吗?” 穆宜华哑着嗓子道:“我无碍。” “姐姐……姐姐,我、我……你以后有我!”穆长青终于喊了出来,像是承诺。 穆宜华听得心中忽然某一处陷了下去,她眼中盈盈有泪:“好,好……”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 若是没有这层层阻碍,穆宜华一定能看见穆长青坚毅的眼神,仿佛一个男人一般向她发誓。 左衷忻看着听着二人,始终未置一词。 穆长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抿抿嘴,转身离开。 穆宜华侧目瞧了瞧另外一个身影,问道:“左郎君?” “正是在下。” 穆宜华颔首低眉,声音似叹息:“多谢……今日若不是你,我们怕是都要被困在那荒郊野岭了。” 左衷忻没有答话。 穆宜华轻轻撩起帘子:“左郎君?” “在下也只是碰巧路过,穆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未等穆宜华答话,他又道,“穆相之事……没能帮上什么忙,我很抱歉。” 穆宜华轻笑:“左郎君与我们非亲非故,已经助我们良多,如今道歉,何罪之有?” 左衷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还是道:“对不起。” 穆宜华眼中的泪忽然流了出来,她抬手拭去,颔首苦笑:“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是不是?如今那么难熬,但是只要时间久了,就会好的,对不对?” “对。”左衷忻回答地极其干脆,“都会过去的。只要好好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你……你当初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吗?”穆宜华已经走到了绝路,她并不想揭人伤疤,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左衷忻明白她的意思。 “这并不是安慰,穆宜华。”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喊她的全名,“这是事实。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那些苦那些罪早就已经随着年岁流逝了,而我仍旧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让你看见我,同你讲话,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一番话,犹如清泉一般流入她的心中,扫去蒙尘,让她的心得以重见天光。 左衷忻已经离开,而穆宜华仍旧坐在床上,反复思量着方才的话语。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院外好似有人匆匆跑来,张嬷嬷走进屏风,正想同她说什么,只见屏风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阔颓唐着身子,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阿兆。” 第 76 章 穆宜华素来觉得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 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离世, 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离,她跟随父亲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南,头几个月生病都快死了, 可还是硬生生扛了过来。 在江南的那四年, 她跟随父亲辗转几地, 生活拮据, 又因党争被贬常受人白眼,亲戚也不愿来往。那时穆宜华已经懂事,不愿搭理他们,可穆长青还小,哭哭啼啼跑来找她告状说有人骂他们是没娘的草根, 气得穆宜华抄起家伙事儿就去打架。她强硬,可流言也不停歇, 这么些年熬着熬着也就挺过来了。 自进京后,虽有过好时光,然彩云易散总是生离死别多,阿南离开汴京, 倩倩与陆秀身死,她也只能告诉一遍遍劝慰自己,人生苦多乐少, 有些人能遇见已是好命, 能相伴已是难得,缘分尽处总该离散, 不必执着强求。这么想着, 她也总算是看开了些。 可父亲死了, 穆宜华问左衷忻,人生真的能熬过去吗?对方的回答是能。她也想相信, 她也想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告诉自己自己的苦都是能熬过去的,何况父亲是为国捐躯,重如泰山,为国为民,死得其所,她不愿,她应该骄傲。 可赵阔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表面的平衡,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 穆宜华已在赵阔的怀里哭干了眼泪,她失神地望着屋内一处,口中喃喃:“我本以为……父亲是死得其所,我不怨恨任何人,他是这个国朝的宰辅,为百姓为社稷鞠躬尽瘁是他的职责,我也相信他不后悔。可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们口中父亲就是罪有应得!为什么!” 赵阔一把抱住她的腰,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喊:“阿兆……” “金人反水是父亲的错,金人要俘虏你也是父亲的错,他们为什么不想想金人乃蛮夷之族狼子野心!我父亲忠君爱国,他们竟诽谤至此!不值啊……不值啊父亲! “父亲你在天之灵看看这个国朝,看看这个国朝的帝王,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你的!”穆宜华嘶声喊叫,气短处猛烈咳嗽起来,眼泪汗水满面狼藉。 “阿兆……阿兆……阿兆……”赵阔紧紧地箍着穆宜华的腰,发了疯似的喊她的名字,没喊一声都如同一把小锤子一般敲在她脆弱的脊柱上,疼得她弓起腰身。 “对不起,对不起……”如今的赵阔见着她只会道歉了。 “当初父亲与太子冲突,父亲自请罢朝,太子不以为意甚至还妄图架空父亲,金人一提要求他却又迫不及待地把父亲送给金人折辱,好让金人消气。父亲临走前我便同他讲了,太子根本不在意他,他就是想让你去灭火,你是死是活他根本就不在乎。或者说,他可能更加期待前者…… “可父亲说什么呢,父亲说他知道,但即使如此他也愿意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人为臣子,不仅仅为君主,更重要的是为百姓为社稷。此次赴北地议和已成定局,他知君主荒唐,可他还是愿意去,因为他心中有比君主更加重要的东西。这样的一个人,他们怎么能够颠倒是非黑白,将他说成是一个不顾国家社稷安危之人呢?是他们将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他们把他当做工具、当做替罪羊……” 穆宜华含泪看着赵阔:“三哥,我真的不明白……我和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们万人之上,他们就能这样对我们……” 赵阔凝视着她,他也很想回答,可他发现自己没有答案。他也好想问,他爱慕一人有何错,他想替家国除掉边境的危患又有何错?为什么什么都不让他如愿,为什么所有人都跟他作对? 他看着怀中这个女孩,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她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可如今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展颜了。 所有人都在逼他做他们所谓的正确抉择。 离开她,她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 迎娶她,只有她才是真正的贤妻良配。 看看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得到它,你就能实现你的报复。 不要觊觎那个皇位,金人强盛,你的鲁莽与强硬只会给百姓们带来灾祸。 赵阔觉得有无数双手想要将自己四分五裂,他痛苦地抱着怀中的女孩,仿若两只受伤的孤狼一般,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二人能够互相慰藉。 “三哥……我已经没有父亲和母亲了,我是不是也要……失去你了……”穆宜华心如刀割,她不愿面对,可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这个结局。 “我不要。”赵阔紧紧地拥住她,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我不要……” “皇后娘娘……会不会让你娶辛秉逸?” “我不要娶她,我不会娶她,我只要你。”赵阔盯着穆宜华,眼神中话语里皆是如磐石一般的坚定,“若是我们二人不能在一起,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逃吧,阿兆。” 平地一声惊雷在穆宜华耳边炸响,她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赵阔,可他眼中只有镇定与冷静,好似在说着一件再也平凡不过的事情:“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汴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我们不是皇子亲王,不是相府贵女,只是赵阔和穆宜华,只是两个平凡无比的匹夫。我们跑吧……” 赵阔的话语仿佛下了药,听得穆宜华晕头转向又心动不已,像一团明亮热烈的火苗在她心上一点点蹿起来,越燃越旺。 “如果我们不在一起,这世间……还有什么意义……”穆宜华着了魔一般重复着赵阔的话。 她的心里瞬间塌陷下去。 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的,是真的爱她的。 她这样想着,满溢着心如刀割般的喜悦。 “可是……”穆宜华垂首,不敢面对赵阔赤诚笃定的眼神,“可是他们怎么办?官家、太子、皇后、满朝文武,还有长青、父亲,我们阖府上下五十六口人……三哥,你所有的多我百倍,我们若是就这样走了,他们怎么办?” 赵阔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她的眼睛,无声的回答。 穆宜华流着泪:“你不怕……众口铄金?” 赵阔吻了吻她的眼睛:“不怕。” “史书工笔?” 吻了吻她的鼻子:“不怕。” “日后穷困潦倒,门可罗雀……” 赵阔吻住她的唇,极尽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们会有孩子吗?” 穆宜华破涕为笑,笑他荒唐又可爱。 “会吗?”他又问她一遍。 穆宜华没有回答他,只是颤抖着说道:“三哥……我不知道……我除了长青,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你不是。你还有父母兄弟姊妹,还有你的江山社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赵阔拭去她眼角的泪,单手捧着她的脸颊迫使她仰起脸看着自己,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如今柔软地望着她。赵阔俯下身,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贴近了。穆宜华敏锐地捕捉到赵阔的不安,便顺从地给予着他,一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以求能给他哪怕一点点安慰。 可今日的赵阔想要的好像不止于此,他的吻越发疯狂,穆宜华有些窒息,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他反剪在身后。他将她的胳膊往后一扯,穆宜华仰起头,他便一口咬在了她的脖颈间。虎牙抵着肌肤,在穆宜华的脖子肩上来回摩挲。赵阔一只手抓着她的臂膀,一手搂上她的腰。 轻纱掩在腰际,赵阔缓缓地探了进去。 他的双手宽大温暖却因常年习武而生了许许多多的茧子,穆宜华做了十多年的大家闺秀,焚香沐浴样样不落,一身的肌肤吹弹可破。 她在他手中仿佛一块刚出水的嫩豆腐。 “阿兆……”赵阔气息粗喘,热气喷在穆宜华的颈间好似立马要着起来。 穆宜华被牵制地动弹不得,赵阔整个人都快压倒她身上了,她分神朝外瞧了一眼。屋外张嬷嬷春儿还候着,人影攒动好似再往里看动静。 穆宜华连忙一阵惊醒,挣扎道:“三哥不要……” 赵阔本就已经被温香软玉勾得神志不清,方才穆宜华刻意压低了声线在他耳边喊他,又是让他一阵酥麻只窜上天顶,他好像已经箭在弦上了。 “阿兆……”他有些哀求。 “不行……张嬷嬷她们还在外面呢……” 赵阔闻言愣神片刻,缓缓起身可手仍旧抱着她。 屋里很安静,有炭火燃烧的声音,也有屋外檐角滴水之声,滴答滴答,好像小鼓一般敲在他们心上。 有情人相依偎是,不知时辰。 穆宜华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沉,冷不丁问道:“你若是成亲了,皇后娘娘……会怎么处置我呢?” 赵阔身形一顿,没有说话。 穆宜华笑了:“随便给我找个汴京城里的郎君配了,是吗?孤儿寡女,皇家怜其艰辛,特赐婚以安九泉之灵。到时候我可真是……推也推不掉了……” 穆宜华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一定要任凭他们处置,为什么我和我家人的生死要被掌握在他们手中……就因为他们是天潢贵胄吗?可我也是人啊,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啊,为什么我父亲做了他们平衡朝堂,平衡政局的棋子,他们也要我乖乖的做一枚棋子呢……” 赵阔无言,半晌将她放开。他的瞳仁黝黑深邃,静静地望着穆宜华,他拉起她的手:“可我们有机会不做他们的棋子,永不被他们摆弄。” “阿兆,我问你,若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只有我们,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你无需今日作答。五日后,十月二十子时正刻,我会在穆府东角门扣门,三长三短,便是我来了。你若是愿意,从此天涯海角,便再没有什么能够困住我们的了。” “我们自由了。” 第 77 章 皇后派了张尚宫来穆府, 还带了一册画卷。 上头是汴京城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才俊,画像端正清晰,还在一旁标注了姓名年龄、官职出身、家产俸禄等。若这一出只是对一个丧父丧母的官家女子, 皇后娘娘不可谓不用心, 但这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眼儿人都知道。 皇后让张尚宫前来, 无非就是在告诉穆宜华:你,没得选了。 张尚宫后头还领着几个小宫女,他笑盈盈地摊开画册,对穆宜华说道:“穆娘子,这八位都是娘娘为您精心挑选出来的, 不管是相貌家世,都是认真比对过的, 连两位帝姬都没这般待遇。” 她一页页翻过去,见穆宜华不看,便也不强求,一字一句念道:“季凭, 从四品轻车都尉,年方二十三,京西南路襄州人士, 俸禄一年二百六十两, 葫芦巷宅子一间……” 张尚宫一个个念过去,也不管穆宜华有没有理睬她, 只将上面的人尽数介绍完, 看着穆宜华道:“穆娘子, 您觉得哪个合适?” 穆宜华眼珠子动了动,她瞥了过去, 嘲讽一笑:“年关还没到呢,皇后娘娘就送瘟神了?” 张尚宫垂眸轻笑一声,她勾了勾嘴角:“穆娘子您是聪明人,怎么样能让自己好过您也是清楚的。穆相身死,如今朝中风云诡谲,您一个弱质女流,不曾出过门的大家闺秀,身边若是没有一个男人,如何在这世间立足?如今朝中对穆相之事尚为盖棺定论,何不如趁这个节骨眼儿把婚事定下,由娘娘赐婚,再给您备一份厚嫁妆,也可保后世无忧啊。” 穆宜华被气笑:“盲婚哑嫁,能有什么好结果……” 张尚宫好言相劝多时还不见她领情,心中也有些烦躁,可她也不急,毕竟走投无路的不是她,是她面前这个人。 “女人嘛,不就是嫁人生子、相夫教子这么回事儿,穆娘子还图什么呢?难不成图跟他们男人一样去外头闯吗?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女子,但绝不可能是穆娘子您这般的京城闺眷啊……您要想好了,今日您若是连娘娘的好意都拂了,那日后可就真没有人敢要你了。” “呵,没人敢要我……我是铺子里的玩意儿吗?供人买卖,供人观赏,主人不喜欢了,我还要战战兢兢以期不要被扔掉?”穆宜华毫无畏惧地瞪着她,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 这不是张尚宫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穆宜华。 穆宜华从大理寺狱出来的时候,她替皇后娘娘来送慰问礼,穆宜华不卑不亢,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瞧她。 因有皇后娘娘的面子,京城的臣眷们见着她素来礼让三分,只有穆宜华。 只有穆宜华,看她是冷眼,说话是冷语。若是在以前,她是不在乎,不讨好,不谄媚。 可如今,她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厌恶。 张尚宫被盯得发毛,可她哪里又甘心落得下风?她知道穆宜华的痛处是什么。 “穆娘子……您不会觉得襄王殿下如今还想着您吧?” 穆宜华神情恹恹地看着她。 张尚宫有些惊讶她的反应,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娘娘已经给辛家下定礼了,只要等太史局选定日子,过了彩礼,便只有成婚这一道流程了。万事皆定,您改变不了的。襄王殿下也改变不了。 “说句托大的话,襄王殿下是奴婢看着长大的,他的宫规皆出自我手,从小到大礼仪孝悌,是所有皇子帝姬中学得最好的。官家与娘娘宠爱他,他也敬爱孝顺自己的父母。小时候因为你有一些小打小闹,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你觉得……襄王殿下是会选你,还是选自己的父母? “换句话讲,穆相是您的父亲,若是穆相还在,他以死相逼不肯让您与襄王殿下在一起,您是愿意舍弃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选择襄王殿下,还是愿意舍弃襄王殿下另觅良人选择您父亲呢?” 张尚宫看着她越来越黑的脸,打算再加一剂猛药,她轻笑道:“不过您的父亲已经不在,这样的事情也难以托假。可奴婢就问一句,您觉得您父亲是愿意看您一错再错最后孤独终老,还是回头是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穆宜华沉默很久,久到张尚宫觉得她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她正要再次递上画册给穆宜华,却听冷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可是他的死……你们没有罪吗?” “什么?”张尚宫怔愕。 “父亲早就告诉过你们,金人乃豺狼虎豹可你们就是不相信,还一次又一次地糟践他的名声。父亲自请罢朝,太子非但不反省还将父亲亲手送到金人的手中供他们泄愤。三哥想要报仇,你们还不让,还觉得他是为了谋夺皇位……你们口口声声只说我们错了,那你们呢!”穆宜华含泪死死地盯着张尚宫,“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儿错吗?你们就是无可指摘的吗?如今还说什么为我好……若真是为我好,就不会让我父亲去白白送死!” “你……穆娘子,你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尚宫也对穆宜华的执拗不可置信。这天底下哪有这般难缠强硬的闺秀? “你们说我若是不选,就是对不起我父亲。可你们错了,你们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父亲……他宁可看着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地过,也不愿意看见我变成倩倩、陆秀或是太子妃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下场!” “你……” “出去。”穆宜华隐含怒气,“自此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张尚宫心头一紧,她看着穆宜华忿忿森然的脸,攥紧了拳头:“好,好……这是你自己选的,你既然觉得自己能够独当一面,那便别后悔。” 穆府重归沉寂,穆宜华看着张尚宫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失力颓然地摔坐在椅子上。她掩面嚎啕,将袖子都洇湿。 张嬷嬷与春儿立在一边儿,不敢上前打扰只让她自己发泄个痛快。 穆宜华哭得双手双脚,脸颊嘴唇都开始发麻,她的脸从双手中露出来,眼眶殷红。 穆长青悄悄从屋外探头进来,穆宜华回头看他。他抿了抿唇,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水盆。 “姐姐,擦脸。”穆长青递上干净的帕巾。 穆宜华哭了一场,心头好受些,一阵洗漱完,穆长青又递上芙蓉膏。 穆宜华哭笑不得,顺从地抹完脸,问道:“还要我做什么?” 穆长青摇摇头,只说道:“以后我跟姐姐一起吃苦。天家冷待我们,我们也冷待他们,不过就是日子不好过些,我朝自开国来就立下规矩不杀文臣,又怎会杀我们?左右都死不了,怕什么?” 穆长青能说出这番话,在场之人皆是震惊。他一定是想了很久很久的,穆宜华这样觉得,不禁有些心疼,揉了揉穆长青的脸,笑道:“姐姐还在呢,你个小孩子提什么死不死的?晦气,呸呸呸!” 穆长青听话地“呸呸呸”。 穆宜华笑了一下,心头又沉下去,她示意春儿关门,又将二人叫到跟前,郑重道:“父母不在,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有一件事,我心中百转千回,务必要让你们知道。” “三哥那日寻我,他想让我跟他走。” “去哪儿?” “不知道,但是一定离汴京很远很远。” “就……救你们两个人?” 穆宜华点头。 张嬷嬷惊道:“大姑娘这如何使得!这是……是私奔啊……”她掐低了声音。 “您是相府贵女,他是亲王皇子,若是将来为天下人知晓,这是何等难堪之事啊!襄王殿下是男子,这世间对男子多是宽容,于他而言不过风流事一桩。与您而言,那便是身败名裂啊!何况,您与襄王日后恩爱也就罢了,可若是……若是……”张嬷嬷再难说下去,她紧紧地拉着穆宜华的手,“大姑娘,老身不才,但至少年岁大您些许,这世间之事也见的多了。私奔于女子而言,真是豪赌啊!” 穆宜华回握住她的手:“嬷嬷,我知您心疼我,可三哥他愿意为我放下汴京的一切,他说只要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就自由了。我真的不想再待在这儿了,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好痛苦……所有人都在逼我们,所有人……我真的好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受不了了!” “大姑娘,您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春儿“噗通”一声跪在穆宜华面前哭道,“春儿自小陪伴姑娘,真的离不开您。” 穆宜华扶起她:“你们别急,我们都是要一起走的。只不过府上还有许多事需要善后,该遣散的遣散,该合计的合计,等我们逃出汴京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便给你们送信,到时候你们便来寻我们。” “若是……若是……有人追上来了呢?怎么办?” 穆宜华垂眸半刻,又不知是笃定还是侥幸,只说道:“三哥如今住在宫外,王府内外都是他自己的人,等宫里的人发现,我们怕不是早就已经跑到天涯海角了……” 三人听完看着她,都不说话。 穆宜华心中擂鼓,深吸一口气:“今日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我为的是己心,问心无愧。” 她看向穆长青,抚上他的脸:“长青,你跟姐姐一起走吗?” 穆长青一把抱住穆宜华,他的身量已经比穆宜华高出许多,或许已经可以称之为男人。 “姐姐你先走,我留在这里帮你善后。” 穆宜华不放心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姐姐,你如今是我唯一的家人了,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的,但是这一次,我想帮你,所以你先走,若是皇家的人发现了,我帮你拖住他们。我一定会跟春儿姐姐和嬷嬷一起来找你的。” 穆宜华看着面前三人,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再一次体会到暖意。 她含着泪郑重其辞:“多谢。” 房门被打开,几人神色如常地从屋中走出来。 张嬷嬷继续去管教下人,春儿则是转到厨房去看中午的饭菜,穆长青走进书房继续读书。 一切如常。 穆宜华给十月二十夜间值守小厮放了假,谁人也不会注意寂静夜色中,那几声微不可闻的叩门声。 第 78 章 十月的汴京下着微雨, 赵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穆府角门外,他一身玄色长袍,除去了所有首饰, 连发髻都只是用木簪子绾起来。 他挎着包袱, 里面除了寻常不起眼的衣物, 还有前往杭州的路引和几张交子。 他已经想好了, 不需要多大的宅子也不需要多么体面的身份,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住着普普通通的房子,前头用来开店经营,后头便是主屋。凭他和阿兆的能力, 即使未来的生活再也无法像如今这般大富大贵,但也是绝不可能吃苦的。 他这样想着, 心中终于定了定,抬手叩门。 三长三短,好似敲在他自己心上。 夜色静谧,细雨如同棉丝一般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屏住了呼吸。 角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赵阔连忙迎上去一把抱住穆宜华,长长叹了口气:“你来了。” 穆宜华轻笑一声,回抱住他:“你还怕我不来吗?” 赵阔不说话, 只是用越来越紧的拥抱回答她。 穆宜华松开赵阔, 牵起他的手,认真地凝望着他:“别怕, 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今夜的穆宜华荆钗布裙, 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可她眼中却不是懊悔、不是纠结,而是期盼与笃定。 赵阔心中一软, 在她的额上落下一个吻,牵起她的手,转身跑进湿润的夜色中。 汴京无有宵禁,天上下着小雨,街边铺子灯火通明,间或有几声吆喝要他们进店躲雨歇脚,赵阔一一道谢拒绝。 他们沿着御街向城门走去,隐入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就好像他们本就是这世间庸庸碌碌的一员,是河边的渔民,是田间的农夫,是铺子里的商人,他们是这世间任何一个平凡百姓,独独不是皇子与贵眷。 城门已在视野中,雨点开始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石路上。 赵阔拦住正要闭店商家,买下一把伞,那掌柜的劝道:“夜间下雨赶路不方便,郎君不若明早起来再走?” 赵阔笑着摇了摇头,没说多余的话,便跑回穆宜华身边将伞撑了起来。他揽着她的肩,将伞往她那儿倾斜。 穆宜华看着渐近的城门,心跳如擂鼓,她深呼吸道:“三哥……他们不会起疑心吧?” 赵阔沉吟半晌,问道:“你包袱里都带了什么?” “我……几件衣裳首饰,还有一些盘缠,还有……还有……” 赵阔看出她的难色,微微低头细心问道:“怎么了?” “我……我还带了你送我的钗子,凤凰衔珠步摇。我们雨夜出城已是蹊跷,他们若是有意搜查我们必定也是不能拒绝的。如今你我打扮如此朴素,那步摇太过贵重,一看就是皇亲贵胄才有的东西。若是被他们瞧见……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偷了主家钱财的奴婢,把我们转送开封府?” 赵阔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倏地用手揽了揽穆宜华,她听见自赵阔胸腔发出来的轻笑声。他又是欣喜又是感慨:“别怕别怕,我有路引,还有李青崖那厮的官印,李青崖是护军将军,他们的顶头上司,不可能不给我们放行的。” 听赵阔说了这话,穆宜华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勉强放下一点。可令她惊奇的是,城门禁军并没有严格核查他们,连路引都只是瞟一眼就放他们出去了。 穆宜华奇怪,回头又看了一眼问道:“夜间守城门乃是重事,怎么让老人小孩儿来值守呢?” 方才他们路过时,偌大的城门不过就四人守着。两个打瞌睡,起来查他们的,一个是约莫五旬两鬓微霜的老兵,另一个则是不过十三四岁瘦骨嶙峋的新兵。 实在是太奇怪了。 赵阔紧锁着眉头,神色不霁,他走远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有说话。 雨下得太大了,城郊的路极不好走,被雨淋湿后又极为湿滑。穆宜华的衣裙和鞋袜都泥泞不堪,赵阔看着心疼,拉着她走进了路边一座土地庙。 这土地庙想来香火还算可以,神像憨态亲切、颜色鲜艳,香案上摆满了贡品吃食,香炉里也还有新烧完的香灰。 穆宜华放下包袱,虔诚地朝土地拜了拜,拿着烛火四处转转,转到神像后头竟发现还有一间小厢房。 她惊喜非常,又在厢房里四处看看,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张纸条,上书:小恩小惠小神仙,救急救难活菩萨。恩施人间,随意取用。 穆宜华心中宽慰,放下烛火走出去,刚要同赵阔分享,却见他背对着自己站在庙门风口处,望着来时走过的路发怔。 穆宜华心中一沉,不敢喊他。 良久,赵阔才转过身来,见穆宜华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立马松开眉头笑道:“怎么了?” 穆宜华抿抿唇,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走过去将赵阔拉进屋里,关上门将风雨隔绝。 “你还是很担心,对不对?”穆宜华拉着他走进小厢房,微弱温暖的烛光照在二人脸上,“禁军疲弱,从守城的侍卫便看得出来。朝廷对外宣称禁军有四十万,实则不然,是不是?” 赵阔欲言又止,他垂下眼眸不说话。 穆宜华哽咽了一下,复又笑道:“三哥……” “没事。”赵阔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说,既然我们做了决定,就不能后悔。” 穆宜华深深地望着他,终是没说出口,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雨绊住了脚,夜深就不要胡思乱想,不如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嗯?” 穆宜华闻言,斜斜地倚靠在赵阔的身上,感受到从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心中都是暖融融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心安了。 挚友生离、朋友离世、至亲死别,灾难像是天降巨石一般无情地砸向毫无准备的她,砸得她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可赵阔朝她伸出了手,他也怀揣着一颗压抑残破的心,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一起逃出这四方之城。 他们做着天下人不齿之事,他们离经叛道,却痛快至极,却酣畅至极。 即使被世人唾骂,他们还有彼此。 穆宜华垂眸,牵着赵阔的手把玩:“我去过杭州,那儿有西湖吴山、苏堤白堤、美人美景、美食美物。春天,我们可以泛舟湖上,采菱捕鱼;夏天,我们可以亭下纳凉,赏荷扑萤。” 赵阔眼前仿佛也浮现出江南惬意风景的模样,柔声接话:“秋天我们就去观钱塘大潮,冬天我们就去赏断桥残雪。” “我带的盘缠够我们在西湖边上置一间宅子了。我想好了,我们盖它两层楼,把它弄成三进的屋子。最前头,我们可以用来做生意,我懂画也懂香料,我们可以卖笔墨纸砚,也可以卖画儿。等有些积蓄了,我们就去明州的码头找海商进香料,肯定能赚好多钱!” 赵阔看她说地津津有味,有意逗她:“海商说得都是外邦话,你听得懂?” “我……我会一些日语呢,拣听得懂的人说呗!”穆宜华理直气壮。 赵阔失笑:“好好,我们阿兆真能干。” 他忽然垂首,额头抵着额头,眸色深邃地看着穆宜华:“我们阿兆赚这么多钱,我们两个花的完吗?” 赵阔声音低沉,像是蛊惑人心的话语,而穆宜华听懂了其中的意味。 她悄悄掀起眼帘,眷恋而又深情地望着他。 呼吸相闻。 “三哥,我本该在十五岁那年就嫁给你的。”她的声音带了些委屈与遗憾,“十几岁的我,总觉得那一日必将到来,可如今才知道,天不遂人愿,世事无常,万物为刍狗。人生于天地间受此煎熬……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及时行乐。” 穆宜华的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她耳根面颊都红透了,说话微不可闻,仿若气息吹拂在赵阔脸上。 “我……我就想,若是,若是我们无办法逃出去,我也……我也愿意……”穆宜华声音颤抖着。 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三贞九烈,如今的她像是疯了一般,脸颊发着热,头脑也发着热。 她都顾不得了。 她像是将自己剥干净了,剥皮抽筋拆骨,重新塑造了一个人。 她终于说道:“我也愿意,与你做一夜夫妻。” 蜡烛的火苗在赵阔的眼中蹦跳,他看着素来知书达理的穆宜华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心下震动,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沸腾的血炙烤着,当下便觉得若是为她死了那这条命便也是不枉来人间一遭。 他吻上了她,没有掠夺,没有侵占,只是无尽的怜爱与爱意。 他像只小兽,找到了本该吃拆入腹的食物,可又觉得太过可爱而心生怜悯,只想依恋着,舔舐着。 他抵在她的脖颈处,呼出热气,极其郑重地说道:“阿兆,不是一夜夫妻。” “是一世夫妻。” 一世夫妻。 穆宜华听见了,她眼角的泪滑落,只觉:好美的梦啊。 她看见斑驳的墙上有摇晃的帐影。 暗夜中好像有螽斯鸣叫,可细听却又不是。 雨打芭蕉声声快,滴水成潭寸寸湿。 藕断丝连。 夜,很长很长。 第 79 章 初尝云雨, 如此三番方将停歇,赵阔叼住穆宜华娇软红肿的双唇,又俯下身吻去她腰窝鬓角的汗珠和眼旁的泪水, 他将她揽抱在怀里, 轻揉着腰安抚。 屋外风雨交加, 屋内却是暖意暧昧。 穆宜华有些劳累, 她紧贴在赵阔的脖颈间,眯着眼,呼吸轻浅。 烛火燃了半截,滴着红泪。赵阔感受着怀中女子的温度,他一寸寸地摩挲着她的肌肤, 在她的额上印下一个吻。 “什么时辰了……”穆宜华嘟囔一声。 赵阔将自己的衣裳尽数盖在她身上,他宽厚结实的胸膛裸.露在外, 还有方才激烈行事而挂上的汗珠沿着线条缓缓流下。穆宜华只瞥了一眼,便哄着脸垂眸。 赵阔见她这样更加喜欢,连忙凑上去寻她的嘴唇,又咬又啃, 像是含着糖一般□□。 方才压下去的气性一下子又被勾起来,刚想压着她再来几次却被穆宜华挡在胸前。 “不行不行,明天还要赶路呢……” 赵阔深吸一口气, 惩罚似的在她嘴上咬了一口, 躺回原处重新搂着她。 他抱得很紧很紧,像是用身躯为穆宜华铸起铜墙铁壁, 为她抵挡风雨。 穆宜华觉得他全身有些紧绷, 不由得失声一笑, 抬眼瞧他:“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赵阔垂眸望着她,半晌又移开视线, 挑了挑眉:“也是……到杭州怕是也要半月呢。指不定在路上,这孩子……” “哎呀!”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赵阔会这么没脸没皮,连忙捂住他的嘴,“再说把嘴给你缝起来!” 赵阔笑了,握着她的手猛亲,任她怎么挣扎都不放开。 二人又是嬉笑好一阵才停歇。 外头的雨还没有停,冷风从窗棱缝隙处吹来。赵阔怕穆宜华着凉,便先服侍她穿好衣服再收拾自己,而后找了件自己宽大的衣裳做被子盖在二人身上。 二人就缩身窝在窄小的榻上,相对而望。 赵阔其实有一对很好看的眉眼,他的眉毛很浓密,斜飞入鬓,眼睛呢,又亮晶晶的,像星星又像萤火。穆宜华看的失神,伸手抚了上去:“你的眼睛真好看……” 赵阔闭着眼睛笑:“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像母亲。” 穆宜华闻言一愣,这话犹如巨石一般一下子将她的心砸到谷底。 热情过后,理智总是会奔涌而来。比如现在,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让她开始胡思乱想。 父亲和穆府的名声暂且不说,赵阔是大宋国的襄王,是治军能才,是皇后最宠爱的幼子,是有能力有机会继承那个位子的人。大宋如今风雨飘摇,他真的愿意,真的忍心抛下一切带她走吗?他真的能走吗?就算如今他们走了,那日后呢,他不会后悔吗? 若是日后自己在民间,听见他人诟病父亲,再加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门第出什么样的女儿”,她受得了吗?她会不后悔吗? 这些事情他们并不是没想过,而是知道只要多思便会犹豫。他们太痛苦了,痛苦得只有逃离这一条法子,便脑子一热,手脚一撒,你侬我侬就要浪迹天涯。 可真的能实现吗?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要他们还生活在这个国朝,他们真的能逃的出帝王的掌控吗?只要他们还姓赵,还姓穆,他们真的能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吗? 穆宜华不敢想,可这些念头却如同潮水一般侵入她的脑海。就连躺在赵阔怀中,她都开始觉得是罪过。 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赵阔快要睡着了,伸拍了拍他的背,咕哝了一句:“怎么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还没发现……” 赵阔睁开眼睛,没有说话。 “如果我们现在……” “没有如果。”赵阔斩钉截铁,他紧紧地攥住穆宜华的手,盯着她,“没有。还是说……你,你后悔了?” 赵阔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颤抖。 穆宜华连忙解释:“不,我没有后悔,我只是……我只是……” 她有些急得要哭了:“三哥……我们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我们是不是……是不是错了……” 赵阔看着她,想说什么,但是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他也想过了,所有的结果,所有的问题他也全部都想过了。可是他们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回去,他只觉得窒息;出逃,或许对子民、对父母的愧疚感将一辈子压着他。 赵阔终是没有说话。 穆宜华却没有怪他,她拭去眼角的泪,只是往赵阔的怀中挤了挤。 她贪恋当下的温暖与安定。 若风暴即临,便就让他们死在一处吧。 二人相拥而眠,迷迷糊糊间,只听见一声巨大的“咚”,好似庙门被狂风吹开。 赵阔从睡梦中惊醒,起身去看。穆宜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想跟他一起。 赵阔将她按下:“夜里凉,你别起身。” 他披衣下床,走出里间。 屋外黑黢黢的,只有庞大的树影摇晃,土地庙的烛火照得来人面目斑驳,犹如地狱罗刹。 赵阔冷脸望着来人,眼神阴沉厌恶。 张尚宫与李青崖带着一队人马将整间土地庙团团围住,他们二人就拦在大门外。 张尚宫示意内侍们将们关起来,穆宜华见赵阔半晌没有回来也转出来看情况,这一看便呆愣在原地。 张尚宫掀起眼皮瞥了穆宜华一眼,又瞧了瞧那道通向里间的小门。她根本没有将二人放在眼里,径直走了过去。 赵阔一个闪身挡在她面前,死死地盯着她。 这下她不用进去看都知道方才在这间小庙里发生过什么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张尚宫嫌恶地觑了眼穆宜华,讥讽一笑:“穆娘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为了勾住襄王殿下,连此等腌臜污秽之事都做出来!父丧连三个月都还没过呢,倘若是让天下人知晓穆娘子是这样的女子,怕是连过路的乞丐都能狠狠地啐上一口!” 穆宜华被她盯着,浑身发冷,却不觉得羞耻,她昂着头颅迎上她的目光,回敬以笑:“你以为我在乎世人如何看我吗?你们有这闲心管我,怎么不想想世人如何看待你们呢?” 赵阔猛然拉住穆宜华的手,望着张尚宫的眼睛,坚定道:“此事无关阿兆,是我将她带出来的,是我要她与我私奔,是我逼她的。” 张尚宫将目光移向赵阔,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竟是长成了这副叛逆倔强的样子,浑身是刺,怎么磋磨都不顶用。 她心中大恨,更加厌恶穆宜华,恨不得将过往三十余年所有恶毒的话都用在穆宜华身上。 张尚宫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她看向赵阔:“襄王殿下,您素来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怎的被这个女人迷惑成这个样子!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能抛诸脑后!” “母亲只是要一个能当皇帝的孩子罢了,已经有了太子哥哥,为什么……” “先帝驾崩了。”张尚宫的嘴巴仿佛一把利刃,没等赵阔说完,便直直地刺向面前二人,“殿下以为我们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先帝驾崩了,殿下!他到死还在喊您的名字,而您呢!” 张尚宫的眼睛好似暗夜鬼火,看得人心发毛。赵阔闻言未动,只是盯着她,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太医前几日方才为父亲问诊,说父亲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多时没有说话的李青崖走上前,将一卷诏书上呈。 赵阔没有伸手,只是阴鸷地盯着李青崖。 穆宜华也不敢相信,却也只能僵硬着身子上前。她缓缓展开—— 入目是赤红的玉玺印。 天子殡天,太子继位。 真真切切,没有半分作假。 “不然襄王殿下以为我们为何要深夜出宫?我们在襄王府寻您未果,抓了齐千审问也不肯吐露半个字。您若是寻常游玩,齐千有何不肯说?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奴婢遣人去了穆府,一看便知了。”张尚宫步步紧逼,“襄王殿下,事到如今,您还要执迷不悟吗?” 穆宜华与赵阔如鲠在喉。 他们根本说不出话来。 “还是你们以为只要你们相爱,就可以排除万难,今后的日子顺风顺水无灾无难?只要你们逃出去,你们就能脱离皇权的掌控,天大地大任逍遥?你们放得下父母亲眷吗?看的开后世骂名吗?如今金人步步紧逼,军政颓弊,殿下您就真的甘心一走了之吗? “日后午夜梦回,您不会责怪自己,不会责怪您选择的这个枕边人吗?还有你,穆宜华,你们若真的逃了,你以为娘娘与新帝会放过你们穆府上下几十余口人吗? “何况穆相议和身死之事如今尚无定论,史书工笔,不过就是帝王挥笔之事,你觉得你走了,史官们会如何书写有关你们的历史呢?你也觉得你父亲是对的,是忠诚的,不是吗?你难倒就忍心因为你的一时脑热,一己私欲,就将你的父亲推进千年骂名的深渊吗?” 屋外的风雨仍旧飘摇,神像巍峨庄严,俯视着庙中众生。 李青崖看着他们二人,上前一步对着赵阔抱拳:“殿下,请您跟我回去。” “滚开!”赵阔怒视。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暴戾,好似谁敢接近下一刻他便要扑上去撕咬。 张尚宫与李青崖看着他这样,都不由得心头一紧。 张尚宫还想说什么,却听一旁的穆宜华出声:“请让我们二人独自说会儿话吧。” 张李二人没有动作。 “就一会儿。”穆宜华不想哀求,但她看向他们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盈着泪。 张李二人面面相觑,终是退出门外。 偌大的庙宇只剩下他们,空空荡荡,幽影瑟瑟。秋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穆宜华浑身彻冷。 他们望向对方,却相顾无言。 “我明白。”穆宜华含泪笑道,他抚上他的脸,“我都……都明白。” 赵阔没说话,一把将穆宜华拥在怀中,好似他们自出生起便是一体一般。他哭了,他将脸埋在穆宜华的肩上,不想让她看见。 穆宜华只觉失力,双膝一软,二人直直地跪倒在冰冷的石砖上。 只有哭。 哭自己天真,哭上苍愚人,哭情深至此,终是絮果。 四方围墙皆是牢笼,而他们是濒死的野兽,蚕食血肉,至死方休。 沉默,沉默。 大门瞬间又被打开,可进来的人却不仅仅是张尚宫与李青崖。未等他们反应,侍卫们已将赵阔按着脖子脊背狠狠压下,张尚宫带着一众宫人将穆宜华拦腰抱起就要往外拖。 “不要——”赵阔挥舞着臂膀,奋力地抓住穆宜华纤弱的手,“不要……不要……” “三哥!”穆宜华哭喊得嘶声力竭,“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他们紧紧地抓着彼此的手腕,手掌,手指,像是要将双方的手指掰断。 “不要……不要……”赵阔涨紫了脸,双目猩红,“求求……不要……” 他丢盔弃甲,泪湿满面。 他看着穆宜华被帕巾捂着嘴,被众人粗暴地拖了出去,她奋力地挣扎着,却一点、一点脱力,直至双手垂下,被人塞进了马车。 第 80 章 穆宜华是在自家的榻上醒来的。 府上众人见她醒转连忙凑上前去探看。 穆宜华丝毫未动, 仿佛就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往城郊走了一遭,做了些荒唐事说了些荒唐话, 一觉醒来还是在自己府上, 还在等着父亲回家, 等着倩倩和阿南造访, 等着三哥回信。 可是身上的疼痛与麻木让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假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再也走不出这四方围城,再也逃不开那群人的掌控,或许离死期也不远了吧。 张嬷嬷扶着她起身,她抬眼却看见张嬷嬷与春儿脸上青紫斑驳的痕迹,心中一惊, 连忙问道:“你们脸怎么了?” 二人噤若寒蝉,纷纷垂首。 穆宜华瞬间明白过来:“张尚宫打的?” 还是没有人说话, 只有春儿点了点头。 穆宜华怒从心中来,愤恨地重锤床榻:“这群天杀的畜生!”骂着骂着,眼泪倾泻而出,她连忙拭去, 却又泪流满面。 她如今觉得,她更应该恨自己。 恨自己天真,恨苍天无眼, 恨昨日大雨瓢泼, 今日却是晴空万里。 “大姑娘人没事就好……是奴婢无能,没能帮大姑娘瞒住……”张嬷嬷低眉颔首, 声音戚戚。 穆宜华闻言自恼:“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我原该叫你们一起走的……本就是我的主意,返到来让你们替我受罪……” 张嬷嬷唉声叹气:“张尚宫将您送了回来, 襄王殿下……也被带进宫去了。” 她说得轻巧,可事情却远不止这样。张尚宫不仅将穆宜华丢在前堂让他们自己收拾,还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命他们将宫中贵人赏赐的东西一并还上,今夜就要搬走。 这下就不得不惊动阖府上下的小厮丫鬟们,主家与皇子私奔之事也再也瞒不住了。 人财两空还落下个淫.荡魅惑的恶名声。 他们想着,穆宜华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穆长青刚从外头匆匆赶来,神色不霁,本想来看看姐姐如何,恰碰上穆宜华苏醒瞧见他的神色,便将他招过来。 穆长青不想近前,只说自己困了。 穆宜华哪信这个,硬要他过来。 穆长青垮着脸坐在她榻边,未等穆宜华开口只说道:“姐姐你听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昨晚的一切已经将她所有的精气耗尽,而今的她疲倦无望,只觉不管是什么事都再也惊不起她的任何波澜。 穆宜华神色恹恹地瞧着他:“可我迟早会知道,不是吗?你是希望你告诉我,还是别人告诉我?” 穆长青欲言又止,良久为难道:“我听人说……太后娘娘要让三哥带着辛秉逸前往封地,无召不得回京……” 事实确实如此,太后下了懿旨,皇帝下了圣旨,只有赵阔还抵抗着。他又被幽禁了,堂堂少年将军、皇子亲王,到最后竟沦落到要靠绝食来威胁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窝囊。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赵阔五日水米未进,晕倒在殿内,被救醒后第一句话便是:不娶,不去。 太后恨他执拗,恨不能将人绑了直接送到封地才好。可他是活生生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阔啊。太后知道只有让他自己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才行。 她给他开出了条件,或者换一种说法,她威胁了自己的儿子。 太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母子竟有一天走到这个地步。 她说:若是你能走,我便给穆同知定个褒谥。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赵阔的眼睛迸发出久违的光亮,他掀起眼帘望向太后,颤抖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是吗? 太后心里头忽然觉得缺了一块,仍旧答道:是的。 不骗我。 不骗你。 赵阔没有再说话,他兀自垂下头去,徒手拿起放在榻边的吃食,一整个囫囵得塞进了嘴巴里。 太后确实没有骗他,没过几日,朝廷便下了诏书,虽有人驳斥,但终究是定了下来,赐穆同知谥贞献,意味端正聪慧。 赵阔卧病在榻,听着帘帐外内侍此起彼伏的唱词声,缓缓松开了心中紧绷的弦,崩涌而来的是不可压抑的疲惫与颓败。 太后见他态度和缓,又提起另一件事:辛秉逸,你娶不娶? 赵阔闻言竟是瞬间呆愣住,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某一处,半晌无话。 太后又道:穆宜华不顾礼仪纲常,教唆亲王私奔,可治重罪。 赵阔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他仰着头自喉间迸发出一声狂躁的吼叫,床帏被他折断。 “娶,不就是娶个妻吗?”他笑着含泪看向母亲,“有什么难的?” 如果不是她,那么随便是谁都无所谓了。 太后闻言十分高兴。两姓之好,本是宾主尽欢之事,她相信,辛家也会满意的。 可在十一月的汴京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辛秉逸被罚跪在了雪地里,泪湿面颊几乎结冰。 百清实在看不下去,跑到郡主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哀求:“娘娘,二姑娘真的撑不住了,求您开恩吧,求求您了。” 衮国郡主没有说话,她看着院中宁可倔强地跪着也不愿意服软的女儿,心中大为震惊。 她太了解她了。 辛秉逸听话懂事,对父母孝顺,对兄弟恭谨,对上有礼有节,对下严慈相济,全汴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相较的女子了。 她在接到懿旨的时候,是欣喜的,她觉得自己的女人终于盼出头了,能嫁给心悦之人那是一桩多么难得之事。 可辛秉逸她却不愿了,她跪在父母面前,痛哭流涕,说他不爱我,说她不愿意嫁。 衮国郡主不解,她将之归结为小姑娘出嫁前的不安,并安慰她每个女人都有这么一遭,不必害怕。太后喜欢你,宫中还有你姑母表哥,你又喜欢襄王殿下,你应该开心才是。 那是辛秉逸出生至今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母,她转身离去,没有接下懿旨。 这样无礼的行为,在辛家是不可饶恕的。 衮国郡主发了脾气,让她自己选,是选择去雪地里跪着还是安安稳稳地去做襄王妃。多么简单的答案,可辛秉逸选择了前者。 她已经在雪地里跪了快半个时辰了,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乌紫。 辛家大郎三郎也要来求,衮国郡主将他们遣退,让人将辛秉逸扶回了闺房。 她想探了究竟,到底为什么向来乖顺的女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你是喜欢襄王殿下的,对吗?”她问。 辛秉逸裹着被子,泪如雨下,点了点头:“十二岁那年,他在城郊将我从猎洞里救出来时……我便喜欢他了……” “可你又为何不愿嫁给他呢?因为他不喜欢你?” 辛秉逸含着泪看向母亲:“难道这还不够吗?” 衮国郡主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失笑道:“孩子,能嫁给心悦之人已是难得,你还要求两情相悦,你所求太多了。我们这些女子的婚姻,是为家族,为政治而生的,我们永远不可能为了自己,你明白吗?你挑夫君,要挑他的出身门第、才学家产,断不是一句简单的情爱就能了事的。你如今年轻,或许会觉得情爱才是夫妻间最宝贵的东西,实则不然,是共同的利益。至亲至疏夫妻,爱意会被岁月磨灭,而利益不会。” 辛秉逸想说很多话,她想说自己不愿作他人故事的陪衬,想说她目睹的陆秀与太子妃身死的害怕,还想说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厌恶穆宜华,她心疼她。 可她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想说的任何话,都会变成她母亲口中的笑话和小事。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善君,你要记住,人不能只为了自己,你要做的是为整个家族。”- 汴京的雪仍旧在下,穆宜华不愿听手底下的人流言蜚语,已经遣散了一大批仆从。偌大的穆府,安静得竟是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又是一年新年即将来临,她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时,也是在这间亭子里。她裹着裘衣,看着雪,脚边烧着炭火,只是那时的她亲友环伺,如今却是茕茕孑立,独自凭栏望雪,难见天光。 她手边是一卷已经泛黄的书册,北风呼号,吹动书页直至第一面,上书《唐传奇》。 自儿时读《柳毅传》直至今日,她已然能将其中此句滚瓜烂熟地背下来,只希冀,总有一日也能得个如书中一般的圆满。 可她错了,大错特错。 传奇就只是传奇罢了,怪不得父子先生们都不让士子看这些怪力乱神,编瞎话、说谎话,惹得人相信了,到头来却不能善终。 她从心底而悲。 宫里又来人了,还是那个冤家路窄的张尚宫。 她递于穆宜华一个长盒子,仍旧是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襄王殿下与襄王妃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封地,等过了国丧便要成亲了。这是殿下要奴婢交于您的,日后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穆宜华木然地打开盒子,是那晚落在土地庙里的双金钗,还有赵阔时时配在身上的香囊。 穆宜华绣得纹样,穆宜华配的香料。 不管是她的还是不是她的,他都还给她了。 穆宜华脑子混沌,甚至都没有拜别,拿着东西径直转身离去。 她走进屋里,怔愣地站在一处,眼珠子稍稍一转动,瞥见剪子,浑身震颤。 她缓缓走过去拿起剪子就将香囊绞得七零八落,什么穗子、绣花一概胡乱分散,连春儿都没来得及夺下,她就又冲到院中,将《唐传奇》与香囊一并扔进了火盆之中。 火苗瞬间蹿高,燎了书页越烧越旺。 穆宜华盯着熊熊火焰,看着腾起的黑烟与烧焦的碎屑,大笑起来。 断了,断了便好。 烟雾缭绕,炭火“噼啪”响了一声,她神思震动,好似听见了成亲的爆竹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可那,不是她的喜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 81 章 大雪纷飞的汴京流言四起, 说是金人已经渡过黄河,边境近城的居民迁徙流离者不绝于道,连汴京城外的居民们都在朝廷的指挥下搬入城内, 以备后患。 无人在意谁家的儿郎要出门, 谁家的女儿愁困生, 即使是皇亲贵胄大家也不在乎。 百姓们只在乎自己的生死。 城里开始有人疯狂采购粮食木炭, 也有人争相去钱庄兑换交子,汴京许多钱庄因是在拿不出足额的金银只好闭门谢客。城中人心惶惶,翘首以盼朝廷正言。 十一月十九日,开封府贴出榜文,上书:前日渡河北兵, 系佘言溃兵,非金兵也, 已招安,全城内外居民,各仰归业。① 开封府门口人挤人,穆长青在最外围问了好几人才将事情的原委摸清楚。他飞奔回家, 顺便去店家那儿取一早定的米面油。 可店家却颇为为难地看着他,只拿出原先说定的一半。 “这……这怎么回事啊!我们银两可是给够了的,怎么就这么一点?”穆长青要跟店家理论。 店家连忙解释:“不是我们不给您, 是如今这米价油价一天一个样儿, 别人家都买这个价,我若是比他们便宜, 我这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穆长青气极了:“可我们买的是昨儿的价, 只是晚来取了而已!” 店家苦笑:“那我们把钱还给您吧。这东西啊, 您不要别人还要呢……” 穆长青一把将店家要来拎东西的手拍开:“谁说我不要了?!” 说罢,他一手米面一手油, 扛起来就往家走去。 穆长青如今力气大了不少,这些东西于他而言还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前提是无人争抢。 穆长青正走着,忽然耳边一阵风呼啸而过,他的左手被猛烈一抻,疼得发麻,低头一看,手上的米面袋子已经被人一把夺去。 他立马大喊着“抓贼啊”,一边提溜着油瓶跑着追去。 巡街的守卫听见动静连忙提枪同他一起追过去。小偷被堵在一个死胡同里,他衣不蔽体,在大雪中瑟瑟发抖。 “官爷,郎君,您就行行好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真的好几天了,我家里还有妻儿,他们也已经很久没吃饭了。您看您锦衣玉食的,放过我吧……好吗?求求您了……”那人跪在穆长青面前连连磕头,浑浊的眼珠子里尽是疲惫,眼泪也流不出来。 守卫们喝道:“若是每个人盗贼求饶,我们就能放过他,那汴京城还有太平吗!起来!把东西还给人家!” “哎。”穆长青伸手一拦,他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人,将守卫们拉开,“算了算了,我看他也怪可怜的,左右我家也还有,这些就给他吧……” 守卫们劝道:“这位郎君,如今城中百姓哄抢粮食,物价节节高攀,您纵使家中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粮食能拿一点就是一点。” 穆长青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一时举棋不定,却听见巷子外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走来一器宇轩昂,身姿挺拔的将军。 穆长青不认识他。 “季将军。”守卫们抱拳。 “怎么了?” “有个乞丐当街抢劫,抢的就是这位小郎君。” 季凭将穆长青上下打量一番,神色微妙。他垂下眼眸,又看向那人,挥挥手叫人将他手中的米面夺过塞回了穆长青的手里。 他眯眼觑着那人,冷声道:“带走。” “不要,不要,我真的是逼不得已……是逼不得已啊……饶了我,饶了我吧……”那人嚎叫着,听得穆长青心惊。 他心中顿生愧疚,手中分明是他光明正大买来的东西,如今拿在手中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 季凭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穆小郎君,是不是?” 穆长青讶异:“正是在下,您是?” “轻车都尉,季凭。”他拿过穆长青手中的油瓶,自顾自说道,“如今京中不大太平,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如今家中只有他和姐姐,让一个陌生外男进家门实属不妥,何况这个季凭很不好惹的样子,穆长青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季凭没有回答他,只是帮他提着东西,径直往穆府走去。 穆长青这次出门比以往时间都要长,穆宜华在角门左等右等才将他等回来。她的心瞬间放下,却又在看见他身后另外一个男人时悬了起来。 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张尚宫给的画卷一点儿不掺假,季凭和画像真的一模一样。 穆宜华有些戒备地盯着他。 季凭仿若丝毫未觉,走进角门,还提着油瓶便对穆宜华抱拳作揖:“穆娘子,在下轻车都尉季凭,方才在街上遇见穆小郎君被抢劫,便送他回家。” 穆宜华瞧了他一眼,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道了声万福:“多谢季将军。” 穆长青连忙跑到姐姐身前,将手中的米面递给穆宜华看:“姐姐,如今米面的价格真的是一日贵似一日,好多人都吃不起饭了。” 穆宜华神色一敛,轻叹一口气:“你先把东西给张嬷嬷吧。” 季凭也将油瓶给了穆长青,可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人家方才帮过自家弟弟,穆宜华也不好赶人家,挤出一个笑道:“季将军要留下来喝茶吗?” 寻常人家应该都是会拒绝的,但是季凭没有,他应下道了声谢,跟着穆长青就往后院走去。 如今的穆宜华已经不是曾经统管相府的大家闺秀了,他们府上侍从寥寥,门可罗雀。她与赵阔私奔的流言蜚语怕是也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大小角落,如此一来,更是无人愿意与他们来往——谁都不愿意去触天家的霉头。 唯有宁家等人还情愿私底下与他们偷偷来往,宽慰她,安抚她。 是以季凭这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还在主人家暗示后执意留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穆宜华心生恐惧与防备。 她仍旧记得季凭曾经要求娶她却被赵阔拦下的事情,这更加让她惶恐。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与赵阔没可能了,觉得自己无人可嫁了,便想来趁火打劫,逼迫自己嫁给他? 还是,看着他曾经求娶不到女子如今落魄至此,他心中畅快,巴不得到门前来看看,好体会一下大仇得报,耻辱昭雪的快感? 不管是哪一种,穆宜华都不愿意面对。可是季凭已经在亭中坐下了——他在等待主人给他沏茶。 穆宜华硬着头皮上前,还将穆长青叫来一同陪着。 季凭是个沉默的人,一个石子扔下去都溅不起几滴水花。 穆宜华有些如坐针毡,季凭的茶喝完了,他抬眼一直盯着穆宜华,显而易见是要她再续上。 穆宜华心中有些忿忿,但如今势单力薄,实在不能当着他的面动怒,只好忍下,笑着又给他沏了一盏茶。 接二连三,季凭都快将茶壶里的水喝干净了。 穆宜华终于得了理由离开,却被季凭叫住:“穆小郎君,水喝完了。” 穆宜华登时火气就上来了,就算他曾有助于穆长青,但在人家府上,但凡有点礼数的人又哪会这般使唤主人家。他分明就是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穆宜华咬了咬腮边的肉,冷着脸没说话。 穆长青不明所以,只见穆宜华示意他离开这才起身走掉。 季凭见亭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下子松懈下来,心思也有些藏不住了。 “穆府如今人真的少了好多。”他自顾自地起了个头,看着穆宜华的眼色。 穆宜华没瞧他,闷声回答“嗯”。 “穆娘子,近日可还好?” 穆宜华冷笑:“季将军想问的是什么事还好?是家中粮食可够吃?还是家中银钱够使唤?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长串话听下来,季凭有点惊讶,这和传言中温文尔雅的穆宜华不一样。 她好泼辣。 此情此景,季凭只有这一个想法——他更喜欢了。 情难自禁,自幼行伍的经历又让他极少接触女子,耿直的他竟是突然就上手握住了穆宜华的手腕:“穆娘子,我……” “你做什么!”穆宜华立即跳了起来,却还是挣不开季凭手上的力道。 他捏得她好疼。 “季将军,我穆家如今虽是落魄了,但好歹还是贞献公后人,您就如此胆大妄为吗?”穆宜华大喊,“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我非亲非故,你在我家逗留如此之久,到底是何居心!” 季凭被这话烫得耳朵疼,一下子松开手:“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穆宜华质问,她亮出手腕,上头有一圈红印子,“那这是什么?季将军大好前途,难不成要断送在这儿?” 穆宜华心“砰砰”跳着,她不熟悉季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直傻还是淫亵,就想着激起他的理智与良心,将人赶出去。 “季将军,您如今对我如此,是觉得我穆宜华就该平白惹人糟践吗?是因为那些里流言蜚语,您就觉得我是可以被轻薄的,是吗?” “我……我……”季凭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场就把自己的手砍下来。他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季将军请回吧。”穆宜华下了逐客令。 季凭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手头仿佛还留有穆宜华手腕细嫩的触感。他不敢去细想,低着头径直离开。 穆长青沏完茶回来,只看见季凭离去的身影。他上前询问,穆宜华给他看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红印子,又道明原委,穆长青一个暴起,破口大骂“肏他大爷”,直要追出去打人,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住。 “你打得过他吗?”穆宜华反问,“打不过就不要逞强,如今不是我们能够豪横的时候了,谨言慎行才是上上策。” 穆长青紧握的拳头不甘地松开,他气得快哭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曾承诺要保护好姐姐,如今却还是做不到。 没有官职,没有功名,他除了一个什么狗屁衙内的头衔,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气他自己,甚至都觉得自己无颜待在家中,待在姐姐面前。 他咬着牙跑出门去,穆宜华在后头大喊他的名字,他却是头也不回。 长街漫漫,穆长青行无头绪,他想去找季凭讨个说法,却不得不面对自己势单力薄的现实;他又想着,不如自己去谋个差事吧,可如今他们穆家声名狼藉,自己除了读过几年书,其实什么都不会。 他忽然发现,离开父亲,离开姐姐,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穆长青懊恼地靠着墙坐在汴京城的雪地里。他捂着脸,不想让过路行人看见自己现在窘态。 忽然,好像有谁走到了他的身边蹲下来。 他睁眼一瞧,竟是左衷忻。 左衷忻向他伸出手,一双温和的眸子微眯着看他,嘴角笑意浅浅,问道:“穆小郎君,需要帮忙吗?” 第 82 章 如今的穆长青见了左衷忻真就是如同见了亲人一般。他起身一把抱住他, 一边喊道“左郎君”一边隐忍不住眼泪呜呜地哭了出来。 左衷忻惊讶,心中也有些隐隐的担忧。他一早便听闻了城中有关襄王与相府千金私奔失败的流言,震惊于二人的勇敢与决绝。本来他们若是逃出去了, 左衷忻自我安慰是缘尽至此, 那这一生也能如此过去。 可他们没有。 这不得不让他觉得命运便是如此。且不说赵阔根本放不下汴京的一切, 穆宜华也不是个不顾亲眷的荒唐人, 就算他们一时脑热真的跑了,日后也难保太平。 左衷忻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他们若是相爱,他也愿意祝福,可如今这情景在他看来,即使二人皆是无奈, 他还是觉得错在赵阔。 为只为穆宜华的是女子,而这世间对女子有多苛刻, 他是知道的。 若是他真为了穆宜华好,他不该贪恋情爱而让她遭受非议,也不该火烧浇油带着她私奔,更不该在自己没有能力的时候做出一无是处的承诺, 到头来惹得她空欢喜一场,徒留遗憾与惆怅。 如今的穆宜华,皇亲贵胄不待见, 平民百姓也不待见, 只觉得她言行不端,狐媚魇道。曾经喜爱嬉笑玩闹、朝气蓬勃的穆宜华一去不复返, 只能整日待在家中, 偏安一隅, 仿若汴京城从没有过一个穆娘子。 左衷忻甚至有点开始恨赵阔。 如果赵阔没有能力护她周全,那就应该让他来。 左衷忻将穆长青带到路边的店铺点了一壶茶, 几样点心,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 穆长青还意犹未尽,含着满嘴的点心说道:“真是气死我了!左郎君,我本以为那个姓季的是个好人,没想到竟是个好色之徒!” 左衷忻笑着又给他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慢慢吃,慢慢说,我方才已经遣人去穆府报过信了,我们不急。穆小郎君方才说的那个季凭,可是轻车都尉季凭?” 穆长青想了想,点头:“对!就是他!我看他长得周正,心思竟然那么不正!” 左衷忻浅笑,吹了吹热茶微抿一口,好似不经意地提起了某件事:“你知不知道……季凭曾经想向你姐姐求亲?” 穆长青还真是闻所未闻:“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仅如此,当初张尚宫送到你姐姐面前让她挑选郎君的名册上,也有他。” 穆长青越想越不对劲,忽然后怕起来:“那……那他该不会是看我们家现在落魄了,无人庇佑了,故意上门来抢我姐姐,好让她屈从的吧?” 左衷忻放下茶盏,看着穆长青,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此人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多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穆长青听他这么讲,越想越不对劲,一拍桌子便说道:“我绝对不会让他再接近姐姐一步,他要是再来,我就把他赶出去!管他什么轻车都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如今都这样了,还怕他不成?” 穆长青这一长段的话说得那叫一个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左衷忻看着他笑,轻啜着茶,点了点头。 - 季凭果真是又来了,道只道行伍之人不懂男女情.事,猜不透姑娘家的心事。 自上次被穆宜华从家里赶出去后,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失眠了整整三夜才想出来结果。 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把心思说明,才会让穆宜华觉得自己是孟浪之徒,只是好色才去接近的她,可分明不是。他相信只要自己充分地表达相求娶她的心思,她就一定能明白自己是真心的。 想罢,第二日他便上街找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媒婆,置办好了聘礼,浩浩荡荡地让人扛到了穆府门口。 季凭以为这次的结局定然会跟之前不同。 确实不同了,但却没有变得更好。 穆长青兑现了他的誓言,他真的从家中拿出了“武器”——一大根擀面杖,恶狠狠地挡在穆宜华面前和季凭对峙:“你又来做什么!” 穆宜华也被季凭的阵仗吓到了。她以为季凭即使孟浪,但也不至于荒唐到强抢良家女的地步,何况自己还曾是官宦家眷。可今日一见,她还真是霸道至此。 穆宜华心中害怕又屈辱,被怠慢和轻视的感觉让她气得身体不住的发抖。她强逼着自己忍住,上前几步,寒霜一般的眼睛盯着季凭问道:“季将军……您这是打算强逼我吗?若是我今日不愿意,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把我扛了去?” 话末,穆宜华已有了一些哭腔,她眼眶泛红,却是没有一滴眼泪。 季凭口拙,他急于解释,脸庞被涨得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穆娘子……我是真心想要求娶您,我是来告诉您我的诚心的。” “那怎么,你有诚心我就一定要接受,你想要求娶,你就可以一声不响,直接闯到人家家里来,把聘礼一放心就逼人回答同意的?” “我,我没有……” “你还没有?”穆宜华简直要被气哭了,“那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这个媒婆又是什么意思?只是摆设吗?季将军,你我素昧平生,在此之前我都未曾见过你,你为何要这样?” “我们不是素昧平生,我……我见过你的……” “可我没见过你!”穆宜华险些喊叫出来,她不想在季凭面前脆弱,或者说,自从她和赵阔分开后,她不想让任何人觉得她是脆弱的,是好欺负的。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不管她和赵阔结果如何,她穆宜华都能在这世间好好活着。 穆宜华强忍着眼泪,指了指府门:“季将军,趁还有些体面,请您离开吧。” “我……” “走!”穆宜华的眼中是不容辩驳。 季凭还在犹豫,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觉得他可以改。 穆长青却不给他机会,几步上前就拎起东西往府外扔,边扔边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把东西给你扔光!我们早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丢脸,季将军你可是还要在朝廷当值的,你若是不怕,那我也无所谓了!” 季凭这下是真的得走了。他神色颓败地走出领着人和东西走出穆府,还回头望了一眼穆宜华。可穆宜华确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 穆宜华变得更加郁郁寡欢,有时一天都不出闺房一步。 穆长青忧心忡忡,他知道姐姐已经被皇家和三哥伤透了心,只想封闭着自己,可这根本不是办法。今天走了季凭,要是以后来个鸭凭、鹅凭什么的,难不成见一个赶一个? 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穆长青抓耳挠腮。 这京中,与他们最好的便是宁家。父亲去世也罢,穆宜华陷于流言也罢,他们仍旧接济宽慰,不曾背弃。如今他们是皇室的亲家,太后嫡亲女儿的婆家,安柔帝姬也怀有身孕,风光无限,穆长青做不出来此时明目张胆去找他们的事情。 他只想到了一人,就是那个人。 穆长青来到左衷忻家中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扣错了门。看这满院子的蔬菜水果还有乱叫乱飞的鸡鸭,谁会相信这是一个当朝御史的宅子? 左衷忻对穆长青的造访有些惊讶,他看见穆长青惊讶的神情却没有尴尬不自在,只是笑着将他拉进屋,倒了杯热茶给他,询问来由。 穆长青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这……这……” 左衷忻笑看着他,没有怪罪他的唐突,只是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和雪子,放下用襻膊束起来的衣袖,坦然自在地说道:“习惯了,以前在乡里吃百家饭长大,谁家农忙我都会去帮忙,一直到现在还是闲不下来。虽不像个朝廷命官,但也还好,至少不是孔夫子笔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 穆长青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挠着头道歉。 左衷忻也不在意:“我的出身,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刻意隐瞒反倒容易惹人嫌恶,自己也不自在,何不如做回自己,自得其乐。” 此话不假,穆长青心底油然而生的艳羡与钦佩,与他畅谈一会儿便觉得心胸舒畅,郁结消散,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与来意。 “左郎君,你以后……可以多去我们家走走吗?”穆长青说得直截了当,他觉得他没有必要在左衷忻面前装模作样的。 可左衷忻听见这话,斟茶的手却是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他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是这样的,那个季凭又来我们家了。” 左衷忻蹙了蹙眉,眸色深了一分。他这九曲回肠还真是没想到那个憨直的将军会有这一出。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几个字:“贼心不死。” “是说啊,我把人赶出去了,但是赶走一个难保以后不会来第二个。这一个我能对付,但是日后若是上门来欺侮挑衅的人多了,那我……我一个男子当然是无所谓的,可我还有我姐姐呢,我姐姐尚待字闺中,让她情何以堪?” 左衷忻抬眼询问:“那你让我去……” “帮我们涨涨士气!”穆长青握着拳头,说得壮阔激烈,“让他们知道我们家里还有人呢!不是他们好欺负的!” 这话说完,左衷忻良久没有说话,低着头在沉思着什么。 穆长青看他这神情,以为他不愿意,一腔热情瞬间被扑灭。他本以为左衷忻跟那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人是不一样的,父亲曾经对他好,他曾经也对他们好,所以他理所应当得觉得左郎君现在肯定也是愿意帮自己的。 可他好像把人心想得太好了。追名逐利,人之本性,可能谁都不能例外。 曾经的他们是宰相府邸,左衷忻帮他们是不言而喻的;如今他们变成了被人遗忘的贞献公子嗣,他不帮他们,也是情理之中的。 穆长青这样想着虽伤透了心,却也不想让左衷忻为难,刚想开口,竟是被左衷忻打断了。 他道:“我是外男,我怕给你们带来麻烦。” 穆长青愣了半晌,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左郎君您的人品我们还不知道吗?若您品行不端,这世间就没有圣人了!” 马屁拍到马肚子上,左衷忻失笑,他像个兄长一般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回去问你姐姐吧,这事情得她说了才算。” 穆长青信心满满:“她肯定同意!” 左衷忻摇头:“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她定不会同意。你姐姐为人坚韧自强,能自己做的事绝不求于他人,此其一;你姐姐与襄王殿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方才停歇,她如今心中敏感脆弱,断是不愿意让人看出来的,此其二;你姐姐先前如此决绝地拒绝季凭,一是因为不喜二则是襄王殿下带给她的苦痛太重太深,她只能封闭自我保护自己,此其三。若是我如今赫然闯入你们家中,她非但不会安心,还会更加惶恐,你若是为你姐姐好,我们万不可匆忙行事。” 穆长青听得一愣一愣的,却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左衷忻浅笑着,遥遥一指屋外的瓜果蔬菜:“汴京大雪菜肴难得,穆小郎君,不如带一些走吧。” 第 83 章 穆长青当真是不客气的, 左衷忻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头几次还是用菜篮子拎回来的,到后面竟是提议用推车装回家, 被穆宜华听见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穆宜华说教:“左郎君让你去拿那是客气, 你怎么就当了真?” 穆长青挠着脑袋, 有些委屈:“没有啊……左郎君是真的乐意让我拿, 我早就把左郎君当自家人了,自家人哪那么讲究?难不成姐姐你去宁家,阿南姐姐给你东西,你还扭扭捏捏地不要?” “这能一样吗?”穆宜华啐道。 “怎么不一样?一模一样,再说了, 左郎君他种了好多,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坏了那才叫可惜呢。他家里也没什么人,就几个仆役和做饭婆婆,怪冷清的。我拿了他东西,请他上门吃饭, 合情合理,他也不会拒绝,我们都热闹, 不是很好?” 穆宜华哪知道穆长青打的小算盘, 只觉得他一番话讲得没头没尾,还是不同意。 穆长青沉默地看着穆宜华, 深感姐姐果然不是好对付的, 眼珠子一转, 想了另一套说辞。他脸色忽然镇定下来,颇为郑重严肃地走到穆宜华面前说道:“姐姐, 我现在长大了,我真不是在闹着玩儿。你看,我们家今年庄子收成本就不好,我们不仅要给自己留下,还要给那些佃农和遣散的仆从们,府里虽然还有余粮,但如今满城人心惶惶,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谁都不知道金人到底什么时候会真的打下来,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我们也要给自己留后路啊。如今皇家是肯定不会管我们了,我们也不能不管自己啊。” 穆长青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说得穆宜华也有些心虚愧疚。 她道:“那你也不能把人家家里搬空吧?我们要活命,难倒左郎君就不用活命了?” 穆长青笑着凑到穆宜华身边:“左郎君心地善良。” “你就是欺负他心地善良。”穆宜华怨道。 “姐姐我哪有!”穆长青委屈辩驳。 穆宜华望着园子里他背来的蔬菜,长叹一口气:“我们得谢谢人家。偌大的汴京城,左郎君也没有什么故交亲戚,若是他不嫌弃,你便多请他来家里坐坐吧。” 穆长青将这个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左衷忻,他还笑道:“姐姐还说我欺负左郎君你呢,左郎君那么聪明,我哪敢啊。” 左衷忻闻言心头一紧,佯作不经意地问道:“哦……那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你在汴京举目无亲,就把我们当自家人呗。” 穆宜华何曾会说这样的话,前半句可能是她讲的,但是后半句一听便知是穆长青胡诌。 左衷忻失笑,也不拆穿,只是又问道:“你姐姐近几日如何?” “好多了,一直拿着你送她的日文书看呢。我姐姐学什么都快,现在都能说几句了。” 左衷忻闻言,停下手上帮穆长青捆菜的动作,有些讶异也想要再确认一遍:“真的?” “那是自然。”穆长青说得万分骄傲,“左郎君你今日要不就去我家吃饭吧。我姐姐看我又搬那么多东西回去,又该说我了。你若是跟我一起回去,还能帮我躲过一劫呢。” 还没等左衷忻答应,左宅的门扉被叩响。 穆长青一边喊着“谁呀”,一边去开门,见来人是穆宜华和春儿。先是一惊,忙又是担忧,连忙把她拉进院子,埋怨:“这天寒地冻的,姐姐你怎么来了?” 一身雪白狐裘几乎要与天地融为一色,兜帽下是一张清丽俊秀的面孔,穆宜华的两颊被北风吹得有些泛红,眼睛却是更加晶莹。她拢着喜上桃梢的暖炉,一步步从雪地中走来。 左衷忻将自己满是尘土的双手收进袖中,立在檐下与她遥遥相望。 穆宜华抬眼看见他,雪落在她的眼睫,她朝他微微一笑:“叨扰了,左郎君。” 左衷忻只觉得雪落天地无声,唯见一树梨花悄然盛开。 “穆娘子请。”他抬手相让,将她请进暖屋。 穆长青惊讶于姐姐愿意出门,连忙将她引到案边坐下,见左衷忻转进里屋,便径自给姐姐沏了杯茶:“姐姐,左郎君家的茶和别处的不一样,酸酸甜甜的,像果汁呢。” 穆宜华接过轻啜一口,一股暖流流经肺腑驱散寒冷。左衷忻从里屋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三人分坐堂中,观雪饮茶,四下寥落却静谧闲适。 “左郎君这里可真安静……” 左衷忻为她又添了一盏茶,笑道:“无人问津之地,自然安静。” “如此寂寥,左郎君真的待得住?”穆宜华望着院内茫茫落雪,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他。 如今的相府实在是太冷清了。穆宜华曾也想过要做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圣人,可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她承认了,她就是个俗人罢了。 曾经宾客盈门,如今却愁云惨淡,人人口诛笔伐,她到底该怎么活下去…… 左衷忻望着她满面愁容,放下手中的茶盏,顺着穆宜华目光的方向指了指檐下的燕巢:“穆娘子,知道这燕子何时筑巢,何时回巢吗?” 穆宜华有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那穆娘子知道这院中的梅花何日何时会开吗?” 穆宜华还是摇头。 “《文子·自然》中有言: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宏大如宇宙,穆娘子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穆宜华思忖了一番,还是不知。 左衷忻看着她茫然的神情,笑了:“穆娘子,不仅是你,这世间有很多人不曾留意或者说不曾在意宇宙是什么,燕子什么时候回来,梅花什么时候开。世间浮浮众生,只为自己疲于奔命,他人之事,不过是兴起一听,随口一言,时间久了就是过眼云烟。您如今觉得难熬,难过的不是他人那关,而是你自己那关。 “人生并不是不能犯错,也没有谁的人生一帆风水,皆大欢喜。被人厌恶、被人轻贱、被人鄙夷了又如何,又有何不敢被人厌恶、轻贱、鄙夷。人生在世好恶参半,你如今要做的,就是过得越来越好,才能气死那些人。” 穆宜华闻言失笑,左衷忻又道:“何况如今朝廷忙于金人之事,那群贬损穆家的言官也没有精力再继续了。若说以后还有什么动静传到你的耳朵里,你就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能奈我何?是把我穆家的府邸拆了,还是把我们姐弟俩都驱逐出京?他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太后娘娘也早想将此事揭过,那群人不过就是过过嘴瘾。只要没有给穆家带去真正的伤害,那就是无用功。” “没错!”穆长青听了也是豁然开朗,他拍案而起,大喊道,“要是以后还有人说三道四的,我就骂他们!反正他们已经把我们骂得那么难听了,还不如坐实了!哼!耍赖就是无敌的!我……我要骂他们跳梁小丑,鸡犬升天,獐头鼠目,五鬼闹判!” 穆长青满面通红,觉得畅快淋漓,忙拉着穆宜华也一起喊:“姐姐,骂完真的好舒服。史书工笔自有评判,是朝廷有眼无珠,荒诞不经,是他们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又何必要责怪在自己身上!” 穆宜华好似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郁结于心的浊气就堵在喉咙眼,憋得她近乎窒息。她喘着浓烈的气息,颤抖着手捂住眼睛,声音从喉底挤压出来:“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错!这群……胆小如鼠,见利忘义的人!是他们害得我父亲命丧北地,是他们害得三哥无法实现抱负,是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是他们! ” 她哀戚戚地哭出来,好似雨水洗刷着身体里的污浊,将所有腐败损毁的一切统统从体内抽出,换来一个全新的她。 她的眼泪好似没有尽头,而左衷忻也没有打断她。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适时地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在穆宜华心里,左衷忻一直都是一个很奇妙的人。许是他的身世,他的经历造就了这样一个洞若观火的性子。一句不经意的点拨,一本不经意找到的书,都能让她展开心扉,如释重负。 穆宜华发泄完才后悔,虽说与左衷忻已认识两载,但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还是头一次。她将自己的脸擦干净,有些不敢面对他。 左衷忻却好似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替她拿来了油纸伞:“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吧。” 穆宜华连忙起身,叫春儿把冬衣拿上来:“方才让左郎君见笑了。这些是我私藏的上好料子,做了几件冬衣,左郎君收下吧。本意也是来向您道谢的,不承想还闹了这么一出。” 左衷忻也没有推辞,接过冬衣道了声谢便放到了屋里去。他叫来几个健壮的仆从将一车子的蔬菜拉到穆府角门,春儿随行。 三人则是信步闲游回家。 雪小了很多,变得更加轻盈稀疏,像柳絮在半空腾飞。左衷忻撑开伞,斜斜地顶在穆宜华头上,他偏头为她打开门,轻声道:“留心脚下。” 穆宜华颔首道谢,款步走出角门。白雪厚积,踩上去“吱呀吱呀”响,颇有几分意趣,天光自云间泄露,洒下满地金辉,穆宜华仰头望去,几束柔软灿烂的光半明半暗地照在她明艳的脸上。 街上行人匆匆,可他们却不甚急切,一路走一路闲聊,是难得的轻快。 季凭从长街的另一头带着一队人人马巡逻而来,穆宜华正分神看向街边热气腾腾的包子出炉,穆长青吵着要吃。 穆宜华无奈掏钱要买,却被左衷忻抢先一步,给两姐弟各买了一份。 季凭瞧见街边三人,直愣愣地盯着。 穆宜华回身要走,脚下却不小心一滑,左衷忻连忙托住她的手臂:“小心。” 穆宜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头失笑。 穆长青已经忙不迭地吃了起来,看见姐姐差点摔跤,长臂一伸就将她架住:“姐姐有我!别怕!” 穆宜华哭笑不得,一人撑着伞,一人架着她,三人并排在街边鹅行鸭步。 季凭知道站在穆宜华身旁的是左衷忻,他看着他给她撑伞,低头语言,几人笑语宴宴,相携远去。 他攥了攥佩剑,眼眸低垂,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 待到他们走远几步,左衷忻缓缓侧目回头。街边的队伍已经离去,也没有一个男人怔怔地站在街边看着他们。 “左郎君,看什么呢?”穆宜华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 左衷忻将伞微微偏斜挡住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大雪初霁,好景难辜负罢了。” 第 84 章 穆府的角门被叩响时, 左衷忻与穆家姐弟二人正在用午膳。春儿匆匆来报,说是赵阔就等在门外,说什么都不肯走就要见穆宜华最后一面。 筷子“啷当”一声掉在桌上, 穆宜华陡然回神, 笑着掩去自己的窘态, 想说什么话揭过去, 可却是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 穆长青看出姐姐的为难,立即起身道:“我去。” “回来。”穆宜华喊道,“谁都不要去,就让他一个人呆在那儿吧。” 她神色怔怔, 似有动摇犹疑,却仍旧重新拿起筷子端起碗吃了起来, 可终究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一碗饭,她到最后还是没有吃完。 众人都没有在询问穆宜华的意见,只是各做各的事。左衷忻在罗汉榻旁看着公文, 穆长青则是边看书边时不时地抬头瞧一眼穆宜华。 他用书挡着脸,凑过去问左衷忻:“左郎君,你说我姐姐会出去见三哥吗?” 左衷忻看公文的眼睛半天没有挪移, 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倏地又掩下眼眸:“你觉得呢?” 穆长青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姐姐想去, 但是她又不能去。所以一直站在门边呢, 就像等春儿来报三哥的消息。若是三哥走了倒还好, 若是真没走……我觉得姐姐很难不动摇。” 左衷忻不经意地拿起茶盏啜了一口:“真的?”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虽说经此一遭,我不希望姐姐再执迷不悟, 但人非圣贤,不,就算是圣贤也是有七情六欲的,知道该怎么做是一回事,但是到底会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左衷忻没有说话,他从公文中抬眼瞧了瞧穆宜华倚在门框边上的背影,细细思忖了一番,撂下公文走了过去。 春儿来报,赵阔果然还等在门外。 穆宜华心头一颤,她望着汴京的天色,忽然喃喃自语:“这天儿……是不是太冷了?三哥,会很冷罢……” 左衷忻听见,走到她身边,平静开口:“襄王殿下年轻气盛,戎马倥偬行伍之人不惧寒冷,穆娘子不必担心。” 穆宜华冷不丁听见左衷忻这样讲,略带些失落又明白地“哦”了一声。 她的目光还望着后院的角门,左衷忻看着她,忽然道:“穆娘子想去见襄王殿下吗?” 穆宜华眼神一动,她转头盯着左衷忻,无助又无措,好似在寻求答案:“我应该见他吗……” “若你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就去见他;若你想断了他的念想,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 这四个字犹如千斤巨石一般一下一下砸进她的心里,穆宜华心中波澜起伏,心绪难平。 “他要带着辛娘子去封地了……” “没错。” “等过了国丧,他们就成亲了。” “对。” “他的封地离汴京那么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左衷忻没有回答她,但是答案不言而喻。 穆宜华双目无光,她紧紧地攥着双手,深深呼吸,将冰雪的冷冽吸入肺腑以清醒头脑。 是了,不如不见,不如不见啊。 “春儿。”穆宜华仿若是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她下定了决心,“你去回了襄王殿下吧,就说香囊……香囊已毁,誓约不在,不必挂念。” 穆宜华牢牢地攀着门框,强忍着眼泪,似是用尽了全力才说出这几个字。 “若是他,他仍旧执着……便传信齐千吧,我不会再见他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告诉他,我祝他前尘不计,前途坦荡,婚姻美满,子孙满堂。” 春儿领了命却不敢直接去角门见赵阔,张嬷嬷看出她的忧虑,便说直接给齐千传信,等齐千到了再说与他听也不迟,届时他若不认,也有人拦他。 春儿愁苦,问这样是否是对的。 张嬷嬷绷着脸啐道:“他贵为皇子,婚事本不由自己做主。他是无法无天惯了,可我们姑娘呢?被他害的身败名裂,如今还要过这样的苦日子,若不是左郎君和宁家心善,真不知道我们姑娘公子还要遭怎样的罪。他还有脸来?我呸!也是我如今年纪大了,若是再年轻个十几岁,我都不会去告诉姑娘他来了,早就拿着扫把把他打出去了。” 春儿也是年轻,听着张嬷嬷这话便连忙照办。她掐算着时辰,心有戚戚焉地走到角门。 雪淋满头,赵阔的眼睫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他消瘦了许多,远远一瞧犹如一颗清冷孤松挺立,眼下乌青,胡子拉碴,整个人颓败又凄楚。他依旧站立着,像一座石碑,千年万年地立在门前。 角门被打开,他连忙迎上前,看见春儿,僵硬的脸颊瞬间绽开笑容:“春儿姑娘,阿兆……阿兆她……” 赵阔往后头瞧瞧,没有人,只有春儿一个。他的心沉到谷底,却还是自欺欺人:“她……她是不是怕冷?我记得她最怕冷了,是不是午觉刚起,还在穿衣裳?没关系我可以等她,你去告诉她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她,等她来见我。” 春儿实在是不忍心,咬牙说出口:“襄王殿下,我们大姑娘不会来了。” 赵阔神思一晃,他怔愣片刻,良久才说出话来:“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殿下,我们大姑娘说了,香囊已毁,誓约不再,您该释怀了。” “释怀!?”赵阔的声音陡然变大,他笑了,“释怀?叫我怎么释……” “殿下还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张嬷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直接走到门前与他对峙,她神色凌厉,毫不畏惧,“殿下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再来我们府上,那可真是要两头都辜负了。殿下是个明事理的,凡事也都要讲究个规矩圆法,殿下大可静下心来想想,您如今的身份再来我们府上合不合适?” 赵阔被张嬷嬷冲得不言以对,他神色凄怆,半晌没有说话。 张嬷嬷气还没处够,继续说道:“那香囊还是您叫人送来的呢,如今又惺惺作态给谁看?殿下饱读诗书,自是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的,别深情的名头也要,忠孝的名头也要,到时候两边不讨好,您这戏不就白做了?” “我没有……香囊,香囊是张……”赵阔欲辩无言,被张嬷嬷硬生生截断。 “殿下,老奴托大,听老奴一句劝,各自放手,各生欢喜,给彼此留点脸面留条退路,日后才好相见啊。不过日后您若是不愿见我们家姑娘了,那也是大喜事。老奴也就在这儿给姑娘带话了,祝您前途似锦,子孙满堂。” “子孙满堂?”那一瞬间,好像有一把钩子顿时将赵阔的三魂七魄尽数勾走,只留了个躯壳在人间,“她祝我子孙满堂?” 张嬷嬷盯着他,看见他身后拼命跑来的齐千又添了把柴:“对,恭祝您与辛娘子举案齐眉,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赵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听完这句话后像个脱线木偶一般定住,他咬牙重复:“她,当真要祝我子孙满堂……” 绝望、不甘、难以置信、不可接受,赵阔内心煎熬痛苦,五味杂陈。他根本不相信穆宜华是心甘情愿说出这话的,可就算是违心的话,她如今除了能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就像他,他如今只能来找她,就算她出来见他了又能如何呢?他们又能如何呢? 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自己的弱小无能,成全不了自己也护佑不了他人。 齐千跑上前一把从身后抱住赵阔,连连喊道:“殿下,您不要冲动啊!您真的不要冲动啊!此事若是又闹大了,太后皇上枢密使王爷那边都不好交代啊!” 齐千一连搬出几尊大佛,“咚咚”地砸在他面前,赵阔只感到灭顶的无力。他开始嘲笑自己的鲁莽与荒唐,脑子一热,教唆着阿兆私奔,又脑子一热跑来穆府门前大吵大闹。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亲王,他这样的男人? 赵阔挣开齐千的束缚,把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生怕他有什么动作。可赵阔没有冲进门去,也没有再吵嚷。 他扶着门框,抬起头朝院内深深地望去。 可那里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好似在他的心上划上凌迟的最后一刀。 “殿下,我们回去吧……我们,我们不要再给穆娘子他们添麻烦了。”齐千牢牢地扯着他的胳膊,生怕他哪根筋搭错又冲了出去。 赵阔没有说话,他颓然地放下攥在门框上的手,木讷呆滞地缓缓转身。 这一去,怕是永别了。 这样的想法,不论是赵阔还是穆宜华都自心底觉得无比哀痛。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去年春三月重逢,还说着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语,不过短短两载,竟是走到了老死不复相见的田地。 他们苦寻因果,却也只能归结于世事无常四字了。 穆宜华静心听着后院的动静,却只剩下北风呼号,凄凄惨惨。 “他……走了?”穆宜华颤抖着双唇,不敢多言语,唯恐惹伤心。 左衷忻收回目光看向她,淡淡垂眸;“嗯,走了。” 许是一瞬间的释然与解脱,穆宜华顿时泪流满面,四肢疲弱无力,紧紧地攀着门框才让自己勉强支撑住。 穆长青里忙上前从左衷忻手中接过穆宜华,想安慰却说不出口。 “走了,走了便好……汴京这座伤心城,我也是不想呆了。” 第 85 章 十二月的汴京, 不仅充斥着物价飞涨的消息,还有边关节节败退的战报。城中人心惶惶,翘首以盼捷报。终于, 河北制置使率军大战金人大胜, 阻挡了他们南下的脚步。 冬日寒冷, 又要筹备过年, 穆宜华让穆长青上街买炭火。穆长青怀揣着银子提了比前一日少了整整一半的炭火回家。忽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奔至开封府外张贴皇榜。他连忙挤上前探看,只见上头写着“金人游骑已及郊畿”。 在场之人阅之无不惊惧,转身奔走相告。 穆长青看清也连忙转身跑回家,大喊着告诉穆宜华这个消息。 穆宜华闻之也是震惊:“先前不是挡在了河北吗,怎么一下子就到京郊了?” “金人兵分两路, 一路被挡在了河北,一路绕道直奔汴京……” 穆宜华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只是没想到会来到这样快。从金国到汴京,这只见有多少城池,有多少将令军队,可他们竟然都抵挡不了金人, 还是说……根本就没有抵挡。 穆宜华心惊胆战,连忙连张嬷嬷清点府中粮食、炭火、衣料,看到底能够支撑几日, 又将府中健壮年轻的小厮们叫出来交给穆长青管理, 一人一样长棍木盾,组队排班, 十二时辰不间断巡逻视察。 穆宜华还想将府上值钱的玩意儿统统卖了, 可她面对着这一仓库的字画摆件, 头一次觉得懊悔——眼下这个时节,还有谁要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她让春儿把藏品饰品上的金银尽数抠下来熔成一颗颗小珠, 小型玉件也都包裹齐整放好,等到那万不得已时刻。除了人,她能带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纵有广厦千万间,金银千万两,到头来仍旧是空一场。 果然,没过几日,全城戒严,素来以夜市著称的大宋国都汴京,第一次向他的臣民们展示了自己的冷肃与脆弱。 夜间不得上街游荡,否则以奸细处理。 日间除购买粮食炭火等必需品外不得随意走动,否则以扰乱民心处理。 不得茶馆说书,不得酒馆作乐,不得造谣传谣,若有犯者,斩立决。 大宋的百姓何时见过如此严苛的律条,但凡闻者无不战战兢兢,瑟缩着躲避过路的士兵或是直接回到家中关起门绝不出门。 戒严当日,穆宜华将府上所有人叫到屋中,除却穆氏姐弟,张嬷嬷,春儿,共有嬷嬷二人,丫鬟二人,小厮七人,厨娘一人,整十六人。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穆宜华还记得自己返京那时穆府人口何等兴旺,何等风光,如今也是随着北风吹得四散零落了。 “事到如今,我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穆宜华神情严肃,双眸好似蒙着一层薄霜,“金人南下,怕是不日便到汴京城外,如今全城戒严,除朝廷人员外不得随意走动,可见事态已到了不可逆转回还之地。穆府蒙难,承蒙诸位不弃,在下感恩戴德。不说虚话,我如今需要你们,穆府也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有人有地方庇护你们。穆府如今是无权势,但到底还有家底还有这宅子,若是诸位不嫌弃,可将家中妻儿老小一并接近穆府居住。你们放心,只要有我们姐弟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你们饿着,只要我们有炭火也就对不会让你们冻着。多事之秋,还请诸位齐心协力,共护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中虚得很,但面上仍旧强撑:“若是你们当中想走的,今日也可以从我这儿拿走这个月的例银,我们好聚好散。” 话音落下,忽然有个小丫鬟出声喊道:“奴婢愿意跟着大姑娘。” 一声既出,便有更多的声音跟随她:“我们都愿意跟着大姑娘!” 穆宜华听见这话,心中的重担卸下,她松开汗湿的手,面上挂上笑容:“好,从今后,我们便是同气连枝,不得背叛。” 夜间左衷忻来了穆府一趟,这些时日他很少与穆家通信来往,朝中事务紧急,他也只是偶有传信以报平安。 他来时夹着风雪,张嬷嬷替他倒了一杯姜茶才缓过劲来。 穆宜华赶忙梳洗起身去前堂,只见左衷忻发丝微乱,面颊冻红,一双眼眸清亮却是盛满了疲惫与严肃。 穆宜华只觉不妙。 左衷忻询问近况,穆宜华照实说了。他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对,就是要这个样子。如今虽全城戒严,但难保不会有人趁乱行凶,你一定要将府内的人心收齐,同气连枝,同仇敌忾,这样才安全。” “如今外头怎样了?金人……金人真的要来了吗?” 左衷忻垂眸,片刻眼中换了凌厉的神色:“是报应,是他们软弱无能的报应。” 穆宜华心上一沉,双手颓然垂下。 “穆娘子。”左衷忻叫她。他看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狠绝,穆宜华从未见过左衷忻这个模样。 “穆娘子,你放心,善恶终有报,是非曲直历史也自有评说。事已至此,朝中再也没有人可以污蔑穆相穷兵黩武,结党营私,谄媚亲王了。你相信我,我会还穆相一个公道。” 烛光在左衷忻的眼中明明灭灭,犹如迸溅的火花。 穆宜华心中百感交集,她暗自垂首,隐去眼中泪,复又抬头对着左衷忻笑道:“多谢……” 泪珠欲坠未坠,犹如晶莹珍珠挂在美人眼角,左衷忻几欲想抬手替她拭去,可终究是忍住冲动,只盯着她的眼睛。半晌,他才回神:“事务繁忙,我走了,你多保重。” “左郎君。”穆宜华喊住他,她望着左衷忻立在月光下的颀长的身影,几步上前,仰头看他,“时局动荡,你要照顾好自己。左宅清冷,若是你不嫌弃……可以宿在穆府。穆府人手多,宅子坚牢,肯定比你一人住着安全。” 住穆府? 这是左衷忻想都不敢想的,可却就这样轻易地被穆宜华说了出来。 穆宜华看出他的犹疑,又立即道:“如今这个时节,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了别人,我不拘礼,你也别拘礼了,平安最重要。” 左衷忻看着她眸光中坚定的不容辩驳的神色,点了点头- 比金人围城更早来的消息,是左衷忻领头御史台、大理寺等监察衙门,齐齐弹劾童蒯、邓孚舟等人,近乎上百人同时上书皇帝,数罪并列,从妖言惑君、阿谀奉承到诽谤忠臣、媚外求荣,大骂乱臣贼子、祸国奸臣。 一时群臣愤起,气焰难消。 没有人知道左衷忻是怎么把这些说服的,他们只看见他淡定从容,犹如闲庭信步执笏上前,上呈辞文,然后群臣毕至,众口一词,唾骂不止。 童蒯邓孚舟被骂得毫无辩驳之力,只能缩在殿内一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左衷忻摆出金人南下事实,言明穆相与襄王所言非虚,又道先帝病重无力理政他们便欺瞒君上;新帝登基,他们便趁陛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继续拉帮结派笼络人心。不是陛下之过,而是他们太过老奸巨猾才害得陛下蒙蔽了双眼。如今金人已然南下,他们还说着粉饰太平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陛下不严惩他们,那便是寒了先帝与天下臣民的心。 左衷忻陈词慷慨激烈,听得底下无比叫好。 赵闵在龙椅上头疼扶额——他能做上这个皇位,很难说不是靠着童蒯邓孚舟周肖然他们这几个人的。如今为着群臣百姓将他们杀了是很容易,不过一道令下罢了。 可是将他们杀了以后呢,他赵闵在这朝中,还有值得信赖的心腹吗? 看看这底下这群人—— 枢密使辛谯,赵阔的老丈人,赵阙的亲舅舅。 左衷忻,穆相得意门生,与赵阔交好。 …… 他一个个看过去,好似满目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他的敌人。 赵闵觉得自己疯了。 他扶额长叹,想要散朝,却被辛谯截住了话头。 “陛下。”他走到阶前,目光如一澄清水,“请陛下定夺吧。” “辛谯!”童蒯大骂出来,“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穆同知要伐金的时候你去哪儿了?你同意了?你不也是唾弃他的吗!如今东窗事发,你就只想着把我往前推,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辛谯冷笑:“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阉人。” “你……”童蒯涨红了脸,“你口出狂言!” 辛谯没有再理睬童蒯,他仰着头,看着殿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拱手:“陛下,臣愚钝无知,优柔寡断,未能助先帝及陛下辨别忠奸,抵御外敌,自请降罪。还请陛下洞彻事理,早做决断,锄奸为民。” 辛谯发话了,无人再敢反驳,整个朝堂极为安静,只有童蒯癫狂的嘶叫。 赵闵知道,这人是保不住了。可好在宋朝自开国来不杀臣子,赵闵正放下心来,却又听那领头的铁面御史左衷忻冷声道:“陛下,此等奸贼,不杀不以平众怒。” 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好像再诉说明天吃什么一样。 赵闵震惊地看着左衷忻。他难以想象这句话是从一个江南进士的最终说出来的。 喊打喊杀,见刀见血,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左衷忻。 左衷忻无惧无畏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杀不以平众怒。” 童蒯嘶嚎:“左衷忻——” “杀!”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平地一声雷,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喊着,盖过了童蒯的哭喊。 一切已成定局。 赵闵无奈用手遮去眉眼,有侍卫从外跑来,童蒯想要逃被人一把擒住押下。他尖声高喊,却也是于事无补了。 左衷忻扭头看他,眼中是杀伐之后的恹色。 多可笑,一个奸臣的错药整个国朝来陪葬,一个奸臣的死要到了国难关头才能实现。 左衷忻头一次厌恶自己脚下站着的这个宫殿,坐在这个宫殿之上的那个人。 童蒯赐死,邓孚舟被迫与清河和离又被罢免放逐,童蒯一党贬的贬,罢的罢,一如当年景右元嘉党争,不过就是换了一批人。 穆宜华在府中听闻这个消息,心神激荡,心脏呼之欲出,恍惚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本以为自己等不来这一刻,却在最为绝望心死之时一切沉冤昭雪,她、她的父亲和整个穆家再也不用背负骂名。 他们不是千古罪人,不是。 穆长青在穆宜华身旁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呜,老天终于开眼了,终于开眼了。父亲就是最好的!他就是最好的!” 穆宜华被惹得也不禁抹了几把眼泪。 她想等左衷忻来,想当面同他说说话。她直觉他今夜会来。 女人的感觉有时候就是那么准确。 桌上的碗筷刚摆起来,左衷忻便出现在了穆府角门。 穆宜华几乎是跑着去迎接他的。他披着一件黛青的裘绒披风,指挥着小厮将马车里的炭火搬下来。 “左郎君。”穆宜华欣喜地喊他。 左衷忻看出她很开心,她的眉眼俱是藏不住的笑意,看得他心中暖融融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她笑了。 穆宜华浑然不觉自己落在他眼中的模样,只是招呼着小厮们帮忙,牵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进穆府。 二人在落雪的院子里小跑,偶有香气自鼻间溜过,左衷忻不知道这是梅香还是穆宜华身上的香,只觉得有些醉人。 他低头瞧着穆宜华的手,她就那样紧紧地攥着他。 这是第二次。 左衷忻在心中默念——十七岁是第一次,二十二岁是第二次。 穆宜华将他拉进屋子,命春儿再去添几个菜加双筷子。 自戒严后,他们吃的一直都很简单,只今日颇为丰盛。 众人心知肚明,穆宜华甚至给左衷忻斟了酒,自己和长青也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穆宜华酡红着脸,举起酒杯,笑着敬左衷忻:“大恩难言谢,但是还是……谢谢左郎君……” 她打了个酒嗝,笑得像个孩子。 她醉了,他才敢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左衷忻瞥了眼睡在一旁穆长青,勾了勾嘴角,将穆宜华手中的酒杯轻轻接过,在她懵懂目光的注视下,将酒饮尽。 穆宜华拍了拍脑袋,问道:“那……好像是我的酒杯……” 左衷忻将酒杯塞回穆宜华的手,哄道:“是你的,不好意思,我拿错了。” 穆宜华大方地摆手:“无碍无碍,左郎君是我们穆家的大恩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左衷忻看着她,似问非问:“真的吗?” 穆宜华信誓旦旦地点头:“真的!我穆宜华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看来她真的醉得很厉害,但是左衷忻也不愿意她醒。 穆宜华脑袋很沉,一顿一顿地要睡过去,左衷忻伸手托住了她的脑袋,让她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上。 又是那一阵香气。 现在左衷忻可以确认了,是她身上的味道。 “左郎君……”穆宜华嘟嘟囔囔的,“左郎君……谢谢你……谢谢你……” 一声又一声的感谢。 左衷忻低头看她,看她长长的睫毛与笔直的鼻梁,她的手就垂在身侧,只要轻轻一勾就能将其握入掌心。 但是左衷忻没有,他只是听着穆宜华在身边轻浅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是怎么说动他们的吗?”左衷忻知道穆宜华听不见,他独自喃喃。 与他一同弹劾的臣子里也有曾经妄图攀附童蒯的人。见风使舵是他们的本能,当他们看见金人南下,童蒯必死无疑的时候,为了不在史书上留下骂名,倒戈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反正童蒯也没有提拔他们,反正那是先帝朝的事情,而如今是新帝登基。 这群人实在是太容易说服了。 左衷忻也很多话要跟穆宜华讲,可他终究是一个字都没说,就像此时此刻,他想在穆宜华的额上落下一个吻,但他也没有。 他只觉得,只要穆宜华在他身边,就已经胜过一切了。 第 86 章 “你听说了吗?郊外的居民全部都被迁到城里来了, 就在城东那儿安置着呢……” “不会吧……难不成,难不成金人……” “嘘!快别说了,等会儿被巡逻的士兵听见了就完了。走走走, 买完东西就回家, 别一会儿连白天都出不来了。” 几人买完东西从穆长青的面前匆匆走过, 他听着皱了皱眉, 疾步往家赶去。 快到家时,忽见一个女子带着帷帽将一张信封递给春儿。春儿站在那儿眼中恍惚有泪,倾身抱住面前的女子。那女子拍了拍她的脊背,握着她的手转身离去。 穆长青走上前询问:“谁啊?” 春儿擦去眼泪:“虞娘子的贴身侍女,锦桃姑娘。” “锦桃?她来做什么?” 春儿接过穆长青手中的东西一起进府:“她来给大姑娘送信的, 说是要大姑娘转交左郎君。” 穆长青顿时起了好奇心想看,春儿一下把他的手拍掉, 进屋就给了穆宜华。 这信没有封住,春儿道:“锦桃姑娘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也是给大姑娘看的。” 穆宜华略带犹疑地将信纸拿出来细看,双目渐渐睁大, 立即将信纸贴近胸口,神色颇为难以置信。 是夜,左衷忻本该回穆府吃饭, 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得人来。穆宜华在檐下久立, 脸颊冻得通红,她来回踱步, 眼睛便一直盯着后院。 春儿递上手炉道:“姑娘, 还是先进屋吧。左郎君今日怕是不来了。” 穆宜华也知道近几日政务必定是繁忙的, 但自从那日穆府用膳后,他每天都会来一趟, 即使不久坐,至少也会让人捎点东西过来,像这次什么动静都没有那才叫稀奇。 “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穆宜华有些待不住,起身就往后院走。 走廊回环,冬夜静谧,左衷忻披着黛色走来,发冠上落了梅树稀碎的青霜,神情凝重,望见穆宜华时眸光却是一亮。 他浅笑着迎了上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所以来得有些晚了。” 穆宜华叹气:“无事便好,如今多事之秋,我就怕万一。” 几人走到堂中用完餐,穆长青被赶去看书,左衷忻则是被穆宜华叫到书房。她遣退所有下人,又叫春儿将书房的门窗都关上,只余他们二人。 左衷忻看这架势没敢说话,只是眼睛跟着她走,直到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书房里的炭火暖融融地烧着,热气氤氲在二人脸上,左衷忻看着信,神色越来越严肃。 “此前锦桃做了周秉天的妾,我就觉得她在筹谋什么。此次童蒯身死,邓孚舟被罢官,周肖然却被全身而退,可见他暗地里使了不少心眼和银子。”穆宜华道。 左衷忻将这封信折好收拢:“老南阳侯是先帝的先师,远近闻名的鸿儒,可如今的南阳候府没什么本事,只有祖上留下来的荫封。不像邓孚舟,周肖然投靠童蒯是没了出路半路出家,本以为还能通过帝王垂怜、子女姻亲为自己家族再谋生计,可他怕是怎么都想不到,使了那么多银子为自己脱罪,到最后却被一个小姑娘摆了一道。” 穆宜华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愤然:“他们这样的人家,没落是迟早的事。从里到外,没一个好东西。” 左衷忻头一次见她如此,轻笑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逃不了的。” 这东西送到了左衷忻的手里,穆宜华也算是放心了。好像是大事终有落定,她的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哀愁——不管那些人再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逝去的人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 左衷忻知道她想起了虞倩倩,轻声宽慰:“有报应总比没报应好,你替她看着不也是一样的吗?” 穆宜华觉得左衷忻简直玄乎,仿佛他就住在自己的脑子里一般。她讶异地看着他,左衷忻也失笑:“最近朝中正在肃清童蒯一党,一切党羽决不姑息,所以周肖然的事情,交给我去办,你不必担心。不过今夜过来我还有一事要嘱咐你。” 穆宜华见他郑重,连忙凑近前听,她身上的香气稍稍靠近,左衷忻有些愣神片刻,悄悄后退半分:“咳……金人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近几日不要出门,守好府上的所有东西,能多屯一点是一点。尤其是府上的守卫务必加强,若有旁人扣门万不可开门,若是我来了,我会出声让你们知晓。如今朝野上下严阵以待,我怕也是不能时时来看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左衷忻这话说的含蓄,没提金人的情况,却句句都是嘱咐担忧。如今的境况怕是不乐观。 “明日我就让我宅中的小厮来你们府上看守,不要多想也不要害怕,安心呆在家中。若是有要紧事,叫长青带上几个健壮的小厮来御史台找我便可。” 穆宜华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垂下掩眸,轻声说道:“多谢……” 千恩万谢,二字太轻,不说又过意不去。 左衷忻瞧着她耷着眉眼柔顺的样子,心中蓦地柔软心疼——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于别人的善意她会大方接受,然后报以想同的温暖,她就像个太阳,骄傲却又柔和地像所有人散发着她的温热的阳光。 可她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觉得她不应该得到他人的善意了。 这个想法让左衷忻心脏无不抽痛,他看着她,说道:“穆娘子,你还记得春闱那日清晨你送我的手炉吗?” 穆宜华缓缓抬头:“记得。” “我也一直记得。”左衷忻眼神温和,凝视着她,“那是我初来乍到得到的第一份关心。而后不管在朝政上还是生活上,穆相与你都对我照拂有佳。我还记得去年除夕穆相留我在府中吃饭,那是我成人后吃的第一餐团圆饭,很热闹,很开心,所以我一直记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以我帮你们是我在感谢你们,你不必有负担,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要记住,你永远值得最好的。” - 周肖然完蛋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正要欢欢喜喜地在家里吃酒的时候,朝廷地禁军便闯入他的南阳候府,将他整个人拖了出去。府内女眷哭天喊地,南阳候府人拉着丈夫的腰身哭着喊着嘶叫着,被禁军一脚踢在胸口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朝廷下令,褫夺南阳候府爵位,罢免周肖然官职以及女眷诰命,贬为庶人,府内一应财产尽数充公。一夕之间,风光了将近百年的世族瞬间倾塌,金银尘土,衣冠委地,一切皆空。 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锦桃吞金自杀的噩耗。完成了她自己给予自己的使命,锦桃好似都不愿意在这个世间多留一日,也不愿意在那个肮脏窝里头多待一会儿,便匆匆而逝。 禁卫军的脚步声伴随着囚车齿轮滚动的声音从穆府门前经过,哭喊喊冤之声不绝于耳,沿街路上的百姓看清里头坐着的人,要么私语窃窃,要么破口大骂,忽然高楼上还有人扔下来几个臭鸡蛋砸到周肖然身上,禁卫军仰头喝退,可那几人已经将头缩回屋里,根本瞧不见人影。 周肖然也没有放过虞家,此前千好万好的亲家,如今变成了不拉下水不痛快的仇家。只是虞家向来只是个五品官,又素来惜命,从没有直接参与党争,是以赵闵心善了一回,只罢黜了虞琊的官职并没有抄他们的家。可这已与抄家没有两样了,他们巴结侯府,送女利儿,像菟丝花一般缠绕住这颗大树,只盼能吸一点养分,再吸一点养分。如今大树倒了,他们所有的幻想与美梦尽数破灭——没了,什么都没了,亲家白结了,女儿也白死了。 虞琊变得有些疯癫,坊间传言说是虞夫人化成厉鬼来替自家女儿寻仇了,妾室房玉袅也整日战战兢兢,想去劝,却被虞琊掐了脖子不停咒骂,下人们拼死拼活才救下。 虞家不停地找和尚道士做法事都不顶用,终于托人找到了一位高僧。那高僧头上长了个癞子,衣着朴素甚至有些破烂,他一问来者名姓,说是姓虞。又问家中是否有一女儿,答曰是,不过已然去世。 高僧闻言叹气,一甩袖转身离去,走时口中碎碎有词:倩影魂归,劫数已应,此劫无解。众人听罢,恍然大悟,立即追出门去,可四下早已无此人身影,唯余北风过境。 不过月余,京城风云变幻,虞琊病逝的消息传来,饶是已成权利争斗边缘之人的穆宜华都觉得心惊胆战世事无常。她摩挲着戴在手腕上玉锁片,叹气破天荒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 汴京的天儿已经很冷了,城中百姓所用之炭火都是从城郊送进来的,可如今为防金人破城,全程戒严,进出皆不可,城中炭火告罄不止一户。 穆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也撑不了多时。是夜,穆宜华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睡下,脑子里犹如浆糊一般思前想后。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隔墙铁骑踏步而过,她揉着眼睛披衣起身,屋子里炭火已经熄灭,她也没有新添,只是多穿了几件衣服便朝屋外走去。 火把染红了半边天,一队又一队的人马从墙外跑过。穆宜华大着胆子凑到角门的缝隙边上看去,禁军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冷峻,视死如归。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恐慌——金人已然围城了。 在这个她以为平平无奇的腊月的清晨,她的故乡,这个国朝的都城,被金人包围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大祸临头。 穆宜华同汴京城无数的百姓一般,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这一天是真的会到来。 更令人绝望的是,除了完颜宗息,他的哥哥完颜宗林也突破了河北防线与他在南青城汇合。至此,两线兵马已将整个汴京城团团围困。城中的百姓、贵族、皇家犹如困兽之斗,真的是一个都跑不了了。 金人遣使入城,要皇帝赵闵出城和谈,以彰显宋朝对金国王爷的礼遇与尊敬。 大臣们不允,直言:“本朝自祖宗以来,车驾唯是三年一次郊天方出城,平居未尝离大内一步。何况如今兵火在外,岂容辙出?实难相从。①” 皇帝没出去,金人却是送来他们的要求——钱。 他们说此前的岁贡缺斤少两,北地议和使者出言不逊,他们感受不到宋廷的诚意,此番前来,只要将钱财拿到手了,便会退兵。大宋如此繁华,区区几两银钱应当也是不会在意的。 区区几两银钱? 金五百万辆,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疋(通“匹”),驼、骡、驴各类各以万计;尊金国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以亲王、宰相为质。② 这就是他们所提的区区几两银钱? 大宋即便再繁华,都不是他们强取豪夺的借口。 可恃强凌弱之人从来不需要借口,他们的强盛就是逼迫他人最好的武器。 汴京城的百姓们期盼着朝廷能够做些什么。他们希望朝廷拒绝金人无理的要求,呵斥他们的蛮夷行径并且给予他们狠狠的回击。 可这些都没有,金人再次递出了议和的台阶,而朝廷又一次接受了这高高在上的怜悯。 金人要求襄王赵阔与枢密使辛谯为质,然赵阔已不在城中,金人始料未及,并又一次对宋廷的拒绝而恼火不耐。 可朝廷已经承受不住他们的怒气了。铁骑在外,他们随时都会破城而入,到时候满城的百姓都会成为马蹄之下的亡魂,这个国朝引以为傲的首都也将成为人间炼狱,尸殍遍野。 谁都没想到刚封亲王只月余的赵阙站了出来,他立于高殿之下,十七八岁的少年还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用晶亮的眼眸仰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自己的兄长。 他说:“臣弟愿往。” 他用最诚挚善良的心为全城百姓发愿请命,愿意同自己的舅舅一同前往金帐和谈。 皇帝沉默地应允,金人很是满意。 可恪太妃辛诗却是要疯了。 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兄长。 她整日在后宫以泪洗面,只求太后能有一丝丝怜悯与顾虑,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是太后没有回应,甚至是连看都没有看她。 太后说,事到如今,臣不为君死,不为民死,那还做什么高位之人呢? 恪太妃听完这话魔怔了,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大娘娘和官家呢?” 恪太妃被禁足在了自己的寝宫,无人可以问津,甚至连自己兄长儿子出城,她都没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赵阙辛谯已至金人军帐,然金人不满足,又遣使告曰必得皇帝赵闵出郊。 三辞三进,金人高傲地站在垂拱殿中,他仰视着赵闵,却犹如掌握他命脉的阎罗一般看着他:“若是贵国皇帝不亲自去,那只能我们的军队亲自来了。” 大臣敢怒不敢言,憋得都涨红了脸。赵闵端坐明堂,望着底下昂着脖子的金人使者,凄怆地笑了出来。 三日后,开封府贴榜而出:“大金坚欲朕出郊,朕以宗庙生灵之故,义当亲往,咨尔众庶,各务安静,无使惊扰,却误大事。”③ 穆宜华得知这个消息后,在家中实在坐不住。她打开府门想上街看看情形。汴京城的雪下得好大,行人却是立满两侧,自宣德楼至南熏门,大宋的百姓们立泥雪中,翘首以盼,看着载着自己帝王的车驾缓缓驶出城去,满目忧虑哀伤。 两日后,腊月十五黎明,开封府又贴榜:“大金合议已定,朕以宗庙社稷生灵之故,躬往致谢,咨尔众庶,无得疑虑。”④ 官家会回来吧?宁王和枢密使也会回来吧?百姓们满心疑虑,却又想着金人乃蛮夷之族,如何会将礼仪规矩,一时心中忧惧惶恐,竟纷纷拿出金银财帛,望献于金营,恳请他们放了大宋的皇帝与朝臣。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南熏门外都没有任何归人的迹象,未久,开封府出榜:“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这一张张的榜贴出来,城中百姓传言相告,穆宜华听穆长青讲了,心头也是惴惴不安。 “这些话放出来,不过是为了让百姓安心,如今金帐中形势如何,我们全然不知……”已是子时,可穆府上下没有人睡去。 不,应当是整座汴京城,都是不眠之夜。 穆宜华靠在窗棱边上,接过张嬷嬷递来的库房清单,粮食还够,但是炭火是真的快不行了。如今的他们也只是夜间睡觉时烧点,两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并用一盆,这才撑了一些时日。若是炭火还运不进来,怕是未等金人打进来,城中的百姓就要先冻死了。 穆宜华掐了掐眉心:“棉衣都发给大家了吧?” “都发了,刨去我们四人,一共是二十五件。” “好的,炭火就先别用了,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就让大家衣服穿厚点,早上晚点起床吧,吩咐厨娘一日就两顿饭,午膳和晚膳便可,晚膳简单些。我记得地窖里还有很多地瓜什么的,让她多蒸一些,这个顶饱。虽然粮食还充裕,但也要防患于未然。对了,左郎君近几日可有传信?” 张嬷嬷摇头:“前几日还有音讯的,就说在御史台办公。恐是这几日朝廷上下严阵以待,大家都不得松懈吧。” 穆宜华紧蹙着眉,不敢多想。 次日清晨,开封府又张贴出皇榜,百姓纷纷上前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却见上头赫然写着:“拘收戚里权贵、豪富之家金帛钱粮,犒设大军,自太后为头。” 众人一看哗然,这榜中的大军可不是宋军,而是驻扎在汴京城外鸠占鹊巢的金军。 论满城宋人谁愿意捐出这样的金银钱财,是以这皇榜张贴数日,无人前往开封府。 不多时,开封府又张贴皇榜,将之前所言“戚里权贵、豪富之家”的姓名详细列出,并言:若有藏匿,以军法论处,若知其藏匿而包庇者与藏匿者同罪。告发他人者,得三分金银充赏,以官钱代支。 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对此还设了衙狱,誓要将逾期不纳之人逮捕起来。这汴京城中的权贵们何尝见过这种架势,根本不当回事儿。可当太后娘家之人真的“因藏匿钱财”被抓起来时,他们害怕了。 除了权贵富豪,开封府开始要求宰执以下的高官归还此前所赐金带玉带,私质库金银,诸州县镇、天下商贾在京交易金银皆纳官府,官府则以茶盐补偿。 金人索要愈急,官府敛收愈切,可金银还是不够。 “传到圣旨,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许人告,给赏,犯人依军法。”穆长青将今日开封府的皇榜如数背出。 穆宜华心中警铃大作,虽说他们如今已是朝政局外之人,根本无人在意他们,连第一批缴纳的名单里也没有他们。可开封府放出这样的消息,此前她遣散奴仆时又给了许多银钱,不可能没人想到他们。 穆宜华连忙招来张嬷嬷和穆长青嘱咐:“去库房里将看起来大件儿的金银玉统统拿出来,全部送到开封府去,一个都别留,只留小的金珠银珠,听着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贞献公家去开封府送金银了,明白吗?” 二人领命,张嬷嬷连忙去清点东西。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在府门处炸开,一队人马步伐整齐地跑进穆府大门,将整座庭院团团围住。 穆宜华不用问就知道是有人告发他们了。 为首一衙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斜眼瞅了一下穆宜华,嗤笑道:“有人告发贞献公府私藏金银,不纳官府,我等领命搜查,还请穆娘子行个方便啊。” 穆宜华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上前几步道:“难为将军跑一趟,我们本就是要送过了。什么告发不告发的,就是快了我们一步,只怕我们东西太少,拿不出手罢了。” 衙差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鼠目微光,扯了扯嘴角,上前几步靠近:“哟,穆娘子要这么说,那还真是冤枉您了。” 穆宜华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那可不是吗,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的,哪能在这种时候不为朝廷着想呢?” 衙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一斜:“穆娘子这耳坠子……也是金子做的吧……”说罢他就要上手摸去。 穆宜华连连后退,她细眉紧拧,怒喝道:“你做什么!” 穆长青听见声响拿着根竹竿就冲了出来挡在穆宜华面前:“你干什么!滚出去!” 衙差将视线落在那根竹竿上,大笑:“哟,穆衙内如今可真是有气势啊,比以前还威风呢哈哈哈哈哈……” 穆长青脸颊涨得通红,咬着牙就要冲上去,穆宜华连忙将他拉住。可也就在这时,府外传来沉稳隐怒的男声:“这位官爷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穆宜华错目看去,只见左衷忻一身绯服从外走来,面色不善:“堂堂贞献公府,岂容你在此地撒野?” 那衙役即使不识得左衷忻,也识得他身上的五品官员的绯服,干净敛下眉目,腆着笑容道:“哎哟,这位官人,也不是我故意刁难,实在是开封府下的令,为救官家,我们大家伙都得把家中的金银细软拿出来是不是?连老百姓们都捐了,那贞献公忠君爱民,怎么说都得表示表示不是?” 穆宜华听这话,只觉得讽刺,她父亲确实忠君爱民,可那个君呢,有善待他吗? 左衷忻沉着脸色挡在穆氏姐弟面前,他侧头低声询问穆宜华:“无事?” 穆宜华轻轻点了点头:“无事。” 衙差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只觉不一般。他也只从坊间听闻穆宜华与襄王关系不一般,何时又勾搭上别的人了? “官人,您也是朝中当差的,朝廷下达的命令您定是比我更加清楚明白的。您不能因为……因为私情……” “什么私情?”穆宜华连忙开口呵斥,“有什么私情?你别含血喷人,空口白牙污大人清白。这位大人是见不惯你们仗势欺人才来帮忙罢了,别说的好似是我们恃强凌弱。再说了,我们有说不去吗?早在你们来之前,我就命下头的人收拾东西要送去开封府,只不过让你们赶了个巧罢了,还真当你们自己逮了个犯人,擒了个贼王,这么硬气?若是真有这么硬气,怎么不见得你们出去和金人拼命啊!” 那衙差被穆宜华骂得脸上忽冷忽热,一口气咽不下想还嘴被面前的左衷忻瞪了回去。 狐假虎威的感觉太好了,即使他们如今没了权势依凭,但至少还有左衷忻给他们撑腰。 “请回吧。”左衷忻朝着府门抬了抬下巴,对他们不屑一顾,“东西我们一会让就送去开封府,也不劳烦诸位搬去了,免得路上缺斤少两,我们还要上开封府说理去。” “你——”二人骂得像连环炮仗,炸得衙差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转身带上手下们走出府门。 见人离去,穆宜华才敢松口气,穆长青连忙上去攀住左衷忻的胳膊,大号:“左郎君幸亏你来了,不然我们家肯定被他们搜刮光了,而且那些东西肯定到不了开封府的账册里,肯定都被他们自己吞了!” 左衷忻安抚他,又抬眼看穆宜华。穆宜华神色落寞,长长地叹了口气。 “开封府这样全城敛财,真的能把官家换回来吗?”穆宜华问道。 左衷忻沉默,没有说话。 “有多少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我们只能这样做,是不是?”穆宜华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衷忻,“御史台真的抓人了吗?” 左衷忻敛下神情,点了点头。 穆宜华没有再说话,转头便吩咐小厮丫鬟们收拾东西。穆府虽为副宰之家,但此前被贬谪四载,回京也不过才两年,大内赏赐之物也尽数被张尚宫拿回,如今留在府中的也多为字画等风月之物,金银玉器有,但比之其他权贵富豪之家并不算多,全部收拾出来也只有一马车的量。 穆宜华不傻,谁都不会掏空了家底把东西交出去,她也一样,她藏了细碎的金珠银珠,还有那一对赵阔送她的定情信物——金凤衔珠步摇。 那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她想过了,即使是开封府直接来拿人,她也绝对不会把这东西送出去。 收拾好马车,穆宜华叫上几个最为健壮的小厮虽穆长青一同前往开封府,还嘱咐他一定要将清单收好,切不可丢弃毁坏。 穆长青一一记下,驱车前往。 穆宜华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头冰凉,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会这样呢?汴京城不是天底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吗?为什么如今的臣民百姓会如此可怜呢? 可那并不是最可怜的时候,没过多久,穆宜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炭火燃尽了,不仅仅是他们,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早已无炭火取暖。 接近正月的汴京,大雪连夜地下,清早醒来外出一看,只觉天塌下来,层云尽压城池。 开封府出榜,言毁宫屋货卖,以供百姓柴薪取暖。 可这远远不够,眼下时节,还有谁是买得起柴火的?那些快要冻死的人买得起吗?那些家徒四壁最需要的人买得起吗?买得起的永远都是那些不那么需要它们的人。 又一日清晨,开封府再次贴榜:风雪大寒,多致冻馁,万岁山随军民任便斫伐。 万岁山,穆宜华仍旧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同赵阔前去万岁山,二人坐着步辇拾级而上,于高台眺目远望,整个汴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赵阔还问她讨要一副江山图,穆宜华笑他贪得无厌。那副画本是已经起笔了,却至今没有画成,而那日那时风光无限,意为“与天同寿”的万岁山,在建成的第一年也要被毁了。 穆宜华没有让家中的小厮千里迢迢地去万岁山伐木,她打开了芳园的大门,望着满园萧索孤寂的草木亭台。她立在园中,身影茕茕,言语戚戚:“砍了吧。” 芳园建成不过两载,穆宜华选址测画,其间亭台水榭花草树木无不出自她手。 穆府家宴,觥筹交错,一觞一咏。 她本以为这会是他们家归来再繁华的象征,可这美梦却最终葬送在了这场永不止休止的大雪中。 万岁山死人了。 亭台倒塌,伐木的百姓仓皇奔逃,踩踏蹂践至死者数百人,互相殴击抢夺木材而死者又数百人。开封府闻讯,逮捕处死作乱者五人,坊间争夺柴火之事才稍稍收敛。 万岁山的竹木不够了,开封府又贴榜让百姓们进大内来拆宫室以充薪柴。素日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人满为患,百姓们拿着斧头争相奔跑,生怕晚了一点就被人抢走了,自己不得活命。 左衷忻立在御史台殿中,望着窗外为几根木头而面目狰狞的大宋百姓,懊悔恼怒的罪恶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灭顶。他只觉胸腔满滞,呼吸之间皆是隐痛——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这些为官者的错。 军民同抢柴薪,百姓必定争不过那些士兵,到时候又要为了那一点点柴火头破血流,命丧黄泉。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身往开封府奔去。第二日,开封府下令由官府伐木,设点开市分发,不得争抢,不得囤积兜售。如此,伐木丧命之事才渐渐消失。 穆宜华这儿也不好过,许多男人有力气去同他人争抢薪火,可很多妇孺没有那个力气,他们没有那个力气,便只能偷。看见哪家是大宅院,钻狗洞的钻狗洞,翻墙的翻墙,他们已然顾不得什么叫礼仪什么叫体面,见着院中的垒积起来的柴火抱起就跑,宁愿被主人家的狗咬死也不愿意放手。 穆府已经被偷过很多次了。 芳园被拆得颓败不堪,他们不得不把砍下来的柴火搬到主院。可芳园太大了,如今的他们人手稀落,如何管得了那么大的地方。 穆长青在芳园里头找出好几个狗洞,都是原先没有,问穆宜华需不需要填埋上。 穆宜华裹着狐裘,嘴里的热气呼出来氤氲成雾蒙蒙的水汽,她的语调清清冷冷:“算了吧,算了。” 就让它如同万岁山一般,给予这个国家的子民最后一点点温暖吧。 可那也只是一点点温暖,即使开封府倾尽全城之力,还是没能筹措到足额的金银献给金人。 又或者说,他们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点点金银。 大年三十的清晨,金人以搜刮不利,将开封府四壁提举根括金银官四人押至监军处斩首并暴尸南熏门下。全城哗然,然金人仍觉不足。 次日金营送给开封府移文,只见上头赫然写着大字—— 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⑤ 下附必入名单,上有:太后曹获,安柔帝姬赵熙,清河帝姬赵煦,恪太妃辛诗…… 以及,罪参知政事女穆宜华。 落款处,扭曲地写着赵闵的名字,盖上了屈辱的指印。 第 87 章 开封府迟迟未动, 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国君真的签了这样屈辱的一份国书。 他们也有妻女,也是他们心爱之人,如何能叫他们将她们拱手相送? 消息还未在城中散开, 左衷忻在御史台走不脱身, 派人传信穆府, 不敢细言, 只说让穆宜华散尽仆役,收拾盘缠,离开穆府,寻觅藏匿之处。 穆宜华见信大觉不妙,前先日子坊间已经传言大内有宫人趁着夜色出逃, 一时人心惶惶,不承想如今的情况更是严重。 可说让她逃, 她又能跑到哪里去?整个汴京城被团团围住,她在京中又别无住处,无粮无薪,处处乱军流民, 她又如何带着弟弟与仆人在这冬夜自保? 虽然心里为难着,但穆宜华十分信任左衷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她将手上有的银珠粮食分摊给小厮丫鬟们, 祷祝平安, 遣散他们回家。 偌大穆府,如今只余下他们姐弟与春儿张嬷嬷四人, 萧瑟空旷, 凄惨清冷。 她也将重要的东西收拾出来装好包裹, 睡里梦里都抱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人皆是和衣而卧, 就怕半夜惊醒有好歹能够快一步逃离。 可城中静悄悄的,全然不似前些时候那般兵荒马乱。这不禁让穆宜华心中有些发憷,她整夜整夜地望着城门方向的天际,好似是知道那一天必将降临,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明白点。 而这持续了五天的寂静终于被金人打破。 开封府凑不齐金银,女人也献不出去,他们隐忍了近两个月的怒气与嚣张终于爆发。 赵阙与辛谯被脱去衣冠,赤身裸体地跪在金人军营前。他们叫嚣着,吵嚷着要宋人出城看看他们爱戴崇敬的宁王与枢密使是何等的高贵与体面。 一个年轻的太学生咽不下这口气,含恨冲出南熏门叫阵大骂,细数金人蛮夷行径,罄竹难书。 完颜宗息听了大笑,一声令下便叫人将他抓了斩首。 他把太学生的脑袋提到辛谯面前,蹲下笑道:“这就是那勇敢的学生,枢密使好好看看他的模样吧。” 辛谯痛苦地闭上眼睛,紧咬着被冻得发紫嘴唇,闭口不答。 完颜宗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一边擦着刀一边说道:“说来也是遗憾,听闻枢密使家有一女儿叫辛秉逸,生得那叫一个雍容华贵,端庄得体,奈何已经出了城。不然……呵,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赵阔那小子,我到底还是要将她掳过来尝尝味道。” 此等不堪入耳之言,辛谯实难苟同,他艰难开口:“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中国重廉耻,不似贵国之无忌……王爷,如何能如此!” 完颜宗息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与完颜宗林对视一眼,嗤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不记得了吗?如今你们可还有抵抗的能力?别说是辛秉逸,我还听闻赵阔有一红颜知己,就是当时来北地议和的穆同知的女儿,我也把她的名字放进名单了。只可惜如今赵阔不在京中,不然我真想看看他的神情。” 完颜宗息与赵阔在战场上数次相逢,第一次还是盟友邦交共同伐辽,第二次便成了反目成仇相见相杀。二人年龄相仿,实力相当,完颜宗息看不惯他桀骜不驯的模样,赵阔也看不惯他盛气凌人的样子,只盼得一时机能够一决生死。 可如今看来,确实是他完颜宗息更胜一筹,他赵阔即使再强大,也敌不过有这般无用的父兄。 “十日之期将至,你们……准备好了吗?”- 赵闵被金人废了,可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他们改立了新朝新王。 这新朝名曰“楚”,新王则是当今清河大长帝姬的前驸马,前宋廷朝臣——邓孚舟。 赵闵怕是死也想不到这个被自己罢官贬黜的臣子,竟然有一天会叛宋降金而爬到了他的头上,坐上了他的位置。 城中百姓无不唾骂不齿,多的是人要刨他祖坟。 清河帝姬也无地自容,听闻消息后拿了根白绫就要勒死自己,被宫人们好言劝说才罢手。 事情越来越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跑去,这半年来她已经面对了太多生离死别,每日都活在心惊胆战中,可临到了却生出了一种看淡生死的坦然与无惧。 若真到了那天,若必有一死,横竖就是一条命,能拼则拼,能逃则逃,总好过引颈就戮,任人宰割。 她从家中厨房拿了菜刀包好,锋利的钗子傍身,华服烧毁,拣了小丫鬟们最不喜的衣裳穿上,抹去脂粉,拿了草木灰将自己涂得灰头土脸。 不仅是她,余下三人都被她命令照做。树大招风,像他们这样的大宅子,若是金人闯进城来必定是最先洗劫的,如此这般才更加能逃出生天。 她一刻都不敢懈怠。 可汴京突起的大火偏偏就发生在她去小憩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她方才睡下,穆长青便匆匆跑来,大喊不好:“快起来快起来!不好了!金人要屠城了!快跑啊!” 穆宜华瞬间惊醒,她披衣起身跑到院子里,只见天际血红,浓烟滚滚,哭喊厮杀声从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夜空寂静,直奔皇城中心而来。 穆宜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转身跑进屋拎上包裹,叫上春儿与张嬷嬷一同往穆府后门跑去。 左衷忻告诉过她若是城破了,一定要往新曹门跑,那里城中有与城郊相连的山脉,金人难以察觉。穆宜华一直谨记在心。 突然,她想到什么:“左郎君呢?左郎君在哪里?” 张嬷嬷见她迟疑,想也没想就将她往外拉。四人瞬间淹没在哭天喊地四散奔逃的人流中。 城中喊杀震天,金人的铁骑扬蹄便将大宋的百姓踩碎在脚下。御街两侧的沟渠被鲜血染尽,尸首有的横竖卧在街道上,有的翻滚进沟渠中,有的被挑上了房顶悬悬欲坠。 金人猖狂的笑声不绝于耳,人们犹如鸡鸭一般被他们驱赶逃散。 黑夜中辨不清方向,穆宜华不敢往大街上走。张嬷嬷带着他们穿梭在汴京城中曲折回环的巷子里,终于离新曹门又进了一步,可就在他们要冲出巷子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人影飞进巷子,直直地砸在他们眼前。 众人吓得当场惊叫——是一个被砍掉一只胳膊宋兵,鲜血正从他的断臂中汩汩流出。不远处走来一个金兵,瞧见穆宜华上下大量一番,眼中大放精光,神色下流猥琐,他嘴里不知念了句什么,说罢便要冲上来。 宋兵突然伸出残存的那只手一把抓住那金人的脚踝,从牙缝间拼命挤出一个字:“跑……” 金人低头瞧他一眼,眸露鄙夷,犹如看着什么不自量力的牲畜,冷笑一声,挥刀将他的头颅斩下。 四人见状,连忙转身就跑,他们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杀人,还是这种直接将他人头颅砍下的残暴方式。穆宜华只觉腹中翻江倒海,整个人头晕目眩,逃跑的双脚都软了。 身后忽然传来清晰的马蹄声,火把攒动,照亮了附近的夜空。巷子里都是流窜的百姓,他们根本不知该去往何处,又或许阴曹地府才是他们唯一的归处。 “跟我抓,把这些女的通通给我抓起来!给我拿着画像好好辨认,若是找到了穆宜华,王爷重重有赏!” “是!”喊声震天。 他们分散开来,在各个巷子路口开始围堵截杀百姓。众人被团团围困,实无可避,只待引颈就戮。 张嬷嬷连忙带着他们走另外一条路,不料恰碰上金人扫荡,一时避无可避直接钻进一旁的稻草堆里去。穆宜华与穆长青跻身在墙角下矮小的草垛中,透过缝隙看着四五个金人骑着马匹渐行渐近。 穆宜华强忍着紧张,屏住沉闷急促的呼吸声看着他们。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没有任何疑心,环顾了一下四周便打算离开。可偏偏就在这时,春儿与张嬷嬷的草垛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那一瞬间,穆宜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微微倾身向前,牙齿寒战——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可金人还是察觉了,其中一人回头走到草垛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就在穆宜华以为能够蒙混过关之时,他陡然举起大刀朝那草垛砍去。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鲜血自草垛中喷张而出,瞬间浸透。 金人好似还没玩儿够,又朝着那草垛连捅几刀,直到确认里面的人再无生息后,才笑着离开。 突然,另外一个金人朝着穆宜华方向的草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去探查探查。 那人提着沾血的刀朝他们走来,穆宜华忽然像是被千万根针扎了心脏,浑身血液凝固,四肢颤抖,好似连呼吸都停滞了。 金人步步逼近,穆宜华突然将手中的包裹塞到穆长青手里:“里面是爹娘的牌位和我的一些东西,你替我收好。” 未等穆长青反应过来,穆宜华一把扒开草垛撒开腿就往外跑了出去。 第 88 章 穆宜华并跑不了多远, 她迷失了方向,那群金人将她团团围堵在死胡同。 他们下了马,咧着一口黄牙向穆宜华逼近, 发出一阵阵瘆人又恶心的笑声。 他们的目光赤.裸直白, 好似已经将穆宜华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了一般。 穆宜华心里害怕极了, 她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但是能救下一个是一个,能有一线生机就不算白死。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紧紧地攥在手中,眼中犹如火焰灼烧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金人——就是这些人害死了他的父亲, 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汴京城伏尸千里, 这群地狱恶鬼,人间阎罗! 杀了他们!能杀一个是一个!穆宜华!能杀一个是一个! 一个疯狂的念头充满了她的头脑,让她这个从未见过血腥风雨的闺秀将发钗隐在袖中,对着金人们笑了笑:“你们不是在找穆宜华吗?我就是。” 金人惊愕, 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不相信你们就拿出画像来比对一下,看我是不是。”穆宜华发丝衣襟凌乱,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们比对一番画像, 看穆宜华确实与画上之人有几分相似, 笑着收起画像逼近她近前,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就要亲上去。 啪! 穆宜华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恶狠狠道:“我是你们王爷要的人!你们竟敢……啊!” 穆宜华被推到在地, 被甩了巴掌的金人恼羞成怒直接将她扑倒, 对着她的脖颈啃咬起来。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穆宜华嘶声叫喊,可她的叫声非但没有换来停止而是让围观的金人愈加兴奋, 整个人面红耳赤,眼露鼠光。 他们催促着那个人,让他快点,好让自己也尝尝宋人女子的味道。可突然间,那个伏在穆宜华身上的男人却不动了。 温热的鲜血留了穆宜华满脸,淌过她的眼睫鼻梁和嘴唇,整个鼻子都是血腥的味道,可穆宜华却不觉得恶心,她只觉得畅快与解脱——她杀人了,她把发钗直直地刺进那金人的脖子,血液不留丝毫情面地喷溅而出。 她讲它拔出来又刺进去,拔出来又刺进去…… 金人望着眼前的景象根本不敢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能有这般勇气与蛮力,一下怒从心中生,破口大骂,举起金刀就要朝着她的脑袋砍去—— 陡然间,金刀应声而下,与之一起滚落地上的还有金人握着刀柄的一双手。 又是一刀从后穿刺而来,直至心脏。 不过一时,已有两人毙命。 穆宜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左衷忻骑着马,不复往日儒雅得体,一身玄色劲装,一手持缰一手持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余下唯一一个金兵。 那金人二话不说便提着刀向他冲过去,左衷忻提手格挡,力量不足灵巧有余。穆宜华惊讶之余,连忙往一旁躲闪,四处寻觅武器,终于让她在草垛中找到一个铁耙,她扛起来就往那金兵身后冲去,一下子扎紧那金兵头盔后帘。 左衷忻瞅准机会,抬腿就是一脚,穆宜华连忙向旁躲闪。他举起长剑穿过金兵的下颚直接刺了进去切断他的喉管,鲜血从他的口腔中涌出,金兵的眼睛顿时混浊无神,口中还在念叨着什么,左衷忻又切进去一寸。 终于,那金兵断了气。 一切结束,穆宜华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如此冰冷无力,口鼻中的血腥味如此刺鼻恶心,他连忙捂住嘴巴跑到另一边去呕吐,身后一阵阵发着虚汗。 左衷忻没有多言,递上一块帕子便将她拉走。 “左郎君……左郎君我们去哪里?” “我送你出城。” “不……长青还在那里……我要去找他……” 左衷忻一把将她扯回来:“那里已经不能回去了,金人已经开始包围洗劫,你回去了别说找人连命都没了。” “没有就没有了!若是连长青都死了,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穆宜华眸中含泪,用力地要挣开他的手,“左衷忻你放开我!” “那你要让你们穆家的人都死在这里是吗?你觉得值得吗?”左衷忻怒火中烧,他神色严厉,语气冷肃,“还有,你觉得你回去只是简单地被砍死?你以为我为何要传信于你?因为完颜宗息向宋廷索女的那份名单里有你的名字,他们要你去替你父亲赎罪!你以为金人那样蛮夷之族会善待你?今日将你送给这个大臣,明日将你送给那个将军,穆宜华,试问你自己承受的了吗?” 左衷忻见她面色铁青,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语气过重,又软和下来:“你也别担心,你们方才是不是躲在堆草垛的那个巷子里?我方才经过,有两个草垛垮塌,想来长青他们已经跑了。你如今拼命逃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与他们相遇。” 穆宜华眼睛瞬间亮起来:“当真?” 左衷忻将手伸给她:“跟我走,我带你出城。” - 穆宜华从没觉得汴京城这么可怕过,哀嚎遍野,血流成河,随处可见被开膛破肚的尸首和残破不堪的遗体,乌鸦与苍蝇盘旋在它们周围,尸体开始腐烂,恶臭地味道弥漫在昔日繁花似锦的御街上。黎明即将来临,而如今没有晨钟暮鼓,也没有辛勤的摊主起早贪黑支着小铺子经营吆喝,没有百姓们人来人往讨价还价。 金人烧杀掠夺一个晚上,抢得盆满钵满,骑着大马摇摇摆摆地往营帐走去。落在后头的骑兵们手上还牵着一个麻绳,顺着麻绳望过去,是一长串被束手束脚绑着脖子的女人们。 她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发髻凌乱,眼中无不惶恐惊惧。 “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金人挥鞭而下,啐骂道,“一群‘两脚羊’……谁要是走的慢,等会儿就先吃了谁!” 人群顿起惊慌哭丧,听得人心烦意乱,一金人骑兵怒目而视,挥刀恐吓,人们连忙噤声,只敢麻木地往前走着。 穆宜华与左衷忻躲在小屋子的柴火堆中,于人群中赫然望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安柔与清河。 安柔已经显怀,她身上还穿着帝姬华美的衣袍,发丝披垂,双手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肚子。她身后的清河也是神色颓败,还有后头一串的后宫妃嫔朝臣女眷,不敢细数。 穆宜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国朝最尊贵的女子们都在了这里,她们要么有着惊世绝伦的才情美貌,有么有着名动天下的家世背景,她们本应该在芳园乐窝里过着平安祥和的生活,可如今却被充做金银进贡给金人,沦为阶下囚,刀下肉。 而她穆宜华,本也会是她们其中一员。 左衷忻从后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穆宜华的泪水涌出,浸湿了他的手:“她们凭何遭受这样的罪过……那群朝臣们治理不善,为何要让我们女子来替他们顶罪?为什么?她们被送给了金人,又如何会好好下场?金人又如何会善待她们?还有,还有安柔……她都有身孕了,他们还要她……这群罔顾人伦的蛮夷畜牲!” 左衷忻沉默地拉着她离开:“金人贪得无厌,不可能只来这一次,等他们把东西收拾好必定还会进城洗劫,我们一定要趁这个时候离开。完颜宗息找不到你的人必定会派人仔细在城中搜查,若是到时候全程搜捕,我们要想再逃出去就难了。白天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等到了夜里再走。” 二人寻了间略显破败的茅草屋一直躲到深夜,左衷忻从房中的米缸里艰难地拘出一捧碎米,和着雪水,烧着房顶的稻草煮了一点点稀饭咽下裹腹。到了子时,方才启程。 夜里又开始下起了雪,左衷忻先出去探了探路,半晌折返带上穆宜华一起走。 各条小巷子里有路过巡逻的金人士兵,隔着几条街还能听见持械争斗的响声,黑暗中路面看大不清,他们险些踩到横在路面上的尸体。野猫野狗成了路上最霸道的东西,争抢着腐肉嘶叫打架。 他们小心翼翼缓慢前进,已然能望见远处的新曹门。 但金人把手森严,城墙上,城门中都有守卫看着,根本出不去。 左衷忻当机立断,带着穆宜华转身朝巷子深出的房屋走去。 “这一片屋子都是临山而建的,再往里走就能找到山脚下的屋子,若是没人,我们稍作修整便爬山逃出去。” 夜里寒冷,穆宜华双手双脚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但她不能拖后腿,听见左衷忻说这句话后好不容易反应了一下,点了点头。 左衷忻回头看她,就着月光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还能撑住?” 穆宜华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能……” 左衷忻没有说话,拉着她的手找了间屋子进去,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四下翻找有无残存的吃食。可金人搜刮得太干净了,连一丁点儿馒头渣子都没有留下。穆宜华的嘴唇已经冻的发紫,他们尚在城中又不敢贸然生火,一时间骑虎难下。 巷子里有攒动的火光渐行渐近的声音——是金人又来了。 穆宜华连忙从床上起来喊左衷忻:“左郎君,我们快走吧,金人又来了!” 左衷忻好不容易从地上翻找出两根干瘪的地瓜,听穆宜华如是说,连忙起身牵着她从后门跑去。 这一片房屋的后门就临靠着山脉,而这山脉就连着汴京城郊,只要翻过这座山,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左衷忻于黑暗中找到进山的石阶,他扯下束袖的带子,在自己和穆宜华的手腕上各缠上一截。深夜深山,必定是虎狼环伺,可他们没有办法,身后的人比身前的豺狼虎豹还要可怕成千上百倍。 虎狼吃人是为了生存,而那些人杀人只是因为有趣。 - 山越高越冷,走到半山腰时,天上又下起了雪。 穆宜华强撑着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左衷忻身后,她已然有些坚持不住,想喊他停一停,确实发不出声音。 前头的左衷忻用长剑支撑着雪泥,努力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突然他感到左手一沉,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摔倒,连忙扭头去扶。 穆宜华整个人软到在左衷忻怀里,左衷忻连忙去解绑在二人手腕之间的带子,将她打横抱起,四处寻觅,终于找见一处山洞将她抱了进去。 外头的雪混杂着雨水越下越大,二人的衣衫皆被打湿,贴在身上分外难受。穆宜华微睁着双眼,有气无力:“对不起左郎君……是我太没用了……” 左衷忻也不忌讳了,抬起手就用衣袖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还用手背试了试她脸颊额头的温度,舒了口气:“没有发热,还好还好……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外头寻一些柴火。” 穆宜华一把拉住左衷忻的手,她十分不安:“就……就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左衷忻知她害怕,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你别怕,我就在附近,很快就会回来的。” 穆宜华还是不敢撒手,左衷忻笑着想抬手揉他的脑袋安慰,可却在半空中停下,良久才轻轻拍了拍:“我走了,很快回来。” 左衷忻很信守承诺,确实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回来时,他的头发已经湿透,额前细碎的发丝挂着水珠,眼角也被冻红了一圈,他呼着热气,将一捆还算干燥的柴火丢在洞中。 “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便将几根细的折断堆叠在一起,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开在空中甩了甩,一小撮火苗突然冒出来。穆宜华凝视着那火苗点燃了柴堆,连夜行路的寒冷终于被驱散——她感到一丝温暖。 天色渐渐明朗,雨雪也终于停了。 左衷忻将那两根地瓜埋进火焰下的草木灰中,有用长杆子支起一个架子,将自己的衣服挂了上去形成一个屏障,转身走到了洞口。 他用稍大的声音朝里说到:“你把衣裳脱下来烘烤一下吧,等会儿着凉了。我就在外头守着,你别担心。” 穆宜华面颊红了红,但她也知道如今不是拘于小节的时候,轻声答应,便扭过身去解腰带。 外头的衣衫湿了不少,但好在很厚,里衣并没有渗透。她用木棍挑着外裳在火堆旁边烤着,也将头发散了下来,用手指随意梳整。 山林见不时传来几声狼嚎,听得穆宜华心惊。她有些担心在外头的左衷忻,她轻声喊道:“左郎君。” 左衷忻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回头,却见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到映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神思一怔,连忙回头。 “左郎君,外头太冷了,我方才还听见了狼叫,你不如进来吧?我衣裳也已经换好了。”穆宜华边说边将烘干的衣服穿起来。 左衷忻闷声应道,拿着长剑起身走了进去。 屏障内的世界是暖和的,穆宜华坐在地上仰头看见他,笑了一下。她还没有将长发束起,面颊未施粉黛,颇有柔弱温顺之感。左衷忻不敢细瞧,坐在了她的身边。 穆宜华稍微挪了挪位置,让他能够更加方便地烤火。她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突然牵扯到脖颈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左衷忻立马紧张,倾身上前查看:“怎么了?哪儿疼?” 穆宜华揉了揉脖子,有些难为情:“脖子……许是被那个金人咬的……别,别看了……” 被人轻薄已是难堪,难不成还要被人仔仔细细地看这伤才行?她不愿意,她觉得耻辱。 左衷忻看她神情,知她心中所想,没有再追问,只是问道:“没有流血吧?” 穆宜华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疼。” 左衷忻没再有动作,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上的地方,手上的木枝不知何时已被折断。他连忙垂下脑袋,换了根木棍将埋在草木灰下的红薯畚出来,稍稍凉了一会儿,将较大的剥了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摇了摇头推给他:“我吃不了那么多,左郎君还是你吃吧,我吃小的就行。” 左衷忻没有推辞,二人对着面前明亮的火焰,无言地吃完手中的地瓜。 清晨的山林很是寂静,他们又活过一夜。 “谢谢你,左郎君……”穆宜华蜷缩着身子,耷着眉眼,眸光中没有神采:“谢谢你……” 左衷忻看着她,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头觉得很是悲凉凄楚,可眼中却没有眼泪。许是因为这个结局她早就已经在心中演练千百遍了,在那几十个被金人包围的日夜中,在父亲离世三哥远走的日子里。 如今的她只是有点难以接受,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就是梦一场,等天亮了,梦醒了,她还躺在她汴京穆府舒适的大床上,清晨起来,能听见丫鬟扫洒的声音,春儿张嬷嬷起来喊她起床为她梳妆,穆长青吵着叫着要上街,一切都是那么平凡祥和。 可现在她身着寒衣,身在林间,后路不可退,前路亦难明——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埋首于双膝之间,冷静多会儿才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方才开口问道:“左郎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左衷忻拨弄着火苗,又添了一把柴:“我去了穆府,但是等我到的时候,金人已经在搜刮了。我听他们颇为恼火,许是因为没有找到你。然后我又出门找你们,我记得我此前同你们讲了若是要跑就往新曹门跑,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听我的,但是我也只能赌一把,没想到我赌对了,在那里找到了你。等逃出去后,你打算怎么办?” 穆宜华垂眸:“我不知道……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包裹里,我从草垛里引开金人的时候,把包裹给长青了。若是找不到长青,或者他……”穆宜华不敢往下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亲人不在,我活在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左衷忻听见这句话,肩头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她:“去明州吧,如何?” “明州?”穆宜华望向洞外天际,“好远啊,好远的地方……” “江南鱼米之乡,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你还在那边待过四年,明州是个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左衷忻想让她有开启新生活的期盼,穆宜华知道。可她心里已经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因为大宋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汴京更好,未来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比从前幸福了。 “不要过早地否定将来。”左衷忻看见她的神情,轻笑道,“你如今觉得将来未必能过的好,是因为现在你正深陷坎坷,不见天光,你觉得这个世间烂透了,像你这样的人,以后怎么还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要告诉你,能。未来或许不会过得有多好,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你想象的那般差劲。逃出生天已是不易,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在了汴京,我们已经享受了他人无法享受的幸运,便没资格自怨自艾。珍惜当下,只要活着,日子就能过下去。” 话音落下,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嗫嚅了一下干涸的嘴唇,只觉心上抽疼酸涩,眼泪倾泻而出。 她哭了却也笑了,她又想道谢,却又觉得自己道谢次数过多显得没有诚意,便又住了嘴,只双目含泪感激地看着左衷忻。 左衷忻也望着她,轻声笑了笑:“都会过去的,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信誓旦旦,好似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分毫。 穆宜华有些好奇:“左郎君,你可以跟我讲一下你以前的事吗?” 左衷忻神色一愣:“以前……的事?” “对啊,以前你在明州的事。”穆宜华托着腮看他,有些期待。 左衷忻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之类的,古往今来寒窗苦读的事不在少数,都差不多吧。”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人,经历的事情越多,只不过就是不想同人诉说自己苦难的过往罢了。罢了罢了,左郎君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等日后再说吧。” 日后。 左衷忻听她说出这个词,心头一松。 洞外天光大亮,二人收拾一番重新上路,又走了几里地,穆宜华突然顿下脚步,她回头看向来时路,冷不丁问道:“是不是再往前走,就要出城了?” “对,我们马上就到城郊了。再翻过一个山头,山脚下有一处码头,走水路向东通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出半月,你就能到明州了。” 穆宜华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去,朝着汴京城的方向直直跪下。 咚咚咚。 穆宜华虔诚地朝着自己的故乡与父母磕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头。 不知此生归期是何期,唯愿在天之灵护佑我此生能够魂归故里,他乡非故乡。 穆宜华从身上扯下一块小布拘了一捧汴京的泥土揣在怀里。 她抹去脸上泪痕,转身笑着对左衷忻说道:“走吧。” 山路虽是崎岖,但是好在没有金人扫荡,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五天绕出了群山,码头近在眼前。 穆宜华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山路,一双脚被磨出了血,她有些脱力地靠着树干喘息。左衷忻见状,上前蹲下身,示意她伏在自己背上。 穆宜华推辞,左衷忻笑着问道:“穆娘子,我杀了那几个金人,你不会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吧?” 自然不是的,这一路走来,穆宜华是真的见识了左衷忻的体力有多好,这崇山峻岭,他仿佛不会累一般,又是找路又是找吃的,还要照顾她这个从未爬过山的大家闺秀,一路辛劳自是不必多言。可他却没有抱怨一下,甚至说多休息一会儿,每次都是穆宜华喊累了,他便也跟着稍作休息,等穆宜华缓过劲来,他才继续牵着她上路。 他很可靠。 “我小时候除了读书,还要帮村里的大家伙们种地农收,等到了秋天,我还会和村中的猎户一起进山,去猎兔子野猪雉鸡……所以我杀那几个金人,跟杀野猪没什么区别。你不必觉得拖累我,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上来吧,我背你下山。放心,不会滚下去的。” 穆宜华从善如流地趴在他的背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你背我,是不是也跟背野猪一样?” 左衷忻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狡辩的话来。 穆宜华笑了,左衷忻耳根微红:“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穆宜华点点头:“我知道。多谢左郎君……” 二人终于下了山,左衷忻将穆宜华稳稳当当地放在石头上,穆宜华看见他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抬手将它擦去。 天上又下起了雪,码头多是逃命之人。 左衷忻往远处看了一眼,将手中的剑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心中疑虑:“这是做什么?” “接下去的路,我无法再陪你了。”他立在雪中,温和又深情地看着穆宜华。这是他第一次敢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她知道,害怕她察觉,可是如今要分别,他全然没了顾忌:“我要去江陵府找襄王殿下,如今能救大宋于危难的只有他了。穆娘子,汴京一遇,千载难得,就此别过,望你珍重。” 穆宜华震惊于左衷忻言语中的直白,她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喊出他的名字:“左衷忻!” 左衷忻顿住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穆宜华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给她的那把长剑,眼眸澄澈,神色坚定,她欲言又止,良久,他终于听见她嘴中说出的那一句清晰的话—— “左郎君,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北风还在耳边呼啸,码头还有人声鼎沸,可这一切钻进左衷忻的耳朵里却是无声的,他只听得见穆宜华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旋。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穆宜华。 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快六载了,而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在春闱初相识的举子罢了。你不知道,我为了能够再次站在你的面前,耗尽了多少心力心血,走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跋山涉水,从山高水远的明州一路来到汴京,然后在汴京那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店里再次遇见你。这些你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关系,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左衷忻望着他,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澈的潭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即使有一柄坚硬如铁的长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还是张开双臂,怀抱住了他面前的这个姑娘。 穆宜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左衷忻在做什么?他在抱着我? 这跟救命时的不一样,救命逃亡时,他背她牵她都是情有可原,可现在呢?他又为什么要抱着自己?还这样紧。 左衷忻并没有抱很久,他缓缓松开,看见姑娘不出意外的惊愕的脸庞,失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二人并不陌生的东西—— 那是当年琼林宴时,穆宜华被用去击鼓传花的桃花扇面,上头还写着穆宜华十三岁的小令“少年不知闺人愁,墙里墙外花开无人嗅”。 穆宜华以为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承想竟是一直被人藏了起来。 左衷忻也不避讳,将桃花扇面举到穆宜华面前:“这东西我一直留着。宜华,若是上天眷顾,以此为信物,我一定活着来明州找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活到我来找你的那天,我有话要对你说,好吗?” 穆宜华胸中情怀激荡,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听见远处有一熟悉的声音在高喊她的名字。 “穆宜华!穆宜华!姐姐!” 穆宜华立即回头,只见穆长青与春儿满身污血地向她跑来,二人齐齐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 “啊啊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呜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呜,我不能没有你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穆宜华想推开穆长青去追左衷忻,却怎么也推不开。 “呜呜呜姐姐,张嬷嬷死了,天杀的金人不得好死呜呜呜呜……宁伯伯救了我们又折回去杀金人了,宁伯母和元吉跟我们一起跑出来后发现元庆哥哥不见了就有折返回去找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穆长青哭个没完,左衷忻见状,心中更是安心,浅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就又往山中走去。 穆宜华连忙挣开穆长青的束缚,紧跑几步大喊:“左郎君——我在明州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左衷忻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快步消失在草木雪山之间。 家人团聚重逢,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劫后余生。穆宜华穆长青春儿三人给了船老大三倍的价格,终于坐上了离开汴京向东行的船只。 船只离开码头,崇山峻岭层层错开,远远地看见在水的另一边的汴京。 浓烟滚滚,满目疮痍,城墙里的哀嚎声冲破天际好似被北风席卷而来。 远离杀戮,远离战争,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也才知道曾经的一切是真的回不去了。 这一切无不让穆宜华感受到没顶的绝望与悲苦。她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扶着船沿,撕心裂肺。 再见了,那个藏着她无数年少绮梦,无限风光的汴京;再见了,那个她睡里梦里,繁华鼎盛、风貌绝代的大宋。 第 89 章 六月, 江南黄梅时节,阴雨连绵,多月不见天光。明州小巷子中一间破旧矮小的屋子外正烧出簇簇浓烟, 春儿搬了张小矮凳坐在外头煎药, 时不时将眼睛往里看看。 晦暗狭小的房屋内, 一瘦削羸弱的女子正躺在床上难耐地喘息, 她面色惨白,嘴唇乌紫,不住地咳嗽。一年轻男孩蹲在床边,拿着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捂她的嘴,眉头紧蹙, 等女子咳嗽完,便连忙将帕子拿来看, 看见已没有了血丝,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头朝外喊道:“春儿姐姐,姐姐她不咳血了——” 春儿喜形于色,连忙从外跑进来凑到穆宜华榻前询问:“大姑娘, 您现在觉得如何?” 穆宜华又眯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道:“好多了……只是肺还是有点疼……” 春儿心疼得皱眉:“从我们住进流民所便开始咳,定是从那儿染了什么疫症了。等明儿我再去找大夫来, 让他给我们开个好一点的方子!” “不要……”穆宜华气若游丝, “我能熬,能熬……” 春儿连忙拒绝:“这病可不能熬, 我们好不容易从汴京那死人堆里活下来, 可不能折在这小病上!哎呀算了不等了, 我等会儿就去!” 穆宜华用仅剩的力气抓住春儿,她摇摇头:“不许去……我能熬, 给我喝水就行。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穆宜华知道,他们已经没有盘缠了。 从汴京带来的那点金珠银珠早已是强弩之末——先不说这一路下来有多少知道他们是逃难的,便狮子大开口,过路费是往平常的三倍四倍的叫,若是能保平安也就算了,但北方战乱,山中的劫匪便也不太平,常常出来作乱。好在船老大与他们相识,只是让船上的乘客每个人交点孝敬钱,便也就放过他们了。穆宜华三人穿着朴素,又灰头土脸的,众人只当他们是可怜的逃命流民,并没有翻看包裹多加为难。 可若是他们翻看包裹了,便会发现这几人才不是什么可怜人,那对藏在深处的金凤钗能保整个寨子吃上一整年。 他们颠沛流离月余,船只终于停靠在了明州的码头。 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曾经的自己来到这里已是狼狈,再次登上这片土地,竟是成了逃难流民。 明州的一切都没有变,繁华的街市,热闹的码头,温暖的春风,秀美的江南,真正改变的只有他们。 他们被衙门安排在了流民所,这是穆宜华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一整间大通铺,男女老少乌乌泱泱挤在一窝。男女分房,穆长青不得已与她们分开。春儿寻了一处还算干净僻静的地铺将东西收拾好,四下看了看,只见不少人望向他们,吓得穆宜华连忙将包裹揣进怀里。不多时,衙门放饭,众人闻讯一拥而上,将饭桶边上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举着手中的碗奋力地朝桶边伸去,大声哀求:“给我一勺……求求你,给我,给我一勺……” 穆宜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难倒也要像他们一样去乞讨吗?祈求别人给予一点吃食,给予一点怜悯以求自己能够活下去? 她本以为能逃出来,她就已经越过了人生当中最大的坎坷,可如今看来并不是。 穆宜华就眼睁睁看着粥桶里的吃食一勺一勺地盛进别人的碗中,而自己两个像样的碗都没有。 “大姑娘。”春儿轻轻喊了她一声,将一碗热粥端到她面前,“你饿了吧,快吃。” 穆宜华失神地看了眼春儿,将目光移到那碗热粥上,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她接过碗,“咕咚咕咚”得喝了几口,将剩下的半碗粥重新递给春儿:“你喝。” 春儿笑着摇摇头,起身走到外头,将剩下的半碗给了站在人群外围怎么也不敢进去的穆长青。穆长青连忙接过喝了几口,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下嘴巴问道:“春儿姐姐你吃了吗?” 春儿笑笑:“我没事,你先吃。” 穆长青摇头:“剩下的你吃,我扛饿,我没事的!” 春儿迟疑半晌,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粥底喝完。 一阵酸涩涌上穆宜华的心头,她屈膝靠在墙角,双手紧紧地揪着膝上布料,抿唇不语。 “娘子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身边的一个老妇人观察他们半晌,缓缓道,“大家都一样……这流民所有多少人是因为战乱才住进来的?以前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姑娘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也在所难免,不必自责。好在你还有家人,不像老身……” 老妇人眼神混浊,脸上的皱纹如同年迈的树皮褶皱,她叹了口气:“家里人都死了……本来都快到明州了……可是竟然在路上得病死了……我的儿子儿媳还有我那个小孙女……全都没了……” 许是眼泪已经流干,她没有再哭,只是一遍又一遍懊悔地诉说着她的苦难,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消减一点她的痛苦。 “姑娘你呢?你是从哪儿来的?”老妇人问她。 穆宜华初到明州时,看见这里的人仍旧幸福的生活着,说她心中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们受了这么多苦难,家破人亡,而你们却依旧笑得这么开心? 是以她不愿意同旁人提起她的过去,她在汴京的遭遇,她说了无非就是得到一丁点儿同情与怜悯,倾听之人永远都不可能感同身受,那暗无天日的两个月,那亡命天涯的时光,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个惊险刺激的故事,听过便也只是听过,流几滴眼泪,明天的日子照样过。 可眼前的老妇人不一样,他们是同类人,她听得懂。 “我是从汴京来的。”穆宜华声音轻浅,却带着浓浓的伤感,“从汴京逃出来的。” 她难得地倾吐心声,将自己沿途的艰辛说与他人听。老妇人像个长辈一般,开导着她,理解着她。 穆宜华问:“婆婆,您觉得我能在明州生活下去吗?” 老妇人笑回道:“你还年轻,自然是可以的。” 穆宜华接话:“若是我过得好了,我去找您,让您跟我一起过好日子。” 老妇人笑着说好,然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一口冷饭吃死了。 衙役命人将尸体抬走,众人只是看着,叹气说一声“人老了真是不由自己”便又自己去干自己的事了。 穆宜华也没有哭,她替老妇人收拾了一下东西送到衙门,回来时恰好碰上衙门放饭。她定定地瞧了一会儿,拾起老妇人的碗洗了洗,学着众人的模样挤进了人群,将碗伸到衙役手边,张了张嘴,艰难开口:“给我一碗粥吧,谢谢……” - 衙门给有携带原户籍的人办理了明州的户籍,穆宜华从包裹中拿出三张皱皱巴巴的汴京户籍递上去。衙役多看了几眼,又看了看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将三张明州的户籍递给她。 他们终于从那间流民所中出来,明州街道宽敞亮丽,可他们却不知何处可去。 穆宜华用手中仅剩的银珠买下了一间小屋,曾经她只在书中学习过什么叫“陋室”、什么叫“茅屋”,如今亲眼所见,只觉古人所言非虚。 但他们买的屋子至少比杜甫笔下“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要好点——穆宜华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只是这房子便宜,住的巷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三教九流常聚之地,暗娼暗赌常有之。穆宜华只当眼不见为净,白天出去做工,晚上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就不信麻烦事还能找上来。 可人倒霉起来连喝水都塞牙缝,屋漏偏逢连夜雨,穆宜华也不知从哪里过了病气,从流民所出来后便病倒了。大夫来瞧,说是寒邪侵体,忧思过重,恐是江南多雨水土不服引起。如今明州进入雨季,怕是要一月余天气才能放晴,期间要按时吃药,注意保暖,忌寒凉之物。 春儿一一听命,但服药已久仍旧不见好,穆宜华也没有其他大病,只是嗜睡怕冷,大夫又来瞧,只说让她不要一直躺着,多起来走动,多晒晒太阳。 穆长青听完这话一边送人走,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诽:这样是有太阳还用得着你说? 可好巧不巧,第二天雨偏就是停了,三人开心得药也不想煎了,就排排坐在屋前,享受难得的阳光。 忽然,一颗石子滴溜溜地滚到面前。穆宜华倚着春儿,吃力地睁开眼,只见墙头趴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肤色黝黑,发髻歪斜,不修边幅,就呆愣愣地趴在墙头看着穆宜华。 这个眼神她熟悉,当初金人看见她也是这种神情。她立即起身,转身走了进屋。 是夜,穆宜华在春儿服侍下喝完药,忽然听见院子里起了争执之声。 穆长青拿着扫帚冲院子墙头边挥舞边大喊:“你给我下去!你给我下去!” 白日那男子仍旧趴在墙头,拼命地抓着扫帚头:“别打我别打我,我又没做什么事,凭什么打我!” “那是因为你想做但是你没做!你若真心无事,何必大晚上的趴我们家墙头,你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我呸!我有鬼?我有什么鬼?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大晚上的不睡觉呆在院子里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等大家都睡下了去行偷窃之事!” “你放屁!你恶人先告状!” “我恶人先告状?怎么,你们家是有仙女还是有宝贝?我还那么稀的看了?” “你滚!”穆长青朝他狠狠地杵下去。只听见隔壁院中“噗通”一声,那人摔了下去,“哎哟哎哟”直叫。 穆宜华连忙起身,叫穆长青锁好门赶紧回屋。她将屋子的门窗尽数锁好,又将桌案挪过去抵住门板,放了个碗盏在窗棱上。 三人吹灭了蜡烛,屏息凝神地听院子里的动静——那人应当是暂时放弃了,院子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穆长青将压箱底的长剑拿出来抱着睡觉,又让穆宜华春儿去里间睡,自己守夜。 可穆长青究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穆宜华并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是以三个人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 那人好几日没有作祟,本以为他也是再不敢来,谁成想一日夜里,又有石子不停地扔在了窗棱上。 第 90 章 穆宜华没再吃药, 只是躺在床上熬。穆长青多次想要拿剑出去恐吓都被穆宜华拦了下来。 “在汴京拿剑是自保,在明州拿剑那叫私藏兵器,你出去就是给他拿住了把柄!”穆宜华边说话边觉得肺疼, 她用混沌脑袋中被烧的残存的理智思忖一番, 将春儿穆长青二人招至榻前, “等到了明日白天, 长青你沿街去问问隔壁是谁,是个怎么样的人,往日里同街坊邻居关系如何,常与什么人来往,等这些都打听清楚了, 我们再解决问题。” 穆宜华这里话音刚落,只听院子左边传来一蛮横又娇俏的女声, 大声抱怨道:“狗脸黑!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是不睡啊,不如就去操持一下老本行,省得明儿去东尾巷赌的时候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 丢人现眼!” 那女人越说越来劲,全然不管周遭邻居是否已经睡下,这句“狗脸黑”怕就是在骂穆家右边那个趴墙头的人。那人被骂的不吱声, 只小声嘀咕道:“老子有没烦你……管那么多屁事呢……” “你别以为我没听见啊!”那女人突然跑出院子来尖声大骂, “你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老娘稀的你来烦我?你也不瞅瞅你那鼠目猪鼻的模样, 这方圆百里哪个姑娘看得上你?哪个姑娘想让你去烦她们?你老子娘死了是没人管你, 你好歹给他们在下面积点德吧!一天到晚, 不去烦这家就去烦那家,你也别叫狗脸黑了, 狗都嫌你!” “你……你……你个臭表子,你倒替人出头,你也不看看别人愿不愿意让你这个贱货帮忙出头!” “我替谁出头了!我替我自己出头!大晚上的扰人清闲,给我滚!” “你……你这个见钱张腿的臭娘们儿,等哪天老子赌赢了钱,老子……老子上门弄死你!” “哟,就你那二两肉二寸短的东西,弄死我?哈哈哈哈哈……”那女子笑得极为开怀,全然没有被轻薄的羞愤,“行啊,且不说你什么时候赌赢,你只要是拿着钱来,老娘我就把门打开,到时候你裤子一脱,我就让街坊邻居们都来瞧瞧你那玩意儿,到底是给你们男人长脸,还是给你们男人丢脸。哈哈哈哈哈哈……” 这俗话糙话听得穆宜华面红耳赤,她就算是和最最下等的丫鬟婆子打交道,也没人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听得她脑瓜子嗡嗡响。 穆长青透过门窗缝隙向外看去,兴奋道:“那个狗脸黑没在墙头了,姐姐,他走了!” “看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爹娘不在,人还好赌,想来街坊邻居也都不待见他。只要知道他没有什么靠山,我们也就不怕他了,日后他若还敢造次,我们就来硬的。” 第二日天晴,穆宜华在院子里晒太阳,穆长青正帮着春儿浆洗衣物,院门大开着,只见一个上身赤膊的男人拎着两只鸡从门前经过,瞧了瞧左屋的门。 屋里的女人出来将门打开,那男人递上一袋子铜钱,女人又接过两只鸡,二人没说话,直接走进了屋子将门关上。 穆宜华本想细心留意隔壁的动静,可突然想到昨晚狗脸黑说的话,意识到那个女人有可能做的是什么,便立马回过神来,盯着浆洗的衣服看。 她问道:“给他人浆洗衣物能赚多少钱?” 春儿擦了擦汗,笑道:“春衣和夏衣都薄,十文钱一件,冬衣就厚了不好洗,二十到五十文一件呢。” 穆宜华蹙眉:“怎么那么少?我记得我们当初给下面的钱没有那么少啊?” “我们那时衣服的料子好,绫罗绸缎,绣花也多,得叫人小心着洗,所以花的钱多。可这些不过是些棉麻粗布衣裳,洗起来不讲究,赚的也就少了。” 穆宜华看着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要去帮忙,被穆长青挡开:“姐姐我来就行,你去休息,我给你倒碗水。水壶放边儿上了哈,没了你自己记得添。” 穆宜华如今身体不适,也不添乱了,就倚着柱子疲惫地喘气。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屋子打开了门,那女人走到大门送男人,男人穿上了新的衣服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女人娇笑一声,将他往外推了推:“走吧,明儿还能来。” 男人十分沉默,只是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而后,女人有一瞬的错愕,后退了几步别开脑袋笑道:“哟,五爷这是懂怜香惜玉了呢,有这本领,不如多跑几趟漕运多赚点钱,妾身我才能好好伺候五爷呀……” 那个叫五爷的没有生气,只是点点头:“我给你钱,你自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让那些男的进门了,他们不好。” “他们不好,就你好?” 五爷看着她:“我比他们好。” 女人没说话,就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笑着将他推出门外:“走吧,再不走,你的船就要开了。上不了船没有钱,我看你拿什么对我好。” 五爷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还想要再嘱咐她什么,终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去。 女人站在原地望了他很久,半晌才回神。她瞧见穆宜华正在院子里看着她,笑了笑想要进来寒暄,却在门口站住问道:“能进来吗?” 穆宜华连忙起身,虚弱地点点头:“您请进。” 女人随意摆手笑道:“哎哟,什么您不您的,我这辈子就没被人这么叫过。娘子叫我巧娘就好了,娘子怎么称呼啊?” “我叫穆宜华,叫我宜华便好。他们是我妹妹春儿和弟弟长青。” 巧娘顺着台阶坐下,两条长腿屈膝一拐,手肘枕着柱台,笑意盈盈地打量穆宜华,别有一番风味。 “你是逃难来的吧?”巧娘一眼看出,“以前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眼就看出来了,和我们不一样。” 这话也不知是讽刺还是陈述事实,只听巧娘又道:“隔壁的,我们都叫他小黑,怂包一个,杀人放火的事不敢干,偷鸡摸狗最为擅长,这邻里之间只要是丢东西,一准是他拿的。可偏生又抓不着,偷了东西他也转手就卖了,根本拿他没办法。 “你说一个大好男人,不干点正经事,天天就琢磨着怎么好吃懒做。你看他今日白天肯定不在,一准是去赌场赌.博了。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看见姑娘就往前凑,也不知道害臊!穆娘子你可别怕他,他就是欺负你脸生,这巷子里只要是熟悉他的都不怕他,他也就喜欢嘴巴上占点便宜。要是他过几天还来烦你,你就骂回去!就像我昨儿骂他那样,他没办法。何况你还有你弟弟在呢,十几岁的孩子一看就比他有出息。” 昨儿泼辣的和小黑吵架,今儿个倒像个知心大姐姐一般坐起来和穆宜华聊天,这倒是让穆宜华新鲜。她朝她笑了笑,道谢。 巧娘“嗐”了一声:“这有什么好谢的,大家都是邻居,我们家孤儿寡母的,你们家也是,都一样,互相熟悉了,也好有个照应。” 巧娘生的妩媚年轻,说话做事也十分利落,且日常进出也单见她一个人,是以穆宜华对她的话有些新奇:“孤儿寡母?” 巧娘勾了勾嘴角,苦笑道:“我们家那孩子投胎没投好,就该是个女儿偏偏托生到男孩身上,我问了老神仙,说是命格压不住才老是生病,如今还在城中的医馆住着呢,一天天的拿药续命……你说要是女儿不就好了,反正是个儿子他老子也跟人跑了,托生成儿子有什么用!算了算了,不提这事儿了,我进城一趟,晚上若是狗脸黑再来烦你,你就骂他!哦,还有你这病可不能拖啊,还是要吃药。我们家宝儿就是那时候生病一直拖一直拖,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什么都比不得身体好。” 说完,她起身拍拍屁股便走出门去,往自己家拿了点东西,锁上门便走了。 可巧娘到了夜里都没有回来,穆宜华时不时留意隔壁屋的动静,没把巧娘盼来却盼来了那个狗脸黑。 他脸是真的黑,大晚上的若不是借着家中微弱的烛光,他们怕是都要看不清他在哪儿了。 穆长青一见瘟神直接朝他们家门走来,拿起扫帚又要赶,可今日的小黑胆子竟是比昨日要大。他揣着怀里鼓鼓囊囊的,腆着笑,一脸愣痴地看着穆宜华:“好姐姐……菩萨姐姐……” 春儿也急了,拿起捣衣杖就挡在穆宜华面前:“你还敢来!给我滚!” 穆宜华也想骂,一口气刚到肺,被呛得一激灵,俯下身去猛烈咳嗽起来。 小黑见状,连忙要上前,嘴中还喋喋不休:“仙女姐姐你怎么了……” “你滚!”穆长青直接将扫把杵在小黑脸上,“你滚不滚?你再不滚我打死你!” 可小黑像是魔障了一般,他只盯着穆宜华,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叮铃咣啷地响,口中喃喃念叨:“好姐姐,菩萨姐姐,你就当是疼疼我……我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仙女……你就当是疼我一次,就一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 91 章 小黑被穆长青拿着棍子打了出去, 打得鼻青脸肿,屁股尿流。 他将那一袋子钱也尽数扔了出去,铜钱撒了一地。他举着扫帚怒目横视:“你若是还敢来, 我就将你两条腿全部都打折了!滚!” 小黑吓得连滚带爬, 蹲在地上捡完铜钱弓着身子跑开。 穆宜华急火攻心, 躺在床上咳得昏天黑地。第二日早上春儿上街去找大夫, 大夫细看后叹气只说必须得吃药,硬抗是抗不过去的。 可他们真的没多少钱了,就春儿浆洗衣物那点赚头,连他们吃饭买灯油的钱都不够。、 穆宜华觉得自己的精力在一点点消逝,再这么熬下去, 她没死在汴京逃亡的路上,怕是就要死在明州的梅雨里了。 她让穆长青将床底下的盒子拿出来。穆长青听话取出, 里头躺着的是两支完好无损的金凤钗。 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连忙将盒子护住拿远:“不可以不可以!这对钗绝对不能当了!” “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穆宜华苍白着脸倚着床杆,“我带出来本就是为了个念想,如今想想那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见了, 留着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可这东西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皇家之物,我们拿出去当了岂不树大招风,更易生祸端!”穆长青狡辩, “我看这东西就是不能当!我……我再去想别的法子!我们如今值钱的就只有这个了, 现在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呢,不能当!” 说罢, 他就将盒子重新缠好塞回床底下, 想了想又不行, 揣着盒子就往外走也不知道是藏哪里去了。 当东西法子不行,多找几份工也赚不来许多钱, 穆长青就时常出去,傍晚才回来。一日春儿刚巧送完浆洗好的衣物碰见穆长青在外头与一个陌生男人讲话,那男人对他勾肩搭背,甚是轻浮,讲完还笑着道别。 穆长青要回家,看见春儿正盯着他,连忙上前讨好,劝说着不要告诉穆宜华。 春儿没好气:“那你必须得把事情给我一五一十地讲了,让我安心了,我才不告诉大姑娘,不然我必定去同她讲!” “哎呀……”穆长青抓耳挠腮,“反正不是作奸犯科之事……” “不行,你说不是就不是?万一你被人骗了呢?先前我们在汴京你是衙内,谁都不敢骗你,谁都哄着你,可如今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谁不骗你睡就是傻子!” 穆长青无奈只好说道:“明州不是离海近嘛,那海不就是大把大把的钱吗?” 春儿蹙眉,反应了好一阵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家里带:“你想干什么?贩私盐?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穆长青揉着耳朵:“又不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好多人一起呢!这晒盐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再说了法不责众,总不可能逮着我一个人罚吧?” 春儿咬牙:“你还有理了?贩私盐那是重罪!是重罪!你当我们家藏剑,藏那对钗不是祸害?那是人没瞧见,若是让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麻烦呢!你还想着去贩私盐?你可当心钱没赚到身首异处,到时候你让大姑娘怎么活?” 穆长青瘪着嘴:“那能怎么办?姐姐病成这个样子,我难道什么都不做?” “大不了你跟我一起多做几份工,而且你识字啊,去街上给人写信读信都行。那种要命钱可千万不能去挣,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就没了,还花什么钱啊。” 穆长青只好听从,可是写信之事对他而言也行不通,他们家如今除了吃穿用度还要省钱治病,哪儿来的钱买笔墨纸砚,更别说去繁华街市上支个摊做生意了,有没有人信还另说呢。穆长青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如今竟变得如此难得。 他读不了书,做不了生意,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先前联系的那个私盐贩子又来找他,他以家中不允回绝。那人又好说歹说一阵,还是油盐不进,气恼地说了他几句便不再管他。他又来到码头,看着人来人往,海商们从船上卸货,货物钱财都是大笔出大笔进,看得他好生羡慕。 “搬运工,招搬运工啦!一袋货物五文钱,日结!日结!” 有人在远处吆喝着,穆长青一个激灵,连忙跑上去:“我来,我来背!” 今日的穆长青还是很晚回家,春儿担心他不听劝去做了私盐贩子,瞒着穆宜华一直在家门口等他,见他终于回家,连忙冲上去盘问。 “我没干偷鸡摸狗的事,春儿姐姐。”穆长青笑着将手中的钱袋子给她,“五十文呢里面,你收好,明儿给姐姐抓药去。” 春儿没在意钱袋子,只一把抓过他的手,看上头划痕满布,连忙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又见他身形佝偻,面露疲色,更加不安:“你且告诉我,你干什么去了?莫不是跟人打架去了?” “我跟谁打架呀这么个身板。”穆长青自嘲笑道,“我上工去了,去码头背了十袋货呢,可重,我背都疼死了……” “你……”春儿欲骂又止,眼泪在眼里打转,“你真是……” “可千万不能让我姐姐知道,不然又得骂我了,嘿嘿嘿……也不是很疼,睡一觉就好了。”穆长青拧着眉毛,一边笑着一边走回家给穆宜华报平安。 春儿掂着手中沉沉的钱袋子,抹了把泪,回身进屋。 - 穆长青在码头做工的事情还是被穆宜华知道了。事实是,这不可能不被她知道,因为穆长青在第五天时,连躺都不能躺了。整片背通红,淤青乌紫,一碰就疼。他曾经也是个金尊玉贵的衙内,人前人后的伺候着,何尝受过这一丁点儿的苦呢? 穆宜华看着满背青紫,泪如雨下,比刀割在自己身上还疼:“你这个傻子……自己能不能做这活不知道吗?疼了也不知道歇歇?这钱没赚到反倒让自己落一身病痛,我这都还没好呢,你若是再病倒了,你让春儿一个人怎么办?” 穆长青自责又懊悔,连忙解释:“我怕海商他们走了,就不需要背货的了,趁能赚的时候赚一点呗……我明天不去了,他们货也快卸完了,应当已经不需要我了。这点钱,够姐姐去抓药了吧?” 穆宜华没说话,只扶额抹泪,半晌才说:“都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们……我若是不生这病,你们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才不是!”穆长青转身,正色望着穆宜华,仿若一个大人,“姐姐,若是没有你,我们都无法在汴京活下来,更遑论能来明州了。我反正想过了,只要你们还在,只要我们还活着,什么日子我都能过,什么苦我都能吃。” 码头的货确实已经卸完了,穆长青为不让穆宜华担心,在家中休养好几日,只等到背上的伤好全了,穆宜华才放心放他出去。 “巧娘好久没回来了。”穆宜华喝完药看着隔壁若有所思,“她上次应当是去镇上看她孩子,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有那个小黑,自从上次把他赶出去,也是消停了不少。” “不来才好呢!”春儿绞干衣服,穆宜华起身帮她一起铺开挂着晾晒,“他不来我们就安生,不用每日提心吊胆的!” 穆宜华喃喃:“我就怕他憋着什么坏……巧娘说他胆小,不敢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但这样的人心思阴险,就怕在背地里使暗招。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们是逃难来的,在明州无依无靠,保不齐他为了报复我们就动什么歪心思。” 话音刚落,便听见院外传来一个女声:“哎哟,这儿是穆娘子家吗?” 穆宜华甩了甩手,走出去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女四下张望着,见着来人立马迎上去,定睛一瞧,眼睛登时一亮。 穆宜华没有打扮,素面朝天,只用了一根木簪挽着头发,穿着绿色上衫与袴裤,干净素雅,虽质朴无华但那出水芙蓉般的通体气质难改,女人瞧一眼便移不开目光。 她立马拉起穆宜华的手,上下打量:“您就是穆娘子吧,哎哟真真是个妙人,住在这儿可真是委屈……” 她有捧起穆宜华的手端详,那一双手细嫩纤长,不像是干活的手。女人看了有点惊讶,试探问道:“姑娘这手……不像是做活的手啊,果然如他所言,是大户人家从北边儿逃难来的吧?” 穆宜华连忙将手抽回,冷言冷语,没好脾气:“我们是不是逃难来的,也与您无关,您请回吧。” 女人连忙挡住她要关上的门,陪笑道:“哎哟,这叫哪儿的话。姑娘您生的那么漂亮,哪儿该在这儿过日子,我给姑娘谋个好去处,如何?” “什么好去处?”穆宜华笑了,“汴京城不是好去处?皇宫不是好去处?现在被金人杀的杀抢的抢,还是好去处?” 妇人哪懂她话中深意,只忙不迭地说自己的话:“嗐,那都是什么山高水远的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这儿啊也是听了熟人介绍,是真的好去处,若是放了别人我可不会这样上门!” 妇人本也只是想上门看看小黑说的人如何,小黑这人不靠谱,她也没抱多大希望,可今日这一瞧才发现是怎么样的一块美玉流落人间,自己真真是捡到宝了,说什么都要把人劝说成了。 “穆娘子看面相就知道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城东清湾巷的陈家独子最近生了急病,正想找个良妾冲喜呢。他们可是城东数一数二的富商,您嫁过去肯定不会亏待您的……” “嫁什么嫁!”春儿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噌”地一下站起来,“你竟敢让我们家大姑娘做妾,你知不知道我们姑娘……” 话说一半被咽了回去,春儿一脸愤恨,怒视着妇人,咬牙切齿。 我们家姑娘是先参知政事嫡女,是能做襄王妃,能做皇后的人!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妇人瞧出春儿丫鬟的身份,更加笃定了这一家乃是勋贵家道中落,面前这个娘子怕还是个识字知礼,更加欢喜:“我知道我知道,姑娘以前也是书香世家出身,都怪这世道不好,害得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姑娘放心,我作保,陈家是厚道人家,是妾是婢都是自家人,都会对她们很好的。您肯定也是受不了如今这样的生活的不是,陈家真是好人家,您要不……” “不必。”穆宜华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疼痛让她清醒,让她知道无权无势,这世道就会欺她至此。 “怕是要让嬷嬷白跑一趟了。”穆宜华扯了扯嘴角,“您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嫁过人了,如今……只是个寡妇。” 第 92 章 穆宜华来了这一出, 那老妇人许久未登门。 江南的梅雨还是不停地下,院门前积起了不小的水坑。明州的飓风常在六月至八月来,此前穆宜华也是见识过的, 只是那时的他们不必担心祸及自己, 顶天了也是衣服不能干罢了。可如今不是, 如今他们住的这小茅草屋, 风不能吹雨不能淋,穆宜华整日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自己就又成了风餐露宿之人。 这天气时而放晴时而下雨也就算了,可现在却是实打实地下了整整半月,衣服也晾不干, 更没有人再来找他们洗衣,唯一的赚钱来源被切断, 穆长青又想出去找活。穆宜华问他是不是还去海边卸货,穆长青没回答,只笑说飓风要来,鲜少船只停靠, 大家也都不敢卸货,没活可干了。 穆宜华这身子骨吹不了风淋不了雨,只嘱咐他每日天黑前必须回家, 穆长青应声出门。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活去了, 头两天还真是带了钱回家,可到了第三天晚上, 天已经擦黑还不见他人影。 穆宜华心急, 裹了蓑衣就要自己出门找, 春儿要拦也拦不住,二人披着一件衣服先去了码头, 问码头正在收摊的监工有没有见过一个六尺高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监工说前几日常见他来,昨日还说一定要给他留个位子,给他空出了,人反倒没有来。 穆宜华听得心惊胆战。穆长青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以他的性子,同人说好断不会不去的。 监工也觉出蹊跷,见她们两个弱女子夜半找人不安全,便好心叫了几个帮手一起在附近找找。 雨夜风大,雨滴如同石子一般砸在中人身上,糊了满脸根本看不清路。琉璃灯点着也只能借微弱的光,照近在咫尺的路。穆宜华等在码头边的小房子中,心如同火烧一般。 “找着了!穆娘子找着了!”有人一身雨水地从黑暗中跑来,抵着劲风大喊,“在巷子里,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的!我们有一个兄弟已经把他扛回家了,现在这个天气郎中也叫不来,穆娘子您要不先跟着我们去那兄弟的屋里看看?” 穆长青被人打了,这消息在穆宜华脑中轰然炸开,她头脑发懵,连面前的人说什么都听不清了。春儿见状连忙扶住她,朝着那人道谢,麻烦他带路。 几人迂回辗转终于奔波到一间院子面前,屋里的人听见院外的响声艰难开门,是一个裹着发巾,系着合围的妇人,见三人狼狈模样连忙讲他们请进屋。 那妇人一边收拾蓑衣一边将刚煮好的姜茶递上去,穆宜华没有接,直接跑进里屋看见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穆长青。 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右手无力地垂落塌边,胸前缠了纱布,还有血丝往外渗。 她在汴京见过鲜血死人本是不会对面前的景象有任何反应的,可如今躺在榻上的是她的弟弟啊,是她的亲弟弟啊!穆宜华无法深究原委,拖着疼痛又倦怠的身躯走过去,双膝无力一跪,趴在穆长青的榻前落泪:“长青……长青……你看看姐姐……你跟姐姐说说话……” “穆娘子,长青无碍,血方才已经止住了,我们也给他用了金疮药,如今外伤不怕,就怕半夜烧起来。我们看您身体也不好,守夜就让我们来吧。阿山和阿青身体都好,熬个夜没什么的。”那妇人是阿山的媳妇儿,叫卫兰,为人和善,说着就要扶起穆宜华去另一间屋子休息。 穆宜华紧紧地攥着穆长青的手不放,一遍又一遍地问:“真的,真的没事吗?他从来没受过这种苦,从小到大没有人打他骂他,我怕他熬不住……让我守着他吧,就让我守着他吧……没了他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卫兰看这两姐弟实在心疼,又劝道:“穆娘子,阿山做活也时常磕着碰着流点血什么的,我们这儿药齐全,金疮药也是极好的。只要这血止住了,命就保住了,等明早雨小了点,我们就去叫郎中。你放心,长青是少年人,身子骨可比我们好多了,不会有大碍的。” 好说歹说一阵,穆宜华终于松手去歇息,等到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她便醒了去看穆长青。穆长青似是有感应一般也睁开了眼,他侧头看见穆宜华红着眼,眼中噙着泪便知这事没完了。 卫兰请来郎中看过,叹气说那些人有些下狠手,腹中被打出了许多血,要吃些活血化瘀的药,还要卧床静养。 这真是在穆宜华的头上砸了狠狠一榔头,一个药包背着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再来一个病患,这要这个家怎么支撑下去? “也不知道是哪几个畜牲,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打成这副样子,还扔在雨里!真是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等等……怕不是那几个私盐贩子吧?”阿青突然反应过来,“前几日衙门又抓了一批贩私盐的,那时我记得长青同我们说,家中拮据,他本也想走贩私盐的路子,多亏是家中姊妹将他劝住才未遭此祸。我们那时也说这要命钱实挣不得,宁愿多背几趟货,也求个平安。不会是那几个私盐贩子觉得长青过河拆桥,告到官府去了断了他们的财路吧?” “也不是没有可能……之前长青在码头搬货时,他们还来找过他,勾肩搭背的……不像是什么好人。” “要我说,就该让官府把他们全部都抓了!自己不要命还不允许别人要命了?” 阿青阿山卫兰三人聊得义愤填膺,穆宜华却如同闷葫芦一般呆坐在一旁,神思游荡,不声不响。 卫兰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上前拍了拍她:“穆娘子,郎中来看过既说无事便是真的无事了,你不要担心了,专心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要紧啊。长青就先在我们这里住一阵子,搬来搬去也是累,何况这天还下着雨,他也挪不动身。阿山与他也是一见如故,不麻烦的。” 这个时候实不该推辞,穆宜华谢过他们,与春儿二人相扶相携回到家中。可入目的景色让她们与自己的屋子相见不敢相认。 茅草屋塌了半边,房梁整个砸了下来,土墙坍圮,碎块滚满整个院子,唯有檐下为了晒衣服临时支起的竹架子还坚持着,却也在见到她们的那一刻,脖子一歪轰然倒塌。 二人看着眼前混乱的院子,心中已然冰冷麻木。 穆宜华扶着藩篱走进院子,踢开碎土块席地而坐,脑袋无力地倚在倒塌的房梁上,双目空洞地望着雨过天晴的天空。 多时不见的小黑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斜着身子探头探脑,好似好心地走进来四下张望:“哎哟,这房子怎么塌了……所幸你们昨儿个晚上不在家,这要是在家啊,指不定得伤得多严重呢。” 春儿见着他阴阳怪气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就破口大骂:“干你屁事!见着人不好过就上赶着说风凉话寻开心,赶明儿当心你自己的屋子也倒了,砸死你!” “你这妮子怎么说话的呢!我好心来问问你们,你反倒咬我一口,活该你们房子倒了!” “我呸!我看我们这房子怕不就是你弄垮的吧!” “诶诶诶,你说什么呢含血喷人!你们这屋子买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还不是你们没钱修葺,还怪到我头上了!”小黑得理不饶人,豪横得要死,他挑着眉斜着眼,就差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再说了……我又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你们自己……” “滚!”破空一声吼,小黑还没反应过来,迎面飞来一根手臂粗的木棍直击命门。穆宜华赤目圆瞪,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小黑后背一凛,登时吓得有点腿软,可在女人面前他还是要勉强维持他那可笑的自尊:“你都没钱了,还不如从了我!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大小姐?没钱没势,谁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再说了,你都嫁过人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与其嫁与他人做妾,不如嫁给我做妻,有何不可?” 穆宜华就知道他去找媒婆打的是这个算盘,正要去骂,突然胸上一痛,咳得肺都要出来。春儿连忙上前用帕子捂住,放开一看,一整口鲜血。 这下春儿看小黑更是目眦尽裂,小黑被这二人轮番盯着,吓得心中发毛。穆宜华扶着春儿起身,夺过她手中的帕子,一步步走近小黑。 “啪”一下,穆宜华将那沾血的帕子直扔在小黑脸上,小黑登时吓得乱窜乱叫,发了狂地抹脸。 他确实同巧娘说得一模一样,胆小如鼠,见一点血腥便吓成这副德性。穆宜华扯着嘴角,眼睛上翻,不屑地看着他嘲讽:“我告诉你,我如今身体不好,你若是还敢来,我就喝了□□,往你家门口一趟,到时候七窍流血,流的你家门口满地都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笑,你不是知道我是北地逃难来的吗?对,不仅仅北地,而且还是汴京。你觉得我这个从汴京死人堆里逃出来的人,怕血怕死吗?” 一连串的话语如同火弹一般扔在小黑身上,轰得他双脚发软。他直觉面前的这个女人疯了,连滚带爬地逃进自家屋子,关门大吉。 一番豪言,穆宜华盯着右边的屋子没再开门,这才松懈下来直直软倒在地上。春儿将她扶到屋檐下,二人依偎着休息,相顾无言。 飓风过境,天高气爽,日光灿烂,碧空如洗。 穆宜华仰着头晒着太阳,接受着老天爷最后一点怜悯,忽然听见耳边啾啾鸟鸣——是屋檐下幸存的一窝小燕子,统共有四五只,它们遮蔽在稻草下,躲过了风雨。 穆宜华定定地瞧了半晌,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稻草下捧出来。 雨后新生,幼鸟啾鸣。 她将小燕子妥善安置,起来拖着病弱的身子开始收拾,一动三咳,看得春儿从她手上抢活。 穆宜华一把推开她,强撑着精神笑:“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春儿一怔。 “我曾经觉得父亲去世,我与三哥分开也是过不去的,但是我问左郎君,左郎君说过得去,都过得去。我也确实迈过了那些坎儿,我活了下来,活着走出了汴京城,所以……都会过去的。只要是活着,什么事儿都不算事儿,我……都会熬过去的。” 第 93 章 穆宜华与春儿在街坊邻居的帮衬下勉强将房子立起来, 又潦草修葺一下,至少人能够住进去,可若是要安安稳稳地住着, 只这样断断是不够的。 街坊邻居能来帮忙穆宜华已是感激不尽, 周围住着的也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家境的人家, 向他们伸手要钱的事她可做不出来。可这钱是真的没了, 就连晚上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手。 所幸如今是夏天,二人钻在屋檐下喝了几口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就算是吃过饭了, 难,太难熬了。 穆宜华坐在床上,望向院外问道:“长青到底把那对钗藏哪儿了……若是不能当, 直接熔了也比这么放着有用。” 可她又转念一想,金子可不是寻常烛火一烧就化的, 何况他们如今连火都生不起来,乌漆嘛黑的,晚上也只能就着月光睡下。 每晚她望着一如汴京那弯清泠泠的月亮,心头绝望难耐, 便如同被凉水浇下,又强撑着意志,一遍遍训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 一定要熬下去。 可如今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到底要怎么熬?还要她怎么熬? 她忽然想到了住在隔壁的巧娘——曾经的巧娘或许也如同现在的她一般,丈夫抛弃妻子, 卷走了家中所有的钱财, 儿子重病, 而她也不得不踏上那一条所有女子都不愿意踏上的路。 嫌恶她吗?觉得不齿吗? 那是人之常情。 可她活该吗?是她自己愿意的吗? 显然不是,但凡她有一丁点儿的办法, 她都不至于去贱卖自己的身子和尊严。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穆宜华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共情这样苦难的一个女子。 她在害怕,她好害怕,会不会有一天,她也撑不下去了,那她会不会…… 黑暗中,穆宜华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她受不了如此脆弱无助,软弱无能的自己。 绘画、制香、识文断字,她曾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如今竟是半点都用不上。这世道,没有人会招一个女子当账房先生,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一个荆钗布裙的乡野村妇会画画懂香道,她如今什么都不是。 思前想后,穆宜华泪湿枕巾,在床榻里侧低低抽泣,不愿惊扰已经熟睡在身旁的春儿。 而此时睡在身旁的春儿也正睁着眼,听着穆宜华压抑的哭声在身后起伏,紧紧地攥住身上的被褥。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先将晾了一夜的衣裳收拾好给人送去,又将穆宜华叫醒送到阿山家中,自己又出门不知去了哪儿。 穆长青休养了几日,已经转醒能够自己进食。看病、买药、吃住,最近这些钱都是阿山在替他们出,却也没有开口向他们要过一个子儿。 穆宜华心中过意不去,手上的活也干得更加勤快,可她从小到大没干过任何重活,即使是父亲被贬明州他们过得最落魄的时候,穆宜华仍旧是被丫鬟嬷嬷围绕着伺候着的大小姐,这些活儿她只能一点点来。 卫兰瞧出她的心思,也没有阻拦,只是问她愿不愿意帮忙补补衣服,只说自己没有时间,绣工也不是很好。 这活穆宜华会干,她立即应下,就坐在穆长青的榻边帮他们缝补衣裳,到时间了就喂长青喝药吃饭。一直到晚上,她帮着做饭擦桌洗碗,没有丝毫犹豫,末了还向卫兰阿山二人道谢,有些难以开口地问出钱财之事。 别人好心那是别人的事,但是自己得有分寸,该还的东西一样儿都不能少。 可谁知卫兰只是笑笑,拉着她的手坐下,温柔开口:“这钱不急,就让长青在我们家好好住着,把病养好了再说。” 穆宜华还是想让心里有底,正待要再问,被卫兰截了话头:“穆娘子,我们虽然都是乡野俗人,大字也不识几个,但是也知道人各有难处,没有谁的日子是顺风顺水的。说句有私心的话,此前听长青说你们是从汴京逃出来的,我那日又见你,便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就觉着……你不可能一直过这样落魄的日子,许是日后飞黄腾达了都说不定。所以啊……如今我对你们好,你不要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就当是我们给自己积点儿德,日后我们若是有难处了,还望穆娘子能帮帮我们。” 卫兰这话说得穆宜华心里头过意不去,但又不好再反驳什么,连连道谢便趁着还早的日光回家去。 小院里春儿正指挥着几个木工修房梁,穆宜华有些惊诧,连忙将她拉到一旁问道:“你哪儿来的钱找他们?” 春儿没回答,拉着穆宜华在院子里坐下,从屋里端出一碗刚盛出来的药,又拿来一包话梅放在她面前,催她喝药。 穆宜华见这状况,一下子从椅子上窜起来,盯着春儿,压低嗓音问她:“你去做什么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未等春儿回答,她又连忙说道:“你不要做傻事,千万不要做傻事!那些事儿一旦做了就是一脚踏进了魔窟,从此以后对自己而言就是噩梦啊……” 春儿看着她满目担忧心急,知她想岔了,摇了摇头说道:“大姑娘,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我……” 她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吐露心声:“我去找了那日来家中的媒婆,我想嫁到陈家去。” 平地一声惊雷,穆宜华早以为那件事已经结束了,竟不知在这儿埋了一个惊吓等着自己。她一把拉住春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春儿心一横,迎上穆宜华的目光:“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大姑娘,您以前对我好,我虽是丫鬟但过得也是寻常富家小姐的日子,春儿感激您。然世人都道由奢入俭难,您是圣人,饱读诗书,过得了富贵也能熬得过清贫,可我不行。 “这几日下来,吃糠咽菜,风餐露宿,如今连热水都喝不上了,整日整日的洗衣服赚钱,我这双手都破了皮。小公子被人打成这样,卧病也不知道几时能好,您又是朝臣闺眷出身,做不得粗活,拉不下脸面,若是长此以往,还能赚得到什么钱? “大姑娘就当我忘恩负义吧,感念大姑娘前十几年待我如亲妹,我陪着大姑娘出生入死至此也该还清了,还请大姑娘放我走吧。” 春儿一番话说完,悄悄抬眼看穆宜华的神色,但是穆宜华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竟安安静静地盯着她。 “春儿,你与我相识十余载,你觉得你方才的话能诓住我?你若真是个嫌贫爱富之人,那当初在汴京你就会直接拿了钱一走了之,还陪我到现在做什么?我若是现在放你去陈家做妾,我这不是在为你好,我是在害你,是为了钱把你卖给陈家,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 春儿咬着下唇,倔强地对穆宜华对视:“此前在汴京跟着大姑娘是能活命,您有府邸有炭火粮食,还有左郎君宁家帮衬,怎么都好过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可如今我跟着您……活不了。您放心,我自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陈家我去打听过了,虽然他们家大娘子不好相与,但是陈家公子是个老实宽厚之人,也就是身体不好罢了。 “他们就想要一个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人,承蒙大姑娘教诲,让我识字也懂礼仪,虽说没有倾国倾城貌,但蒲柳之姿,媒婆也是说周正的。陈家那边今日已经见过我了,他们很是满意,也知道我们家中情况,说不必我们出嫁妆,愿备一份厚礼纳我。陈家真心实意,我也是。” 春儿望着穆宜华,穆宜华仍旧不愿松口,她微蹙着眉头,自责愧疚,心酸胀满,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春儿说了那么多,唯有一句穆宜华是认可的——如今跟着她,是真的没有活路。要钱没钱,要饭没饭,人有好前程,还是心甘情愿的,难不成真就绑着不让她走?若是日后能好起来,她还有理由留下春儿,可如今她是真的不知道明日还能活到几时。 汴京金人一难,他们穆家活下来的人太少了,只剩下他们三个,若是春儿离了她能过上好日子,她又有什么理由让她陪着自己过这样的苦日子呢? “你……你想好了?”穆宜华颤着声音问道。 春儿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对啊,想好了,就把这个机会给我吧。” 第 94 章 俗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拦也拦不住。 春儿也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女子想要嫁人太正常不过。人要走,穆宜华也留不得。 在汴京时, 她其实一早就给春儿准备了嫁妆, 她陪她十余载, 虽说是主仆, 但情义早已同寻常姐妹一般,穆宜华想要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天灾人祸挡不住,他们的万贯钱财覆灭在那场塌天大祸里,就连一点点嫁妆钱也没能抢救出来,如今想要给春儿一点点东西, 也只能从陈家送来的聘礼里挪一点钱去置办。 在她以为自己能成为皇妃的日子里,她盘算着能将春儿嫁给齐千,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样都不能少,可现在与人讨价还价到口干舌燥也只能买一条半支的璎珞与珠钗了。 陈家很急,在穆宜华松口后的第三天便将人接了去。陈家确是富贵人家, 流程虽草草,但出手大方,给了春儿五十两银子。除却置办嫁妆, 还剩下二十两, 穆宜华留了五两银子用作看病和房屋修葺,剩下的全部都塞进了嫁妆盒子中。 春儿穿着一身殷红色的喜袍, 半撩着盖头在外面等穆宜华出来。穆宜华捧着盒子走到她面前, 相顾无言唯有泪凝眸。 她将盒子递给春儿, 嘴中苦涩:“去了陈家,其余都是次要的, 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如今我确实没什么本事了,但是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回来告诉我,有个人说话总比没有的好。” 春儿已然泣不成声,她上前几步一把拥住穆宜华,伏在她的肩头抽泣:“大姑娘……你一定好好的,你若是过得不好,比我自己下地狱还难受……” 穆宜华伸手擦去她面上的泪,吸了吸鼻子笑道:“新娘子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去了夫家才能过好日子。” 春儿抽噎,抬头凝视着穆宜华:“穆府十余载栽培,大姑娘待我如亲人,春儿……感激不尽,惟愿今后大姑娘与小公子事事顺遂,皆得所愿。春儿在此……拜别。” 她退开一步,郑重而虔诚地向穆宜华跪下叩首,了却这一世主仆之情,姊妹之意。 夏日斜阳,春儿坐着陈家的小轿子离开,长街逶迤,再无身影。 街坊邻居们见状纷纷道喜,又听闻是清湾巷的陈家,道喜声中又渐渐地掺杂了一些歆羡与嫉妒。 “陈家好啊,真的好,就是那个大娘子嚣张跋扈了一点,但是架不住陈家公子人好啊。若是我女人能嫁过去,就算是做妾我也乐意啊,总好过跟着我一直待在这穷酸地方吧!” “嗐,你就别想了,人陈家就算是纳妾要的也是知书达理识字之人,你们家谁认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妄想嫁入陈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众人在喧嚷中散去,独留下穆宜华一人立在夕阳中暗自神伤。 他们都觉得这桩姻缘好,竟然都觉得好。可是他们不知道,她的春儿原本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 暮色四合中,穆宜华轻叹了一声,收拾收拾赶往阿山家中。 穆长青已经能够下地,他在阿山的搀扶下艰难地练习着走路,稍有不慎牵动伤口便疼得龇牙咧嘴,扶着墙直抽气。 穆宜华顺路在街上买了三四两的鸡肉带来,卫兰高兴坏了,一连做了好几道菜,四人围坐着喝起了薄酒。 与其说是酒,喝起来却像是水,可卫兰阿山饮得尽兴,双眼笑得迷蒙,如同喝醉一般。 卫兰开口道喜,又感慨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还能嫁进那样好的人家,我若是识字就好了。” 阿山听这话有些拈酸吃醋:“怎么嫁给我就不好了?识了字,你也嫁有钱人去了是不是?” 卫兰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我是说,识字了我就能干别的活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只能帮人缝补浆衣卖茶饮子……” 她又转头问穆宜华:“穆娘子也识字的吧?” 穆长青觉得这问题问得好笑,仿佛在瞧不起穆宜华似的,他立马抢答:“我姐姐可厉害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就没有她不会的,若是个男子,怕是早就中进士了。” 那二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愣,卫兰猜到了一点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又问道:“穆娘子……你们以前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吧?汴京出来的,莫不是……” 皇亲贵胄?朝廷重臣? 这些话他们不敢猜,却又隐隐觉得自己猜对了。 可穆宜华没有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她只是轻轻一笑,面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凄苦:“任他泼天富贵缠身,到头来还不是两袖空空?一条贱命苟且于世已是幸运,谁还会在想从前?更何况从前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如今看来,还真是比不上现在桌前的三杯两盏淡酒,家人亲朋平安在侧。” 穆宜华笑着举起酒杯,虚虚一敬,提了一句:“今日是我妹妹春儿的大喜日子,我没能力给她办场酒席,就让我们遥祝她凤凰于飞,梧桐相依,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吃完饭喝完酒,穆宜华将半个残废弟弟穆长青接回家,隔壁的小黑也正巧下了赌局刚回家,看见他们这狼狈样,又起了犯贱的心思,晃晃悠悠地蹭过来,倚着门墙笑道:“哟,这是怎么了?让人给打了?” 穆宜华懒得理他,开门就要扶长青进去,小黑看自己被忽视,反倒更加猖狂地说起了风凉话:“我听说今早春儿姑娘被接到陈家去了?哎哟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本来是给穆娘子你准备的这么个人。那陈家公子啊人是个好人,成婚多年,大娘子一直未有所出也没有纳妾,只可怜上个月去了趟西南,好像是受了什么瘴气,被那儿的蛊虫咬了一口,回来就生病高热,大夫说怕是活不长久。 “我看你那心高气傲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嫁给陈家为妾,到时候你为了钱,还不是便宜了我?不过没想到啊,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为了钱让你妹妹去受苦了……年纪轻轻的就让人跟你一样做寡妇,你可真是狠心。” 说者无意,小黑本也只是赢了赌局心情舒畅,随口说出实话就当讲故事,不承想听者有心,这一连串的话犹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扎在穆宜华的心上。她转头瞪着小黑,直问道:“你说什么?陈家公子活不长久?” 小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对啊,传闻中西南苗族的蛊虫不是很厉害的吗?被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能活命?” 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即将破碎的瓷瓶,只待人轻轻一敲便会支离破碎。 小黑看她不对劲,又想起这女人发起疯来的狠劲,心里发毛立即要躲开,谁知被穆宜华一把揪住衣领。他迎上她骇人的目光,犹如暗夜中伺机扣杀猎物的野狼,吓得他腿肚子一哆嗦,腹下一紧,险些尿了裤子。 “你你你……你瞪我做什么?”小黑强撑着脸面,“又又又又不是我让她……她嫁过去的,不是你你你让她嫁过去的吗?” 穆宜华还是沉默,但是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像是下一刻便会举起砸向小黑。 穆长青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强忍着痛拉住自家姐姐的手,但又实在怕自己现在的身子骨根本拉不住。忽然一旁窜过来一个女人,攥住穆宜华的手将她与小黑直接拉开。 多日不见的巧娘惊恐地看着二人,压低声音唯恐吵着街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还要打架了?” 五爷抱着熟睡的孩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巧娘身侧,看二人剑拔弩张上前将小黑拉开。小黑觉得自己面子上过意不去,还要回头骂几句,被五爷薅着脑袋摁回家中。 巧娘让五爷先将孩子抱回家中,自己同穆宜华进了屋。事情原委详细托出,听得巧娘也不禁落泪:“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老天爷真是不把我们当人,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他还要再撒一把盐!就非得让我们死人他才甘心是不是! “这小黑也是天杀的狗东西,什么事情不好偏去做什么,雪中送炭不懂,趁火打劫倒是学得精巧!要我说春儿姑娘这一遭,天灾只占三成,他那人祸足足占了七成!呸!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狗玩意儿,迟早让他知道厉害!” 巧娘嘴皮子功夫实在厉害,骂了半柱香的时间,听得穆宜华都觉得解气,末了,她又问穆宜华:“如今家中可还有短缺?需要我帮忙吗?” 穆宜华摇了摇头:“你孩子的病……” 巧娘略有轻松地舒了口气:“我这几日没回来就是因为孩子的病,那日我去医馆看他,竟突然高烧,那儿的大夫说怕是没救了。我只好抱着他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馆,恰好碰见五爷因为飓风出不了海,他就帮着我一起给孩子看病。孩子的一条命终于是捡回来了,也多亏了五爷帮忙,不然……就算是请到了医仙,我怕也是没有那个钱财去救他。你说钱这种东西……人人都说它是身外之物,可若是没了这身外之物,我们连命都没有了……穷,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 穆宜华半晌没有说话,一会儿只是凄楚地笑起来:“是啊……真是,太可怕了。” 巧娘又安慰她:“你也别太忧心了,春儿选择嫁去陈家,也是为了你和长青,只有你们俩将这病养好了,才对得起她这份心意啊。何况,没准这陈公子的病有转机也说不定呢?我觉得你们家的人有福相,能从北地逃出来的人都有福气,老天爷不会让你们白白逃出来的。” 这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穆宜华望着桌上一灯如豆,半晌将眼神瞥向巧娘,轻声问道:“五爷他……在赌场有认识的人吗?” 巧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实回答:“有一些兄弟,怎么了?” 穆宜华看着她,说道:“能不能请五爷,帮我一个忙?” 第 95 章 小黑最近赌运不错, 天天赌,天天能赢,他觉得是自己时来运转, 前几日拜的城隍老爷终于显灵, 再也不用继续窝在那个穷乡僻壤。等赢了一大把, 他一定要搬去好地方, 然后在去现在住处的周围晃悠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小黑飞黄腾达了,以后谁都不许叫他狗脸黑,要叫他贾官人,还要对他点头哈腰, 尤其是那个穆宜华!对他何其嚣张!等他发达了,一定要叫她好好地想自己道歉, 然后,然后…… 小黑不得不承认,即使穆宜华曾那样对过他,他还是对穆宜华那张脸那身段心动不已。陈家公子那计没让她乖乖就范, 等自己有钱了,强娶她还不可以了? 小黑的算盘打得叮当响,面上笑得好似已经娶了美娇娘做了员外郎, 嘴角直咧到家门口。 穆宜华的小院子修葺整修, 焕然一新,她正泼了水洒扫, 挽起纱袖, 露出洁白脆嫩的手臂擦了擦鬓角的汗, 纤细婀娜的身姿被夕阳勾勒出撩人的曲线,小黑远远瞧着, 咽了口口水。 穆宜华抬起头,斜眼瞥了小黑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提起水桶就要进屋。 那一眼将小黑看得心痒难耐,只想上去犯贱惹得她跟自己讲话。他又凑上去,贱嗖嗖地笑道:“穆娘子一个人打扫不累啊?” 穆宜华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嗔怨又委屈:“怎么?难道你会来帮我打扫?” 小黑立马板正了身子:“会啊,当然会,只要仙女姐姐求我一句,我就帮你。” 穆宜华歪了歪脑袋轻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们男人,不过就是求你们一点儿小事,你们就得寸进尺,还使计诓我,把我们害得这样惨。” 小黑从没见这样的穆宜华,着了魔一般走进院子,想走近又望而却步:“仙女姐姐,我可没想使计害你们,若是你早日松口,也不必过这样的苦日子——你要什么,不过就是开个口,我自会拿来给你奉上。” 这话说完,穆宜华半合着眼眸上下打量着小黑,轻笑一声不说话。 小黑急了,又上前几步:“你看你如今这样,也是知道贫穷的苦了。女人家,何必这样要强,找个男人依靠不就得了。” 穆宜华笑了,终于开口:“怎么?你能?” “我自然是能的,只要是仙女姐姐愿意,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 穆宜华瘪瘪嘴:“我不信。” “你别不信啊!”小黑正要掏心挖肺,可转念又想起穆宜华那机灵的劲儿,心中又多了几个心眼儿,仰着头说道,“你兹要是愿意,我什么都给你,但前提是你要愿意啊。” “我愿意什么?”穆宜华故意激他,“我说什么了就要我愿意了?我们不是在说怎样的男人是靠谱的吗?要我如今看啊,这男人必定得是有钱的才是靠谱的第一位呢,若是无钱,保不了一家吃饭,那叫什么靠谱?” 这是拐弯抹角的骂他穷酸呢。赢了好几日的小黑一下子就不愿意了,他“哼”了一声,急于证明自己:“什么叫有钱什么叫没钱?鲤鱼还有跃龙门的时候呢,人如何能着眼于眼下不看长久呢?” “哟,我们贾官人如今也能说出这番话来了,看来离蟾宫折桂也是不远了呢。”穆宜华熟练地阴阳怪气——那小黑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赌场怎么走,大小怎么写,还蟾宫折桂?他要是能蟾宫折桂,左衷忻都能上天做文曲星去了。 小黑被激得面目涨红,抬手指着穆宜华:“你且等着瞧,我就让你看看小爷我是怎样步步登天的!” 这一闹,后来的好几日小黑天天泡在赌场里,从一开始的五十文变成了后来的五百文,又变成了一贯钱、一两银子、五两银子…… 他下的注越大,赢的钱就越多。他尝见了天大的甜头,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钱买壶好酒去穆宜华家中炫耀。 大钱袋一甩,黄酒一拎,院门口一站,他觉得自己真是天上地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潇洒倜傥君子。 从外取药回来的穆宜华碰上他候在自家院门口,可以摆出七月盛夏般灿烂的笑容迎上去:“哟,贵客登门,寒舍蓬荜生辉啊。” 穆宜华会些明州话,但略显生疏,说起来俏皮又可爱,听得小黑骨头酥麻。他只觉自己傻,设什么计让她去做陈家的妾,幸好是那春儿去了,若真是她去了,自己肠子不得悔青了? “无甚要紧事,就是最近手头宽裕,多买了些东西。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给你拿点过来。”说罢,讨好邀功似的将酒坛子在穆宜华面前晃。 谁承想,穆宜华只瞅了一眼便错开身走进屋子,小黑“诶”了一声追上去:“怎么?这酒你还看不上了?” 穆宜华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不甚在意地说道:“这酒有什么好的?汴京的酒喝过吗?丰乐楼的眉寿、和旨,忻乐楼的仙醪,和乐楼的琼浆你见过吗?还有玉楼的玉酝,铁薛楼的瑶醽你尝过吗?你怕是连字是怎么样的都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我往常喝得都是那样的酒,你这酒算什么?井水兑的吧?” “你……” “还说自己靠谱……我看你呀就是爱说大话!还鲤鱼跃龙门,你是鲤鱼吗?”穆宜华叹了口气,“就知道不能指望你,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志向多大的胆魄呢,不过如此……还不如巧娘家的五爷好。” “什么?你说那贱人的姘头好?一个干漕运的有什么好的?指不定哪天就死在海上江上了,你拿我跟他比!” “那你倒是比他有能耐啊,虽说你这人赌运是好,但你没有胆魄,也成不了大器。” “谁说我没有胆魄!” “你看看你每日赢得就那么一点点儿,都比不上我以前用的脂粉贵,还不是因为你胆子小,不敢下大注的缘故?成大事者无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成,你看看你,近几日总是赢,天时有了,那赌场你也熟悉,地利也有了,就差这个人和,偏生你自己不争气,赚不着钱,不怪你自己,你怪谁?” “我……”小黑百口莫辩,穆宜华这番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有道理。 如今他运势不错,前几日还去了一趟天宁寺碰上个道士算命,说他天生异脉,注定大器晚成,如今正是时候。他虽不识字,但是茶馆里的说书是常听的,那什么刘邦项羽哪个不是异于常人?要么就是双瞳子,要么就是斩白蛇,这不正符合了自己这天生异脉的说法吗? 那日算完命,他高兴地给了道士多几文钱。 今日又一听穆宜华无意点拨,他深觉自己发迹的时候到了。 “我只是觉得此前还不是时候罢了。”他接上语,“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 穆宜华眼睛登时亮了:“你知道什么?” 小黑瞧她这样就来劲:“我知道什么又何须告诉你,你只等看就行了。” 穆宜华不相信地努努嘴:“说大话谁不会?” “嘿,你贾爷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小黑指了指他们家那间屋子,“也不怕告诉你,我老子娘死的早,我们家地契可在我手上,这房子虽不知什么钱,但好歹是份积蓄。我知道你从前日子过得好,如今落魄了也瞧不上我,但是我告诉你,你贾爷我就是天生富贵命,你这个女人就是老天赐给我的,不然若是你曾经真像你说的那般富贵,又怎会潦倒至此?你就乖乖的等着贾爷来娶你吧,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别怪老子我霸王硬上弓了!” 霸王硬上弓? 穆宜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笑,他有胆子说出这种话,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运气做到这件事。 这一走,小黑是壮士断腕,下了狠心,用自家地契还了钱,揣着一袋银子欢欢喜喜地上赌场去了。 是夜,五爷回家,候在家门口等他的巧娘迎上去一下抓住他,没说话,只是用迫切的眼神盯着他。 穆宜华在院子里煎药,见到来人,几人对视一眼,她将煎好的药端进屋子给长青喝了,便出了院门走进巧娘家中。 “如何了?如何了?那狗东西可是受挫了?”巧娘简直比穆宜华还着急,活像是等着话本结局的追书人。 五爷喝了口水,缓缓道来:“那小子是个胃口比脑子大的,我们先是让他赢了几局,等到他将地契的钱尽数押上后,一举将他拿下。那家伙傻眼,直说是我们的人看错了,要将钱抢走。赌场的伙计说买定离手,若是敢明抢,便直接动手。小黑愣是不听,直接从伙计的手中要将银子全部拿走,然后被赌场里的人揍了一顿,扒了衣服丢到大街上去了。如今怕是无处可去,到处流浪呢。” 巧娘听罢,大呼解气,抚掌大笑:“妙哉妙哉,穆娘子这一计简直妙极了,将他整个人都拿捏住了!今后我们街坊邻居都不必再受他的苦了!这样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人,就该让官府将他关进大牢里!” 穆宜华心中痛快,却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垂首微微勾了勾唇角。 巧娘见她如此,以为她是害怕被小黑报复,连忙劝慰:“穆娘子你别怕,小黑这人我同你讲过了,就是个怂包,干不出报复人杀人放火那档子事的。长青也快好了吧?等长青好起来,看他人高马大的,不比小黑那瘦猴一样的人厉害?千万别怕!何况这儿还有我们呢!” 穆宜华抬眼在五爷和巧娘二人之间看了个来回,笑着问道:“你们二人……是打算安定下来了?” 巧娘闻言一愣,悄悄瞧了五爷一眼,没说话。 五爷倒是直截了当:“嗯,安定下来了。巧娘善良坚韧,又曾救过我的命,我属意她良久,她如今终于肯接纳我,我自然要风风光光地娶她!” 今日的巧娘一改往日泼辣跋扈的模样,推了五爷一把,怨道:“说什么酸话呢!你那群兄弟怎么说我的我可知道,我这贱身子被他们说了也就说了,你自己倒是不愁……” “大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别嫌弃谁,他们又凭什么说你!再说了,你那是生活所迫,若是能过好日子,又有谁愿意落风尘?日后谁还在背后嚼你舌根,我就打他们,替你出气!” 巧娘看着五爷,忽然转过头去,眼中眼泪盈盈,不愿让他看见。 夜色已深,穆宜华起身告辞。 小黑是个胆小的,穆宜华等了他好几日都不见得他现身,穆长青背上的伤结了痂,也能帮着砍柴做活洗衣服。 一日傍晚,穆氏姐弟刚将晾干的衣服送去主顾那儿回到院中,穆长青不知看见了什么,惊叫一声直接跑到院子角落旁蹲下刨土。 穆宜华奇怪,连忙凑上去问:“学狗刨土呢?” 穆长青挖深了许多,却还是不见有东西出来。他有些不敢回头看穆宜华,但无奈还是战战兢兢地起身,臊眉耷眼。 穆宜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抓住穆长青:“你在这儿藏了什么?是不是那对钗子?” 穆长青急得当下要给穆宜华跪下,他眼泪都急出来了:“姐姐……我,我藏得很深,晃眼一瞧根本看不出来!可……可我也不知道啊,它怎么就是不见了啊……” 第 96 章 小黑掂量着手中沉重精致的木盒子, 摇摇摆摆地走带大街上,冷哼一声:“呵,家里有这宝贝, 还装什么穷苦人家?有这东西也不去当, 偏要受这般苦, 真是脑子有病。不过你害我至此, 就当这是你给我的赔罪吧!” 他走进一家闹市旁的当铺,瞥了一眼坐在柜台旁女掌柜,没搭理她,只是拂开衣袍,煞有介事地坐在了椅子上。 女掌柜听见来人抬眼一看, 见是小黑,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继续算账。 小黑坐了半晌, 见还无人来招待他,面上有些挂不住面,咳嗽了两声开口:“秋露秋掌柜今日的生意很忙啊……” 这名叫秋露的掌柜无奈只好又从账册中抬头,敷衍地问道:“有物当物, 无物滚蛋。” “欸,你这……”小黑急了,直接从椅子上蹿起来, 可又想到自己怀里揣着什么宝贝, 颇有底气地坐下,昂着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自然是有东西的。” 秋露冷笑一声:“你有东西?你们家地契都被你当掉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可别跟我讲是你身上穿的衣服, 我可不要。” 小黑咪咪笑着起身关店门, 秋露一下子从柜台后窜上前揪住小黑的耳朵:“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我能坐镇这店铺,你也当知道我不是个吃素的!你若是敢乱来,我就拿扫帚打死你!” 小黑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挣脱揉自己的耳朵,怨声载道:“我看你们是我的老主顾了,我这才来的。不然这宝贝上赶着有人要!我还稀得来你们一家!” “宝贝?什么宝贝?你能有宝贝?莫不是偷来的吧!” 小黑一下子被戳中心事,藏着心虚,遮遮掩掩地将东西放到柜台上,颇为得意地点了点:“这就是我说的宝贝!” 秋露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心下一惊——先不说小黑口中的宝贝是什么,就是这盒子的木材、雕工、漆技都是绝顶的,竟让她生出了买椟还珠的心思。 小黑看出秋露眼中的惊艳之色,更加洋洋得意:“怎么样,是好东西吧?别光顾着看盒子,里面的东西才是最要紧的,你看了就知道我为何要关门了。” 秋露斜眼蔑了小黑一眼,将盒子拿到柜台里,移了烛火打开——里头竟是两支纯金打造的凤钗,花丝镶嵌珠翠,凤眸缀以绿松石,凤喙微张衔着一颗硕大南珠,光洁透亮,一瞧便知是上上品;底下的流苏更是环环相扣,宝石珍珠虽小但每一刻都等大,错落有致,微风轻掀。 秋露自从绍兴到明州,做这当铺生意已近两年,多亏曾经在汴京的见识,让她有了一双识货明眸。这钗子一看就知道是皇亲贵胄之物,即使不是皇后宫妃所用,最起码也是个诰命夫人。 小黑是个怎样的人,秋露心知肚明。这人自十五岁丧父丧母后,便一直游手好闲以赌博为生,原先家中也算有点积蓄,多年来被他赌的赌,当的当,前几日竟是连自家的地契都拿来了,简直不成体统。是以他绝不可能有这东西。 近来北边战事频繁,汴京沦陷,金人烧杀掳掠洗劫一空,此时若是有一两件宫中之物流落民间倒也是不稀奇,但缘何会千里迢迢到这远在东南的明州呢? 秋露带起手套取出一支钗,又拿了透镜放大细看。 若是皇家之物,工匠必定会在钗上錾刻自己的姓以便日后出了差错能找到人。秋露从钗头一路看到钗尾,烛光闪烁,小黑凑上前来问道:“看完了没有啊?要不要?不要的话我找别加了。” “闭嘴!”秋露低喝道。南珠在烛光下的亮光一闪,她看见了刻在凤喙里的一个字——“穆”。 秋露仿佛在那一刹那被雷击中,浑身战栗,头脑发昏。她急忙取出另外一个,在同样的地方找到了另外一个字——“赵”。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穆和赵,是那两个人的姓啊。 秋露被小黑喊回神,更加笃定此物来路不正。她将透镜放下,蹙着眉又端详了一阵,语气深沉:“这钗子……真正的价值可能比看起来更高。” 小黑眼睛光亮:“你,你什么意思?这真是个宝贝?” 秋露支着下巴沉吟:“不过具体的估值我算不准,尤其是上头这些宝石的真假我还得去问问我丈夫和三叔。” 小黑兴奋极了:“那你先给我说个数,大概值多少钱?” 秋露没有理他,只瞥了一眼:“估值还得等我三叔来才行,我三叔和相公这几日回了绍兴,估计得等几天。” 小黑有些不耐烦:“几天?就不能快点儿?” “那也行啊,你要是急着要钱,我给你估个价,但是不能保证准确,万一估低了也别怪我。我们这当铺也是远近闻名的良心商户了,你要是放到别的当铺去,指不定别人怎么宰你呢。我看你还是安心等着我三叔回来,这东西又不会跑了。” 这东西是赃物,小黑自然想早点销赃,但是他看秋露的神色又觉得此物不凡,价格定是不菲,不愿意吃哑巴亏。思前想后,他下定决心:“行吧,那我就等!三天后我再拿着东西来找你们人总在了吧?” “你现在有住处?”秋露反问,“没有住处你就敢揣着这玩意儿到处跑?也不怕被人看见,杀了你把东西抢走。” “杀”字一出,小黑后脊背陡然发凉,他想起赌场里那群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的人,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有这玩意儿,还不得杀人越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秋露:“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你把东西就留在我这里,我给你看着。左右你都是要当给我的,等他们回来,我直接拿给他们看,还方便。” 小黑听这话立马不乐意:“把东西留你这儿,你要是占为己有了我找哪儿处说理去?” 秋露摆摆手:“你放心,我给你立个字据,我们都签字画押。三日后你拿着字据来找我,东西保准还在。” 说罢,她拿出笔墨纸砚和印泥推到小黑面前,让他自己拿主意。 小黑思忖一番,突然走出店外找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来,指着他说:“你写我信不过,就让他写。” 文书既成,秋露与小黑共同签下名字按下手印,一式两份。小黑将文书对折藏进怀中,再三叮嘱:“你仔细将我东西藏好,有这文书在手,你若是将东西碰坏弄丢,就等着赔钱吧!” 秋露目送小黑离去,看了眼天色,提前闭店,回到家中时带着孩子外出看郎中的冯子年也已在家,正拿着拨浪鼓哄孩子。 秋露一手盒子一手纸张急匆匆跑到冯子年面前:“把孩子送去三叔家,你随我去个地方。” “做什么那么匆匆忙忙的?”冯子年不明所以。 秋露收拾好东西拉他出门:“我怀疑大姑娘逃来汴京了。” 夏日昼长,村舍升起袅袅炊烟,天边同挂日月。乡间阡陌鸡犬相闻,二人徇着小黑地契的地址找到他的屋子,远远地仿佛瞧见一男一女从田间小路上走来,男的不过十四五岁左右,围着身旁那女子又蹦又跳。 秋露瞪大了眼睛,连忙拉着冯子年跑到一边躲起来,眼瞅着二人打开篱笆小门走进茅草屋。 冯子年难以置信:“这……这是穆娘子?” 秋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记忆中的穆宜华雍容端庄,风光无限,如何变成了这般荆钗布裙,乡野村妇?她到底在汴京城受了何等罪过才成了今日这副狼狈的样子? 秋露与冯子年在夏日的夕阳中立了半晌,谁都不敢上前叩门。眼见着暮色将至,秋露心一横,几步上前“咚咚”地把门敲醒。 “来了……”穆长青在屋中应声,打开门微微一愣,问道,“你们找谁?” “请问……穆宜华穆娘子是在这儿吗?”秋露问道。 穆长青起了戒心,神色严肃:“你们是谁?” “小公子,我是秋露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穆长青在脑海中搜寻着“秋露”这个名字,他恍惚记得从前家中好像有一个丫鬟叫这个名字,但面前这人是不是她,那就无从得知了。 “长青,是谁啊?”穆宜华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腰间系着合围,长袖用襻膊束起,长发绾着,用一条水绿色的幞头包裹住,手中拿着的木勺子还沾着水,一身的烟火气。 她走到院门前,眼前两人的样貌将她震住,良久她才无奈失笑,颔首垂眉复又掀起眼帘:“好久不见啊,秋露,冯郎君。” 第 97 章 暮色降临, 四人围坐在桌边,烛火微弱的光芒照着简单的四菜一汤,没什么肉食, 豆腐在汤水中漂浮着, 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热气氤氲, 虽是朴素但颇为温馨。 秋露迟迟不敢动筷子, 只有意无意地瞟穆宜华,穆宜华感知到,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先吃饭吧。” “大姑娘……” “叫我穆娘子吧,你的身契已经不在穆家了, 两年前就不是穆家家仆了,如今又是明州城里排得上名号的当铺掌柜, 不必再如此称呼我了。” 秋露嗫嚅着嘴唇没再说话,双手捧着饭碗微微颤抖,右手木然地将碗中米粒往嘴里拨。 世事无常,今日你有登云高台明日顷刻塌, 今日他家屋漏袄破明日万千厦。 秋露看见穆宜华手上红迹斑斑,心中五味杂陈。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秋露起身要帮忙收拾碗筷, 被穆宜华拦下。她想放下任由穆宜华打扫, 可心中仍旧不忍,还是跟着她到了院子里, 一同接水夹着皂角洗碗。 冯子年帮着穆长青收衣服, 曾经的主仆二人便聊起天来——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穆宜华问道。 “大姑娘, 小黑是你们邻居,对吗?他偷了你的钗子, 现在在我们那儿呢。” 穆宜华惊愕:“在你们那儿?” 她与长青到处寻找未果,便笃定了小黑拿走,可如今他这人不知去向,报不报官,他们碍于身份和物件,仍旧在权衡中。不承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钗子竟是自己回来了。 “大姑娘放心,在我们那儿好好的呢。我使了个法子把东西留下了,那小子偷鸡摸狗肯定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到时候去报官,让左邻右舍都来诉苦作证,定将他拿下!” 穆宜华将碗全部沥干,感激地笑看着秋露,颇为郑重道:“多谢……那东西,很重要。” “我知道,大姑娘,我知道。我在凤喙里头看见了您和襄王殿下的姓,我就知道这东西定是您的,所以晚上这才匆匆赶来,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您……” 穆宜华颔首:“即使是我,你也不敢认了吧。” 秋露垂着眉眼,心疼地要掉眼泪:“大姑娘……汴京之难,我们也有所耳闻,情状之惨烈,生死一线,他们还用贵眷抵金银给金人还债,太后太妃帝姬都不放过,简直是禽兽行径,为人所不能忍也。您能活着逃出来,秋露还能看见您,真是太好了…… “当年您对我和冯郎私奔之事网开一面,还赐予我丰厚的嫁妆送我远嫁,秋露一直谨记在心,想着若是此生无缘报答,来世定要托生成牛马或是猫儿狗儿来您家中报恩。世事难料,竟让我在明州再次遇见了您,天灾人祸难防,但是老天爷让我们主仆二人相遇,是他再给我报恩的机会啊。” 一番肺腑之言,听得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穆宜华也抹去眼角的泪,执起秋露的手感慨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当日让你和冯郎君走,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竟是全你们一番痴情。说句实话,我也有私心,我望着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你们若是成了,怕是其他有情人也能成,可……”穆宜华恍惚一阵,苦笑,“如今看你们过得好,那我的功德也算是圆满了。” “您的功德圆满了,如今便是轮到我们报恩了。” 几人进屋,围着烛火坐下,秋露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娓娓道来。 她与冯子年回到绍兴,冯家父母对她也是礼遇有加,二人成婚后,冯家三叔看中秋露在汴京的见识,想要培养他们一同做典当生意。二人权衡之下,跟随三叔来到明州,秋露识文断句勤奋好学,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十分得体,典当行的生意有了她的加持年年攀高,如今也是明州城数得上号的店铺。她与冯子年在去年诞育一子名曰冯延寿,三口之家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不知有多幸福。 “我们现在日子安稳,就是帮着三叔把典当行做好,然后把孩子养大,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平安健康。”秋露看着穆宜华,眼中尽是感激与温柔,“多亏了您,当年若不是您,我真的不敢奢望能有今日的日子。所以您如今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向我开口,我都会帮您的!” 遇见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容易,穆宜华心中感慨颇多,心下细细思忖一番,抬头道:“小黑此人偷奸耍滑,暗地里没少算计我,如今又偷了我的东西,我定不能饶过他。可惜我在明州势单力薄,无亲无故,我那对钗子又贵重非常。以我如今的样子若说那对钗子是我的,官府恐是不信,何况……我只想把它们当做留念,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易生事端。这件事上,恐还需要你们助益。”- 三日之期已到,小黑一早便来门口等着。他不敢站在当口怕被人认出来,就去了街对面的小店坐着,但仍旧坐立难安,来来去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聒噪的人群,毒辣的日头,晚来的掌柜,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今日不宜出门。 小黑又四下张望一番,等不来秋露与冯子年,心中犹豫再三,转身就要离开,却突然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贾仁义,是不是?”来人挎刀官服,昂首阔步,一抬手就着小黑的脖颈将他拎起来,“走,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我是良民!你们放开我!”小黑双脚乱蹬,蓄意逃脱。一旁的差役瞪了他一眼,提起刀柄往小黑肚上杵了一下。 这一下简直要了他的命,清早上没吃什么东西,酸水几乎都要呕出来。 他眼冒金星,一路迷迷瞪瞪地被人提溜到衙门,再睁眼时已是跪在堂下,知府一身官袍端坐高堂,捋着须髯,高高在上觑眼凝视着他。身后百姓挤满,不乏有街坊邻居前来出气看热闹,一个个扬眉吐气,畅快淋漓。 穆宜华等人立在堂前,小黑不敢回头看他们——他知道,这回他是真的完了。 “堂下所跪何人?” 小黑瑟瑟发抖:“贾……贾仁义。” “所犯何事?” 他翕合着嘴唇,陡然一咬牙,抬头喊道:“草民……草民不知!草民没有犯错,也不知道知府大人为何要将小人抓来衙门!” 知府眯眼,瞥向立在小黑身后的穆宜华。 穆宜华身姿挺立,质而不野,昂着头,一双明眸正视着堂上知府:“禀大人,贾仁义前几日偷盗我传家之宝妄图在玉衡当销赃,多亏秋露秋掌柜慧眼识珠,知道这东西绝非贾仁义此等贩卖祖屋的好赌之徒所有,是以循迹而至,多方询问,终于找到我物归原主。今日秋田巷的诸位邻里都在,妾身也要为他们说一句,这贾仁义嗜赌成性,赌输了没钱了就去邻里家中偷鸡摸狗。 “可那些东西要么是黑市销赃,要么就是直接进了赌场的钱袋子,无凭无据,无法告状。秋田巷的邻居们苦他久矣,若非此次偷盗之物贵重,他贪恋钱财不愿在黑市低价兜售,也不可能有今日我们状告的机会。今日,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明鉴!” “呸!你们说我偷东西我就偷东西?你们是欺负我没爹没娘!你们人多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当知府大人眼瞎耳聋吗!”小黑扯着嗓子嚎叫,被知府一声惊堂木吓了回去。 “偷盗之物为何?呈上来?” 穆宜华抿了抿唇,回头看了秋露一眼。秋露与她对视,悄悄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大人,此为贾仁义送到我们当铺的钗子,妾身虽眼拙,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明眼儿都瞧得出来那绝非贾仁义能够拥有的。” 知府不以为意地打开盒子,那是一支颇为精致的凤钗,鸟喙大张好似要含住什么东西,通体纯金,唯有凤凰的眼珠点缀了宝石。他细细端详良久,合上盖子,将眼睛瞥向穆宜华。 今日的穆宜华稍稍打扮了一番,但仍旧是素色衣裙,头上亦无发饰,就一根简单的木簪子绾发,怎么看都不像是这钗子的主人。 “你说这是你的传家宝?”知府怀疑。 穆宜华沉默一瞬,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两张纸双手奉给一旁的差役:“妾身本是汴京人士,去年冬日汴京遭难,妾身父母俱亡,带着弟弟死里逃生来到明州,身无分文,唯有这一根钗子。因是传家之物,再如何穷困潦倒,妾身也断然不会典当,若是大人不信,这是妾身的汴京户籍与在流民所做的明州户籍,上头的印章真假与否,大人一看便知。” 知府接过,打开一看,那两张户籍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穆宜华”三个大字,印章也不像是假的。 “大人若还是不信,可以拿来透镜看那支凤钗嘴里的刻字。妾身姓穆,那里头也有一个穆字。” 知府再一验,确是如此。他不再怀疑,点点头,将钗子还给了穆宜华。 小黑见状,仍旧不死心:“就算这钗子是她的,又凭什么说是我拿的!我看就是这两个女人串通一气,就是在污蔑我!” “污蔑你?”秋露嘲讽道,“你有什么好让我们污蔑的?你是有钱?还是有权?你什么都没有我们污蔑你什么?” “肃静!”又是一声惊堂木,震得场下身躯一震,“贾仁义此言有理,你们说他偷盗,可东西却在你们这里,又有何证据证明是他偷的呢?” “我们有!”秋露理直气壮,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上,“这是当日贾仁义将东西送到我们当铺时留下的字据,他好赌,欠债无数,仇人无数,怕被人知晓身怀此物招来杀身之祸,是以想要把东西放在我们店中,并且立下此文书作保,以免我们私吞。那日为我们写文书的书生我们也叫来了,人证物证俱在,大人请看。” 那书生本是在街边摆摊替人写信赚钱的,因不明就里也不敢虚言,那日所做之事在堂前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贾仁义的身,今日是我们约定定价的日子,他必定将文书带在身上!” 小黑一听,还未等差役上前搜身,连忙将文书从怀中拿出来塞进嘴里嚼烂了咽下,围观的百姓目睹此景,顿时炸开了锅,骂声滔天。 知府眼见着小黑将东西咽下去,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咽下去本官就判不了了?” 小黑身形一定,惶恐地抬头,眼泪已流了满面,洇湿的纸张半截在腹中半截在喉咙,听见这话,只见面颊慢慢涨红,眼睛一凸,直直地栽倒下去。 第 98 章 小黑被关进了大牢, 秋田巷的邻里终于不用再担心一早起来自家又少了什么东西,都把心踹到了肚子,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 秋露找来匠人帮穆宜华将钗子上的南珠和步摇重新安回去, 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一桩美事尽了, 一如当年。 秋露和冯子年还将穆宜华穆长青请到家中做客吃酒, 鸡鸭鱼肉, 河海生鲜,一餐普通的晚膳吃得竟比年夜饭还要丰盛。 他乡遇故人,穆宜华也不免贪杯。一时情起,席间絮叨起汴京之事,在座之人无不泪眼涟涟, 相拥而泣。 秋露替穆宜华拭去眼泪,问其后路, 想要将自己多年的积蓄给她,以报答她当年厚嫁之恩。 穆宜华笑着推辞:“那是你应得,不必心有愧疚。我如今虽落难,说出来也不怕你们觉得荒唐可笑, 心中仍有一份傲气自尊在,不愿受嗟来之食,更愿意以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份钱财养活自己。是以财帛不要, 但确实有一事恳求相助。” 秋露洗耳恭听。 “从流民所出来, 我本是想着买了那屋子后还剩下些钱,再加上我们替人浆衣赚来的, 凑一凑或许能去闹市支个摊替人写信读信的。奈何先前我与长青都病着, 微薄盘缠只够我们养病用, 也害得春儿不得已舍了自己去做妾换我们两条命……” 穆宜华叹气:“我们二人虽略有才学,但贸然去找人应聘什么账房、管家、女使, 他人知我们是汴京流民必定也不用我们。所幸如今得遇见你们,还想问一下,可有什么活计营生能够说与我们?” 秋露见惯了穆宜华统领上下,神采飞扬的模样,看她如今不免心中心酸苦楚又心疼。她实在不愿看穆宜华为人驱使,要她想象她做女使供人使唤的样子,秋露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她思忖一番,与冯子年对视一眼,转头对穆宜华说道:“大姑娘,我们三叔近日想要在明州城北开一家玉衡当的分店,让我去当大掌柜。开了分店肯定是要账房先生的,不知您……愿不愿意?” 听见这话,穆宜华眼睛一亮:“真的?” “店铺三叔已经买下来了,只要装潢一番,两月后便可开张,只是这店中小事我们可以做主,可这挑选账房先生乃是店铺大事,我们做不了主,不过我们能同三叔说道举荐。大姑娘您以前在汴京管着一大家子人和财物,让您管一个小小分店必定不在话下!” 穆宜华垂眸沉吟:“如今的玉衡当是谁在看账?” 冯子年答:“就只有我们三个,这种东西假手他人,三叔也不放心。不过穆娘子本是秋露的东家,也曾对我们有恩,不算外人。” 穆宜华轻笑:“与你们而言是,但于你们三叔而言却不是,这一关主要还是看你们三叔。” 她眼睛转了转:“到时候你们可会贴榜招人?” “会,三叔说竞者强也,比试一番才能知道谁是个中好手。” 穆宜华的手指敲着桌案,良久抬起眼,眼底一片澄澈坚定:“好,那我就去比比。”- 玉衡当开分店的消息在明州城不胫而走,人人都知晓这当铺前途大好,听闻要招账房先生,皆挤破了脑袋争相报名,无一不是三四十颇有经验的算账老手。 秋露与冯三叔说了穆宜华此人,隐去其身世,只说是汴京逃亡而来的贵家娘子,统管家中财帛宝物,专心细致,见多识广。 冯三叔认真听下来,蹙眉捋着胡须道:“贵家娘子必定娇生惯养,受得了为人使唤,替人算钱的苦?” 秋露立即点头:“能啊,穆娘子从前在汴京的时候就十分能干,阖府上下都听她打点,是个有主意会做事的主儿,不似寻常闺秀娇惯,厉害得很!” 冯三叔闻言瞥了秋露一眼:“你似乎对她颇为仰慕,在汴京时交集颇深?” 秋露神色一怔,旋即笑道:“侄媳在汴京只是小小女使,哪能见着她们?只是有所耳闻,坊间都传这位穆娘子的能干。何况又是从汴京逃出来的,怪可怜的。三叔不是也说,英雄不问出身,能者居上,不若便给她这一次机会,让她试试吧?” 冯三叔仍在犹豫。 秋露眼睛一转,换了一副说辞:“三叔您想啊,我们开当铺的最重要的不就是眼光与诚信吗?她家中曾经富贵,见过的宝贝必定不少,加之她如今落难,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是我们能做那个雪中送炭的人,那她的忠心与感激也是不可多得的财富啊。何况,也不是一定要她,我们不还要考试的吗?” 秋露一再劝说,冯三叔也看出她心愿意,只想着此女子怕是与秋露的渊源颇深,又有过人才能才惹得她三番五次游说。这样想着,便也勉强点头答应。 八月初七的早晨,穆宜华梳洗一番,本想着找几件得体好看的衣裳去充充门面,奈何囊中羞涩也只能作罢,只穿了一件素面抹胸和半袖纱衫,套了条鹅黄麻袴,用一根琉璃簪绾发便出门了。 街市熙来攘往,冯三叔看着店中站着的应试者们,眼光瞥向门外。一年轻素丽的女子从外款款而来,妆容清淡,面不施粉,眉目亲和,让人望而生喜。 店中另外的应试者们见着很是惊奇,他们有中年的有年轻的,但无一不是男子,见着这般年纪的姑娘出来露面谋生,还是账房先生。 有不信,有轻视,有惊讶,又鄙夷,然而穆宜华却没有在乎他们的视线,走到冯三叔三人面前行了礼,笑道:“掌柜的好,我来应征账房先生。” “小姑娘识不识字啊?这儿可不是你嬉闹的地方,若是钱财不够花了回去找你家相公啊,叫你出来抛头露面算是怎么回事?”其中一应试者看见穆宜华纤瘦的模样便不将她放在眼里,嘲笑道。 秋露一听这话颇为不满:“那我也是女子,照您这话,玉衡当我是不是也不该呆着?” 那人见秋露发话,觍着脸笑道:“那秋掌柜您是又能耐的,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能像您这样呢?” 呸!秋露在心中啐了他一口,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再继续发作。 冯三叔瞧了那人一眼,嗤笑一声,摆手道:“刘邦发迹前不过一泗水亭亭长,韩信胯下之辱,司马迁腐刑难逃,但终究都是成了大事之人,可见这世间英雄有的是出身低微受非人磨难之人,只要志向远大,见识广博,必有腾飞鸿鹄之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眼界、见识、能力还有诚信,这位丈人输了前头两样,那后面的,也不必考究了吧。” 冯三叔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在场应试之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方才讲话那人也想不到随口之言竟是让自己错失了这次机会,秋露瞪着他,没好气:“今日天气炎热,还是劳烦你跑一趟了。” 那人红涨着脸,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抬头却见冯三叔面色不霁地盯着他,后脊背一凉,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冯三叔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让冯子年将账册搬上来。 “这些是新抄的陈年旧账,半柱香的时间,看你们能算多少,越多越对者胜出。” 店中无人言语,只有算盘拨动的当啷声。穆宜华先是将正本账册前后翻阅了一下,这本账分为十二月,每日记上物品转手与收购的名目和价格,月底结余盈利。半柱香,看这账本的厚度,她能算到四个月的。 拨算盘与她而言可是太容易了,对着明细一个个算下来不是难事,只要稍微仔细一点,常年算账之人大都不会出错,可若真是这样,冯三叔设这一关卡的意义又何在呢? 她边算边瞟那些物件儿的名字,有好有坏,只一样东西瞬间撞进她的眼睛里——白玉玛瑙璎珞,进价十五两,出价二十五两。 穆宜华没多想,顺手在那儿圈了一下。 冯三叔眯了眯眼,将目光瞥向站在一旁的秋露:“有没有做掩耳盗铃之事?” 秋露倒吸一口气:“万万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 半柱香燃尽,检验试题,剔除三人,还剩下三个。 冯三叔将几人的账册拿起来端详,点评道:“李师傅和张师傅是老师傅了啊,算得是又快又准。穆娘子虽年轻,但是这算数也是顶好,只是效速上略逊一筹,不过……有一件事你们三人中只有穆娘子发现了。” 他举着账册上穆宜华画出来的那个圈:“这笔出账是错的,白玉玛瑙璎珞,不管这件东西做工有多粗糙,但是只要有白玉与玛瑙这两样东西,它的出价就不可能只有二十五两。” “这种姑娘戴的东西我们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另外两个师傅开始抱怨,“再者说了,若是在寻常日子里,那我们全部算完还是会回头看一遍的嘛。” 冯三叔也没反驳,只笑道:“两位师傅言之有理,不过二位也不必心急,我们还有第二轮比试。要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眼光是最最重要的,收上来的是寻常物件也就罢了,若是主顾说他们的东西是秦代的,是汉代的,是唐代的,那我们这双眼睛可就要看仔细了。” 冯子年搬出店中的几件器物放在当中,分别是一个香炉,一件银香囊,一件双鱼玉佩和一卷未展开的画卷。 “这几样东西,有古时候的也有现在的,有作伪的也有真品的,就看三位如何甄别了。” 那两位老师傅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穆宜华。穆宜华站着不动,伸手示意他们先去:“两位老丈人先请吧。” 张师傅心一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几步上前俯身查看,他端详一会儿,指着双鱼玉佩道:“这个是唐代的,是不是?” 冯子年笑着摇了摇头,张师傅不甘心地还想再试试,李师傅也上前细看,又指着香炉道:“那这个是汉代的。” “你确定?”冯子年反问。 “我确定!”李师傅突然自信,“这个就是汉代的,而且是个真品!” 穆宜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又觉失态连忙捂住了嘴巴。 “你笑什么笑,有本事你来认!我就还不信你一个小娘子见识还比我们多!” 这话刺耳,听得穆宜华心中不悦,她上前一件一件器物过目,看了一圈,仰起头来,嘴角带笑:“这香炉确实汉代的,不过是作伪的赝品,这银香囊确是唐代真品,而这双鱼玉佩应当是现在寻常女子的饰品吧。还有这副画……” 穆宜华看向三人询问:“不若将这画打开来,让我瞧瞧?” 冯三叔应允,秋露与冯子年二人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展开。 画卷偶有残破,似是被火燎了,穆宜华盯着画中人,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生气,徒留一副躯壳立在那儿。 “穆娘子,穆娘子!”冯子年喊她,“你怎么了?” 穆宜华吸气犹如回魂,她艰难地笑道:“这画是前几年刚画的。” 冯三叔听罢,心中惊讶又赞许,这女子衣着普通,可眼光却如此狠毒,一眼定乾坤,每一件的底细都被她摸得清清楚楚。 “敢问穆娘子,是如何一眼甄别的?尤其是那个香炉,这可是我们这儿一等一的作伪高手做出来的。”冯三叔真是太好奇了,饶是鉴宝老手的他,也不敢一眼下定论。 穆宜华面上无甚波澜,甚是谦虚地说道:“妾身不懂鉴宝,只是曾经出身富贵之家,觉得这东西……和以前家中放着的,不一样罢了。” 第 99 章 穆宜华留了下来, 冯三叔对她好奇极了,想问她身世,却又怕触及伤口, 只好闭口不言。 他交代好店中事宜, 让秋露当了分店掌柜, 穆宜华则是账房, 得闲也要帮着看看收进来的器物,一个月一两银子,一年到头若是经营得好就给赏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往常千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的自己见着一两都能开心成这副模样。她强忍着心中喜悦, 对冯三叔行礼致谢。 “是你个有能耐的姑娘,切莫埋没了自己的才华。”他笑说着, “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街市仍旧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从前穆宜华总嫌烦, 如今却是头一遭听出了繁华热闹的意味。 三人将器物都收进库房,穆宜华看着那副画目不转睛,忍不住问道:“这幅画你们从哪儿得到的?” “是一个富商北上时遇见难民看他们可怜收的, 本以为只是一副寻常的画, 不承想竟是如此佳作,也是意外之喜。” 那副画还没有收好, 穆宜华又悄悄打开——画中女子姿态各异, 或坐或立, 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画中山水叠错, 曲水流觞,美不胜收。 这画不是别个,正是当年穆宜华返京受邀参加金明池上巳宴所绘的《春宴图》。只是这画不再是从前那般干净华美,它与她的作者一样,饱受战争摧残流离,远离故土,辗转各地,终于在明州这片远离汴京的江南之地重逢,只是物是人非,上头画着的这些玲珑女子,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也在那场灾难中被金人变成了“两脚羊”牵往北地,如今活着的恐怕也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那富商把这东西放我们这儿,就是希望我们能找到修画之人。大姑娘你看,那题字都快被火燎没了,还有这些女子的脸都被脏水给浸湿了。那人啊,也是识风月懂风雅之人,说务必要找到顶厉害的人才行,不能糟蹋了这幅画。唉……难啊,这幅画在我们这儿都放了个把月了,实在是找不到。那富商也说算了,今晚叫我们把画给他拿过去,他自己写办法。” 穆宜华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只字未提,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将画重新卷好,放回匣中。 回家后,穆宜华将自己选中的消息告诉了穆长青,穆长青开心地一蹦三尺高,还说自己馋糖藕,央求着姐姐给自己买一点儿回来庆祝庆祝。穆宜华应允,姐弟二人上街又采买了一些东西,给隔壁的五爷和巧娘送了一点,剩下的便自己吃。 “我就知道姐姐可以!”穆长青从不吝啬对自己姐姐的夸赞,“我姐姐什么都行!” 穆宜华笑着给他盛饭:“吃了糖藕嘴巴都变甜了。” “嘿嘿,姐姐我们现在有钱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街上支个摊给人写信了?笔墨纸砚都买得起了呀!” 穆宜华摇摇头:“不,这些都是小钱,攒到猴年马月都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何况你如今才十四,这么小的年纪又不知人心险恶,若是再像上次那样,你还让不让姐姐活了?” 穆长青心中也不好受:“可我不想看姐姐一个人辛苦……” “我不辛苦,不过就是算算账而已,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穆宜华对着长青笑了一下,“相信姐姐,姐姐会让日子变得越来越好的。” 玉衡当分店刚开张,生意并不忙碌,早上来了几拨客人,当的都是金银玉器并不难定价,秋露与穆宜华有商有量,如此过了半日,二人歇店用膳,穆宜华问起那副画来。 秋露答道:“我们实在找不到好手,也不敢糟蹋那东西。昨日给汪老板送去,汪老板还觉得可惜,说是要在明州城中办一个什么……什么诗画宴,遍请城中丹青妙手就是为了修补那副画!” 穆宜华心神一动,她本意与过去诀别,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相府贵女她统统不要了,那些世人所艳羡的一切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她如今只愿在明州城挣下一份业绩,为她和长青开辟一立足之地。可那副画是她的心血,上头那么多曼妙女子都曾是她生命中活生生的存在,或许她们如今已经不在了,但是至少在那画卷中,她们仍旧是鲜活的,是神采奕奕的。 她想把她们补回来。 “汪老板有说是什么时候吗?” “就是中秋节,五天后呢。” “汪老板家在何处?” 秋露闻言愣了愣:“大姑娘您要去……等等,我怎么忘记了!大姑娘您善画啊!您可是汴京城中一等一的好手啊!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大姑娘的画技可是得过官家赏赐的,修画定是不在话下!” 穆宜华颔首浅笑,不道明缘由:“我技艺浅薄,只怕汪老板不认我的手艺,若是贸然前往,他必定也是不相信的。” 秋露好歹也曾是在穆宜华身边服侍过的人,一下子便听了出来;“等到了八月十五,我们带上月饼,我同您一起去,就说是……玉衡当感谢汪老板关照生意,祝他中秋安康的。” 穆宜华望着秋露,敛下眼眸:“多谢……” 秋露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姑娘有何可言谢?不过是牵个线搭个桥,是大姑娘自己有真本事,不然哪有这机遇?何况若是大姑娘真的修好了这画,那长的也是我们玉衡当的脸啊,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汪老板其人名汪其越,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商,粮食果肉、字画书籍已是他的寻常营生,此人麾下最最赚钱的还是他那连片成山的茶园。听秋露说,一个山头的春茶采下烘烤售出,他能挣上万两不止。 要想想他到底有几个山头啊! 穆宜华听这话面上虽无波澜,但她一早便在心中下定决心——此人,她必须结交! 中秋佳节,穆宜华为登门拜访特意换了一套头面衣裳,以显示自己最大的尊敬。 她同秋露一起拎着一盒月饼敲响了汪家的角门。 看门的小厮认得秋露,口中喊着“秋掌柜”就把人迎进了家门。 汪老板恰如秋露所言,确是个风雅之人,院落干净清雅,草木葱茏,花繁叶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连名字也起得得体响亮。 穆宜华环顾四周,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院外。 秋露回头小声嘀咕:“我以为会和相府一样大呢,还是小了些……” 穆宜华轻笑推她:“好好走路。” 庭院中传出阵阵笑声,杯盏相碰,高谈阔论,穆宜华远远看见一群人宽衣博带,鬓间簪花,席间熏香抚琴,举杯邀明月,好不快活。 小厮上前通报,在一男子耳边低语。汪其越闻言回眸,看见亭亭立在院外的穆宜华和秋露。 他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在穆宜华原先的构想里,能挣出这么一份家业的估计已经是个近五十的老头了。可面前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五官俊美分明,深眉星目,高鼻薄唇,发髻用玉冠束起,鬓间簪了一支杏花,是个典型江南男子的模样。他双手背负,气质沉稳干练,双眼看见穆宜华时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又错开眼睛看着秋露,笑着迎上前:“秋掌柜登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秋露笑着将礼盒递上:“汪老板能去我们店中那才是蓬荜生辉呢!喏,望您中秋安康,一点小小的心意。我们贸然造访打搅了你们佳宴,还望你们不要怪罪才好。” “秋掌柜哪儿的话,当年若不是你们三叔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不会有我汪某今日了。玉衡当的生意自是能照顾便照顾的。”他笑着将目光移向身边的穆宜华,“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玉衡当新来的账房先生,穆娘子。”秋露赶忙介绍。 这倒是新奇,汪其越浅笑着看了一眼穆宜华:“女子做账房先生……那这位穆娘子定是有过人的才能了。” “可不是嘛,今日来除了给您送礼,还有一件事要同您商量。”秋露笑,“先前您在我们店中放的那副画一直没找到修画之人,我们心中也煞是愧疚。但今日,我们把人给您带来了。” 汪其越听完这话,将目光落在穆宜华身上。他承认这个女子周身气质非比寻常,今日这样的场面,若是寻常市井女子不是害怕也是惶恐,可从进院到如今说话,她全然没有怯懦之色,一双杏眸澄澈明亮地、大方坦荡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退却,即使今日的她粗布麻衣,依然掩盖不了那双眼睛透露出来的镇静与泰然。 他忽然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女子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可是…… 他回头望了一眼立在那庭院中的蓝袍男子,略有些抱歉地朝秋露颔首:“秋掌柜,实在不是我拂您好意,只是在您来的前一步,我已经找好画师了。” 第 100 章 “找好了画师?”秋露惊讶。 “是啊, 是陆阳书局引荐来的蓝先生。”汪其越将她们二人引到席间介绍,“不过你们应该更熟悉他另外一个名字,南庐。” “南庐先生?”秋露闻言睁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风靡两浙路书画行的南庐画师。 “南庐先生曾北游汴京, 偶遇大内画师, 技艺切磋数月, 精进非常。蓝先生方才看了那副画,说这画恐是出自大内,若是寻了一般的人来怕是要弄巧成拙。不过汪某还是要多谢秋掌柜好意了,不若同穆娘子一道坐下喝杯酒再走?” 秋露为难地看了看穆宜华,刚要接话就听她说道:“敢问蓝先生师承哪位大内画师?” 蓝先生有些意料之外, 但还是如实回答:“朗宁郎画师。” 此人穆宜华识得,说来他们也算半个师兄妹。穆宜华自小时候被准许进翰林图画院学画, 便是朗宁的师父孟溪教的,孟溪工仕女与花鸟,设色明丽,绘人绘物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然朗宁性子宽厚木讷, 常参不透孟溪画中意境笔下艺技,自扰自苦,只得另起炉灶转攻山水。 朗宁若是要教画山水那还是上乘, 若是要教画仕女, 那他自己必定都是抱头逃离。 穆宜华看着面前这个比她大了一轮的便宜“师侄”,浅浅一笑, 眼里突然多出几分光。她忽然上前佯作惊喜:“您就是蓝先生?久仰大名, 今日得见您真容实在是太难得了。” 蓝先生显然见多了这样的仰慕者, 只是笑笑,没有太多表示, 可穆宜华夏一句话却让他颇感震惊。 “若是可以,可否请蓝先生与我比试一场?”穆宜华笑着问道,面上是年轻女子特有的天真与期盼,让人望了不禁自满飘飘然,“我自幼喜画,家中也曾请过不少名师。奈何如今家道中落,夫家亡故,再难提笔。今日能在此地遇着蓝先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请蓝先生答应吧!” 秋露连忙添柴加火:“哎哟,我们穆娘子是真心爱画的。您是不知道她刚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就动过修补的心思呢,但怕自己难以服众,所以不敢开口。今日圆月难得,相逢也是难得,不若就全了我这姐姐的心思吧!” 汪其越有私心,她知道秋露带人来就是冲那副画,这穆娘子的技艺到底如何?又为何一定要修补那副画?若是她真有那样的本事,那她的来历又是什么呢?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小猫的爪子在他心里挠。 “蓝先生,如何?”汪其越笑道,“不若就答应她,全了这一桩风月雅事吧?” 众人劝说,蓝先生不好推辞,只好应下。 花前月下,丝竹声声,笔墨纸砚齐备,二人就座。 “今日乃是中秋月,不若……便以思乡为题吧!”汪其越道。 穆宜华闻言思忖半晌,她抬头望望天,只见圆月空悬夜幕——思乡?故乡? 她的汴京。 风华绝代是它,繁华鼎盛是它,尸殍遍野是它,血流成河还是它。 她的故乡是整个国家最耀眼的都城,也是最恐怖最惨绝人寰的地狱。 她的父亲她的家都覆灭在那一场大雪中,她的伙伴她的姐妹也都在那一场劫难里沦为了阶下囚,仿若蔡文姬一般远离故土,从今往后也只能看见北地金国的凄风冷雨。 蔡文姬啊蔡文姬…… 穆宜华灵光乍现,提笔挥毫。 线香燃尽,《文姬望月图》画成——天色穹庐笼盖四野,草原苍苍,风吹现牛羊,一女子着汉家衣裳抱琴望月,眼中哀伤悲愤,北风呼啸,卷起她的衣袂裙裾。 这场比试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的时间,可《文姬望月图》线条虽不复杂,然笔触顺滑有条理,发丝衣褶毕现,女子眸中泪光点点,神乎其神。 再看蓝先生,画的是崇山峻岭,瀑布高悬,明月千里,游子屋中仰头,烛光如豆。一幅画见山水之磅礴,星月之光辉,行客之渺小,足见功底。 穆宜华在心中对自己“师侄”的画评价一番,点了点头——到底是朗宁的徒弟,笔触技法确实颇得真传。 众人观之,感叹蓝先生技艺精妙绝伦,感叹穆宜华深藏不漏,只觉二人不相上下,只等汪其越作表。 这一轮下来,汪其越早已看透:这根本不是什么仰慕什么比试,穆宜华此前怕是根本就不知道朗宁是谁。她就是在为自己寻求机会展现技艺,就只是要让他汪其越知道——她穆宜华才是修画的最佳人选,除此之外,绝无他人。 野心勃勃,却深藏若虚,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惧,到底是要什么样的家世才能养出她这般才气与沉着? 蓝先生混迹江湖多年自然也不是个吃素的,他只望了一眼穆宜华的画便笑道:“穆娘子……是真的要与我切磋切磋啊。” 穆宜华福身:“蓝先生承让了。” 汪其越看破不说破,只将话抛给蓝先生:“蓝兄觉得如何?” 蓝先生笑道:“后生可畏啊,穆娘子画的仕女宛若生灵,与画中女子如出一辙,看来与这幅画有着莫名的缘分啊。少年出英雄,穆娘子有如此才情着实难得,不若全了穆宜华与这画的缘分吧。” 汪其越见他答应,又看向穆宜华:“穆娘子意下如何?” 穆宜华恭敬谦虚,俨然晚辈模样:“难为今日蓝先生愿意同我切磋一番,了我此生夙愿。蓝先生清风亮节,折节下士,愿意给晚辈机会,提携晚辈,是我之荣幸。汪老板愿意信任我,我心中也甚是感激。若是此后修画有任何不妥之处,还请蓝先生不吝赐教。”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任是蓝先生都被说得心服口服。 穆宜华如愿以偿,汪其越许她每日得空来家中修补,开的报酬也极为令人心动,若是修的好,便给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穆宜华在心中盘算着,可以在明州城置办一套好的宅子了! 那小破屋虽修葺过,但到底冬冷夏热,蚊虫甚多,能忍一时如何忍得了一世,穆宜华心中的算盘打得“噹噹”响,连买了新屋子后放什么家具都想好了。 二人临走前,汪其越问她:“你就如此有信心,一定赢得了蓝先生?” 穆宜华装模作样假笑:“这场比试如何有输赢?是前辈让着后辈呢。” “他们看不出来,我们还看不出来?”汪其越反问,他端站着凝视穆宜华,猜道,“你……莫不是曾经见过那副画?你是北地逃难来的人?” 穆宜华咧嘴笑了,这回倒是真诚:“汪老板,英雄不问出处,即使我是阴沟里长大的小女孩,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能反悔了。” 汪其越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失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百两而已,如何会欠着你?夜已深,明州城虽不宵禁,但还是要小心,我让下人送你们。” 一桩心愿了,穆宜华回家的步伐煞是轻快。她都快忘了自己上次这般高兴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父亲离世开始,她的生活了最多的只有阴霾——死亡、失去、污蔑、流离,老天爷好似要她把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经历一遍才甘心似的折磨她。如今他终于消停,愿意给她那么一点点曙光、那么一点点温暖与慰藉。 至少还有朋友,还有弟弟,还有钱,那么她怎么样都能活下去。 若是此前的她还觉得这世间无可留恋,那么当她看见那副画后她就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 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战乱中死亡,他们的生命戛然而止,而她却能够活在这个世上,这难道不是一种奢侈与馈赠吗? 她还能见着日月星辰,还能听见人声,还能摸到滚烫与冰冷,她是这个世间鲜活的生命。 她穆宜华,四岁开蒙,六岁习画习香,十一岁拜入翰林院师承大拿,十七岁作《上巳春宴图》得天家赏赐,收入国库,传抄后宫;穆府上下百余口人,她管;庄子店铺农田,她操持;兵临城下,万般无奈,她固守穆府,保护府中众人直至最后一刻。 她本该是这样的女子,她穆宜华就是这样的女子! 被污蔑构陷,被欺压□□,被指摘唾骂,那不过是她人生中极为短暂的、一去不复返的一段路程而已。 不必惧怕,不必缅怀,前方大路坦荡,条条都是光明路。 她想,穆宜华,你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 101 章 《春宴图》没什么大的损坏, 赵阔曾经题字的地方被火烧了个洞,污水洇湿了画面,其余都还可见。 穆宜华审度一番, 心中大致有数, 本想自行上街采买修复用具, 但心思一转, 在纸上列下清单转手请于汪其越。 那么多东西至少要五两银子,要是买好点都不止,她才不花这个冤枉钱。 可汪其越家大业大显然不在意这些小钱,大手一挥便拨了三十两让穆宜华看着买,若是瞧着更好的, 钱不够再问他拿。 穆宜华得了令,开心地从街上搜罗回来一大堆物件儿, 挑了天晴朗的日子开始动工。 支起斜架,穆宜华将画卷展开平铺其上,又命人取来沸水以壶装之,自空白处浇灌下去, 又拿上排刷引流,用稍微晾凉的热水缓慢冲洗画心,黄黑色的污水自画上被一点点带下来。她又用热毛巾拧成长条, 在画上轻推慢滚, 边滚边挤,如此几番, 污水渐渐转成茶色, 用巾帕吸至半干, 将画转移到阴凉处覆盖,开始拆背面的命纸。 汪其越今日得空, 听闻她已经开始修画便过来瞧瞧,却正巧看见府上的仆人也都围在书房的窗边张望,口中窃窃私语:“哎,这穆娘子是真有能耐啊,刚刚看见她拿着那沸水浇下去,我心肝儿都颤了一下,这要是把画卷给烫坏了可怎么办啊……” “穆娘子说了,这副画出自大内,用纸用色用墨都极为讲究,过一遍沸水根本坏不了,就是要这么修的!” “哎,你们是不知道,穆娘子去买纸的时候在书画坊里转了一圈,都看不到想要的,直接给掌柜的列了清单,说要按照上面的原材去做,贵了好多钱呢。我本来还问穆娘子需不需要买颜料,穆娘子说画色没有脱落不需要买,若是真要买,那就不能用银子了,得用金子。” “金子?什么颜料这么精贵啊?” “穆娘子说了,这副画的颜料都是用矿石磨出来的,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可不是随便几十两银子就能打发的了。所幸画心保存完好,只要重新做了命纸买了墨就可以了。” 汪其越站在远处听着,眼神又望向在书房里头忙碌的穆宜华。 她已经将背后的命纸细心剥离,又用水滴修补小漏洞,画心上浆拣毛,拖平命纸,背光阴干。背光所见极多裂痕,穆宜华亦裁下稀碎宣纸背后填补,最后阴潮上墙,以待晾干全色。 一切完工已是日落月生,书房里也点起了温暖的烛火。 穆宜华交代完汪府下人注意事项,便起身要告辞,忽然有侍女进来传话,说老爷想留穆娘子用晚膳。 穆宜华心中想着穆长青,本想推脱,侍女又开口说穆小郎君那里已经有人送去饭菜了,让她在此处安心用饭。 这是定要留下人的架势,穆宜华也没说什么一口应下。 今日的汪府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穆宜华跟着侍女一路走到前厅,便看见路上许多人看着她笑——那种惊讶、艳羡、恭维的笑意。 汪其越准备的晚膳很是丰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年三十过除夕了呢。 可转念一想,富裕人家吃东西就是逢喜欢的吃,谁还挑日子呢?如此想着,穆宜华便也心安理得地坐下。 席间只有他们二人,等到门关上也不见有其他人来,穆宜华问道:“尊夫人呢?怎的不见她来?” “夫人多年前离世,如今有一孩儿送去了绍兴大儒处读书,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汪其越示意侍女给穆宜华斟酒。 穆宜华推辞喝茶:“原是如此。” 她转移话题:“明日若天气晴朗,我一早过来补色,阴干后重新装裱便完成了。” 汪其越笑:“当初蓝先生向我保证能在一月中修补完成,你这不过花了半月就能完工了?” “能啊。”穆宜华尾音微勾,略有些骄傲。毕竟是师叔嘛,又怎能在小辈面前丢脸呢? “一直未敢询问穆娘子的过往,可穆娘子这一手的傲人技艺属实夺目,在下冒昧请问……您师从何处啊?” 这问的哪是师父,而是身世啊,若是曾经温饱难足,又怎会有闲工夫去将这等东西学到精进? 在聪明人面前装傻就是最蠢的行为,穆宜华开门见山,也不藏着掖着:“如汪老板所见,我就是从汴京逃难出来的,可究竟是商贾之家还是官宦之家,我不想明说,想来汪老板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汪其越闻其言,面有了然之意:“初见穆娘子便觉气度不凡,果然是身世坎坷之人。穆娘子有如此才能,拘于玉衡当,甘心?” “实不相瞒,这世人总觉得女子不如男,许多男子能做好的事情他们却认为女子不能,可冯三叔却不如此,他选我就只是因为我的才能,我很感谢他。” 汪其越注视着她,颇有些惊异她能说出这番话,旋即又笑道:“穆娘子有情有义,在下甚是感佩,但有一事我还是要同你明说。你才华难得,若只是局限于一间当铺一幅画,很是可惜,你若是愿意,可来我麾下,你也不用着急答复我。九月十七,在明州城郊有一随园秋宴会,届时两浙路许多书画大师皆会赴宴以诗画会友,你若愿意我带你去。” 画师想要发迹,单纯靠书画买卖根本成不了大器,即使能成耗时久矣。可若是能见着前辈,不说提携,哪怕只是点评几句,在宴会上露个脸留个印象,那也是千金难求的。 穆宜华感谢冯三叔知遇之恩,却也不甘于仅仅如此,不然她也不会抱着月饼和秋露来到汪府——她想要的,更多。 “今日用完膳,我叫人送你回去,你可以明日再来……” “好,我跟您去。” 汪其越见其如此干脆,失笑道:“不怕我是骗你的?” “生意人最重要的是讲诚信,您这么年轻却能在明州城挣下那么一份家业,显然是个厚道诚信的人,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跟着您。而我,只是个无名小辈,无财无权无势,您图我什么?再退一万步讲,您与冯三叔有交情,我又是他保下的人,您不会骗我的。”穆宜华眨了眨眼睛,笑回道。 《春宴图》很快就修复完毕了,穆宜华最后补了赵阔的题字。她的字自小就是临摹赵阔的,是以补断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重新装裱的画卷在汪其越面前徐徐展开,人物重现荣光,五色重现光彩,那些汴京旧人旧事旧梦如在眼前。 汪其越沉溺其中,拊掌叹息:“好手笔,真是好手笔啊!浑然天成,竟让人看不出纰漏修补!穆娘子真是高手!我看这画无有落款,只有一处题字两处印章,这题字的定然是民清此人,那作画的这个夭夭……夭夭……”他咂摸着,“莫不是个女子?” 汪其越扭头看穆宜华望寻求认同。 穆宜华低头喝水,装傻充愣:“可能吧。” “此二人必定是夫妻。” 穆宜华被水呛死。 画卷被收起来,汪其越又命人拿上一套衣裳和头面,铺开一看,是当下时兴纹样的湖蓝色褙子、玄色三裥裙各一件,还有水晶簪象生花等各一套,未等穆宜华问,他便开口:“十七日要去的地方非同小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给你准备了一套衣裳首饰,你就当我多事,收下吧。” 穆宜华懂事情分寸,何况她还帮他补了画了,这点报酬她还是会心安理得收的。 “还有这五百两银子。你差事干得好,三百两我觉得亏待了你,四百两又不大好听,所幸给你凑个五百两,给自己还有家中的弟弟添点东西吧。” 穆宜华从善如流,道了声谢,不推辞,直接将五百两交子收进袖子中。 九月十七日,汪老板驱车至穆宜华家门前,惹得街坊邻居纷纷围观,连巧娘也耐不住性子直接冲到穆宜华的院子里问那男人是谁? 穆宜华笑道:“汪其越汪老板。” 巧娘还是不认识。 “做生意的”。穆宜华言简意赅。 “明州城里做生意的多了去了,我没见过哪个长得那么俊还那么年轻有钱的。”巧娘言语中尽是揶揄,看着穆宜华可劲打扮自己,心中越来越好奇,“你们去哪儿呢?去郊外玩儿吗?你……你们打算成亲了?” 穆宜华正对着镜子比对簪子的位置,听见这句话不禁笑了:“只是生意上的主顾罢了。” “生意上的主顾送你那么多东西?他心思不正,绝对没那么简单!你听姐姐的,今儿个晚上他送你回来,你让长青不要点灯,看他怎么说怎么做。” 穆宜华抿胭脂:“没那么多事儿,他只不过是怕我丢他脸面罢了。” “就你这个模样他还怕你给他丢脸面?那这男人怎么不去找天上的织女啊!” 穆宜华笑着起身,最后用梳子篦了一下碎发,起身出门。巧娘一把将她拉住:“你记住我说的话啊,你们家春儿嫁的好,你也给自己找个好人家,不能总是自己一个人这么过下去吧?再者,若是那汪老板真这么厉害,有他这么个姐夫,长青以后的路也好走啊!” 穆宜华没有答话,边走边说:“长青今日去玉衡当帮忙了,我今日若是回来晚了,还烦请巧姐姐帮我照料一下孩子。” 汪其越见她出来下了马车,邻居们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只得窝在家中要么趴墙要么趴窗。穆宜华走到他面前:“汪老板不知我们贫苦人家素日里无趣得很,这般招摇够他们嚼几天口舌的了。” 汪其越替她挡着车顶边沿,虚虚扶着她上了马车,轻笑道:“管别人做甚,这是你应得的。” 第 102 章 睢园秋宴会开在城郊, 他们到时已是宾客满座。侍从将二人引至席上,穆宜华安静地跟在汪其越身后,不由得惹人侧目。 “哟, 汪老板今日身边的佳人我没见过, 是哪个坊里的小娘子啊?”说话之人言语轻佻, 目光在穆宜华的身上流连。 出言不逊, 穆宜华冷了脸瞪回去,不屑一顾。 那人也是明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时被这般怠慢过,提着气性就要上去计较,却被汪其越挡在面前。他笑道:“吴兄, 这位便是我向你们提起过的穆娘子,修复春宴图的那位。” 那人神情一愣, 也似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又碍于面子不肯低头悔改:“噢,原来是她,本以为是位风华绝代的大家, 没想到竟是这般土包子。汪老板今日将她带来,也不怕失了自己的面子。” 汪其越也没有当面驳斥,只笑道:“汪某哪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今日我们在这儿也是为了热闹, 顺带啊欣赏欣赏佳作,不要坏了兴致。” 汪其越随意搪塞敷衍几句, 那人作罢, 去了别处寻乐子。他转头宽慰穆宜华:“此人祖上殷实, 十足纨绔子弟,他爱吹大家也都随便捧捧, 手上没有真本事,说的话也就是逞口舌之快,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别搭理他。” 穆宜华心中仍是有气,她看了汪其越一眼,没说话。 宴会开席,举办者是陆阳书局的老板,明州城书画行行长,掌管着这江南灵秀之地文雅铜臭事,穆宜华环视四周,深觉来对了。 陆阳书局三年一届书画拍卖,遍邀显贵富商大儒与名家,网罗各地文人墨客的奇珍异宝书卷雅集,为的就是再造声势,保全自家在两浙路书画行的名气与地位。 这席面的设置也颇为雅致,没什么熟食,就只有五色糕点与风月佐酒,糕点模样斑斓各异,咬一口却觉得不怎么好吃。各种碗盏酒壶也精致,可里头盛放的酒水却寡淡如水。 穆宜华只是略微吃了几口便有些失望地放心,这样的精心的宴会,本该在食物熏香帐设等方面都下功夫的,毕竟是请人赴宴,可如今看来倒像是希望他们尽快将钱花完然后一走了之,省的他们再在这些开销上下功夫。 “若是觉得不好吃,等一会儿散席了我带你去知味馆。”汪其越说道,“陆阳书局的董老先生已过花甲之年,如今是他儿子接手生意。小董先生有志向也有野心但为人处世不周全,有时又太过急功近利。近几年也经常惹得同行不满,但都碍于董老先生的面子没有说。” 汪其越有意无意地和穆宜华说着席面上各个人的履历平生与性格,听得她倒是有些惊讶——惊讶他如此坦诚。 在董芳绪一长串说辞结束之后,陆阳书局终于拿出了第一件藏品《青绿山水图》。 穆宜华一眼便看出是朗宁所作,这副画本被好好得藏在大内,却又像自己的那副《春宴图》一般千里迢迢流落明州。 董芳绪在台上口若悬河津津乐道,他神采飞扬,炫耀着自己得到了一件多么大的宝贝。这是大内珍藏,是稀世画作,是难得珍品。 台下的人们眼睛发亮,无不渴望凑上前去一探尊荣。 汪其越问她真伪,穆宜华沉默地看着台上画作,木然点头。 董芳绪看着台下热切,心潮澎湃,面色红光发亮,他又吩咐伙计去将压箱底的东西纷纷抬上台面,除却那些她所熟悉的画卷,甚至还有她在大内只敢远观而不敢触碰的藏品。他们汗着手抚摸它们,指着落款与印章诉说着它的来历与价值。 “这些全部都是宝贝,汴京遭难啦,这些东西被宫里逃命的内侍宫女偷了出来,我们这才能得手呢,都是真迹都是真迹!若无此等缘分,我们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好东西啦!”董芳绪吆喝着,让底下的人一件件儿出价。 五百两,一千两,三千两…… 喊价声此起彼伏,价格也是水涨船高,甚至高的离谱。那不断堆叠的数字刺激得人心激荡,汪其越也动了几分心思,转头问穆宜华哪件画儿值得买。 穆宜华骤然回过神,答非所问:“东西都是真的。” 汪其越见其兴致不高,笑问道:“怎么了?总不能是觉得东西不好吃不开心了吧?” 穆宜华觉得自己失态,汪其越叫她来可不是看自己脸色的。她立即笑道:“那副唐代的画可以争一争,虽有破损但可修复,日后可做传家之物,价值不菲。若是汪老板喜欢山水画,那朗宁画师的《青绿山水图》也不可错过。” 汪其越很是认可穆宜华的看法,她指的那两幅都尽数收入囊中。 “唐代的这副可还是要靠你了。”汪其越笑着调侃。 “既然是我提议的,那我便当然会负责到底。”穆宜华本就喜画不说,主要是汪其越此人不仅大度还是难得的懂画知己,她乐意为他效劳。 夜已半深,众人逐渐散去,董芳绪赚得盆满钵满,春光满面地送客。他看见汪其越笑着迎上来:“汪老板今日得了几样宝贝?” “两件,都是穆娘子推荐的不错的东西。” 董芳绪自作聪明地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眼睛在二人只见逡巡,面上挂起了暧昧又心知肚明的笑意:“汪老板哪是只有两件宝贝啊?这物件儿永远都比不过人不是?今日让汪老板满载而归,来日若是有了喜事,也不可望了老弟我啊,我定是要上门去喝一杯喜酒的。” 此前在汴京,这样的男人穆宜华也是见多了,他们兹要是看见男男女女在一起,就只会把事情往□□子里想去,还要装出一副洞若观火的,自以为清醒识时务的模样调侃,觉得天底下觉没有比自己更加慧眼识珠的聪明人了。 殊不知,这些人在他人眼中,是多么的愚昧无知而荒芜贫瘠。 穆宜华没有答话,也没有害羞,更加难听腌臜的话她在汴京城都听腻了。她只是回头安安静静地看着汪其越。 汪其越感受到穆宜华的目光,对着董芳绪轻笑一声:“董老板怕是误会了,这位是我请来的看画先生穆宜华穆娘子,技艺超群,修画作画都不在话下,连蓝先生也颇为赞许。今日带来与大家见一见,日后生意场上也好有个照应。” “生意场上?”董芳绪显然没有明白汪其越的意思。他们这样的人,正经的妻妾都是搁在家里头的,若是带出来让人瞧的看的,那就是另一种娘子了。 “汪老板,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穆宜华看出董芳绪此人不相为谋,夏虫不可语冰,懒怠与他再费口舌。 汪穆二人上了马车,汪其越不时地看向穆宜华,见她神色不霁,不忍开口问道:“今晚怎么了,见你一开始心情就不好。” 穆宜华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交浅言深图给他人增添烦恼,只是摇了摇头。 “看来我还不值得你信任。”汪其越有些失望地垂首含笑。 这话听得穆宜华心有愧疚,她道:“是我庸人自扰……我见那些画卷总会想起曾经在汴京的日子,可如今的不止汴京整个大宋战争纷乱,我们偏居一隅幸得安宁,还能在南边安然度日,为着风花雪月一掷千金,可战争并不是只与遭难之人有关,它与我们这个国朝所有人都息息相关。我无立场指摘他人行为,可看见今日纸醉金迷,心中难免荒凉。” 汪其越良久没有说话,他看着穆宜华:“我知道你从北地逃来,多见血光心有余悸,但如今我们在明州,金人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前线还有大宋的将士们,就算有一天会兵临城下,也不可能那么快的。你且安心在这里住下,若有难处我都会帮你的。” 言罢,穆宜华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知是遗憾还是失望地笑了一下:“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多谢汪老板好意了。” 马车驱至草屋篱笆外,屋内的烛火竟然真的没有点燃,甚至连巧娘家也是暗灯的。 这时辰可不是巧娘与五爷入睡的时候,这是摆明了要看她和汪其越的状况呢。 果然,汪其越也跳下了马车,看着黑黢黢的院子询问:“家中无人?” 穆宜华心中无奈:“我不在家中他也是无趣,或许是去秋露家中吃饭了。没事,我回家等他便好,多谢汪老板送我回来。” 穆宜华要去开篱笆门,汪其越忽然道:“这地方不安全,你一人在家中我也不放心,不若我同你一起等令弟吧。” “家徒四壁,实在不敢怠慢汪老板。”穆宜华笑着挡在他面前。 “那便请我进去喝盏茶如何?”汪其越微微躬身,凑近问道,“穆娘子院中有井,井中总不会没水吧?” 穆宜华望着他的眼睛,神情泰然地朝他笑了笑:“那就只有冷水,家中柴火怕也是不够了。” 汪其越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收回身子笑道:“看来今日不凑巧啊。” “如今是草屋寒舍,不敢邀请汪老板大驾光临,等日后置了别屋,乔迁之喜,您定是上座。”穆宜华身姿挺立端庄,语气神态不卑不亢,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姐姐!”穆长青从隔壁屋冲出来,大喊穆宜华。巧娘在身后追赶不及,只抓住了他的衣袖,见着屋外二人齐刷刷望过来,只得连忙撒手。 “我怕孩子摔了……”巧娘干笑着解释,旁边的五爷则是一脸无奈地望着她。 穆长青走出院子,连忙拉住穆宜华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扯,又一边对着汪其越笑:“今日多谢汪老板送我姐姐回来,天色不早了,我还真是有些担心她。若不是我经常听闻姐姐提起您,说您为人正直,我都要去城郊接她了。” 汪其越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半高不大的小子,倒是与穆宜华长得有那么几分相似。这不禁让汪其越本有些烦躁的心思稍稍放宽,他嘱咐道:“人我也送到了,你们便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再来接你。” 他坐回马车,撩起帘子又深深地望了一眼穆宜华,点了点头。 穆宜华含笑福身,目送他离开。 转身映入眼帘的,是巧娘一脸八卦的期待与欣喜,仿佛在说“看我说什么!我说的就是对的吧!” 第 103 章 又替汪其越修完一幅画, 穆宜华终于凑齐了置换宅子的钱。临近十月,不似汴京,明州城仍旧是温暖如春, 路上遍开山茶桂子, 垂柳临水照花, 婀娜多姿。穆宜华和穆长青让秋露找来一个靠谱的牙人陪着他们走遍了明州各大巷子。 最终看中了一套二进的院落, 在罗安巷里头,出门左转便是热闹的延福街,最最重要的是,那地段离明州城最好的明和学堂很近,穆宜华盘算着要继续送穆长青去读书。穆长青知道后死活不肯, 说是浪费钱,只想帮姐姐干活。 穆宜华直骂他呆子, 还反问读书有用还是做小本生意有用?读书读好了那是大本事,天天只望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你在汴京学的这么多学问不可荒废,何况你年纪还这般小,天天盯着赚钱做什么?是觉得姐姐养不了你吗?”穆宜华数落他。 穆长青低头嘀咕:“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那你还想被人打?”穆宜华的声音忽然拔高, 不容置疑,“你先把书读好,知道明和学堂的束脩有多贵吗, 别让我的钱打水漂了!这个月我们就把那套房子买下, 明年三月开学前我们就把它装修好住进去,到时候怎么样都方便。” 穆宜华畅想着未来的日子, 面上渐渐绽放出笑容, 语气里也是多了几分憧憬。 寒来暑往, 从千里之外的汴京到明州竟然快一年了,但是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能撑过来, 但到底结果如何,当时的她不敢细想,就怕一想便是绝望。可如今的她,亲朋在侧,新置屋宅,事业小成,温饱可保,没有颠沛流离,没有生离死别,虽是粗茶淡饭,但也是安之若素,清闲自在。 她感到久违的安宁。 在与牙人签订契约的那天晚上,穆宜华喊了巧娘与五爷来家中吃饭。晚上尤其丰盛,好似当年办宴的气势又要卷土重来一般,她买了鸡鸭鱼肉生鲜蔬菜,还提了一壶烧酒,买了几两花生米炒了炒。 晚膳上桌,穆长青的眼睛都直了。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往日的清汤寡水寂寞了他的胃口,今日得见佳肴,恨不得风卷残云吃他个底朝天。 穆宜华怕他吃得太多,坏了客人的兴致,特意另外买了一整只烧鸡让他啃,嘱咐他切不可多吃席面上的菜,若是晚上还饿就给他准备夜宵。 穆长青极为听话,整个晚上只吃了一只烧鸡、三个馒头和一小碟水煮虾。 席间巧娘多饮,直爽的性子难藏话,她托着腮问穆宜华:“那汪老板分明就是对你有意,你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定是巴巴地就上赶着来了,到时候只要你一点头,那你不就是汪夫人了?你一个女人,何必如此辛苦,还买房子养孩子……本来抓住一个汪老板不就是够了?你可别告诉我你觉得自己不配,你这样的姑娘,自然是配得上他的!” 穆宜华抿着酒,笑着没说话。 五爷望了一眼巧娘也附和:“如今这个世道,你一个女人带着弟弟过活实属不易,汪老板是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欣赏你,你也有技艺傍身,嫁过去不至于事事委曲求全,跟了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穆宜华端着酒盏,望向窗外明月,轻轻笑了笑。 她为什么那么急着买房子? 此前,她帮着汪其越修画又去了他的宅子,汪其越仍旧是客气照顾,但又在那种照顾中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他说:“穆娘子,你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住在那般捡漏的屋宇下,你有才有貌,值得更好的。” “你为我做了很多事,实不相瞒,在我此前的人生中未有见过如你一般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直为我做事?” “你此前风雨飘摇那么久,是到了享福的时候了。长青年纪还小,你是不是还想让他去读书?明知学堂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学堂,你若是想,我可以帮你。” “穆娘子,我可以帮你做很多很多事,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替你去做。你受尽委屈,日后就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汪其越说的话犹如一颗饱满丰硕的果实挂在枝头,诱惑着人朝他走去,摘下吃入腹中。 然而穆宜华也知道,果子虽好吃,可一旦吃了,成瘾了,想要再戒掉就难了。 她没有明着面儿拒绝汪其越,毕竟是她日后还要傍身做生意的大老板,她笑着举杯感谢汪老板关怀,还言明汪老板一语点醒梦中人,她这就去买宅子- 牙人将钥匙和地契给了穆宜华。 穆宜华一整天都没什么心思上工,中午跟秋露告了半天假,牵着穆长青去看新宅子。 白墙黛瓦,木门铜锁,从角门进去是宽广院落,回环曲折通向主院,一间主房,两间厢房,灶房书房正厅各一间。雕梁画栋虽不比以往相府,但也是精巧可人,极为用心。 这间宅子的主人前年阖家去了杭州,屋中的家具除床榻桌椅外没有搬走,其余也是空空荡荡,待人填补。院落也是杂草丛生,唯有一棵樟树生得繁茂。 主屋留给穆宜华,穆长青要了东侧的厢房,二人盘算着过几日去找木匠打几个书柜,灶房里的锅碗瓢盆酱醋油烟也得买,整个院子也得修整一番,种花养鱼一样都不能落,如果能在树上再扎个秋千就再好不过了。 二人不舍得花钱叫杂役清扫,两个人拿着扫把抹布把房间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虽称不上不染纤尘,但至少看得过去。 姐弟俩灰头土脸地解下身上的合围和袖套,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疲惫瘫软地席地而坐,目之所及皆是自己打下的江山。 自食其力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穆宜华在心中感叹道,这所有的所有都是我的,都是自己的,没有人能抢走。 “姐姐我饿了。”穆长青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撒娇,“我还想吃烧鸡。” “买。”穆宜华心情好极了,爽快答应。 “那……那我还想吃大黄鱼。”穆长青开始得寸进尺。 “行——”穆宜华拖着长音答应。 “那,那还有……” “穆长青,给我适可而止啊。”穆宜华威胁道。 穆长青贱嗖嗖地觍颜笑着挽住姐姐的手臂:“姐姐我真的快饿死啦,就今晚多吃一点,就一点!你看我都长高那么多了,人大了饭量自然也大了嘛!” 不说穆宜华还没发现,穆长青如今已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了,巍巍然如成年男子,难怪最近那么贪吃。 她心软,自是答应。 穆宜华买宅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汪其越的耳朵里,他送来贺信贺礼,还说来日一定要到府上去坐坐。末了,还派人邀请她带上弟弟一同去汪家吃席,说是从杭州来了一位书画局的大老板,想引荐引荐。 穆宜华推辞说穆长青贪玩儿,要收心读书,便只身前往。 她本想换一身新的衣裳,思来想去还是穿着旧衣裳簪着素簪赴宴。汪其越在门口见她时还微微一愣,却也没说什么,直接将她迎进宅子。 客厅里有嬉笑之声,穆宜华甫一进去就见一男一女相依而坐,女子轻轻地攥着男子的手,神情甜蜜,说着什么悄悄话。 一见有人进来,那女子撒了手,起身行礼,目光与穆宜华相撞,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那笑容却让穆宜华不舒服——她仿佛再确认她们是否为同类。 穆宜华没说话,微笑回礼。 下人帮她挪开椅子正要坐下,汪其越却不坐主位,直接坐在了她的旁边。 对面的二人看了一下,面上了然。 他们是了然了,可穆宜华不了然,她还没反应过来汪其越为何要坐在旁边,只听汪其越在身边吩咐下人:“穆娘子不喝酒。” 那下人仿佛也是轻车熟路回答:“热汤和点茶人都已经备好,就等穆娘子开口了。” “想喝什么茶?家中什么都有。”汪其越转头柔声询问,打得穆宜华不知所措。 “……雀舌”穆宜华忽然说出曾经最爱喝的东西,转念一想那可是贡茶昂贵无比,正要改口,只见汪其越摆手,“下去准备吧。” 仆人退下,又上来一个,立在穆宜华边上伺候。 要知道在以往穆宜华留下用膳时,这仆人是只伺候汪其越的,她是爱吃什么就自己夹,哪用得着别人帮忙。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穆宜华也是看透了汪其越的心思——他就是故意要做给自己和对面的两个人看的呢。可这究竟又是为什么? 一餐饭穆宜华吃得心不在焉,仆人却服侍得尽心尽力。她没有多少心思去结交豪贵,只想着如何与汪其越交底。 她早就看出对面那二人不是夫妻,男子虽骄纵宠溺,但女子却不是习以为常而是处处讨好谄媚。汪其越今日喊她来也不是为了让她见见什么大老板,是想让她来见见大老板和他的女人。 心中有无名怒火,穆宜华强压着。 汪其越安顿好二人后,想去前厅找穆宜华,却在半路上遇见了她。 他绽开笑颜迎上去:“入秋了,夜里凉,我们去屋里说。”说罢,就要伸手扶她的肩。 穆宜华一闪便躲开,双眼明亮澄澈,抬头看着汪其越。 汪其越觉出意味,若无其事地朝前院走去,像是闲聊似的开口:“他们二人感情是不是不错?那女子本是杭州勾栏里头唱戏的,唱得极好,万人空巷的那种,最好的还属《西厢记诸宫调》的崔莺莺,廖兄就是因为这个才中意她的。廖兄说,她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奈何流落风尘孤苦无依,他心疼,便收留了她,保她一世无虞。这个故事,是不是还挺好的?” 挺好?穆宜华笑出了声,她最不喜欢的戏就是《西厢记诸宫调》。 汪其越七拐八绕,请人来吃饭,又跟她将一长串的故事到底是为的什么,她终于明白了。 她不想再拐弯抹角了:“我觉得不好。” 汪其越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瞪大了眼睛,良久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说道;“宜华,我想娶你。我欣赏你,我喜欢你,我有万贯家财,我能给你很好的生活,你不想要吗?这样不好吗?你说你从北地流亡而来,风餐露宿、死里逃生,到了这儿食不充饥、穷困潦倒,逼得你走投无路只得抛头露面外出谋生,嫁给我不好吗?这么大的宅子,以后你就是女主人,他们所有人都听你派遣,你若是还想画画,那就画,我绝不拦你,我喜欢看你画画,你也开心,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呢?” 庭院里暮色寥落,有些安静,夜风拂面,穆宜华昂起头,从容淡定:“汪老板,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是以我也一定要对你坦诚相待。我也曾孤掷一注地渴望过一个男人能给予我幸福,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可能。他有他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们面临的都是此生难以逾越的大山,挣扎过、抗争过,可都无疾而终,说到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我不怪他。 “曾经的痛苦已经淹没在汴京战火中,我不愿也不想再提及和回忆,那些岁月当时不堪回首,却是让如今的我更加知道人生于世,不管男女,要想过得好,过得自在,只能靠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真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哭爹喊娘都来不及,何况我爹娘早就死了。 “您说您喜欢我,可您只是想豢养我,就像豢养一只猫儿狗儿。不管我的技艺如何高超,我这个人如何聪明,在你眼里,我都是那个应该被可怜被怜悯,而不是被尊重敬仰的人。您是鳏夫我是寡妇,可您有金山银山而我有什么呢?若真是嫁与你,我真的能如您所说那般自由吗?您会娶我做妻吗?怕是下人们都会觉得让我做个妾都是抬举我吧。在您眼里,我从来都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可我自己就可以拯救我自己,我又为什么需要依靠您?而您又为什么认为我就愿意被您拯救呢? “您说他们的故事是好故事,可我却不觉得。优伶确为下九流,可她原本可以给天下人唱戏,赚自己的快活钱,如今却只能给一个人唱戏还赚不了钱,这难道不是一种可惜吗?或许那位娘子是自愿的,可我不愿意。您所欣赏的画技,不过是我诸多才能中的一种罢了。我不再愿意困居于方寸之间,我只想在天地广阔间去做更多的事。您觉得,是和我一起做生意获益多,还是将我圈禁在府中供您观赏玩乐获益多呢?” 第 104 章 在暮秋初冬之时, 穆宜华为自己的新宅子写了一块行书牌匾挂上,请来了各路亲朋好友相聚园中,张灯结彩, 烫锅暖酒, 赏月嬉笑, 好不热闹。 冯三叔与秋露一家是来得最早的, 说是怕他们二人忙不过来,特意提前来帮忙,还带了几坛好酒与大家共饮。巧娘五爷抱着孩子与卫兰他们前后脚进府,几人虽不相识,但也是一见如故, 聊得热火朝天。卫兰与巧娘听闻秋露是城里玉衡当的掌柜,无不艳羡, 纷纷说自己也要读书习字。 今日他们下血本请了明州城有名的厨子上门来做菜,穆长青正在厨房帮忙,却不见穆宜华来,出门寻找, 只见她立在大门口张望,还在等人。 穆长青知道她在等谁,是以没有上前打扰, 正要回去, 便见巧娘款款而来,毫不避讳地拍了一下穆宜华的屁股, 吓得她浑身一抖。 巧娘将头倚在穆宜华的肩膀上, 半是调侃半是惋惜:“你拒绝了人家, 却还邀请人家来喝你的乔迁喜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儿嘛。要说你这姑娘也是少见, 汪老板年轻、长得好看又有钱,又喜欢你,还没有大娘子,换做是旁人,只要他一开口还不是颠儿颠儿地就跟上去了,聪明人都知道哪条路好走,你就偏偏要走最难的那条,真是不明白你……” 穆宜华笑:“他给我的那条路也未必是好路……” 见巧娘还要讲什么,穆宜华推了她一把:“快落座吧,马上就要开席了,今儿个晚上吃的可好了,你可别抢不到。” 巧娘知道她嫌烦,也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穆宜华又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人来,心下惘然失望,但也觉得人之常情——哪有人被人当面拂了面子还能和好如初的呢?何况汪其越于现在的她而言,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他必定是不会愿意自己被一个小女子驳斥的。 院中有人喊她入席,穆宜华朗声一应,朝院中走去。忽闻巷子里有隐隐约约的车马声,穆宜华神思一凛,连忙探出头去看,是汪家的马车! 她一颗悬着心终于放下,笑着跑到马车边等待里面的人出来。 可先出来的竟然是蓝先生,穆宜华惊讶欣喜万分,连忙扶着他下来。 “不请自来,不知道穆娘子欢迎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若非当日蓝先生高抬贵手,也不会有宜华今日了,只是此前去蓝府找您时,您的仆从说您不在明州……” 蓝先生但笑不语,只把目光瞥向还待在马车中不出来的那个人:“出来吧,到都到了,你不想下来看看穆娘子如今住得宅子如何?我可听说他们今日请了个好厨子,你不吃我可先进去吃了。” 穆宜华请他先进去,自己则是站在马车前等着汪其越:“汪老板,我听闻您爱吃杭州的糯米糖藕和龙井虾仁,今日请来的厨子可会做这两道菜了,您不下来尝尝?我还准备了您爱喝的酒,如果不想喝酒,点茶、香饮子都有,若想吃别的,我再上街……” “唰”地一下车帘被掀开,汪其越绷着脸盯着不住献殷勤的穆宜华。穆宜华没有再说话,朝他咧嘴笑开,灿烂如花。 汪其越本就喜欢她,虽说求娶多少存了些“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私心,但那心动属实不假,如今见她灵动双眸闪烁,面上洋溢的也是满足快乐的笑容,哪还能再摆着脸撑下去? 他“哼”了一声,甩袖下马车,穆宜华连忙抬手去扶。汪其越本还想硬撑面子不去扶,可转念又渴望牵住那一只手,毕竟往后的日子里,他们能是朋友,能是知己,能是伙伴,却不再可能是他追求的那种关系了。 他轻轻地握住穆宜华的手,感受到女子纤细小巧的掌心传来阵阵微弱温热的暖意,霎时觉得什么面子,什么尊严,那都是些什么!谁在别扭下去谁就是傻子! 穆宜华没有挣脱,汪其越走下马车后颇有些不舍地松开手。 “往哪儿走?”他又换上那副看似冷酷无情的样子了。 穆宜华浅浅一笑:“这边请。” 席间终于坐满,鸿儒白丁、贩夫走卒、豪绅墨客,怕是天下再难有这般齐聚一堂的场景了。 因为穆宜华心疼钱,家中无有奴仆,姐弟二人心甘情愿做传菜小二,一边端菜还一边报菜名,什么香雪盖枝头、鸿运照福星、燕草如碧丝,听得阿山一愣一愣的,大喊:“这不就是清炒野菜肉丝吗,叫什么燕草、燕草如碧丝这么酸溜溜文绉绉的名字……” 卫兰只觉丢脸,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你没读过书,就不允许别人读过书了?” 阿山不服气,和卫兰顶嘴:“文绉绉就是文绉绉,菜不就是给百姓吃的?这天底下的百姓有几个念过书写过字的?” 二人拌嘴,穆宜华打圆场:“哎呀,野菜肉丝就是燕草如碧丝,燕草如碧丝就是野菜肉丝,好吃就行,好吃就行。来,我给你们斟酒。” 她起身带着穆长青将在座之人的酒杯都斟满,二人着则是端举着站着。夜风微凉,送来三秋桂子清香,月辉洒落,院中疏影横斜,万般美好。 穆宜华眼中含着泪,举着酒盏感慨万千:“今日之宴,是我们穆家的乔迁之喜,也是感谢诸位在我们姐弟二人危难之时出手相助的谢恩之宴。从汴京流亡至此地,我只知道自己要活下来,可那是的我身无分文,无名无籍,什么都做不了,那时的我说不定第二日就要死在明州,都不知道自己从汴京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在我最为困苦不堪之时,能遇见诸位义士,你们或是倾囊相助,或是待我如亲人,或是给予信任与机遇,我穆宜华都铭记在心。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穆宜华和穆长青。薄酒难表此情,惟愿知己相悦。” 说罢,姐弟二人一饮而尽。 在座之人闻言无不感念落泪,秋露拭去眼泪,笑道:“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以后都会是好日子的。” 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众人三三两两离去,挥手作别,相约明日见。 穆宜华站在门口送客,汪其越与蓝先生姗姗来迟,蓝先生望了一眼汪其越,识趣地先行离开。 “汪老板觉得今日菜肴如何?”穆宜华笑着开口。 汪其越没有说话,低头复又抬头看她,释然地叹了口气:“你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我不过是想过得自在些。” 汪其越笑:“最近在玉衡当可还好?” “挺好的。玉衡当本就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当铺,生意不会差。近几日再算年末收益,还挺不错的。” “那看来今年新年的赏钱不会少了。” 穆宜华一听到钱就笑了:“是啊,长青的束脩有着落了。” “明知学堂是个好地方,听说几年前还出了一个状元呢。” “状元?”穆宜华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姓甚名谁倒是不清楚,但是明知学堂的人总是这么说,我们也就听听。有时觉得孩子读书近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可那时总想着让他去更好的地方。” 穆宜华记得汪其越的孩子在岳麓山读书,出言劝道:“北地战火不知何时会烧到南边,还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将孩子接回来吧。” 汪其越望着她,良久才问:“你真的觉得金人会打下来吗?他们天生生活在北地,如何能跑得了那么远?他们渡得过长江吗?” “我曾经也是不信的,我住的可是汴京啊,那本该是整个大宋最最安全牢固的城池,可它却像一个鸡蛋一样,那么轻易就被打碎了……” “战争对人的伤害……确是致命。”汪其越看着穆宜华,忍不住说道,“我记得那日将你从睢园秋日宴带回来的时候,你就很不开心。” “因为我不明白……这个国朝在我眼里岌岌可危,甚至可能下一刻就要倾覆,但他们……或者说是你们全然不在意,依旧过着逍遥快活、纸醉金迷、风花雪月的生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呢?”穆宜华望着天上清冷的月亮,喃喃自语,“秋日宴的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流民所。那儿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能做到像我一样安定下来。可他们原本都是有家的。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深刻且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并非一路人。虽说现在的我说这样的话有些自大,但是我想为我自己,为像我一样流离失所的人做些什么。不过……现在的我只能保全自己,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宜华,”汪其越喊她,“如果我说……我说我现在愿意去了解你的过往,你的执念,你的选择,你还愿不愿……” “汪老板。”穆宜华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蓝先生等着你呢,别让他等久了。天色不早,汪老板路上小心。” 汪其越没再说话,盯了她半瞬,终是不能再停留。他三步一回头地上了马车,马车驶动,汪其越掀起窗帘看她,不舍而又眷恋。 穆宜华微笑着朝他们欠了欠身,目送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 “长青——”穆宜华关上大门落了锁,“叫你给春儿送去的东西送到了没啊?” “已经给啦!”长青一边洗碗一边喊。 穆宜华将椅子桌子收拾一番,走到灶房:“你亲眼看见她收的?” “不是,是个小厮,我瞧着旁人对他敬重,许是陈家郎君身边的人。我提起春儿姐姐的时候,他笑着跟我说一定送到,还说他们家公子很喜欢春小娘,叫我们别担心。” “这么说来,陈家郎君的病也是好了的……那他们家大娘子呢?” “嗯……不知道,不过我看见那小厮回去后被一个嬷嬷模样的人拦住了问话,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穆宜华没深究:“只要春儿在陈家过得好就行,我们如今也稍微富足了一些,妾不好做,一定要多多帮衬春儿。” 穆长青乖巧应答。 穆宜华闲庭信步,走到院中仰望暮色,月朗星疏,分外清亮透润。 她笑了笑:“明天又是个晴天啊。” 第 105 章 年末, 玉衡当两家店铺算账,收益较去年翻倍,众人皆喜, 穆宜华也因此得了不少赏钱。她给自己和长青各买了两件绒衣, 两双绒鞋, 明州在南又靠海, 冬季并不似汴京般寒冷,甚至到了这个时节,江边的花儿还开着柳儿还绿着,对穆宜华而言煞是奇观。可她还是叫人搬来许多炭火搁在高架子上。 古语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汴京受够了寒冻的苦, 如今每到冬季那颗心就是惴惴不安,如何都放不下, 唯有看见屋子里满满当当的炭火才算安心。 冬至之日,家家户户祭祖,穆宜华也终于将父母的牌位拿来出来,擦拭一番, 重新描墨姓名,放在了另一间厢房开辟出来的佛堂处。 穆宜华领着弟弟烧香跪下,三叩首插香, 复又回身跪在蒲团上祷念祈福。 “我与长青都很好, 请爹娘在天之灵放心。明州繁华,虽比不得汴京, 但也是有饭可食, 有榻可眠, 如今能平淡安稳,已是别无他求, 望爹娘保佑我们平安,不负这般艰辛。” 一家四口团圆在这间穆宜华自己挣下的小宅子里,冬日也显得更加可爱温暖。 年节里,姐弟二人带着贺礼拜了一圈朋友,穆长青尚小,还拿了不少压岁钱。穆宜华也在除夕那夜往他枕头底下藏了一百文的荷包,高兴得他找不着北。 “逢年过节,人都能走亲访友,我们在明州就那么几个认识的人,若是有十个八个的亲戚,那我也能拿很多压岁钱了!”穆长青趴在榻上一边数钱一边念叨。 穆宜华被炭火熏得困意漫天,打着哈欠,没说话。 “欸,姐姐,我们在明州是不是有个舅舅啊?” 穆宜华闻言朝他瞥去:“谁是你舅舅?哪个是你舅舅?你认他当舅舅,他认你当外甥吗?他只认你是抢他家产的人。有他这亲戚,倒不如没有。” 穆宜华口中的舅舅便是当年她外公柳岚外室之子,胡氏受不了这气,带着柳月鸣远走娘家,奈何胡氏翻船溺水,徒留柳月鸣一人在江阴外婆家中,直至身故父女都没能再见一面。 柳岚生前自知愧对此对母女,便拨了三分家产留于柳月鸣继承。要知道当年的柳岚有一整艘大海船,不知多少大宋以及外邦的海商都要靠这船出海经商。是以只要这船还在,那柳家的钱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遑论柳家还有米铺、酒场、瓷器、丝绸等小营生。 这三分家产听着少,实则拿到手里的别提多少多了。 可那外室为了自己儿子能继承家业而携女远走,本就让柳靖远恨透了胡氏与柳月鸣,往年能给他们寄分红那是看在他父亲在朝为官的面子上,如今爹娘既死,朝廷也没了,那柳靖远怕是早就觉得他们穆家死透了,笑得正开怀呢。 若是如今让他知道他们姐弟不仅没死,还在明州挣下了一份家产,不知道会动出什么样的歪脑筋。 穆长青被姐姐阴阳怪气一顿,嘟嘟囔囔:“我就随口一说嘛……” “你开春便要去明知学堂读书了,切不可向人提起你与柳家的渊源,也不可与人透露我们的过往身世,不管是多么亲密的朋友都不行,听明白了吗?” 穆长青乖巧点头。 “我们如今的日子难得啊,只望能过的长久一些。”穆宜华倚在窗边,下巴枕在双臂交叠上,仰头望着天上弯月如钩。 新春佳节,总是佳人亲朋团聚时刻,可以往的他们有多热闹,如今的心情便有多么寥落——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故人的消息了。 左郎君去江陵府找三哥,他找到了吗?元庆哥哥失踪,宁夫人与元吉又找到他吗?宁伯伯上阵杀敌,有平平安安的吗?阿南呢,在蜀地生活得好吗?安柔与清河被虏金国,她们……有过的如何呢?还有三哥是否与辛娘子和睦相处呢? 本还是在身边的人,如今细细想来,倒像是前世的记忆。 故人旧事,新乡新人,终究是犹如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唯余惘然- 这不是穆宜华第一次来明知学堂,当年父亲贬谪明州,在衙门里做着不起眼的文书公务,受尽白眼冷遇。可当时明知学堂的一位山长却是十分欣赏她父亲的才学,邀请他去学堂中讲学,学生的敬重让他勉强得以找回一点曾经的信心与荣光。 彼时的穆宜华与穆长青年龄太小,穆同知不放心将他们放在家中,是以也带着他们听讲。 穆宜华虽说开蒙早,但因是女子,无法进入书塾。是以当她第一次迈进明知学堂,瞧见许许多多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儿身穿黛色深衣,拿着书卷立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肃拜师长,诵读经典,她很是艳羡。 多年后的这儿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换了新的孔子像,种了几棵树,栽了几朵花。新入学的学子们跟在长辈身后新奇张望,穆长青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东张西望,拉着穆宜华的手跟她确认以前是不是在东边儿的屋子里上课。 穆宜华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拿着束脩将他推到先生面前。 奉上束脩,先生粗略地问了几个问题,穆长青对答如流。先生目露惊异之色,又问了几个,穆长青皆能切中要害侃侃而谈。 在场之人无不惊喜,先生笑捋着胡子,在名册上记下一笔:甲班。 姐弟二人暗自窃喜,穆长青笑着用手肘顶了顶穆宜华,一脸骄傲嘚瑟。 学子拜师礼毕,众人退出敬师堂,忽见大门外有一来人被簇拥着,望之约莫五六十岁,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面容生光,一双明眸炯炯有神,不似花甲之人。 “左丈人,这些就是我们今年新招的学子了。甲班四位,乙班十二位,丙班十七位。”明知学堂的姜堂长躬身与那老人细说。 老人微眯着眼,抿着唇点头,忽然发话:“甲班的是四位啊?” “是这四位,来来来,快到左丈人跟前来。”姜堂长急忙招呼。 穆长青被拉到跟前,左丈人将四人打量一番,目光停在穆长青身上。他良久没说话,对着穆长青抬了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穆长青。” “几岁啊?” “十五。” “嗯……那年纪也不小了,几岁开蒙,都读过哪些书啊?” “五岁开蒙,经史子集都略有涉猎。”穆长青乖巧回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汴京国都,朝廷新贵,自是有取之不尽的好老师可教,好书籍可看,可旁人又如何知道他们的过往,在他们看来,穆氏不过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孤苦姐弟,如何能有那样的条件?怕不是在说什么大话吧。 左丈人盯着他没说话。姜堂长也有些坐立难安,没好气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看过什么就说什么,没看过就是没看过,何必强撑?” 穆长青也奇怪了,睁大了眼睛无辜道:“学生明白,学生没有强撑说大话,说得都是真的。” 左丈人笑了:“行啊,安则,考考他。” 姜堂长被点名,只能硬着头皮上。他不想在今日让自己的学生出糗,但又不能太过敷衍了事免得左丈人不待见,思前想后,考问了几道《大学》《礼记》《墨子》的背诵释义与见解。 穆长青细想了想便脱口而出,见解也是落地有声而非浮而不实。在场之人的神情由看戏转为惊叹,由惊叹转为歆羡——这般小儿竟能有如此才能,莫不是明知学堂又要出一个状元了吧? “不错不错。”左丈人捋着胡子,欣慰点头,“是个好苗子,安则,你可要好好培养啊。” “是是是,一定好好栽培,争取再出一个状元郎!” 左丈人听见这话,神情却恍然间变得有些严肃,好似告诫一般对姜堂长说道:“培养好苗子可不是光教书就行。出众且良善之人时常遭人嫉恨而受苦,此前的教训你也得记着,切不可再让我们的学生遭受此等事情,明白吗?” “明白明白。”姜堂长对左丈人极为恭敬,甚至到了谄媚的程度。 穆宜华看着新奇,觉得这姜堂长不像明知学堂的堂长,这左丈人才是呢。 一众师生陪着左丈人巡查完学堂,他又嘱咐了几句,便挥手让众人留步,自己坐上牛车便回家了。 姜堂长见他离开,终于长舒一口气,怨声载道:“可算是走了……每年都要来一次,真是难伺候。” “唉,谁让他的养子是当今状元郎呢,如今还在襄王手底下干活,惹不起啊惹不起。” “你说状元郎寄给他的钱财他怎么就是不自己省着花,偏要捐给我们呢?怕不是就为了能年年来我们这儿充老大,看他的脸色吧?” 学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姜堂长许久没说话也有些不耐烦了:“行了,瞎琢磨什么呢,叽叽喳喳的……学生们都等着开课了,学生要紧,赶紧进去!” 穆宜华与许多刚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一齐立在学堂门外张望,有些父母手上还提着篮子,里头放着几张饼和馒头,生怕自家孩子在学堂吃不好。反观穆宜华,两手空空,甚至连束脩笔墨都是让穆长青自己提来的——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家弟弟,皮糙肉厚的半大小伙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心中仍旧牵动着方才左丈人和姜堂长的话,若是左衷忻曾在这明知学堂读过书直至进京赶考,那么按照常理,他们应当一早便见过面了,可为何……她却全然不记得有这个人呢? 第 106 章 穆长青学习很是上心。夜里很晚, 穆宜华也时常能看见他房间灯火通明。可她渐渐地发现穆长青好似不单单是在学习,而在做着一些其他事情,纸墨都用得极快。待到一日他又去读书, 穆宜华做贼心虚地溜进他的屋子, 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终于让她找到了蛛丝马迹。 她在穆长青的书架里找到了几张写着人名, 画着地图的纸张,后面还跟着几个故事情节,诸如哪个山头的土匪因听闻金人南下,心中愤怒并起,自立为王广招英豪, 誓要提刀斩下金王头颅,还有哪里来的豪杰听闻此等大事, 携带家眷与手底下几百号弟兄浩浩荡荡投奔土匪头子等等。 这下穆宜华算是明白了,这小子晚上不睡觉偷偷摸摸爬起来写话本子呢,还写得有模有样的。 穆宜华又找出几张初稿,看了个大概将它们放回去便出门了。 等到傍晚穆长青回家做好饭, 她才抱着一大堆书籍姗姗来迟。 二人吃好饭,穆长青刷好碗,一边嚷着“写窗课”一边回去自己房间将门关上。 穆宜华没理他, 自己回到屋子里开始盘算日后的营生。 她与玉衡当的身契一直到今年七月才算结束, 当初能遇见秋露也是老天爷可怜她,去当账房先生也是权宜之计, 日后她必定是要离开自立门户的。两浙路人杰地灵, 诗情画意, 自己又精通书画,若是走这一条路想来来钱更容易些。 她又算了一遍家中开支, 起身抱着书敲响了穆长青的房门。 那是一大摞时兴的话本子,从唐传奇到南曲,从英雄侠事到缠绵言情,应有尽有。穆长青有些惶恐地看了穆宜华一眼,试探问道:“姐姐……怎么突然给我看这些……” 学子,还是在明知学堂读书的学子,应以儒学为重,怎么能看这些闲杂书。穆长青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又要被姐姐揍了。 “我知道你在写话本子。” “你知道?”穆长青先是震惊而后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我瞎写的,我都是写完作业才写的!我没有耽误功课!不信你看,我今日文章的等第又是甲等!” 穆宜华拂开他的文章:“哎呀我知道,你的文章我不担心,我来找你就是跟你商量话本子的事。” 烛光在春风中摇曳,穆长青一脸惊异地听着穆宜华规划的书画伟业,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我今儿个在明州城的书局里头转了转,寻了好些他们店里卖得好的话本子,我粗粗看了看,为才子佳人最受欢迎。一般都是什么流落民间的公主、宰相之女遇上了书生搭救,日后渐生情愫却又几番波折终成眷侣,还有些别的。你若是喜欢写书,你就好好研究一下明州的百姓好看什么。等你写完了,我就画人物做插图,到时候找陆阳书局替我们刊印贩卖,收益分成,能赚不少钱呢。” 穆长青随意翻了翻几本,有些抱怨:“什么才子佳人的小说……我都看过了,太假。哪有流落民间的宰相之女如此蠢笨好骗,被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就迷得团团转,姐姐你是这样的吗?你若是这样的人早就嫁给汪老板了。我不写这种故事,无聊至极!” “谁让你照着他们的样子写了!在他们的故事上找新意啊新意!你不是在写土匪头子起义吗?那……那你就把那个来投奔他的英豪写成他的宿敌,二人不打不相识,便联合起来一同抗金。可就在一次战斗中,那土匪头子发现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竟是个女子!正在这当口上,金人使了计策将女子掳了去,土匪恍然大悟连忙追赶,最后留个悬念,让大家猜是追上还是没有追上。第一卷不就结了吗?” 穆长青细细思忖:“就停在这儿?” “如何写书我不干涉你,但是有一句话总是错不了的——让人挠心抓肺的话本子才是好的话本子呢。”穆宜华拍了拍那一叠话本子,笑着挑眉,“等你好消息。” 她正要走出去,忽然半路又折返敲了敲门板,略带告诫:“但是学习不可落下,明白吗?” 穆长青听话,点头如捣蒜。 他的第一本故事与穆宜华的新活计一同到来——《儿女英雄传》修改删减五次终于定稿,玉衡当账房先生的身契也在七月结束。穆宜华拿着《儿女英雄传》熬了个通宵读完,又给巧娘秋露和汪其越讲了一遍,都说好。巧娘更是想将长青抓来问他最后到底有没有追上。 穆宜华觉得时机已到,开始着手画画。 话本子的插图比起她以往那些鸿篇巨作简单太多,也无需上色,只要墨笔勾勒姿态即可。她挑了故事中几段精彩的部分创作,一处是主角山崖初遇,一处是二人并肩厮杀,最后一处则是女主角在战场上被敌人砍下兜鍪,长发飘散,众人惊讶。 她给当日在睢园秋日宴上出席过的各书局老板递了拜帖,带着穆长青一家家拜访,没带作品只询问价格。穆长青问其缘由,穆宜华答道:“我心中属意陆阳书局,可又怕他们店大欺客,会给我们压价,先来拜访一圈了解一下市场行情。也让他们知道我有意入行。可若是带着作品,又太过正式,就怕人家掌柜的喜欢,诚心要为我们刊印,价格合意那就是两全其美;万一价格不合意,我们拒绝了,面子上实在不好过去,以后在书画行也不好混了。” 穆长青认真听着记在心中。二人转了一圈,最后拿上书画来到了陆阳书局门口。 陆阳书局在两浙路皆有分店,这是最大的也是最初的一家,董芳绪常坐镇店中。穆氏姐弟二人甫一进门便看见董芳绪拎着书页再同伙计说着什么。 伙计指了指他们,董芳绪这才看见,连忙迎上来:“哎哟,这不是穆娘子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穆宜华对他的热情有些难以消受,但面上还是挂着笑容:“给您送生意来了。” 董芳绪笑着将他们请如雅间,嘘寒问暖,又问了汪其越近况。 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穆宜华拜访的每一个老板,都会通过她去询问汪其越,就好像在他们心中已经默认了自己与汪其越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关系。 穆宜华浅笑了一下:“最近一直在忙着玉衡当的生意,汪老板那边很少走动,您若是挂念他,倒是可以邀请他出来喝酒叙旧。” “哎哟,我同他哪有穆娘子同他亲近啊?我邀请他出来可能还不如穆娘子管用呢。” 穆宜华不想再搭理他,直接让穆长青把东西递上:“素来听闻陆阳书局书画刊印精良,广销江南,不知可有意合作?” 董芳绪看着他们递上来的书画微微一愣,说了一句“稍等”便看了起来。他并没有将故事看完,只是前后翻了翻,又看了穆宜华画的几张画,赞许地点点头:“这画是穆娘子所作,那这故事……” “是我。”穆长青回答。 董芳绪眼中闪着光芒:“好文采啊真是好文采,这故事立意也好,人物也刻画鲜明,真是不错……穆娘子,是有备而来的呀。” 穆宜华笑道:“也不同您拐弯抹角,陆阳书局广布江南,造纸、雕版、印刷、装帧、售卖,你们都极有经验且受百姓认可。不是我们自夸,我与长青的实力您方才也看见了,若是我们的作品由陆阳书局刊印贩卖,我想……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 董芳绪点头,又问:“以穆娘子的心智,必定不会贸然前来,会来我们陆阳书局,心中必然已经有一个想要的价位了吧?” “有。但我们不想像寻常作者那般,书局出一笔大价钱买断,而后作品就与我们无关了。我们不要大价钱,您可以只给我们几十两银子便拿去,但是日后话本子的收益,我们要分成。”穆宜华毫不避讳地看着董芳绪愈加疑惑的脸,“您可能觉得若是同我们分成,您必定赚的少了,可那是在话本子卖得好的前提下。若是这本书收益不好,您是不是也没有花太多的钱来问我们买这个故事呢?” 董芳绪笑了:“你这个法子赚多赚少全凭故事好与坏,我觉得好并不一定百姓们就觉得好。我能靠着人情给你一个不错的价钱,但若是按你说的分成,百姓们不买账,你拿到的钱不一定会有我给你的多。” “没有关系。” “你对你们的故事很有信心?” “是对董老板有信心。”穆宜华笑得灿烂。 董芳绪笑着点了点头:“不管什么法子,对我们陆阳书局百利而无一害。可穆娘子这份信心难得,便就按你说的办吧。” 穆宜华与陆阳书局签了合契,确是以整个明州城最令人满意的价格付了第一笔钱,日后则是五五分成。雕版印刷装帧都会找店里的老师傅,穆长青用了笔名叫万古生,穆宜华也改了个落款叫逢春客。 姐弟俩顶着喜气洋洋的两个名字,等待着《儿女英雄传》问世的那一天。 汪其越见她有意涉足书画行,便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提起她的名字,一来二去,不少掌柜的知其画技了得,纷纷询问书籍插图绘画价钱。 穆宜华因此接了不少的单子,也给汪其越送去了几份薄利。 所见即所得,所得即所画,这是穆宜华一进翰林图画院便教授的道理。是以如今的她看着满页的插画要求,觉得非得出去采风不可了。 穆长青有些担心她,穆宜华摆手笑道:“客人说了,一定要画出兰亭真正的样子。人家给了钱我就得尽到力,兰亭就在绍兴,又不远。我几日便回来了,别担心。” 穆长青拗不过她,自己又有学业要忙,便先斩后奏地去找了汪其越。 汪其越二话不说便派了自家的马车和小厮跟着,说什么都不撤。 穆宜华没办法,只好带上盘缠干粮和笔墨纸砚,坐着汪家的豪华马车朝城门奔去。 夏日的明州天气多变,早上还艳阳高照,到了下午就狂风大作阴云密布。 “飓风快来了吧?”沿街的百姓望着天。 “许是雷雨吧,这大夏天的,真是够闷的。我还想着出趟远门呢。” “哎哟,如今这时节可不能出远门啊!” “怎么了?” “北边儿打仗呐,最近我们这儿也不安宁。你不知道吗?最近城外流寇乱匪作祟,好像已经死人了。” 第 107 章 穆宜华被绑了。 她死活都想不到, 一群人吹着风唱着歌吃着馒头,半路竟然杀出几个人拔刀就劫了他们的马车,还将他们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索钱。 试问如今的穆宜华看起来像是有钱的样子吗?哪家有钱的小姐出门只带这么些人的?还只能吃馒头喝冷水?他们到底见没见过什么叫达官显贵啊! 其中一人好像是看出了穆宜华眼中的无奈与嫌弃, 剑尖直指她鼻头, 用一口满是北方腔的语调啐道:“把钱拿出来!” “这位好汉, 我们身上的钱就那么一点, 真的没有了……要不这样,你等我们回城了,我们回城就有钱拿,真的,你们信我!”穆宜华努力地说服着他们。 “别他娘的放屁!你说你没钱, 那你怎么不把你那身衣服脱下来啊?哈哈哈,我看你这个女人也能卖不少钱。”说着, 抓着穆宜华的头发就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细皮嫩肉的……有家穷人有你这样的面相?穷人都是长我们这样的知道吗!” 那人口中臭气扑鼻,熏得穆宜华直作呕。 “嘿哟,这小娘们儿还嫌弃我们呢!你们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们?不是我们在阵前杀敌, 哪有你们……啊!”那人半截话飘散在了空中,一支破云箭从树林中飞驰而来,直刺腰腹。 穆宜华被溅了满脸血, 直直摔在地上, 汪府小厮们抓着她就往里拽。 树林中冲出一群人高马大的队伍,为首是一个鲜衣楚楚的少年郎, 束腰窄袖一身朱砂劲装, 长发高束, 银冠闪熠,弯弓射箭直逼土匪。 歘歘歘—— 三箭齐发, 箭矢的光芒在春日下亮得刺目。那几人明显也是练家子,抬手格挡直奔少年马下,一挥刀便将马蹄斩断。 少年眼疾手快翻身下马,身后的随从们也纷纷跳下马来保护厮杀。 可打架哪能只凭一腔孤勇,少年渐渐落了下风,穆宜华看得焦急,当年对峙金人的勇气不知又从哪里生了出来,四下张望,挑了一块大木头就朝着匪人的脑袋劈了下去,少年顺手就照着匪人的腿来了一刀。 汪府小厮们也不再置身事外,合力将匪人制服绑在了树下。 穆宜华已是灰头土脸,衣衫凌乱,上气不接下去。她正扶着树干缓劲儿,察觉少年郎从马背上解下水囊向她走来,正想抬头道谢,却见面前是一张熟悉却又有些不一样的面孔。 她有一瞬失语,翕合着嘴唇:“乔二郎?” “穆姐姐?”乔擢英一脸震惊地看着她,“真的是你?方才混乱中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穆宜华也觉得自己看错了,三年未见,他俨然是一副男人的模样,只一双眼睛还如当年一般澄澈清明,身量高了,身姿也愈发挺拔了,五官端正好看,一身红衣在春日阳光下衬得他更加潇洒恣意。 “穆姐姐,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乔擢英语气中带着强忍的激动,他递上水囊,“姐姐你喝水。” 穆宜华笑着接过喝了几口,又去河边将面上的血迹洗干净回到树林里。 乔擢英已是接手了家中的香料生意,今日也是刚送完去绍兴的货回程,赶巧正遇见了他们,也好在相遇,才免去此劫。 乔擢英的马是用不了了,穆宜华叫他上自家的马车,一同回明州好有个照应。 乔擢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扭扭捏捏不敢上。 穆宜华觉得这孩子奇怪,拉着他的手就将他牵上了马车。 “本是去绍兴采风画画的,好不容易画好了,遇上这样的事儿。”穆宜华可惜地看着凌乱的画卷叹气,“算了,回去拼拼凑凑在画一卷吧。” 乔擢英自上车后就没有说话,他认真地注视着在车厢里忙活的穆宜华,窗棱切割过的阳光洒落在她跳动的碎发上,晶莹剔透,睫毛如蝶翅,扑闪着灵动的尘埃。 “你们钱没丢吧?”穆宜华扭头看他问道,“你们家送一趟货赚得了肯定不少,可别因为我把钱丢了。” 乔擢英立即回神,从怀中拿出一叠交子:“都在这儿呢。” 穆宜华看见那叠钱,失笑用手腕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哟,你看我,你们家那么大的生意,肯定要用交子,哪会用银子。” “穆姐姐,”乔擢英看着她半晌终于问出一直哽在喉间的问题,“你来明州那么久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汴京之难,我们虽在南边,可就算只是听闻都是胆战心惊,我以为你,你已经……” 穆宜华笑道:“明州城那么大,哪那么好找?” 只这一句,并无多言。 穆宜华为什么不找他们呢?或许是还留存在心间的那一点点自尊,或许是汴京那些伤心事让她对人心不再抱有那么多的期待——她是宰相之女时,人人都愿意巴结,可如今她零落成泥,谁都会来欺负她一下,又让她如何相信当年不过几面之缘的小孩愿意帮助她呢? 太多的质疑无法说出口,只化作嘴角的浅浅一笑:“如今不是遇见了吗?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啊。” 乔擢英听见这话,两颊红扑扑的:“嗯!我也这么觉得!” 二人说话间,马车陡然停下,车外有盘问之声,穆宜华心中一惊,悄悄掀起帘子从窗外看,只见外头丛林间隐蔽处正驻扎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刀光血影的记忆突然被撕开一道口子,痛苦奔涌而出几乎将穆宜华淹没得窒息。 “里面的人出来!”外头的人厉声喊道。 穆宜华仿佛回到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数不清的尸体,杀疯了的士兵,哭喊连天的汴京。她有些发抖地抓住乔擢英的手臂,手掌冰凉。 “里面的人听见没有!出来!” 穆宜华强忍着心中的害怕,连忙抹去眼中的泪花。她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钻了出去。 “磨蹭什么呢!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那士兵拿着长枪指着穆宜华的下巴,锋利而又尖锐,“把东西留在这里,你们跟我走一趟!” “你们是谁!”穆宜华拉住乔擢英要跟上前的步子。 “我们是谁不用你们知道,你们只要知道,你们出现在这儿就必须跟我走一趟。若不是细作倒还好说,若是细作……等死吧你们。” 乔擢英察觉出穆宜华的犹疑与恐惧,他牵住穆宜华的手将她拉到身后,侧脸小声嘱咐:“穆姐姐,你走我身后,我保护你。” 穆宜华如何能让一个小孩子保护自己,她想撇开乔擢英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抬眼,是乔擢英坚定的目光安抚着她:“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越靠近军队,穆宜华越不安,直到看见那放在草丛里的宋旗,她才稍稍安心一点。 几人被关在单独的营帐中,士兵们将马车被搜查得七零八落。穆宜华携带的笔墨纸砚嫌疑太重,他们竟还将毛笔管拆了看里头是否夹带消息。画卷也被撕了,一层层地检查。 穆宜华低垂着脑袋坐在角落里,目不斜视,恍若未闻。 乔擢英无法制止他们,只笑着对他们说道:“几位官爷,我们真的是良民。我和我姐姐出门采风画画,迷了路才走了这条道,不是什么细作。” “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你们就这么巧?迷了路,刚好碰上了我们这队人马?” 这话蹊跷,什么叫碰上了他们这队人马,他们这队人马有什么稀奇的吗? 穆宜华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只见帐外有人影晃动,士兵察觉连忙跑到外头抱拳行礼:“暂未查出任何可以行踪。” 外头的人点了点头,侧目向里面望了望。 微风掀起帘门,得以窥见那人黛蓝色长袍一角。 是谁? 帐子被掀起,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在看见二人狼狈模样时不禁怔愣。 乔擢英也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兴奋地大喊:“左郎君!是我们啊!” 第 108 章 左衷忻已然不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花冠状元郎, 他还是好看的,可他的蓝袍沾了污泥,面颊上也落了青灰色的胡渣, 容色憔悴, 眉头深锁, 徒添了几分沧桑与沉稳。那眼睛在看见穆宜华的瞬间却闪出欣喜又惊讶的目光。 “在哪里发现他们的?” “他们不走官道反走小道, 不过马车上的东西我们都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左衷忻点点头,让他们把人放了。 汪家和乔家的下人们将搜查的东西收拾好拿回马车上,乔擢英则是故乡遇旧交,开心得不得了, 只想在帐中多留片刻叙旧才好,而穆宜华却是神色躲闪, 好像不太想见左衷忻的模样。 左衷忻以为她身体不适,连忙凑上去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被他们弄疼了?” 穆宜华抿着唇垂首,推了他一把:“哎呀你离我远点……我,我身上脏。” 穆宜华眼下确实狼狈, 且不说方才与歹徒搏斗溅了一脸血,身上脸上手上处处都是尘土泥巴,连指甲缝里头都有些黑黢黢的东西。穆宜华双手攥着, 不想让左衷忻瞧见。 左衷忻愣了片刻, 走进帐中屏风后拿出一件干净的外裳,抖了抖就给穆宜华盖头披上, 只露出小半张脸。那衣裳有清香, 依布料的质感应该是件新衣服, 穆宜华大睁着眼睛看左衷忻,只听他道:“新的我没穿过, 此前路过扬州城匆匆让当地的裁缝铺做了一件,洗好后就一直放着,很干净。” 穆宜华觉得他会错了意,小声嘀咕:“我没有嫌弃……” 左衷忻轻笑一声,问道:“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穆姐姐去绍兴采风,我在绍兴送货,半道上遇见匪人,我们就把他们收拾了!”乔擢英道,“穆姐姐可真厉害,抄起地上的木棍就是一顿砸,把我都给吓坏了哈哈哈哈。” 穆宜华有些惭愧地瞧了瞧左衷忻:“我没有……就是,就是情急之下逼不得已……” “我知道,她在汴京的时候也很勇敢。”左衷忻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却没看她。 “那群匪人应当是逃兵。”左衷忻解释。 穆宜华思忖片刻:“我看也像是练家子,不承想竟临阵潜逃,竟还要伤及百姓性命。左郎君我方才听你讲官家,是……赵闵?你们把他救出来了?” “那日我们分别,南下去江陵府找襄王殿下,恰逢殿下北上勤王,二人汇合便追金人而去。一路追一路打,奈何恰逢冬日,金地又实在寒冷,我们不少士兵冻死,最后是殿下带着三十人的小队杀入重围救下官家,我们才得以逃脱。本还想着能救下更多的人……”左衷忻沉默片刻,“可仍旧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军队疲敝,兵马不精,我们也只能带着官家南下避难。前几日探子来报,说是金人一直在后头跟着穷追不舍,怕是要有一场恶战了……” 乔擢英闻言一愣,从未经涉过战争的他有些茫然:“恶战?在哪里战?这里吗?” 左衷忻闻言失笑拍了拍他的头:“少年不识愁滋味啊,自然是不战最好,哪有人盼着打仗的。” “那若是真的打仗了怎么办?”乔擢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那我们是要躲起来还是跑啊?” 穆宜华脸色沉郁,无可奈何:“躲能躲到哪儿去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宋江山就这些,人家能从汴京一路追到绍兴,难不成我们还跑到岭南去,人家跑到岭南我们就去跳海吗?” “殿下和我也是这个意思,再怎么躲都无济于事,我们已与浙东制置使商定好了计策。你们回去后,若是朝廷有什么指令,也务必听从,凡事都要做好万全之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乔擢英应声连连,穆宜华则是颔首沉默。左衷忻知道她必定是想起了在汴京的那些回忆,心中怜惜,抬手顺了顺她额前的碎发,又替她紧了紧外裳。 双手还捏在衣襟上,与穆宜华的食指近在咫尺。 他眼里望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略带安抚:“你放心,我们不会让明州变成第二个汴京的。” 穆宜华的心猛然一颤,鼻尖酸涩,眼泪上涌。她有太多不可言说的痛苦留在那个夜晚,若是旧景重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又将付之一炬,即使强大坚韧如她也承受不住再一次打击。 可左衷忻这样看着她,给了她坚定而温柔的回应——不会再发生了,相信我。 穆宜华看着左衷忻的眼睛,点点头:“多谢左郎君。” 左衷忻确认她好转,松开手:“我送你们回去吧。” 乔擢英道谢,伸手要去扶穆宜华。 左衷忻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牵住了她的另一边小臂。 穆宜华觉得很奇怪,她犹如一个摔断双腿的病人被左右两边的男人搀扶着走出营帐。 树林的坡下有阅兵之声,穆宜华扭头探看,却被左衷忻拉了一把吸引回视线:“不要回头,脚下看路。” 几人走出树林,小厮下人们已然等在了马车边。 左衷忻松开手:“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左郎君。左丈人一直很想念你,你若是到了明州,一定要去看看他。” 左衷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将目光移向穆宜华——你还没有同我道别。 穆宜华望着他,忽然说了别的话:“左郎君,我在明州过得很好,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一开始确实很难,甚至我觉得比在汴京时还要难熬,可我遇见了很多很多很好的人,他们都愿意帮我,我还遇见了秋露。啊,你不知道秋露是谁,就是以前我们府上的一个小丫鬟,我给她送嫁,不承想竟在这儿遇见了,她还帮了我一个大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我还做了当铺的账房先生,还帮人修画,赚了不少钱呢。长青还写了一本书,陆阳书局马上就要刊发了,你到时候一定要帮长青看看。还有……还有我在明州都有自己的宅子了,你答应过我你会来找我的,你还记得吗?” 左衷忻半合着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记得。” 穆宜华抿了抿唇:“记得就好,记得就好。谢谢你。” “不必谢我。”左衷忻轻声道,“你本就是能做到的,穆宜华,你本就是这样的女子。我一直都知道。” “长青的书,若有机会,我也会去看的。”他道。 穆宜华看着他半晌,笑了笑:“或许你也可以自己来拿,我让长青亲自给你。” “好。”他答应了。 穆宜华心满意足,又望了一眼他身后驻扎着的士兵。 “殿下不在这里,在坡下。”左衷忻一眼看穿,也毫不避讳,“王妃也在。” 时过境迁,旧人旧事仿若梦中,穆宜华心中稍稍反应了一下他口中的王妃,低头道:“噢。” “放下了吗?”左衷忻若无其事地问。 穆宜华良久无言。 “辛娘子……有身孕了。” 穆宜华瞳孔微微扩张,抿唇点了点头。 “殿下曾向我诉说过他的痛苦,问我何解。我说……珍惜眼前人。”左衷忻目视前方,没有看穆宜华,“辛娘子也是良善之辈,你们因父母之命结合,皆不可违逆。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辜负一个了,便不要再辜负第二个。” 穆宜华沉默,良久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嗯,珍惜眼前人。” 春风拂动,左衷忻站在小道上目送着马车离开。他又在路边立了许久才转身回到营中。 辛秉逸在坡下扶着腰缓缓散步,见着他来欠身颔首:“左大人。” “王妃。”左衷忻行礼,“殿下可在帐中?” “方才与将军们议事完毕,左大人进去吧。” 左衷忻恭敬告辞,转身掀帘走进帐中。 赵阔身着银甲,正举着烛火看舆图,没回头便知是谁:“听下面的小兵报有嫌疑人等出没,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 赵阔放下烛火回身,他已是蓄起须髯,眉目间恣意潇洒的少年气已然消失,更添了几分久经沙场的凌厉与肃杀,一派沉稳冷冽。 他问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左衷忻低眉顺眼,面无殊色,笑了笑拱手道—— “没有。” 第 109 章 穆宜华与乔擢英二人匆忙赶回明州城, 乔擢英提议先去他家安顿。 穆宜华没有答应,只互通住址便回了家。恰逢穆长青休沐给她开门,见着姐姐蓬头垢面手中的东西又破碎不堪, 他一下就急了:“这是怎么了?路上遇到歹人了?” 穆宜华让他将手上的活停下, 赶紧去采买食物还有锄头木棍犁耙什么的。 穆长青更是不解:“我们家又不种田, 为何要买锄头犁耙?” “我回来的路上遇见左郎君了, 他们已到绍兴,可金人穷追不舍,明州怕是不免一战,我们还是早做打算。” 穆氏姐弟还没将东西备全,衙门便贴出了告示, 说金人南下在即,号召全城百姓共织草席以御铁骑。这种活穆宜华哪会, 她将巧娘一家叫来,几人一起干活——五爷与长青劈竹,穆宜华和宝儿便学着巧娘的样子织席。 他们住的地方鱼龙混杂,穆宜华也不放心放他们走, 便将他们留下,好歹等到风波过去再说。 二人也是没有推辞,穆宜华辟出厢房供他们下榻。 巧娘看着满院子的竹子, 也是奇怪:“人都说行军打仗兵器铠甲最重要, 这怎么还让我们织上席子了?” 穆宜华一边铺床一边解释:“金人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他们的骑兵, 而骑兵最重要的就是马匹。金人马匹的马蹄上有铁环, 砂砾地上奔跑倒是无事, 可若是在竹席上便会打滑。届时人仰马翻,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巧娘似懂非懂:“打仗还有那么多讲究呐……” 穆宜华看她一副浑然无事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把“打仗”二字放在眼里, 这里的人们安逸太久,对苦难和混乱的反应已近迟钝,可这也正是穆宜华最担心的。 “巧娘,你这几日去将自己值钱的东西收拾出来,就住在家中,无事不上街,若是上了街也记得带上锋利一点的钗子或者匕首防身,切记保护好自己。” 巧娘见穆宜华这副紧张的模样,连忙笑着安慰她:“我知道我知道,衙门的告示我都看了。这不是还有驻城守军吗,襄王殿下的大军也在城外呢,金人进不来的,你别太担心了。” “我不是杞人忧天,巧娘。”穆宜华拉住她的手,“战争与死亡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东西,它并不会按照我们的想法和喜好来,有时往往是猝不及防,人都还没看清呢,命就没了。” 巧娘虽未经历过汴京之难,但也能从传言的只字片语中窥得其中残酷,她知道穆宜华害怕却也无法真正感受她恐慌背后遭遇的万分之一。 她唯有安抚:“好,好,我知道。这几日我们把竹席织完,交了差,我们就哪儿都不去了。” 穆宜华买房子是便已在官府那儿自立女户,五爷和巧娘也算一户,官府规定一户要织十张席,紧赶慢赶夙兴夜寐终于交了差。 五爷与长青牵了一头驴将二十张席子背到官府,街上已然没有什么人了。衙役们催促着他们快回家,长青看那人的神色,心头涌起几丝不安与异样。城中的守军排列整齐,披坚执锐,步伐齐肃朝城门跑去。 二人匆匆回家,连忙将门关上。 “我看情况不妙,城门应该是已经打起来了。”长青说道。 五爷又重重地推了一把门:“这门好奇怪。” 穆宜华说道:“我很久之前换的铜门,防患未然——我来锁吧。” 说罢,她将铜锁的插销插上又扭动了几下机关才将这门真正锁好。 五爷和巧娘看着这复杂的东西还未回神,便被穆宜华拉到地窖面前。 那是在主屋床榻下的地窖,非得整个人趴着钻进去才能下去。穆宜华也不管榻下灰尘,撩起袖子就将封住地窖的木板推开,又钻出去让了位子给巧娘:“你和宝儿先下去,东西也拿好。长青,你把爹娘的牌位去拿来,还有钗子和那把剑,你带着下去。” 长青答应,连忙将东西都搜罗整齐钻下地窖。五爷想拿着锄头守在外面,穆宜华不让:“这墙我让工人们都加厚加高了,门也换成了铜门,真要打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还是先下去吧。这地窖也不显眼,应当是能躲过一劫的。我们手无寸铁,与金人对峙必定是落下成,能躲则躲,不能逞强。所以五爷,还是下去吧。” “你下来吧!这个时候外头都是兵,哪用得着你逞英雄?下来!”巧娘发话,五爷也不得不听从。 穆宜华拿着锄头和犁耙也钻了下去,从里面合上木板。地窖瞬间陷入黑暗,宝儿吓得惊叫一声,连忙被巧娘捂住。 穆宜华摸黑走到一面墙边,伸手够了够,终于触到一块可移动的木板。她往左一滑,从地窖的顶端忽然透出一缕光线——那是唯一连着外头的地方。 “这块地方朝着后院,不容易被人发现。现下透透气,若有人来了再把它移上。” 穆宜华忙前忙后,终于能够落脚休息一下,整个地窖东西齐备,有烛台、桌案。床榻、被子、食物,显然是主人一早便打算过的。 巧娘抬眼看向穆宜华,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透进那缕光的地方,额上有细细密密的汗,呼吸紧张却又强作镇定,双手紧紧地攥着,平整地放在双膝上——仿佛在等待审判一般,想着刀不要落下,又想着让刀快点落下。 巧娘缓缓上前,想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拍,却在触及她衣裳的那一刻,感受到了被冷汗汗湿的脊背。穆宜华一激灵,扭头问道:“怎么了?” “别害怕。”巧娘声音低沉柔和,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穆宜华的肩头,“别害怕,会没事的。” 穆宜华眼中的泪根本不受控制,她猛然地抽气,双手捂住脸颊极力地忍耐,却仍旧抵挡不住恐惧奔涌而至。她用尽一切去忘记那些逃亡的夜晚,凄风冷雨,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尸殍遍野。她来到明州城,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开心,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将战争的阴霾从自己心上剔除,可如今却发现,好难啊,真的好难啊。 金人又来了,他们又来了! 穆宜华在巧娘的怀里不住地发抖,哭声如丝:“巧娘……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万一明州城变成另外一个汴京怎么办?那大宋怎么办?” 长青也凑了过来,抹了把眼睛,一把拥住姐姐。 “别怕,别怕……”巧娘没有其他的语言安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没事的,会过去的,没事的,明州不会是汴京,你也不会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哭声渐息,她朦胧着眼望着外头,忽然窜起来将木板移上,巧娘正要问怎么了,只听穆宜华“嘘”地一声,地窖上方不远处便传来雷鸣般的轰声——他们在破门。 穆宜华一把抓起身边的长剑握在胸前,黑暗中的眼睛是坚毅,是视死如归。 众人皆屏息以待,黑暗与寂静放大了他们的心跳,咚咚,咚咚,如在耳边。 “杀!杀!杀!” “放箭!!!” “誓杀金人片甲不留——复我大宋万里河山——” 战马嘶鸣响彻天际,应声倒地,喊杀顿起,兵器相接,只一墙之隔,外面战乱厮杀,穆宜华贴着墙面紧咬着牙关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远去,仿佛穿过了这个巷子,跑到了另外的巷子去。 众人都不敢出去,也不敢打开木板看一眼,可地窖中越来越闷热,越来越窒息。穆宜华有些头晕,可她四肢发软,根本站不起来。 “长青……”她虚弱道。 穆长青霎时领悟,爬着起身悄悄地移开一道缝隙。 可是没有阳光照射进来。 “怎么回事?光呢?”穆宜华惊问,“怎么没有光了?是……是有人挡住了吗?” “没有没有,是外面天黑了,姐姐。”穆长青一把牵住穆宜华冰凉的手,“姐姐你别怕,是天黑了。我出去看看。” “你别去!”穆宜华反手将他拽住,“不许去,谁都不许去!” “我去吧。”五爷撑起身就要爬上去。 “五爷,别……” 巧娘抱住穆宜华:“别担心,我听了好久了,应当是没有事了。就开一条缝,就一条,我们稍微看看,你别担心。” 穆宜华拗不过众人,只能点头。 五爷先是顶开一条小缝,观望了一会儿,继而将整块木板掀开爬了出去,良久都没有出声。 穆宜华的心忽然被揪紧,却听上方传来五爷的声音:“没事了,你们出来吧!” 巧娘松一口气,连忙拉着穆宜华爬出地窖。 外头的天已大暗,又无月光,未燃烛火,落目之处皆是黢黑。 穆长青要去燃灯,又被穆宜华拉住:“不要,至少过了今晚。如今外头是什么状况全然未知,也不知是我们胜了还是金人……若是金人……我们还是要躲回去。” 穆宜华害怕,巧娘知道,她心疼地看着她,又想劝她,却听穆长青也说道:“巧娘姐姐,五爷,还是听我姐姐的话吧。汴京遭难时,每一间屋子,每一个人,每一样值钱的东西,他们都没有放过。” 庭院中忽然沉寂,夜风透着凉意,无人说话。 “行,我再拿几床被褥和吃的,我们就回去地窖待着。”五爷率先开口。 众人修整后又重新回到的地窖中。 穆宜华出神地靠着墙壁,双目直愣愣地望着那块姑且称得上“窗”的缝隙—— 他们会胜吗?自北向南,他们所打的所有仗都败了,那这回呢?明州会变成下一个汴京吗?左郎君说的话,真的能实现吗? 第 110 章 当太阳升起时, 赵阔已然站在了尸堆上。鲜血蜿蜒着在他脚边流淌,不知是金人的还是宋人的,亦或者是二者厮杀拼命的残留痕迹。 他的剑刃早已斑驳不堪, 如同崎岖不平的齿痕, 血滴缓缓流下, 寸寸渗入土地。少年将军的发上须上襟上鞋上结着褐色又粘稠的血块, 整个人犹如从炼狱征伐归来的恶魔,杀气凛冽,锐目望之便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金人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可他们知道面前这个被他们包围的将军是宋国的襄王殿下,是令他们王爷完颜宗息都要忌惮三分的人, 若是能杀了他,那便是大功一件, 即使这明州城今日攻不下来,只要面前的人没了,整个大宋的沦陷灭亡都是迟早的事,还在乎区区一个明州? 这一想法让在场所有金军热血沸腾, 他是他们的勋功章,是他们封候拜将的工具,只要他死了, 只要他死了! “来啊!”赵阔早就杀红了眼, 他挥舞着手中随时都会断裂长剑,“来啊!怕了吗!你们有种就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嘶吼着, 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猛兽, 孤注一掷, 蓄势待发只为最后愤起一击咬断敌人的脖颈,用他们的鲜血来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金人士兵壮起胆子提刀冲上去, 就在刀刃要接触到赵阔脖子的那一刻,他的整条手臂被干净利落地削了下来,似乎还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赵阔一剑穿心,便送他见了阎王。 痛快!太痛快了! 面临死亡,赵阔竟全无紧张与害怕。 从江陵府到汴京,再从汴京到明州,他救下皇帝又护送南下,几乎跑遍了整个大宋,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自己的国土上任人追打却无力还手,他还算什么襄王殿下!他又该如何同君上臣下、列祖列宗还有大宋万千百姓交代! 当年那个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的少年郎,却沙场的刀光剑影消耗磋磨,仿佛已然在岁月中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畏首畏尾,任人喊打的,所谓的将军与王爷——只为了九五至尊的那句“留得青山在”。 他已经受够了窝囊气,不管是曾经老师的死,父母兄长的规劝还是这一路只能逃亡节节败退的挫败与屈辱,他都受够了! 战死,本该是一国之将最高的荣誉。 他已忍到了极点,大宋也已经到了极点,明州必有一战。 若是他必须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他就让他拼劲最后一口气,为自己的国朝再杀一个敌人吧。 赵阔支撑着虚弱颤抖的身体,提起剑,血迹斑斑的面颊迎着山头初升的朝阳。他咧着嘴笑道:“来啊,杀了我。”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附和声渐起,像是互相打气。一人大喊一声,便大步冲上去,其余的纷纷提起武器紧跟其后。 赵阔放声大笑,提剑嘶吼着冲向他们,只听破空一声鸣镝,一支穿云箭飞空射入金人脑门,李青崖骑马弯弓又是一箭,直中心脏。 “越将军,殿下在这儿!”李青崖一边大吼一边扯起缰绳,马踏金人破除重围,他挥剑斩首,横刀将赵阔护在身后。 马匹嘶鸣,大地震动,越岭的援军浩浩荡荡而来,金人闻声而逃却再无机会,皆被斩于马下。 一场战争血流成河,伏尸千里,城里城外皆弥漫着血腥作呕的气味,乌鸦鸣叫,蚊蝇环绕,人间地狱。 赵阔在营帐中醒过来,浑身伤痛,难以起身,只能躺在床上倒抽气。守床的士兵看见他醒来连忙跑去外头喊人,不一会儿,左衷忻李青崖越岭等人便匆匆赶来。 “殿下现在感觉如何?”左衷忻问道,“军医已经帮您看过了,腹脏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明州城如何了?”赵阔苍白着脸,只顾着战况,“金人退了吗?明州城我们守住了吗?” 越岭赶紧回话:“守住了守住了,明州城的百姓们都好好的呢!左大人想的草席之计着实好用,金兵人仰马翻,毫无还手之力,我们已将他们击溃,现在还在处理郊外的残兵。殿下大可安心养病。” “那就好……那就好……”赵阔如释重负地闭上眼,“我总归……没有辜负大家……” “我们都是知道殿下的。殿下一心为着大宋着想,只想北上,奈何官家……”李青崖咬牙,“反正今日一战,我们大获全胜。金人南下太远,后备补给缺乏,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们养精蓄锐再一举北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对!杀他个片甲不留!”两个武将同仇敌忾,刚从战场上下来,胸腔里的血液都在沸腾。 赵阔累极了,恍惚间又问了句:“王妃如何了?我受伤的事王妃可知晓?” “军医说您伤势稳定,我们便没有通知王妃。”左衷忻回答。 “孩子已经七月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妙,就让她安安心心地待在绍兴养身子。”赵阔叹气,“她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此言在场之人皆是明了—— 当年汴京之难,赵阔因携妻前往封地江陵府而躲过一劫,但他们的父母亲眷皆在此祸中遭了难。 赵阔生母太后曹氏,妹妹安柔和清河两位帝姬,辛秉逸母亲衮国郡主赵适,姑母贵妃辛氏都被俘北上,枢密使辛谯在金人破城那日被斩杀于阵前,辛家两位嫡子辛妙轩辛妙言也在城中失踪,只能说是凶多吉少。 不过一夜之间,他们从人丁兴旺的名门望族皇亲国戚一下子跌下云端,成了世间无依无靠无亲无故之人。虽有同族,不过同姓,又岂能成为亲人呢? 那时的他听闻此消息,又知金人索女名单上有穆宜华的名字,心急如焚只想北上杀敌。他要把辛秉逸留在江陵府,却被辛秉逸一把拉住。 “求殿下带我一起去吧。我所有的亲人都在那里,如今他们下落不明,我也只有殿下一人了,若是要死就让我与殿下死在一处吧。” 辛秉逸泫然涕下,赵阔脑子一热便将她也带上了。 大军在路上碰见了左衷忻,左衷忻说金人已经将汴京劫掠一空,此去已是于事无补。 赵阔垂首思考问官家何在。 左衷忻低垂眼眸,只轻声回答:大宋是赵氏的江山,只要姓赵就可以号令天下。 赵阔自然懂左衷忻的意思,但天下人都知道他哥哥——名正言顺太子继位的皇帝还在,若是自己有能力去救却不去救,那即使是当了皇帝怕是也有人会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左衷忻到底只是个臣,他听从赵阔的决定,给他指了个勤王的法子与路线。可金人北上有些时日,这法子能救出皇帝已是不易,其余的人怕是救不了了。 赵阔看着那绕过汴京的行军线,沉默良久问道:“左大人是从汴京逃出来的?可知道其他人……可还好?” 赵阔口中的其他人还能是什么人? 那时的左衷忻刚将穆宜华送上前往明州的船只,但他只是眉目一垂,轻轻地叹了口气:“臣……不知,只是知道金人并没有找到穆娘子。” “没有找到?”赵阔欣喜若狂,“太好了,没有找到就是最好的,太好了。她……她会不会还躲在城里?” “殿下。”左衷忻沉声喊了他一下,“大局为重。何况……金人烧杀掳掠,汴京城被洗劫一空,穆娘子即使没有被找到,也是凶多吉少……” “不可能!” “殿下,大局当前,还请您三思。”左衷忻声音冷静到几乎无情。 赵阔不得不沉下心来思考,最终他还是派了一小队人马去汴京找寻,自己北上于金军中救下赵闵。 那一战,是他从军以来伤得最重的一次。他带着赵闵死里逃生,坚持到宋军营前倒下。 他背部连中五箭,胸前被划了一道深可见白骨的伤,昏迷三天三夜,期间高烧不止,惊厥又逢伤口破裂。全营上下所有的军医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才将人救回来。 赵阔在第四天醒来,鬼门关走一遭,意识仍旧模糊。他只听见床边有人轻微的啜泣声,微凉的巾帕擦拭着他的脸颊,他感到一丝舒适。 去汴京的人马来报寻人无果,穆府也被金人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一瞬间,赵阔的心仿佛被人剜去了一整块,他猛然咳嗽起来,辛秉逸连忙用手去接——那是一捧血。 军中又炸开了锅,军医们忙了一宿才将人又安定好。 左衷忻来看他,他问:“她是真的……真的……找不到了吗?” 左衷忻试了试床边药的温度,伸手递给他:“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赵阔将药喝尽,又开始发呆:“不日便要启程南下了吧?” 还能再回到汴京吗?他难倒连亲自去汴京看一趟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北边金人势大,官家也已经发话了,不得不听从。” 赵阔闻言沉默良久,他或许该哭,可沉重的事实压在他身上,他只觉得无力与疲惫。 “殿下,”左衷忻发话,“缘分已尽,有些事情也不必再强求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都是要朝前看的。” 左衷忻留下赵阔一人便出去了,在外头瞧见了迎风垂泪的辛秉逸,她也曾问过他穆宜华的下落,他能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是真心想要穆宜华好的。 曾经的过往三人皆是无错,只能说命运弄人,让他们如今天各一方。 可人生来就有获得幸福的权利与机会,左衷忻给过穆宜华这样的机会,他也不介意给他们俩这样的机会。 “王妃。”左衷忻上前行礼,“我们不日便要南下,殿下伤重,还得您多多照拂了。” 辛秉逸抹去眼角的泪:“左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夫妻本为一体,我照顾他是应该的。如今我已无亲眷,身旁亲近之人也只有殿下了,我只望他好。” 左衷忻垂首看着这个女人,他笑叹了口气,对着赵阔的营帐抬了抬下巴:“这话,要对着有用的人说才行啊。世间男女何其多,能做夫妻即是缘分,王妃与殿下的开始虽不美好,但如今战乱流离,谁能知道自己明日是死是活,该珍惜的人还是要好好珍惜啊。” 二人于帐前良久立,暮色渐沉,辛秉逸进了帐子。 赵阔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为他忙前忙后,脆弱又伤神,他忽然意识到她也是无辜——奉旨完婚,前往封地,顷刻之间,亲眷皆失。 那一瞬间,辛秉逸仿佛变成了另一个穆宜华,苦苦挣扎在战争所带来的苦痛与命运中无法回首。 或许,或许自己可以稍微善待她一点点,她也能在这凄风苦雨中多慰藉他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也是风雨飘摇乱世中,难能可贵的温暖与情义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 111 章 穆宜华不知道自己在地窖中呆了多久, 五爷又一次钻出去探看,但这一次比以往耗费的时间都要长。 巧娘抱着宝儿都不禁害怕起来:“应该没出事吧?” 穆宜华撑着墙壁抬头凝神细听,外头没有打斗之声, 却闻由远及近的匆忙脚步。她心中警铃大作, 立即拔出身旁的长剑将巧娘和宝儿护在身后。穆长青也拿起犁耙, 却见是五爷掀开木板探头进来, 他喜难自禁:“胜了!我们胜了!”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穆宜华什么都顾不得,连忙爬上梯子钻出榻底。她跑到院中贴着墙壁听外头的动静,奈何墙太厚听不真切, 她又将横放的梯子架起来,爬上墙头看外头的光景。 百姓们三三两两上街, 手中拿着水桶和扫帚,冲洗着街上和墙上的血迹。士兵们也正收拾着尸体,巡逻的人也都是汉人面孔的宋军。 穆宜华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期盼着大宋能赢, 却又害怕大宋难以获胜。可他们做到了,三哥和左郎君都做到了。 心绪奔涌,穆宜华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颤抖沸腾。她缓缓爬下梯子, 扭头看见众人正看着她, 她笑了却不知脸颊有泪:“我们胜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胜了巧娘, 我们真的做到了……” 或许该说欣喜若狂, 或许该说劫后余生, 即使如今街上仍不安全,但穆宜华还是忍不住跑了出去——她急需确认这是真的, 这不是做梦。 明州衙门外张贴了告示,是临时雇佣百姓清扫大街和帮忙收尸的,应聘者众多,三三两两聚集,谈论着前几日方才发生过的生死之战。 那一刻,全城百姓好似都变成了相熟之人,不管是谁只要起个头,众人都能围过来侃侃而谈好一阵。沿街的店铺虽没有开张,但却支起了摊子煮粥煮馄饨无偿供给。 穆宜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眼看着这一切,她是真的相信了——战争已经过去了,金人也已经被他们打退了。 天边日光渐现,照在身上暖意融融,穆宜华闭眸仰头,感受着这如同新生的阳光,心间阴霾顿时消散——大宋还有救,他们还有救。 “听说这回的草席之计是左大人想出来,真是好计谋啊!” “襄王殿下也是英勇神武,听说他都被金人包围了还能撑到越将军和李将军去救他,还杀了好多金人呢!” “好啊!真是太好了!有他们在,金人迟早被我们赶出去!” 人群议论纷纷,穆宜华也忍不住凑上去;“襄王殿下被包围了?可有受伤?” “哎哟这位娘子,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只要能活下来就好了。殿下如今到底怎么样那我们也是无从得知,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那其他人呢?那个……那个左大人,越将军李将军他们呢?” 那人笑了;“娘子还真是关心国家大事啊。他们想来应当无事,若是有事,那城中不早就传遍了吗?那些郎中们哪还坐得住,必定个个都上军营去问诊了。” 穆宜华怅然点点头,还想问军营在哪个方向,可又想寻常人如何得知这些,只好作罢回家。 巧娘和五爷已经带着宝儿回家。穆宜华刚走进家门,就看见穆长青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姐姐,你看谁来了!” 他侧身一让,穆宜华抬眼望去,只见左衷忻从园中走出来,他没有梳洗,身上还带着战乱颠沛的疲惫与匆忙。穆宜华也是风尘仆仆,面容狼狈。可她却笑了,在看见左衷忻的那一刻便是由心而发的雀跃与庆幸。 幸好,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同这座城市一起都活了下来。 左衷忻站在阳光下愣怔怔地看着穆宜华,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好好地看看她,不必在意他人眼光,不必躲避他人闲言碎语,就只是单纯地注视她。 “长青!”宅子外有人喊,是明知学堂的学子,“走啊,去学堂帮忙,那边乱得一塌糊涂啊!” “哦哦哦,马上来!”穆长青连忙从家中拿出笤帚和簸箕,“姐姐,我去学堂帮忙!左郎君,你记得多坐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很快的,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呢!” 他笑着跳出门槛,随着同窗们一同奔向学堂。 “长青在哪里读书?” “明知学堂。”穆宜华看向他,“你以前是不是也在那里上过学?” 左衷忻闻言一愣,垂眸道:“算是吧。” “那日我送长青上学,还遇着左丈人了,听说他就是曾经供养你的乡老?” 左衷忻点点头:“是,我自幼丧父丧母,他们从我很小便开始照顾我了。他们的孩子去世的很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很感激他们。” “明州一战大胜,左郎君若是得空了,可以去看看。他定然是很想你的。” “一会儿你同我一起去吧。”左衷忻半垂着眼睫,神色很是温柔,“长青在明知学堂读书,认识一下义父,没什么坏处。” 穆宜华笑了:“怎么?我们不能借用你这个状元郎的名声吗?” 左衷忻睨着她:“如果穆娘子肯赏脸,下官自然是乐意的。” 二人相视而笑,庭中秋风渐起,送来桂花和栀子的味道。 “明州城和汴京……真的大不相同。”穆宜华望着庭院中繁花似锦,草木葱茏,“往常这种时候,汴京早已要穿夹衣,可明州城还如同春天一般暖和,有时候一年到头,连花儿都不会凋谢。” “江南好风景,这或许就是独属于这个地方千百年来的魅力吧。” “真是个好地方……”穆宜华喃喃,“什么都好。” 景好人好事好运道也好,自己的新生活由此始,大宋的新气数也由此始。 “确实……什么都好。”左衷忻语调深沉,似乎话中有话,“你也在这里,过得很好,不是吗?” 聊起这个,穆宜华可就来了兴致。她沏了壶茶又端出几套茶点,与左衷忻坐在园中谈天说地,从流民所到遇见巧娘,又讲了春儿出嫁,秋露重逢,惩戒小黑,到如今替人修画却修到了自己的原作,而后赚钱写书画插画,一路到了今日。那些岁月在穆宜华的嘴巴里说得坎坷起伏,精彩纷呈,好似唐传奇小说一般引人入胜,但是左衷忻知道,那是她与生活和苦难斗争的伤痕,或者可以称之为勋功章。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坚韧又强大的女子,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可现在的她虽然没有从前的煊赫身世,没有曾经的珠翠宝钗,他还是觉得如今的她更加耀眼夺目,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然后我就挣下了这套宅子,我现在还有积蓄呢。这种把钱攥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穆宜华笑道,“不是谁的赏赐,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收走,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去。对不对,左郎君?” 左衷忻没有回答,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只看着她,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穆宜华看不懂却又令她发慌的东西。她移开了眼,随口道:“左郎君……你们要在明州待多久?” 可左衷忻没有回答她,他想从怀里拿出那样东西——是那日他们雪山分别,他递给穆宜华看的那块桃花扇面。 那时的他抱着必死的心情,觉得此去凶多吉少,日后怕是难再相见。他终于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汹涌而又隐晦地告诉她,只盼她能知晓一二。如今重逢是老天开眼,他本应该同她说出那些难为情的事,难为情的话,可他有怕了——即便是金军压城之时他都不曾退缩分毫,不过就是刀子一落碗大的疤,可现下看着穆宜华,面对着她,左衷忻只觉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终究还是放弃了,暗自垂下手,在心中唾骂自己的软弱无能。 长青回来了,兴奋地还从街上买了小点心塞进左衷忻怀里:“左丈人说你爱吃枣花酥,爱吃甜食,我就给左郎君你买来了!” “左丈人同你说的?” “对啊!我跟左丈人简直就是忘年交,他可喜欢我写的文章,说我写的文章和左郎君很像呢。”穆长青骄傲自夸,“左郎君你说说,那可不是嘛!我的文章可是你指点的,怎么可能不像!哦对了,我还写话本子了呢,本来这几日都要刊印了,都是因为打仗耽搁了。你等会我,我拿给你!” 说罢,他便钻进了房间翻找。 穆宜华哭笑不得:“真是到哪儿都能混得开,这才读了多久的书啊,就和左丈人聊得那么起劲,你还说帮我们引荐引荐,这孩子……” “长青有慧根,虽说看着贪玩,但是心里有数,你把他养得很好。” 穆长青从房间里拿出刊印的样书,左衷忻收好,三人便商量着拿了些东西去看左丈人。正往外走着,只见大街上士兵成队列行色匆匆朝军营跑去,左衷忻一看不对,连忙逮住一个问怎么了。 那小兵认得左衷忻,只说绍兴出事了,王爷伤还没好就要动身去绍兴,正召集兵马呢。 “绍兴出事了?”穆宜华惊道,“殿下呢?殿下如何了?” 左衷忻怕士兵看出些什么,让他们先走。他拍了拍穆宜华的背脊,安抚道:“别担心,殿下久经沙场,那些伤于他而言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可如今绍兴出事……” 穆宜华攥紧了左衷忻的衣袖:“金人撤退的时候去打了绍兴?可三哥还有伤,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左衷忻沉默一瞬:“……王妃肚子月份大了,在绍兴养胎。” 此言一出,穆宜华霎时觉得五雷轰顶:“你是说……辛娘子,被、被金人掳走了?” “恐怕确实如此,不然殿下也不会……” 穆宜华怔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与赵阔再无可能她是清楚的,但那么多年的情谊,即使不能做夫妻,也是挚友是亲人,她与辛娘子也是知己相逢,怎能让她不牵挂不在乎呢? 在家中看见左衷忻的那一刻她就想问了,问所有人,可她又觉得没有意义。她已无法回头,旧人旧事斩断才是最好的。 话虽如此,可临到了,还是放不下他们。 “左郎君,我替你去看左丈人,你快去吧!”穆宜华看着面前的人,“你一定要帮三哥救回辛娘子啊!” 第 112 章 明州又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大军撤离。只不过听闻官家属意定都杭州,金人已然北逃便不要穷追不舍,想安定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襄王殿下给官家留下了李将军, 自己带着越将军直接追着金军打去。 金军惧惮赵阔, 却也知他重伤未愈, 心有余而力不足, 存心与他胶着。赵阔终是在战场上旧疾复发,险些摔下马去。越岭只得堪堪救下他,而金人却也是早已逃去。 辛秉逸,终究是没有救回来。 坊间无不唏嘘,说襄王殿下征战为民, 到最后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保住,好在王妃还给殿下留下了一个孩子。 传言赵阔铩羽而归, 偏巧在路上遇见了辛秉逸身边的侍女百清。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紧紧地抱着怀中襁褓,看见大军直直跑过去扑倒在赵阔马边。 她双目垂泪, 将怀中的孩子递于他看,字字泣血——殿下,这是王妃拼死诞下的世子。 那是赵阔第一个孩子, 也是整个天家皇族第一个子辈。 穆宜华远在明州, 风闻此讯,只觉痛惜——她本以为缘定如此, 辛娘子与赵阔或许不会像他们曾经那样, 可谁能想到如今, 谁会想到如今? 刚诞下孩儿便要与之分离,期盼着丈夫归来却再也见不到, 那时的她该是如何得绝望痛楚啊。 她逃过了汴京之劫,可终究是没能逃过绍兴之难,要说因果,也只是因为战争,无人能幸免罢了。 穆宜华得空去了一趟天童寺祈福,捐了一些香火钱。她无能为力,只能以神佛慰藉。 赵闵在杭州定了都,开始巡视起他的新领地,规划他的新皇宫。他说他要将这里的皇宫建造得像汴京一样,一样的恢弘,一样的巍峨。 赵阔不置一词,全然不顾他这个皇帝哥哥的兴致,带着人直接请命说要北上征战。赵闵犯了难,说时局未定,税收不稳,国库不足,不是征战的好时候。况且如今各地已然纷纷举旗抗争,金人战线拉得长,熬不了多久,等他们受不了了便可给他们乘胜一击。 李青崖与越岭都气得要动手,被左衷忻拦了下来。 他说他有办法。 穆宜华没有想到有一天明州还能成为京畿之地,更名为庆元府。巧娘和秋露都觉得稀奇,摇身一变竟成了皇城根下的人了。 穆宜华倒是没多大反应,只惦念着自己与左衷忻的约定。 明州城快入冬了,她买了些炭火与冬衣还有补身子的吃食,叫上穆长青一同敲响了左丈人的家门。 左丈人开了门,一看见是穆长青,眼睛变眯了起来:“哎哟,是小长青啊。” “左丈人好,这是我姐姐,我们来看看您。”长青嘴甜又恭敬,左丈人喜笑颜开。 穆长青显然是来过很多回了,轻车熟路,带着穆宜华直奔后院。除了刚见面的问候,穆宜华看着前头带路的两个人,怎么也插不上话。 左宅不大却颇为温馨雅致,仆人不多但各个和蔼可亲,给他们看了茶点染了炭火便退下了。 穆宜华将礼物递了过去,仆人有些讶异,笑着推手:“穆娘子客气啦。我们老爷和小郎君一见如故,您来这儿就像来自己家一样便成。” 这话说了,穆宜华这手递也不是收也不是,还是穆长青起身将礼物直接塞进仆人手里:“哎呀六婶你就先拿着,就当是我们晚辈孝敬长辈的。” 左丈人也示意她手下,六婶只好笑着接过退了下去。 “我们今日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先前明州大劫,您可有受伤?” 左丈人捋着胡须笑看着穆长青:“我这儿铜墙铁壁,他们可打不进来。” “那就好!” 穆长青看了穆宜华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信封递了上去:“左丈人,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我是穆长青的姐姐穆宜华。我们都是从汴京来的,说来也是巧,此前在汴京我们与您的养子左衷忻左郎君曾相识,他托我给您带样东西。” 穆宜华没有将信封拆开,但是左衷忻告诉她那是一千两的银票。自他发迹后,他每年都会给左丈人寄钱,以感谢他多年来的抚养义举。 穆宜华一直觉得左衷忻这个状元郎当得很清贫,直到那日他告诉她那银票的面额,穆宜华才知道,原来清贫的只有自己。 左丈人没有拆开,他看了穆宜华一眼,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明州,为何不自己来见我?” “明州之战打完后的几天,我遇见他了,说了会儿话,而后王爷有事急召,他便没来得及见您。” 没来得及见我,但是来得及和小娘子说话。左丈人微微挑眉,这左衷忻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什么心思,自己如何会不知晓?眼前这位娘子与他的渊源,怕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了。 左衷忻早慧却多坎坷,姻缘多年未动。左丈人看着面前这个漂亮水灵的姑娘,决定帮自家的傻孩子一把。 “也是,这孩子在王爷跟前做事,有出息。我也时常去信告诉他,要他好好跟着王爷,好好辅佐王爷,日后必定出人头地!穆娘子你不知道啊,这孩子读书的时候就聪明,别人一两月才能读懂的文章,他几天就明白了。要知道这孩子开蒙晚,别家孩子会被千字文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穆宜华只知左衷忻过往的只言片语,却不知其中所以,一时兴起,问道:“左郎君以前,是不是叫左吉郎?” 左丈人一听,心中微微愣愕,他连忙点头:“贱名好养活,当初我们乡里不知多少人说他不吉利,克父克母,最后留下孤家寡人一个。可那孩子当初才七岁啊,我就看着他用草席拖着他父亲,一步一步地,冒着大雪走到山里去把他父亲埋了。哎哟,看得我和我老伴直心疼。可那时的我们哪有如今这样的房子,也都是穷苦人家。 “我们的孩子走得早,我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这样的苦。我当时就想,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他一口汤喝!何况这孩子懂事,再苦还能苦到哪里去?当日我和我老伴就在门口等他经过,但是一直快到天黑都没见他下山。我们心里担心,就上山去寻他。好在大雪早就停了,我们沿着他的脚步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他。 “他一个那么瘦小的孩子,被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我们就连忙把他抱下山去。好在他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不然我们这心里啊,估计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忆起往昔,左丈人抹了眼泪:“也就是在那天,我们收养了他。那些人说他不吉利,我们就非得说他吉利,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吉郎,日后叫着叫着,竟成了大名。那时候家中穷苦,根本供不起吉郎读书。 “可这孩子却天赋过人,没有纸笔,便在沙地上用竹签写字,十岁那年他去豪绅家中做杂役,听见其子读书,只听了一遍便会背诵。我们时常自责无能,可这孩子竟给自己寻了出路,和豪绅讲了条件,说是以读书为酬,为期三年。那豪绅家中千卷书,竟当真被他读完了。” “那时的他想去明知学堂上学,但明知学堂是明州城最好的学堂,束脩也是最贵的。我们负担不起,吉郎便去做了学堂的杂役,每日边做工边听他们讲学。那时学堂里的师生都夸他勤奋,但我们都知道,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愿意他成功,若是一个整日做杂役的贫穷小子都能考上秀才,那他们这些天天锦衣玉食的人脸往哪里搁? “但他真的考上了,在他十五岁那年,他真的考上了。”左丈人喟叹。 十五载,坎坷崎岖的十五载,凝结在这短短几段话语间。穆宜华仿佛看见了一个倔强而又孤独的孩童,挺着单薄而又坚韧的脊背,不愿向命运低头半分,在千沟万壑间踽踽独行,满身伤痕却默不作声。 “可终究还是我拖累了他,那年他考得好,县令奖赏他。他本可以拿着那钱去明知学堂读书,可我生了病,害得他没办法啊没办法!他十七岁那年,明知学堂的老堂长可怜他,便允了他闲暇时候能够旁听,可也是在那时候,他招人记恨,被……唉……”左丈人叹气,似乎不愿在穆宜华面前谈起那些惨痛的过往。 “那是他最难熬的时候,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们除了给他看病没有别的能帮他……我们还劝他说,不读了吧,如今的学问也能做乡里的先生了,就不读了吧。可他没说话,只是咬着牙不认。我当时就觉着,这孩子可真是魔怔了。但他说……说有人对他给予厚望,他不能让那个人失望。我当时还纳闷那个人是谁,后来有一次我瞧见他在画一个娘子……”左丈人忽然不说话,他看了一眼穆宜华,神色有些古怪。 他抬手一顿:“你们等等,我去拿样东西!”说罢便匆匆而往匆匆而回。 回来时,手上拿着好几卷画纸。 穆宜华与穆长青有些奇怪,凑上来看左丈人摊开的画卷——上面画着的小娘子,不是穆宜华又是哪个? 第 113 章 左衷忻第一次遇见穆宜华, 是在十七岁那年。他考中秀才得了赏钱本可以去岳麓山找更好的先生教书,但世事变故,他还是留在明知学堂做杂役。 燕雀妄想变鸿鹄, 这是两年间无数人对他的评价。 明知学堂老堂长惜才又看他可怜, 许他闲暇之余可以在堂下站着听课。学子们不管风吹日晒都是有遮蔽的, 甚至到了冬天寒冷之时, 富商之家心疼孩子还会给学堂送炭火。可左衷忻只能站在屋外,没有书,没有桌案,没有笔墨,更别提什么炭火裘衣了。 有一年明州城下了好大的雪, 有些学子卧床难起,所幸就告了病假, 那一日学堂点卯之人少了一半,先生们摇头叹气,只说这群孩子不能吃苦难成大器,可一晃眼, 却见一个身形单薄,面容清俊的少年郎拿着扫帚认真扫雪,扫好了, 便又站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等待先生开课。 他的眼神澄澈明亮,就那样望着先生。 没有书他能自己背, 没有桌案他能站, 没有笔墨他能心中默记, 人一旦有了坚定的念想,纵有千难万险, 依然会为之奋斗不息。 也是在大雪的第二年开春,左衷忻照旧在学堂前清扫,忽然他听见了老堂长欢快的声音:“您别这么说,我们这里啊只论学问不论其他,您安心讲学便是。” “承蒙厚爱,在下定倾囊相授,尽我所能。” 左衷忻抬眼,看见一个笑容可亲,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他眉目疏朗,行走间自带一股书卷风流。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堂长可否应允啊?” “但说无妨。” “夫人新丧,家中尚有一双儿女,年纪都还小,不知可否将二人一同带来明知学堂听课啊?” “那有何不可?只要置起屏风,男女分席便是。” “多谢。”男子行礼,跟随着老堂长就要走进大门。 左衷忻见着男子能让堂长如此尊敬便知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未曾见过如此器宇轩昂之人,一时看愣。 穆同知意识到什么,笑着朝他点点头。 左衷忻顿觉失态,匆忙低下头。 别人告诉他,那是汴京城来的贵人,曾中过探花郎,因为犯了事才被贬到明州,可即使是被贬来的又如何?得见天颜之人,从来与他们这样的草芥不同命。 穆同知开始在学堂里讲学,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那是左衷忻第一次知道云泥之别是何意。明州虽繁华,但到底天高皇帝远,仍旧是个小地方,他自知有天赋凭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秀才,但那又如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拘泥于方寸之间,又怎能见天地之大? 他第一次生出要同人切磋询问的念头,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杂役,那人即使是谪官,也是自己不可企及的人物。 左衷忻仍旧本本分分地立在堂下听讲,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十三岁的穆宜华水灵可爱,举手投足间却是端庄大气,规矩守礼。那一日她穿着黛色交领衫衣和象牙白金花纹百迭裙,春日暧昧,她围着一条兔绒披肩,发髻回环绾就,系着红丝绦坠着碎玉,面妆轻浅淡雅,额间单点珍珠,在微光下闪烁灵巧光芒。 她牵着身边的小男孩和父亲一同来到学堂,福身向堂长和先生道礼。二人见她,眼中无不是赞叹之色,点头将她引到屏风处,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你的位置了。 穆宜华笑着点头,将弟弟安顿好便拿出笔墨认真听讲。 左衷忻不敢上前,他就远远地立在回廊下,看着尚且年幼的穆宜华托着腮,神情认真又仔细。 他自此不敢接近,只敢待在最近处的回廊上听。老堂长觉得蹊跷,问他为何不凑近些? 左衷忻撒了谎,说天气热起来,最近病了不想晒太阳。 穆同知的课依然讲得好,每日学子座无虚席,穆宜华也是回回不落,连窗课也是交的齐全又工整。只一回,穆长青吃坏了肚子,吵着嚷着要去更衣,穆宜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拉着他去了后院的茅厕,等回来时,学子已经散光,父亲也在学堂外的马车上等他们。 穆宜华将穆长青送上马车,自己折回去拿书。刚跑到回廊下,就见一个小厮打扮的背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动着书页。 穆宜华没有出声,只是悄悄接近,不巧木板出声,那人恍然一惊,连忙爬起来朝屏风后跑去。 “等一下!”穆宜华喊道,“请等一下!” 左衷忻站住脚步,却不敢回头看她是否追上来。 “你是不是就是每日廊下听书的小厮?” 左衷忻不敢言语,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读书?”穆宜华浅浅一笑,“我这书有些旧了,等下次父亲讲学,我给你带新的来,如何?” 左衷忻微微一愣,他想扭过头去看看穆宜华,却又不忍让她看见自己这张脸,羞耻与自卑在心绪间翻涌,最后只说了一句:“不用。”便匆匆离去。 穆宜华喊他不住,只能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后。 左衷忻不敢对穆宜华的话抱有期待,实际上他不敢对任何人抱有期待,期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何况那个姑娘,那个从汴京而来像朝阳般灿烂的姑娘,不是他能够企及妄想的。即使是她忘记了约定,他也不会怪她,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同蚂蚁草芥许诺的东西,世事便是如此。 可左衷忻猜错了,七日后的讲学日,穆宜华抱着一大叠新书来到了学堂。她将书籍捆在一起放在脚边,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 彼时的左衷忻站在廊下墙后,不敢现身。 直到讲学结束,穆宜华要启程返航,她焦急地等待着,长青拽着她的衣角嚷着要回家。 穆宜华没有办法,只好将书放在桌案上,牵着弟弟离开学堂。 左衷忻确定他已经离开,才从暗处走出来。初夏时节草木繁盛,院中海棠缤纷,如雪如雾,洋洋洒洒。他踩着落满花瓣的台阶走上堂屋,阳光倾斜,照在崭新的书籍上——那是左衷忻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收到来自他人的礼物,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印刷书。 他虔诚地跪坐在穆宜华的位置上,解开绳子,轻柔地翻开第一页,排布工整印刷清晰的字映入眼帘,他的心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触动,眼眶有些酸涩。他深吸一口气,将书页合上,忽见书脊处冒出来一根长发,纤细柔软。 左衷忻用两指小心谨慎地将它捏出来,托在双手手心上,丈量它的长度——那是穆宜华的头发。可能是她翻阅这些书籍时不小心落下的,也可能是她整理书卷时不小心被绳子带下来的。 左衷忻呼吸有些急促,他感受到自己心中某种感情正在不可遏制的萌发,他想见这跟头发藏起来,像窃贼偷到了世上唯一的宝藏一般,把它藏在只有自己知晓的、无人可触及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可笑荒唐又失礼,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贵女,而自己只不过是挣扎在泥中的虫豸,那样的感情仿佛就是亵渎、是侮辱,他不该如此,他也不配如此。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将发丝轻轻收拢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腰间荷包——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知道这样的感情终究是不见天日的,他只愿将这心思藏得深一点,藏得再深一点。 穆宜华素来是招人喜欢的,不仅仅是对左衷忻,对明知学堂其他的学子也是一样的。 可有人懂得隐藏,而有人就更愿意干那肮脏丢脸的事。 左衷忻发现,一些学堂的学子在穆宅的后院架梯子。高墙高梯,古往今来,为的都是一睹墙内佳人芳容之事。 他们爱看墙内女子嬉戏,夏日衣着轻松,他们不仅爱看更爱说,今日看好明儿便聚在一起分享。左衷忻知道这群人心中那点腌臜事,闲暇时更会去花楼,也不愿与他们为伍,可不知道何时在他们的对话听见“穆家娘子”几子,一时间耳中轰鸣,血气上涌。 他没有办法与他们争执,寻了个午饭前的空档,在他们的菜中下了泻药。那日下午,这几个人的肚子就没消停过,最后只能坐在茅厕里等郎中上门问诊。 左衷忻还将穆家后巷的梯子拿斧头砍断送给了沿街的乞丐拿去卖钱。他没有办法靠近她,但是也有自己的方法保护她。 可他做的事还是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将左衷忻堵在暗巷里,当头罩下臭篓子拿着棍棒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口中亦是唾骂不止—— “你这个臭牛子!天天跟在我们后面偷听偷学,考进个秀才就当真以为自己能青云直上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没爹没娘,养父养母也是个穷光蛋,还是个病痨子,你就算是真有才学又怎样?你就算是真能中举又怎样?你有钱上京吗?有钱住得起客栈吗?你就算是中了进士,有权有势有能耐让满朝官员巴结你拉拢你吗?你个土包子能吗?” “还妄图觊觎穆家娘子?哈哈哈你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吧?你天天待在廊下是听课吗?你不还是跟我们一样再看她,你还敢自诩清高?你还觉得你与我们不同?左吉郎啊左吉郎,看看你自己配不配吧?配不配和我们待在一起,配不配喜欢穆家娘子。你如果不知道啊,那我来告诉你……” “呸!” 那几人哈哈哈哈大笑,朝他吐着唾沫,正要解开裤子,却听巷子外传来一声大喊:“住手!”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一个小姑娘带着几个小厮站在巷子外,气势汹汹—— 是穆宜华。 第 114 章 是日, 穆宜华方从城外踏青回来,想跳下马车买点吃食回家,不料看见几个穿着明知学堂学服的人拖着一个瘦削男子进了暗巷。她心忽然被揪起来, 几步上前听见巷口传来拳打脚踢之声。 穆宜华震惊, 转身向家中小厮一招手, 自己率先冲了上去大喊:“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人扭头一看, 竟是穆宜华,连忙拿袖子遮住脸跑了。左衷忻头上还罩着篓子,烂菜叶子挂在他身上,满身污泥。 穆宜华上前要去扶他,被他厉声喝止:“别过来!” 穆宜华脚步一顿, 没有上前,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左衷忻背对着穆宜华伏在地上, 篓子从头上滑落,好似一块遮羞布被揭走,左衷忻立马将脸颊捂住。 “你……你需不需要找大夫?我们马车……” “走啊!”左衷忻的肋骨好像已经被敲断,他不清楚, 只是疼得额头直冒汗。他到抽着气,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别过来……别过来……”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喊他却不知道名字, 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就只知道是明知学堂的杂役小厮。 “好、好吧……”穆宜华犹豫离开,“你, 你记得自己去找郎中啊。” “走!”左衷忻亳不留情面, 他一点儿都不像穆宜华看见自己这个狼狈窝囊的样子。 穆宜华的热忱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悻悻而归。之后的讲学日,也只有穆同知一人前来, 不见穆宜华。 左衷忻没什么内伤,在床上躺了几天后回学堂,不见她的身影,心中无措——是自己当时的语气太重了吗?她好心助我,可我却拒绝得如此决绝。任谁被吼成那样,都不会再愿意见自己了。 左衷忻这样想着,好几日课都听不进去。 那些打人的学子避了几日风头,见无事发生,便又来上学,看见左衷忻仍旧不声不响地做着杂役的活,嗤笑一声从他身边走过。 左衷忻抬眼看了看他们,低下头默不作声。 明州秋闱将近,所有的学堂学子都在忙碌。秋深夜静,唯有花楼奏乐吹笙,歌舞窈窕好不热闹。左衷忻立在楼下,看着楼上那群学子喝酒取乐,勾了勾嘴角。 翌日,还醉倒在温柔乡的年轻学子们被一把揪起了耳朵,他们迷迷糊糊睁开眼,是明州的学官与父母。 官员不得狎妓,何况功名在身的学子乎?秋闱在即,那些“苟富贵、勿相忘”的豪言壮志,终究是变成了梦幻泡影。 左衷忻还是早起在学堂里勤勤恳恳地扫地,秋风起,落叶满地,他将落叶扫到一处,打开学堂的门,看见穆府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一只纤细的手从里撩开帘子。左衷忻心头一惊,连忙拿着扫帚躲在一旁,看着众人走近学堂才敢现身。 穆宜华的脸色有点苍白,她未施粉黛,用面纱遮挡着面容,神色疲倦,应当是大病初愈。 左衷忻呼吸一窒,只觉心上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着自己,他低下头,不敢看她。 穆宜华好像瘦了一圈,听讲时有些魂不守舍,穆长青依偎在姐姐身侧,乖巧地给姐姐披上裘衣。 左衷忻没听进去课,就坐在廊下胡思乱想,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学子们纷纷退堂,拜别穆同知。 穆同知喊了一声儿女,儿女起身要离开。左衷忻心中有一股冲动,觉得就这样冲出去算了,去看看她,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即使他知道她这病或许与自己并无关系。但他还是愧疚,还是难过,他觉得她的病痛中有一分他的决绝。 可左衷忻还是没有出去,他背对着人群,直至热闹地声音在他身后消失。他抬起头,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堂室与座位怅然若失。 他走上去坐在穆宜华的位子上,轻抚着桌案,小声念叨:“对不起……”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左衷忻问声一惊,只见穆宜华站在屏风另一侧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不想让你读书还是别的什么?” 左衷忻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把头扭过去不看她:“没……没有。” 穆宜华闻言,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觉得我有点自作多情地想帮你,可你并不想这样……” “我没有。”左衷忻连忙否认,“没有……” “那日你喊我离开,我不解,我只是想帮你。但是回家思前想后,我也有些明白你的心思了……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奈何前阵子我病了,没法来学堂,只能拖到今日。”穆宜华笑了笑,“还请你原谅。” “不……你,你无错,错的是我。”左衷忻有些焦急,“我道歉,希望娘子能原谅我。” 穆宜华如释重负:“好啦,如今说开了,我也就心安了。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她没有走过屏风,只是从屏风地下将那本书划过去。 “我本就是在这儿旁听,不好找学堂的人打听你的事,想来你也不喜欢别人打听你。我只知道你勤奋好学,堂长允你旁听读书,那些人不学无术留恋烟花柳杨害得自己功名也没了,想必就是嫉恨你,你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安心读自己的书,日后定有自己的出路。老天爷是不会怠慢勤奋之人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左衷忻捡起地上的书拂去尘土,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雕版印刷,蝴蝶装订,干净整洁——又是一本新的书。 “司马迁知道的吧?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你如今所受之苦,必定是为了日后的大成就,所以……不要因为他人的做法而难受自责,好好读书,为自己挣一个更好的将来。”穆宜华说完,福了福身,“告辞了。” 就在她转身之际,左衷忻喊了一声:“穆娘子,那你相信我吗?” 秋风中,穆宜华回首一笑:“这说的什么话,自然相信啊。” - 左丈人觉得近几日的左衷忻有点不对劲,伏案的时辰较之以往多了一倍,他有些心疼孩子的身体,又想起他被人殴打的事情,心中有后怕,劝道要不还是别学了,如今的学问也够在乡里当个先生了。 左衷忻将纸藏得很深,摇摇头说不,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自己与他人的期待。 左丈人无法,只好由着他去。 左衷忻时常挑灯夜读,却也会在倦怠之时,用生涩的笔技勾勒几分穆宜华的容貌,或是侧脸,或是背影,一笔一笔,越画越像,越画越精细。 是年年前,穆同知讲完了最后一堂课,起身与学子们作别,左衷忻有些慌张地站在廊下,看着他与师生道别。他好像上去拉住穆同知的手,告诉他别走,再讲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可终究是留不住,他只不过是这个学堂的杂役罢了,甚至连露面听讲都做不到的杂役。 穆宜华与穆长青同父亲一起拜别,老堂长仍在挽留,穆同知再三推辞:“能来讲学已是幸事,然在下仍是待罪之身,若是多留怕会给学堂带来诸多不便啊。告辞了,诸位知遇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左衷忻立在门后,窗格斑驳,可外面的景象他却看得真真切切。 穆宜华上了马车,便永远不会再来学堂了。这本就是男子读书学习的地方,穆同知本就不应该来此,穆宜华也本就应该呆在家中哪儿也不能去的。 他与她的相逢,本就是偶然,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他什么都留不住。 “后会有期。”所有人都在道别。 左衷忻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他看着马车驶动,贴着回廊跑起来,跑到下一个窗格,又下一个窗格,直至跑到了学堂的尽头,马车再也看不见了。 他追不上,也留不住。 也是在这一天,学堂的先生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穆家娘子所有的窗课、练字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了,就连一篇被堂长收起来的文章也被翻出来拿走了。 此事蹊跷,老堂长与先生们猜测恐是哪几个情窦初开的小年轻为了睹物思人将东西拿走,观察了几日再无别的事情发生,便也作罢没有追究。 左衷忻怀抱着穆宜华所有的墨宝回到家中摊开,一点点看着她的笔迹,着魔似的开始临摹。临摹完又收起来,和那头发书籍一块儿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寒来暑往,他与穆宜华再无交集,就连在街上的偶然碰面都不曾有。明州城好大啊,他如是想,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遇不到你的。 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左家终于攒到了一笔钱将左衷忻送进了明知学堂,真正地做起了他们的学子。可是已经没什么用了,左衷忻的才智与悟性,早已高过他身边所有的人,诗赋、策论、墨义、书法,整个学堂无人能出其右。堂长与先生皆是震惊,他们眼中一个只会扫地开门给人端茶倒水的小厮,竟成了整个学院最为出类拔萃之人,他人更是拍马难及。 一大奇谈,简直就是一大奇谈! 那年过年,左衷忻来到穆宅后院墙外,墙内嬉笑如常,一院子的人在家中放烟花,绚烂的烟花窜上天,在空中“轰”地一声炸开。左衷忻抬头望着那瞬间即逝的花火,站在墙角,轻声道了一句:“新年吉祥,穆宜华。” 二十岁,左衷忻的义母病逝,他带着至亲离世的悲痛参加了那一年明州秋闱,十日后放榜,他左衷忻位列榜首,中了解元。 也是在那一年,他将自己的大名改成了左衷忻,此后吉郎这一称呼,也只有家中亲近之人喊了。 他中了解元,有了功名,告慰义母先灵后,又去了穆宅——他还想让另一个人知道。 可他不知道那个人还记不记得他,或许应该不记得了吧,或许自己只是她生命中无数个被给予馈赠帮助的其中之一。 于他而言,她是生命中难能可贵的光亮;可于她而言,自己就只是随手一喂的流浪猫。 左衷忻没有去找她,但他想写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你,如今过得很好,将来会过的更好。 可他这封信终究是没有送出去。 就在那年新春,穆同知被朝廷召回汴京,一抹前罪,荣光加身,封参知政事。 穆家的马车都快启程了,左衷忻才得到这个消息。他像当初追逐他们离去的马车一样赶来,却只能看见车辙遥遥远去。 左衷忻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信封,咬牙恨念。如果自己再果决一点,再勇敢一点,或许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可是没有如果,想追的人没有追上,想送的信没有送出,想说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左衷忻照旧过日子,他将朝廷发的举人俸禄尽数留给了左丈人,自己只带了一点盘缠,搭着乔家的便车进京赶考。 往日,他只在说书的或者北上的商人口中听闻汴京的模样,钟鸣鼎食,繁华无限,如今亲眼得见,确实如此。大宋都城,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 他身上钱不多,挑了一处便宜的客栈住下,上街四处闲逛。他在期待着什么,却又不抱任何希望——明州城那么小都遇不见,还指望在这么大的汴京城遇见吗? 遇不见的左衷忻,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叹气,无所事事地走进一家书店翻看书籍。汴京的书种类繁多,字迹清晰,装订完好,左衷忻爱不释手。 忽然,他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进来,心中激荡万分,却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 只见一身华服的穆宜华笑拿着一本书,对着掌柜问道:“掌柜的,这本书多少钱?” 第 115 章 穆宜华辞别左丈人, 与穆长青走着回家。秋夜的风静谧,二人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穆长青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啊……左郎君可真是深藏不漏。认识我们三年了, 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 穆宜华没有接话。 没有透露吗?如今反观, 穆宜华倒是能从曾经的相处中找寻一点蛛丝马迹, 比如他同自己说话时的语气, 看向自己时的眼神,他对父亲的热忱,对自己的关心,他甚至还在自己出狱之时送了《报任安书》,可自己就是不记得! “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他……”穆宜华喃喃, “原来我真的,真的见过他。” 没有人会相信, 那个可怜瘦削又无助的小厮,那个只敢站在廊下听讲甚至连笔墨都没有的人,竟然变成了襄王身边的状元郎。 穆宜华的心口有点难受,不知是因为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还是对他前半生风雨蹉跎的心疼。 街上夜市热闹,偶有几声犬吠传来,路人纷纷围观, 拎着幼犬左瞧右看, 询问价钱。 穆宜华忽想起左丈人说,左衷忻小时候有一只很喜欢的狗, 从小陪他长大, 父母去世后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只留下这只狗。但是有些人就是坏心,有一年过年他们给院子里的狗下了药直接偷走了。左衷忻从外回来时看见满地的血便知不对, 大喊狗的名字却无回应,便知必定是被偷狗贼偷去卖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冰凉的院子里,怎么喊都喊不回屋。左丈人没办法只好去拉他,只见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左衷忻,面颊上的泪水已经结成冰了。 穆宜华看着面前可爱的幼犬,鬼使神差地上前询问:“这只小黄狗多少钱?” “嘿,你眼光真好,这可是正宗的黄狗白脸,有道是黄狗白脸金不换,这只可是顶好的种。” 生意人惯用的话术,穆宜华也不上当,直问:“都是生意人,不必拐弯抹角的,给个痛快价。” 那小贩看穆宜华也不好糊弄,大手一挥:“一百二十文,不能再少了。” “你看这只狗眼睛旁边有泪痕,哪值那么多钱?八十文,我直接带走,都大晚上了,就做我这笔生意呗。” “不行啊,你要真喜欢就一百文。八十文绝对不卖,我今天收摊了,明天也能继续卖,只要东西好,不差这点时候。” “那……九十文?” “一百文,一分都不能少。” 穆宜华装得有些为难地把狗放下,小狗却一个劲儿地往穆宜华脚边钻,不停地发出“嘤嘤嘤”的撒娇声。 小贩看小狗也喜欢穆宜华,索性说道:“九十五文,这回是真的不能再少了啊!” “成交!”穆宜华扔了一吊钱给他,托起小狗就回了家。 她将穆长青的旧衣服团在箱子里把小狗放进去,狗狗闻了闻味道立马跳了出来拱到穆宜华怀里。穆宜华无法,只好拿了自己的衣服铺上去,它这才满意。 “真是难弄。”穆宜华点了点狗鼻子,“我给你去找些吃的。”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稀粥,但是火已经灭了。秋夜里穆宜华不想让小狗吃冷食,便喊来穆长青生火又做了点宵夜,两个人陪着狗又吃了一顿。 “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呢……”穆宜华蹲在地上看它进食,“小左?” 说出口时她自己都笑了一下:“算了吧,先叫阿黄,等左郎君来了,让他起名吧。状元郎给你起名,你是多大的荣光啊,以后已经要做狗中翘楚哦。” 穆宜华对这个孩子寄予了颇大的希望。 说来也奇怪,左衷忻与赵阔一同奔波四海御敌,可她就是觉得他还会回来,许是因为这里本是他的故乡,还有他牵挂的亲人,又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 穆宜华不敢细想,也没有时间细想,因为因明州之战而搁置的《儿女英雄传》终于刊印于世了。 陆阳书局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一经问世,这话本子便畅销无阻,首轮刊印五百本,发售前五天被一抢而空,而后又找来工人紧赶慢赶,又印刷出六百本,一月内抢购而空。 这书一本三两,一千一百本就是三千三百两,五五分成,穆氏姐弟净赚一千六百五十两。 等陆阳书局送钱的人走后,她一把将桌上的钱财拢进自己怀里,脸上的笑容根本抑制不住。 穆宜华笑着抚摸着光滑的、熠熠生辉的银子,感叹:“有钱就是好啊。以前钱财易得,才会不知节制地挥霍,办个穆府家宴光菜肴就花去几千两,还不算烛火香薰帐舍歌舞……真是太奢靡了。” 穆长青看见这钱也高兴,凑到姐姐身边问道:“姐姐,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嘿,可不可以……” 穆宜华慢慢直起身子,用微妙的眼神看着他:“你想要多少啊?” 穆长青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很多,我就是想……涨点儿零花钱,嘿嘿嘿……” 穆宜华高兴,大手一挥,将一小堆银子推到他面前:“行了,写故事不容易,这是你的奖赏,自己分配去。但是你要记着,如今只是个开头,日后也要好好努力,细心观察身边的人事物,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赚更多的钱,明白了吗?” “明白!悉听尊便!”穆长青将银子装进荷包后,不管姐姐说什么话都听。 “穆娘子,穆娘子。”外头忽然有人叫,还是方才陆阳书局来的人,“穆娘子,有几封书信方才忘记带来给你们了,是读者们的书信呢。不知你们住处,便直接送到我们陆阳书局来了,还有其他的作者和书局来找我们问您的名姓与府邸,说是要上门拜访求您的画,您看若是合适,我们便告诉他们?” 穆宜华笑着手下书信,也答应了请求,这种赚钱的事不干就不是她穆宜华了。 她将手中的书信挑挑拣拣,五封给万古生,三封给逢春客,穆宜华拆开自己的看,多数是要买画的,随便翻几下便看完了,可穆长青却还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张又一张纸。 “这么认真?” 穆长青摇头感叹:“是这位娘子认真。她说她将《儿女英雄传》卷一反复看了三遍,特别喜欢女主角如茵,觉得大家生逢乱世,不管是男是女,都应该为保家卫国尽一份力。如茵虽为女子,但又木兰胸襟,实乃她学习榜样。她还说她最不喜欢《莺莺传》,说那是男人们意淫出来的任他们摆弄的女人,还把女人写得如此蠢笨不堪,好似男人一句花言巧语就能骗去似的。还说……”他翻了一页,“姐姐,你笔下的如茵不愧为女子所创之角色,有血有肉,真是极好!” 穆长青念完,哭笑不得:“她将我当成姐姐了。” 穆宜华也笑:“人家是在夸你呢。不过这姑娘说得确实好,古往今来多少诗书歌赋都把女子描绘成卑屈软弱,离开男人就活不得的怨妇模样,看多了也实在令人作呕。我们这书能够畅销,不过就是得了两处便利,一是抗金,此前明州之战大胜,百姓心中仍有热血,更爱看这样的故事;第二便是如茵,如茵勇敢坚强、足智多谋,胜于男儿,与此前诸多作品大为不同,也让百姓们觉得新颖好看。” 穆宜华了悟:“日后我们就按照这个路子走,不怕走不通。这娘子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妙人啊,她可有在心中言明自己叫什么,通信地址有写吗?” 穆长青又往后翻了几页,看见落款上书——柳如眉。他搜寻着记忆,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姐姐……舅啊不是,那个……柳靖远他是不是有一双儿女?” “是啊,是一对兄妹,哥哥今年应该十七叫柳昌邑,妹妹可能十四或者十五?记不太清了。” “那那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穆宜华闻言微微一愣,拿过信纸一瞧,有些惊讶地微张着嘴巴:“柳……柳如眉?” 第 116 章 柳如眉一直不停地来信, 但穆长青从未回复。渐渐地,这柳家表妹的响动也没了。穆长青舒了一口气,继续钻研小说的第二卷。 秋收过后, 明知学堂开学, 穆长青在学堂里竟然遇见了熟人乔擢英, 也是甲班。二人一见如故, 勾肩搭背地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寒暄完曾经的坎坷又感慨如今相遇的缘分,道一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穆长青聊到兴上,问道:“真是奇了怪了,先前怎么没见你来读书?” 乔擢英边吃边笑:“嗐, 像我们这样家中有家业的,送来读书不是为了功名, 就是为了识字学算术,以后还打理家中生意。所以只要家里生意忙,我都直接请假去帮忙的,你开春才入学, 看不到我正常。” “那你半年没来呢……”穆长青有些可惜,“明知学堂的先生,教书还是教得挺好的。” 乔擢英咬着饼道:“我这样的已经算好的了, 还有只挂个名儿不路面的呢。美其名曰是明知学堂学子, 实则……肚子里一点儿墨水都没有。” “你们有钱人都这样吗?” “也不能说都,但却是有一部分如此。但像我这样的也不少, ”乔擢英习以为常道, “比如柳家的柳昌邑, 哎呀你肯定不知道。那个……陆阳书局董芳绪你知道吧?他小时候便是如此,陆阳书局那么大的生意, 他要继承自然要经手,学堂和书局自然也是两边跑的。” 穆长青听见了前者便不在意后者了,他拍了拍乔擢英的手:“你说那个……柳家柳昌邑,他是谁?” “他呀……比我还散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是有正经事才告假,他呢,只要是不想学了就不来了。还天天说什么他们柳家家大业大,这辈子就算是混吃等死也吃不完。”乔擢英摇摇头,“要不说他傻呢,即使再厉害再富贵,哪有坐吃山空的?君子之泽还五世而斩。” 穆长青佯作惊讶:“啊——我听说他们家有海船瓷窑,生意必定做的很大啊,他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缘由。” “你不知道,我听我爹娘说,这几年柳家已经开始落寞了。明州城中好多商人都在抢他们柳家的生意呢,具体怎么抢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只知道柳家现任家主不懂营生,把家底挥霍得很惨。据说当年柳老爷子在的时候特别辉煌,他们家在明州城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什么汪家董家那时候都排不上号的。可是现在呢,大家都说他们是强弩之末,没几年可混了。” “哦……”穆长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柳家就柳昌邑一个孩子?这般大家族,肯定有个兄弟姊妹吧,到时候嫡系不中用,兄弟姊妹顶上也不是不可以。” “我只知道柳昌邑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五岁。但要说族中其他兄弟姊妹,我也就不太了解了,好像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件什么事,可大人们心照不宣地不说,我也就无从知晓了。欸不对啊,你今日为何对柳家这般感兴趣?” 穆长青哈哈一笑,敷衍道:“我写话本子呢,收集世情,收集世情。” 乔擢英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觉得理由恰当,不再追问。 下学后穆长青邀请乔擢英去家中做客。这是明州一役后乔擢英第一次来到穆宅,他一走进院子便看见穆宜华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连忙撸起袖子要去帮忙。 穆宜华以为是穆长青,背对着喊道:“今天下学这么晚,是不是又在街上闲逛了?过来生火。” 乔擢英也不拆穿,刚凑过去,穆宜华转身一瞧竟是他,连忙惊讶地换了脸色:“二郎?怎么是你?” 乔擢英笑得如同秋日艳阳一般:“长青请我到家中帮他看看《儿女英雄传》卷二的初稿,让我帮着参谋参谋。没有事先打声招呼,对不起。” 穆宜华笑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你先去前厅拿点吃食和小狗玩一会儿,把穆长青给我叫过来。” 穆长青压根儿不需要叫,就已经很自觉地走到屋里帮忙干活。乔擢英也没闲着,在院子里布置好桌椅,等菜肴上齐,三人便坐下吃饭。 席间乔擢英和穆长青畅谈小说剧情,从江南一路讲到漠北,还说最后一定要让主角们同王爷一起收复山河,这王爷就用化名,但百姓们都知道是谁。明州之战,赵阔重伤却也是威名加身,百姓们对他奉若神明,敬仰非常,像乔擢英这般的年轻人自是更加崇敬赵阔那样皇子从军,戎马功名的少年将军。 即使现在的他已经算不上什么少年了。 二人商议完第二卷的内容,乔擢英眼中有泪熠熠闪光,带着几分希冀与憧憬:“殿下一定能够带领我们大宋的军队北上,收复失地,再现荣光的!” 穆长青的情绪也被带动,他没有说话,却也是抿着嘴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战场上刀枪无眼,穆宜华也盼着光复北朝,可心中更怕赵阔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此心无关风月,只为故人心中尚余的旧情。何况若是他不在了,官家荒唐,这大宋又该谁来扶持与守护呢? “擢英,你说你们家中如今的香料生意都由你掌管?”穆长青问道。 乔擢英剥着核桃摆手:“不过是城东的几家店铺由我管着,我还没到掌管整条生意线的时候呢。不过最近因着南边打仗,不光我们,最近城里许多生意都不好做,也就只有你们这话本子好卖。” 穆长青不好意思地笑道:“误打误撞罢了。生逢乱世,大家就总喜欢看这些东西消遣消遣,振奋一下人心。” “要我说,你们光是卖话本子还不够,若是改变成南曲滑稽戏,找来瓦肆里头的班子唱一出,恐又是一笔大财呢。” 这话醍醐灌顶,一下子打通了穆宜华的任督二脉:“确实可行啊!只不过这南曲与话本的文本大相径庭。南戏融歌舞、念白、科范于一炉,要懂曲调、宫调还有韵律,且不说角色就有七种,那南曲的曲牌都多得数不清啊。” “若是真有意,戏本只消交给瓦肆里头的行家,自会有班子演出,若是百姓们捧场,也就用不着你们找他们,还得是他们来找你们了。” 穆宜华瞧乔擢英如此熟悉,笑问道:“二郎是不是经常去瓦肆听戏?” 乔擢英有些不好意思,他面颊泛上些红晕,挠了挠脑袋:“哎呀……就是小时候不懂事,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算账,先生一讲课我就跑。瓦肆里头人多又热闹,家中仆从难找才去的。现在已经不这样了。” “你方才所言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但是得等长青写得再多点,再好点才行。” 穆长青拍拍胸脯:“我自然可以!” 穆宜华揉了揉他的脑袋:“姐姐相信你。” 秋月下,穆宜华的眼睛如江水潋滟,看向长青时温柔又慈爱。乔擢英看着她笑,心中顿生感慨欣慰:“穆姐姐,若是我早一些遇见你们就好了。” “世事自有定数,不是你我能预料的,你何须自责?何况,你不是在绍兴城郊救了我吗?我还没多谢你呢。”穆宜华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说你们最近香料生意不好?” 乔擢英点头:“是啊,很多本来打算北上的香料都因为战事搁置了,最近两浙路也有不少金人落败的残兵,若是贸然北上也怕遭遇不测,可这批香料本就是陈香,再放下去,怕是更加卖不出去了。” 穆长青问:“不能北上,那就在两浙路卖呗,实在不行,就在我们明州城里卖又如何?” 乔擢英摇头:“这是海外舶来的香料,寻常百姓根本买不起,若是卖给权贵豪绅,他们必定又嫌弃次品。唉……实在无法了。” 穆宜华心中有主意,拍了拍乔擢英的肩膀,宽慰道:“你先别急,我有一个办法,但是需得先去找那个人商量一番才行,若是他同意,我再来询问你是否可行。” 乔擢英疑惑:“谁?” 穆宜华笑了笑:“汪其越汪老板。整个明州城,不止你们乔家一家,生意都难做。汪老板以茶叶为主业,今年的秋茶方才摘下来,明州就打仗了,已经炒制好的自是不怕,可他那么多个山头,未摘未炒的何止一半。那些山头上的茶叶早已过了采摘佳期,摘下来也卖不出去,怕是要因此亏损不少。等改天我替你问问他,说不定能做些茶香制品呢。” “茶香制品?” 穆宜华解释道:“茶为食物,香为雅物,此前并没有人将二者结合起来,都觉得是暴殄天物。但如今不同啊,如今陈香和新茶都没有合适的出路,不如二者相合,做成香品。即使不能北上,两浙两广应当也是够我们卖的了。” 夜深了,乔擢英带着满腹欣喜离开,穆宜华走到角门送他。他回身过来,眼睛晶亮,透着崇拜与欢喜:“谢谢姐姐。” 穆宜华想揉他的头,却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便收回手:“故人交情,不必言谢,你还是长青的同窗,互相帮忙都是应该的。” 乔擢英没说话,仍旧盯着穆宜华看。 “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被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子俯视,穆宜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乔擢英垂首“嗯”了一声,复又抬头望向她,颇为认真道:“穆姐姐,日后你若有难处,我必定帮你,一定帮你!我现在长大了,我父兄都说我是个男子汉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帮到你的!” 这孩子般郑重的承诺,听得穆宜华心里发暖又开心,她拍了拍乔擢英的臂膀:“好啊,姐姐知道了,赶紧回去吧。” 乔擢英转身走到巷子里,又回头看穆宜华,他咧开嘴,眼睛里盛满了喜悦。 送走乔擢英,穆长青也从厨房里洗好碗出来。他将穆宜华拉到自己房中,一边擦手一边轻声说:“姐姐,你猜今日擢英跟我说了什么?” 穆宜华蹙了蹙眉:“做什么神神秘秘的?有话快说!” 穆长青将所有有关柳家之事和盘托出,末了还补了句“一家饭怎么还养出两种人啊”。 “这柳昌邑确实不像话,但这柳如眉……”穆宜华还没作声,穆长青就把话茬接了过去。 “我觉得柳娘子,比她哥哥好多了。” 穆宜华上下打量一圈,警告他:“我告诉你啊,问问可以,但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们与柳家的关系,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我只是随口一问嘛。” “还有,也不可以私底下打听人家姑娘的事情。身为书者得遇知己千载难逢,我知道你不舍得不联系人家。但是在你心中那是你表妹,在人家眼里你只是个陌生的外男。多打听,你自然无事,但人家姑娘必定会在背后遭受他人非议,所以——”穆宜华指了指他,“明白吗?” 穆长青心领神会,点头如捣蒜- 穆宜华到汪宅时,汪其越正在庭院中作画,见她来了,便搁下笔墨,抬手示意她来画。 穆宜华没有推辞,从善如流。汪其越画的是院中菊花,凤凰振羽、枫林松针、抚醉归……汪其越偏爱绚丽多姿的菊,穆宜华勾线轻巧,设色鲜明,不求复杂只求貌似传神,不多时便画完一副。 汪其越凑近前看看,赞叹:“还得是你来啊。” 穆宜华颔首浅笑:“汪老板谬赞了。” 汪其越带着她一同到屋里坐下:“你许久没来了,连《儿女英雄传》的刊印都不选我们家的书局,今日又来,是为何事啊?” 汪其越这话阴阳怪气的,穆宜华不理他,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他细细思忖一番,命人将茶业的账目拿来翻看,抬眼看着穆宜华。 穆宜华已经准备好了万全之策,任他问什么问题,她的都能回答出来。 “那个乔家……和你是什么关系?” 穆宜华听闻一时语塞,迟疑答道:“哦……就是以前在汴京时见过几面的故交,他们的二少东家乔擢英是我弟弟同窗。” 汪其越沉默,问的问题牛头不对马嘴:“他们二少东家几岁?” “十七。” 那还是个孩子,汪其越想。他还想问大少东家的年龄,可又怕惹穆宜华厌烦,是以换了个话题:“是个好法子,得空找个日子,我与他们乔家二郎见个面。” 穆宜华见汪其越答应,松了口气:“多谢汪老板。” 汪其越端起茶盏吹了吹:“这笔生意若是做成,你要不要抽成?” 抽成?这字眼一钻进穆宜华的耳朵里,她就想点头,但她忍住了。 “不必,我没出钱没出力,不过就是牵个线搭个桥,不敢要功劳。” 汪其越见她收敛,觉得可爱又好笑:“这回怎么不要了?以前可是掉进钱眼儿的人啊。怎么,我的钱不敢收?还是不好意思收?” 他们俩之前的事如今若是要拿出来重新说那就太尴尬了,穆宜华笑了笑:“那叫什么话,只是不管是汪老板还是乔家,都对我助益良多。做生意谁不图钱,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拎得清,不该拿的就不拿。” 汪其越看着她真诚的面庞,又一次惋惜那没能成功的姻缘。 “若是汪老板真想给我什么……不若就跟我讲讲明州那些厉害的富豪吧。就当是让我见见世面,看我到底能不能变得跟他们一样。”穆宜华带着玩笑说道。 汪其越也乐了:“行啊,你想听谁的?” “汪老板你们家我就不必知晓了,乔家董家我也熟悉……对了,我此前听人说起过鄞县的柳家,听说他们家很是辉煌。” 汪其越面色微微一愣,叹道:“那是以前了,柳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所有人都难望其项背,可如今……” 话未完,穆宜华便已知其大概。 那柳靖远是向来不精于此道的,当年柳岚病逝,他骤然接手生意,本只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根本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不是瓷窑的工人出问题,就是海船长期不检修,被市舶司核查后非但不听从,竟仍旧偷偷运送货物。市舶司一怒之下便没收了柳家的出海公凭。 正店也是如此,酒税交得稀里糊涂,被都酒务查封后,正店便也通过买扑给了别家。 海船贸易和酒商这两个大头收入停滞,如今只剩下瓷窑和几个丝绸店在经营。海船如今还停泊在港口,说是在检修,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他们再如此奢靡下去,僵不僵也是时间问题。 穆宜华听罢,良久沉吟。汪其越见她神色凝重,叹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何况后代不济,同族相妒,出事也是迟早的事。” “同族相妒?” “你想来不知,柳家如今的家主……身世不好,族中之人虽然仍旧认他,但多少都有些看不起他。奈何他们家有金屋银屋,如今还捧着他们,等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害他最深的必定不是我们这些竞争对手,而是他们的身边亲人啊。” 穆宜华沉默,汪其越又道:“你倒是对柳家之事颇感兴趣。” 穆宜华玩笑道:“那还不是为了帮您找找有什么可以从他们嘴里拿过来的生意,来报答您的知遇之恩?” 汪其越轻笑一声:“如何报答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穆宜华垂首不言。 汪其越知她不会有答复,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不说这个。有一事,我想问你。王爷出征在即,奈何国库空虚,军饷不足。听知府说,杭州那边马上要来一个姓左的钦差收军饷,好听些是大家义举资军,百姓们能出则出,交一点给官府,但是大头肯定还是得我们这些富商出。我就想问问你,若是你,你会如何躲过去啊?” 第 117 章 “躲过去?”穆宜华笑着反问, “这是出头的好机会,汪老板这样聪明的人如何回想着躲过去呢?” 这群富商们平日里赚钱敛财习惯了,有些人连昧良心的国难财都敢发, 买一幅画都能一掷千金, 如今战事当头让他们拿出点东西却都又不肯。穆宜华虽说现下也是平头百姓, 但是在国事上, 她永远与左衷忻赵阔站在一起。 这钱,她还就得让汪其越出了。不仅是他汪其越,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都必须给她出! “穆娘子有所不知啊,这义捐资军之事从古至今都有,但到底有多少钱真正用到了军饷上了呢?还不是层层克扣, 都去了那些达官显贵的腰包里了?若我们真要资军,倒不如自己背上粮食去前线犒劳将士们。并非我一人这么想, 你去整个明州城问一圈,大家伙都这么想。” 原来汪其越担心的是这一出。 穆宜华眼睛滴溜溜一转,跟他分析道:“汪老板您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您要知道, 如今我们资的军不是别人,是当今官家的胞弟,襄王殿下, 谁敢克扣襄王殿下军队的粮饷?何况还是左衷忻左大人亲自前来, 那左大人可是在汴京时就跟在王爷身后的亲信,朝中如今谁敢给他脸色?若是您同其他豪绅们一样不愿资军, 不愿拿出钱来, 到时候左大人记你们一笔, 去王爷面前告状,那您是赚多少钱都赚不回来您在王爷面前的名声了。 “您也知道我是从汴京逃出来的, 此前我们家也算富裕,王爷的威名和为人我也是知晓一些的。他有情有义,忠君爱民,说要打仗收复失地,那这笔钱就一定是拿去打仗的,绝不会作他用。 “何况您要知道,此次是左大人来,就算你们想躲也是躲不过的,与其搪塞,不如带头捐钱。到时候左大人手上的功劳簿一拿上去,您就是头等功啊。” 穆宜华一顿劝解,听得汪其越有些恍惚:“所以你的意思是,不仅要捐还要捐得多捐得快?” “就是如此!”穆宜华又道,“汪老板不必担心我诓你,我也会捐。虽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但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汪其越笑着摇了摇头:“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很少见你为一件事如此信誓旦旦。” 穆宜华垂首:“国难当头,无人能幸免。若是我们能为国朝做些什么,也是我们的福气了。” 光说动汪其越一家可不够,穆宜华又让穆长青找来乔擢英,与他好说歹说,还嘱咐他回去一定要同父母商量。乔擢英郑重其事,说一定将话带到。 汪家乔家如今也是明州城有头有脸的富商了,若是能再加上一位,三人一起出头,此事她便已经给左衷忻铺完半个开头了。 穆宜华去找了董芳绪,一来二人合作至今甚是愉快,董芳绪必定会卖她这个面子;而来陆阳书局在明州城也是大商家,董老先生在整个书画界也是颇有威望,若是有他们出面,此事必定事半功倍。 可董芳绪却给了穆宜华意想不到的答案——他不答应。 穆宜华微微一愣,说:“不若换一种方法,董老板就从《儿女英雄传》的收益中抽三成,你我各分一成半以充军资,如何?礼轻情意重,这点小钱董老板买个在百姓中的威望和名声也是不错的。” 董芳绪笑了笑:“穆娘子是仁心菩萨,为国为民,难道我们就不能为着自己着想了?钱多钱少都是我们自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赚来的,凭什么他们朝廷要我们资军,我们就一定要拿出来呢?当年先帝网罗天下奇珍异宝,说得好听是用钱买卖,如若不想卖也可以。可真正办事的时候,还不是强买强卖,有时看百姓势弱明强的也有,最后先帝批下来的钱还不是进了那些官员的腰包。王爷虽素有威名,但在下实难信服,恐要让穆娘子失望了。” 穆宜华虽有意,但这钱终归是在别人自己的口袋里,如何能硬逼着人家拿出来呢?即便心中有点气馁与不忿,也只能离开董家另寻他法。 是夜,穆宜华在房中算着家中余钱,话本子的分成、自己接单作画加上以往的盈余,共还有一千二百多两。她本想着再攒一点就可以换一套更大的宅子,自己还能开一家小的书画坊,如今若是将大部分的钱财捐出去,穆长青的束脩和日后的生活恐也会变得拮据。 可她当真是想为抗金出一份力的。这些钱财到了赵阔的手中,会变成护卫的甲胄,冲锋的武器,会为整个大宋收复失地添一份力。光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身上的责任与任务无比重要。 她曾经不能直入朝堂助阵帐前,但至少现在能够贡献那一点点微薄的钱财,让赵阔的军队再强一点,抗金的力量再大一点。 陆阳书局新一批印刷的《儿女英雄传》分成到账,这次不仅是明州,杭州与温州也都有了这本书的身影。明州城入冬,穆宜华又算了一遍账,共有四千五百两银子。 她大笔一挥,划出去三千两,一旁用朱笔标注——资军。 因着这军队是赵阔坐阵,穆宜华不敢有太大的动静,也不敢自立名头说是一个穆氏寡妇捐了三千两,便将自己的钱各分一半,分别放在汪家乔家账上,只要给她记上一笔就行。 汪其越不满她这样,说什么富贵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谁人知之?做生意是为了赚钱,捐钱是为了赚名声,你倒好,什么都不要。 穆宜华笑说:“你就当我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汪其越:“不可能。” “你管我呢!” 汪其越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想插手你的决定,只是你要小心董芳绪。我与他虽交情不深,但也知道他与董老先生为人处世大相径庭。若是如今还是董老先生坐镇陆阳书局,那此事牵头的就不是我们,而是他了。可如今你看董芳绪的作态,他那是怕自己被骗钱吗?他只是不想出钱,不想出冤枉钱,才如此按兵不动,等我们大家出得差不多了,他再来加码。” “有些人激进,有些人保守或许也是人之常情?”穆宜华与董芳绪除了生意上的交易并没有过多的联系,是以汪其越那一番嘱咐的话,她并没听出什么蹊跷。 汪其越垂首沉吟良久:“若他真只是这样就好了。总而言之,这钱我先给你收着,账也给你记上,该是你得就该是你的,我也不会让人给你抢走了,你可是我们整个明州城第一个主动资军的女老板啊,若是上头褒奖,你也有头功。” “别!”穆宜华急忙劝住,“不用头功,我这点小银子和你们这几位大老板比起来算什么?若真有奖赏,也不必提我的名字,你们受用便好。” 汪其越见她如此拒绝,还想讲什么,穆宜华脚底抹了油似的跑了。 她筹款资军之事没让太多人知道,但不知怎的城里便开始传起了万古生与逢春客尽捐稿酬已资军饷之事,渐渐地这事儿又变成了是陆阳书局提议与二位作者共同抽取《儿女英雄传》收益之五成以充军饷,是谓买书便是资军。 这一下子,全城尽夸他们忠君爱民,纷纷跑到陆阳书局买书,还打出了“买书即是爱国”,“买书即是抗金”的称号,一时间洛阳纸贵,百姓纷纷踏破门槛求书,陆阳书局赚得盆满钵满。 穆宜华听闻此消息,气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清早便挽着袖子杀到陆阳书局与董芳绪当面对峙。 董芳绪却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着叫人给她看座沏茶:“穆娘子清早前来所为何事啊?” “所为何事?”穆宜华嗤笑,“董老板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前脚刚说不捐,后脚就借着他人名头日进斗金。” “穆娘子,您别动怒啊。什么叫借着他人名头,我这打出去的由头是《儿女英雄传》啊,这本就是您和令弟的东西嘛,我赚了,难倒你们没赚?我们是同气连枝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您怎么还跟我急红脸了呢?” “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穆宜华笑了,“您当初可是死活不同意的,如今倒说是您提议与我合捐,还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啊。” “左右都是我们三人,谁提议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行啊。”穆宜华斜着眼瞪他,“那我要把这笔钱全捐了,你跟吗?” 董芳绪脸色一滞,眉眼瞬间耷下来:“穆娘子,你又何苦?如今我们能赚这么多钱,那是我们的本事……” “本事?你有什么本事?坑蒙拐骗的本事还是哗众取宠的本事?”穆宜华死死盯着他,“董老板,做生意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失长远,您如今的做法……真是太无趣下作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今日起,我们合契终止,《儿女英雄传》二卷也不必劳烦您刊印了。等这阵子过去,我们便请保人当堂作证,废止合约,一别两宽。” 第 118 章 左衷忻衣锦还乡, 排场极大,堪比他考上状元郎的那一年,花冠红袍, 策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 明州城的人知道是要来的钦差是从自家考出去的状元, 更是兴奋骄傲, 见不着人,也要去茶馆酒肆里听说书的编故事。 穆宜华清早起床喂好小狗,正要外出采风,却见外头来了几个官差,手上捧着一封拜帖, 双手递上:“是穆宜华穆娘子对吗?这是知府给您的拜帖,今晚知府家宴请左翰林, 明州一众官员与豪绅都将列席。知府听闻穆娘子您犒军义举,特邀您前往府上为左翰林敬酒。” 知府之命难违,如今装病也不现实,穆宜华只好接下。也幸亏来的是左衷忻, 若是李青崖齐千等人来此,那她隐姓埋名也是要功亏一篑了。 她拿出刚买的冬季衣裳,特意挑了颜色清丽鲜亮的衣裙, 又认真地绾了高髻戴了首饰, 好好梳妆一番,租了一只驴, 晃晃悠悠地赶往知府家。 等她到时, 已是黄昏, 外头看门的小厮接过请帖,连忙引着她到了后院。 知府夫人正在院子里陪孩子们玩耍, 孩子们将蹴鞠踢来踢去,一不小心踢到了穆宜华脚下。 “夫人。”穆宜华恭敬行礼。 “禀告夫人,这位是鄮县穆家娘子。” 知府夫人听闻,眼睛忽地一亮,拂退下人几步上前,牵着穆宜华的手上下探看:“哎哟,可真是个标致的妙人啊。先前听闻穆娘子佳事,官人便夸赞古有巴清寡妇助秦始皇建长城,今我们明州有你这样的女子助力抗金,真是我们所有人之典范。” 穆宜华颔首浅笑:“夫人谬赞。” “你先在此处略坐一坐,官人说等晚宴开席,你再上去见人。如今他们老爷们儿在前屋说话,我们就在这儿说话。”知府夫人牵着穆宜华的手走进里屋。 屋里烧着炭火,还熏着香,隐隐有茶味。穆宜华低头轻嗅,有些惊喜,问道:“这是乔家的香吗?” 知府夫人惊讶:“正是,前几日我上街路过乔家香铺,闻着新奇便买了不少。乔家的东西确实是好的,也没辜负我的期望。穆娘子懂这行?” 穆宜华笑笑:“略有涉猎罢了。” 夫人瞧着她更是欢喜,与她坐着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从汴京逃亡之事一直讲到三千两筹款资军。和每个初闻之人相似,夫人听得泪眼涟涟,拍着穆宜华的手安慰道:“你受苦了孩子。” 时过境迁,已是两年,再忆起当年之事,穆宜华已经没有曾经那般痛彻心扉的感觉了,有的只是朝前走的决心。 夫人与她一见如故,话匣子开了便也收不住,说着说着竟说到了今日新来的左翰林身上。 “穆娘子没见过他吧?哎哟,那左翰林还没来的时候,我听官人说他是从我们明州出去的状元郎。我当时就想,官至翰林,又能被王爷委以重任,必定是个官场老手。可谁知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轻俊朗,我一问年龄,才二十三岁呢,还未婚配!竟然连个妾室都不曾有!唉,只是我们家女儿年纪有点小,否则我定要将这个女婿拿下!奈何小女儿才五岁,实在是没办法了……” 穆宜华听完,微微一愣:五岁叫有点小? 天色渐暗,前厅开始忙碌,灯笼烛火陆续被点亮,一派融融之意。 今日,黄知府拉着左衷忻在明州繁华之处转了转,还特意去了趟明知学堂,让他见见以往的先生同窗。这个黄知府是刚调任的,并不知晓左衷忻与明知学堂的二三事,所以当他瞧见明知学堂的堂长先生面对左衷忻各个噤若寒蝉时,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只当是官民有别,对他恭敬罢了。 一日下来,黄知府在左衷忻面前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诉说自他离开后,明州城如何如何变化,至今已是百姓富足,幸福安康,盼他能回家乡多来看看。 左衷忻面对着殷勤的黄知府,面上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对一切都不置可否。 忙碌了一天,终于在知府府上歇下脚。几位官员献上明州城资军的账册,左衷忻粗略一番,已是有了一笔可观的数目。 “上头的汪家和乔家是最积极的两户,刚听闻朝廷有此意,便来到府衙门口,说要为抗金献一份力。还有这董家和一户姐弟一起也捐了不少,今日都在席上呢。” 左衷忻将账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问道:“你说有一户姐弟,是哪两个名字?” 黄知府回答:“名字这上面没有,那姑娘不愿抛头露面,不想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账册上,她与汪乔两家相熟,便都记在了他们的账上。但是我们都知道是她捐的,我们都知道,绝不会让他人顶了她的功劳,汪乔两家不会同意的。我们今日还将人请了来呢,来给你敬酒。” “叫什么名字?”他想确认。 “好像……是姓穆。今日就姐姐一人来了,他们家是女户,没有成年的男丁,姐姐是寡妇,辛辛苦苦赚钱供养弟弟上学,也是不容易。” “寡妇?”左衷忻难得的情绪波澜。 黄知府见他这个模样,不知是自己那句话说错,连忙纠正:“不……不是寡妇吗?” “她自己说自己是寡妇?”左衷忻反问。 “是……是的吧……李县令……”黄知府大声一喊。 鄮县的李县令本还候在后面,被知府这一嗓子喊,连忙赶上前:“下官在。” “这个……穆氏,是不是寡妇?” 李县令结巴:“是……是啊,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连汪老板都是这么说的。您也知道汪老板和她以前的那些事儿……如果不是寡妇……”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左衷忻的面色已经有些阴沉严肃了,上位者的威严压迫让他们心跳如雷,不敢吱声。 “下官先去看看宴席准备的如何了。”黄知府找了个话头破冰,匆忙离开又匆忙回来,将左衷忻等人请到前厅落座。 前头开宴,穆宜华与知府夫人在后院里也吃得开心,各色时蔬生鲜,糕点茗茶,好不快活。 夫人喜欢穆宜华,便开口关心起她的大事:“你如今多大了?” “二十。” 闻言,夫人有些哀婉惆怅:“这么年轻……寡居时也还是个孩子啊。你如今是赚着钱了,但是拖着弟弟这么过终归不是个事,我这儿啊……有个好人,是我远方表姐的侄儿,也是你们鄮县人,你得空啊……” “夫人,夫人,老爷派人来请穆娘子呢。”前厅的小丫鬟跑这来叫人。 知府夫人立马起身:“哎哟,这么急啊?这酒都没吃上几盅吧?” “是啊,但是那个钦差就是叫人了,说是不好让穆娘子久等。” 穆宜华又修整一番,便随着丫鬟走向前厅。丝竹之乐声声入耳,男人们喝酒聊天玩笑之声渐近,穆宜华没来由的紧张。 她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也不是第一次见席上的人,更不是第一次见左衷忻,可她就是紧张。 丫鬟将她送到门口,抬手示意他进去。 穆宜华垂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众人行礼:“民女穆宜华见过诸位大人。” 她微微抬首,只见左衷忻端坐上席,风轻云淡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暗流涌动却不易察觉。 “左翰林,这位便是穆娘子。穆娘子,这位是从杭州来的左大人,因知你义举资军,深感你大义,便想见见你,你快去给左翰林敬酒。” 穆宜华悄悄瞥了一眼左衷忻,那人没看她,只端坐席上,好似真就是等着她去敬酒。 穆宜华瞧他那样心中腹诽一通,却也还是乖乖地接过丫鬟端上来的酒壶,走到左衷忻身边,微微躬身:“左郎……大人,妾身为您斟酒。” 穆宜华近在咫尺,左衷忻只觉手心有些发汗,在她面前拿乔装样,无有痛快只有心虚。 他自觉地拿起面前的酒盏递给穆宜华,悄声道:“不必行礼……意思意思便够了。” 穆宜华掀起眼帘瞧他,微微勾起嘴角,故意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左衷忻不敢吱声,默默接受。穆宜华又给自己斟半杯酒,一双明眸毫不避讳地看着左衷忻,笑道:“妾身多谢左大人抬举。”话罢一饮而尽。 左衷忻也不敢多做停留,一仰头就将满杯酒饮尽。 席上的官员们只见今日左衷忻的不苟言笑,不承想还能在晚宴上看见他对一陌生女子的无力招架,实在是稀奇稀奇。 有几个官员喝得酒上了头,嘴巴也开始不老实,拿着筷子对穆宜华指指点点:“左大人有所不知啊,这穆娘子真是难得的俏寡妇,不仅长得好看,会做生意,这笼络人心也是有本事的。是不是啊汪老板?” 穆宜华脊背一凉,侧目去看那个官员。汪其越心中不悦,面色阴沉却也不敢当中驳斥他,只道:“在下与穆娘子只是朋友。穆娘子聪慧,有诚信人脉又广,拉着我与乔二郎一同做生意,我们自是放心。” “当然是朋友啊,不然汪老板以为我说的是什么?”那官员对着汪其越竖起大拇指,“你这个朋友当的实在是好,做生意替她撑腰,资军也共用一个户头,真是顶好的姘……欸朋友!” 黄知府的面子都有些挂不住了,他招呼小厮将人拉下去:“鹿大人喝多了,都别往心里去,穆娘子别往心里去啊。快,把鹿大人扶下去!” 众人看着这个不成体统的鹿大人被拉下去,又将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穆宜华身上,他们没有说话,可他们的眼神像千万柄刀子一般扎得她体无完肤。 又是这样。当初她和赵阔私奔之事败露,无人唾骂赵阔,全部指摘她一人,是她不检点,是她妖言惑君。而如今,她与汪其越什么事儿都没有,可她得了寻常男人不能得的功劳,他们就觉得自己不是也不能自力更生而来,女子立于世只能靠男人,或用美色勾引或用奇淫巧技。 穆宜华虽说已知这是世间常态,而凭己一人并无力改变,但再一次遭逢此事,她心中还是难过又无力——因为无人会听她的辩解。他们给她定了罪,不管有无,都是她一生必须承受的污点。 “黄知府真是做事的一把好手啊。”左衷忻忽然冷笑,“一句话就将事情揭过去了。” 黄知府微微一愣,不知这尊大佛是何意。 “您口口声声说穆娘子是明州城难得的忠妇,说她为抗金筹资四处奔走,连汪家和乔家都是她说服的。这样的女子,被污蔑被诟病,您就一句话轻飘飘而过?你不觉得会让人心寒吗?”左衷忻侧过头看黄知府,眼中犹如芒刺,“何况女子有何不能立于天下?想来诸位也听闻,前几日彭州贺知府之妻宁氏披甲上阵之事。可见这样的女子在大宋并不少,诸位……就不要少见多怪了。” 黄知府听得满头大汗:“是是是,下官困于方寸之间,不知天地,还请左翰林恕罪,穆娘子见谅。” 大出一口恶气,穆宜华只觉通体舒畅,她朝着黄知府笑笑:“知府大人是懂得和体恤民女的,大人之恩民女谨记在心。” 她又看向左衷忻,朝他福了福身子:“多谢左翰林。” 左衷忻没多想,下意识地一抬手将她胳膊扶住,轻声道:“不要行礼……” 穆宜华一惊,连忙将手臂抽开,若无其事地又给他们二人斟了两杯酒。 “左翰林所言,正是民女之心,民女此生别无他求,为求大宋国泰民安。”说罢,穆宜华仰头将酒喝完。 左衷忻也不含糊,跟着她一起喝了。 按寻常道理,百姓敬酒可是没有官员陪酒的事儿,可眼前这位都城来的左钦差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穆娘子倒多少他喝多少,穆娘子喝几杯他也跟着喝几杯,一点儿官架子都没有。 在场之人都有些惊讶,却又酒气上头无暇思考。 穆宜华敬酒完毕告退,左衷忻望着她一路走出前厅才收回目光。 黄知府看着左衷忻略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暗暗记下心中。 宴席散尽,天色已暗,黄知府将左衷忻留在府中一晚。二人趁着月光,从园子里踱步回房。 “穆娘子着实不易啊。”黄知府忽然感慨,“听闻她带着弟弟从汴京一路逃亡而来,一开始住在流民所,办了户籍以后便出来了,后来还跟人打了官司,又辛辛苦苦做生意替人修画作画,供养弟弟去我们这儿最好的学堂读书……一个女人能在这个世道做到这种地步,太辛苦了。” 左衷忻叹气,这些他岂会不知?甚至他还知道更多她的难处。 “左翰林……很是欣赏穆娘子?” 左衷忻脚步一顿,有预感他将要说的话。 黄知府笑着试探道:“左翰林若是欢喜,若是将她纳作妾,也是救了她的难了。” 第 119 章 左衷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略有诧异地望向黄知府,半晌轻轻一笑:“黄知府是不是觉得以我这样的身份娶她,是抬举她, 是救她于水火?” 黄知府疑惑, 他本意是想让左衷忻知道穆宜华的好, 毕竟一个弱女子带着弟弟独自活于世间实在辛苦, 若是能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傍身,那日子毕竟会不一样。 他以为左衷忻会问穆宜华的品性如何,可显然他并不在乎这些。 黄知府看着左衷忻,没有回话。 左衷忻笑道:“她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需要我去救她。” 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听在黄知府的耳朵里却似梵文佛经般难懂。 左衷忻没有解释, 颔首告辞便回了屋中。 穆宜华喝了些酒,黄夫人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便也留她住下。 穆宜华梳洗完毕卧床难眠,但见园中月色皎然,不禁动了秉烛夜游的心思。她披衣起身,拿着烛台悄声走到园中。初冬的月色清冷, 照在地上犹如一层薄霜,穆宜华一步一步妄想在地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树影婆娑,送来隔墙道别之声——是左衷忻与黄知府。 她几步上前, 走到两院隔墙的木门边, 透过缝隙悄悄张望。 房屋窗牗半开,小丫鬟替左衷忻开了房门点了蜡烛又准备去帮他褪衣。 穆宜华心头一酸, 正不想看了, 就见左衷忻抬手制止, 让小丫鬟退下。 他一人独坐桌案前,写了点什么东西, 又搁下笔,拿起烛台走到园中。 穆宜华怕被发现,刚想离开,好巧不巧身子一冷,鼻子发酸,“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她一惊,连忙转身逃跑,谁料想左衷忻在另外一头喊道:“穆宜华!” 穆宜华何时被他这般连名带姓地喊过,一下子僵在原地,根本不敢逃。 左衷忻的脚步近了,就贴在墙根下:“你躲什么?” “我哪有躲?”穆宜华狡辩,“我……我出来看月亮,正要走呢,冻死了。” 微不可闻的一声闷笑从木门边传来:“那就去把衣服穿好,出来陪我说说话。” 穆宜华本可以不听他的,却鬼使神差地照做了,甚至还把屋里的炭盆和椅子拿了出来。 穆宜华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槐花树,南方湿热,即使入了冬,花也不曾完全凋谢,零星几朵仍旧挂在树上,泛着幽幽的清香。二人隔墙同坐,仰头望着天上的疏花繁星。 “幸亏我们住的都是独立的院子,若是让旁人看见,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闲话来。”穆宜华闲聊。 左衷忻闻言沉默片刻,问道:“经常有人这样对你吗?” 穆宜华磕巴一下,笑道:“嗐,他人嘴碎,又如何管得住?不过没什么大事,街坊邻居每天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今儿个说我明儿就说别人了,不放心上什么事儿都能过去。” 乡里间那点小打小闹可实在是比不过寒窗苦读十余载的言官们,被言官们编排过,谁还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你不能这么由着他们。”左衷忻语气沉静,却也不容辩驳,“今日是我来倒好,若换做是别人呢……” 他没有往下说。 穆宜华被他这话激得心中也有些不痛快,颇为委屈:“那可是知府下的贴,我如今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知府邀请我岂能不从?那堂上坐着的人,哪个不比我官儿大有钱,他们让我敬酒我还能不敬了?你在这儿跟我生什么气……” “我……”左衷忻发现她会错了意,出声解释,“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心疼你。 “你只是什么?”穆宜华得理不饶人又好像就是想作弄他,“你还说呢,你自己不坐在堂上?整个席上我敬酒敬得最多的就是你。” 左衷忻看穿她的小心思,也不着她的道,顺坡而下:“那在下可是要谢谢穆娘子了,那几杯酒到眼下还醉着呢。” 穆宜华不甘下风,也有意揶揄他:“怎么?酒不醉人人自……” 话说一半她收了声。酒若是不醉人,那什么是醉人的?穆宜华这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呀。 “咳咳——”穆宜华面上发热,起身要走:“天色已晚,我……我先走了。” 隔墙,女子正要离开。本还残存的温情与惬意像是一下子被打破,左衷忻有些猝不及防,他想推门而去,可又在最后一瞬收住了手,像曾经许许多多此那样,最后关头的犹豫不决。 此前在他们面前确有阻碍,或是云泥之别的门第身世,或是一厢情愿的难言之隐,可如今呢?如今还有什么阻碍着他们?连赵阔都以为穆宜华死了,还有什么是阻碍? 只有面前的这一扇门。 “等等——”左衷忻一把推开未上锁的门,穆宜华惊诧回头,只见左衷忻也愣在门外,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无人想到此门竟然从未上锁。 “左……左郎君……”穆宜华如今披散着头发,面不施粉黛,月光下清冷又脆弱。 左衷忻知道盯着她看是唐突,但他就是挪不开目光——他现在也不必忌讳谁而挪开目光了。 穆宜华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左衷忻,自从上次从左丈人家中出来。她面对左衷忻那般暗流汹涌的爱意,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又是惶恐。 若说此前是患难之交,那以后呢?在知道他对自己一直存着的心思之后,他做过的一切事情都有迹可循,而自己也再也不可能只将他当做朋友了。 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让自己知道一切的。 左衷忻仿佛酒还没醒一般,跨过院门,直直向她走来:“别走。我有话要同你说。” 那日雪山分别,左衷忻就同她说,他有话要告诉她,原来是今天吗? 穆宜华仰着头,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 左衷忻心中悸动,忽然转了话头,问道:“那个汪其越……是谁?” 穆宜华听他这么问,也是神色一愣:“哦……哦,汪老板啊,他是我的一个恩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在明州赚得第一笔大钱就是他给我的。” “我问得不是这个。”左衷忻望着穆宜华。 穆宜华欲言又止,明明没做什么事可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心虚:“就是……就是主顾!” 左衷忻没说话,伸手抓住穆宜华的手腕:“他喜欢你?” 也不知是疑问还是反问,穆宜华被他这样看着,心头狂跳,也说不了任何谎:“嗯……好吧,他……他求过亲,但是我拒绝了!”穆宜华明显感知到手腕上的力度变大,似带着隐隐的愤恨和醋意,便连忙解释。 “他这回捐了多少?不算你的份。” “蛮多的……似乎上万?” “呵。”左衷忻冷笑一声,“他倒还真是舍得下血本,也听你的劝。” 穆宜华不想汪其越功亏一篑,毕竟人家真是做了好事的。她瞥了一眼左衷忻,颇为谄媚地朝他笑道:“左翰林明辨是非,是个公私分明的好官,对吧?” 左衷忻眯眼觑着她,回道:“那你回答我,何为私何为公?” 穆宜华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她抿了抿嘴:“资军为公,朋友之情为私。” “朋友?”左衷忻拽着穆宜华想要溜走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扯,“你跟谁是朋友?” 穆宜华眼睛转到另一边:“跟左翰林是朋友呀,左翰林不忘贫贱之交,实乃正人君子也。” “哦?那那个跟你求过亲的男人呢?” “靠山!”穆宜华嘿嘿一笑,“做生意的靠山,只有金钱往来。” 左衷忻良久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慢慢将自己的手掌移开穆宜华的手腕,转而攥住她纤细的手指:“靠山……一个富商算什么靠山,我难道不是比他更加可靠的靠山吗?” 穆宜华呼吸一滞,慌忙要抽出手,却被左衷忻紧紧拉住。 二人相顾无言,谁都不想去揣测那句话。穆宜华只感觉到手心微微出汗,冬夜静谧,二人心跳相闻,呼吸渐急。 又是一阵风吹来,穆宜华冷不丁地躬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左衷忻连忙回神,立即松开穆宜华的手。他无措地攥了攥拳头,翕合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方才必定是喝醉了才会这样,他反省着自己,歉疚地望向穆宜华:“穆娘子,我……” “天色不早了,左郎君早先歇息吧。”说罢,她逃也似的跑了。 北风敲打着窗棂,穆宜华钻在被窝里,只觉心里头腾腾地冒着热气,熏得脸颊都红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觉,最后天际泛光才沉沉睡去。 左衷忻窝在被子里也是一夜辗转反侧难眠,早上直接顶着乌眼青起床会客。 黄知府与夫人早起看见他们俩的脸色都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家风水不好,让两位客人都没睡好。 穆宜华只笑说自己有些认床,左衷忻却没说话,只静心用着早膳。 早点一过,穆宜华急忙牵着自己的驴跑了,驴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关上门,这颗怦怦直跳地心才得以安静。 一切都太不寻常了,不管是自己还是左衷忻,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让自己难以招架,她甚至也觉得是自己喝多了,才会说出那些暧昧不清的话语。 左郎君此番来明州是为筹集军饷,是要干正事的,何况兵贵神速,军饷到手了,他也一定会立刻前往前线,应当是不会来找自己了。 穆宜华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她一边顺着气儿一边去叫穆长青起床。 穆长青懒声应和,显然不想起。 穆宜华又喊了一声,转身去厨房里给他生火做饭。 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穆宜华手忙脚乱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下子冲进穆长青的房间要拉他起来:“你赶紧起来!灶台里有耗子!快去抓耗子!” 穆长青用被子捂着脸拒绝:“哎呀不去——我怎么会抓耗子!” “你不抓耗子,我就没法给你做饭了!何况你今日不是要上学吗?怎么还不起?” 穆长青不吱声,仍旧躲在被窝里。 穆宜华觉得奇怪,拍了拍他的脑袋:“怎么了?生病了?生病就起来让姐姐看看,要不要叫郎中?” 穆长青拽着被子死活不撒手:“不用不用,我就是不想上学,天儿太冷了……” “说什么瞎话呢!姐姐赚钱容易?这学你说不上就不上了?” “我……我今儿就是不想去!” “魔怔了吧你。”穆宜华越来越觉得奇怪,穆长青虽然贪玩,但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必定不会拿自己的学业开玩笑,肯定有事瞒着。她佯作起身离开:“行吧,你不要去就不去吧,今天姐姐就去找堂长,就说你不想读书了,想退学。” “我没有!”穆长青腾地一下坐起来,但脸还是用被子捂着。 这下穆宜华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了,冲上去一把掀开被子。果然,穆宜华眼角嘴角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跟人打架了。 “你怎么回事?你跟谁动手了?” 穆长青不是莽夫,才不会用武力解决问题。正是因为这样穆宜华才更加担心,她想起左衷忻曾经的遭遇,吓得她一把拥住弟弟:“你跟姐姐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除了脸上还有哪里不舒服?你为什么不早点跟姐姐讲,万一出毛病了怎么办?” 穆长青嘴巴一瘪,扑进穆宜华的怀里“哇”地一声就哭了:“姐姐,是柳昌邑,他不想做窗课,就抢我的文章,我不给他,他就……他就找人打了我!” 柳昌邑? 穆宜华震惊:“柳靖远的儿子?他也在明知学堂?” 穆长青点点头:“嗯……前几日刚来的,但是我一直记着你的话,跟他离得远远的,毫无瓜葛,平日里也是与擢英在一处。可是今日我的文章得了先生的夸奖,那柳昌邑不仅当堂讽刺,下了学还将我围在巷子里要抢我的窗课!说什么我文采好,一个时辰写出一篇不成问题,还要我把他们那群人的文章全写了!我……我不答应,他们就撕我的书!我想反抗,可是他们年纪比我大还都比我高,我根本就打不过!擢英还来帮我……他也受伤了……” “二郎也伤了?” 穆长青挂着泪珠点点头,靠在穆宜华肩上:“呜呜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 “好了别哭了。”穆宜华心里心疼,耳朵听着更烦。虽然她喜欢欺负穆长青,但是别人谁敢欺负穆长青,她穆宜华第一个不答应! “今日书不用去读了。”穆宜华两条腿岔开坐在榻上,双手轴着撑在膝盖上,颇有土匪的架势,“这个柳昌邑……姐姐肯定给你报仇!” 第 120 章 左衷忻许久没有来找她, 一直在忙军饷之事,听闻明州这次筹集到的军饷数目不错。左衷忻答应向王爷汇报,降低明州两年赋税。 黄知府听闻也乐得开心, 正想好酒好菜再招待一番, 却找不见左衷忻身影。 官驿的差役说, 左翰林一早便出门了, 说是要去寻故人。 今日的左衷忻穿着甚是朴素,扎进人堆里只会觉得是一同赶集的百姓。他在集市上买了些吃食礼物,拎着便去了左丈人家中。 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穆宜华,自那日分别,他在脑中排演了无数遍再见面时的场景, 不论是哪一个都让他倍感难为情。他觉得先缓缓。 这厢的穆宜华给穆长青请了十天假期,理由是身体微恙。好学生生病, 堂长先生纷纷慰问,穆宜华便让他顶着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去见他们。众人皆是一惊,询问缘由。 穆宜华道:“这孩子不同我讲,我也没有办法, 只能请教诸位。还请堂长先生替我去学堂查明原因。” 当了那么久的师长,他们岂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当着穆宜华的面没有说什么,一退出穆宅便各自盘算起来——必定是又发生如左衷忻当年一般的事情了。 送走师长以后, 穆宜华便起身往左丈人地方去。 她也上街买了些吃食, 一进府门,带路的小厮就说穆娘子来得真巧, 今儿个还有别的客人呢。 穆宜华忽然想到什么, 忙问道:“是……是左翰林?” 小厮笑道:“穆娘子真神人也, 竟给猜对了。” 完了完了,本还想着能躲一躲, 这怎么躲着躲着竟撞到一块儿了。 左衷忻在见到穆宜华的时候也是做这般想,他不敢看她,只低着头喝茶。 左丈人见穆宜华来了,也开心,见身后无人却也是奇怪:“长青呢?今儿没来?” 穆宜华欲言又止,瞥了眼左衷忻,只听左丈人道:“不用管他,你且说你的。” “今日前来,确为长青之事。”穆宜华将明知学堂里的遭遇一五一十讲于左丈人听。 左丈人义愤填膺,拍案怒斥:“岂有此理!我今年开春一早就跟他们讲了,出众良善之人时常遭小人嫉恨而受苦,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例子。喏,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摆在眼前吗!这群人……偏生不重视,偏生不管!” 这例子无疑说得就是左衷忻了,穆宜华已全然知晓此前之事,只是左衷忻仍不知她已是了然于心,正抬眼悄悄地看着穆宜华,见她对视,连忙挪开。 “穆娘子啊,这事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秉公处理。这柳家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还如此豪横,不仅伤了长青,连乔家的二郎都敢打,是时候挫挫他们的锐气,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该在什么位置!”左丈人气急,“学风不正,恃强凌弱,贪玩懈怠,如何能够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啊!” 左丈人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左衷忻,指了指他:“你若是之后几天有空,随我一同去!官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啊?” “不不不,不用……左郎君有要事在身,此事不易劳烦他……” 左丈人听穆宜华说这话,忽然收了声,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下,也没有反驳:“筹集军饷之事确实难办,尤其越接近地方这官员之间的弯弯绕绕就越多。不好糊弄啊……你久在中枢,与王爷的年纪又相仿,好在王爷也是个明事理的君,说话做事都太过直截了当,在这儿……要注意啊。” 左衷忻刚要应答,又听左丈人有意无意地说道:“但长青这儿吧……也不需要他讲话,他只要跟在我身后做个巡视的样子便可了。泰安,很乐意效劳吧?” 这话简直意有所指,穆宜华真是后悔今日火急火燎地就赶过来,如今如坐针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左衷忻倒也是欣然答应:“孩儿愿意。” 左丈人笑着捋着胡子,指了指左衷忻,对穆宜华道:“穆娘子,您听见没有?他说他愿意!” 这下穆宜华的头埋得更低了,左丈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天一个劲儿地帮着左衷忻说话,让她着实害臊。 好不容易交代完事情,穆宜华正要离开,左丈人竟还留饭,她连忙推辞说弟弟在家中不便行走,她还得去照顾。 左衷忻刚要出门去送穆宜华,左丈人一拍脑袋说自己今日要和老友出去吃酒,跟他们聊得尽兴一时给忘了。说着便将左衷忻从家中赶了出去,晚饭也不留他了。 二人齐齐站在门外,相顾无言,忽然一笑,并肩往街上走去。 二人良久无话,却又同时开口:“我……” “你先说吧。” “那行吧我先说。” 穆宜华一笑:“我先说。这话我在黄知府家中时就该同你讲的,却一直拖到现在……” 左衷忻上门大风大浪没见过,可如今喜欢的姑娘对着他轻声细语却是无所适从心跳如擂鼓:“你说,我听着。” “我……”穆宜华鼓起勇气,“我们以前见过,我知道了。” 似乎有一拳头重重地在左衷忻的心上捶了一下,他喉间干涩,哽咽一下:“你……你知道了?” “应该是我记起来了。”穆宜华轻笑一声,“那日我替你来看左丈人,他瞧我面善,认出我是你……你画上的人,所以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不敢看他:“对不起……这么多年,我只记得明知学堂有个爱读书的杂役小厮,可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左衷忻凝眸,深深地望着她:“那你现在知道了。” 穆宜华点点头:“嗯。” “所以呢……”左衷忻心中急切却又不想逼她,“你如今知晓了我对你的所有心思,那你呢……” 穆宜华翕合着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深吸一口气:“我……我不知道,自汴京到明州,有许多的男人都曾对我显露过他们的想法,有些是因为爱,有些是因为色、因为权、因为钱。我此前也以为只要我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嫁人生子那我此生最大的使命便就完成了、可我如今发现并非如此,人生不该只有闺闱之间,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还有很大的天地要去看。 “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嫁人成亲这件事了,左郎君……”穆宜华言语艰难,“我,我……还有我和三哥的事,我们俩的事你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穆宜华。”左衷忻打断她,“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畏缩。我喜欢你,并非要逼你同我成亲,换言之……我从未逼过你什么。你看,那么多年的相思之情我甚至什么都没对你说,你便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样,你还觉得我会逼你做决定吗? “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喜欢看你这样,看你自由自在的,快快乐乐的。我只要能一直在你身边就好了。等到某一天,或许老天开眼又或许你大发慈悲,想成亲了,那我希望你能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至于襄王殿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我不在乎,我要的是将来。” 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却在这一刻万籁俱寂。 穆宜华仰视着左衷忻,他眸中是坚定,是期盼,是紧张与欣喜。 她的心中炸开了一朵花,望着他久久不能回神。 穆宜华垂首:“可你如今在三哥麾下……” 左衷忻轻笑:“那是因为殿下是唯一一个能够匡扶皇室的皇子。穆娘子不也知道……我是个明辨是非、公私分明的好官吗?” 穆宜华被噎了一句,抿嘴低头偷笑。 见她终于笑了,左衷忻望着她,轻声安慰:“不必着急给我答复,我只要……只要能时时看见你就好。” 穆宜华抬头道:“再……再给我些时间吧,好吗?” 左衷忻半掩着眸,温柔地望着她:“嗯。”【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 121 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左衷忻并没有着急回官驿去。这几日他被明州的官员围得水泄不通,得空能在外头闲逛半日,说什么都要晚点再回去。 穆宜华邀请他去家中做客, 刚到家门口, 只见穆长青正在院子里喂小狗吃剩菜剩饭。一见他们来了, 欣喜起身:“欸?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在左丈人家中碰巧遇见的, 你吃过饭了?” “我从外头买了些熟食带到家里来吃的。” “你自己生个火的事……”话说一半,穆宜华记起自从上次在灶房里遇见耗子后,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 她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去看看耗子还在不在。” 说着,穆宜华跑到灶房门口, 扒着门框探着身子往里看,见里头没什么动静便悄悄走进去, 拿着木棍东翻翻西翻翻。忽然,晴空一声尖叫,穆宜华挥舞着木棍从灶房里跑出来,没看见脚下门槛, 一个踉跄就要从台阶上摔下去。 左衷忻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急忙问道:“怎么了?” “啊啊啊啊啊啊,它们生了一窝啊啊啊啊——快跑啊啊, 这个屋子已经不能住人了。长青, 快快,我们要搬家了!”穆宜华说着就要从左衷忻的怀里挣出来去收拾行李, 却被左衷忻一把拉住。 他失笑:“你别害怕, 我去看看。布褴有吗?还有木桶与犁耙。” 穆宜华连忙叫穆长青准备好东西递给左衷忻, 又从衣架上取下刚洗好的布褴给他系上。 左衷忻束起襻膊,一手木桶一手犁耙, 像个勇士一般淡定从容地走进了灶房。 姐弟二人皆不敢近身,仿佛那灶房之中不是在抓老鼠而是道士在除什么邪祟,只听一阵叮呤咣啷响,飘出来几声挣扎搏斗的吱吱声,最后奄奄一息归于平静。 左衷忻拎着木桶出来了,布褴上沾着些血渍,他叫穆长青将木桶整个丢出去又嘱咐他在街上买些耗子药回来。 凯旋而归的左衷忻如今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像神明一般,二人无有不从。穆长青拿了钱便上街了,穆宜华解下他腰上的布褴打算重新去洗,被左衷忻一把制止。 “老鼠的血脏,还是丢掉吧,我给你买新的。”说着,他从穆宜华手中抽走布褴,让她拿上篮子跟他出门。 穆宜华还真是第一次跟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一同上街,街边熟悉穆宜华的邻居无有不用揶揄目光看他们二人的人—— “哎哟,穆娘子啊,这位郎君是……” “哦……是我的一个远方表哥。” “哦哦哦,表哥啊,表哥好,表哥好啊。您表哥今年贵庚啊?哪儿人?家住何处?可有功名?” 左衷忻替穆宜华挡下,岔开话题:“这几块料子,您分别帮我们裁十尺。” 掌柜的见郎君客气,笑得合不拢嘴,忙夸道:“穆娘子,您这表哥可真大气,裁布都不眨眼睛的呢。” 穆宜华看他阔绰的模样有些被吓到,她一把拉住左衷忻:“做布褴花不了多少布,你还裁那么好料子的,何必?” 左衷忻付了钱,给掌柜留了个地址,便又拉着穆宜华去了下一处地方:“马上过年了,给自己做几件新衣裳。” 穆宜华听这话脸颊有些微微泛红:“我……我有新衣裳,还是夹绒的呢。” 左衷忻偏了偏头笑看着她:“那就再做几件,一直穿到明年开春都不重样。” 说话间,他又买了一小袋盐和糖,穆宜华看不懂问去做什么。 左衷忻道:“聘猫。” 他对明州城轻车熟路,拐了几个弯,穆宜华便听到了一阵甜腻又惹人怜爱的“喵喵”声。她朝着巷子看去,主人家用几个竹篓子罩子幼猫,怀里抱着一个,手上拿着羽毛又逗着一个。怀里的猫儿慵懒,闲适地扫着尾巴,另外一只活泼极了,盯着羽毛的眼睛闪着金色的光芒。 “主人家,我们要聘一只猫。”左衷忻递上盐和糖,“这是我们的聘礼。” 主人家打开袋子看了看,揭开竹篓上的盖子,里头的小猫愈发娇嗔发嗲,都齐刷刷仰着头看着外面叫。 穆宜华心都要化了,她蹲下身去,将手伸进竹篓子一个个摸过去,煞是感慨:“好软好小啊……” “挑一只能捉老鼠的,就不用经常搬家了。” 穆宜华听出左衷忻是在调侃他,瞪了他一眼,从竹篓子里拎出来一只。 左衷忻接过来掰开猫儿的嘴巴看了看:“口有九坎善捉鼠,尾短伶俐,尾大懒如蛇。这只小猫端在手上不吵不闹,性子好但未必能帮上忙。” 左衷忻正把小猫放回去,只听见里头一只狸花“嗷”地大叫一声,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正瞪着二人一动不动。穆宜华来了兴致,伸过手去,那只狸花却一下子就跳上了穆宜华的手臂,沿着她的胳膊一路爬到肩膀,尾巴挺立,还时不时地撩拨一下穆宜华的下巴。 二人被逗笑,左衷忻从穆宜华的肩膀上捉下它,它在手上也不老实,一个劲儿地要蹿到地上。 “这只不错。”穆宜华赞叹道,“一定是捕鼠能手!” “那就要这只了?” 左衷忻道:“刚才那只小猫我们也一并带走吧。聘礼没带够,这是聘金。”说罢,他丢了一掉钱给主人家。 主人家笑着接过,写下纳猫契递于左衷忻,又拿出一个木桶两双筷子。 “猫儿给你们装进桶里了,这筷子你们收好,等到了家中就插在树下或者土堆旁,日后它们就知道在哪儿如厕了。”主人家笑着将他们送别,“郎君夫人记得给孩子们起个响亮的名字啊。” 穆宜华都走了,听见这话脸颊蓦地一红,悄悄侧头去看主人家。但主人家只当寻常事,压根儿没有看他们。穆宜华又期盼左衷忻没有听见,侧脸去看他,可左衷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起什么名字好呢……”穆宜华岔开话题,“家里那只小狗也没起名字,不如三只一起好了,就当兄弟姐妹了。” 回到家中时,只有狗狗守着家门和送来的布料,穆长青还没回来。 左衷忻望着那只小黄狗,突然问道:“怎么想着去买只狗?” 穆宜华将筷子插在院子的角落里,又将两只小猫抓出来认地儿:“左丈人同我说,你以前也养过一只小狗。” 她起身走到左衷忻身旁:“和你以前那只像不像?” 左衷忻沉默,只是弯腰将小狗抱起来。狗狗不怕生,在左衷忻身上嗅了嗅就开始哈舌头甩尾巴。他的神色忽然有些悲伤又有些怅然感慨,他将小狗抱进怀里,对着穆宜华笑了一下:“真巧,还挺像的。” 穆宜华的心脏忽然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她立即说道:“那你就当做那只小狗又来找你了,给他起个名字吧!我一定好好养!” “原来的那只……名字不是很好听。” “没关系,贱名好养活。” “叫……叫发财。” 穆宜华可太喜欢这个名字了,她一抚掌:“那敢情好啊,那只狸花就叫招财,橘猫就叫进宝,狗子就叫发财……” 说话间,穆长青拎着东西进来了,穆宜华看见,笑指着他道:“这个人就叫旺财,哈哈哈……” 穆长青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愣在一处,眼睛瞪得圆圆的,与发财如出一辙。 穆左二人见状笑得花枝乱颤,穆宜华抹了抹眼泪,拉着穆长青介绍家中新进成员——从今往后,这个家又变得热闹起来了呢。 第 122 章 十天之期已到, 穆宜华带着穆长青去了明知学堂。 学子们已经散学,正厅里也只有堂长和几位先生。一华服夫人坐在右边最上首,旁边立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少年, 这一看便是柳夫人和柳昌邑了。 左丈人坐在左边上首, 而左衷忻今日没穿官服, 只一身素衣, 站在左丈人身后。左丈人见他们二人来了,本还绷着的脸一下子有了笑容,连忙问候:“来了啊?长青伤如何了?” 穆宜华偷偷地瞥了一眼站在后头的左衷忻,他面上有笑,眼睛看着她一眨不眨。穆宜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连忙转回视线,对着左丈人福身笑道:“多谢左丈人挂怀,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那便好。”左丈人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转脸又严肃地看向堂长和那几个先生,“这件事儿,早先也同过你们交代过了, 一定要秉公办理,听见没有?” 姜堂长望了一眼站在左丈人身后的左衷忻,额头冒着冷汗, 点头称是。 柳夫人脸上不安亦不耐, 她侧头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抿嘴用鼻子出气:“行吧, 反正今儿我们人也都在这儿, 你们看, 想怎么解决便就怎么解决。我们柳家也不差那几个钱,若是穆娘子想要钱, 只要不是得寸进尺,我们都能给。” 穆宜华上下打量的柳夫人,这女人的装束打扮巴不得把家中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全部带上,犹如过节时的彩树一般招摇。她低头瞧了一样柳夫人的手指,只见上头有细小针伤。柳夫人像是察觉穆宜华的视线,连忙将手指缩回袖中。 穆宜华轻轻一笑:“柳夫人倒真是客气,那我也不推辞。我弟弟治病花了不少钱,您的钱也是我们该拿的。不多,一百两就行。您是明州富商夫人,这百两银票定是随身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吧?” 柳夫人被激得一下子直起身子,她等着穆宜华吸气,又哼了一声:“穆娘子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一点小伤值几个钱?也敢要一百两。” “哎呀,看来柳夫人不舍得给啊,我以为这一百两对您来说是小钱呢。” “你……” “也罢也罢,既然柳夫人不舍得,那就五十两好了。”反正今日有人撑腰,狐假虎威,这钱穆宜华是无论如何要从她身上薅下来。 柳昌邑见穆宜华不依不饶,气得牙痒痒要冲上前去。穆宜华盯住他,立即出声:“柳郎君看起来是好多了啊,除了这钱我要同你母亲讲,剩下的事还是要听你讲才行。 “柳郎君可否告诉我,为何要打我弟弟啊?”穆宜华微挑着眼睛,语气沉缓却含着不怒自威的严肃,“书读不好就要更加勤勉,业精于勤荒于嬉,柳郎君的父母不会没教过你吧?” 厅中剑拔弩张,堂长额上的汗珠更多了,他想出声制止。然而这屋子里有比他身份更加尊贵的左翰林,他都没说话,哪里轮到自己? 堂长悄悄抬眼看去,只见那左翰林神色淡淡,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嘴角似乎还噙着笑,施施然地拿起茶盏开始喝茶。 柳夫人自知理亏,但是见穆宜华话里话外的讽刺,已是忍耐到了极限。她拍案而起:“穆娘子,长姐如母,你也算是长辈了。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他们都是不记事的。何况我们都答应赔钱了,你还这般咄咄逼人,作什么泼妇行径?” “泼妇?”穆宜华不怒反笑,“这就叫泼妇了?你见没见过真正的泼妇是何样子?想不想见见?你说他们是孩子?对,长青确实是孩子,毕竟他才十五岁。那柳郎君呢,十七岁也算是个孩子吗?有人十五考秀才,弱冠中举人,春闱摘榜首,殿试中状元。难不成令郎的十七,还是个未经人事只懂争抢的小孩儿吗? “何况只是赔钱远远不够,柳夫人爱子如命,奈何令郎并不懂如何尊重他人。不若今日就上这一课,从先学会道歉和承诺开始吧。” “你个只知道勾引男人赚钱的骚货凭什么要老子道歉?”柳昌邑怒了,冲上来就要抓穆宜华。 穆长青一个箭步挡在穆宜华面前,直接挨了柳昌邑一爪子。脸颊血痕毕现,还往外冒着血珠。 左丈人怒了,不停地用拐杖敲着地面:“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明知学堂教出来的学生!以前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泰安,你看看!你看看!这成何体统啊!” 左衷忻这才出声将左丈人劝住。 他半合着眼眸盯着惊吓又倔强猖狂的柳昌邑,轻笑了一下:“柳郎君的男儿气性可真是大啊。” “你谁啊!”柳昌邑其实一进来就看见这个男人了,但是见他衣着朴素,眉目和顺,跟在左丈人身后又不发一言,便觉得是他们府上的仆人。如今他正在气头上,被一个仆人阴阳怪气,更是火从心头来:“这儿没你说话份,滚!” 姜堂长听见这话心脏都要停了,赶紧上前打圆场:“左翰林左翰林,孩子年纪还小,口出狂言,您别往心里去。日后我定……不,现在,就现在,我们好好管教他!” “什么?左,左翰林?” 柳昌邑还在脑中寻觅这是哪儿的官职,就听姜堂长恨恨:“这位是襄王殿下身边的翰林学士左衷忻左大人,还不快见礼!” 明州城谁人不知左衷忻?可柳昌邑这个年纪哪见过活的,会动的左衷忻,一时愣愕语塞,只盯着他看,半晌说不出话来。 左衷忻甩了甩衣袖,笑看向姜堂长:“余家中自幼贫寒,承蒙老堂长关怀得以在明知学堂进修,至有今日。然此路艰辛,此前所受苦楚您必定也是知晓的。不承想今日竟能重见当年光景,姜堂长……真是教学有方啊。” “长青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左丈人也搭腔。 姜堂长已是不敢讲话,只敢在心中怨自己倒霉。他瞥眼看向柳夫人与柳昌邑,二人已是噤若寒蝉,不复方才那般嚣张跋扈。 “此时……也是柳郎君不对在先,同窗一场,何必心生怨怼大打出手?”姜堂长语重心长,“柳郎君……” 他提醒他。 柳昌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穆氏姐弟,上前几步,也不敢穆长青的眼睛,仿佛要吵架一般:“对不住!” 穆长青被吓了一跳,叹了口气:“好吧,但是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好好读书,善待同窗才是正事。” 柳昌邑哪听得进穆长青说的话,他如今道歉完全是因为形势所迫。他在心中嗤笑一声,抬眼瞪着左衷忻。 左衷忻笑了一下,摊开双手:“好了,一举两得,宾主尽欢。” 姜堂长听见这话才感觉到浑身卸力,正要将人送出去,又听穆宜华在身后不咸不淡地问道:“五十两是前面的赔偿,那今日你们将我弟弟的脸抓伤,该怎么赔啊?”- 穆宜华拿到手的,终究还是一百两银子。 她带着穆长青找了家郎中处理伤口,又带着他吃了顿好的,剩下的钱全部扔给穆长青也不管了。 穆长青出了恶气、保护了姐姐又吃了好吃的拿了钱,心中别提有多开心,回到家里直抱着穆宜华的胳膊撒娇。 穆宜华嫌弃他:“又被人打了还那么开心?” “这算什么?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的恶劣行径!我们没找左丈人前,他们都已经上了乔家问候好了。就是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根本来都不来,一点儿歉意也没有。今日能让他当众道歉,我心中可痛快了!”穆长青高兴,眉飞色舞却也被脸上的伤口牵扯地龇牙咧嘴。 穆长青说得乐观,可听得穆宜华心中却难受极了。如今确是无人将他们放在眼中,若是在以前,若是在以前……可就算在以前又能如何呢?位高权重,还不是照样过得窝囊心烦。 穆宜华叹了口气,让穆长青好好休息,自己出了房门喂猫猫狗狗。 大门开着,外头似乎有人头攒动再往里看。 穆宜华余光瞧见,以为是左衷忻送完左丈人回来了,朝外喊道:“进来呗。” 无人应答。 穆宜华顿觉不对,起身跑到屋外张望——巷子入口,一个装扮华丽的女子时不时回头,正鬼鬼祟祟地跑离。 第 123 章 “如何?她的街坊邻居如何说?” “说是那穆姓人家从汴京逃难而来, 在明州已经住了快两年了。搬去那儿也有一年了,说是傍上了城中的汪家乔家,帮人画画赚的钱。前些时候, 那个左翰林来明州城帮王爷筹集军饷, 她一个寡妇捐了不少钱呢。恐是那个时候与左翰林认识的, 街坊们还说他们家小公子聪明伶俐, 特别会读……”回话的丫鬟见夫人一记眼刀,立即收声。 “倒是会做人,所有人都夸他们。”柳夫人牙痒痒,“这事儿不小,若他们真是柳月鸣的孩子, 手中还有当年老爷子给的地契家产文书,召集族老争夺家产, 卖一下可怜,到时候家产还指不定给谁呢。何况那群老不死的素来看我们不顺眼,对家产亦是虎视眈眈……这群天杀的玩意儿,一天到晚眼里就只有钱!就只有钱!” 柳靖远正从东钱湖的瓷窑赶来, 见厅中妻子面色不善,询问下人。 下人将近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柳靖远微微一愣, 问道:“确定那二人叫穆宜华与穆长青?” “正是, 也确定是从汴京来的。” “是他们对不对?他们就是柳月鸣的孩子?”柳夫人心里希冀丈夫能给出否定的答案,但无果, 柳靖远沉默地点了点头。 “当年他们在汴京, 我给他们寄分红时, 就是一个叫穆宜华的娘子收的。本以为汴京之难他们难逃生天,不承想竟回到了明州来。” “那穆宜华必定是早就知晓我们了, 就等着什么时候上门要钱呢!官人你是没瞧见今日她是一副怎样的嘴脸!市侩贪婪的泼妇样,哪像什么名门贵女?” “她除了要那一百两,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如今当然不敢说什么,就怕以后日日来打秋风,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柳靖远沉默良久,面色不善:“当年在汴京,穆宜华一人掌管相府前院后宅诸多事宜,钱粮、人际、仆从、宴饮,无有差错,心思缜密难测。若她只是打秋风那倒也是小事,只怕她所图不止一点钱财,而是……曾经属于她母亲的那部分亦或者,是柳家所有的家财。” “官人,我找人打听过了,她如今在明州城朋友甚多,书画经营也颇为成绩,若真要图谋,也不是没可能。” 柳靖远听见这话,心中不知是懊恼还是担忧,懊恼曾经落井下石,担忧如今钱财不保。 多时不在家中的柳如眉匆匆从外头赶来,见家中气氛凝重,在父母的眼神中走了个来回,一眼便知发生了何时。 她小心翼翼上前,向父母请安。 兄长出事,她这个当妹妹还不停地往外跑,柳夫人见她便气上心头:“你去哪儿了?家里出事了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天天看你的话本子。你看看明州城有哪个大家闺秀如你一般整日往外头窜的,小心日后连婆家都没有。” 柳如眉被说得委屈,赌气地小声嘀咕:“没有就没有……” “你说什么?你还敢顶嘴?定是被那些不学无术的话本子教坏了,从早看到晚,你眼睛都别要了。” “那不是不学无术的话本子……”柳如眉辩解,“里头有很多道理的……” “道理道理!道理就是教你家里出事了跑出去疯玩儿?” “我……”柳如眉无法将自己出去做什么了告诉母亲,抿了抿嘴,只好回房。 前厅仍旧传来父母争执的声音,柳如眉窝在床上,又一次翻开了《儿女英雄传》。书角已经蜷曲,上头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批注。她已然不知看了多少遍,其间台词描写滚瓜烂熟竟能倒背如流。 她以为,能写出这样文字,这样女子的作者必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姐妹,可今日才知,那个自己去信多封却一封不回的人是从未见过的表哥。 也是,自家与他们有这般深的恩怨,若是自己是他,想来也是不愿意回信的。 柳如眉觉得伤心又惋惜,自小到大,她本就觉得身边没什么交心闺密,如今好不容易觉得有一个了,竟不能同他讲话。 柳如眉撇开手中的书,一个翻身滚进被子里,苦恼大叫。 外头有婆子走进来,见她如此,以为是因为主母教训她不开心,便走过去宽慰:“二姑娘别往心里去,实在是最近家中事务繁忙,又惹上了烦人的亲戚,主君夫人心中不悦,这才说了几句。他们心中还是疼惜你。” 柳如眉从被子里钻出来,努努嘴:“他们再怎么疼惜我,还不是更喜欢哥哥。” “大公子毕竟是日后家里的顶梁柱,等姑娘出嫁了,也需要大公子在娘家给您撑腰不是?” 柳如眉想起她那个不学无术的哥哥就更加心烦:“谁知道到底是撑腰还是添乱呢?这回还在明知学堂惹事……明明都是表兄弟,他非得去欺负人家。我看母亲就是因为哥哥的事情心烦,又不舍得朝他发脾气,这才拿我撒气呢。” “大公子那时候哪知道他是柳月鸣的孩子?若是知道,谁还愿意去招惹那么大的麻烦?不过那人也是,他聪明家境也不好,帮人做做窗课指不定还能赚些钱,非得闹这一出。何况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是母家亲戚了,一点儿颜面也不留,还叫那个左丈人,还带了个什么,什么翰林一起瞧。哎呀你说这真是……而且那个翰林还是从我们明州城出去的大官,你说日后大公子若是中了功名,朝中有同乡为官,本是件天大的喜事。被他们弄这一出,公子日后的前程又少了一大助益。” “助益?什么助益?这件事本就是哥哥不对,不是表兄弟就可以欺负吗?哥哥自己上着最好的学堂却不读书,还要欺凌同窗,日后若是正中了功名,指不定怎么结党营私……” “哎哟我的二姑娘啊……那是你亲哥!你怎么老是向着你那个外人表哥讲话!” 柳如眉犟起来:“我对事不对人,今日不管是谁被欺负了,我都是一样的话。” “行了行了,这话你就只管在嬷嬷面前讲,可别让主君夫人听见了。”婆子收拾完柳如眉房间里的衣裳首饰,帮她将地上《儿女英雄传》捡起来,便合上门离开。 柳如眉望着那本放在枕头上的书,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左衷忻送完左丈人回到穆宅时,正瞧见穆宜华倚在大门外探看。 他上前拍了拍,问道:“看什么呢?” “柳家的人来过,我想守株待兔,但是兔子好像还挺警觉……算了吧。”说罢,转身走进屋里。 “穆娘子今日还真是让在下刮目相看啊。”左衷忻轻车熟路地在院子里坐下,自斟自饮。 发财见着左衷忻开心极了,小跑着到他脚下打滚。 穆宜华笑着朝他挑了挑眉道:“真是不好意思,鄙人如今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市侩妇人,还请左郎君见谅。” 见过穆宜华曾经那般颓废不振的样子,如今看见她这般潇洒自得,左衷忻不由地自心底开心。 他瞧着穆宜华在院子里忙前忙后,一会儿给三只宠物准备吃的,一会儿收衣服叠衣服,自己一个人坐那儿休息反倒不好意思,便起身一同帮忙。 穆宜华也不客气,指挥着左衷忻做这做那,先是让他将过年的蔬菜都搬到地窖去,再让他将炭火与柴火都堆到厨房的架子上,一通忙下来,本来一个干净的白面书生忽然变得灰头土脸,像刚从码头搬货回来一般。 穆宜华见着左衷忻这般,没忍住笑出声,去灶房里打了水洗了帕子给他擦脸。左衷忻丝毫不介意,笑着接过。 是用温水绞的帕子,在冬日的院子外还冒着热气,左衷忻一边擦脸一边望着穆宜华的身影。 她明明已经过了蹿个儿的年纪,可左衷忻却觉得她又长高了,不,或许是挺拔了。她变得一日比一日有朝气有生气有奔头,冬日的阳光照拂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光般灿烂。 干完活,穆宜华解下襻膊,走到石桌旁倒了杯水一口喝完,觉得不过瘾,便将茶壶拿起来对着壶嘴一饮而尽。 左衷忻看着她,无奈失笑:“你喝慢点,别呛着。” 穆宜华擦了擦嘴,感慨道:“我从未觉得白水这样好喝过,真是奇怪。” “渴了什么都好喝,饿了什么都好吃。” 穆宜华望着被自己喝空的茶壶半晌:“其实……如今的日子也挺好的。虽没有锦衣玉食,琼楼玉宇,然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不过一榻之眠,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你是觉得知足常乐,恐怕别人不这么觉得。”左衷忻望着她,“你本意一直躲着柳家,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们的存在,觉得你们想争夺家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如今他们必定知晓了你们的身世,柳家虽然落寞,但在明州城依旧势大,若是他们想要作弄你们,你们又该如何?” 穆宜华叹气:“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但长青被人欺负,我不可能袖手旁观。我也不是个不会审时度势之人,柳家若是还想从前那般强大,我必然不会冒险与他们硬碰硬,但他们现在式微,我在明州城又有那么多……靠山。”她刻意咬重字,“有人替我撑腰,我自然多了一份底气。我也懒怠管他们怎么想,自己过得舒坦便行。” “哦——”左衷忻笑得微妙,“看来汪家乔家,确实给了你很多底气啊。” “左衷忻!”穆宜华有些气急败坏。 他笑着,颇为恭敬地颔首:“下官在此。” 穆宜华抿抿嘴,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是啊!好多底气呢!” “地契?什么地契?我们家又要买宅子了?”穆长青刚睡了午觉醒来,脸上还贴着狗皮膏药,睡眼惺忪,只听见后半句,不闻前半句。 穆宜华被逗笑,抬手将帕子往他身上扔:“宅子宅子,要住大宅子就要多赚钱!现在我们还剩多少钱!加上刚讹来的也只有一千三百两,和陆阳书局闹掰了,之后还要自己刊印书籍,哪儿来的钱给你买新宅子!干活去!” 第 124 章 左衷忻的行程很紧, 收完军饷在年前便要离开。 穆宜华虽也知晓,但年夜饭还是备了他那一份。如今吃不上了,便叫穆长青买了点枣花酥给他, 还给他提前下了碗汤圆, 吃了再回杭州。 左衷忻黄昏从穆宅离开, 姐弟俩将他送到门外, 左衷忻望着穆宜华想说什么,又见穆长青那么大个小伙子杵在旁边,开口说道:“话本卷二写好了没?写好了拿来给我看看,不要最终抄本,就将你的草稿整出来给我吧。” 穆长青“嘶”了一声:“那要找好久呢。” 左衷忻笑:“无事, 我等你。” 穆长青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嘞”便转身钻进自己的房间。 穆宜华倚在门框边上绞弄着自己的衣带,抿着嘴不说话。 左衷忻站在门外的阶梯上, 俯视着她的发顶,半晌轻声道:“我此番随殿下北上,归期不定,你保重自己。” 穆宜华心中很是失落, 但又知道他做的是为国为民之事,不能挽留。她抬眼瞧了左衷忻一眼,闷声一嗯。 “我会给你写信的。”左衷忻做着他唯一能给予的承诺, “千里寄鸿书, 还请穆娘子赏脸看看啊。” 战场刀枪无言,他虽坐镇帐中运筹帷幄,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宋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将士, 谁又知道下一个是谁?纵使穆宜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但面对这样的分别,她还是难以冷静。 “只要还能提笔, 就给我写信,字不在多,信到了就好。”穆宜华眼中水光潋滟,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眼泪。 左衷忻根本看不得她这样,天知道他自从穆宜华知道心意后,有多想亲近她,触碰她,最好时时刻刻待在一处做事说话。如今看着穆宜华这般可怜不舍的模样,让他无动于衷?根本不可能。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左衷忻呼吸有些波动,他移开目光,翕合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话需要告诉她了。 “左郎君,我……”穆宜华刚想说话,却听穆长青大笑三声从屋子里冲出来。 “左郎君!我找齐了!我竟然找齐了!我简直太厉害了!”他连跑带跳地冲到门口,将一沓纸递到左衷忻面前,“你看!” 左衷忻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笑着点头,接过穆长青的稿子握在手中,他再没有逗留的理由了。 “我……我走了。”左衷忻最后看了一眼穆宜华,缓缓地转过身去。 穆宜华没说话,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走下台阶。 忽然,左衷忻回过身,上前几步往穆宜华手中塞了一盒东西:“保重。”说完,便大步走开,不再犹豫迟疑地往街道尽头走去。 穆宜华摊开手掌,是一盒陶瓷胭脂,白瓷温润,在余晖下泛着金灿灿的光。她打开胭脂盒,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是初春碧桃般的鲜艳。 穆宜华望着那盒胭脂,脸颊未施粉黛却红到耳根。她已然不是个未经情.事的少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被一盒胭脂弄得面红耳赤,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人面桃花相映红……”穆长青幽幽说道,语气中不乏揶揄调笑,“原来你们还没有把话说完啊。” 穆宜华瞪大了眼睛看向穆长青,穆长青笑道:“哎呀,我又不傻,早就看出来了。左郎君特意把我支开就是想和姐姐你说说话,我已经在房间待了很久了,谁知道你们有那么多话要讲。” 穆宜华抬手就要揍他,穆长青连忙抱头:“别打脸别打脸!我说的明明就是实话嘛!姐姐,左郎君是不是已经知道左丈人跟我们说的事了?我瞧他对我们比已经亲近好多……还是说你们两个已经私定……” “穆长青——”穆宜华威胁着将他拉进宅子。 “哎呀松手松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嘛!”穆长青挣脱开,“左郎君是挺好的,不过……如今他再好,我觉得跟我们也不是一路人了。” 穆宜华又瞪他。 “你又瞪我……本来就是嘛,三哥天天打仗,左郎君也天天跟着他打仗,他们如今还坐在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可我们早就不是啦。他们能救苍生,我们就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是不是,姐姐?”见穆宜华没说话,穆长青又继续说道,仿佛自言自语,“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能和姐姐待在一起,有书读有饭吃有衣服穿,忘却旧人旧事,平平淡淡的也很好。重要的是姐姐开心,不被无所谓的人和事牵绊,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穆宜华告诉穆长青过自由自在日子的前提就是变得有钱。此前资军花去了穆宜华大笔钱财,如今只能没日没夜地画画才能凑够刊印《儿女英雄传》卷二的钱。 一本书的成功问世,除却作者本人的撰写,还要有造纸、印刷、装订、贩售等一系列事情。如今没了陆阳书局这一两浙路最大助益,单凭自己突出重围杀出血路,实在太难。 穆宜华决定找汪其越与乔擢英合伙。汪其越虽重心全在茶叶,但毕竟有书画行的底子,乔擢英有钱还是故交,一人出力一人出钱,不怕破不了这局。 她先是去请教了汪其越。 汪其越知道她与董芳绪闹掰的时候,就猜到有朝一日她必定会自立门户,独自一个人干。他对穆宜华素来都是看好的,是以倾囊相授,不留分毫。 “书画这一行重要的不过就四样东西,文、纸、印、裱。文采这一道穆小郎君我是不担心的。要买纸,就去宣阳坊或者墨义阁,那儿什么纸都有,亦可找掌柜的做自己喜欢的样子。话本子的装订也简单,左右不过龙鳞装、蝴蝶装、裹背装什么的。 “这最最重要的还是印刷这一道工序。首先是要找雕版工,若是好的师傅,那每一个字的横撇折捺都是力道相当、深浅一致的,若是碰上那些个不尽心的师父,雕错一个字都不见得会发现。还有这印工,勤快的仔细的,一天就能给你印一千五百多张,若是倒霉碰上消极怠工的,那两层纸都能被墨水给渗透了。”汪其越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就是那个倒过霉的。 “印刷工倒是好找,即使不会,也是好教的。就是这个雕版工……”穆宜华若有所思,“我听闻杭州的雕版工人是最好的。” “杭州的雕版工人是好,但是价高,你创业初期更多的是需要全盘考量,而不是将大量的钱砸到一个地方。明州城也有好的工人,有些经验丰富的,甚至能帮主家挑出样稿的白字,排文布局也很有经验,而且同在明州城,你还不需要支付额外的餐宿费用,只要给工钱就行了。” 穆宜华听他说的有力,点头应下,又问:“我看现在也有许多书画行用的是活字印刷,我去瞧了,倒也是方便。印字少的书籍看不出来什么,但若是印史书,字多书又厚,那可是真的方便。” “雕版若是刻错一子整块就废了,但也有好处,你若是单印一本书,刻太多的活字反倒是浪费。” 穆宜华沉吟良久,抿嘴摇头:“不,不单单印《儿女英雄传》。既然打算开书行,就要计之长远,《儿女英雄传》只是个开头,日后要做的必定更多——就刻活字!” 穆宜华在明州闹市买下了一间二层二进的铺子。前头用作书籍贩卖,后头则是工人师傅作业的地方,上头雅间洽谈生意算账喝茶。她安排的妥妥帖帖。 穆宜华又找来乔擢英,带着他看看正在装修的新铺子,让他提点建议。 乔擢英问穆宜华要做什么生意,穆宜华透露说要开书行。 乔擢英不意外地点点头又有些担心:“刊印书籍确实可以自立门户,但这明州城的书画行还是由董家带头。若这董芳绪是个记仇的人,日后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不如……穆姐姐你们来做香料生意吧!姐姐你懂香,香料行的行长还是我们家,我们肯定不会给你使绊子的!” 穆宜华笑了:“哪有那么明目张胆走后门的说法?” “这才不是什么走后门呢,我们家处事公明,不会干偷鸡摸狗那档子事。但那个董芳绪不出一分钱一分力竟然抢你功劳,任谁听了都生气。你不和他继续干下去,那才叫明智。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就是小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穆宜华笑着将他拉进店中,木匠们正在刷漆。 “所以我才找了你们呀。汪老板有经验有人脉,财力又能与董家抗衡,所以我找了他;而你呢……二郎,你想不想自己辟一门新的营生?” “新的营生?” “你们家走海上香料生意,你如今也都是子承父业,顺着你父兄为你铺好的路在走,但明州城有头有脸的豪绅都不单单只有一门生意,就像汪老板主营茶叶,但他还有书画行,柳家曾经主营海船货运和贩酒,还有制瓷和丝绸。也就是因为有其他的行当辅助,柳家即使没了大头收益,还能支撑他们那么久。狡兔还三窟,你不想做你们家的第一人?” 乔擢英闻言沉声,穆宜华也笑道:“不是要逼你现在答应,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左右也是个赚钱的法子,还有汪老板作保,长青的书你也是看过的,纵使没有陆阳书局那般出名,我们还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这一番话说得乔擢英行动,他眼见得也快十八岁了,兄长在他这个年纪已是能独当一面,这几年家中的香料生意他虽管了不少,但说到底父兄给他兜底,他做事也难全心全意。若是能够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经营谋划,倒是能激起他的干劲与斗志。 他思前想后,下定决心:“穆姐姐,你等我回家算算账,若是要单干,我绝不会用家中一分钱。若是数目可观,等我回家禀明父母,定来找你!” 第 125 章 “话说那如茵娘子被金人掳走后, 我们的霍郎君心急如焚,苦寻方法无果便要只身前往金营营救如茵娘子。可那金人是豺狼虎豹,是蛇蝎心肠, 霍郎君单枪匹马如何能够战胜他们呢?他麾下的将士们也纷纷劝他, 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必单恋一枝花。可谁知那霍郎君竟暗自垂首, 神色戚戚然,说道:世间无她,便无霍樵,死生相依,死生相依啊。”酒馆茶肆说书人“啪”地一合扇子, 以袖搵泪,“可叹世间真情, 可惜命途多舛啊。” “那后来呢?霍郎君把如茵娘子救下了吗?”听众们纷纷询问,眼中如饥似渴。 说书人笑了笑说道:“预知后事如何,还请三日后移步菁华书局购买《儿女英雄传》卷二,自信阅读知晓啦。” “搞什么嘛!说了那么半天竟在这当口子吊人胃口。”路人抱怨, “还有那个什么菁华书局,什么地方?怎么从来没听过?《儿女英雄传》不是陆阳书局刊印的吗?” “万古生和逢春客两姐弟打算自立门户刊印书籍啦,菁华书局就在罗田巷里, 走进去左手边第三间就是, 很好找的。而且他们说了,原先话本的价格有些贵, 要三两一本, 他们自己做生意, 便给大家伙降价,一两一本。也算是多谢大家伙们那么长时间的厚爱与不离不弃。这位小兄弟, 三日后记得去买啊。” “罗田巷进去左手边第三间是吧?好的好的,记住了。真是的……故事讲一半这让我晚上怎么睡得着……”那人嘟嘟囔囔地离开。 说书人又嚎了几遍菁华书局的地址,便收摊休息。 穆宜华从不远处的茶水铺子走出来,塞给说书人一两银子,笑道:“多谢先生这几日替我们宣传,不胜感激,这是后面三天的报酬,还请先生笑纳。” 说书人笑着将银子收进袖中,夸赞道:“穆娘子当真是有生意经啊,祝您新年行大运,生意兴隆啊。” 穆宜华笑着摆手离开。 今年过完年,菁华书局的装修便已经接近尾声。她给工人们发了红包,让他们在开春前赶出来。工人们也勤快,打了书架、桌椅和柜台,惊蛰前便将整间铺子翻新了一遍,看起来整洁又气派。 过年期间,穆宜华也没歇着,拉着穆长青校对修改稿子,又让亲朋们看看提建议,尤其是乔擢英,直接被穆宜华抓来住在自己家中一起干活,还时不时地给她当样子摆动作画人物。 正月十五这一日,汪其越给自家的雕版工包了红包又送了汤圆,请了人家来给穆宜华做工。穆宜华将话本和图画的抄本给他们一人一份,恳请在三月前赶出来。 雕版工知道穆宜华要刻活字,便问她是要木活字、胶泥活字还是铜活字啊? 穆宜华望了汪其越一眼,痒痒牙要了铜活字。 这桩桩件件准备工作,累得穆宜华连着三月都是倒头就睡。穆长青见姐姐劳累,也没闲着,下了学就往店里赶,和乔擢英一起盯进度。 活字和图画雕版在三月下旬送到了穆宜华手中,彼时的穆宜华已然买好了纸墨刷具,找好了印工——卫兰和巧娘。 二人听见这活就觉得新奇,她们大字不识一个,竟还能做上这档子印刷书籍的活。 巧娘一开始还不乐意,怕自己给穆宜华拖后腿帮倒忙。 穆宜华笑搂着她劝慰:“有老师傅教呢,不碍事的。挑字码字排版我都会替你们做好,你们只要照着老师傅的样子重复就行啦。卷二共有五十六张纸,第一回我也只打算印两百本。你们只消一天每人各印五页,每页两百张即可,很快就能干完了。” 卫兰一开始也是不答应,见巧娘应下了,便也顺从了穆宜华。 因穆宜华给的工钱不少,起初印错时二人还无比自责,说什么都不想干了。穆宜华又好说歹说一阵,一回生二回熟,二人又是聪明勤快的人,一天下来,别说一千张,两千张都快印出来了。 老师傅也夸二人眼明手快,共事得很愉快。 两百本书,三人不过四五就印好了,各领工钱,各生欢喜。 “等开张了,我们定回来捧场的!”巧娘卫兰捧着自己辛苦得来的钱财,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跟了。 一切就绪,穆宜华却也没有着急。她走遍明州城繁华草市集市,选定了十个地方,开始造势。 茶馆酒肆,过客繁多熙来攘往之地。人们歇脚时喝茶听故事,既放松筋骨又振奋精神,一天下来,能换好几拨人。 穆宜华在外头各个场子监完工回到书局,看见穆长青与乔擢英正在整理字画卷轴与盆景。 文人雅客好文墨,穆宜华见过陆阳书局是多么的雅致,便也有样学样,从玉衡当买来些价廉物美的字画装饰。也不消请什么风水大师坐阵布局,穆宜华回忆着相府以往的装扮,指挥二人将字画盆栽摆布得错落有致。 “还有三天我们就要开张了。”穆宜华将箱子里的话本放到架子上,“今日我在外面走了一圈,不少人念叨呢。” 乔擢英过来帮忙,问道:“这回印了两百本,会不会不够啊?” 穆宜华笑了:“这两百本能不能在一个月内卖出去都还是问题,我可不敢多印。我们不像陆阳书局,出名又权威,分店遍布两浙路,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徐徐图之。” 穆长青走过来一把勒住乔擢英的脖子:“你小子对我很有信心啊。” 乔擢英拍了他一下:“你兄弟我,义薄云天!” 穆宜华笑着将穆长青脸上的灰擦去,又抬手要去擦乔擢英的。 乔擢英心中一痒,呆呆地看着穆宜华,没有躲。 “你们两个真是……都长那么高了。”穆宜华收回手笑道,“特别是二郎,汴京初见时,都还没我高呢,如今竟是要我踮脚才能够到头发了。” 乔擢英听穆宜华将这话,眼睛晶亮,扑闪扑闪地看着她,耳根子有点红。 “行了,今日也忙活得差不多了。二郎你先回家吧,等会儿你父母该着急了。” “嗯……我,我还跟长青说好了,今晚要去和他商量卷三的事儿呢。第三本故事也该完结了,很重要,所以长青想早点开始写。” 穆长青只记得自己要写卷三,却不记得找了乔二郎商量故事情节的事儿,面上茫然。 “哎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乔擢英打了他一下,“那日在书院里你同我讲的,我都还记得呢。” “那也行啊,我们一起回家,路上买点腌肉鲜笋,今天我给你们做腌笃鲜。” 明州的春笋很是鲜嫩,三人酒足饭饱,在园子里吹着初春稍显微凉的夜风。石台烛火摇曳,月光皎洁无暇,照得抽芽小树树影婆娑,身姿曼妙。穆宜华躺在摇椅上,望着天边高挂的明月,摇着扇子,哼着瓦肆里时兴的小曲儿。 “哎呀姐姐你唱的好难听。”穆长青丝毫不给穆宜华留面子。 乔擢英闻言一愣,连忙接话:“我觉得很好听啊。” “那是你耳朵有问题。”穆长青又开始欠揍了。 穆宜华现在躺得正舒服呢,懒怠跟他计较,只使唤他:“洗碗去。” 穆长青嘿嘿一笑,起身收拾碗筷,乔擢英也不闲着,立即起身帮忙。 “二郎你别帮他,让他贫嘴。” 乔擢英还是笑着将碗筷收进厨房,剩下的便交给了穆长青。他走出来坐在穆宜华身边,高大挺拔的少年即使是坐着仍旧如同一棵茁长的树儿,青葱稚嫩却生机勃勃。乔擢英穿着藕荷色的圆领广袖长袍,夜风拂面,月辉落身,真是风流少年郎。 “也多亏你来了,不然我还得担惊受怕,这么些天肯定睡不了好觉。”穆宜华感。 乔擢英笑了,直截了当:“听穆姐姐你说完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来了,回家也只是和父母说一声。我如今大了,也做了一些生意,父母都是有意让我出去闯荡,做了错事他们也不在乎,更重要的是要去‘做’。” 穆宜华听他说这一番话,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四年了,一转眼日子过得真快,你和长青都是大孩子了。” “是啊……整个大宋打仗都快打了两年了。”乔擢英叹了口气,“有时候想,要是能早些遇见你们就好了,穆姐姐你也不至于受那么多苦。长青也不常提起你们之前的事,说时常将苦难挂在嘴边的人没有好运气。” 穆宜华笑了:“我教他的,记得到是挺牢——也不必再去思考前尘了,熬过便是云烟,人生在世还是要朝前看。比如想想……三日后开张,我们能赚多少钱,赚了以后又该怎么花哈哈哈。” 两百本就算全部卖出去也只有二百两,这些钱对于以往的乔擢英而言那还不够塞牙缝的。但如今这是他自己开辟出来的新营生,是他耗尽心血奔走比价,日夜盯工程做出来的营生。别说二百两,即便是只有五十两,十两,他都是心满意足的。 乔擢英本也只是这样想想,却没料到一想成谶,迎头一击。 第 126 章 穆宜华在朋友和明州城百姓的注视下挂上了“菁华书局”的牌匾, 鞭炮响彻天际,人声鼎沸,众人欢呼, 好不热闹。 穆宜华抱拳:“今日菁华书局开张, 多谢大家捧场。《儿女英雄传》卷二已在架上, 大家请吧。” 众人叫好, 也纷纷挤入书局。 卫兰巧娘带着家里人也来了,五爷抱着宝儿向穆宜华道喜,阿山环顾四周,直夸地方好。几人不想给穆宜华添乱,也不识字, 过来捧个场便离去。 秋露冯子年店中忙碌,托了伙计过来送了个红包。穆宜华脸上春风洋溢, 笑容就没下来过。 “穆掌柜,您这书局只卖自己的书啊?”店中有人问。 穆宜华答:“日后什么书都有,还请您赏脸捧场啊。” “那只要是穆掌柜在,我们肯定经常来啊, 是不是?”那人起哄,店中众人也应和欢呼。 穆宜华客气道:“那我就先在此谢过诸位啦?” 汪其越从二楼溜达了一圈下来,走到她身边:“这店装修得不错, 清新雅致, 等日后做起来了,二楼亦可做茶社雅室。” “那到时候就去您那儿买茶去。左右这间店铺您也有份儿, 记得给我便宜点啊。” 汪其越笑着摇头:“精明。” “哎, 能有什么办法, 这间铺子的漆工木工,挂画盆景, 书籍的印刷装订,花去我多少钱和精力?小女子如今是穷得叮当响,自然要开源节流,省吃省喝,从牙缝里扣钱财或者向您这样的豪绅卖可怜,博取点同情喽。” 汪其越心说,你若是真求钱财何须这般拐弯抹角,明明那条最轻松的路摆在你面前过,只是你自己不要罢了。可他也还是什么都没说,穆宜华是个坚决的人,她拒绝过一次便不会希望再听见第二次。何苦自找没趣?如今这般君子之交淡如水,恐是最好的结果了。 乔擢英这个二掌柜在店里忙前忙后招待客人,穆长青则是坐在柜台上算账收钱。忽然,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光线,他头也没抬,只是用手遥遥一指里间:“买书在里面。” 那人没动,穆长青蹙眉抬头,刚想讲话,却见一个妙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鹅脸杏眼,秋水含波,粉腮生香,可怜又可爱。她身着水绿色上衫,胸口绣着一只画眉鸟,下穿绣球暗纹桃色百迭裙,绿云扰扰,发髻高绾却只簪着一支杏花。 穆长青不由得愣了一下,又连忙低下头:“买书在里面。” 柳如眉又望了一眼穆长青,走进铺子拿起书翻看。 万古生的名字印在第一页,她又翻了几页,是一副“霍郎战金图”,落款逢春客。柳如眉看向站在楼梯上的穆宜华,穆宜华好似也感应到什么,朝她看了过来。 只在那一刹那,穆宜华便知道了此人是柳如眉。 这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抬头看着自己,安静祥和,不由得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穆宜华知必有这一遭,也不躲,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柳如眉霎时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漫无目的地看起了书画。 一上午的时间,店中的话本卖得七七八八。乔擢英清点数量,说还剩下七十八本。穆长青一对账,发现竟然对不上,又算了一遍,发现仍旧少了一本。 “不可能啊,每一笔我都记上了的。”穆长青疑惑。 穆宜华又帮着数了一遍数目,发现乔擢英没错。穆长青虽说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是以只有一种可能——被人偷了。 “偷书……”穆宜华失笑摇头,“想来是个没钱但爱书之人吧。算了,随他去吧,日后我们小心些便是了。” 穆长青有些不开心,抿着嘴半晌没说话。乔擢英见他兴致不高,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生气,这也侧面正面你写的好啊,是不是?你说这明州城那么多人,我们如果要找也肯定是找不到的,只能以后小心了。” 穆长青叹了口气:“那可是一两银子啊……” 几人聚在一起安慰穆长青,柳如眉则是站在书架边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她手中捧着书没怎么看进去,她更喜欢窝在床上慢慢欣赏回味。眼下,她更感兴趣的,是这本书的两位作者——穆长青和穆宜华。 他们虽然姓穆,但是柳如眉知道,他们的母亲柳月鸣才是那个柳家正经八百的继承人。自从知道他们的存在,柳如眉明明姓柳,却不知为何生出了“鸠占鹊巢”之感。父亲母亲将他们打成蛇蝎心肠的蠹虫,认定他们终有一日必定会回来吸血,所以夙夜难寐,日防夜防。 可柳如眉观察了他们半日,她觉得……他们并非如此。 汴京逃难而来,能在明州城活下来甚至扎稳脚跟,靠得不可能只是心计,肯定还有别的。 今日得见,确实不假。他们是能力,重情义,所以写的书画的画这样好,所以有那么多的朋友帮忙捧场——柳如眉长到十五岁,生平第一次有了推翻父母决定的心思。 在众人的安慰下,穆长青收拾心情也准备到后间吃点午膳继续干下午的活。 他恍然看见上午的那个姑娘还站在店里,仍旧看着他。 穆长青奇怪死了,几步上前站在她的面前问到:“这位娘子,有什么需要帮您?” 柳如眉回过神来,自觉失礼,连忙低下头,将手中的书递给他:“我买这本。” 穆长青给她结了账,将书递给她。 柳如眉还是不想走,她在柜台前踌躇片刻:“您就是万古生吧?” 穆长青笑了:“是我。逢春客是我姐姐。” “您写的书真好,请问您……您会给读者回信吗?” 穆长青微微一愣,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寄信以抒肺腑之言的表妹,抿抿嘴:“偶尔会回,我忙于学业,还是窗课要紧。” “哦……这样啊……”柳如眉略感失落,“那我看完卷二,能给你写信吗?” 穆长青望着那姑娘的眼睛,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点点头:“好,我等你信。” 柳如眉咧嘴笑了,欣喜地离开。 穆宜华上前看着柳如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道:“知道她是谁吗?” “柳家表妹?” 穆宜华点点头:“是啊。你说这柳家可真是奇怪,两个孩子,同父同母同生养,性格竟是这般天差地别。此前你拒人家于千里之外,这姑娘竟是丝毫不计较,今日还来捧我们的场。落落大方,心胸宽广,真是难得。” 穆长青望着柳如眉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穆宜华拍了拍他的脑袋:“柳家不是什么好人家,但这世间也有歹竹出好笋的理儿,表妹是好表妹,人家那么欣赏你,可别伤了人家的心啊。”- 几个下来,那两百本书几乎售罄。虽然还没有回本,但这是个好兆头。穆宜华算了算账,打算第二批书印三百本,而后再转战其余书籍。当初第一卷在明州城买了也就千册,其余都是在杭州或者温州,她如今没有陆阳书局那样的本事可以把书籍卖到那么远。五百本,是她当初的计划。 穆长青在厢房里写了一个时辰,伸着懒腰来到穆宜华房里走动走动,看着她一边摆着算盘,一边记着密密麻麻的字,问道:“姐姐,如今第二卷正是势头,所以我们才能卖得好,可等到城中识字的喜欢看话本的人都看过后,我们这个书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到时该如何是好呢?” “你说的这个我不是没想过。只卖自己的书必定是不行的,日后我们除了印经史子集以外,还需要印一点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我们除了书还能印什么?” 穆宜华拿笔敲了敲他的头:“蠢材蠢材,我问你,什么地方永远需要读书呢?” 穆长青恍然大悟:“学堂!” “对啊!明州城那么多的学堂,每个学堂都有几十甚至上百的学子,每个学子需要的书籍可不止一本两本。除此之外,豪绅、学府、衙门都有藏书,豪绅是为了自我娱乐,而学府与衙门则是为了文脉传承。古语云,礼失求诸野。历朝历代都有在民间收集散佚诗文的任务,若是我们能替朝廷把这东西收集好献给朝廷,那日后这书籍的印刷贩卖与散布,不都是要我们去做的了吗?” 穆长青醍醐灌顶,直夸姐姐想得长远周到。 “明知学堂的书籍一直都是交由陆阳书局印刷的,府学县学必定也看不上我们这种小作坊。如今我们要找的就是小私塾,若是能将明州城的小私塾都承包了,也是一笔不少的钱财了。” 穆长青欢呼着抱住穆宜华:“姐姐真厉害!” 穆宜华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放开,收拾起算盘和账册:“等第二批《儿女英雄传》售罄,我们就要开始赚大钱啦。还有你啊,刚刚在房间里干什么呢?是不是回信呢?” 穆长青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嗯……但是这回她换了个名字,字迹也变了,好似就是不想我认出她。” “她只当你还对不上她的名姓与模样,胡乱编了个名字来找你呢。先前用本名惹你退避三舍,谁还愿意再用真名搭理你?”穆宜华揶揄。 穆长青道:“这样好奇怪,明明我知道她,她也知道我……” “那怎么?你打算不回信了?”穆宜华笑。 穆长青身子一正,立马答道:“回啊!这一次自然回信!” 第 127 章 明州城又到了梅雨季节, 菁华书局的屋檐上雨滴成串。穆宜华倚在书局门口,看着门前行人寥寥,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书局没人, 穆长青坐在柜台前也无所事事, 托着腮随意地拨弄着算盘。 穆宜华看着自半个月前就没怎么少过的书架陷入沉思:“不应该啊……” 穆长青也疑惑, 心中更多的是失落:“姐姐, 是不是我写的不好看啊……大家都不来买了。” 穆宜华摇头:“不,绝对不是。当初《儿女英雄传》三两一本都能卖出将近两千本,纵使我们菁华书局再落没也不至于只能卖出两百本。绝对有问题……” 穆宜华再也不肯坐着,拿过伞便冲进雨里。她重新找到了当初帮她说书宣传的口艺人,那人正在原先的茶肆里喝茶呢, 看见穆宜华眼睛登时大睁,拿起东西就要跑。 穆宜华大喊一声:“站住!” 那人在泥泞的雨里跑得更快了, 穆宜华收起伞就砸过去,说书人一个踉跄就栽倒在雨中,摔了个狗啃泥,疼得“哎哟哎哟”直叫。 穆宜华拿起伞撑开, 将他腰间的荷包扯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跑了,你钱在我手上呢。去旁边茶肆坐坐, 我有话问你。” 说书人还是赖在地上不起来, 一会儿说腿断了,一会儿说手断了, 反正就是没法走路。 穆宜华嗤笑一声, 掂量掂量他的荷包, 阴阳怪气:“您最近收入不少啊,不会是穿着草鞋走到杭州温州说书去了吧?您这赚得比我都多了, 请我吃餐饭也不为过吧?” 说着便打开荷包要去一旁的茶肆买东西,谁知那说书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将穆宜华拦住:“穆掌柜,穆掌柜,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吧!” 穆宜华勾着嘴角:“听您这话就知道事有蹊跷啊,我又怎么能放过您呢,是吧?” 穆宜华摔着他的荷包,朝着老板大喊要一壶茶和一碟子瓜子。说书人不情不愿地坐下,穆宜华翘着二郎腿,一脸冷漠地审视着他。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装都装不像,我也不问了,你自己说吧。”她像个高堂明镜的知县,带着乌纱帽,审理着桩桩件件冤案。只不过今天这一件,苦主是自己。 说书人嗫嚅着嘴唇,不敢说话。 穆宜华笑了:“没关系啊,反正你的钱在我手上,我等得起。你若是要抢,我就告你非礼和劫财。” “那是我的钱!” “谁知道那是你的钱?谁看见了那是你的钱?在我手上那就是我的钱。何况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亏心事,你有这个胆子和良心去告我吗?”现在的穆宜华又像个破皮无赖,“说!” 说书人被穆宜华的泼辣吓得身子一激灵,良久才叹了口气:“穆掌柜啊,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是……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穆宜华神色一滞,几乎是一下子便猜到了:“董芳绪?” 说书人臊眉耷眼点点头:“他同我说,若是你来找我继续说书扩大声势,就让我不要帮你,他们还说要给我三倍的价钱。” 穆宜华上下打量他一眼,将手中的荷包丢到桌上:“就这些?” 说书人不敢直视穆宜华,垂首点头。 穆宜华无奈叹气:“就那么一点钱……他们不会把整个明州城的说书人都收买了吧?” “据我所知……可能是的。” 穆宜华闻言愣了一下,不但不生气竟然还笑出声来:“哈哈哈,看来他们还挺看得起我。行,我知道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今日就当我们没见过吧。” 说书人朝她讨好地笑了笑,从桌子上拿过荷包打开口袋:“那个……” 穆宜华看着他,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他们的钱要赚,我的钱也要赚?告诉我这个消息就想要我的钱?” 穆宜华以前对他们出手很是阔绰,这回却反其道而行,打得说书人猝不及防。他朝着她嘿嘿一笑:“您……您是大老板啊,在明州城这么些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江湖上的规矩您不会不知道的。” 穆宜华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拿起伞走进雨里:“不知道不清楚没有钱,你做梦去吧。” 穆宜华不是没想过董芳绪给他使绊子,但是没想到竟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在封锁说书人的几天后,穆长青从学院带来了一册《儿女英雄传》,而穆宜华一看便知那不是他们菁华书局所印。 “我和擢英今日路过陆阳书局,看见有人从里头买来《儿女英雄传》的第二卷,他们连菁华书局的名号都没印,就印了个陆阳书局!没有我们同意,他们如何能够私自盗印!”穆长青义愤填膺,“我怕他们的伙计认出我们,就扯了谎让路人替我们进去买。姐姐你猜怎么着?他们只卖半两银子!这还赚什么钱啊!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穆宜华粗粗翻了翻,陆阳书局印刷装订的质量自然不会差,只不过那插画没有原图,人物神态举止不似原版灵动,字句间也有些错字漏字。 东施效颦。 穆宜华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句,她将书甩到桌子上,脸色沉重凝滞:“小人行径。那么大的一个陆阳书局竟出了个小人来做掌柜!董老先生还真放心把家产交给他!不行,我得拿着书找他们理论去,这口气谁咽下谁就是懦夫!” 穆宜华拿着穆长青买来的书,带着两个半大小子直接冲进了陆阳书局总店。 账房先生可太认识他们了,一见着穆宜华气势汹汹的样子就知道不好惹的主儿来了,怕他们在店里闹起来,连忙招呼着上了二楼。 穆宜华本意也不想闹得太难看,董芳绪毕竟是行头,脸面肯定也是要的。他贪一时便宜怄一时之气盗印他们书籍,若是商量商量能下架,穆宜华也就不追究了。 账房先生一边笑一边将三人安顿好。 董芳绪不在店中,账房先生腆着脸笑:“伙计已经去找东家,您三位慢坐。”说着就又叫人看茶送点心。 众人退去后,穆长青对穆宜华道:“看来他们还是好说话的……” 穆宜华冷笑:“这叫先礼后兵,董芳绪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 乔擢英盯着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喝,唯有沉默。 董芳绪来时已近傍晚,穆宜华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便知此人已然是要与她硬杠到底了。 “董老板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啊。”穆宜华先发制人,“当初闹成这样,还能刊印我们的话本。” 董芳绪施施然在对面坐下,笑道:“那是我们对你们的认可啊,穆掌柜。你瞧瞧你们那个小店,多久了才卖出去两百册。想当初你们与我们合作,有了我们,你们也是如虎添翼啊。” “我们是正版卖一两,你们盗印卖半两,还有脸说‘如虎添翼’?” 董芳绪笑了:“那如何叫盗印?我们又不是将穆小公子的原稿偷来印刷的,也是正经八百买来的。因此前不少人在我们这儿买了卷一,是以便会来问何时有卷二,我们也是为了主顾着想啊。不过这半两银子事儿,还是得感谢穆娘子您啊。此前您要分成,我便不得不抬高了书本的价格,如今您自立门户,这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也算是您造福百姓,功德一件了。” 这话放在对面三人的耳朵简直如同生死军令状一般你死我活。董芳绪已然撕破脸皮,穆宜华也不想再管什么脸面了。 刚要说话,只听乔擢英冷声开口了:“《荀子·脩身》中有言:窃货曰盗。如今您未经长青允许,私自窃取书稿并印以陆阳书局文样,这与从他们家中偷盗财物据为己又有何异?再者,您身为行业行头,非但不正风气反倒恶意相争,打压新户,这与恃强凌弱的地痞流氓又有何异呢?” “就是!”穆长青附和,“您于我而言是长辈,若是您喜欢我的作品您大可来找我,何必干此等偷鸡摸狗之事?” “偷鸡摸狗?”董芳绪拔高声音,他冷笑一声。面前这三人的年纪比他小了不少,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能来也算是看得起他们,自己说几句话或许就打发了。可哪知他们轮番上阵呛自己,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厉害,一下子气上心头,大喝:“若是找你们所言,要印一本书就要去问著者的意见,那我印史记论语难不成还要去地底下问孔子司马迁同不同意?你们这两个读书人,每看一本书,难不成都要去问印刷之人是否见过著者?既然可以印先贤的书,为什么就不能印你们的,难不成你们的书册,比先贤的更金贵?且不说,我没有去万古生和逢春客这两个名字,我家大业大,不比你们小作坊强?不给你们长名声了?怪只怪你们自己能力不足,成本高,与我们何干?” 这一番话下来,四人良久不言。 半晌,穆宜华才沉声开口:“所以董老板不停手,是吗?” 董芳绪冷笑一声,算是回答。 穆宜华点点头,起身招呼两个小的走到门边,向后半仰着头,斜视着董芳绪,半是挑衅半是讽刺:“董老板自是家大业大,可也要知道登高必跌重的道理。我们行错一步有的是机会改正,您若是行差踏错一步……那便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第 128 章 菁华书局与陆阳书局的战役似乎一炮打响。菁华书局一下子上架了许多新书, 甚至《儿女英雄传》的卷一卷二都新编改版再印了,里头的插画没有换,但是穆宜华换了另外一个法子。 她坐于柜台前, 给来买书的人一人一张当天手绘的插画, 还可印上逢春客的印章, 写上买主的名字。 书籍盗印自然简单, 但是这现场作画也只能原主自己亲自出马,任谁都不能偷天换日。 正因此,穆氏姐弟与乔擢英三人连轴转,又要买纸买墨印刷装订,又要挑灯夜战借着微弱的烛光作画。近一个月的时候, 穆宜华都没能好好睡觉,每夜不过只睡两个时辰, 生生将眼睛熬坏,看东西都模糊。 乔擢英让她好好歇息,自己和穆长青去奔波。可穆宜华也只是休息了半天去了趟医馆,配完药便又来到了书局里。 穆宜华如今长了更多的心眼, 但凡是从他们这儿出去的书籍,都要在尾页印上“菁华书局”字样,像是《儿女英雄传》由他们所作的, 更是要印上“正版”二字才算完。 中午, 穆宜华刚喝完药,便又在柜台前铺张开笔墨纸砚。 乔擢英一把拦下她:“穆姐姐, 你需要休息。” 穆宜华拂开他的手:“现在不行, 怎么说都得等到三个月以后。现在休息岂不就是认输?那百姓还能知道他陆阳书局窃书盗印了吗?只有让百姓们知道在我们这里买能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 他们才会知道这书是长青写得,画是我画的, 而不是什么狗屁陆阳书局。我就算是把眼睛熬瞎了也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乔擢英见穆宜华态度坚决,也不再劝说,只是在一旁帮衬着,来一个人便说一句——“请认准正版”,“陆阳书局那是盗印”,“他们画儿都没我们好看呢”,“什么?对对对,这位便是逢春客本客”。 那架势如同牙婆介绍女使小厮,一个劲儿地没边儿地夸。 穆宜华几乎是将自己手头上所有的钱都砸进了这个书局里。一个书店,不可能只卖一本书,等到《儿女英雄传》卖得差不多了,她便带上乔擢英开始四处寻找接洽私塾。 她将菁华书局所印之书一本本罗列在桌上。 私塾的先生拿起一本《左氏春秋》随意翻看,忽然眼睛大睁,将书本凑近几分端详起来。 穆宜华没有催促,她就是想要他们好好看看,这些书可是她从左丈人那儿好求歹求求来的大儒注释本。不止《左氏春秋》,下面的三史、三礼、三传全部都是穆宜华网罗各处书籍搜集来的。尤其是左丈人家,左衷忻这个京官可不是白当的,只要见着好书好注校他必定会送到明州一份存档,这岂不是给了穆宜华极大的助益? 私塾先生久久难从书中回神,他捋着胡须点头:“确是本好书啊,敢问姑娘公子从何觅得?” 穆宜华神秘地笑了笑:“不管是从哪儿来的,终归是要到您这儿的,您说是不是?” 私塾先生见穆宜华不想说,便也不多问。菁华书局虽才刚开张月余,但《儿女英雄传》的名号他也是有所耳闻,乔家也是明州城有名的豪绅,便也不作他想,一下子签了合契,付了三成的定金。 乔擢英还沉浸在喜悦中,穆宜华却拉着他去下一个书塾。接二连三,二人说得口干舌燥,一天下来,签了三家私塾的单子。 虽说没有多少钱,但是一个好的开始足以让这两个在董芳绪那儿受挫吃瘪的人开心好一阵子。 小钱也是钱啊,穆宜华不贪的。 连日下来,菁华书局不管是前院还是后坊都忙碌不堪,除了坐在前台作画的穆宜华,所有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是日,穆宜华刚帮人盖上印章,原先的那个私塾先生便带着人来拜访了。 她喊来穆长青看柜子,自己请了二人上去。私塾先生笑着介绍身边之人便是明州鄮县县学正潘志寿。穆宜华惊讶之余连忙见礼,潘志寿也没有什么架子,直言自己听了私塾先生的建议,来此寻访书籍。 穆宜华受宠若惊,但也坦诚直言:“是先生抬举,您见多识广,看的书也必定是比我们多的,只怕会让您空跑一趟。” 潘志寿叹气:“实不相瞒,原本我们都是与陆阳书局签订了合契采购书籍。然如今董老先生隐退,其子董芳绪掌管整个董家,这书……唉,陆阳书局确为两浙路书画行翘楚,只是不知这魁首之位还能待多久。穆娘子的事迹在下也有所耳闻,亦知您绝非俗人,是以同你推心置腹——县学乃一县学风之精要,鄮县虽小,但为国为民育人读书事大,岂可糊弄了事?学风正则政风明,如今时局动荡,更是要为我大宋为朝廷培养更多更优秀更忠贞的人才,是以这书籍之事也并非小事啊,或错句或漏字,又如何能教学子们真正领悟古往先贤的思想精粹呢?” 这一来二去,穆宜华算是弄懂潘志寿来此的原因了——是董芳绪偷工减料也好,是他倒了大霉遇上不尽心的印工也好,反正这笔大单子,穆宜华是抢定了! 反正大家都是各凭本事,他董芳绪家大业大夺人文稿毫不羞愧,那她穆宜华尽心尽力搜罗浩瀚书卷拦人财路也是绝不犹豫- 咣当—— 一盏天青色茶盏被直直砸向墙壁。 董芳绪在堂中怒吼:“潘志寿去了穆宜华那儿你们就一点儿办法没有?《儿女英雄传》整整三百册,如今还留在书架上,你们也没有办法?她就是一个逃难来的流民,在明州城无根无基,你们就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下头管事的看见东家发如此大的脾气,各个噤若寒蝉。 董芳绪被这沉默逼得又是一通怒吼,他揪出其中一个问道:“来,你说,你有没有办法?你觉得穆宜华这个人该怎么对付?” 那个人有些发抖,嗫嚅着嘴唇:“她……她背后有乔家和汪家……” “我呸!汪家还能提提,他乔家他娘的算个屁啊。就一个香料行,还天天出海,谁知道哪天被浪一刮就死在海上什么都没了?还有那个乔二郎,十八岁就敢这么横……”董芳绪咬牙切齿,又将怒气撒在底下人身上,“哑巴了?一个个都不会讲话?” 良久,终于有一个人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地出声:“小……小的听闻……” “大点儿声!” “小的曾听闻穆掌柜与柳家有过冲突,并且矛盾不小,或许……或许……” 董芳绪神思一凛,凑到那人跟前:“你说她与柳家有过冲突?” 那人将实情一五一十告知董芳绪。 只见他嘴角慢慢划开一道笑容,眉梢微挑:“穆宜华啊穆宜华,我就不相信你百毒不侵。”- 暮春之际,柳如眉正在自己房中给穆长青回信,忽闻前厅吵嚷,像是有客人来,便找来婆子询问。 婆子回话:“是陆阳书局的董掌柜来了。” 柳如眉岂会不知此人是谁?掠夺穆宜华资军名声,盗印《儿女英雄传》的人不就是他吗?听闻近日菁华书局承了县学的大单子,正没日没夜地赶着。那县学州学何时选择过陆阳书局以外的地方?这回,穆宜华必是让董芳绪摔了个大跟头。 想至此,柳如眉心中无比畅快。 可他来家中又是为何呢? 柳如眉想到了什么,心中惊惶,连忙搁下笔跑到前堂墙角下偷听。 前厅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柳如眉心想:应当是董芳绪。 “这穆宜华属实不懂规矩,实在胆大妄为,小小一个书局,能有几个工人,就敢接县学的单子,就敢在我头上撒野!” 柳靖远垂眸,浅浅笑了一下:“是啊,这穆宜华人生地不熟却如此嚣张跋扈,也是狐假虎威,不成体统。” “柳兄说的可是那汪其越和乔擢英?” 柳靖远嗤笑:“他们两个不过一州商贾,如何与亲王亲信相比拟呢?” 董芳绪愣住:“谁?” “当日明知学堂调解,除了堂长先生们,还有一个从杭州来的左翰林。此人您必定认识,是从我们明州城出去的状元郎,那个左丈人的养子。如今跟着襄王殿下四处打仗呢。” 董芳绪微微靠近:“那个穆宜华……与这个左翰林很是相熟?” 柳靖远回忆了一下妻子当时的描述——左衷忻帮衬穆宜华,却也确实没说二人关系亲厚,若真要说有点什么瓜葛,那就是左丈人喜欢穆长青,而左衷忻恰好是左丈人的养子罢了。 “她一个平头百姓,哪会识得这般高官?不过是可怜她,当时在场替她分辨了几句。”即使当年贵为相府嫡女的她也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能见过左衷忻这样的外男。 董芳绪放下心来:“也是,区区一个寡妇,能有今天已是我们怜悯,还想要更多简直不自量力。还说我登高必跌重,如今倒要看看是谁先登高跌重。” 第 129 章 小黑从牢狱里放出来后, 已在郊外漂泊良久,无田无房,只能与一众地痞流氓聚在一起天天拦截过路的红白喜事人群, 要么讨点钱财要么讨点点心过活。 这一日, 他仍旧和那群人坐在一起天地边, 百无聊赖地望着城门方向, 地里干活的百姓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纠聚了一众乡亲拿着锄头过来理论。 光脚不怕穿鞋的,地痞子们什么都没有,横竖一条命,是以见他们来势汹汹也丝毫不害怕, 纷纷站起来与他们对峙。 “你们有手有脚便去干活,整日里在这儿讨吃讨喝是怎么回事?府衙都来人了, 说城中多户状告我们村拦路劫财,不给就闹事。可你们又不是我们村的人,凭什么我们成了你们的替罪羊?” “你们要么现在就滚,要么被我们打一顿再滚!自己挑吧!” 小黑缩在人群中, 不说话不出头,就看他们的头头怎么说。 地痞为首之人环顾四周,粗粗计算对方人马, 又估量了一下实力悬殊, 决定硬抗一下:“你们说走就要走?这田是你们的,屋子是你们的, 怎么难道这中间的乡道也是你们的?这是朝廷的!是大宋子民的, 你们能站我们就不能站了?” “你——”村民气结, “好,你们既然不走, 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方落,两拨人便冲到了一起扭打着。小黑见状不妙连忙要跑,人群中不知被谁拉住就往里扔,一下子被扔到了混乱中心,他惊叫着抱头鼠窜,身上一拳一脚,疼得根本直不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渐停,小黑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初夏的日光白晃晃地照着他,忽然有一道黑影笼罩下来。 “你就是贾仁义?”来者询问。 小黑头脑发怔,蹙眉眯眼看着那人。 “我们老爷找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黑稀里糊涂地被拉了起来塞进马车。他强撑起精神辨别方向,好像是进城了,又好像是拐进了什么巷子。马车停下,外头的人给他蒙上眼睛,带他进了府。 郎中替他看病,侍女替他更衣,小厮给他送饭,小黑活到这么大没体会过什么叫富贵人家。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被打死登上了极乐天堂才有这般好日子,直到一觉睡醒,看见房屋中多了两个面生的男人,他才回过神来。 “贾仁义?”柳靖远出声,“被放出来多久了?” 小黑嗫嚅着嘴唇,缓缓从榻上爬起来:“三个月了……” 柳靖远点头笑笑:“怎么不回家啊?” 小黑垂首,脸上满是屈辱的神色。 柳靖远也不拐弯抹角了:“是不是穆宜华把你害成这样的?” 听到这个名字,小黑仿佛被雷击了一般,猛然抬头,眼中尽是愤恨:“您认识她?” 柳靖远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坐在一边董芳绪。 董芳绪道:“认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帮你。” 小黑嗅出一些不明意味:“是帮我,还是帮你们?” “你大可以觉得是帮我们,我们也无甚所谓,你若是不想说不想做,现在就可以从这个房间离开。我们不拦你。”柳靖远摆出一副大好人的模样。 小黑望着屋中两个气定神闲的人,缓缓开口:“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你曾经与穆宜华是邻居,我要问你,穆宜华身上可有什么把柄?” 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我们当时住的地方鱼龙混杂,娼妓窃贼赌徒什么人都有,穆宜华和她隔壁那个骚货关系好,她自己如今又和两个男人做生意,可见她也不是什么检点的女人。还有,她从汴京逃难来的,带来不少值钱的东西,尤其是那一对凤钗,谁又知道到底是她自己的还是她偷的。” 柳靖远沉吟半晌,凤钗一事不足以发难,她一个寡妇又有弟弟和男人做做生意也不至于惹人口舌,何况坊间她与汪其越乔擢英的绯闻也不是没有过,哪见得她在乎? “还有吗?”柳靖远问到。 小黑绞尽脑汁,猛地抚掌:“有有有!我那次去偷她家的凤钗,好像隐隐约约瞅见他们家床底下藏了一柄长长的东西,看身形……像是剑!” 董芳绪闻言一笑:“私藏兵器,呵,穆宜华啊穆宜华,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柳如眉正在房中抓耳挠腮,她实在不知如何将此事委婉地告知穆家。 按理说,她与穆家并不亲厚,自己只不过是喜爱自己表哥写的东西,表姐画的画。可几人连照面都没有正式打过,或许他们连自己这个写信人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贸然写信告知,他们又岂会相信?若是又像先前直接搁置不理了又怎么办?父母将她养至此,一切也都是为了柳家,为了哥哥,她又如何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才见了一面的外人? 柳如眉头疼脑涨,托着腮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次日,穆长青收到了一封无名无姓的书信,信中没有寒暄问候,只有一篇短短的故事,讲的是一只兔子筑巢,挖了三个洞逃跑,然而没想到的是猎人为了抓她这一只小小的兔子竟然来了三个人,将三个洞都堵上了。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看得穆长青云里雾里。 穆宜华洗漱完走出屋子晒月光,见穆长青还在房中挑灯夜读,便敲门进去。 穆长青疑惑地将信件递给穆宜华:“说的是狡兔三窟,但也太奇怪了,这故事没有结局,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寄给我们?” 穆宜华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思忖一番,叫穆长青将柳如眉以前的信件拿来,字迹一对比,颇有几分相似。 穆宜华不得不怀疑这是柳如眉递来的消息,或许董芳绪已与柳家扯上关系,或许他们又在密谋着什么来对付自己。可他们穆家与她柳如眉能有多少交情,不过是一面之缘,就值得她背弃父母向他们通风报信? 穆长青问穆宜华这信是什么意思。 穆宜华将信纸燃烛烧尽:“董家和柳家怕是要联手在生意上给我使绊子,最近你做完窗课一定要当天就把帐算清楚,店中伙计的手脚也盯紧点,千万不可出岔子。” 穆长青奋力点头。 “他们还真是看得起我……”穆宜华嗤笑,“狡兔三窟……当真是不想给我活路了。” 穆宜华在书局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日正开门,便见街上有大户人家正出殡,白茫茫的队伍长街蔓延。她连忙将店门半掩上,自己站在街边看着——男男女女哭作一团,掩面涕泪,踽踽而行。 “这是谁家办丧事呢?”穆宜华询问邻铺。 “城东清湾巷的陈家,听说他们家老爷前几个月刚去世,前几日陈家独子刚接班不久旧疾复发也走了。你说这事儿……唉,留下一家子孤儿寡母,如何是好?” 陈家! 穆宜华心中一惊,连忙在队伍里寻找熟悉的身影,可直到队伍远去,她都没能看见春儿。 春儿虽为妾室,但她听闻陈家少爷对她很是厚待,如今少爷去世,她又怎会不在? 这么些年,穆宜华不是没有去陈家看过她,只是他们如今家境身世都不能与陈家比拟,而春儿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个奴婢,奴婢的亲戚多走动总是会惹主家不快,总是会让人觉得是去打秋风的,是以穆宜华也只是一年去个一回,其余的时间也只是让长青去送送钱,春儿在陈家的处境究竟如何,他们也无法深究其源。 今日生意照旧,等潘志寿派人取走了订的书籍,穆宜华便也带上账册关门回家了。 她在家中做好了晚饭,却不等不到穆长青回家。眼见着天色变暗,她将晚饭放回锅里,便出门去明知学堂找人。 学堂里只剩下几个扫洒的小厮,一问,只道学子早已下学散尽,堂中除了先生再无别人。 这下穆宜华当真开始着急了,她不由得回忆起曾经飓风天穆长青被人打昏在巷子里,当下心口一阵疼,想去找人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举目无尽长街,穆宜华陡然生出无力之感。 她急忙往乔家跑去,路过家门口却见大门半掩,里头似有隐隐烛光,还有翻动声响。穆宜华一个推门而入,只见穆长青怀中抱着一个大布袋,行色匆匆地要往外赶。 “你去哪儿了?”穆宜华没好气地质问,“都这么晚了不回家,我不会担心吗?” 穆长青来不及理会姐姐的恼怒,抱着袋子就要往外冲:“姐姐,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你给我回来!”穆宜华一把抓住他往回拉,浓烈的胭脂香扑鼻而来,呛得穆宜华直咳嗽。她在一瞬间便猜到穆长青去了哪里,一巴掌直接甩在他的脑门上:“小兔崽子,你告诉我,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满身的脂粉气!” 穆长青百口莫辩,急得跺脚:“姐姐!不是我……我……哎呀!我是要去救春儿姐姐!” “春儿?”穆宜华眼睛陡然睁大。 “今天柳昌邑忽然找我,说要给我赔罪,请我吃饭。还说什么以前本是一家人,不易闹得那么僵,就一笑泯恩仇什么的。我记着你先前跟我讲柳家和董家可能会联手来欺负我们,我就想着今日把他灌醉套点话,可谁知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我……哎呀!”穆长青一想到那屋子里的场景,羞得满脸通红,“反正就是个不正经的地方!即便是夏天那儿的姑娘穿得也太少了!我想跑,他们还不让我走,说什么都要让我挑一个。然后……然后我就在人群里看见了春儿姐姐!我本来想选她,可谁知柳昌邑那家伙动作比我快。然后我就跟他吵,其余的人还说我不懂事,说哪有跟兄弟抢姑娘的,我……哎呀,姐姐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第 130 章 陈家连遭厄运, 家道中落,族亲欺她们绝户,原本还能支撑一会儿的家产也被抢得骗得所剩无几。陈家无法, 只好将家中无大用处的人贱卖才能换取一点点钱财以混沌度日。 陈家少爷生前颇为喜爱春儿, 因着夫君的面子, 陈大娘子不好发作, 直到她夫君去世,春儿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势必除之而后快,便就用五百两将她卖到了这暗巷里的私娼馆供人取笑玩乐。 春儿不从,老鸨便打骂鞭笞, 偏生要她接客,如若不接, 就把去她的舌头,划花她的脸,剥了她的衣服扔到巷子里。春儿实在是害怕,哭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将泪哭干了才被摆布着上妆推出房门。 她在昏黄的烛光下见着了救命稻草——穆长青。 穆长青也看见了她,他眼睁睁地看着柳昌邑走向春儿,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柳昌邑的手:“别……” 周围的男子们看见穆长青这般都笑:“哟, 穆小郎君眼光倒是与柳郎君出奇的一致啊, 难怪是兄弟。左右不过一个女人,穆小郎君再挑个别的呗, 大家都是出来玩儿的, 抢来争取反倒无趣。” 不待穆长青说话, 春儿“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哭着抱住他的小腿, 涕泗横流:“小公子……小公子……” 她话也说不全,只不停地颤抖哭泣。 旁人瞧见笑道:“哟,这还是旧相识?不会是老相好吧?穆小郎君同我们装得这般天真无知,是不是太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闭嘴!你说什么混话!”穆长青怒了,不顾他人眼光将春儿扶起,关切道,“春儿姐姐你先起来……” “小公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吧……小公子,我求求你……”春儿还要弯腰下去跪着,她双手护着肚子,脑袋重重地磕下去,声声撞地。 穆长青涨红了脸,在众人嬉笑揶揄的起哄声中,飞奔回家拿钱,这才撞上了穆宜华。 从前她是如何豁出性命救自己的,如今自己便也该如何救她。 穆宜华心一横,从房间床底下的盒子里拿出一沓银票,那是她仅存的三百两银子。 如今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不管是菁华书局还是春儿,可终究是人命比天大,生意倒了还能从头再来,但是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穆宜华揣上银票刚要出门,忽然顿住脚折返拿了帷帽带上。 二人一路疾跑到暗巷,穆长青指着巷中一处挂着美人骑马灯的屋子道:“就是那儿。” 穆宜华往前的脚步顿住,巷子的青石板两侧有污水成沟,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往里走去。 即使一来一回已经过了很久,但里头的人似乎没有要散的意思,仿佛就是在等他们回来看这一出好戏。 穆宜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熏香浓烈,烛光昏暗,红帐委地,一派旖旎醉人。她头脑有些发昏,艰难地在人群中寻找春儿的身影。耳畔有些许轻佻淫邪的笑声,那些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扒光吃干抹净。她强压心头不适,走向坐在屋子正中间老鸨。 老鸨神色得意,微扬着下巴,上上下下如同打量物品一般打量着穆宜华,她嗤笑一声:“想从我这儿带走人啊?可以啊,只要钱一分不少,你们想带走谁都行。”尾音上调,满是不屑。 穆宜华隔着帷帽瞪她,瞥见了被两个龟奴制在墙角的春儿。她倒吸一口气,连忙要冲过去,老鸨一抬脚,“哼”了一声:“恩客见人都得先给钱呢。” 穆宜华神色冷肃:“说吧,多少。” 老鸨煞有介事地盘算起来:“我将她买来花了五百两,她姿色不错,年纪也不大,还识字儿。若是留在这儿,指不定能给我赚大钱呢,这位娘子……你可是要带走我的摇钱树啊。” 穆宜华冷笑:“妈妈怕是对着每一个姑娘都这么说吧。” 老鸨听见这话哈哈大笑:“要不说穆掌柜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人呐,都能看透人心。行吧,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您也不是小气没钱的主儿,痛快点一口价,这个数!” 老鸨一摆手势——九百两。 穆宜华眼神微变,说出来的语气却是镇定自若:“妈妈这竹杠倒是会敲,若是平日里就这般做生意,还会有多少人来呢?” 老鸨就是不把手指头放下,那个九的手势还在穆宜华面前晃荡:“我养着这么多姑娘,她们每天花我那么多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不得花钱吗?不过那都是爷们儿的钱花在姑娘身上去讨爷们儿开心罢了,他们乐意得很。要知道,穆掌柜这九百两是用来赎人的,那可比爷们儿的钱金贵重要多了。爷们儿舍得花钱,穆掌柜不舍得了?还是说……穆掌柜觉得你这姐妹,不值得九百两啊?” “你这个老鸡婆!说得都是什么话!”穆长青气急,张口大骂。 那老鸨也不脸红还笑着承认:“我就是个老鸡婆啊,你们要是不能把她赎出去啊,她以后也是个老鸡婆啊哈哈哈哈哈……” 长青哪会对付这样的女人,心急又语塞,你啊我啊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穆宜华示意他闭嘴,从怀中取出三百两银票拍在桌子上。 老鸨拿起来垂眸验着真假,过会儿又道:“还有六百两。” 穆宜华脱下镯子项链耳坠簪子,一一丢在桌子上,又对着穆长青招招手:“躞蹀带还有我刚给你买的玉佩。” 穆长青听话地一一解下来也放到桌上。 老鸨觉得好笑:“穆掌柜怎么说也是资军三千两的人啊,怎会落到如此田地呢?” 穆宜华懒怠搭理她,开始给她算账:“这块玉佩还有这个躞蹀带上的五块兽面玉板,合计七十两。我这些首饰,合计八十两。您若不信,现在玉衡当还开着呢,您大可叫人来看看。” 老鸨也不计较,只是拿着东西随意翻了翻:“不必,我信穆掌柜便是了。还差四百五十两。” 四百五十两。 四百五十两是多少钱?是四百五十本《儿女英雄传》,是一座明州城的大宅子,是四株芳园的梅树,是一盒汴京穆府桌上的龙泉印泥。 曾经的她唾手可得用之不尽,而今的她却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 “穆掌柜不会没钱了吧?”老鸨神色惊奇,“怎会如此啊?穆掌柜不是刚开了家书局吗?这明州城的数据哪有不赚钱的,穆掌柜莫要同我开玩笑了。” 事到如今,穆宜华也顾不得脸面了,她知道柳昌邑在场,知道这些围观的看客中大都是长青的同窗。 但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四百五十两,我一个月以后给你。” 老鸨笑了:“哎哟,那可不成……” “我有房产有铺面,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怕我拿不出钱?”穆宜华说道,“我只是如今没有刻意周转的银钱罢了,你等我找了牙人,将房产卖了不就有钱了?只不过这房屋转卖不是容易事,半月是最短时间。” 春儿一听如此,连忙跪下,口中只喊“姑娘”,却说不出话来。她想出去她又不想穆宜华受苦,内心煎熬却不得法,只化作滚滚热泪流了满面。 穆宜华远远地瞧着她,心忽然平静下来——春儿她是一定要救的,只要确定这个,就没有任何犹豫与阻碍了。 穆宜华将银票与首饰朝老鸨推去;“这些你先收下,剩下的四百五十两我给你写欠条,签字画押。穆宜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宅子铺子工人伙计都在这儿,我也跑不到哪里去,你大可放心。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想要那小娘子现在就跟你走啊?”老鸨到底是过来人,一眼看穿。但她也笑道:“就这么些钱,就想赊账先把人带走?” 穆宜华看着她那张贪得无厌的嘴脸,深吸一口气,隐忍道:“您请说。” 老鸨见穆宜华识相,说道:“我们凑个吉利点的数儿,六百两吧,如何?” 穆宜华咬牙,她看向跪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春儿,掩下眼眸:“好。” 签字、画押,穆宜华觉得自己便犹如当年的赵闵,无能又无助。 龟奴给春儿松了绑,春儿双脚虚软地奔向穆宜华,一下子栽进她的怀里。穆宜华心疼地搂住她,柔声宽慰:“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穆长青将春儿扶起来,三人互相搀扶着穿过人群。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似笑非笑。 穆宜华微微侧头,看见那藏在人群后的柳昌邑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 131 章 穆宜华将主卧辟成两间, 左边给自己,将一切书架书具都搬了过去。在右边置了一张柔软的床榻,又焚了香, 让春儿洗漱好后卧下。 她找来郎中替春儿看诊, 郎中蹙眉把脉, 颇有些严肃道:“这位娘子脉象往来流利, 应指圆滑,如盘走珠,恐是有孕了。” 穆氏姐弟皆是一愣,郎中又问道:“娘子的月事多会儿没来了?” 春儿脸颊泛红,声如蚊呐:“四个月……” “都快四个月了?”穆宜华震惊, “怎的一点儿都不显怀?” 郎中摇头:“这位娘子眼阔微凹,神情倦怠, 恐是将养不够,导致胎儿腹中不足,难以显怀。请问穆娘子,您是她的……” “我是她姐姐。”穆宜华答道。 “那便好。穆娘子您是嫁过人的, 想必您也知道妇人怀身最为艰难。这位娘子前四个月没有养好,后面的日子可得小心啊。我给你们开几服药,先吃一阵子再说。切记三餐按时, 荤素搭配, 不可挑剔。” 穆宜华连连应声,接过方子便将郎中先走。 穆长青给春儿到了盏茶, 春儿见着穆宜华回来, 眼泪又簌簌而下:“大姑娘……我……” 穆宜华搭上她的肩膀, 宽慰道:“什么都别说,也不必自责, 你我主仆一场,多少灾祸都过来了,还怕这区区钱财之事?左右不过将这房子卖了再找乔家借点钱,日后慢慢还罢了。只不过要委屈你们俩再住回那间小破屋子去,等书局做起来了,我们再买新房子。” “不委屈!只要跟着大姑娘去哪儿都不委屈!”春儿一双眼睛晶亮地盯着穆宜华,穆宜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起身去给她做饭。 三人分别近两年,兜兜转转,竟仍旧重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春儿看着满桌子的菜,轻轻捧起穆宜华的手——那双手早已不再如从前般纤细嫩滑,冻疮的印子和劳务的茧子像是烙铁一般印在她的手上,怎么也抹不去。 春儿又要哭了,穆宜华连忙抬手擦去她的眼泪:“眼泪可不能过日子,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事。” 穆宜华给春儿找了件新衣服让她穿上,春儿想要旧的,穆宜华摇头,仍旧把衣裳给她:“从今起,不要再觉得自己是下人,自己低人一等。天底下纵使是亲姐妹,也鲜少有我们这般过命的交情,日后便是姐妹了,不可妄自菲薄。” 春儿迟疑地收下衣服:“我是个无用之人……若非是肚子里有孩子,我早就投江去了,也不会在这儿给大姑娘添麻烦。大姑娘如今过得艰难,我还要给你们添堵……” “谁说你无用了?”穆宜华歪头笑道,“你的菜煮得不比我好吃?家里的事务不比我会打理?从前在穆府你也是个管事儿的,怎么到明州你就不会了吗?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自然是好好养胎为先,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钱财你也不必担忧,我会想办法的。” 巧娘卫兰她们自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秋露的当铺也只是替他人经营,并非自己的营生,问他们借钱只会让他们为难。左丈人一个孤寡老人,靠着左衷忻寄给他的钱财养老,如何又能向他开口要钱?何况左衷忻还在前线打仗,若是左丈人一封书信寄给他,让他分心又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穆宜华还是先去找了乔擢英。 向人张口借钱真是天下一大难事,借这么一大笔钱更是难上加难。且不说乔擢英年纪比她小三岁,自己是他的长辈。菁华书局还是和乔家合伙做的生意,当初信誓旦旦让乔二郎相信自己来投钱,如今钱没挣到多少不说,竟还要问人家借钱。乔二郎或许会因着从前的交情不同他们计较,但是乔家的长辈未必不会。 穆宜华坐在书局二楼,看着乔擢英在底下忙忙碌碌,脑袋凌乱混沌。不知何时乔擢英上楼来,看见穆宜华眉头紧蹙正发着呆,轻轻拍了她一下。 穆宜华吓了一跳,乔擢英关切道:“穆姐姐近几日精神不大好。” 穆宜华张了张嘴又闭上,说不出话。 乔擢英眨了眨眼睛,在她身边坐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书局的事,我可以与姐姐一同承担。” 穆宜华摇摇头:“是私事。我……我因为一些事情欠了钱……” 乔擢英颇有些震惊,这间书局开销大不假,但不至于落得个欠债的地步,她必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可解决之事。他心中义气顿起,一拍大腿,凛然道:“钱财上有什么难处,何不如来找我?欠他人钱,他人未必会给周转的时间,但是我们都是自己人,不至于严苛到分毫不差。律法素来偏袒债主,有些债主仗势欺人,上门□□烧的可不在少数。” 穆宜华做生意这么久也不是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事,她深吸一口看向乔擢英:“六百两。” “六百两?!”乔擢英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他不舍得给,而是这个数目确实有些大了。他有本钱,但在和穆宜华合伙开书局的时候就已经投的差不多了,虽然家中的香料生意他管了不少,但那些钱全部都是铺子的,得走公账,他日常纨绔公子的花销走得也是家里的私账,这要他一下子拿出六百两…… 乔擢英犯了难,他思忖良久,合计了一下自己手头上所有的钱,说道:“我能直接拿出二百七十五两,剩下的……我得去和家里说。” 穆宜华一听这话连忙拒绝:“不,这是千万不可让你家中知晓。” 乔擢英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颇为疑惑:“为何?六百两与我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等这阵子过去了,我们生意好起来,六百两还是很好赚的!” 穆宜华摇头,却不敢道出实情。 自己不在乎春儿的过往并不代表他人不在乎,乔擢英无心更不能保证他的家人无意。乔家好歹也是香料行行头,要打听她的事易如反掌,到时候查到这事与娼馆有关联,那乔家人还愿不愿一让乔擢英与她一同做生意就难说了。 “我不想麻烦你。”穆宜华随便搪塞。 “这不叫麻烦,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叫麻烦?”乔擢英笑道,一双眼睛弯似月牙,叫人看了心中舒畅。 穆宜华还是拒绝,她叹了口气:“如今若是书局生意好也就罢了,可是私塾和县学的单子做好后便没了其他大生意。陆阳书局那边也换了新的工人,他们人多经验又足,县学和州学的书单大头必定还是在他们那儿。书局无进账,我又遇上这样的事儿,简直就是腹背受敌……等夏天过去,秋天一到,明知学堂的束脩又得交了,长青读了那么久,再学个一年半载便可去考科举,他如何能放弃,我又如何能叫他放弃……” 乔擢英见穆宜华不愿自己去找家里帮忙,眼睛滴溜溜一转,说道:“找汪老板如何?” 穆宜华扶额:“我若是能去找他,自然也不会愁那么久了。” 乔擢英这下就更加不解了:“汪老板好歹同我们做了那么久的生意,这些小钱总不见得不舍得吧?” “我……唉,此事告诉你也无妨,他曾经同我求过亲,我没有答应。此后我便一直减少与他私下接触,好事公事我会找他,权当是当年他接济我的答谢,可这样的事……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若是日后他借着这个由头又向我提起,我该如何作答呢?或许汪老板不是这样的人,可万一呢?” 乔擢英听完这话愣在一处,半晌才回神道:“他向你求过亲?” 穆宜华无奈点头。 乔擢英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平日里对他的笑脸全部白费了。 “他何时向你求得亲?你又为何没有答应?他此后还提起过吗?他可还有再缠着你?” 穆宜华拂拂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甚重要,不提也罢。” “那我们便不找他借钱。”乔擢英现下倒是爽快了,“不如我还是去同家里知会一声吧,这样多方便。” 穆宜华无奈失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穆宜华打算将房子卖掉,她找来牙人,说明房中有几处好有几处机关,抬了一下价格,便以二百一十五两报了出去。 牙人测了屋子大小,清点个钟家具植被,粗粗在纸上画了几笔,让穆宜华等消息便走了。 穆宜华送走牙人,便坐在房前的石阶上仰望天空。这间宅子他们住了整整一年,一草一木,一橱一柜都是自己一点点挣下来的,如今要拱手让人,说舍得那才是假的。 发财看穆宜华发呆,拱到她脚边舔她的手。穆宜华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黯然神伤地喃喃:“发财,狗不嫌主贫,我们要是搬家了,你可不能嫌贫爱富啊。” 发财像是听懂了一般,把脑袋搁在穆宜华腿上。 穆宜华摸着它的耳朵,似是呓语一般:“你想不想他?你还记不记得他?还是他给你起的名字呢。”她难以置信地轻笑,“我现在竟然有些想他了……不知前线如今怎样,好久都没收到他的信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今才懂了这句诗的道理,也是可悲可笑。这间屋子就要卖掉啦,再撒欢儿跑一会儿吧,等以后可没这么大的地方让你玩儿了。” 发财没有叫唤,只是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它在穆宜华的腿上睡着了。 穆长青正蹲在墙角铲两只猫的屎,春儿在屋中浅眠。 夜色静谧,好像有脚步攒动之声在门外落定。 火把光束挤进门缝,木门被敲得哐哐直响。 “开门!开门!还钱!” 第 132 章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生现在过来, 摆明了是来挑事儿的。穆宜华浑身冰冷地站在园子里,脚犹如千斤重,迈不开半分步子。 春儿在屋中被惊醒, 连忙披衣起身跑到穆宜华身边, 紧紧地拉住她的手臂:“大姑娘, 他们是不是找上门吧来了?” 穆长青抄起靠在墙上的篱笆和锄头, 递给穆宜华一把,忿忿道:“那群人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就想着来讹钱呢!他们要是敢动粗,我们也不怕他们的!” 穆宜华将穆长青拦住:“把东西放下,你这样去见人, 人家没动手的心思都被你激出来了。左右还是我们理亏,先把他们稳住再说。” 穆长青咬着牙, 愤恨地将篱笆锄头一丢,走过去开门。 大门一打开,就涌进来四五个人,老鸨气焰嚣张, 看着穆长青那双桃花眼倒是眼波流转,出口轻佻:“哎哟,穆小郎君在夜色下可真好看。” 穆长青忍着恶心, 两手把这两边们, 将他们挡在门外,将穆宜华与春儿挡在身后:“你们想干什么!这都什么时辰了, 街坊邻居都睡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晚上出来做生意?当耗子呐?” “哟, 几日不见, 穆小郎君越发口齿伶俐了,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骂起人来都文绉绉的。现在怎么不叫老鸡婆了?”老鸨将披帛甩到穆长青的脸上,穆长青连忙在自己脸上乱呼噜一阵,大喊滚开。 “呵。滚什么呀?钱还不上到底是你们滚,还是我们滚啊?”老鸨指指点点,“你们,就是你们欠了‘耗子’的钱!若是你们还不上啊……”她的眼睛瞟向藏在穆宜华身后瑟瑟发抖的春儿,笑道,“还不上……那这人就还得跟我走。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真是矫情……” 穆宜华心中不痛快,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今自己低人一等,也实在是没办法。她拍了拍穆长青的手臂将自己放出去:“欠您的我们自然会还,这间宅子已经交由牙人转手了,等银钱到手会立刻奉上,还望您宽限一些时日。”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穆娘子要知道我们这一行可不怎么讲人情,钱凑不齐人可是不能走的。我们也是看在您往日义举的份上,才给您通融了。这钱啊,一定要尽快。” 穆宜华忍着脾气,笑着向老鸨点点头。 老鸨一甩帕子,招呼伙计们离开,边走还边扯着嗓门喊:“我们窑子里的人不比您金贵,说话做事都不成体统,但是道上也有道上的规矩。您欠了窑子的钱,甭管我们再怎么下贱,这钱啊,该给我们的就得给我们。” 他们扬长而去,寂静的夜空中仿佛还飘散着老鸨方才的声音,空空荡荡,盘旋而上。 街坊邻居肯定都是听见了的。 这个想法犹如石子一般扔进穆宜华的心湖,久久不能平静。几乎是本能的羞耻羞愧翻涌而上,她紧咬着牙关,关上了门。 穆宜华催着牙人早点将房子卖出去,但牙人却说如今战乱时节,房子实不好买卖,且让她再等等。如今她手头上只有乔擢英从边边角角抠出来的几百两银子,老鸨那边必定是过不了关的。 穆宜华在心中纠结几日,心一横,牙一咬,觉得左右被人找上门已经丢够脸了,再丢点脸又能如何?她决计上门找汪其越要钱,也不管日后是否会成为他拿捏自己的把柄,先过好如今这一关再说。 穆长青去上了学,穆宜华替春儿做好饭,又嘱咐她按时吃,自己梳妆一番便要出门。春儿已在门边,堪堪叫住了她。如今的春儿终于被穆宜华养出了一点人形,肚子圆滚滚的,面色红润白净,眼睛闪闪,似有有泪。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哑然。 穆宜华早已领会,她朝着春儿抬抬下巴,示意她进去歇息:“我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大姑娘!”春儿强忍着哭腔,“我……我……” 穆宜华见她如此,轻叹了口气,走过去宽慰:“不必自责,这些钱,我们以后都是能赚回来的,谁还没个落魄的时候?何况我们这一路走来,什么样的日子没过过?那样的时候我们都过来的,往后还怕什么呢?” 春儿紧紧地攥着穆宜华的衣角,咬着下唇,缓缓抬头。她眼中噙着泪,却坚定道:“大姑娘,等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一定跟着您好好干。我们一点一点把六百两挣回来。我们一定能挣回来的!” 穆宜华情绪翻涌,含泪笑着点头:“我走啦,很快就回来,锅里热的饭你记得吃。” 说着,她松开春儿的手朝大门走去。门刚一打开,却见外头站着的老鸨正待敲门,身后的打手龟奴竟是比上一次多了一倍。 穆长青不在,家中一个男人都没有还有一个孕妇,穆宜华心中忽然炸起倒刺,她把着门框纹丝不动,冷声问道:“你们想干嘛?现在是白天。” 老鸨的双臂绞在胸前趾高气昂:“就是要白天才好呢!诶,大家伙来看看啊,快来看看啊,就是这一家!欠我们窑子的钱还没换呐!你们这街坊邻居,谁不知道穆掌柜的威名啊!当初为了资军,穆掌柜可是拿出了整整三千两的银子,三千两啊!如今要去我们那儿赎人,竟是连六百两都不肯给!推三阻四将近一个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被她这嗓子一嚎,穆宜华顿觉脸上热辣辣的,嘴巴似是被浆糊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张不开。 街坊闻声而来,议论纷纷—— “这穆掌柜怎会和娼妓搅和在一起?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洁身自好、高风亮节之人呢……” “唉,你不知道吗?穆掌柜以前在鱼龙巷里待过,那个巷子里都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听说啊,她搬来之前,还惹过官司呢。” “真有此事?我以为是讹传呢……那她和汪其越是不是也……” “哎哟,男女之间那档子事谁知道呢……不过寡妇门前是非多。有哪个寡妇是真的守得住寡的?不都是要二嫁的嘛。” “那他和汪老板……” “不见得,诶,你知不知道之前杭州来过一个钦差,我听人说啊,穆掌柜和那个钦差……” 纷纷杂杂,旁人的言论不停地灌进穆宜华的耳朵里。 穆宜华浑身像是被人浇了盆冷水,她的指甲抠嵌进门板,想把门关上。老鸨却一下子横插一脚进来,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跨进门槛,大喊道:“大家来看看啊,快来看啊!穆掌柜不想给钱,就要把我们赶出去!” “我们说了我们会给钱的,只不过牙人需要一些时日罢了!”穆宜华反驳道,“何况起先我们只欠你们四百五十两,是你们坐地起价,故意太高价格坑害我们,如今又闹这一出,是何居心!” “我们是何居心?”老鸨更加硬气了,“我们是何居心!?穆娘子,欠钱不还的人是你们,难不成还是我吗?何况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您这钱若是拿不出,那人我们就带回去,您给我们的钱我们尽数奉还,这还不成吗?” 她瞥了一眼站在园子中的春儿,越过穆宜华就要去抓她。 穆宜华神色一凛,一把扯过老鸨的手臂将她撂倒在地:“你想干什么!” 老鸨年纪不小了,一个跟头摔得她头晕眼花,她见穆宜华如此嚣张,心中大怒,一甩手便招呼身后的打手龟奴们一拥而上:“不还钱就别怪我们不客气!把她们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给我搬走!一个别留!” 七八个男人冲进家中,一下子将穆宜华撞倒在地。这间宅子本就不大,房间也就几个,那些从汴京带来的贵重东西穆宜华都藏在地窖中,她不信他们能找到。她只管起身跑过去一把护住倚在柱子上的春儿。 春儿急得大喊:“你们不要砸拿了!不要拿了!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走!” “春儿!”穆宜华连声制止,“不要!” 一个龟奴见春儿这么说,笑着作势要来抱她。 穆宜华身子乍起,一脚踹在那龟奴的心窝子上:“我肏你祖宗你放开她!这间宅子里的东西你们要就全拿走!但你们若是敢动她一根毫毛,我跟你们拼命!” 那龟奴被穆宜华踹了一脚脸上正臊的慌,听见她这般豪横,一下子笑了出来,更是生出了挑衅的心思。他揉了揉胸口站起来,招呼着身边的兄弟缓缓朝她走去:“跟我们拼命?你用什么跟我们拼命?嘴巴还是腿啊?” “我呸!”污言秽语,说得穆宜华胸中顿起视死如归。大不了今日就和他们一道死在这里,她这条命本来就是从三年前的汴京捡来的。天塌下来碗大个疤,有什么好怕的!一条抵七八条,她还赚了不少呢! 那些人见穆宜华不降反抵,心中的怒气怎么也压不住了,上手就要扒穆宜华的衣服。穆宜华不甘示弱,张嘴就咬在那人的耳朵上,一口将那人的半个耳朵扯下来。满嘴血污,她“呸”地一声将肉块吐在地上,嗤笑道:“就你们这些人,还没当初我在汴京时杀的金人有力气。反金还能指望你们?一个个游手好闲,只知欺男霸女的狗东西!”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把她给我扒光了衣服扔大街上去!快去啊!”那“一只耳”捂着自己鲜血直流的耳朵,目眦尽裂。 穆宜华抄起倚在墙边的锄头将春儿护在身后,一通胡抡。 她唇边的鲜血没有擦干净,印在脸上犹如地狱而来的罗刹。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姐姐!”穆长青和乔擢英被街坊从明知学堂叫回来,他跑进宅子第一脚就将老鸨重新踹到在地,“滚开!肏!放开她们!” 他嘶吼着扑上去与男人们扭打在一起,乔擢英一个纨绔公子哥哪会做打架这档子事。他眼瞅着一个打手朝他走来,四下寻找趁手的武器却只找到了一根木棍,拿起来挡在胸前劝说:“你……你不要过来啊,我、我是乔家的人,你要是把我打、打残了,我爹娘是不会饶过你的!” 没有人听他们的,那些人抢的抢打的打,将整间宅子砸得七零八落。 穆长青将压在穆宜华身上的人踢开,又被其他几个人拉走围着打。春儿涕泗横流,连忙将穆宜华从地上拉起来。忽然她头发一紧,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龟奴狠狠地扯住穆宜华的头发直直将她拖到地上。 穆宜华的脑袋砸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不辨天日。她感觉后脑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春儿趴在她身上护着她,眼泪如豆大的雨点浸湿她的衣衫。 穆宜华大口喘着气,模糊间忽看见穆长青手中拿着什么熠熠闪光的东西大喊:“你们谁敢再动一下,我就砍了他!” 宅子中瞬间万籁俱寂,老鸨望着那柄寒光逼人的长剑,摔倒在地,扯着嗓子凄厉地叫起来:“杀人啊——穆家有剑,要杀人啊——” 第 133 章 穆宜华从一片混沌中醒过来, 她的脑袋被缠了好几圈纱布,正隐隐作痛。春儿见她庆幸,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 喜极而泣:“大姑娘你终于醒了。” 穆宜华撑着脑袋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鄮县的牢狱之中。有人喊了官差, 官差到时看见小公子举着剑说要砍人, 便以私藏兵器的罪名将我们统统拘捕了。”春儿含着泪, “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郎中看过,只是止了血,也差不多其余的毛病,说让您静养。可这地方……如何让人静养!” “二郎呢?他怎么样了?” 长青抿抿嘴,难言:“擢英不是我们家的人又有乔家作保, 已经回家了。他临被带走前替我们叫了郎中,不然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乔家知道这件事了?”穆宜华撑着石床起身问道。 穆长青点头:“还说……此事与擢英无关, 他们替我们叫郎中也是仁至义尽,希望日后我们不要再和他们有什么瓜葛。菁华书局的生意也会择日撤回,不再合伙。” 穆宜华自然猜到了这个结局,她疲惫地掩着眸:“人之常情, 不怪他们……” 她脑子发疼,望着窗外的天——已是深夜,却没有任何睡意。穆宜华抚上春儿的肚子, 叹气道:“五个月的孩子, 却要跟着我们吃这般苦……” 春儿摇摇头,挽住穆宜华的胳膊。 穆宜华面色苍白, 穆长青倒了水, 将药丸递给她。 穆宜华吃完便靠在墙壁上思索这一月来发生的事情—— 那老鸨好似就是有意让他们欠债, 而她这般闹事要不回钱,就算将两处地产卖了也凑不齐六百两, 更别提菁华书局有乔擢英一半的生意。可她偏偏就是要这个数,偏偏三番两次上门要债,娼馆赎人从不赊账可她偏偏能放春儿走……一桩桩一件件在穆宜华沉下心思索后,渐渐变得蹊跷无比。 她不得不怀疑这一切都是人为谋划算计好的,他们瞧准了陈家落难,瞧准了自己不会丢下春儿不管,所以才能一招招一步步致使自己身陷囹圄。 细思极恐,穆宜华只觉周身冷彻,骨子里都散发着难以抹去的寒冷。她本以为那些恶毒的想法只有在最靠近权力中心的地方最狰狞,不承想,只要有人在,便有最歹毒的心肠。 “春儿,若是明日提审,你万不可让人知晓你身怀有孕之事。”穆宜华嘱咐道,“陈家婆媳能为了自己将你卖了,她们也必定不会让你生下孩子去分那所剩无几的家产,尤其是你那个大娘子,要么给你冠个通.奸的罪名,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奸夫的;要么再歹毒一点,别说孩子恐是连母亲都要一起做掉。明日升堂,你将肚子捂紧,也不要说话,就站在一旁。 “私藏兵器的罪名是如何都圆不过去了,若真有万一……我们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清早,穆宜华等三人被提审,与老鸨对薄公堂,一审两件事,恶人都是穆宜华。 欠债不还,反以性命相要挟,简直罪大恶极。 围观的百姓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当初资军三千的穆娘子,竟会变成如今模样,又或者是,他们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她的真实面目,从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画皮罢了。 县令扶着脑袋听完老鸨哭诉,颇为不耐地看向穆宜华:“穆氏,此前资军你拿出了三千两,如今怎么六百两都不想还了?” 穆宜华昂首开口:“非妾身不想还,只是书局经营不善,难以在那么短的时日内凑足六百两。花娘子咄咄相逼,还带了打手闹到家里来。我们家是女户,家中只有我和弟弟,弟弟年方十六还是个孩子,我如今又与姐妹相依为命,七八个打手涌进家中,我们怎能不害怕?”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欠钱有理了?若是人人都如这般卖可怜,全天下的人欠钱就都不用还了。” “花妈妈这话说得偏颇,我卖屋卖首饰,若非你刻意为难抬高赎金,我们早已还清债务。” “有能耐有钱就赎人,没能耐没钱就乖乖认命接客。你没那钱却偏要赎你的姐妹,难不成还是我们逼你的?”老鸨言语尖酸,“倒不如乖乖让她跟我回去,这官司啊你也可以少一门。有时我也纳闷,穆娘子曾经出手那么阔绰,在钦差大人、知府大人面前就能拿出三千两,如今为着自己的姐妹竟是六百两都不肯出。我怜惜你们姐妹情深,让春姑娘同你回去,可你也不能欺负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人啊。 “穆娘子您也是从鱼龙巷里出来的,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难处,这钱一日不到手上,我们就睡不踏实。您说您卖屋筹钱,我们指不定就会觉得您是想跑路准备盘缠。您本就不是明州人,在这儿无亲无故也没有挂念,到时候您跑到天涯海角,我又去哪儿找人要钱呢?不过如今我们也是不敢要了,若非知县做主,谁还敢去私藏兵器的人家里要债?要是去啊,不知道要的是钱债还是命债呢!” 老鸨像是得势的通天小人,穆宜华一句话她有一箩筐的话在等着。 穆宜华只觉头疼脑涨,身形不稳,穆长青连忙上前搀扶住她。 老鸨所言并非全无道理,这里是明州,而她穆宜华终究是从汴京而来的流民,即使她曾经赚了点小钱,过上了稍微好一点的日子,但终究改变不了明州人眼中她的身份和来历。 穆宜华沉默良久,神思稍稍清明,她抬头冷笑一声:“敢问花妈妈,我这妹妹您是从哪儿买来的啊?” 老鸨听出其中意味,谨慎地不敢回答。 穆宜华强撑着精神面向知县:“我这个妹妹是陈家的良妾。敢问我大宋朝可能买卖良民,贱卖良妾?知县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找当初说媒的媒婆一问便知。” 老鸨吓得一激灵,矢口否认:“什么良民良妾?我只知道当初带她来的那个人说是她亲爹,日子过不下去了,要把他女儿给我。我看她脸色蜡黄蜡黄的,本来还不想要呢,转念一想这姑娘也可怜,倒不如就来我门下,这才收了她。穆娘子倒好,自己妹妹不看好叫人拐了去,反倒来污蔑我!这明州城这么大,我哪知道她是什么……什么陈家李家王家的良妾?我不知道。” 穆宜华望着她,没有说话,可老鸨那慌张的神情和欲辩无措的样子早,让她更加笃定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知县显然被堂下这两个女人的辩驳吵得头晕,只想尽快结案。 他惊堂木一敲,清清嗓子道:“肃静!是非真假,待衙役找到媒婆审问后再做定夺。若穆氏所言为真,那也是可怜之人。你们俩各退一步,一个减少债务至四百五十两,一个抵押房产尽快还债。至于陈家,丧父丧夫,唯余孤儿寡母,就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老鸨听知县如此说,她勾勾嘴角冷笑一声,满是不屑地瞧了一眼穆宜华。 “下一个案子……”知县掀起眼帘,对着穆宜华叹了口气,“把剑拿上来。” 衙役将长剑过堂,围在外头的百姓望之无不惊呼。这柄剑长三尺三,宽一寸二,剑鞘古朴厚实,剑柄雕刻蟠龙,剑刃如水寒意,若非贵族御身之物,便是将军征战佩剑。 她穆宜华是谁?敢有这样的东西?还拿出来言说要砍人。 “穆娘子,债务之事易清,但这私藏兵器之罪难脱。欠债已是你们理亏,你们非但不还钱竟还拿出兵器威胁债主,是何道理?” “是我!”穆长青几步上前站在姐姐身旁,“是我藏得,我姐姐根本就不知道。” “你姐姐是户主,又是你长辈,即使是你私藏,也难逃干系,穆小郎君想清楚了再说话。” 知县如此一言,穆长青翕合着嘴唇,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穆宜华在堂下垂首肃立,良久她缓缓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盯着县令,心一横,开口道:“这是我从汴京带来的……战乱颠沛,若无兵器傍身,我们三人怕是没有命活到现在。” “那为何落定明州后,迟迟不肯上交?” 穆宜华沉默。要为自己脱罪只能说出曾经的身世,说出自己与左衷忻的关系,可自定居明州后,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什么宰相嫡女,什么落魄权贵的名号她统统不要了,她只要个“穆宜华”的名字便好。 没有什么比平凡与安定更加重要的东西了。 她为了保命来到这里,可如今又为了保命不得不亲手将这一份安稳打破。 穆宜华咬咬牙,说道:“汴京之难,唯有受过之人才懂其中恐怖,若无兵器傍身,如何睡得安稳?何况这柄剑是故人之物……” “故人之物?你自己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人才会有这样的东西?穆娘子,你不会还要说自己以前是皇亲国戚吧?” 穆宜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父亲……曾在京为官……” “行了。”知县厉声,“穆宜华,本官没空在这里同你虚与委蛇,你别以为曾接见钦差就可以口出狂言。本官体谅你一个寡妇生活艰苦,但你也不能得寸进尺。” 穆宜华无奈叹气,嘴里句句实话听着却是句句荒谬:“妾身所言句句属实,非但如此,我与左翰林在汴京时便识得……” “住口!你辩解不成,还要拉朝廷命官为你开脱。今日就算是左丈人给你做证本官都不会相信,除非是左翰林亲自到场澄清,否则,你罪加一等!不管你以前是何身份,你既已成了明州的百姓,家中男丁无功名,你也无诰命,并非权贵豪绅,平头百姓一个,就应该把剑交出来,而不是私藏在家!” “上官所赐之物,也要交出来吗?”穆宜华挣扎。 “上官?何来上官?” “左翰林便是上官!此剑乃左翰林在汴京时赠与我,上官所赐,势必要放在家中好好珍藏。奈何寒舍屋漏无法供奉,只好敛其锋芒藏于窖中。今日一时情急,我们也是为了自保才逼不得已拿出来……” 惊堂木被敲得哐哐响,这县令虽是上任没几年,但判过的案子也不在少数,从来没听过这般荒谬的辩论。 然百姓听堂,穆宜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地钻进了他们的耳朵里,敷衍了事却是不可能,再闹下去恐要交由知府审理了。 穆宜华与那老鸨都不是省油的灯,知县看着她们竟是一个头顶两个大。匆匆敷衍退堂,将穆宜华又关进了大牢里。 她病体未愈,又在公堂上争吵一番,头疼难耐,一觉睡到黄昏。 狱卒打开牢门,将郎中放进来给她治病,后头跟着的竟然还有汪其越。 穆宜华昏涨的脑袋瞬间清醒,她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还是知道了……” “这样大的事,你想瞒我们?”汪其越难以置信,“区区六百两,你就算是问我要又能如何?” “我不想欠你人情。”穆宜华叹气,“钱债易还,人情债难还。我本想着若是自己能周转过来,自然还是要靠自己,实在难以转圜才会去找你们。” “那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是能周转的样子吗?”汪其越大恨,“穆宜华啊穆宜华,你让我怎么说你!” “我本就是要去找你的!”穆宜华急了,瞧见郎中还在便又消声。 等到郎中换好药离开,她才有继续说道:“就是他们找上门来的那一日。我哪知道那么赶巧……” “你还有脸说!”汪其越忿忿,“如今二郎被勒令待在家中,若不是他让小厮传话于我们,我们现在才知道公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如何应对?” 穆宜华听这话像是他们一早便知,且已经查到了什么。她望了一眼牢外的狱卒,凑近道:“你们查到什么了?” 汪其越盯着穆宜华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事是因为春儿姑娘而起,当然,在下也不是要挑春儿姑娘的刺。穆娘子你一心救风尘,自然也无错。但这件事里头,有两个地方十分关键。一个是把春儿姑娘带去私娼馆的人,另外一个是将穆小郎君带去私娼馆的人。因为只有你们三个碰面了,才会发生后面的事。要带人去私娼馆,穆娘子的难度是最大的,剩下的就只有穆小郎君。” “是柳昌邑带我去的!”穆长青拍案而起。 汪其越连忙将他安抚住:“我知道是柳昌邑,所以这件事必定与柳家脱不开干系。还有这个陈家,老爷与少爷前后脚病故,只剩下两个孤孀,连个孩子都没有,这才想出了买卖家婢的法子挣钱找出路。你知道这法子是谁告诉他们的吗?我派人去问了曾经的陈家家丁,他们说,在陈老爷与陈少爷停灵吊唁的时候,董家人曾深夜造访陈家,彻谈良久。” “我就知道……”穆宜华冷脸,“董芳绪那家伙小聪明多心计却少,这样缜密的算计他可想不出来。这泼皮腌臜怂货……柳家想对付我,拿他做刀,他倒还觉得是自己找柳家合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与董芳绪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对付你我理解。但这柳家……只因为他家儿子与长青在学业上有冲突,就这般怀恨在心要至你于死地?” 穆宜华叹气,只好说道:“都是上辈的陈年旧事积重难返,落到了我们这辈身上。此生本也是不必相见,奈何山河破碎我回到了明州这才又起波澜。” 汪其越咀嚼其意,颇为震惊:“你与柳家……是亲戚?” 穆宜华扶额:“柳岚是我亲外公。” 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汪其越好似平生头一回见着大奇事,眼睛瞪得圆溜。他想起从前穆宜华问他柳家琐事,一下子恍然大悟:“柳靖远是柳岚外室之子,除此之外,我记得他还有一个比我年长的女儿。莫不是……” “没错,就是我母亲柳月鸣。我外公因当年之事一直觉得十分对不住我母亲,外嫁女分家产本只能得三成,但我外公给了我母亲近六成。那瓷窑与绸缎铺子本是我母亲的,连那艘海船我母亲都有一半的份额。但当年我母亲难以原宥他的所作所为且一直在母家养着,自嫁人后便也无所谓家产、营生、分红。 “外公在时,钱财还是会照例寄送,可多年前外公病故,我们家又生了一些事端,柳靖远就开始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分红家产能吞则吞。他若是个善经营的聪明人也就算了,可你也看见了,这么些年他把柳家家底都快败光了。如今的柳家就是个绣花枕头徒有其表,里头呢,全是烂稻草! “也真是好笑,当年为着柳家那么大生意要继承,非得找个外室生儿子。现在倒好,儿子生下来了,家产都要挥霍光了。还不如那时候就传给我母亲呢!”穆宜华越说越愤慨。 汪其越听罢道:“当初那番矛盾让柳家知道了你们现居明州,他们怕你们分家产,所以要借势打压你们?” “可不就是这样吗。” 汪其越细细思忖一番:“如此一来,只要找到当初那个牙婆,陈家贩卖良妾一事便是板上钉钉,陈家与老鸨皆要受罚,你的债务或许不能免除,但终归能少一些。私娼之事好办,只是这私藏兵器一事……” 穆宜华无奈垂首:“我本不想将左翰林拖下水……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那把剑真是他送你的?” 穆宜华翕合着嘴唇,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汪其越深吸一口气:“你当真是贵眷官宦之女?” 穆宜华苦笑:“如今这世道,像我这般的人流落民间算什么奇事?汪老板没听说吗?扬州的一个老汉年纪大了,终于攒够了钱问牙人买了个媳妇。那个媳妇不仅长得好看,最令老汉惊讶的是,她竟出口成章还会写字。一问,竟是北朝进士娘子。金人南下,后宫妃子帝姬都能当做银两抵债,我这区区官宦之女身陷囹圄,也没什么稀奇的了吧?可即便如此,我仍旧觉得我日子也算过的好了,那些帝姬女眷曾是我年少玩伴,如今我还能待在我大宋的国土上,而她们……却只能变成俘虏,变成两脚羊远走北国,沦为鱼肉。” 牢狱中良久的寂静。 穆宜华抬头,看向汪其越的眼神是恳求:“汪老板,我们认识那么久,也算是朋友了。我如今能相信的人不多,你是一个,二郎是一个。然二郎自身难保,我也只能依靠你了……” “你说,若我能帮上,定然倾尽全力。” “春儿怀着陈家的孩子,已经有五月了,但我没敢让陈家知道。我只求您去跟知县求求情,就说春儿身体抱恙,若是一直关在牢中空有性命之忧。她一没有打伤任何人,二也没有欠债,欠债的是我!可否让县令大人放春儿出去,拜托您好好照顾?” “大姑娘……”春儿拉住穆宜华的衣袖。 穆宜华安抚:“你在这儿我反倒还要分心照顾你,你听话。” 汪其越道:“你放心,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 穆宜华无奈失笑:“本是不想欠你人情,不承想还是欠下了。” “那你就活下来,好好还。”汪其越道。 “私藏兵器乃是重罪,若是县令大人网开一面还能活命,若是从重处理,怕是要掉脑袋。”穆宜华道,“可我仍就奇怪,他们那日下了狠手打我们,好似就是要逼我们出这一手,好似就是知道我们有兵器……等等!” 穆宜华想到了什么:“此事除了董家与柳家外,恐还有一人……贾仁义!” “就是那个偷盗赌.博成性,被你和乡亲们送进监狱的小黑?” “算算时间,确实也到了被放出来的时候……”穆宜华想清楚一切,哂笑道,“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那个贾仁义曾偷盗我的钗子,怕是那个时候发现我家有兵器的。好,很好,他们既然如此想置我于死地,我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第 134 章 穆宜华不知道乔擢英是怎么出来的, 自己醒来时他便已经站在了牢门前。 “擢英!”穆长青冲上前去,“你怎么出来的?” 乔擢英面色凝重,又是为难又是愧疚:“我偷偷过来的……我父母将我关了几日, 见我听话便准许我出门, 我避开了家丁这才过来。我听汪老板说了, 这董家和柳家真不是东西, 自己生意做不下去就用这些阴招害人。这样的人在明州多留一日都是祸害!” 穆宜华叹气:“可终究是我们藏匿兵器……欠债之事先行不提,只这一条就能让他们咬死我们,除非……” “除非什么?” 穆宜华垂首,没有再说话。 “那把剑,真是左郎君送给穆姐姐你的, 是不是?”乔擢英问道,“他人不信你的出身, 可我是知道的。若是左郎君前来佐证,是不是就能证明这柄剑是上官所赐无法上缴,穆姐姐你是不是就可以脱罪了?” “前线战事紧急,兵荒马乱的叫他来做什么!何况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我都不知道他安好与否……” “我去找他!”乔擢英压低了声音,却仍旧能听出话语中的坚定,“前几日知府门口贴出皇榜, 襄王殿下的兵马在寿州再次大捷, 如今他们应当还在寿州驻扎。我会骑马,从明州到寿州走官道日夜兼程只要三四日, 我定将左郎君找来!左郎君与我们都是汴京旧相识, 他不会不帮忙的!” “你一个孩子你去做什么!”穆宜华急了, “且不说你父母会担心,这件事本就与你没有任何牵扯。前线两军交战, 岂是你说去就能去的?军营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说认识左翰林你就能进去吗?到时候你连左衷忻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下面的小卒当成细作砍了!” 乔擢英思索半晌:“那我去找左丈人写一封家书,就说我是去送家书的小厮,这样他们就会放我进去了吧?” 穆宜华怔住,自己说了这么多话他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急了:“这是重点吗!乔擢英你告诉我这是重点吗!你现在不应该想怎么才能进军营,你应该回家!” 乔擢英笑了,全然不在意穆宜华说什么,他定定地看着她道:“穆姐姐,或许曾经的我还是个孩子,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是个男人了,我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也能力所能及地去惩恶扬善!” “惩什么恶扬什么善!乔擢英你真是个愣头青!”穆宜华逼急了直接骂出口,“你一无功名二无权势,横冲直撞只会害得全家人一起遭殃!” “董家和柳家有心算计,若是被他们得逞,这以后在明州城做生意风气指不定会坏成什么样!穆姐姐,此事若成,不仅能救你出来,还能扬一扬我们乔家的威名,何乐而不为!” 什么何乐而不为!什么扬一扬威名!乔擢英为了哄骗她真是什么瞎话都说得出来! 少年人年轻气盛,决定去做一件事情即使是刀山火海也不会善罢甘休,穆宜华耗尽口舌也劝不回。她无奈地将脑袋抵在牢门上:“二郎,你若是有个好歹,你让我如何安心?” “那我也要求自己的安心!”乔擢英笑道,“若我明知你们有难,却袖手旁观不闻不问,我算什么朋友故交。穆姐姐,长青,你们不用担心我。左右都只是去跑一趟,送一下信件罢了,没有妨害公务也不是为你们求情,县令如何能降罪于我?他要怪啊也只能怪我们运气好,谁让我们与左郎君那么早就相识了呢。” “二郎——” “穆姐姐,长青,你们相信我!我一定把消息带给左郎君!让他来救你们!”乔擢英壮着胆子一把握住穆宜华的手,郑重其事地握了握,转身就离开了监狱。 穆宜华胸中好似被重锤砸击,又是懊恼愧疚又是焦急辛酸,她看着乔擢英远去的身影挺拔而年轻,不经意与记忆的某一处重叠,只觉鼻头一酸,泪差点涌上来。 太像了,真的真的,太像了- 乔擢英不是没有去过寿州,那地方离明州并不远,可他也从未觉得路途如此难熬。 过溪滩,越丛林,间或遇豺狼残兵。他只一人一马一信一剑穿梭其间,连日下来,多情风流公子变成了流浪邋遢山匪。眼见着寿州城门在望,他欣喜若狂,策马奔向城下。 一队弓箭手遥遥见着他,立即一字排开挽弓搭箭。乔擢英眼尖看见阳光下粼粼箭镞,瞬间勒马翻身而下,跪着举起双手大喊:“我是……我是来送信的!” 守军隐隐约约听见什么送信字眼,蹙蹙眉头喊道:“送什么信!送谁的信!” “左……左翰林的家书!”乔擢英嘴唇干涸,艰难回应,“我是明州来的,来送左翰林的家书!” 那人一听是左翰林,立即叫人将箭放下,自己挎着刀慢慢地走过去:“跪那儿别动!” 乔擢英不敢有半分违抗,乖乖地待在原地。那人走到他面前,挑着刀尖拨开他的衣襟袖口,又示意他将鞋子脱下来。乔擢英一一照做,还将家书递于那人查看。 守军查了又查,确定无任何嫌疑,接过信便要乔擢英回去。 “不行!”乔擢英连忙膝行上前。 守军看他有异动,长刀一横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我想见见左翰林,家中长辈说一定要我见着他才行。不若您先带我进城将我关起来,我叫乔擢英,您同左翰林通报一声,就说我来找他了,明州城的菁华书局出事了,真的是要紧事!” “一个书局出事也要找我们左翰林,那翰林还管不管我们大宋江山社稷了?” “您且听我一言,那书局是左家在明州的产业,他跟是关心。你就是去跑一趟,在左翰林面前露个脸都是好的呀。”乔擢英抬抬下巴示意那封信,“您又不是没有由头。” 守军看乔擢英外表虽风尘仆仆,但言谈举止与穿着都不似寻常人家,他伸手向乔擢英比了个钱的手势。 乔擢英微微愣愕,抿着唇颇有些不悦:“您对着左翰林的家人要钱,就不怕等战事停歇翰林衣锦还乡,我在他的面前告你一状吗?” 守军神情不变,微微点头将收手了回去:“跟我来。” 乔擢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赌守军是在试探,可见他也赌对了。 寿州戒备森严,路上虽有百姓但军队巡逻也不在少数。守军骑上马带着乔擢英一路来到军营门口。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军营,金戈铁马,沙场点兵。士兵们一个个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眼神狠绝凌厉,盯紧了面前的靶人挥刀砍伐,整齐划一,喊声震天。 乔擢英一个广袖长袍的公子哥,站在校场上尤为格格不入。 城门守军对着哨兵亮了令牌说明缘由,示意让他们在此等候,自己跑进去禀告。过不了一会儿便又出来:“左翰林正与襄王殿下商议战事,外人不得打扰,你们将信件留下便回去吧。” “这……不行啊,真的不行啊!”乔擢英要上前理论,“真的不行,我们真的有急事!” “你干什么!军营重地岂容你撒野!退后!再不走一律军法处置!” 守军也不敢惹怒这些哨兵,拉着乔擢英连忙走到一边:“你看,不是我不让你进。左翰林如今是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哪是我们想见就见的?你信送到了就回去吧,一个书局有什么好担心的?翰林那么大的官,还在乎书局那点钱?” “哎呀不是……我……”乔擢英欲言又止抓耳挠腮,“不行,我绝对不能走!我都到这儿了若是走了就前功尽弃了!左郎君军务繁忙,那封信放在桌上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呢!我等他!” “你……我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倔呢!”守军无奈,伸出手,“行吧行吧,我再帮你跟他们讲讲。这回是真的钱了啊。” 乔擢英连忙递上一些碎银子,守军又觍颜上前将碎银子塞进那哨兵手中:“兄弟行个方便,这人啊是左翰林家里人,说是家中长辈实在挂念,一定要他见着真人才行。他愿意等,等多久都没事,您就站在这儿甭管他,吃喝拉撒都甭管,就当全没这人。等翰林与殿下商议结束了,您去禀报一声就成。这点小钱您拿着加个菜喝喝酒?” 哨兵一脸冷漠,将视线从守军的脸上移到乔擢英身上。乔擢英连忙上前握手,又趁机塞给他几两银子:“这位大哥您行个方便!等见着左翰林,我定在他面前美言您几句。” 哨兵冷嗤一声:“老子需要你美言?” “是是是,不需要不需要。小弟就是真心觉得您好,您特别好。”乔擢英溜须拍马的功夫霎时学得炉火纯青。 “行吧。”那人将银子握拳收进袖中,又瞪了一眼乔擢英,“老实站着,别瞎看瞎走,你要是走远了被别的守卫看见砍死了,那就是你自己活该。” 乔擢英连忙应声,牵着马走到路边的石墩子上坐着,这一等就从白天等到了黑夜。 左衷忻为人亲近和善,使得乔擢英一直将他当做同乡大哥哥,如今才知,他们二人是如何的天差地别。 军营所处草木茂盛之地,又恰逢南方夏季湿热多蚊虫。乔擢英细皮嫩肉的真是让蚊子饱餐一顿,他挠完了脖子挠手臂,挠完了手臂挠小腿。那哨兵吃完晚饭回来见他仍旧坐在原地,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折返又给他拿了个馒头:“你在这儿等着,我再去看看。” 乔擢英接过馒头连连道谢。 不多会儿,除了哨兵,左衷忻也匆匆赶来。守卫们见他行礼,可他却直接走到乔擢英面前将他拉起来左右细看:“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乔擢英历尽艰险终于见到左衷忻,眼泪一下子憋不住,抱住左衷忻就开始哭:“左郎君!左郎君我终于见到你了呜呜呜呜呜!穆姐姐出事了!” 左衷忻眸色几变,立即将他带至帐中,吩咐下人们准备衣裳粮食,又问道:“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乔擢英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道:“私藏兵器之罪那可是要砍头的!穆姐姐说那把剑是你赏赐给她的,上官所赐不得贻送上交,可是县令根本就不相信!汪老板和左丈人动了些法子,让百姓自行请愿给县衙施压拖延时间,说穆娘子当初资军三千,是抗金的大功臣,如何能斩杀功臣长他人威风。可现在是我出城的第五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董家和柳家咄咄逼人,万一、万一县令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他们一贿赂,县令就直接断案了怎么办?” 左衷忻右拳紧攥,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左郎君,你、您能跟我回去吗?”乔擢英来时觉得叫左衷忻回去解决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但如今一见,还是他想的太天真了。左衷忻与他们怎么能一样呢?他背负的是整个大宋的生死存亡,是千万百姓的未来,而自己不过是被他,被他们庇佑的苍生罢了。 左衷忻本以为穆宜华已能够在明州有一片立足之地,能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可老天爷却好似永远要去磋磨她,就是看不得她好过。在汴京她已经吃了不少苦,如今历经千险终于活下来,还要在明州吃苦。 “左郎君……若是,若是你无法去……”乔擢英知道左衷忻为难,正开口,却听外头传来两人讲话声响。 左衷忻眼皮一抬,立即对乔擢英说道:“若是有人问你来做什么的,千万不可讲你为穆宜华而来,就说是我家中出事,村中乡老要我回去一趟。” 乔擢英似懂非懂。 外头的声音停了,赵阔掀帘入帐。时隔数年再见,乔擢英竟有些认不出来。当年汴京一面,是天潢贵胄,意气风发风流少年,如今却徒留风霜满面,沧桑凌厉,举手投足沉稳老练,一双眼睛锐利,只瞥了乔擢英一眼,便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你是……乔二郎?”赵阔在仿佛久远的记忆当中搜寻。 乔擢英拘谨地点点头:“回殿下的话,正是。” 赵阔上下打量一番,轻笑着对左衷忻说道:“孩子长得也真是快,当年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今竟然已经这么高了。几岁了?” “十八。” 赵阔闻言,暗自垂眸:“十八岁……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来所为何事啊?” 乔擢英刚要开口就被左衷忻拦住:“是下官家中突发急事,家里又没有一个出过远门能担事之人,恰逢擢英要去江宁府办事,便托他来替我送信。” “急事?左丈人怎么了?” “义父无大碍,只是年事已高,明州雨季潮湿闷热,他又贪凉,邪气入体,抱恙好几日了。”说着,左衷忻就将左丈人写的信纸递过去给赵阔看。 赵阔粗粗看了一眼,叹气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今这时节,又有多少人盼着这一张薄薄的纸……” 可他已是无人能传信,父母姊妹妻子具已不在,唯有一个荒唐的兄长安守一隅,过着他那“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日子。想至此,赵阔只觉心头悲哀无限,当着下属与外人的面却又难以言表,只剩哀叹,他拍了拍左衷忻的肩膀:“你我如今皆无父母,唯你还有些好运气,有一义父远在明州等你回归故里。战场上刀剑无眼,今日不知明日事,若还有机会陪他们便去看看吧。眼下寿州已守住,过不了几日我也要西行与越岭、李青崖汇合,你处理好家事,便去襄阳府寻我们。” 赵阔一番言辞,说得乔擢英心中颇为触动。当年他在汴京对赵穆二人之事也有所耳闻,但赵阔如今这个样子仿佛全然不知穆宜华还活着,若是他知道穆宜华在明州,必定是要将她寻回带在身边的。 乔擢英看了眼身边的左衷忻,只见他对赵阔的话不置可否,没有过多的言语,只说了声:“多谢殿下.体谅。” 寿州夏季的夜风裹着山林的湿气吹在乔擢英的脸上,他们连夜启程,只盼能快一点感到明州。 乔擢英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左衷忻看他憋的难受,替她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告诉殿下穆娘子在明州?” 乔擢英点点头。 “因为她自己也不想让殿下知道。”左衷忻道,“你不知道当年她在汴京因为赵阔受了多少委屈,如今这般自由自在地明州生活,于她而言才是最好的。他们的过去只是过去,如今这样,对他们才是好事。” 第 135 章 即使是夏季, 牢狱依旧潮湿阴冷。穆宜华第二次受囹圄之灾,不似先前惊慌失措,只是听闻城中百姓又为她鸣冤, 秋露卫兰巧娘好似也参与其中。这不由得让她担心, 汪老板与左丈人有钱有势, 根本不怕县令发难, 可他们平头百姓却深陷其中,若是让县令知晓他们的关系,到时秋后算账,必定拿他们杀鸡儆猴。 春儿的赎金由汪老板先行垫付,春儿也被接到了汪府好生照看着。身后无忧, 穆宜华只觉若是乔擢英与左衷忻赶不到,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了。人生不过游赏人间, 或悲或喜或苦或乐,她穆宜华活了二十一年,从汴京到明州,从宰相贵眷到市井乡妇, 荣华富贵尝过,穷途末路受过,爱过人也被人爱过, 她拼尽全力挣扎在这世间, 临到最后也不是她自己放弃自己,而是老天爷真的不帮她了。 人祸能挡, 天灾难免, 她穆宜华真的看开了。 要说有什么遗憾与不甘, 那就是对自己的弟弟穆长青。他才十六岁,正当好的年纪, 应当在明知学堂里好好听讲学习,寒窗苦读,成就一番功名。走出穆宅,走出明州,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而不是与她一同待在这逼仄湿冷的监狱里。 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她想救他,竟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已经第九天了,县令扛不住百姓的压力,请示知府,黄知府只道此事兹事体大,暂按不表。可再怎么不表态,第九天已是知府能抗的极限了。 明州不似以往天高皇帝远,也就是本地人还改不了口仍旧叫着明州明州,可天下谁人不知此地已经是京畿之地——庆元府了。穆宜华是见过钦差的人,是为大宋抗金做过贡献的人。若真是把她砍了,说不定声响还会传到襄王和官家的耳朵里。天家心思最难揣测,到时候一询问,若是不满此等处罚,拿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不保了。 黄知府两厢权宜,决定定个流配岭南。一来以正风气,二来能留穆宜华一条活路。 可岭南长路漫漫,蛇虫鼠蚁颇多,她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真的能走到那儿吗? 这流配刑令还没发,便不胫而走,也不知是谁透露的风声,城中百姓风闻便到县衙府衙门口询问。他们不敢与官作对,却也不想看着穆宜华遭罪。 在第不知道几次被轰出去之后,秋露坐在了河沿的石墩子上哭得涕泗横流:“你说我们大姑娘这遭的是什么罪啊……她说的就是实话啊为什么没人相信她呢!为什么啊!我去做证也不顶用,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们这些平民小卒的话,只愿意相信自己以为!” 冯子年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安慰:“你往好了想,好歹不是砍头……” “他们要是敢砍大姑娘,我就……我就去杭州敲登闻鼓!大姑娘曾经和襄王殿下这般情义,他难不成还会不帮她?”秋露想到什么,又转头骂道,“还情义……大姑娘在这里受了那么多苦都不见得他来找一下!” 卫兰叹气:“守卫的人说不知知府下了这样的刑令,你们说会不会是谁故意传出来的?就为了让我们知道,让我们着急生气,然后不管不顾地去找知府理论?” “我也有此等想法。”冯子年道,“知府大人已然是退了一步,我们若此时莽撞行事,怕是会适得其反……何况这城中也有不少人对流配不满,只觉黄知府行事不公正,房间流言蜚语也很多。我们此时再闹,就太让黄知府难为。” “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大姑娘被流配岭南吗?”秋露眼中含泪,“若是大姑娘去了,我、我倒不如陪她一起去!” “你……”冯子年想说她两句,但也知道她如今是在气头上,说的话都不过脑子,争辩无益,便也忍住。 卫兰抚上秋露的脊背宽慰道:“你先别着急。我们要做事,就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汪老板不是透露风声,说那个乔二郎军去寿州找什么……什么钦差了吗?有用吗?” 秋露垂首:“那个左郎君我也不识得,他去京城时我已然跟随子年出了京。可大姑娘既然在堂上说她与左郎君相熟,那必定是相熟的!只盼他们早些到来才好!” 五爷与巧娘姗姗来迟,他们将食盒放在河边的石桌上,一盘盘菜搬出来。 巧娘擦了擦汗:“你们别只管说话不吃东西,等会儿事儿没办成倒是把人给累垮了。我也不懂这些,只会吵架,大字也不识几个,唯有这种时候能帮得上忙。你们快来吃吧!” 几人聚在一起吃饭,可谁都心不在焉。秋露端着饭碗一口米粒都吃不进去,暗自出神喃喃:“乔擢英什么时候回来啊……” “香料乔家的那个乔擢英吗?”五爷问道,“我听闻这几日乔家人都快疯了,十八岁的儿子突然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让他们放心。乔家人绕着城里城外找了好几圈,愣是没找着人。还打算往更南边去,可不承想官府下令近几日不得通行外城,只能无功而返。” “为何不能通行外城?” “寿州大捷,金人很多残兵流窜各地,官府正配合襄王大军围剿呢。” “当啷”一声,秋露筷子落地:“完了完了,他们回不来了怎么办?” 巧娘见状连忙道:“不会的,那个左郎君既然能跟着襄王一起打仗,必定也是有能耐的,哪那么容易说死就死?倒是秋露你啊,这般忧心忧虑,可是觉得你们家大姑娘不会逢凶化吉啊?” “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我是让你不要再这般杞人忧天了,宜华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要多往好处想想,多为她祈福才是。” 自口语化下狱以来,秋露茶饭不思,人整整瘦了一圈。巧娘不忍心看她如此,有意开解她。 秋露好似听进去一些,麻木地捡起筷子继续吃饭。 不多时,阿山从外头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出事了,出事了!乔家的人去知府府上了!”- 黄知府送走了乔家,头疼得瘫坐在椅子上,揉按着眉心,吩咐看茶。 穆宜华真如她自己所说,是达官显贵之后。乔家来此也并没有要求为难穆宜华,相反的还为穆宜华的身世作证。他们只求他能帮忙将孩子找回来,即使乔家知道乔擢英多半是为了穆宜华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宰辅之后,宰辅之后啊……黄知府不知是惋惜还是感慨。 可在如今这个世道,连皇亲国戚都能变成阶下囚,宰辅之后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宫汉阙都做了土,即使她曾是帝姬,触犯条律也必当伏法。 黄知府看着自己还未下达的刑令,叹了口气,提笔便将岭南划去,在一旁补写了两个字——福州。 虽也是岭南之地,但到底是富庶海滨之城,以她的本事,应当也是能过得好的吧? 穆宜华的伤病也不知好没好,郎中三天来一次,还是汪老板塞了钱才能给她看病。 牢中烛光昏暗,也没有煎药的条件。郎中也只能换换药,给几颗药丸,根本开不出什么方子。 穆宜华的脑袋一日重似一日,即使是白天醒着时亦是昏昏沉沉。 狱卒拿了钥匙来开铁锁,穆长青从瞌睡中惊醒,一把将姐姐护在身后:“你们要做什么?” “知府大人下了命令,念在你们资军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大宋律法,游街十里后流配岭南福州,今日启行。” “游街十里?”穆长青气笑,“你们他娘的怎么不说绕着明州城走十圈啊!这走十里跟走十圈有区别吗?不照样让人看我们笑话?” 狱卒见穆长青如此,上前对着腹部就是一脚:“你如果想要走十圈,我也可以禀告知府。要知道以往若是铁铺私造兵器,不是砍头就是流配岭南最最荒无人烟之地,有时候人还没到呢就已经死了。知府大人对你们已是仁至义尽,还不知足!把人带走!” 几个狱卒进来将二人拷上,穆长青大喊大叫:“你们别乱碰我姐姐!” 可是无人理他。 他们被推上牢车,枷锁用链子被扣在顶上,强迫他们仰着头接受众人或嘲讽或惊讶或鄙夷或审视的目光。 穆长青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他都忍受不了,更何况他从小养尊处优的姐姐?士可杀不可辱,所有的苦难他们都可以受着,可这样被当做动物玩意儿一般任由看客指点,他们决不能忍受。 “是谁给你们的指令?”穆长青问道,“我昨日问郎中,郎中只说知府让我们去福州,可根本没说要游街!” “哪儿那么多废话!”狱卒呵斥,“是你们懂还是我们懂?是你们犯法还是我们犯法?就算是流配,难道不用把你们送到城门?你们私藏兵器,诡计多端,若是半路上跑了我们如何交差?” 穆长青听出这言语间的蹊跷,当即问道:“知府根本没有说要我们游街,是不是!” 狱卒听得心烦,随处拿来一团布便将他的嘴巴堵上,右手对着剩下的人一甩:“走!” “唔唔唔……唔唔!”穆长青挣扎着,却也于事无补。 穆宜华半垂着脑袋,只见眼前换了一番景色,不再是牢狱中昏暗的样子,好像还有不少人头攒动着,窃窃私语着。 他们在说什么? 穆宜华不知道,她只能用微弱的目光,模糊的神思看见他们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哎哟你看呐,这就是那个穆娘子啊。以前多么风光啊,还见过钦差大人呢,怎么就想不通私藏兵器呢……唉……” “听说还和娼妓有关系,她这么倒霉就是为了替一个娼妓赎身!” “哎哟,不会她以前也是……好好好,我声音小点小点。她以前不会也是娼妓吧?那些生意……都是跟人睡出来的?” “放你娘的狗屁!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跟老王老李睡得欢,便说人家也是床上功夫好才挣得钱。你若真有本事,你也去捐个三千两银子啊,怎么?你睡不出来?” “就是!我看穆娘子根本没有你们口中那么不堪!她一个从汴京逃难来的人,在明州立足已是不易,你们还这样诽谤她!要我说,知府大人也太狠心了,流配便流配吧!何苦还要游街侮辱人呢!” 众人吵作一团,穆宜华听见了,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去看一眼。她的手脚被吊得发麻,嘴唇被咬得渗血,夏日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她,头昏脑涨,她只觉自己快死了。 不知谁骂了一句,一颗烂白菜直接砸在穆长青的脸上,穆长青睚眦俱裂,双目猩红地瞪回去,却找不见人。 人群忽有惊叫声,是几个人打了起来。穆长青定睛一看,秋露和巧娘合伙在撕一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大吼道:“不是我……不是我要扔的……我……啊啊啊!” 巧娘泼辣,下手也重,生生在那个人身上挠出好几道血口子。五爷魁梧的身子将她挡在身后,巧娘破口大骂:“你个没爹没娘的杂种,好赖不分,还敢在这里扔东西?我撕烂你这张脸!” 那男人见几人实在面目可憎,连滚带爬地跑开。 秋露站在路边看着被牢车载着前行的穆宜华,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她恨不能自己化身侠义传奇中的荆轲聂政,杀一回狱卒劫一回法场。 她随着牢车向着城门走去,忽见沿街二楼有一人探出脑袋手中拿着几枚鸡蛋毫不犹豫地挥手砸下。秋露制止不及,眼见着那鸡蛋就要落到穆宜华的头上,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直中蛋心,淋漓一片。 勒马嘶鸣,人群如鸟兽散,狱卒见不速之客,纷纷把刀:“来者何人!” 左衷忻收起轻弓,阴沉着脸看着牢车中气息奄奄的穆宜华,他微微敛眸,在狱卒脸上扫了一眼,根本不做停留,抽出腰间两枚令牌直接丢了过去。 狱卒一把接住细瞧,一枚是翰林官牌,一枚则是襄王麾下风火营的军中令牌。 傻子都知道眼前是什么人了。 为首的狱卒顿时吓得发抖,却也只能颤颤巍巍地上前将两枚令牌递上去。 左衷忻素来不喜欢以官威压他人,可他如今却真真庆幸自己是多么大的官儿。 他甚至没有正眼瞧那个狱卒一眼,也没有接过令牌,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下马,阴鸷地盯着另外一个狱卒,声如寒霜:“打开。” 那人微愣片刻,慌忙拿出钥匙开锁,却是几次都没能打开。 左衷忻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挤开那人夺过钥匙一下子把门打开。 穆长青仍旧呜呜地叫着,热泪盈眶。 左衷忻连忙钻进牢车将穆宜华的枷锁解开。没了支撑,穆宜华的身子如同软骨一般倾倒下来,左衷忻不由分说地将她搂在怀里。 自己去时她尚且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她竟是成了这副模样。 左衷忻只觉胸中有一团火要将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烧尽,恨不得拿过弓箭将在场之人各个射杀,好叫无人记得她穆宜华有过这般屈辱的时候。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他只能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将穆宜华牢牢地包裹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将她颠了一下,穆宜华脸颊微微转动埋进了左衷忻的脖颈。 她完完全全地在我的怀里,没有人能看见她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左衷忻只想快点将穆宜华送回家,他将要是扔给乔擢英,让他解开穆长青身上的锁链,自己带着穆宜华先行离开。 马儿风驰电掣,左衷忻只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起这么快过。他感觉到自己耳朵有耸动,低头一瞧,穆宜华眼里隐有微光却仍旧恍惚。 恐她害怕,左衷忻刚想开口解释自己是谁,只听穆宜华轻轻喊道:“泰安……” 心中大动,他差点握不住缰绳。 “嗯,是我。我来救你了,你别怕。” 穆宜华良久没有说话,她望着左衷忻的脸,忽然侧首,倚在他的颈边低低抽泣。 她说:“泰安,他们都欺负我,欺负我……” 只三个字,左衷忻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第 136 章 穆宜华醒来时, 宅院安静,唯有屋外汩汩冒烟的药炉还有些微声响。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想起身, 忽然牵扯到脑袋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她倒回床上, 床榻忽然嘎吱响了一声。 穆长青正坐在石阶上煎药, 听见声音连忙扭头,未等他起身开门去,左衷忻便几步上前轻轻打开了穆宜华的房门,掀起帐子看她。 穆宜华醒了,一双杏眼半睁瞧着他。左衷忻心头酸软, 缓缓地坐在床沿,轻柔地抚摸着穆宜华的额头询问道:“还有哪儿不舒服?” 穆宜华望着他, 不知为何鼻头一酸,眼泪滑落鬓角,楚楚可怜。她用嘴型说道:头疼。 左衷忻用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久久没有缩回:“睡吧,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可穆宜华却是不闭眼睛,就一直凝视着他。左衷忻受不了被她这样看着,只会叫他更加疯狂地想要去报复那些伤害她的人。 “你受委屈了, 我知道。”左衷忻疼惜地用指背摩挲她的脸颊, “你才睡了两天,好好休息吧。我来了, 就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穆宜华朝他笑了笑, 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指勾住左衷忻的食指:不要。 “你不要我帮你?”左衷忻言语中又是心急又有点恼怒, 可穆宜华缠绵病榻,他再焦急也只能憋着, “你不让我帮你你还想找谁?那个汪其越?还是乳臭未干的乔擢英?我说过了,我才是你的靠山,我比他们都有用。你为什么不选择依靠我?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穆宜华?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说的那么笃定真诚,好似为博褒姒一笑的周幽王,说着这么昏庸的话。 穆宜华垂了垂眼睫:自然要你帮我,但是不能是你出面。我要我自己解决他们。 左衷忻沉默半晌,不置可否,只是顺着穆宜华的手指牵扯住她的右掌包裹在自己的手中。 穆宜华无奈地闭闭眼,要抽回手,左衷忻连忙将她拉回来,叹气道:“好吧……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你走的每一步都要告诉我。必须告诉我。” 穆宜华捻着他的一根手指,笑着点了点头。 穆长青被左衷忻赶先一步,本也想冲进去但又怕姐姐觉得自己烦只好退出来守在门外。他弯着腰,双手拢在两眼旁边,偷偷透过门缝往里望,只见左衷忻与姐姐窃窃私语,两两相望,双手也纠缠在一处不分彼此。他惊讶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最终轻笑一声,背手回到阶下继续煎药。 乔擢英将父母说清事情原委后又被关了两天,这才刚放出来便来了穆宅,看见穆长青托腮坐在院子里,手上的蒲扇摇得也不知有风没风。他上去朝穆长青背上顶了一脚:“你是煎药还是给炉子扇风呢?水都要烧没了吧!” 穆长青立即回神,拿着帕子提起药炉将药倒了出来,浓黑的一碗,闻着就苦。 “呕!”穆长青捏着鼻子,“左郎君请来的郎中真的好吗?这药我姐姐怎么可能喝得下?” “欸对了,左郎君呢?”乔擢英问道。 穆长青朝着里屋抬抬下巴:“里面呢。” “穆姐姐醒了?”乔擢英惊呼,抬脚连忙要去,被穆长青一把拦下。 “人在里面呢,你凑什么热闹?” “啊?”乔擢英不明所以,“为什么左郎君在里面我就不能进去?” 穆长青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自己端着药碗进去了。 “左郎君,药煎好了。” 左衷忻闻声,立即起身端过,自己先尝了一口。他微微蹙眉,抬头问穆长青:“有糖吗?” “有樱桃煎,我去拿!”说着,一溜烟儿地跑去厨房。 左衷忻端着碗吹,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穆宜华说:“有些烫,我吹凉你就可以一口气喝下去了。这药就不能抿着喝……来。” 左衷忻扶起穆宜华,将药递到她嘴边。穆宜华闻着味道就皱眉头瘪嘴,左衷忻笑:“大夫来看过了,你脑袋磕破淤血良久未清才会发热,大夫在你脑袋上剌了一个口子放血才好的,这药也是必须吃的。吃得好才能好得快,才能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嗯?” 穆宜华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被哄着,乔擢英站在门外,看着二人轻声细语,眼睛都要看呆了。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樱桃煎来了。”穆长青将东西放下就赶忙拉着乔擢英出去了。 穆长青合上门,看见乔擢英的眼睛还盯着里面,一巴掌呼在他的下巴:“哎!瞧什么呢!还瞧个没完了……” 穆长青收拾药炉,乔擢英紧紧跟随其后,追问:“左郎君和穆姐姐,他们……他们……” “嘿嘿,对,没错,就是你想那样。” “我看你还挺高兴!” 穆长青诧异:“我为什么不能高兴?你看左郎君对我姐姐多好!” “我,你,我,她……”乔擢英语无伦次。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结巴了还……” “我……左郎君什么时候喜欢穆姐姐的?”乔擢英刨根问底。 “很早很早,在我姐姐……还是十三岁的时候。” “十三岁?他们那个时候就见过?” “见过,不过我姐姐那个时候根本不记得他。你说这缘分还真是奇妙啊……兜兜转转,二人竟还能相识相认。” 寥寥几句,乔擢英就已经在脑海里勾勒了一出有情人千里来相会的好戏。他呆呆地倚在柱子上,半晌无言。 院子里突然无声,穆长青奇怪地看向乔擢英,只见他怅然若失,口中喃喃不止:“晚了,实在是因为我晚了。君生我未生,君生我未生啊……” 穆长青乍一听还不知其中意,反复咀嚼,陡然尝出别的意味。他震惊地大张着嘴巴哑然失声,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道出真相:“你……乔擢英你……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你……” 乔擢英回神哀怨地瞪着他:“我十八了!你才十六!你才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穆长青根本不管他说的话,仍旧沉浸在自己分愤慨中:“你……乔擢英!我把你当兄弟,你你你你竟然想当我姐夫!” 乔擢英本就生气委屈,他以为自己这一趟千里赴险至少能在心上人心中夺得一丝地位,至少会比那个趁火打劫的汪老板高。好嘛,本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如此一看倒像是为他人做嫁衣。 乔擢英郁闷地开始踢地上的石子儿。 穆长青越看他越不顺眼,挤兑他赶紧走:“滚滚滚,我们家里不欢迎你!我也不想看见你了!” “穆长青!你有点儿良心!是谁去寿州把左郎君找回来的?” “你还说呢!我本以为你去寿州是因为你良心好惦念我们那点同窗兄弟情,敢情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我呢,只惦记我姐姐了!滚滚滚!不想看见你!” 乔擢英被穆长青撵了出去,乔擢英扒着门框:“那你下午还让我去汪府接春儿姐姐呢,你现在让我滚?” 穆长青微微一愣,又道:“那你接完再滚!” 乔擢英被挤了出去,气得他一脚揣开穆长青把持着的门板,伸手递进来一盒药膏:“行了啊,我这点事儿如今也就你知道,若是还想安生过日子就守口如瓶。左郎君也是我旧相识了,彼此见面多尴尬?” 穆长青接过那药膏笑道:“怎么?想贿赂啊?” “什么贿赂不贿赂,那药膏就是给你准备的!你虽没有穆姐姐伤得重,但那铁链和枷锁都不是什么轻便玩意儿,你自己记得按时用药啊。” 穆长青嗤笑一声:“切……看在你给我送药的份儿上我劝你一句,你趁早断了心思。” “凭什么?” “你喜欢我姐姐什么啊!全明州城难不成就我姐姐一个女人了?” “穆姐姐人美心善果敢聪慧,我为何不能心悦她?”乔擢英据理力争,“这世间就难找如她一般的女子!” 穆长青快刀斩乱麻:“你跟我姐姐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姐姐虽说如今只有二十一,但是我问你寻常女子二十一岁可有我姐姐这般坎坷?我们无父无母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你受过这样的苦?我姐姐的心性只有左郎君和襄……哎呀,只有左郎君这样的人才能契合!你别想了,你一个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纨绔子弟别给自己找麻烦害相思病了!我是为你好!” 乔擢英不信且执拗:“我爹娘把我关起来的时候还说是为我好呢,我听他们的了吗?” “你……”穆长青无语凝噎地摆摆手,“滚滚滚!不想看见你了!” 乔擢英“哼”了一声:“滚就滚!” 穆长青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大喊:“药膏!多谢啊!” 他也不管乔擢英听没听见,叹了口气退回屋内,正要关门,只见对面的茶摊子上有一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看着——是柳如眉。 她也正往这边看着,二人双目对视,都纷纷移开。穆家都是明事理的,虽然记恨柳家,但柳如眉一个闺阁女子事发前还偷偷给他们递消息,她有何辜?可话虽如此,人非圣贤,对于柳家人的偏见又岂能说没就没有。 穆长青看着他,叹了口气,转身要关门。 门板忽然被人抓住,柳如眉挤了半个身子进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穆长青震惊无奈又嫌弃的眼神张了张嘴,终是低下头去,好似在等待受害者的审判。 “你来干什么。”穆长青有些烦躁,“你不怕被你爹娘知道?” “我……你……”柳如眉满脸涨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 “傻子才不知道呢。”穆长青有意撒气,“我觉得我自己也像个傻子,巴巴地陪你玩儿那么久。” “那那封信……” “那封信看见了呀,但你写得是什么东西啊看都看不懂。你还指望你一写信我们就能消灾?有闲心说我们不如去天童寺为你父兄祈祈福积积德吧!” “我……”柳如眉自知理亏,但她好歹也是富贵之家女儿,从小娇养,哪有人敢向穆长青这样说教她?她心中气结,抬手就朝着穆长青的胸口一推,自己整个人挤进门内,一脚站在门槛上与他齐平对峙:“我自知我们柳家对不起你们,但这是我的错吗?柳家里里外外是我说了算吗?我担心表姐我还不能来看她,我只敢偷偷地躲在街角看你们每日进出的神色。若不是今日叫你发现,我现在还在那儿站着呢!你骂我说我,我都受着,但你得寸进尺,你欺负我……我,我就……” 她憋了半天说不出威胁的话,伸手又是将穆长青一推,穆长青脚下一滑,险些摔下门内的台阶去。 “你……”穆长青昂起胸膛要跟她继续理论。 柳如眉直接一脚跨进院门,与他怒目相对。 穆长青是被姐姐教训惯的人,眼前柳如眉的气势就如同穆宜华一般,吓得他直接往门边儿上的树荫里钻。 “这这这……这是我家!你你你你出去!” 柳如眉见他这怂样学着他结巴的样子笑出声来,拽过他的手放了一盒东西:“这是给表姐的药丸,我听闻表姐磕伤脑袋了,这是治内伤的。穆家已经有你一个傻子了,穆姐姐可不能摔坏了脑袋。你若是怕我在里面下毒,你就去找郎中来……”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怕你下毒……”穆长青嘀咕,“还说我傻,也不看看《儿女英雄传》是谁写出来的……” “瞎嘀咕什么呢!”柳如眉喝道。 “你,你再说我傻,我就不写卷三了!” “你敢!”柳如眉急了,直接凑到近前。 这下穆长青更是腿软,直接连退三步:“你,你一个小姑娘凑这么近做什么!” “你写不写卷三!?”柳如眉威胁。 “写写写,姑奶奶!”穆长青一下子都快分不清到底谁是受害者了。 柳如眉笑着退出门外,她抿着嘴瞧着穆长青,渐渐收敛嘴角:“我知道这回的事情父兄很对不住你们,但是……但是很多事情都是董芳绪叫人去做的……” “难不成没有你们柳家推波助澜?”穆长青反问。 柳如眉眉目一垂,声如蚊呐:“对不起……” 穆长青瞥着她,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也不关你的事,你能来看已是不易。快些回去吧,若是被你父兄发现,你也得遭殃。” 柳如眉松开抓着门板的手,走下台阶。穆长青仍旧看着她,朝她抬抬下巴:“走吧。”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眼前妹妹娇小可怜,穆长青心头一软,“哎呀”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他一回头,发现左衷忻已在身后站了许久,脸颊顿时通红。 穆宜华喊了穆长青进去问话,她头上缠着纱布,神色虚弱:“刚刚是不是二郎来了?” 穆长青点点头,左衷忻接茬:“柳家娘子也来了。” “柳妹妹也来了?”穆宜华震惊。 穆长青不停地给左衷忻使眼色,左衷忻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说道:“是啊,长青站在门口跟人说了好半天的话呢,期间还拉拉扯扯……” “什么拉拉扯扯根本没有的事!”穆长青连忙否认,他摊开手掌,“是她给姐姐送来了药丸!” 穆宜华与左衷忻看着穆长青着急的模样纷纷笑了。穆长青这才知道他们耍自己呢,“噌”地一下站起来:“我,我不理你们了!”说罢便跑出屋外。 穆宜华看着穆长青的背影笑了好一会儿,头倚着床栏,喃喃自语:“歹竹出好笋,真是不知道这样的一家人怎么能养出柳如眉这样的女儿。若是我日后生出恻隐之心对柳家手下留情,那必定是因为怜惜这个表妹。” - 左衷忻的到来让一切变得极为简单。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左衷忻这样的官都不知道比县令知府高上几级。此前穆宜华即使说干了嘴都无人会信的上官赐剑,左衷忻只不过点个头动个嘴巴便解决了。还害得知府县令满面大汗说要登门致歉,左衷忻只瞥了他们一眼,不置可否,却说到:“黄知府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给下属下达过游街的命令。” “绝无此事啊!”黄知府诚惶诚恐。 “可此事已然发生,穆娘子也横遭此祸,在明州城百姓面前颜面尽失,难倒不该有人为此负责吗?” “有有有。下官明日,哦不不今日,今日便叫人草拟文书,严明穆娘子委屈,替她澄清。也会惩治滥用私刑之人,左翰林尽可放心!” “今日我可放心,那明日呢?后日呢?明州如今不仅仅是南方一州,更是南朝的庆元府。这个位子有的是人想坐,有的是人能坐。黄知府……好自斟酌吧。” 左衷忻回了穆宅,还叫人提溜了想跑却没跑成功的老鸨来问话。 穆宜华精神头刚好一些,他不想让她太累,便在屋子里支起了屏风,自己和她一起审。 老鸨被左衷忻这个架势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她腆着颜笑道:“二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我就是个下九流的妓子,就不要同我一般计较了……” 穆宜华冷笑:“若是当日闹事时您也是这般谦逊,何至于此啊?” 老鸨抿抿嘴,心虚地不敢说话。 “我且问你,春儿被卖到你们那儿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她的陈家的良妾?”穆宜华盯着她,“说实话。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你若还不说实话,你觉得你的东家是会记你的好还是怕你说漏了嘴杀人灭口呢?” 老鸨神色难堪,她嗫嚅着嘴唇:“这……这赎金确实是有些高了,不若我们还您一点儿,这事儿就当翻篇儿了。” “说话。”穆宜华慢条斯理地同她讲话,却是不怒自威。 老鸨一下子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开始自己扇自己巴掌:“我真傻啊我是,我就是贪财!贪财啊!鱼龙巷的小黑您知道吗?他去我们那儿的时候,说有个好货要介绍给我,只要我将那个好货买下来,日后必定有人来赎,不管开多高的价格都可以。 “我不信,他就塞了我一百两银子,说这人就当作是我们两个一起买下的,日后赎金他也要分一点去。他既然给了钱,我便也信了他几分。当日穆娘子在公堂上说春儿姑娘是良妾,我是真的吓坏了。我真不知道啊……” 她言辞恳切,穆宜华却不信:“我脑子是磕到了,不是磕傻了。我也懒怠同你拐弯抹角,且问你一句,董芳绪有没有派人找过你?” 老鸨身形一抖,低着头不敢看穆宜华。 “我只是欠你钱,又不是欠你命。你若真是想要钱,我手下一个宅子一个铺子,怎么着都不会少你银钱。可你半月间登门数次,最后甚至是带了打手,你就是奔着我们家那柄剑去的。是不是?”穆宜华盯着她,“你早就知道我们家有兵器在,故意将我们逼到绝境,好让我们狗急跳墙,自我暴露。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董家?董家和小黑联手了,对不对?” 老鸨知道穆宜华聪明,可是没想到她那么聪明,被关在牢里那么久,刚放出来就能将事情梳理得有条有理。她汗如雨下,双手紧紧地绞着帕子,不敢说话。 左衷忻朝穆长青抬了抬下巴,让他拿上纸笔。 “识字吧?写吧。”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命令。 穆长青递上笔,老鸨连接都不敢接,“噗通”一声跪下:“左翰林,穆娘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的错,我给你们磕头了。我错了我错了,您……要不我把钱都还给您,我都换给您,我不要了,成吗?” 左衷忻垂眸看着她:“不敢写?怕董家找你麻烦?” 老鸨声泪俱下:“小黑和董家的下人都来找过我,说事成之后必定赏以重金。可如今……如今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我若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将董老板供出来,以后……我就是个女人,勉强识得几个字做些皮肉生意,我哪斗得过他们啊……” 穆宜华与左衷忻对视一眼,说道:“董芳绪能为了生意置我于死地,可见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样的人最是多疑,你今日来了我宅中,不管你是说了还是没说,他都会怀疑你。可若你今日签字画押,我得了证据去公堂上告他自是要你出面做证人,那我与你便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自会帮你。董芳绪呢?钱财买卖最是不牢靠,今日他能买你害我,他日他便能买凶害你。你自行衡量吧。” 穆宜华不疾不徐,最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穆长青见老鸨神色松动,递上纸笔。 老鸨将毛笔握在手上,抬头问道:“我今日写了,穆娘子真会帮我?” “你写完,我们各自签字画押,若是董芳绪真派人来找你,你就拿着这东西告诉他。若是你死了,他就是最大的嫌犯。”- 老鸨签字画押完,带上帷帽,叫穆长青从后门送出去到郊外的寺院避难。 穆宜华拿着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叠好放在枕头下。她叹了口气:“老鸨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以撼动董芳绪,何况董芳绪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的露面。那些被他派出去做事的人必定也都溜之大吉根本找不到……还得再来几个人。” 穆宜华细细思忖一番:“不知贾仁义如今是否还在城中……小黑他就是个赌徒,他根本不可能有一百两那么多钱,就算有也必定在一日之内被他花完。这钱不是柳家给的就是董家给的。当初教唆陈大娘子卖春儿的便是董家家奴,和老鸨合谋□□儿的是小黑,这一进一出……我看小黑这钱八成就是董家交待的。” 左衷忻道:“方才老鸨说,自那日后他便再没有见过贾仁义,会不会已经被……” “小黑虽贪又胆小,但是人很机灵,不至于偏信董家一点儿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如今已过去五日,他无银钱傍身也没有路引,必定出不了城门,不如在城中搜搜?或者……跟着董家的人一起找他。董芳绪若是还有人性但不至于如此担心,但就他对付我的手段来看,此人唯利是图,根本不顾及他人生死。董家的人找他,必定是要杀人灭口的。” 左衷忻听完点点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起身帮她安置身后的枕头:“你今日已经说了很多话了,该休息了。” 穆宜华没有反驳,顺从地躺下,看着左衷忻替自己掖好被角。 “贾仁义的事情我会去解决,你不用担心。” 穆宜华还想张嘴说什么,却被左衷忻抬手制止。他轻轻地坐在榻侧,拉住穆宜华的手细细摩挲:“宜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人无完人,不要太过苛求自己,何况你如今病体未愈,该做的事情我会帮你去做。我只希望你好好养病,后面的事儿才是你真正该出手的时候。” 穆宜华听完这话,闭上嘴巴,乖巧地点了点头。 左衷忻说完话却没走,穆宜华也没有赶他,只是任由他牵着自己看着自己。 “左郎君……” 左衷忻挑了挑眉,摩挲的手也停了。 “啊……泰、泰安。”穆宜华连忙改口。 “叫我吉郎吧。”左衷忻将穆宜华的右手整只拢进自己的手掌心,寸寸温暖熨帖着她,“这才是我的本名,我想让你这么喊我。” 穆宜华脸颊微微泛红,想喊一声试试看,却好似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口,憋着憋着又把自己给憋热了,连忙将手抽了回来,半张脸藏进被子里,用脚踢了踢左衷忻:“你可以出去了。” 左衷忻没有逼她,起身又将她脚边的被子掖好,替她放下帐子,轻声说了句:“我下午有事出去一趟,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穆宜华转头又问了一句。 左衷忻失笑:“入秋了,给你带梨膏糖。” 这几日侍奉汤药,左衷忻明显察觉穆宜华极其嗜甜——人喝酒要花生米下菜,她穆宜华喝药要蜜饯下饭。 穆宜华听见这个显然有些失望。春儿月份大了,身体也在汪家养好了,除了行动不便外并无其他不适。是以如今穆宜华变成了整个穆宅里最最金贵的人,可这金贵的人竟是只能粗茶淡饭,不允许被吃一丁点儿荤腥。 穆宜华已经想了很久的鹅肉包子了。 “可以买点肉吗?”穆宜华带着点小小的央求,“偷偷地吃,不让长青和春儿知道。” 左衷忻笑了一声,拒绝:“不可以。” 穆宜华还想说什么,但是又觉白费口舌,“哎呀”一声就翻身睡去。 傍晚左衷忻回来的时候,春儿正在院子里走动,乔擢英与穆长青在厨房里烧火做饭,乔擢英瞧了院外拎着油纸来的左衷忻一眼,鼻子哼了一声,继续揉湿哒哒的面团。 穆长青看不下去了,拿着菜勺教训他:“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你这水也太多了吧!” 乔擢英心中不畅快,和他吵:“那我是明州人,我哪会做你们汴京的菜嘛!” 左衷忻笑看了一眼俩小孩,敲门进了穆宜华的房间。穆宜华睡醒下床,正对着镜子拆纱布看伤口,左衷忻瞧见连忙上前帮忙。 脑后的头发缺了一块,穆宜华看着丑极了,直叹气。 左衷忻放下镜子,又替她换好药缠好纱布,将放在桌上的油纸推了过去。 穆宜华还沉浸在方才的悲伤中念叨:“后面秃了一块,丑死了。” 左衷忻笑道:“人都说是三千烦恼丝,少了还不乐意?” “不乐意。”穆宜华搭腔,“除非有肉吃,可你们都不给我吃肉。肯定就是因为不吃肉它才不长头发的。” 左衷忻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他点了点油纸:“拆开看看。” 穆宜华一脸难以置信,她将油纸拆开,鹅肉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又拆开另外几个,是大把大把的樱桃煎和梨膏糖。穆宜华悄悄地瞧了一眼半开的房门,嘿嘿一笑。 “吃吧。”左衷忻看着她,“他们不知道。” 穆宜华笑着捏起鹅肉包子咬了一口,她双颊微鼓,眉眼含笑,一脸开心满足。 左衷忻望着她,心脏犹如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不知是心疼还是心酸——如今的穆宜华吃上一口鹅肉包子竟然都能高兴那么久。他拿出袖中的帕子替她擦去嘴边的油腻。 左衷忻的眼神有些郑重又有些哀伤,看得穆宜华颇为无措。 左衷忻垂眸笑道:“以后不管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有我给你买。” 穆宜华听见这话,愣了半晌,忽然笑了出来。她咬着鹅肉包子,佯作不在意地将脸扭向一边:“哼,我穆宜华要自己赚大钱,才不要你的东西呢。” 第 137 章 秋季明州的海面寂静无声, 码头三三两两官兵巡查,几个船家窝在自己的船上饮酒作乐。码头附近的小巷子里几个黑影穿梭而过,扛着一个麻袋一个闪身进到了一个破屋子里。 麻袋被重重摔在地上, 里头的人被塞了嘴巴, 呜呜直叫。 五爷将麻袋解开, 小黑露了出来。他紧闭着双眼, 整个头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 嘴里的布团被拿掉,小黑立马说道:“我看不见看不见,我不知道你们长什么样啊。求求你们了,放我走吧,我什么话都不会讲出去的呜呜呜……” 穆宜华与左衷忻从暗处走来, 五爷看见他们点点头:“穆娘子左郎君,人给你们带来了。” 小黑闻声忽然睁眼:“怎么是你们?” 穆宜华手上把玩着匕首, 笑着逼近:“怎么不能是我?难道你更希望是董芳绪?” 小黑看着她手中寒光凛凛的匕首,连连后退,口中结巴:“我我……穆宜华,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我,我跟你道歉,但是杀了我……杀了我真的大可不必啊!你这样的人, 手上若是沾上了我的血, 岂不糟蹋了你。” 穆宜华嘴角仍旧噙着笑,在小黑的面前停下。小黑已是背贴墙壁退无可退, 大睁着眼睛盯着匕首。 “贾仁义, 我与你无冤无仇, 可从一开始你就招惹我欺负我。若不是我聪明命大贵人多,早就命丧黄泉了, 哪还有机会在这儿与你对峙?”穆宜华语气清淡,但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他。 她举起匕首怼到小黑的眼前,刀尖几乎与他的眼睫擦肩而过:“所以,从我走出牢笼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所有妄图置我于死地之人加倍偿还。你,就是第一个。” 穆宜华右手高高举起,眼里是猖狂的恨意。 手起刀落! “别别别,穆娘子,女菩萨,我错了啊啊啊啊啊——”小黑惊叫着用捆绑在一起的双手挡住脑袋,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好半晌,他才敢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穆宜华依然起身,匕首还在她的手中,没有滴血仍旧闪着阴恻恻的白。 他扭过头去,破旧的墙皮经受不住穆宜华一击,纷纷脱落,墙上留下深深一道辙。 穆宜华斜睨着小黑,不屑嗤笑:“孬种。” 劫后重生,小黑觉得自己脊背胯.下冰凉,低头一瞧,竟是尿裤子了。他连忙将缩起身子,想躲。不承想房间里已经响起了嘲笑声,五爷漕帮的弟兄们调侃揶揄:“哟,贾兄弟害人之事敢做,我还以为是个不怕死的呢,没想到胆子那么小哈哈哈哈……” “有手有脚却偷鸡摸狗,与人狼狈为奸,真是废物。” “废物”一词砸下,小黑身躯一震,他面色苍白屈辱,一言不发地蜷缩在角落,任凭谩骂数落。 五爷见状哂笑,走过去踢了他一脚:“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在我们这儿装什么可怜?” 小黑想去摸自己被踢的地方,却又不敢,只能悄悄地抬眼瞧穆宜华。 穆宜华居高临下,也不拐弯抹角:“你知道的吧,今晚是我们救了你。” 小黑如何能不知,董家的人已经找了他好几天了。他知道那个杭州的大官一来,穆宜华就死不了了。那么要死的那个人就变成了他,董家家大业大,董芳绪根本不会让自己徒留下那么多钱财去背人命官司,唯有一种办法可行,那就是找替罪羊。 无父无母,无宅无田,坐过牢有前科,人人喊打过街老鼠,自是最合适不过的。 老鸨数日前已经找不到人了,董芳绪能嫁祸的只有他了。 可他想活命,他真的想活命。 他藏啊躲啊,白天睡山里,晚上偷鸡蛋,只盼着能趁其不备逃出明州再也不回来。 可还是失策了,董家的人为了保董芳绪,几乎倾宅而出,布满了整个明州。 他以为今夜他必死无疑。 然而穆宜华救了他。 她应该是除了董芳绪以外,最希望他去死的人了,可她救了他。 “你救我,是希望我帮你作证人,对吧?”小黑看着穆宜华,“行,我答应你,只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后,送我出城。” 穆宜华瞥了下白眼:“我凭什么帮你?你眼下这个境况,还敢同我讲条件?贾仁义你这个脑子还敢去赌,怪不得输得倾家荡产。我只给你两条路,一条不帮我,我直接把你丢到大街上让董家的人带你上公堂,那你这条命可真就成贱命了;第二条,我们写完供词,你签字画押替我作污点证人,事成之后,我帮你在知府面前求情,让他量刑从宽。你选一个吧。” 小黑垂眸,半晌问道:“那我再出来后,还能去哪里呢?” 穆宜华拿过已经撰写好的供词放到他面前,又将印泥摆好:“善恶因果终有报,半点怨不得别人。你自己造的孽还是自己慢慢还吧。” 小黑别留在了漕帮,穆宜华与左衷忻拿着白纸黑字趁着夜色要离开。 漕帮的众兄弟抱拳相送,并一再自己定会将人好好看住。 穆宜华笑着回礼,随着五爷与左衷忻一同返程。 “五爷真是好福气,有这些过命兄弟。”穆宜华叹道。 “他们都是我在海运上认识的弟兄们,海上凶险,常有不测之事。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早已是生死之交。所以他们办事,穆娘子你大可放心。” “此次多谢您相助,来日有机会必定报答。”穆宜华学着他们江湖人的模样抱拳,“就送到这儿吧,告辞。” 送别五爷,穆宜华与左衷忻并肩走在街上。左衷忻担心她身子,扶着她手臂半刻都不敢松。 穆宜华故意作弄他,甩开他的手佯装要摔倒。左衷忻心头一紧连忙搂过她肩膀往怀里带,谁知穆宜华半分不羞,还依在他的怀里偷偷笑起来。 左衷忻双臂一滞,缓缓将穆宜华放开,脸色无变。穆宜华凑到他面前看他,只见左衷忻也无奈地盯着她,没说半句话。 但是她知道左衷忻必然是没有生气的,因为她看见他的耳朵一早就红了。 “老鸨和小黑都在我们手上,你何时告公堂?”左衷忻问道。 穆宜华浅浅笑着:“还不是时候。” 左衷忻伸出手牵住她:“你还想做什么?” 穆宜华没有挣扎,就让他静静牵着:“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要报答五爷他们。五爷本是漕帮的,当初没有战事,明州海商发达,他识罗盘会掌舵,几个月下来能赚不少钱呢,虽然那些钱全部都给巧娘了哈哈哈。 “可此前明州战况惨烈,柳家的海船停运,他和他的许多弟兄都少了可以依靠的营生,除了他以外还有不少人都只能在码头搬货为生,或者直接回家种地了。你说眼下这个时节,什么都要赋税,种地能出来什么?不饿死就已经是好的了。” “所以你想要柳家的海船?”左衷忻一针见血。 穆宜华勾了勾手指,笑道:“不仅仅是海船。我要柳家全部的家产,我还要坐上我外公曾经坐上过的位置,让他们看看,我穆宜华是凭自己本事的。” 左衷忻颔首,面上带笑却没有讲话。 穆宜华咬着下唇,拉了拉他的手臂:“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贪得无厌蛇蝎心肠的女人?即便是我母亲有家产可分,那毕竟也是过世的外嫁女了,她的子女还觊觎母家财产,就是无理取闹、得陇望蜀。” 左衷忻如何会这样想她?他素来都是偏心的。他巴不得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全部都是她穆宜华的。他庆幸穆宜华能逃出生天,他愿意让穆宜华借势耀武扬威,他想让穆宜华站在他的肩上去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柳家的家产算什么?即使是外姓,只要穆宜华想要,左衷忻便觉得那就是穆宜华的,谁都不能同她抢。 “不会。”左衷忻道,“你想要,我就帮你抢。”- 深夜董家灯火通明,三个被打死的家仆被人架了出去。 董老爷子坐于高堂之上,望着底下跪着的董芳绪,满脸冷肃。 “一个女人,一个才二十一岁的女人就把你逼成了这个样子?”他声如洪钟,一字一样犹如凿钉般敲进董芳绪心里,“大郎啊大郎,我以为你是继承我衣钵的孩子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董芳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哭腔:“我……我没有,爹,不是孩儿不好,是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她下作,她勾引……勾引很多人去帮她!爹,真的不是孩儿没用……” “勾引?”董老爷子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拧着眉心,“大郎啊,生意场上确实有用皮肉换交易的,但那关系就如同琉璃一般易碎。汪其越、乔擢英、左衷忻,这几个男人无不有权有钱有貌有势,若她穆宜华真的只是个以色侍人之人,他们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穆宜华是夏姬转世不成?你脑子呢?印书会以次充好,宴饮会节省食粮,如今怎么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想想清楚?就知道耍小聪明?” 董芳绪汗如雨下,脊背叠起层层寒毛,根本不敢接话。 “我以为你只是小时候爱诓骗长辈耍手段。不承想如今这么大了,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连那两个下九流的人你都没能抓回来。”董老爷子长叹一口气,“这两个人若不是逃了,就是在穆宜华那儿。若真是这样……” 董老爷子瞥了董芳绪一眼,眼睫的阴影盖在面颊上,犹如暗夜烛火中可怖神像:“若真是这样……那穆宜华一纸状书将你告上公堂,我们董家的脸面就全让你给丢尽了。” 董老爷子起身离开,却没有吩咐董芳绪也起来。他仍旧跪在地上,秋夜冷风吹进缝隙,屋中烛火摇曳,董芳绪冷得打寒战却无人敢给他送寒衣。 丫鬟们窃窃私语,瞧见了孤零零立在堂下的董芳延。 “秋夜里凉,三公子您身子又素来不好,还是快些回屋吧。” 董芳延神色落寞,他怀里还抱着一件披风:“可是大哥……” “唉……谁不担心大公子啊。可是老爷来了,我们都得听老爷的不是?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别惹老爷不高兴啦。” 董芳延点点头,说一会儿就走。 丫鬟们告退,远远地悄声道:“三公子虽是庶子,但与大公子感情倒是颇深。” “谁说不是呢,若是身子骨再好点啊,这份家业指不定是谁的呢……” “嘘!你说这话不要命了啊!” “哎呀,本来就是嘛!如夫人才是老爷最喜欢的夫人啊……” 更深露珠,董芳绪已然靠在椅子上睡着。 董芳延远远地望着堂中的兄长,轻拂去自己肩上发梢露水,将披风披在自己身上,转身抬步往自己屋走去。 第 138 章 董芳绪做得再不对, 那也是董老爷子亲生的孩子。董老爷子唉声叹气数日,向穆宜华提出私了,她想要什么条件, 只要他们董家能做到, 那就可以。 可穆宜华连家门都没让董家家仆进, 直接给他们吃了闭门羹。 因着左衷忻在, 董家没法再三打扰,只能引颈就戮等着穆宜华去击鼓鸣冤。 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知府贴出了为穆宜华伸冤的告示,惩戒了滥用私刑的狱卒, 却始终没有要为穆宜华升堂的动静。 董家等急了,尤其是董芳绪, 连日来吃不好睡不好,仿若无时无刻有一把刀悬在他的脖颈上,只等穆宜华现身,那把刀就会断绳落下。 可刀没有落下, 族老来了。 董家在明州家大业大,族中长辈也不在少数。董老爷子也只是在董府称作老爷,可在那些族老面前, 他也能算个年轻人。 族老的造访, 让董芳绪顿感不妙。只见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为首一人从胸口掏出两张纸, 抖搂在董芳绪面前, 问他:“这上面写的, 是真的吗?” 董芳绪耳边轰雷掣电,他连忙上前将纸张从头看到尾。那些只有他、老鸨和小黑三个人知道的事情正白纸黑字地写在上面, 一字不差。 不用问,他都知道是谁散布的消息。 穆宜华想他死,但是他不想让他那么简单的死,能用钝刀子凌迟,那就用钝刀子一点点割他的肉。 “大郎啊大郎!”族老懊恼,“你是长房嫡长孙,大好前程为何如此自毁啊!你告诉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上面的是不是真的?” 董芳绪没有开口,董老爷子一把夺过纸张,看着上面的字直发抖,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他知道自己儿子做了一些荒唐事,但知道个大概与明明白白写在纸上是不一样的。他会为孩子狡辩,会不由自主地替他找寻借口理由以减轻他在自己心中的罪名。 可白纸黑字不会假,这手印也不会假。 证词就好像是一把利剑,将他那个从小恭谨谦卑顺从的孩子,劈成两截,血淋淋得摆在他面前,让他看看他的孩子究竟是什么可怖模样。 可是为何呢?他的孩子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自小自己就对他相当严苛,但凡做错一点事儿自己都会及时纠偏,为何会这样呢? 面对众人的质问,董芳绪从头至尾都没有讲话。 他的沉默给了答案,族老拄着拐杖掷地有声:“孽障!孽障啊!我们董家怎的出了你这个歹毒心肠的孩子!董乾,你教子无方,如今儿子酿此大祸,你务必给我们所有人一个说法!也要给穆娘子一个说法!” 他拿起纸张点了点:“这显然就是那位穆娘子有意让我们知道。她也懂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给我们留了脸面,要我们自己解决。穆娘子手中人证物证俱在,若是告上公堂,我们所有董家人都得跟着你们丢脸!穆娘子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你们……也不可再做错事!” 族老又留了一会儿,教训了一句,便要起身离开。 为首那人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董芳绪,朝着堂屋末端抬了抬下巴——董芳延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悄无声息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垂首肃立。 “董乾啊,我以前说过,你对孩子是最不偏私的。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你都让他们识文断字,晓诗通数,那时只当你是为父宽厚,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未雨绸缪了啊。” 他们浩浩而去,徒留下三位父子和桌案上的证词。 堂中良久无言,尘埃寂寂。 族老留下的话让董芳绪害怕,他瞥了一眼父亲和弟弟,强忍着情绪开口:“父亲,我……我以后不会了,我……”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了董芳绪的脸上,董乾打得右手发麻,董芳绪的脸也瞬间涨红,火辣辣的。 “孽障啊,孽障啊——”董乾哀叹嚎天,想离开,却顿觉心中绞痛,捂住胸口软到在地上。 多时未出声的董芳延连忙上前扶住董乾,焦急喊道:“爹,爹……快!叫郎中!” 董乾摇摇手:“爹没事,没事……” 董芳延握着董乾冰凉的手捂在胸口,转头看向哥哥,神色尴尬又羞愧。 他小娘是主母的陪嫁丫鬟,后有身孕被纳为妾室,因孕中休养不足,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直到十五岁,董芳延还是个药罐子。他读书虽胜过兄长董芳绪,但董家根本不会让一个庶出病痨子做大当家,是以他从来没想过那些事。 是的,他从来没想过。 董芳延看着他大哥,敛下了眼眸,想说什么,终究是欲言又止。 董芳绪也想来扶自己的父亲,却被董乾一把推开。他抖着手指着董芳绪,牙齿气得打颤,半晌才从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老父亲心痛,却也不想在自己儿子面前落泪。他撑着小儿子的手慢慢起身,只丢下句“你给我继续跪着”,便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 董芳延搀扶着董乾走到院子里,他轻声说道:“那穆宜华此前就和大哥有矛盾,后来她抢了我们董家的生意,大哥一时情急气上心头才会酿成大错。爹,大哥就是太想成功了……他害怕让你失望。” “难道今日之事就不会让我失望了吗?”董乾叹气,满目沧桑,“我为他铺了多少路,他竟还能走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难道我真的看错了?” 董芳延没有讲话。 “这穆宜华……杀人诛心啊……”董乾摇头,他拍了拍董芳延的手,“这些时日,你大哥不能外出露面。你也是会料理生意的人,这几日你就跟着我好好安顿局面。家中之事虽乱,但绝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尤其是家中的伙计。人心易散,到时候不止是你大哥,整个董家都怕是要折了。” 董芳延恭敬地点头颔首:“父亲放心,儿子定为父兄分忧。” 董乾上下打量他良久,开口:“你是个好孩子,父亲一直知道。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就有多少回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 - 董芳延是个会做事的人,不,应该说向来是个会做事的人。他虽从不曾经手家中事务,但上手极快,许多生意只消掌柜们讲上几句便可领会,好似天生就通晓一般。 谁都想不到,那个隐匿在家中角落的庶子,成了漩涡中力挽狂澜的人。 族老虽和董乾他们关系远,却是最担心董家生意的人。这几日时常拿出东佃的款儿来董家各大铺子巡查,问问收成分红和其余亲戚东佃的情况。 掌柜的们不敢说太多话,照着董芳延教的套路敷衍过去。族老问不出话来,嘀咕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过不了半个月又来,他们直接去找董芳延要说法。却也不知董芳延到底说了什么,族老们一改先前刻薄担忧的模样,也不去找店里的掌柜了,直奔董乾那儿去劝他。 劝什么?左右不过继承人的事情。 董芳绪的名声算是在族中毁了,没有哪个长辈愿意让这样的小辈继续把持家中事务生意的。董芳绪被关在房中反省,董乾闻言也只是叹气,董芳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把精力投在生意上。 可也不知道是谁在董芳绪面前说了什么,一日晚上他冲出房间直奔弟弟的屋子,将还在书桌上算账的董芳延一把揪起来拖到院子里打。 “是你!是你散布的消息对不对?你和穆宜华串通好的!对不对!对不对!”董芳绪红了眼,嘶声力竭地叫喊,他攥紧了拳头一下下发狠地砸在董芳延的脸上,“是你!就是你!是你和那个贱人联合起来陷害我!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们见面了!我看见了!老鸨和小黑是不是在你那儿?就是在你那儿!我知道——” 下人们尖叫着将人拉开,董芳绪像是发疯了一般又冲上去与弟弟扭打在一起。 董乾连忙赶来,叫仆人封锁院子将二人分开。董芳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也不停地往外冒着血。 郎中被叫来看病,闻风而来的还有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族老们。他们仍旧摆起那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口中唉声叹气,半句离不开董家的将来。 拐杖杵在地上咚咚的敲,敲得董乾心头直跳。 他一忍再忍,如今家中混沌,也不知是谁人将这般兄弟阋墙之事传出去,闹得他年过半百颜面尽失。董乾忍不住了,他挺着腰背,双眸直直地盯着赶来的族老们,冷声开口:“叔伯们若真是无事,不若找个打扫打扫自己屋子。整日朝我们家里赶,不知道的还以为诸位才是这家家主呢。” “你——”族老伸手指着他控诉,“你养出这样的儿子,谋财害命丧尽天良。如今好歹还有个弟弟,竟还要手足相残,董家这般家业也不是你们家挣出来的,虽然你们是头功,但这么多年,我们难道没有投钱吗?都是生意上的事,凭什么我们就不能管了?要我看啊,趁早把人换了。这样的儿子要是在我家早就被我打死了,也就是你,还当个宝贝!” “老杀才!!!”董芳绪的嘶叫响彻夜空,“你们这群吸血蠹虫!!!见钱眼开,趋炎附势的小人!!!” 族老闻言也不对骂,他一些鄙夷不屑地对着董乾朝董芳绪的屋子使眼色:“你自己掂量掂量吧。都是儿子,都是跟你姓的,你又在乎什么?穆娘子能让我们家事私了已是极大宽容,早做决断吧!别到时候难以收场,各自难看。” 董芳绪还在屋里叫喊着,叫着爹叫着娘,显然已是不清醒了。 董乾望着紧闭的房门,敛起神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那天起,董家的仆人被下了命令——若是大公子不好,那这扇门便不必再开了- 府衙的传召是什么时候送到董府的,仆人们记不太清了。那会儿的他们正聚在一起给关在屋子里发疯的董芳绪喂药。董芳绪不喝,还咬人,口中一直嚷着“有人要害我”“我弟弟要害我”。 他们无奈,只能将人绑起来,强行掰开嘴巴喂。药汁从他的嘴角滑落,里衣被浸透,一圈圈泛出褐色的如泥潭一般的印记。 外头洒扫的小厮匆匆跑进来找管家,说是府衙传召大公子。 官家奇怪,问为什么。 小厮说:“穆娘子击鼓鸣冤,要当堂状告大公子。” “让她告我!让她告我啊!哈哈哈哈——”董芳绪咬牙切齿,他一把推开仆人,冲到小厮面前抢过召书,“这个贱人,和董芳延联合起来坑害我,他还有脸状告我?!哪来的脸面状告我!” 董家上下被打得措手不及,他们都以为穆宜华将证词交于董家族人就是要狠狠打压董芳绪在族中地位,将他从少东家的位置拉下来。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没有动静,他们都以为这事已然过去。 可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阖府上下都慌了神,尤其是那些个扛不住事儿的族老,一个劲儿地叫苦连天。 董乾被气得涨红了脸,他于堂中大吼闭嘴,指着族老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词儿难听就往外蹦什么词儿。族老听得直喘粗气,拎起拐杖就要打。 众人尚未阻拦,外头衙役拔刀震慑,堂中霎时安静,无人再敢言语。 衙役提着刀尖指了指董芳绪:“给我们走。” 董芳绪愣了半晌冷笑一声,走到水盆边上沾湿手,拢了拢凌乱的发髻,换了身衣裳跟着衙役出了门。 “去把小公子叫来。”董乾吩咐。 “已经派人去找了,说是一早去巡店,也不知走到哪家……”管家话未完,只见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匆匆而来。 “二公子,他、他摔伤了……”小厮气喘吁吁,“早上从马车上下来,不小心打了滑,如今还在医馆里躺着呢。” 简直就是祸不单行,董乾像是一夜白头,咬着牙硬撑着去了公堂。 自从替穆宜华伸冤的官榜贴出后,酒馆茶肆像是有说不完的故事。那些说书人不知都是从哪儿搜罗来的消息,能从穆宜华大战小黑一直说到左翰林英雄救美。故事的女主角素来没变,倒是男主角换来换去,最后落在了左翰林身上。 有说左翰林因穆娘子仗义资军而喜欢她,也有说左翰林就穆娘子就是顺手的事情,不过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众说纷纭,可见就是没人敢去问本尊。 今日升堂,故事里的男女主俱在,现成的好戏谁不想看呢? 穆宜华今日打扮得干练,她将头发尽数盘在头顶,短衫用襻膊束起,露出嫩生生的手臂抱臂胸前。穆长青、老鸨以及小黑站在她身后,四人看着董家人浩浩荡荡而来,衙役将人拦下,只让董芳绪进去。 穆宜华看着府衙外密密麻麻的人,叹道:“今日要是在外头卖瓜子花生可赚大发了……” 衙役敲起棍子,穆宜华回神,百姓肃静,左衷忻与黄知府一同落座。 惊堂木一响,知府高喊:“升堂——苦主何在?” 穆宜华上前一步行礼:“民女穆宜华状告董家少东家董芳绪,乘人之危教唆孤母寡妇贱卖良妾,逼良为娼,害我姐妹沦入风尘;明知贾仁义与我素有过节,待他出狱后非但不教导他改邪归正,仍利用他教唆老鸨买良为贱。事情败露后,董芳绪□□,欲除贾仁义而后快。若非漕帮兄弟救下,如今贾仁义已是刀下亡魂。别说作证,怕是都要成为他董芳绪的替罪羊!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忘八端之人,还望知府大人按律处刑,以儆效尤!还明州百姓一片清明!” “你闭嘴!”未等知府发话,董芳绪就要冲过来。 穆长青一下子闪到穆宜华面前,一脚踹在董芳绪身上:“滚开!离我姐姐远点!” “穆宜华……你个贱人……你联合汪家乔家来打压我,污蔑我!你不得好死!” 穆宜华冷笑:“我实在不知董老板说得是我还是你自己。当初盗印我书籍的是你,粗制滥造的也是你,现在算计陷害、□□的都是你。证据凿凿,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你……你还串通我弟弟……你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你既要告上公堂,又何必提前将证词传于董家!你分明就是杀人诛心,你就是想看着我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死在你面前!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觉得自己有半分与我不一样吗?” 穆宜华目露疑惑,嗤笑:“先前传言都说董老板疯了,我还不信,如今一见,倒不只是疯了还傻了。我何时将证词送于你们董家?这东西送到你们手中才易生事端,指不定来个张冠李戴,指鹿为马,那我找哪儿说理去?” “你……你……”董芳绪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开始哈哈大笑。他转身看向站在门外的父亲与董家族老,大喊道,“看看吧,看看吧,这就是你们想着可以取代我的好弟弟。是他!都是他!我说了吧!就是他散布出去的消息!” “不可能!”董乾闻言目眦尽裂,他指着穆宜华大喊,“是你,你在撒谎!” 穆宜华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展开,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证词,她拿着纸张过堂,又折返来到董家人面前,一字一句嘱咐:“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一样的。” 董乾的眼睛都要看出血了,事还是那些事儿,只不过他们看见的那些遣词造句不同,有些还添油加醋。他还想伸手细看,穆宜华一缩手冷笑:“我这份证词按了手印,您看见的那份如何?我可从来没有给你们任何消息,怕不是你们自己人吧?” 此言一出犹如五雷轰动,董芳绪身如筛子,口中喃喃念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穆宜华将所有证词上呈,老鸨与小黑二人皆乖顺地认罪伏法。 左衷忻在侧,黄知府根本不敢得罪穆宜华,佯作严肃地板着脸接过状书和证词。他又敲惊堂木,问董芳绪可有辩解。 董芳绪无有辩解,也不认罪。 黄知府眯着眼看着他:“若无辩解,沉默便是认罪。来人,拿下,羁押大牢,择日处刑。” “慢着!慢着!”董乾跻身上前,他走到堂上,“噗通”一声跪下。他年纪大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觉得十分艰难。董乾叩首,拱手道:“黄知府,你在我们明州也有好些时日了。我们董家是如何为明州尽心尽力的,您是看在眼里的!明知学堂,慈幼院,安怡院……那都是,都是我们董家盖起来的啊。还请您看在我们董家几十年为明州贡献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吧!” “从轻发落?”许久未说话的左衷忻忽然开口。他绯红官袍加身,乌纱帽戴在头上,眉目清冷凌厉,话语也犹如刀子,“您要知道,若是那日本官不曾恰巧路过,若是百姓不曾替穆娘子鸣冤,那穆娘子就不仅仅是没有‘从轻发落’了,而是流配千里。您最好想想,若您是穆娘子,寡姐带着幼弟来明州城谋生,却被城中豪绅这般算计,您能活下来吗?劝人容易劝己难,您还是让令郎……好好赎罪吧。”- 董芳延来得不是时候,他让下人搀扶着他挤进人群。董家族人看见他,犹如避瘟神一般躲避。 他看见董芳绪被带上枷锁,衙役牵着他下堂,百姓无不唾骂,可看见董芳延后又纷纷远离。小黑和老鸨也被带了下去,小黑情急之下攥住穆宜华的衣角求情,被左衷忻一把拂开。 百姓们也逐渐散去,有些认识董芳延的人从他身边路过,不由得嘀咕:“诶诶,这就是那个董芳延。为了家产可真是心急,竟然还编造罪证在族中散布。那个董芳绪不是什么好人,我看这个他也不是个好弟弟……” “就是……董芳绪迟早坐牢,他就那么心急……欸快别说了,看过来了,走走走……” 董芳延听得糊里糊涂,看见父亲和族老们从府衙出来,他连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去。 众人见他脸色皆是一变,董乾眼里浑浊,他沙哑着嗓子问道:“是你吗?是你在族中散布那些罪证的吗……” 董芳延猛地愣住,他极力辩解:“不是我,父亲!” 董乾定定地看着他,轻笑一声,好似一夜苍老:“这就是我的好儿子们,好儿子们啊……” 第 139 章 城中传言, 董家怕是要完了。 董芳绪前几日被定了罪,他在狱中妄图自裁,被守夜的狱卒救了下来就一直用绳索捆着, 嘴巴里也塞了布团, 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拿出来。 董家的族老亲戚们纷纷要求收回自己的份额, 拿了银钱便走, 老死不相往来。 董乾回府后一病不起,清早醒来喉头涩得连话也讲不出来。 董芳延一人守着落寞空庭,偌大宅院,形影相吊。 小厮丫鬟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不敢低语。董芳延瞥了他们一眼, 指甲嵌进掌心,沉着脸转身走出宅子。 穆宜华这几日过得不错, 董家的大仇得报,她安心地睡上好几日,每日三竿才起,不是去监督弟弟的学业就是自己上街去看看近日时兴的书籍。不过大多数的日子, 她仍旧是待在家里,时不时地望向门外,像是在等人。 今日也确实有客人拜访, 穆宜华见着来人, 一点儿都不意外。她一甩手便招呼道:“穆长青,看茶。” 董芳延根本没有心情喝茶, 他几步冲到穆宜华面前质问:“你骗我!你说过你不会将兄长告上公堂!如今又是怎样?我们董家如今这般, 你满意了?” 穆宜华微微仰着头, 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对啊,甚是满意, 如何?本就是你先来找我做交易的,你自己也没有安好心呀。况且你父亲早就来问我买证词,开的价格可高了我都没卖。你怎么就觉得我真的会和你达成交易呢?” “父亲买证词是为了包庇兄长,我根本不会如此!何况我与你早有协定,日后若是我当上董家家主,生意场上也必定会让你三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们相识一场,你就要这般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穆宜华反讽,“我与长青一双无父无母的姐弟,不过就是想安静做个营生在明州讨个生活,你们董家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那个董芳绪还串通狱卒私加刑罚让我们在整个明州城的百姓面前颜面扫地,那个时候你们有想过对我们网开一面吗?没有! “董芳延我告诉你,你倒也不必将自己摘得这般干净。质问我之前,你先问问你自己对你父亲,你兄长,乃至整个董家安得什么心。”穆宜华盯着他,“你既要董家家主的位子,又不想我毁了董家的名声,好让你坐拥财富东山再起。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该还的,终究要还。该遭的报应也一样都不会少。你们,贾仁义,花妈妈,当然……还有柳家,一个都不会少。” 穆宜华要的仅仅是董芳绪受惩吗?不是。 董芳绪这般猖狂,是因为他有财有势,他有董家。只要这个董家还在一天,那她穆宜华在明州此生都没有安宁之日。董芳延会变成下一个董芳绪,下一个上位者又会变成董芳延,绵延无绝。 她要的,是永无后患。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么大那么阔绰的家族,只有从里面开始烂才是最好击溃的。他们早已危如累卵,穆宜华不过就是轻轻一推,他们便一夕顷刻,高楼倾塌。 董芳延托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把穆宜华杀了吗?有用吗?终究是他们错在先。他们错在先。 穆长青看着董芳延离开,拿着锄头牵着发财从房间里出来,他探头探脑:“幸亏没动手,你们方才吵得好凶,我都做好准备了。” 穆宜华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姐姐,你真的想好了?”穆长青问道,“柳家……” “我要柳家的家产。”穆宜华目视前方,却不知道在看什么,语气沉稳又坚定,“这世间的一切根本不能依靠他人慈悲忍让,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即使背负骂名羞辱,我也要将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抢过来,所有人都挡不住我的脚步。”- 菁华书局重新开张,穆宜华的生意终于步上正轨,穆长青也继续回到学堂上学,春儿在家中安胎。左衷忻已在明州逗留多日,终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那日穆宜华站在他身前,挽留也不是不挽留也不是。 “这回要去哪里?”穆宜华问道。 “襄阳。”左衷忻回道,“襄王殿下、越将军李将军都在那里等着我。” 穆宜华垂眸:“你实在不该为我来到这儿……” “你不必自责,我来明州,殿下也是准许的。寿州大捷,他前往襄王府与金人做最后的清算,我启程后直奔襄阳府与他们会合便可,并不麻烦。”左衷忻道,“何况……若是他知道你还活着,说不定自己就直接过来了。” 穆宜华失笑:“三哥是个以社稷为重的人,才不会为我这样。” 左衷忻眯眼:“那看来在下在穆娘子心中是个昏聩之人了?” “哎呀!”穆宜华打了他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谢谢。” 左衷忻垂眸看着她,柔情似水,浅浅一笑:“你自己数数你跟我说了多少遍谢谢了?日后我再帮你,我也就不要这口头感谢了,我要真真切切的感谢。” 穆宜华眼睛一转,瞧着他,轻声问道:“那你要什么答谢?” 四下一时无话,二人面面相觑,穆宜华能看见他轻颤的眼睫,听见他微变的呼吸,秋风带来他身上的气息,清淡好闻。 左衷忻没有说话,忽然抬手在穆宜华的额头上轻轻一弹。 “啊。”穆宜华捂住脑袋,“你打我干什么?” “先欠着吧。”左衷忻笑道,“总有能问你拿的时候。” 穆宜华看着他,抿抿唇:“为什么不想就要呢?” 左衷忻失语,他张了张口,想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宋金交战多年,谁都不知道战争会不会结束,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或者说是……能不能活下来。 一切都是未知的,不定的。 穆宜华此生已经受够了生离死别,他不想让她再受牵绊再伤心了。 不许诺,若是他遭逢不测,她或许还能从过往中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若是现在就许诺了,那于她而言,又是一份痛苦的回忆。 他不想让她如此煎熬。 他就想让她开开心心的,自由自在的。 “如今你在这里,我总是会回来的,又何必拘泥于朝朝暮暮?”左衷忻望着她,“你不相信我吗?” 穆宜华若是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为了江山社稷,他是必定要离开的。 千山万水路迢迢,形单影只念遥遥。 她能做的,也只有千里寄音信,唯愿平安了。 左衷忻的离开,让穆宅安静不少,又恰逢明州入冬,连着穆宜华整个人都变得萧索了一些。 穆长青不想看姐姐这样,便要春儿拉着穆宜华一起做针线给即将出世的小宝宝做衣服。穆宜华哪会这么细致的活,学了半天就不学了。可一闲下来,她的眉眼又耷拉着,除了算账,其余的时间就是看天看云看猫看狗。 穆宜华眼中无光,可谁都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日长青下学早,绕了些路去前街药铺拿春儿的安胎药,正要走却见一眼熟的丫鬟走进来,低声同掌柜的交代了几句便立在一旁等药。 穆长青上前几步将人认出,惊呼:“妙音?” 妙音扭头一看竟是穆长青,脸颊一垮,狠狠地等了他一眼,拿上药便走。 穆长青觉出不对,连忙上前拉住她:“怎么了?你们家姑娘生病了?” 妙音一甩手,没好气道:“我看在我们家姑娘的面子上叫您一声表少爷,不然要是我自己的意思,根本懒怠搭理你。”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妙音就是那会儿给穆长青和柳如眉传信的贴身丫鬟,对柳如眉百依百顺,心热的很。往常送信时,妙音都是对穆长青好言好语好脸色,今日见她这般愠色,必定是柳如眉出了什么事情。 妙音嘴巴一瘪,话还没说,眼泪倒是先出来了:“我们姑娘……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们姑娘被打了!半张脸都肿起来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一头蠢驴!每天只会嗷嗷叫,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穆长青百口莫辩,只好先问柳如眉近况,“那,那表妹她现在怎么样了?” “表妹?什么表妹?谁是你表妹!我们家姑娘有你这样的表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穆长青听见这话心里来气,小声嘀咕:“那我们家摊上你们这样的舅家还倒了八辈子血霉呢……” “你……”妙音耳尖一下子就听见了,直接将药包往穆长青身上甩,“好啊!我如今算是看透你了!我本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书读得不错,人也长得还行,可就因着这一层稀奇古怪的亲戚关系,我只好叫我们家姑娘别再惦念。现在看来,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好货,是我们姑娘看走了眼!我今儿就去告诉她,好叫她断了这个念想!” 妙音一连串儿的话砸在穆长青身上,让他有些发蒙:“你,你说什么?谁惦念谁?” “呸!”妙音啐了他一口,“哪有谁惦念谁?没有!只有吕洞宾惦念那只咬他的狗!” 穆长青话有点说不囫囵:“你等等,你……你告诉我她伤哪儿了?哦哦哦,脸是不是?她是不是被柳靖远打了?还是柳昌邑?这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谁准许你这般说我们主君的话!” 这回穆长青理直气壮起来:“我告诉你,你们柳家只有你姑娘是好的,别的一个都不好。你且告诉我她是因为我才被打骂的,对吧?” 妙音抹眼泪:“姑娘与你通信的信件被大公子翻找出来了,一把火全烧了,还有你写的那两本书。就连姑娘去穆宅看过你们,老爷和公子也都知道了……” 听完这话,穆长青怒从心中来,他咬牙切齿:“为了这么点事儿就把自己女儿打得那么狠!妙音,今日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心中必定记着。一会儿我再给你们买点药膏,你回去让你们家姑娘用着,若是不够了,用着好与不好都要告诉我。还有,你……你替我给她带句话,是我对不住她,我也不奢求她原谅我,但我一定会帮她的!我也知道,柳家做的事与她无关,我……我是一直记着她的好的。” 这话奇怪,像个负心汉决计要负责一般视死如归。妙音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从药铺出来,往她手里又塞了几盒药膏:“掌柜的说这些都好用,你且拿去给她用着。你好好照顾她。” 妙音也不推辞,垮着脸接过药膏:“照顾姑娘是我分内之事,哪用得着你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表少爷吩咐。” 穆长青带着一肚子气和疲惫回到家中,穆宜华正在给发财顺毛,两只猫一只趴在穆宜华脚边,一只趴在她背上。招财见穆长青来了,便从穆宜华的背上跳下屁颠颠儿地跑去蹭穆长青。 可穆长青没有像往日那般将它抱在怀里摸,而是叹了口气将安胎药放好,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穆宜华与春儿察觉出不对劲,她起身去穆长青屋中问道:“怎么了?” 穆长青对穆宜华向来不藏事儿,他兴致不高:“我在药店遇着妙音,如眉和我的事……柳家知道了。” 穆宜华轻笑:“这话听着怎么像你们私定终身决计私奔而后被捉住了?” 穆长青“啊呀”一声,烦躁地揉自己的脑袋:“她被她父兄打了!” 穆宜华脸色一变:“就为了这些事儿?” “真是什么样的一家人啊……”穆长青叹气,他仰头看着姐姐,“姐姐,柳家你打算怎么办?” 穆宜华敛起眉目:“他们杀人借刀,什么把柄都没留下,我们也无法像对付董家那样去对付他们。何况他们在族中并不受待见,柳家偌大的家产都快被他们败光了,哪需要像对付董家那般费力?再者,我不想如眉妹妹受到伤害。柳家即使再有错,那也是她的父母兄长。我们两家关系再远,也是名义上的亲戚,亲戚撕破脸皮,不管对谁,日后都是心上疙瘩,难以消除。 “柳家也是我外公家,是我们母亲的本家,再怎么样都不能真的让柳家倾覆。最好不过他们自己……拱手相让。” 第 140 章 秋夜寒冷, 穆长青揣着手炉站在街边跺着脚。路上偶有行人路过,他便立马侧过身子不让人瞧见自己的长相。 柳府的后门被悄悄打开一道口子,穆长青连忙上前几步, 轻声问道:“如何了?你家姑娘可还好?” 妙音不敢太过张扬, 半个人隐在门后, 缓缓点头:“姑娘涂了你给的药膏, 消肿许多。刚吃了药,睡下了。” 穆长青长吁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柳靖远和柳昌邑可还有为难她?” 妙音摇头:“近几日姑娘病着,老爷和少爷也觉着自己下手太重,心有愧疚, 没有再理你与姑娘的事儿。穆小郎君,如今风口浪尖, 您还是别再来了。若是让旁人看见了,连我都得遭殃,到时候谁来照顾姑娘?这府里还有向着姑娘的人吗?” 穆长青低头不言,他自知理亏, 在妙音手中又塞了一盒药和一封信:“我,你……你记得把这个给她。我走了。” 穆长青满脸赤红地跑开,险些撞到路上的马车。妙音望着他远去的无措背影, 失声一笑。她将后门关上, 转身就将药和信递给了站在墙旁的柳如眉。 “姑娘自己看吧!”妙音努努嘴,“我看我如今就是《西厢记》里的红娘, 就帮着张生和莺莺青鸾传书。” 柳如眉面颊一红, 用手肘顶了一下妙音:“再说打你了!” “真不知道姑娘你看上他什么了!都说读书人最是负心, 我看他……他八成也是!”妙音故意调侃,惹得柳如眉急了。 “你知道什么!若他真因为这些事情不管我了, 那才叫真正的负心。你可曾瞧见他不管我了?”柳如眉争辩,“这么晚了……天又这么黑……不知道他得多久才能回家呢……” 那晚的穆长青确是很晚回的家,他从巷口转出来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醉酒归来的柳昌邑。 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哥斜倚在家仆身上,歪歪扭扭,满嘴囫囵:“喝,我还要喝……翠娘!上酒!一起喝嘿嘿嘿,一起喝……” 两个家仆架着他艰难走着,还不停规劝:“大公子,我们快到了……我们先让小五去探探路,万一老爷夫人还没睡,我们这样进去指定又要挨骂了。近几日老爷因着穆家之事心烦气躁,可不能再让他生气了。” “回家?”柳昌邑不悦,“哪个跟你说要回家了?我,我不是要上翠娘房中歇息的吗?你们给我架回家做什么?啊?!” 家仆无奈气喘吁吁:“哎呀公子!翠娘如今是行首,我们……我们以前有这个钱为她一掷千金,如今……如今哪还有嘛!得亏我们眼明手快,喝了半程就将您带出来了,不然又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过夜呢!” 柳昌邑不爱听这话,一把将家仆推开:“什么叫花不起钱?你公子我什么时候花不起钱了?你……你们看不起谁呢!啊!现在就回去!把我架回去!” 家仆头疼,好在柳昌邑没闹一会儿就趴在路边吐得晕了过去。二人费力地将他拖进角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穆长青站在街角偷偷望着他们,心中默默思忖着他们方才的对话。 他开始晚回家,穆宜华问起,他就说外出采风想想卷三的思路。穆长青也长大了,等再过几个月他便要十七了,穆宜华也不想太过拘着他,便也随他去,晚上回家睡觉便好。 穆长青在第二十五天的时候,确定了柳昌邑的日常行踪。这是一个极其规律却又荒荡的男人,十日一休沐,他总有七日晚间要去一个叫做软红楼的地方喝花酒,碰上休沐便在那楼里一个叫翠娘的地方歇息一晚,次日中午再回家。 软红楼,坐落在明州最繁华的地方,姑娘好看楼宇奢华,穆长青打听,只是喝一顿酒便要十五两银子,若是要叫姑娘作陪,那价格简直是扶摇直上九千里,更别提身为行首的翠娘了。 柳家有钱不假,但如今按照他们的颓势,根本经不起柳昌邑这般花钱。 穆长青坐在软红楼下路边的小摊子上嗑瓜子,等着柳昌邑下楼来。可左等右等,到了晌午仍不见他出门,穆长青有些急了,以为是自己跟丢了亦或是弄错了,心里头正盘算着,忽然听见软红楼二楼传来争吵之声,一男子气急败坏大吼“难道自己会没钱吗”。 那声音一听,穆长青便知是柳昌邑。 楼上争吵渐息,小五却急匆匆地出楼朝着柳府的方向跑去。 左右柳昌邑被扣在青楼,一时半会儿走不脱,穆长青丢下几文钱,快步去追小五。 那小五鬼鬼祟祟地回到柳府,进去时空手,出来时也是空手,可怀里却变得鼓鼓囊囊。穆长青一直跟着他过了几条街来到玉衡当。他看了看店铺的牌匾,一下子便挤了进去。 穆长青在街角等了一会儿,只见小五揣着一张银票出来,又匆匆忙忙地朝软红楼跑去。 他不再去追,而是转身走进玉衡当。 今日秋露坐柜,见着来人一下子稀奇了:“小公子,你今日不上学吗?” “今日休沐。” 秋露一拍脑袋:“嗐,你看我,不读书也不知道这事儿。今日怎么来我店里了?你不去书局帮忙?” 穆长青没回答,而是又往外看了看,见小五没有折返,放下心来同秋露讲话:“秋露姐姐,方才那个人你认识吗?来当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秋露疑惑,但还是将东西拿了出来——是一颗晶莹剔透,如鸽子蛋般大小的南珠。当初在汴京时,穆长青在琼林宴的命妇头上见过好几颗类似的。 这是足以进贡的宝贝。 “当了多少?” “三百五十一两。” 这个数字恰好比翠娘的身价高一点点,能解柳昌邑之困。 怪不得刚才小五这般着急。 “这南珠怎么了?”秋露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不会又有人偷你们东西吧?” 穆长青笑道:“哪有,姐姐如今可没那么奢华的首饰,她不喜欢了。我就是路过,看见一个人揣着那么好看的珠子便进来问问。这南珠明州常见吗?我哪里能买?” 秋露感慨:“南珠常见,但这样的南珠可太少了。能有那么大的珍珠,首先得有大的蚌啊。深海危险,渔民常采近海珍珠,近海珍珠哪有那么大的?要么就是渔民偶得,要么就是外邦海货。反正能将这东西弄到手的,非富即贵。说来也奇怪,这人来我这儿好几次了,带的东西都是些奇珍异宝,明州城本土的很少,大多都是海外的。这样的人家,到底遭了什么难才会接二连三地来当东西啊……” 穆长青仔细端详着那颗珍珠,细细咀嚼着秋露的话,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吼吼地放下珍珠,边嘱咐便跑出去:“秋露姐姐,你可要将这颗南珠给我留好了!等我攒够了钱就问你买!” 穆长青不再继续跟着柳昌邑,转而盯着他的贴身小厮小五。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是夜,穆长青从外回来。穆宜华正和春儿在屋子里说体己话,听见落锁的声音,起身外出看。 穆长青裹了一身寒气钻进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屋子,他连忙跑到火盆边烘烤,又摸了几把猫咪,接过穆宜华递来的热水喝上几口,这才开口:“姐姐,我发现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穆宜华抬眼瞥了他一下,敷衍道:“嗯。” “真的!” “嗯嗯,知道了。” “哎呀!我说真的!柳家他们有问题!尤其是那个柳昌邑!”穆长青急了,“他们……他们走私!” 穆宜华擦手的动作一停,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穆长青将这一个月来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说与姐姐听:“我还看见那个小五和人交易呢!跟他买卖的那个人,我识得!就是此前要我贩私盐我没答应,打我的那个!” 穆宜华神情顿时冷了下来:“你确定?” 穆长青点头,有些愤恨:“根本忘不了!” 穆宜华一把将帕子丢进水盆,叉着腰:“若真是这样,那这件事就得换一个法子解决了。” “什么意思?”穆长青一愣。 “柳家走私的事情我比你早知道。五爷有很多漕帮的兄弟以前就在柳家的海船上做活,认识很多海商和走私贩子。海商有些东西市舶司那边不给过货,他们又带不回去,便通常会找当地的走私贩子合作。因着没有过市舶司收税,这些海货往往会比正常市场上的价格便宜许多,常在黑市流通。 “走私这种东西,只要不是盐铁,不被查着,也没多大事儿。但一旦被抓住把柄,找到谁是货主谁是买主卖主,朝廷衙门追究起来,那事情可就不小了。柳家那么大一艘海船,多少人指望着他们吃饭。如今一停运,他们没有别的出路,不就只能走条路了吗? “原先五爷告诉我,柳家落败却挥霍无度,那些钱财大有可能是贩卖或者典当走私货物所得,让我顺着这个方向查。我想着,若是与那些被逼得走投无之人有关,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计较柳家,不管他们。可你方才说,与柳家勾结之人就是当初那帮贩私盐的。呵,还真是新仇旧恨聚一窝,一起端了算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 141 章 穆长青去秋露那儿买下了那颗南珠与当契, 秋露只夸他孝顺并未察觉其他。 穆宜华将南珠送到五爷那儿,五爷竟是一眼便看出来是哪路货色:“这南珠晶莹剔透,微泛紫光, 多为爪哇国产出。柳岚老爷还在时, 柳家的海船北走高丽日本, 南走爪哇柔佛金洲, 这紫珠乃柳家独有,他人难以取得。” 穆宜华冷笑:“这紫珠光泽饱满实属难得,柳家留为自用想必是要传家,不承想竟被那柳昌邑拿去喝花酒。这柳家……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长青说得那个私盐贩子我和弟兄们也去查了。”五爷默了一下,“老熟人。” 穆宜华眼睛一亮:“以前有过交集?” 五爷哼了一声:“不若说是过节。那些私盐贩子有个头目叫李默, 以前做过海盗,别说海商了, 沿海渔民只是捕捕鱼也多受其扰,行收保费,殴打良民,强抢民女, 什么事儿都干过。那会儿我们还在柳家的海船上做工,与他们起过冲突,险些闹出人命来。他们看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便也换了地方。原先他也只是带着手底下的人卖卖海外的珠宝首饰什么的, 不承想如今竟还贩私盐,真是嫌自己命大。不过他既然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我们倒也可以帮他一把。” 穆宜华若有所思:“长青不止一次看见那个小五与李默交易, 你说他们那儿……有没有交易的账簿?” 五爷点头:“只要是做生意的, 即便是走私也必定会有。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我去把李默的账簿拿来。” 穆宜华见五爷信誓旦旦倒还奇怪起来:“怎么拿?” 五爷笑了笑:“打一顿抢过来不就好了, 难不成他一个走私犯还敢报官?” - 穆宜华照着穆长青提供的当铺名单,一家家地将柳家所有的当契都买了回来。小到香料,大到金饰什么都有,共计两千四百五十一两银子。 穆宜华将最后一张当契收进袖中,走出当铺,远远地看见黄知府一脸愁容地从旁边米铺走出来,无奈摇头叹气,抬抬手示意去下一家。不一会儿又从下一家出来,仍旧是愁眉苦脸的。 穆宜华按捺不住,起身过去行礼。 黄知府见着她一脸惊讶,连忙寒暄:“哎哟穆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听闻左翰林已然启程,您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说与在下听。” 穆宜华笑笑:“黄知府明察秋毫,赏罚分明,妾身如今身体也已痊愈,书局经营也已步入正轨,并无任何不便之处。倒是知府大人面有难色,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黄知府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事事关军务,本不应该同穆娘子道明,不过想来左翰林对您应当也不避讳什么……” 穆宜华听见这话,面上一热。左衷忻那一出英雄救美,竟是让明州城的人都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可……真的是误会吗? “金军在战事上屡屡挫败,与襄王殿下积怨已久,前些日子那个完颜宗息放出狠话挑衅殿下,言语间还带上了那位被俘虏的襄王妃,说什么襄王妃人尽可夫已为其产下一子……你说殿下如何能忍得了这般屈辱? “如今襄阳府是南北防线最后一道关口,此地必有一战。左翰林先前已吩咐我购买粮草已充后备,近几日我走访明州各县大米铺,粮食远远不够。除却城中百姓所食、赋税等,余粮加起来的不过二十万石。可今年是丰年,如何只有这么一点?” 穆宜华蹙了蹙眉,问道:“历年储粮呢?又有多少?” “储粮是有的,但不可能尽数北上。明州每年都有飓风,淹没田地不可数,储粮每年都是用来救命的。” 二人正说着话,一衙役跑过来,面露欣喜:“大人,小的方才问了米铺的掌柜,掌柜的说可以去柳家看看,他们今年庄子丰收,好多余粮!说是都快堆成山了!” “当真?”黄知府喜不自胜,他转身向穆宜华告辞,“穆娘子,我就先走一步了。” 穆宜华目送他离开,自己留在原地垂首想着什么,她看了看身边的米铺,抬脚走了进去。 “哟,今日穆娘子自己来买米?长青呢?”掌柜的认识穆宜华,嘘寒问暖。 穆宜华朝他笑了笑,假装无意地问道:“方才我看见黄知府来了,所为何事啊?” “唉呀别提了,你说这财运有时候就是生好了,你再想赚钱没东西卖那也没办法。衙门要买粮,出价高要得急,只要货好齐全,那就是一锤定音的买卖,我下半年都不愁吃穿了。可是没办法啊,我今年去郊外农户那儿收粮,就那么点粮食还是和去年一样。我都卖给衙门了,那百姓们吃什么?唉,算了算了,我就这点财运,我也认命了。” 穆宜华捡重点:“我听闻今年是难得的丰年,怎么你从农户那儿收来的余粮还和去年一样?” “不知道啊,他们也是照旧给城里的酒家与我们供米,可数量就还是这个数量。因着打仗,米价涨了不少,还以为能多赚点钱呢……”掌柜的说完这话,立马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朝着穆宜华笑道,“我不是说发国难财啊哈哈哈,就是……就是随口一说!” 穆宜华没有在意,道谢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细细思忖,别家的余粮都不够,就他们家多得吃不完还能大量地卖出来,真是太稀奇了。 回到家中,穆宜华瞧见巧娘与五爷正在院子里等着她。春儿和二人说说笑笑,巧娘摸着她的肚子满脸笑容。 “穆娘子你回来了!账簿到手,为防止李默通风报信,我们也已经把他捆起来了。就等你吩咐,我们就将他移交官府。”五爷将账簿递上。 穆宜华不过粗粗翻看,便看见了小五和柳昌邑的名字:“多谢你们了,等柳家事了我定好好报答你们!”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大家朋友一场,缘分难得。何况他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们也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五爷答。 巧娘附和:“就是,宜华你若说这样生分的话,那我们才是要生气的。” “走私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你们二人行走市井比我有经验,我这儿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一下你们,明州正店脚店或是酒场去农户那儿收购粮食,会不会比坊间售卖更加便宜?” “会。”巧娘答道,“卖酒的人都是从衙门那儿买扑来的营生,那是官府的面子,何况买粮食量也大,自然会便宜不少。” 穆宜华又问:“今年明州是不是还不曾买扑过任何一家酒坊?” “战争连绵,粮食还得紧着前线吃喝呢,哪能都拿去酿酒了?两三年前知府就下令紧缩酒楼买扑,如今整个明州民营酒坊统共也就十几家,其余都归都酒务管辖了。” 穆宜华闻言沉吟,忽然瞬间想通了什么事。 巧娘问她:“怎么?你是打算开酒楼了?那书局怎么办?” 穆宜华摇摇头:“不是我。是柳家,柳家出大问题了。我今日瞧见黄知府各处收粮送往前线。今年秋天明明丰收,但市面上的粮食却还同往年一样,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应当是有人或者说是有一批人提前低价收购囤积粮食,为得就是在紧要关头高价卖出大赚一笔。” 五爷蹙眉:“如此说来……他们是想发国难财?前线粮草必不可少,只要量多质好,不管多少钱,官府能承受他们便一定会买去。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等等!难倒……” “没错,我怀疑柳家向郊外的农户隐瞒了自己失去经营权的事情,仍旧在向他们低价收购粮食,然后高价卖给百姓或是官府。这些年他们必定一直都在这样,所以去年明州之战后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囤积粮食,知道现在都无人发现。”穆宜华心中愤怒大过吃惊。 若说柳家任由董芳绪肆意妄为还能找到原因说是为了家产,可现在呢?大敌当前,他们只为了钱,他们眼里也只有钱。 这样的人家,说是他们亲戚她都觉得脏了自己的身世和名声。 - 穆长青回来得很晚,穆宜华站在门口等他,看见便问:“去哪儿了?” 穆长青将傀儡人偶藏在身后,支支吾吾:“我……我……” “又去柳家了?”穆宜华猜到,“长青,你是不是喜欢上柳家表妹了?” “我没有!”穆长青立即否认,“我……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觉得她好,我又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所以才想着去逗她开心的。我……我真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辩自证。 穆宜华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 “姐姐,阿眉和柳家人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穆长青有些急了。 穆宜华将大门锁好,示意他进屋。 屋子里生着炭火,穆宜华又添了一把,叫他坐在旁边。 烛火融融,穆宜华认真地看着弟弟:“长青,姐姐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柳如眉了?” 穆长青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男一女两个傀儡人偶躺在他的腿上,双手交握。 良久,他缓缓抬头,眸中神色坚定:“是。” 穆宜华没有过多的惊讶,没有斥责,只是点了点头,将柳家如今的境况毫无保留和盘托出:“生意亏损、后继无人这些还都是小事,柳靖远鼠目寸光、唯利是图那才是大事。他自己是个草包也就算了,生出了柳昌邑竟连个草包都不如。柳家日后若是指着他们,毫无出头之日。你的那个表妹啊,将来怕也是要被当做工具一般嫁出去换钱。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柳家的仇我们必定要报,属于我们的东西也必定要抢回,即使不说私仇,他们倒卖粮食发国难财,我也得给他们一个教训。但是柳如眉终究是柳家的女儿,柳氏夫妇终究将她拉扯长大。她即使知道是非对错,也不可能完全公正毫不偏私,心里也不可能不难过,对不对?” 穆长青默认。 穆宜华叹了口气:“我其实心中一直有个想法,如今你告诉我你喜欢柳家表妹,倒或许也能成全你们俩,但是最终成不成,还是得看阿眉的意思。” 穆长青眼睛顿闪光芒:“什么?” “柳如眉好学聪颖,为人宽和,待人接物大方沉稳,实为不可多得的女子。若是让柳家将她带走,最后必定只有一条嫁人相夫教子的路可走,实在可惜。所以……我想留下她,成全你我私心,若这也是她的心愿,那最好也能成全她自己。” - 又是一日休沐,柳昌邑刚从青楼里出来,满脸春风陶醉往家走,忽然瞧见两个人正站在柳府大门外看着他,好像是在等他又好像是在看他笑话。 柳昌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喝多酒看晃了眼,可再一看,还是那两个人似笑非笑。 穆长青今日对柳昌邑极为和颜悦色,他竟还叫了一声表哥,吓得柳昌邑瞪大了眼睛吼他:“谁是你表哥!谁有你这样的穷酸亲戚?别整天以为攀上点表亲血缘就一个劲儿地往我们家里钻,没人看得上你!” 他只敢吼穆长青,等走到穆宜华面前就像霜打的茄子硬要挺着,昂首走进家门。 “柳公子留步。”穆宜华喊他。 柳昌邑硬着头皮回头:“做什么?” “我们要见我们的舅舅,柳靖远。”穆宜华笑着念名字,“麻烦你去跟你父亲说一声,我们会一直在这儿等着他。” 柳昌邑如同见鬼了一般溜进宅子,着急忙慌先去找了柳夫人禀明事情。柳夫人闻言心道大事不妙,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叫人去找柳靖远。下人说老爷去府衙协商卖米的事了,要到晌午才会回来。 柳夫人闻言唉声叹气,只觉天要塌下来了。 柳如眉听闻前院动静,连忙让妙音去探查消息。妙音匆匆来回,说穆家姐弟登门拜访,扰得夫人心神不宁。 因着自己和穆长青的事,前些天家中也闹得不愉快,这几日稍有缓和,穆长青又来了,这次还那么光明正大,柳如眉只觉头皮发麻,一心要将此事今早解决才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想着,她连忙起身走到前院。柳昌邑与柳夫人正愁眉不展,看着她来了,眉头锁得更深。 “你来做什么!有想见那个穆长青是不是?”柳昌邑吼道,“你就非得将爹娘气出病来才肯罢休是吗?” 柳如眉忍了哥哥的训斥,朝着母亲行礼:“阿娘,女儿自知无权干涉此事,但事因女儿而起,我自然也要有承担的胆量和勇气。如今穆家姐弟登门造访,若是因为我那些小事就将他们拒之门外,街坊邻居瞧着,恐惹人口舌,于我们柳家也颇为不利。秋日寒凉,不若就先将他们招入府中,左右也是在我们自己的宅子里,不是在他们的穆宅中,怎么样我们都是好说话的,是不是?您也不必担忧,若是他们进来了,女儿自会避嫌。” 柳昌邑冷笑:“你这话里是为了柳家,话外倒像是为了穆家。柳如眉,你现在还没出嫁呢胳膊肘就向外拐?在室女与外男私通书信你觉得自己面上很光彩是吗?还大言不惭说要负责,可把你能耐的。去去去,回屋里去,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也不知道穆家那对姐弟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将你迷得晕头转向,说什么都是他们好。” 柳如眉本不想和她这个纨绔哥哥计较,但他说的话实在有失偏颇,忍不住反驳道:“没有迷魂汤也没有下、降、头,更不是胳膊肘向外拐!哥哥,你不能因为你和表哥此前有过过节就将他一棍子打死,孔圣人还说不以一眚掩大德呢,何况那件事本就是你错在先!穆家姐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是个聪明又能干的女人!” “娘!你看!我说什么!这丫头片子早就喜欢上那个穆长青,她明知道我们和柳月鸣多有过节,明知道穆宜华来明州就是奔着我们柳家的财产来的,她还帮着他们说话!你也别说什么穆氏姐弟是这个家的外孙女和外孙,柳如眉你给我听好了,不同姓就不是一家人!” “好了住口!”柳夫人被兄妹俩吵得脑子疼,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阿眉你回屋里呆着去!还有你!笑什么笑!你一个当哥哥的,天天就知道喝酒撒野,都不会帮衬着家里做事。昌邑啊昌邑,你何时能像你妹妹这般替我们分忧呢?” 柳夫人不止一次怨念柳如眉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这个家何至于此?奈何世事不可改,柳如眉终究有要出嫁的一天,不能永远留在柳家。 柳夫人赶走两个小的,捶胸顿足,哀叹半晌才叫人将穆宜华他们叫进来。 今日的穆宜华一身月白金花短衫,外罩一件玄色半袖褙子,身下藕色百迭曳花,高髻垂珠,面施粉黛。秋日暖阳,她披着斑驳光芒,从树荫余翠中款款而来。 若不是互有怨怼,柳夫人也会深感美人一个。 这个美人面上带着笑,朝着柳夫人恭敬行礼:“舅母。” 穆宜华从未用这样的称呼叫过他们,这不由得让柳夫人思量她此行来的目的。 “舅舅呢?不在家中?”穆宜华笑着问道。 柳夫人浑身不适:“穆娘子大可不必如此套近乎,有话就直说吧!” 穆宜华也不等她看座,自己就找了块地方坐下:“还是等等吧,舅母应当已经叫人了吧?宜华已经等了很久了,不急这一时。对了,表弟表妹呢?” 柳夫人如坐针毡,实在忍无可忍,她“蹭”地起身,指着穆宜华吼道:“穆宜华你到底来做什么!还有你穆长青,你个不要脸的还敢来我们府上!” 穆宜华眉毛轻挑,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柳靖远从外匆忙跑来,风尘仆仆地走进前堂。穆宜华一见着他,连忙站起来,面上又带起了笑。 柳靖远脚步一顿,神色僵在脸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夫人或许不知道她来做什么,但是柳靖远一定知道。 他不敢看穆宜华的眼睛,颇为躲闪地坐到椅子上,绷着脸问道:“穆娘子前来所为何事?” 穆宜华不同他拐弯抹角,直说道:“舅舅是希望我现在讲,还是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讲?” 柳夫人紧蹙着眉头:“你什么意思……” 话未完便被柳靖远打断:“你出去,叫孩子们也在后院好好待着。” 柳夫人惊诧,想问什么却只能在丈夫严肃的眼神中退下。 穆宜华开门见山,将账簿拍在桌上:“这是从李默住处翻出来的账册,重点的地方我已经用朱砂圈出来了,舅舅自己看看吧。” 柳靖远半晌没动,他感受到穆宜华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不得已才将账册拿过来。他的心怦怦直跳,这一切无疑是在告诉他——穆宜华什么都知道了。 “李默是明州出了名的走私贩子,在你们海船出事前就有交易,海船被禁后你们更是打通了与他买卖的途径肆意猖狂。什么香料珠宝黄金从他地方购得,又去明州各大当铺分批典当换钱以此赚取差价。更或者是将海商未过市舶务登记造册的货物假借他手贩卖,所得钱财五五分成共同谋利。”穆宜华点点桌子,“李默真是个生意人,何时何地何人买卖出入写得一清二楚。明州掌大宋海运码头之责,更是如今南朝的庆元府,舅舅年岁长于我,应该知道走私在明州所受刑罚有多重吧?” 一番话了,柳靖远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喉头被人紧紧扼住,半分说不出话来。 穆宜华从他手中拿过账簿,找出记着柳昌邑与小五名字的那几页展示给柳靖远看,她笑了笑:“白纸黑字,您可看清楚了。” “你要如何?”柳靖远紧攥着拳头,“难为今日穆娘子还叫了一声舅舅,总不能是来认亲戚的吧?” 穆宜华收好账簿,轻叹了口气;“我知你与董芳绪此前有过联系,但最后害我的终究是他不是你们,所以我也不想追究。当然走私之事报不报官……”她示意穆长青拿出合契,一式两份摆到桌面上:“全看你们的诚意。” 柳靖远拿过一份细看,眉头突然紧蹙:“你——” “没错,我要你们把柳家所有的家产全部给我。所、有。”穆宜华毫不避讳地盯着柳靖远,“当年外公留给我母亲的家产本就有六成,你鸠占鹊巢登堂入室多年我不与你计较。但如今你无才无德无能,只能通过这些肮脏下作低贱的手段来维持表面风光,我便看不下去了。 “要知道豪绅世家从来都是从内里开始败的,孟子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这一世都还没到呢,也不瞧瞧被你们祸害成什么样了。海船、酒坊、瓷窑、丝绸庄,那个不是摇钱树?再蠢的人都知道怎么赚钱,也就只有你把生意越做越小,让全明州人看柳家笑话。如今竟还沦落到要走私和发国难财来维持生计,真是替我娘我外公不齿。”穆宜华心中早有怨气,如今口若悬河统统发泄出来简直一发不可收拾,说得柳靖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你如今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把家产全部都给我,这间宅子我用明州最高的价格帮你们卖出去,然后你们带上柳昌邑离开明州,我会给你们一个体面的理由;第二条我把这本账簿和李默本人交给黄知府,你跟李默一起坐牢。自己选吧。”穆宜华显然没有给柳靖远留任何退路,她也不想扮什么大好人,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想要就是想要。 我就是来抢回属于我母亲,我自己的东西的。 柳靖远拿着合契的手微微颤抖,心中纠结挣扎。 穆宜华也不急,继续加码:“你想清楚,柳家族人本就不喜欢你们,等到你们大厦倾塌,他们是会帮你们还是瓜分你们的家产?可我就不同了,看在外公与母亲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们一点儿分成。” 柳靖远神色松动,探究地望向穆宜华。 “但有条件,柳如眉留下,这一点分成由她来掌管,日后你们要从谪分红中拿钱花用,要听她的意思。” 柳靖远咬牙:“哪家父母兄长的生计由幺女掌管,这叫什么道理!” 穆宜华笑了笑:“怎么?不答应?那就是选第二条路了。” “我——”柳靖远连忙出声,“我哪是那个意思!你说得这样好听,总得说清楚分成多少,然后签字画押才作数吧!” 穆宜华抬眼问他:“那柳如眉的事呢?” 柳靖远嗫嚅着嘴唇:“女儿大了总得成亲,阿眉如今也十五了,正是婚配的年纪。”他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穆长青,“孩子既两情……两情相悦,就成全他们吧!” 说着,他又着急地点了点桌子:“此事我已经答应了,快说说分成几何罢!” 穆宜华见状不屑地嗤笑一声:“分成自然会同你签合契,但在此之前,我要你自己同家里人说清楚,尤其是阿眉。小姑娘心思单纯,如今还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心中一直歉疚是自己的错。如今你们要离她而去,她心中必定不好受,我要你找好理由、找好时间,和颜悦色、郑重认真地告诉她你们为什么离开,而她又为什么留下。我愿意给你留点作为父亲最后的颜面。” 穆宜华端起茶盏轻啜几口:“如今天色尚早,今日事今日毕,我们可以等。” 柳靖远已是骑虎难下,只能起身往后院走去。 点心换了一盘又一盘,直到柳靖远又从后院回来,身边跟了柳夫人与柳昌邑,柳如眉倒是没来。 柳夫人白着脸,看了看穆氏姐弟又看了看桌上的合契,低着头不敢说话。 柳昌邑恶狠狠地盯着穆宜华手中的账簿,敢怒不敢言。 “阿眉她答应了。”柳靖远回道,“我……我同她说,你们上门求娶,她答应了。” “哐”的一声,穆长青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颊瞬间绯红,口齿囫囵:“我我我……她……我……” 穆宜华笑睨着他:“怎么?你不愿意?” “我愿意!”穆长青生怕他人会错意,连忙解释,“我,我愿意的。” 穆宜华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样也好,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快快乐乐地留下来。 “我……告诉她,父母经营力不从心,想带着兄长去杭州求学。家中生意日后就由她与你们管理,终归……终归还是一家人。”这话说得违心,但是柳靖远也不得不如此了。 穆宜华将分成合契也拿了出来,柳二穆八,六成本就是他们应得的,二成是记在柳家头上的补偿,穆宜华一分不让。 签字画押,印章防伪,契约成。 穆宜华又仔仔细细地将合契审视一遍,平整地收进怀中。 账簿中带着柳家人名字的纸页被一张张撕掉、点燃、化灰。 穆宜华领着穆长青从柳家人或是愤恨或是懊恼或是惶恐的眼神中走过,走进庭院中、走进秋风里。脚步轻盈,胸中舒畅,她忽然转头,笑着对柳靖远说道:“哦对了,我还有一句相劝。世间虽有为富不仁之俗语,然为人不忠君爱民爱国,狗彘之辈也,不义之财如流水,总有一日会自招报应,还是要记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说罢,穆宜华踏出庭院,只见天边晴空万里,一道金灿灿的暖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第 142 章 这一年的冬天, 春儿产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母子平安。穆宅上下喜气洋洋,一下子买了好几只老母鸡给春儿滋补。 穆宜华怀中抱着娇娇小小的婴儿, 心化成了一滩水。小婴儿牢牢地抓着穆宜华的一根手指, 眼睛还尚未睁开, 只嘴巴无知地嗫嚅, 时不时吐出一个泡泡。 小孩子是软软的,穆宜华总觉得自己抱着一团棉花轻飘飘的,却又怕把她摔了。 春儿面容憔悴神色却不疲惫,她笑倚在床栏上,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抱着自己的孩子, 满目温柔。 “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吗?”穆宜华问道。 春儿摇摇头:“想让大姑娘帮忙起一个,就姓穆。” “姓穆?”穆宜华震惊地睁大眼睛, “你想好了?” 春儿点点头:“陈家还不知道我有孕之事,就当这孩子是我们捡来的吧……大姑娘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她是个女儿,若是生下个儿子,陈家婆媳知道了, 指不定就要将孩子抢走了。这是个女儿,还好,她能够留在我身边。我也不想再与陈家有任何瓜葛了, 这是我与夫君的孩子, 只要我将她平安健康地养大,我夫君在天之灵定也是愿意的。” 穆宜华低头看着孩子安详的睡容, 喃喃道:“那就叫穆余庆吧, 劫后重生留余庆, 这孩子能生下来属实不易,愿她日后行善积德, 万事都能逢凶化吉,此生平安。那小名就叫安安吧,如何?” 春儿笑着点点头,眼中的泪水再也攒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果然只有自家人才是最好的,若我如今还在陈家,夫君又病逝了,他们还不知道会怎么对我呢……” 这一下让穆宜华也跟着她一块儿难受起来。 “还真是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当时被卖到私娼馆,只觉此生无望,谁承想还能遇见大姑娘,将这个孩子生下,过上这样的日子……” 穆宜华连忙捂住她的嘴:“打住,坐月子的人可不能哭哭啼啼的,劳神伤心,身体该养不好了。” 春儿抿了抿嘴,这才止住。 柳如眉与穆长青从外回来,手上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有孩子的衣裳尿布,摇篮玩具,一下子铺满了厢房。 穆宜华哭笑不得:“让你们别不舍得花钱,那也不是这样花的吧!” 穆长青擦着汗,气喘吁吁:“姐姐,这间宅子都快住不下了,明年开春招财和进宝都要下崽儿了,我们是不是该买大房子了?” 穆宜华瞪他:“是,是该买了!你出钱!” 穆长青嘿嘿一笑:“行啊,你再等等,等我出钱给你们买大房子!” 穆宜华蹙眉笑道:“说什么大话呢。” 柳如眉回道:“姐姐,长青没有说笑。《儿女英雄传》卷三长青已经写完啦,而且他在写新的话本子了。” 穆长青一脸得意:“哼哼,不过在写什么新故事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穆宜华努嘴轻笑,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谁还稀得听了。” 柳如眉看着穆宜华怀中的余庆,面上渐渐晕开笑容:“好小一只啊……像只小兔子。” “你想抱抱吗?”穆宜华将孩子抱到她面前,“手这样环起来……对对,就是这样。” 柳如眉将孩子抱在双臂之间,出神地看着她。 穆宜华瞧了她一眼,似是不经意地问起:“你父母兄长在杭州如何?” 柳如眉神色一顿,抬头朝着穆宜华笑笑:“那个宅子卖了不少钱呢,能让他们在杭州过上好日子。何况日后还有分成,姐姐善经营,收益定也是不会差的。” 穆宜华轻叹一口气:“你聪明,很多柳家的事情不明说你是明白的,我为何要留下你,为何还要给柳家分成,除了长青这个理由外,别的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穷寇莫追、围师必阙。柳家毕竟是亲戚,赶尽杀绝喊打喊杀实无必要。柳如眉又是个难得的姑娘,凡事做得留点儿余地,才更好为以后打算。 柳如眉虽不敢明目张胆过问家中之事,但多少还是知道些她父兄的行事作风,这柳家家业让穆宜华接手,才是最好的选择——王莽篡汉但也不会苛待家人不是? 柳如眉点点头,直视着穆宜华的眼睛。 穆宜华很满意,同聪明人讲话迂回就是最大的错误。她朝着长青抬了抬下巴:“你与长青……你们二人之事,不管是借口还是真心……” “是,是真心的!”穆长青急了,“我那日没有扯谎,我,我是真的心悦表妹!” 柳如眉听见这话实在难以招架,面耳赤红,连连抱怨:“你可别说了!” “真的是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穆长青开始委屈了。 “我,我哪有不信……” 穆宜华看着二人争辩,终是没把话说下去:“行啊,看你们二人这个样子,余下的话我也不说了,自己看着办吧。等到了真要成亲的时候,就一起来同我讲,我定会为你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明州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柳家易主了。如今柳家的当家人是他们的外甥女穆宜华,柳家族老听闻消息惊愕万分,连忙跑到柳府询问,只见柳靖远等人人去楼空,连柳府都已经卖了。 “舅舅自知柳家家业他无力回天,恰巧我与弟弟回到明州,此前外公承诺母亲的六成家产由我们继承,余下二成是我们经营的辛苦钱,另外二成则由柳如眉掌管。合契在此,各位族老既今日前来,宜华便在此通知一声,各位也做个见证。”穆宜华将准备好的合契抄本让族老们一一过目。 当年柳岚分家产的事儿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柳月鸣嫁了高官去了汴京,他们便也没把这当回事儿。可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来了个穆宜华,一个外姓女子稳稳地坐到了柳家这把交椅上。 他们不满,十分不满,但如今穆宜华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些人没什么才学本是,一贯而来就是扒着他们家吃点喝点分点,久而久之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穆宜华面对着满堂冷脸,依旧笑如春风:“这几分合契是在官府过过堂的,知府大人也看了的。诸位若是有任何不满之处,还请前往州府府衙说与黄知府听,只要黄知府下令让我修改,我便言听计从。” 穆宜华都将知府的名头搬出来了,还让那些族老怎么说?他们臊眉耷眼,悄声骂骂咧咧地离开穆宅。穆宜华站在门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远去,窃喜溢出,满面的洋洋得意:“闻风而来……觉得我孤家寡人一个好欺负?做梦去吧。” 柳家去了杭州,柳如眉也已经搬到了穆宅住下。穆宅小,穆宜华将穆长青赶去了书局二楼,将他的屋子重新整理打扮给了柳如眉住,自己则是和春儿一起住在主屋。月子里孩子常常需要喂夜奶,这样也不至于吵到她。 柳如眉自来到穆家,白天还是好的,面上常笑着,只是到了夜里穆宜华出去打水,常常能听见厢房传来的低低的抽泣声。 一个从未离家的及笄少女,父母带着兄长远游唯独留下她,换谁不伤心? 届时,穆宜华只是立在庭中静静听一会儿,等屋里的声音渐息,这才会自己的房间去。 有些坎儿别人能帮忙,但是有些坎儿只能自己过。 在过年前,穆宜华将自己如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罗列了出来—— 海船一艘,破损未修;瓷窑一家,工人怠工,出销无路,原因海船破损;书局一家,自己的;绸缎铺两个,米铺两个,艰难经营;良田五亩,庄子各自为营,各怀鬼胎。 穆宜华看着满纸的字,重重地叹了口气。谁会相信这是明州首富的家底?哪有那么单薄的家底?能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也是柳靖远的本事了。柳岚根本没有好好教过这个儿子,或许是因为厌恶又或许是因为对谁的愧疚,但可笑的是,让这个价分崩离析的也明明是他自己。 前尘往事不可追,穆宜华也不曾参与其中,长辈已逝,出于晚辈的敬意,她也不能够过多的揣测或是臆造曾经的事情。时过境迁,就让他们尘封在回忆与过往里吧- 除夕夜,一家人去会仙楼吃了顿好的,穆长青喝酒喝得有点多,整个人摇摇晃晃晕乎乎的,一个劲儿地往柳如眉身上靠。 柳如眉也不推开,只笑着扶着他,嘴上还不停地数落:“跟你讲了少喝点少喝点,你就是不听。” 穆长青揽着柳如眉的肩膀,整个人倚在她身上,话有醉意:“阿眉,阿眉……” “你好烦。”柳如眉嗔道。 “我喜欢你……喜欢你……”少年人的情话在酒后更加猖狂真挚,“是真话啊,你别不信。真好,你是我表妹,嘿嘿嘿……” 柳如眉红着脸四下张望,看向穆宜华和春儿。后面两个人连忙错开眼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柳如眉这才凑到穆长青的耳边悄悄道:“我也是。” 两个小的在前面腻歪,春儿和穆宜华看得一脸慈爱。 “柳娘子与小公子真配。”春儿抱着孩子慢悠悠地走着,“现在家里越来越热闹了。” 穆宜华心中也颇为感慨,遥想当初初到明州坎坷不断,家中人丁寥落,一度只剩下自己和长青。那时的她只想着,要是明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就好了,但是看看现在的他们,竟然能在明州最大的正店会仙楼里吃年夜饭,真是太幸福太满足了。 穆宜华不再求什么荣华富贵,所有的富贵她在前二十年都尝过了,如今的她只盼着身边的人和远方的人都健康平安,一日三餐饱饭,一榻之眠安逸,这就够了。 世间纷纷扰扰,众生汲汲营营,她不要其他,只要一方安隅。 不过,钱还是要赚的。 穆长青觉得自己姐姐如今爱财简直是到了疯魔的程度,别人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是女子爱财有道便取。 穆宜华先是问汪其越借钱,以前解决私事一个字儿都不愿意问他拿,这一次为了修补海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 汪其越一脸无奈地笑看着她:“穆娘子如今正是底气十足啊,狮子大开口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就说借不借吧。” 汪其越道:“不如这样,这一千两就算是我参了海船的商股,想必也占不了多少,你与柳家的利益也不会受损。一千两不必还,日后年底分红便可,我救你急,你全我愿,如何?” 穆宜华笑:“怎么?指着我给你养老?” 汪其越欣然接受:“穆娘子聪慧过人,这钱自是能赚到老的,届时我定要靠你吃饭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止汪其越,她落难之时,乔擢英、秋露、冯子年、巧娘五爷,皆是豁出性命搭救。当年父亲遭难,穆家落魄,朝中多少人落井下石只等着看他们姐弟笑话,可如今他们在明州什么都不是,平民草芥一个,却有无数的真心换真心。报答他们,穆宜华怎么样都是愿意的。 她把乔擢英也叫了来,要他和自己一起赚钱。不过这次除了乔擢英自己,穆宜华还将其父兄一同请了过来,将银两的用途,海船修整方案、人数、用料一一写明让他们过目。这是穆宜华请来工匠、五爷还有漕帮的弟兄们熬了大半个月定下的,合情合理,钱也花得不冤枉。 乔老爷颇为震惊地看了看穆宜华,又问道:“这艘船修好后,打算去哪几个地方?船手可都找好了?市舶司那边可有通气?出海公凭是很难办的,时常这边队伍要动身了,那边公凭还卡在半路上没有盖章。明州货源是能够保证的,但是你从来没有出过海,你根本不了解海外邦国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买主又有哪些?出海不是像在大宋那样走陆路或者走水路,京杭大运河修了几百年了仍旧会翻船死人,更遑论那汪洋大海。穆娘子,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穆宜华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乔老爷一番质问,笑了笑:“东西一样样吃,事情一件件做。乔老爷看我如今所做的事难道还看不出来我的决心和诚意吗?我们是修船不是造船,那船就在那儿呢跑不了,我找的师傅也是当初给我外公造船的师傅,您不必担心。至于您说的日后,我会一件一件给您答案。”她点了点桌上的商股合契,“今日我们就讲一件事,我也只问您一件事,您愿不愿意入股?” 乔擢英有些急了,悄悄撺掇他父亲:“爹您还等什么啊……” 乔老爷瞪了乔擢英一眼,又看向穆宜华。他神色镇静:“你想好了。” 穆宜华点点头:“我想好了,您呢?” 乔老爷笑了:“好!那我就跟你搏一搏!” 他叫乔擢英签字画押,乔擢英兴高采烈地照做了,正搓着红色的纸头,忽然想起什么,问乔老爷:“爹,您会做我的保人的对吧?” 乔老爷瞥了他一眼,嗤笑:“保人?这是你自己的买卖,亏钱了当然你自己还,我可不帮你。” “爹!”乔擢英即使知道父亲是在说笑还是喊了一声,“穆姐姐哪会亏钱啊!” “那你还担心什么?多学着点!学着点!”乔老爷苦口婆心教育,穆宜华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拿起那张合契,左看看右看看,笑着将它揣进怀里—— 太好了,我又有钱了。 第 143 章 海船的修整已提上日程。 柳家五千料大海船, 可载五六百人,因此前在海上遭受风暴,桅杆开裂, 水密微透, 被市舶司停了海上航行经营, 直到今日柳家都没有钱去修补。 穆宜华找了工匠与舵手一起查看, 说是桅杆开裂难修补,需从福建买杉木或者松木,船上的舵杆也需要翻新,钦州的乌婪木是舵杆最好的建材,但一合就要五百两。除此之外, 船身水密加工,需要大量的石灰、襦袽和桐油。工匠粗粗一算, 一顿修葺下来没个四五千两打不住。 穆宜华听见这个数字,心叹难怪柳家拿不出钱呢,这要她现在去凑也凑不出来啊。 她无法,只好又一头扎进屋子开始算账——两千五百两问汪其越拿, 先修桅杆和舵杆,一千五百两就用乔擢英的,换帆布与船具, 剩下还有一千两…… 穆宜华咬着毛笔杆子, 纠结半晌,“哎呀”一声, 视死如归地在“一千两”旁边写了个“穆”。 要凑一千两, 她就得先赚钱, 眼下绸缎铺子和米铺子是最好解决的,她将绸缎铺子交给了柳如眉, 自己套了辆驴车和穆长青乔擢英一起往郊外的庄子赶。 要解决米铺的问题,自然要先解决庄子上人。 穆长青与乔擢英如今一是挺拔少年,两个都长得如同小松一般,提着家伙事儿像过年时贴在家门口的门神,一左一右,加上从五爷那儿叫来的几个漕帮兄弟高大魁梧,到了田间庄子里头,根本无人敢近穆宜华的身。 五亩良田一季可出五十石,明州为双熟田,两季可出大约一百石。这账册上若写得是九十几石穆宜华也不会追查他们,但离谱的是,去年为丰年,田地再差的地主都能有八十多石的稻子成熟,柳家竟然只有九十八石。 穆宜华一边看账册一边冷笑。真的是……做手脚都不会做,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破绽,柳家竟是这么多年都不曾发现。 若真是如此,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收账的管事也不是个好东西。 穆宜华侧目看了看立在外头的佃农与管事,一群人耷拉着脑袋,唯有几个大胆子的偶尔抬抬头看看里面的动静。 突然换了东家,还是个外姓的东家,是个人都会觉得奇怪。拿捏不准穆宜华的脾性,谁也不敢开口奉承。有几个佃农顶了顶管事的手臂,给他使眼色。 管事也是没办法只能打头阵,他走进屋子,双手互相揉搓着,谄笑道:“娘子看得如何了?可有什么吩咐?” 穆宜华收起账本丢到一旁,掀起眼帘看向管事,面上笑得和煦:“胡管事来柳家多久了?” “回娘子的话,六年了。” 穆宜华了然地点点头:“哦……您夫人是府中管采买的王妈妈对吗?” “对对对,就是小人内子。”胡管事有些受宠若惊,“难为您还记得,内子与我都是粗人,还请娘子多多担待。” 穆宜华起身走到他身边问道:“管事既然已经在庄子里掌事多年,想必对农务粮价十分了解了。我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时候还需要向您请教几番。” “不敢当不敢当,若是娘子有任何问题,在下定当知无不言。” “好!”穆宜华声音响亮,竟是让胡管事吓了一跳,“我且问你,除了这里的五亩地是我们家的,这东边和西边的,分别是哪两家的?” “东边的是呼童巷刘家的,共三亩,西边是白鹤巷李家的,共四亩。” “去年他们的亩产分别是多少?” 胡管事脸色一滞,干笑几声:“这……这是刘家李家家事,在下不好过问啊。” 穆宜华笑着点了点头:“也是哈,那我问你,近三年每石粮价是多少?” 胡管事松了口气,这他知道:“分别是四千六百文一石,五千二百文一石和四千四百文一石。四千六是常有的粮价,五千二那年是因为明州打仗了,四千四便是去年,去年是丰年,明州收成好,所以粮价下来了。” “胡管事好记性,那您知道刘家和李家前三年的粮食卖了多少钱吗?”穆宜华盯着他,似笑非笑,“除去自家屯粮,上缴赋税,刘家近三年粮食收入分别为一百二十八两,一百四十五两和一百二十三两,李家呢一百七十四两,一百九十七两,一百六十七两。那我们呢?” 穆宜华拿出账簿摔在胡管事面前:“还请胡管事好好给我们念念上面的数儿吧。第一年一百九十四两,第二年二百零八两,第三年竟然只有一百八十七两了。胡管事,我倒是想好好问问,李家四亩地,我们五亩地,他们家的土还没有我们家好,为什么我们只比他们多了二十两银子?” 胡管事怎么都想不到穆宜华能将左邻右舍调查得那么清楚,刘家和李家又为什么会告诉得那么详细?他知道有些事情可能要瞒不住了,腿肚子有点发软,但仍旧想狡辩几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一定是他们!是他们偷藏余粮,谎报数量,是他们!娘子是他们啊!” 被胡管事指中的那几个佃农脸色几变,立即否认:“不是我们!是……是胡管事让我们这么做的!他说,他说主家一年也来不了几回,即使来了也不懂这些,就……就让我们蒙混过去还让我们将漏下的那些余粮藏在家中,等到了冬天或是年前再拿出去卖高价,还说那些钱让我们平分。可他嘴上说的好听,我们挪地出力,最后到我们手上的就几个碎银子,大头全部被他拿走了!他……他还和他女人里应外合,用主家的钱买主家的粮,最后银子都是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你闭嘴!!”胡管事要冲过去掌掴他,被穆长青一杆子叉倒在地。 “不许动!犯事儿了还那么猖狂!” 胡管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穆宜华连连求饶:“娘子,穆娘子,您行行好,我以后真的不敢了,我就……就只是只有那么几次而已,我以后真的不敢了,我家中还有两个孩子,我大儿就快成亲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穆宜华没有理他,径自坐回位子,她点了点外头那几个发话的走到屋里来,问道:“你们帮了他几回了?拿了多少钱?” 那几个人老老实实招供,穆宜华颔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能自己说出来,很好。但这也不是要我留你们的理由,你们终归是动了歹心拿了东西,有一就有二。主仆无信任,这事儿就做不好,所以……柳家也是穆家,自此后就不要你们了,拿了这些钱,各自去寻出路吧。” 说罢,她将钱袋子递给穆长青,穆长青一一分发,走到胡管事面前哼了一声便略过,将袋子还给了穆宜华。 穆宜华看着胡管事,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你说你家中有妻儿老小让我不要赶你走,那你就是异想天开。我可以念在你与柳家的主仆情义饶你一次不将你扭送官府,但你、你们都要给我记住,自此后,这柳便改姓穆,你们与柳家的情分也好恩怨也罢那都是从前的事,我在这儿,那一切都要从我算起。安守本分勤劳能干者有赏,偷奸耍滑好吃懒做者有罚,这就是我穆宜华的规矩,是去是留,你们今日决断。”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 穆宜华望着他们,深吸一口,朗声道:“你们自己做了选择,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今日种种,我都会记在心上,日后有功不忘诸位,但若是又有人像他们这般做了偷鸡摸狗之事,我穆宜华也绝不姑息!” 柳家的营生积重多年,杂草丛生,穆宜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遣散了一批人。宁可留下忠诚的生手,也不愿再用油滑的老手。柳家的瓷窑穆宜华也过问了一边,起先柳如眉还拉不下脸辞退旧人,但那些旧人仗着柳家失势又加上柳如眉年纪小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倚老卖老地拿乔作态。柳如眉回家来哭,听得穆长青义愤填膺,一拍桌子说要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他告诉柳如眉自己姐姐是如何解决庄子上的那些人的,又跟她讲了以前在汴京时婆子偷东西的事情,说:“凡是要自己先了解了才不至于被那群工人欺骗。他们如今嚣张就是觉得你是个小姑娘下不了狠手。打蛇打七寸,你找出那几个刺头儿去看看他们家中情况,能怀柔就怀柔,不能怀柔便直接给钱遣散,你要记住你是东家,别怕他们!” 柳如眉照着穆长青的法子想再去试一次,但又不敢。穆宜华去牙婆那儿租了几个打手,让穆长青也带上家伙一起去瓷窑,顺带着招了两个新的工人让他们一并带过去。 穆宜华道:“你们两个孩子嘴上说说辞人,那些人怕还是会当你们说笑,直接把新人带上他们就知道你们不是在开玩笑了。若是真有人走了,这两个人就替上;若是无人走,这两个人也留在瓷窑。说到底,这窑里还是要有我们自己的人。” 有人撑腰,柳如眉这一次去就有底气得多。第二日下午从东钱湖回来,满面喜色,还在路上买了许多吃食,一路欢歌作乐回来。 自此,穆宜华便不再管瓷窑的事儿,与绸缎铺一起全权交由穆长青与柳如眉二人处理。 是年六月,庄子水稻一熟,收成五十五石,自留赋税后,还剩下四十二石。柳家余粮还有不少,加上共计三百二十一石。自穆宜华接手家业后,她便将招财和进宝养在了粮仓里,这两只崽子是抓耗子的一把好手,自己养自己竟是比在家里还要肥。 穆宜华巡视了一遍粮仓,陈米未腐,也没有虫鼠啃咬的痕迹,开心地将两个猫抱在怀里撸。她环视四周,见着仓廪充实,不禁若有所思。 第 144 章 “拉缰绳, 拉,拉!对对对,加紧马腹, 对就是这样!”乔擢英骑着马跟在穆宜华身边, “别怕, 抓牢缰绳就行。” 穆宜华听他话, 绳子都快勒进手心了,她疲累地抱怨:“好难啊……为什么天底下有那么难的东西……” “不难不难,穆姐姐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你只是生疏罢了,快, 走起来,别停下。” 穆宜华整个人趴在马背上气喘吁吁:“不行, 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 乔擢英无奈地笑了笑,下马拉住她的缰绳,把手伸给她:“那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穆宜华如释重负, 拉着他的手翻身下马。乔擢英将她引到树荫下,自己跳上穆宜华的那匹马,朝她高喊:“穆姐姐, 我骑一遍, 你看好了!” 说罢,他扬鞭抽打, 马声嘶鸣, 奋力地朝远处山林跑去。乔擢英发丝飞扬, 眉眼透亮,少年宽阔舒展的臂膀, 一手执鞭一手握缰,驰骋得肆意张扬。 穆宜华看着他,本是满心欢喜,却忽然又好像看见了什么,心中蓦地一痛,竟泛出淡淡的酸涩来—— 像,实在是太像了。 “穆姐姐!你看,你点儿都不可怕,你只要抓住了缰绳,马儿怎么颠簸你都摔不下去!你再试试。”乔擢英在穆宜华面前下马,跑了一圈下来,他额上有细密的汗,却更衬得眸色澄澈。 他又将穆宜华扶上马,替她牵着马儿在山林平地间来回走:“穆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送军粮啊?我们这儿还算太平安稳,可是越往北越是动荡,暂且不说金军了,逃兵和土匪就不少,我们过去真的不安全。还是说……你,你想见谁?”话说到后面,乔擢英声音小了,又带着一些闷闷不乐。 穆宜华轻笑一声:“是也不是吧,我只是想亲眼看着我们的粮食送到前线,了却自己一份心愿。” 当初柳家高价卖出陈米发国难财,弄得穆宜华又是愧疚又是气愤。但柳家这摊子她好歹是接过来了,这一次她捐出所有余粮,不仅为了偿还柳家做的事儿,也是为了自己酬军的一份心。 “你说这仗都打了多少年了,我来明州都有四个年头了……殿下和左郎君在前线奔波了多久,战士们又死了多少,他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都是人命啊……”穆宜华仰头望着天,“我如今身在乡野,无权无势能帮得上什么忙,能尽绵薄之力就已经很开心了。” 乔擢英侧目盯了她半晌,笑道:“那我们不是更要好好练了吗!” 穆宜华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怕是因为此前从来没有骑过马,即使以往汴京的马球会,她也只是坐在帐子下看宁之南打。从前的她不理解这般危险的东西为何阿南乐此不疲,现在她知道了。 牵着缰绳骑着马,跑在路上,任凭风吹过脸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自由。 汪其越乔擢英都跟随穆宜华捐了余粮,汪其越掌管家中生意走不开身,是以这趟送往襄阳府的粮草镖,只有穆乔二人跟随。 左衷忻已经很久没有给穆宜华寄信了,不知道是寄出了送不到还是他真的太忙了,她心中总是不安。襄阳府自去年起便一直与金军胶着,她只盼望着左衷忻还在襄阳,盼望来接应粮草的是他。她所求不多,远远看他一眼就成,知道他平安便可。 从明州走长江到江陵府,再从江陵府走陆路往襄阳府赶。水路还算安稳,但一到了陆地上,穆宜华的心便时时刻刻悬挂着。山林茂密地,监军让她走队伍中间,又嘱咐她将面纱戴上。 穆宜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好像真的给他们添麻烦了。 监军瞧她面有抱歉之色,笑道:“穆娘子女中豪杰,不会怕了吧?” 穆宜华一愣,立即反驳:“我才不怕,我……我带着剑呢!” 监军道:“那穆娘子不怕,我们也不怕。何况您还打过架杀过金军呢,没准还得是您保护我们了。” 那么多事儿闹得,穆宜华早就在明州城出了名,什么三英战群雄,巾帼生啖胡虏肉等故事编得茶馆到处都是,听得她自己都捂耳朵。 穆宜华听监军玩笑,心里头放松了不少,低头笑了笑。 “靠近襄阳府了,大家要小心。没遇上接应的人前万不可掉以轻心。” 众人闻言纷纷握住身侧的兵器,穆宜华也是扯开裹着长剑的布条,将剑柄牢牢把在手里。 又行了一段路,监军忽然抬手示意,穆宜华心中一紧,连忙将剑拔出一半四下张望。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秋夜萧瑟作响。 穆宜华呼吸冰凉,只听监军大喊“趴下”,箭矢破空而来。穆宜华立即翻身下马,乔擢英几步上前将她一把护在身下。 树林里人影攒动,只听见四方草木碾压沙沙之声,根本猜不透人数。 穆宜华被乔擢英护在身下,手脚又冷又麻,心中连连咒骂自己。 双方对峙,谁都不敢动作,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树林间几声痛苦的叫喊惊起一群乌鸦,而后久久无声。 这是又来了一路人?是逃兵还是土匪?穆宜华心中略过上百种想法,却听监军大喜过望地喊道:“宁夫人!您是重庆府的宁夫人!” 重庆府?宁夫人? 穆宜华被乔擢英拉起来,连忙探头去看那人。 只见那女子一身银甲璀璨夺目,一手红缨一手马缰,长发高束,眉目凌厉,英姿飒爽,不是宁之南又是哪个? 他乡遇故人,穆宜华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场合,一瞬间如鲠在喉,话都被堵在了嘴里,眼泪却难以遏制地涌上眼眶。 宁之南也看见了她,几乎是一瞬间,她也认出了穆宜华。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活生生的,热泪盈眶的女人,竟然是穆宜华! 她不敢喊她,生怕那个人一开口是她不想听见的答案,怕她只是一个长得极为相似的女人。 穆宜华盯着她,朝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心脏猛颤,酸楚喷涌而至,宁之南一脸愕然地望着一身尘土的穆宜华,久久不能言语。 “若不是在此地遇见宁夫人,我们怕是真的要见血了。多谢多谢!”监军领头行礼。 宁之南从马上下来,虚虚扶起他:“您言重了。”她抬头有意来跟穆宜华搭话,穆宜华对她皱了皱眉,宁之南立即停了脚步。 “宁夫人也是要去襄阳府吗?”监军道,“我们去送粮草。” “是各州自行押运吗?” “是,是襄王殿下的意思,说这样目标小不会被敌人察觉。” 宁之南看了一眼躺在树林间的几个人,她带来的士兵已经在清理。 “这些是逃兵,大战在前临阵脱逃,死不足惜。”她只瞥了一眼,便吩咐下面的人,“随便埋埋,在边上立几块牌子就行,别把上山的老百姓吓到了。剩下的就让野兽来解决吧。” 她回过头来:“前面就是襄阳府了,我送你们。” 监军喜出望外:“那可真是太好了!早闻您赫赫威名,巾帼英雄实在名不虚传啊!多谢!多谢!” 两队人马汇流,宁之南一身铠甲在前头带路,穆宜华则是在队伍正中央最安全的位置。她远远地望着宁之南坚实可靠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宁之南频频回头,她看见穆宜华眉眼朝她弯了弯,轻轻一笑。 旁边的副将新奇,问道:“将军,后面怎么了?” 宁之南回身摇头:“无事,继续赶路!” 襄阳府全城戒严,不进不出,各州交粮的场所也设在城门口,根本不让进。 尘沙迷了穆宜华的双眼,她于朦胧中看见城外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绿衣男子,犹如青松独立。她几乎是一下子便认出左衷忻,强压着心头喜悦,跟在队伍后头。 “左翰林,好久不见。”宁之南于马上抱拳,“解决了几个逃兵,路遇明州送粮草的队伍,便一起过来了。不置可否让他们一同进城?” 左衷忻往后瞧,除却宁之南,穆宜华是队伍中唯一一个女子。 她太扎眼了。 一身干净利落的玄色衣袍,长发梳成马尾用一根簪子盘起,身形虽小但在马上却是镇定自若,于烟尘滚滚中随着大军飞驰而来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这哪还是什么相府贵女,她已脱胎换骨,成了畅游天地之间的侠女义士。 千军万马眼前,左衷忻心中满涨,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满目只有穆宜华。 她是这样恣意洒脱的女子,这样令人着迷、难以放手。 “左翰林?”宁之南又叫了他一遍。 左衷忻看向她笑道:“您可以,送粮的队伍不行。” 宁之南欲言又止:“通融通融都不行?殿下会想要他们进去的。” “不行。”左衷忻定定地看着宁之南,不容辩驳。 宁之南从他的眼神中品出其余意味,蹙了蹙眉,招呼副将先将兵马带进城。监军与襄阳府的人开始卸货,穆宜华望着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从汴京到彭州明州再到襄阳,从朝臣闺眷再到沙场重臣乡野村妇,多远的距离多长的时间,隔着大宋的千山万水千难万险,终在此相见。 是要感谢老天爷的安排,还是他们各自福大命大能活到今日? 不知道。 故人故交,在这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能够重逢,三生有幸,求什么因果际会,这就是他们的命。 相看泪眼却无语凝噎,穆宜华喉头艰涩,好半晌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如同血泪一般—— “好久不见。” 第 145 章 宁之南紧紧地抱住穆宜华, 失而复得地欣喜席卷心头,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阿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故友他乡重逢, 道不尽的辛酸, 唯有相拥而泣才能诉说心中百般思念与委屈。 二人哭了一顿才发现左衷忻还立在一边看着她们, 穆宜华连忙将泪水止住, 与宁之南拉开一点距离:“好了好了,重逢是喜事,哭哭啼啼的倒是惹笑话。” 宁之南却抱着穆宜华不撒手:“管左郎君做什么,我们两个什么样他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手底下那么多将士你不管了?被他们看见自己沙场上杀敌不眨眼的将军在这里抹眼泪,好不好笑?”穆宜华嗔她, “不过也真是想不到。以前那个天真洒脱的宁之南竟变成了征战杀伐的女将军,你快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情, 我可太想知道了。” 宁之南眉目一垂,神有哀伤,叹了口气:“我父亲死在了汴京,是完颜宗息杀了他!我母亲与元吉辗转千里去彭州投奔我, 我哥哥他……他北上去找安柔帝姬了,从此后再无他的音讯,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是不是……” 穆宜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元庆哥哥吉人自有天相, 不会有事的。” 宁之南道:“但愿吧……” “你记得你此前是在彭州, 缘何如今在重庆府了?” 左衷忻接话:“辰光与宁娘子身为一州之长御敌有功,二人一并升迁了。” 宁之南点点头:“母亲带来父亲殉国的消息, 我就觉得我不该再过什么逍遥日子。国家已到了危急存亡时刻, 匹夫尚且有责, 何况我为朝臣命妇?元吉亦是随我投笔从戎,只望能血刃仇敌, 报此国仇家恨!” 古往今来多少忠贞烈士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保家卫国,如今这担子落到他们身上,穆宜华看着面前二人,只觉心神激荡,不由感佩。 “此次我来襄阳府也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与完颜宗息决一死战。我定要砍下那畜生的头颅,以慰我父亲在天之灵!”宁之南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 她又忽然想起什么,问穆宜华道:“你的事,殿下知道吗?” 左衷忻看了宁之南一眼,又望着穆宜华。 穆宜华抿唇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宁之南看着她笑了笑:“不想让他知道就不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虽说他知道你还活着必定会将你接回去享福,可什么又是福什么又是祸呢?以前我觉得你们两情相悦是福,谁会想到日后竟变成了那样。你曾经为他吃了太多的苦……只要你现在过得好,你自己开心自在,怎么样都是好的!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人生得一知己多难得,穆宜华又要哭了,她看着宁之南笑:“我过好呢,过得很好。” 姐妹相逢闲话总是目中无人的,好半晌才想起来旁边还站了个大男人。宁之南转头看左衷忻,颇有些奇怪:“从一开始左郎君就好冷静,你不惊讶?” 左衷忻抬眼看她,笑得若有深意,没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了穆宜华。 宁之南心中愈发狐疑,她转向穆宜华寻求解释:“你们……他不会一早就知道了吧?” 穆宜华有些心虚地点点头:“当初是左郎君将我救出汴京的。” 宁之南面部表情有些失控,仿佛穆宜华背叛了她一般:“你,你……你竟然不告诉我!穆宜华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穆宜华连忙安抚:“我……我知道,可我也实在没法子啊,就连左郎君都是在绍兴碰面的,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寄信。你也是,起先你和贺郎君还是在彭州,如今又到了重庆,你叫我如何找你?” 宁之南如何不知?她只是怨自己没能早点找到穆宜华。曾经多少个日夜,她只要想到穆宜华或许已经不在了,她的心就止不住地疼,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着当初应该如何救她,折磨着自己拷问自己为何不早点上战场。 好在她如今还在自己眼前。 宁之南又要哭了,穆宜华连忙将她打住:“好了好了,宁祖宗别哭了。我好好的呢,我在明州过得很好呢。” 左衷忻听见这话,心中微疼,面上却是不漏痕迹,只是走过去与她一同宽慰宁之南:“她如今可是明州家喻户晓的穆老板,家中四口人,房产田产颇多,宁将军不必担心。” 宁之南长长地叹了口气,摩挲着穆宜华的满手粗粝:“你也就哄哄我,从汴京逃到明州你就是流民,能做成如今这番事业,吃得苦未必比我少。还觉得我好诓骗呢,两个人说这些话唬我……不过我真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嘶——真的不对劲。” 穆宜华与左衷忻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宁之南的眼神在二人之间逡巡,心中的猜测渐渐明了。她恍然大悟地指着左衷忻:“我说你怎么不让他们一起进城呢,还有你明明知道阿兆活着,却不告诉殿下。好啊你,你就存着这些心思呢……” “不是的阿南,是我要左郎君替我隐瞒的……” “你拉倒吧,你隐瞒是你的事,他要隐瞒那就是他的事。你的心事正中他的下怀,他自然顺水推舟还能在你地方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宁之南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你知不知道他的心思?你……你不会早知道了吧?” 穆宜华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宁之南插着腰:“我说呢。有几次我和辰光聊起左郎君来,说他都这一把年纪了还不成亲,是不是有龙阳之好?辰光立即否认,说这小子心中有一意中人从前在明州就认识的,心里一直念着那姑娘所以不肯娶。阿兆,这事儿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你可别被他骗了!嘴上说着你千般好万般好,其实心里想着别人。男人的话最不能信了。” 穆宜华轻笑一声,她眼光流转停在左衷忻身上:“我知道,他什么都没有骗我。” “没骗你?那那个姑娘……” “就是宜华。”左衷忻开口。 宁之南听见称呼惊讶地张了张嘴:“宜华?宜华?!你小子不要脸啊!” 左衷忻笑了一声:“宁将军若是觉得不妥,我可以和你们一样称呼阿兆。” “你起开!”宁之南冲了他一句,“你们瞒了我很多事,肯定瞒了我很多事!不行,我什么都得知道!” 穆宜华挽住宁之南的胳膊,讨好道:“阿南最好了,就别恼我了。等日后你来了明州,我什么都告诉你。” 宁之南憋着嘴看她,哼了一声:“撒手啊,不吃你这套。” 穆宜华笑嘻嘻地撒开手,乔擢英也走进帐子来。 宁之南一眼瞧见了他,打量一番惊喜道:“这是乔二郎吧,天呐都长这么高了?几岁了?该十九了吧?” 乔擢英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笑着点头:“对,难为宁姐姐还记得。”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宁之南喃喃,“长青也长得很高了吧?” 穆宜华道:“都比我高出半个头了。” “也是……”宁之南敛眸,“他和元吉一般大,如今就连元吉都可以上战场了……岁月如流水,人还真是不能预知未来。曾经的我们何曾想过自己会是如今这样?”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繁华鼎盛的汴京会沦为人间炼狱呢?又有谁会想到曾经就在身边朝暮可见的人竟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呢? “粮食都差不多卸好了。穆姐姐,我们是现在就走吗?还是再等等?”乔擢英望了一眼左衷忻与宁之南,“故友重逢,你心中必定有很多话要讲。” 穆宜华本来对见到左衷忻就没报多大希望,不承想老天开眼,竟是连宁之南都遇见了。 她已然心满意足。 “走吧。”穆宜华面上挂着浅浅的笑,话语中却满是不舍。 她看向左衷忻,她也有好多的话要同他讲,但是好像没机会了。 宁之南最是了解穆宜华,只看一眼便知道她的心思,立即拉着乔擢英走了出去。 二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说话,帐子里安安静静的,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尘埃在空中浮动。 左衷忻看着她几步上前将穆宜华拥进怀里。他曾期盼穆宜华的出现,可有一次次地否定自己——路途遥远,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千里迢迢来到襄阳?可穆宜华却好像永远都能打破规矩。她就那样出现在自己眼前,策马奔腾而来。 左衷忻肯定,她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穆宜华了。 那个在汴京的穆宜华无权无势受人诽谤欺凌却毫无还手之力,而这个在明州的穆宜华即便仍旧无权无势,却依然能像个野草般在夹缝中茁壮生长直至参天。 她如今已经是个可以独当风雨的大树了。 左衷忻希望她这样,他希望她永远向着太阳,永远充满朝气与生机。不管日后自己能不能陪着她,她都能坚强平安地生活在这世间。 “你好久都没给我写信了。”穆宜华又嗔又怨,“我时常担心你,却又无法在长青和春儿面前表露。我、我好想你……” 左衷忻紧了紧怀抱,细细嗅着穆宜华发丝的味道:“对不起,对不起……战事吃紧,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时常给你写,我……七日一封,不,三日一封,如何?” 穆宜华失笑摇头:“不必如此,我只是逗着你玩儿的。你们有责任在身,哪像我是个闲人。” 左衷忻笑着捧着她的脸:“我们穆老板哪是闲人?穆老板是大忙人,又要管海船,又要管瓷窑,日后就等穆老板壮大外祖父家业成为明州首富了?” 穆宜华也笑:“好啊,那到时候我就要开一家明州城最大的正店。等你们凯旋之日,请你们吃酒!” “好,这顿酒就先记在穆老板账上了。”左衷忻望着她,眉眼弯弯,似有盈盈春水,“我会回去找你的。” 穆宜华瞧着他眼中的自己,轻轻嗯了一声,又有些情不自禁,微微踮脚凑到他面旁。 她似乎有些犹豫,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左衷忻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面上,她仿佛嗅到青竹的香气。 左衷忻完全不敢动。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离这般近看着穆宜华,竟觉得如此不真实,像在梦中,如雾似幻。 “吉郎……”穆宜华轻轻喊了他一声。 啪。 左衷忻心中的弦断了。他一把搂过穆宜华的腰将她扣在自己怀里,大手一掌托住,双唇便碾压了下去。 像花瓣又像樱桃,左衷忻只觉得自己吃了一颗甜到心里的糖,浑身发烫粘腻。 他二十六岁了,稳坐军帐的谋士能运筹帷幄却不能掌控怀中这个小娘子的心思与举动。 他懊恼自己的生疏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相聚与勇气,却又舍不得放开这馨香暖玉。 穆宜华在他怀中轻笑了一声,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状元郎竟是个笨蛋。” 左衷忻吸了口气,有些不甘示弱,正待说话又被穆宜华亲了一口。额头、脸颊、鼻子……一个个吻如雨点般落下,穆宜华用亲吻诉说着思念,最后靠在他的脖颈蹭了蹭:“我在明州等你们回来,我会一直在明州等你们回来,一直。” 左衷忻被撩拨得气息有些不稳,他又低头与她唇齿交缠片刻,难舍难分,紧紧地将穆宜华揽在怀里,两颈相交。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郑重的承诺:“好。” 第 146 章 襄阳府的战况很是胶着, 穆宜华每日等着官府门口的皇榜张贴,想看又不敢看,只好叫穆长青去, 若是好消息再来与她说。 宁之南自几年前与贺辰光平反西南匪乱有功, 赫赫威名一直传扬在百姓之间。众人深知她与完颜宗息有不共戴天之仇, 只盼着她能与襄王殿下一道给金人致命一击。 穆宜华帮不上其他忙, 只能在一日休沐与柳如眉一同前往天童寺祈福安心。 今日的天童寺倒是热闹,说是有杭州的贵眷出游恰巧路过此地,听闻天童大名便要来参拜参拜。山上山下被围得水泄不通,只给普通香客们留下一处山间小径。 柳如眉不由得奇怪:“什么人啊那么大排场。” 穆宜华将目光落在山脚下的马车上,上头“辛”字灯笼摇摇晃晃, 她蹙了蹙眉,拉着柳如眉的手径自上山去。 辛谯、辛妙言、辛妙轩乃至衮国郡主。辛秉逸都在那场国祸中丧生或被俘, 辛家本家已经没有人了,这忠君爱国的功勋便自然落到了旁家族人身上。襄王常年征战在外,皇帝善待其妻族也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辛家的队伍一直从山脚绵延到正殿。穆宜华被士兵们拦在外头,只得远远地瞧一眼殿里参拜的人。几个命妇华服金钗, 面容姣好,虔诚地跪在佛面前,双手合十再三叩拜。主持立在一旁, 适时递上线香法器。 那几个命妇穆宜华都不认识, 从前不管什么宫中宴会都不曾见过她们。如今没了前头挡路之人,他们倒是摇身一变, 成了襄王世子最亲近的母族族人。 即使他们或许连世子的面都不曾见过。 初秋的日头仍旧有点晒, 穆宜华估摸着还要等很久, 便拉着柳如眉一起到树荫底下躲凉。柳如眉从篮子里拿出几块绿豆糕,又用竹杯接了一点山泉水, 直接坐地休息。 半暖不凉的秋风吹着,隐隐送来人语声—— “你听说了吗?襄王妃好像找到了!” “什么?不是……不是说她给金人王爷生了个孩子吗?她还有脸回来?”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被掳走了,直接在路上自裁的心都有了,哪能受这般委屈?” “欸,那个襄王妃是在哪儿被找到的?” “听说她混在完颜宗息的军队里一路跑到襄阳府宋军军营说要见襄王殿下。你说她一身金军的衣服,小兵们谁认识她?差点被当成奸细杀掉呢!” “后来呢后来呢?” “那细节……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她和殿下见着面了。殿下正派人要把她送回杭州呢!” “哎呀,难怪最近夫人说想出来走走,原来是被这事儿给愁的……你说这回来的哪是个娘娘啊,是个灾星吧?你说她要是死在金地了,那也能说一句贞洁烈妇,为国殉身。可她现在竟然回来了,若只是自己回来了倒也还好,可竟是和敌军王爷生了孩子以后再回来,这叫什么?这算什么?以后还叫那些大家贵族们如何看待我们辛家?还有,还有小世子!本来有个殉节殉国的母亲,如今倒好,竟是个……是个娼妇……” 另外一人连忙将说话之人的嘴巴捂上:“嘘!这话可不能乱讲,小心隔墙有耳!左右人都是要回来了,一切看夫人与主君的意思吧。我们也不过是下人,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二人渐渐远去,穆宜华坐在墙后的石墩子上良久无言。柳如眉见她面色苍白,连忙握住她的手,又被穆宜华冰凉的掌心吓了一跳:“姐姐,怎么了?” 穆宜华缓缓放下手中的绿豆糕,目有哀婉神伤,她仰头看天看云看着殿中法相庄严俯瞰众生的佛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宁之南看着榻上紧紧蜷缩在一起的辛秉逸,心有不忍,她缓缓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脊背:“辛娘子,你别担心,我们都在这儿。你回家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辛秉逸目若空洞,眼泪却滚滚而下。她仿若未闻宁之南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 宁之南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但还是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脑袋:“嗯嗯,我知道你没有,我相信你。” 帘子被一把掀开,赵阔带着郎中匆匆从外赶来,他将郎中拽到榻前,语气急躁且生硬:“给王妃看看。” 这几日赵阔已经找了五六个大夫了,但是不管怎么吃药,辛秉逸的癔症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时而哭泣时而傻笑,时而闭眼昏睡时而睁眼到天明,唯一不变的就是一旦有生人近身她便大喊大叫,甚至上嘴咬人。 赵阔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也是自己没有将她救回来。如今她已经在眼前了,竟是连医治她的办法也没有。他不止一次地责怪自己无用,除了打仗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郎中是军营附近镇上的郎中。左衷忻说军医常治刀剑伤,对癔症不上手,还是找附近村落的大夫更为靠谱。赵阔闻言二话不说一大清早就去隔壁村落里抓人。 郎中本还在睡梦中,一睁眼发现一群当兵的在自己家里,为首一人眉间更是凶厉,“啪”的一声将银子拍在桌案上,拎起自己的后脖颈甩上马就到了军营。 他的心还扑通扑通跳着,冷不丁被赵阔一吼,差点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快点,愣着干什么!”赵阔瞪着郎中催促,倒是把辛秉逸也吓了一跳。 她转头盯着赵阔,眼神中充满惶恐不安,瑟缩着伸手去够赵阔的衣角,轻轻勾住:“我……我没有,你,你别生气……别……” 赵阔心中蓦地一酸,他拉住辛秉逸的手指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 乡村郎中最治疑难杂症,他说辛秉逸因惊惧过度偶生幻觉,梦魇常扰,需要静养加以药物辅佐才能好转。 众人散去,帐中只留下辛秉逸与赵阔二人。辛秉逸瞪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看着赵阔,赵阔望着她,轻抚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辛秉逸眼神变了变,恍惚想起了什么事,眼泪夺眶而出,连忙捂住脸颊,曲膝将自己埋进双臂——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黑夜遁行、男扮女装、面糊泥泞、跋山涉水,她的双手双脚皴裂流血,衣衫褴褛,青丝委断,几乎丧生。 可她是辛秉逸啊,是枢密使家的娘子,是汴京城才貌双绝的辛秉逸,她是大宋的襄王妃,是襄王世子的生母啊。 她如今哭得每一滴泪都是血,都是难。 赵阔缓缓地将她拥入怀中,能说的只有抱歉:“我知道你受苦了,那些风言风语我不在意也不会去相信,只要你活下来了就比什么都重要。我会送你回京,去杭州。杭州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孩子也在府里,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你想去见见他吗?” 辛秉逸一听见“孩子”两个字身躯猛烈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把揪住赵阔的袖口:“我……我没有,我没有给他生孩子,我没有……” 赵阔连忙护住她,两声宽慰:“我知道,我知道。曾经没能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欺负你了,你就在杭州好好住着,和孩子待在一起,等我回去。” 辛秉逸缩在赵阔怀中,泣不成声:“我……我真的回来了吗?我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是不是在梦里?等我一睁眼,我还是在金国?” 赵阔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强忍着情绪:“不是的,你回家了,回家了。” 辛秉逸怔愣半晌,眼泪忽然倾泻而出。她攀住赵阔的双臂,放肆大哭,哭她辗转逃跑多艰辛,哭她颠沛流离多苦难。 宁之南与左衷忻立在帐外,听着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声,仰头望着月亮。 有道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虽古今同月,但到底月是故乡明。 宁之南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我们已经失去很多亲人了……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夜凉寂静,秋风渐起,吹起二人衣袍。 左衷忻肃立着,淡淡开口,语气冷冽如雪:“没错,也是时候跟那个完颜宗息做个了解了。” 第 147 章 八月底, 海船修补完成,穆宜华带着汪其越与乔擢英等人上船探查一番。船体船身桅杆等已焕然一新,这钱到底是没有白花。 “穆姐姐, 是不是就快要出海了?”乔擢英兴奋道。 穆宜华笑着摇摇头:“事儿多着呢, 招募船手, 府衙造册, 邀约订单,祭祀龙王,一样都不能少。不管怎么样还得等上一两个月呢。” 乔擢英感慨万千:“我还没出过海呢……真不知道海外邦国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汪其越凭栏远眺,目之所及皆为汪洋大海,胸中激荡, 不禁对着穆宜华赞叹:“此前我只道你是个不凡女子,未成想竟是如此令人惊喜……柳家家业必定会在你手里发扬光大。” 海船完工, 穆宜华与工匠师傅们签字画押交接完毕后,与乔擢英一同返程。 乔擢英频频侧目,忍不住问道:“穆姐姐你不开心吗?我总觉得你兴致不高。” 穆宜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仰头叹气:“襄阳那边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乔擢英无奈笑道:“穆姐姐, 三日前才贴过皇榜呢。” “那皇榜说了跟没说似的,不过就是为了安定人心……我也不敢寄信去问,生怕打扰了他们……”穆宜华踽踽而行,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战事一日未平, 我连出海的心思都没有……” 二人走到穆宅门口,只见穆长青气喘吁吁从外跑来, 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指着来路, 说话囫囵:“姐……姐姐……皇榜, 皇榜……” 穆宜华心头一紧,二话不说朝州府府衙门口走去, 穆长青在后面喊她,她却充耳不闻,只拼命往前赶。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难倒出什么事了?是左衷忻还是宁之南,还是……赵阔? 穆宜华心脏砰砰跳着,可到了府衙外见着水泄不通的人群竟是生出了近乡情怯的心思,双腿如灌铅一般难以挪动半分。 穆长青和乔擢英在后面边喊边追:“姐姐!姐姐你别急!是……是……” 穆宜华没管他们,直接冲劲了人群,她将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一个个扒拉开,拼命挤到最前面。 黄底黑字,明明白白—— 襄王与重庆宁夫人前后夹击……前日已于襄阳斩杀金军首领完颜宗息于马下……襄阳大捷,金军苟延,举国欢庆…… 耳边的人群在尖叫,在呼喊,穆宜华呆滞地站在告示栏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皇榜上的字。 “姐姐!”穆长青艰难地挤进来抓住她,“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大捷!襄阳大捷啊!” 穆宜华半晌没动,穆长青凑到近前一看,只见她泪流满面,“哇”的一声捂住脸颊痛哭。 终于,终于…… 多少年家仇国恨郁结在心,今朝得报,竟是完全不敢相信。完颜宗息死了,他死了!他害死他们多少人,她的父亲,阿南的父亲,大宋那么多的将士们,那么多的女儿们。他们湮没在战火中死不瞑目,今日终于得见天光。 穆宜华抹去眼泪,仰头看向天际明媚的太阳,耳边人声鼎沸,众人欢欣鼓舞,有的甚至以头抢地又哭又笑,大喊国仇将报亲人在天之灵得意瞑目。 穆宜华看着他们仿佛看着自己。原来不止是她一人饱受其苦,是所有人,是大宋的所有臣民。他们和自己一样日日都煎熬在战争的痛苦中,期盼曙光与黎明。 他们终于等到了。 穆宜华笑着哭着往家走,她拉上穆长青一路小跑:“走!长青!我们回家挂灯笼!放炮仗!” 穆长青看着姐姐笑,心中也开心极了,抹去眼角的泪花,重重点头:“嗯!回家放炮仗去!” 明州城的鞭炮从城东放到城西,从夜晚放到黎明,全城百姓彻夜未眠,人们举着灯笼纷纷上街,火树银花鱼龙舞,唢呐鼓笙遏行云,仿佛过年一般热闹。 不,是比过年还热闹。 穆宅也热闹了一夜,后半夜众人才沉沉睡去。穆宜华却睡不着,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她便起身出了门。街上还残留着昨日夜里的火.药味,红屑满地,穆宜华一步步走过,来到码头边。 太阳正从海岸线缓缓升起,金光洒在寂静的海面犹如流星坠落般绚烂。 黎明的风掀动穆宜华的衣角,她站在一片辽阔无垠前张开了双臂- “穆姐姐打算去日本?”乔擢英听见穆宜华的决定大吃一惊,“那地方不说汉话,还听说都是蛮夷未开化之人,去了会不会有危险?” 穆宜华笑笑:“我会一些,以前左郎君送过我日语书,学过一点。” 乔擢英惊奇之余又生出点懊恼:“左郎君……什么时候送的?” “在汴京的时候。时间太长啦,我也只能记得一点简单的问候语,其余的只能靠日本海商给我翻译了哈哈。” “姐姐,瓷器和绸缎都清点完毕,这是我们自己家的货物,都在市舶司登记造册了。”柳如眉将账册、清单、出海公凭一样样递给穆宜华,“此次出海共有二十五位海商同我一起,加上他们的家丁苦力、船手还有我们和官府的人,共有……三百八十七位。” 穆宜华点点头:“第一次出海还是小心为上,人少点就少点。等日后熟悉了,船手们也老道了,再载多点儿人也不成问题。” “和我们一起出海的还有官府的两艘船,当日有府衙主持的东海龙王祭祀,黄知府说邀您一同出席。”穆长青递上请帖。 穆宜华翻看,她的名字赫然其上。 她笑着将请帖收起:“黄知府也太给面子了。我们第一次出海,我也替你们去讨个好彩头。” 春儿抱着余庆叹道:“就非得冬天走吗?听说日本在北边呢,冬天多冷啊……再缓缓赶明年春天不好吗?夏天也比冬天强啊。” 乔擢英解释:“春儿姐姐,夏天可不行。夏天海上多风浪,也常有飓风,一个风吹雨打船就翻了。冬季海上太平,而且日本来去可快了,赶上天气好的时候可比我们走陆路去杭州还快。” “啊?这日本可是海外之国,哪能这么快?” 穆宜华笑道:“这地上有风,海里也有风。水被风这么一吹就形成了洋流海浪,船儿被浪推着走别提有多快了。” 春儿摇头感慨:“天下奇事可真多……我还听人说,在很远的地方有人长得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白脸蓝眼睛,头发还是金色蜷曲的。天啊!怎么会有人长这样!我以后也一定要去见见!” 穆宜华捏了捏余庆肉乎乎的小脸,开心道:“好啊,等以后我们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到底有多大!” 自打仗以来,明州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祭祀龙王了。难得热闹,百姓们挤破了头想站在前排,码头边上的酒楼钟楼都站满了人,守城士兵害怕他们摔下去硬是拦着不让上楼。这下倒好,双方竟是吵嚷了起来,祭祀大典吧便更加热闹了。 三艘海船并排系着红绸,香案祭品罗列,歌舞笙箫娱神,黄知府持着三根香领头叩拜敬礼,后头的官员、商户、船手紧随其后。 “浩渺东海,万顷波澜。奇珍异宝,水晶宫藏。鲲鹏逍遥游,鼋鳌排班出。渔家出,满仓归。农事急,五谷收。莫有雷霆,春雨长至。莫有奸诈,扬善惩恶。行云布雨,威名常在。子孙万代,敬畏长存。神州宏图,锦绣开!” 鞭炮齐鸣,百姓纷纷喝彩。穆宜华跟随着祭祀人群上前将香插进香炉里,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远行之人平安,满载而归。” 祭祀毕,红绸剪断,众人登上海船挥手作别。 秋露冯子年站在陆地上高喊穆宜华的名字,汪其越蓝先生人也在底下仰头看着他们。 巧娘和宝儿挥手:“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一路顺风——” 五爷有些舍不得她和孩子,半个身子探了出去:“等我回家!” 自长大后,穆长青哪和穆宜华分开过?一想到这一下可能要分开两个多月,心中思念难抑眼泪就出来了:“姐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五爷在船上看着穆长青的滑稽样,笑道:“长青看着个子高,到底还是个孩子。” 穆宜华挥着手绢:“好好读书,好好看家,等我回来——” “乔擢英——”这一声穆长青喊得嗓子都快劈叉了,“你只允许干活——听见没有——” 乔擢英无奈地瘪瘪嘴,本来还在激情挥手一下子心情都没了,瞪了穆长青一眼:“哼,我要干些别的,山高水远的,你还能管的找我?” 穆宜华笑了:“怎么?长青怕你带个日本娘子回来?” 乔擢英挠头:“哎呀不是……我,我……”他抬头看了一眼穆宜华,收了声。 船离岸,五爷拿着罗盘,指着前方茫茫沧海。 天水相交,一望无垠。 海浪拍打着船身轰隆隆直响,身后亲朋好友们的呼喊渐渐远去,耳边唯余海风缠绵。 穆宜华凭栏远望,发丝飞扬,衣袂蹁跹,望不尽白浪淘沙。 海的那边是什么呢? ——是新的世界,新的将来。 第 148 章 清晨, 穆长青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便和柳如眉春儿一同去码头等候。 穆宜华近几日便会回来,不是今天便是明天。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穆长青却觉得有两年那么长。二人赶到时, 码头边上已经聚满了人。不知等了多久, 天际好似有一个小点缓缓而来。 穆长青眯起眼睛细看半晌, 不敢确定地拍了拍柳如眉:“快,你快来看看是不是姐姐的船?” 柳如眉笑道:“等再近一点不就能看见了吗?那么着急做什么。” 穆长青很想穆宜华,但是又碍于面子不肯说。柳如眉偷笑:“快啦快啦,看你这个样子……” 三艘海船渐渐驶近,穆长青看清那船只的形状高呼:“姐姐!我姐姐回来了!” 这下柳如眉也坐不住了, 拼命跳着朝海船挥手。春儿拿着余庆的小胖胳膊摇了摇,笑道:“安安, 你大娘回来啦。大娘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喽。” 穆宜华趴在栏杆上,望着码头越来越近。她看清岸上站着的三个人,连忙朝他们喊道:“我回来啦——” 穆长青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姐姐!!!!!!!!” 柳如眉嫌他丢人,一把捂住他的嘴。 海船靠岸停泊, 穆宜华招呼着船手和苦力搬运货物,又与同行的商人们说了几句便匆匆下船和家人们团聚。 余庆俩月没见她,却意外的亲近, 伸手就要穆宜华抱。 穆宜华“哎哟”一声就将她抱了过来:“宝贝, 想死大娘了!” “啊……啊……大……大娘……”余庆咿呀学语,好不容易蹦出来几个字, 听得在场之人纷纷呆愣。 穆宜华惊道:“安安会说话了?” 春儿也有些失语:“我……我不知道啊……刚会说啊!” “啊!啊!安安会说话了啊!啊啊啊啊!” “安安, 叫我, 叫我舅舅。来跟我学,舅……舅……这个是舅……母……” 柳如眉红着脸拍了一下穆长青:“说谁是舅母呢!” “你啊!”穆长青理直气壮。 “好啦……有的是时候叫你舅舅, 何苦为难一个一岁的孩子。”穆宜华怨道。 乔擢英也刚与父母寒暄完,笑着走了过来:“我们这回赚了好多钱呢。日本那边特别喜欢我的绸缎和瓷器,还有几个大名争着抢着要我们的东西,差点打起来。” 穆宜华道:“我都没想到我们的货物竟如此受欢迎。那儿的人还特别崇拜我们,执意送了我们好多东西,等回家分与你们。” 穆长青有些羡慕:“擢英都出海了,我以后也要出海。” 穆宜华摸着他的脸笑道:“以后啊,有的是机会。” 出海的人藏了满肚子的故事讲给没出海的人听。 穆宅留守的三个人连饭都不想吃了,只想听穆宜华将沿路的见闻尽数倒给他们。穆长青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孔夫子听周乐三日不知肉味,有这样好的乐曲,这样好的故事,谁还惦记吃饭啊! “还有呢还有呢?”穆长青拉着穆宜华的手不让她去厨房找吃的,“你还没讲完呢!光源氏娶了女三宫以后紫姬怎么样了?” 穆宜华实在是饿死了,她一边挣脱穆长青的手一边往外走:“死了死了,全部都死光了,光源氏也死了。” 这不是穆长青要的答案,他一瞬间呆愣住,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 “为何不会?那紫姬就是光源氏养大的人偶,光源氏娶了别人,她自然伤心欲绝啊。”春儿叹道,“果然男人有钱有权就变坏。” 穆长青叹气:“紫姬聪慧,若不一门心思系于光源氏,左右都能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穆宜华从厨房拿了吃的回来:“那儿的女子过得不如我们,除了从父从夫别的什么也做不了。紫式部能写出《源氏物语》已是不易,紫姬的悲剧也是无药可解的。她终生都生活在光源氏的阴影之下,最后违背光源氏的意愿出家,于她而言已是最叛逆的行为了。” 穆长青听见这话“呲溜”一下站起来:“她没死?只是出家了?” “出家了以后才死的。” 穆长青:“……” 故事讲完,穆宜华又将从日本带来的玩意儿统统分给他们,榉木绣球竹蜻蜓是给余庆的,物语和歌是给长青的,剩下还有几件吴服首饰带来给他们瞧个新鲜,毕竟这东西要说布料做工,那是远远比不上他们大宋的。 出海一趟,所见所闻不少,钱财更是赚得盆满钵满。穆宜华算完帐,跟他们比了个手势,穆长青当即抓住穆宜华的胳膊大喊:“换宅子!换宅子!我要住大宅子!” 穆宜华无有不应,带着全家人去明州城最好地段看屋,要了间靠山傍水的四进院落。那屋子的格局有点像他们在汴京的府邸,就是花园有点小,穆宜华打算拆了重建,弄一个水榭楼台。 宅子大了,房间自然也多,穆长青终于可以从菁华书局的二楼搬回家团聚。几人将主卧留给穆宜华,各自挑好房间,开心地在宅子里跑来跑去。 这间宅子落定得很快,与牙人和保人签完合契,穆宜华便雇了木匠来打橱柜书架和床榻,还有女使小厮,扫洒的,做饭的,看门的,守卫的,一切就绪,只等他们搬进去。 老宅子里的最后一个除夕,旧人旧物,新年新景。 穆宜华二十三岁了。 - 菁华书局重修开张,店面比原先大了一倍,还雇了掌柜伙计。书籍上新,令人应接不暇。 穆宜华得空来店里转一圈,看看账问问情况,催了催县学府学书籍的印刷进度,便上二楼喝茶休息去了。 下午一觉睡醒,又拿着茶盏漱了漱口便下楼想去接长青下学,却见店中客人零散,有两人正拿着《儿女英雄传》嘀咕—— “我看这茵娘啊,不由得就想起一个人——襄王妃,你看像不像?”那人指着书中一处,“茵娘被人掳走,后又被救回来。霍樵助王爷打得胜仗,王爷要封他为侯,还要给他赐婚。霍樵以已有茵娘拒绝。因茵娘被掳,不知清白与否,属下们便劝霍樵放弃茵娘。霍樵却说,人之贵贱不在身而在心,纵使尔等华服官袍加身,也不及茵娘为国为民之心。你看看,像不像?太像了!” “嘿,你还真别说,真是像啊。但也就是话本子写写,虽说襄王表面上接纳了王妃,那说不准就是给辛家面子呢?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妻子和他人有染,何况那人还是金军王爷!要我说啊,这襄王妃也真是不识相,她若真为自己丈夫儿子着想,就应该死在金国,既全了自己的贞洁气节,又博得了好名声,何苦回来?说到底就是贪生怕死,这才愿意委身金人。” “谁说不是呢!” “我说不是!”穆宜华站在台阶上大声一吼,怒目圆瞪,恶狠狠地盯着那两个人缓缓下楼,“你说襄王妃贪生怕死才委身金人,那我问你们,你们不贪生怕死吗?你们若是勇敢,何不去襄阳投军,与金人殊死搏斗,将那些被金人掳去的人统统救回来?你们要是有气节,何不再金人破明州城门之时就学屈原投江自尽,全了你们的一番热血? “你们在这里,穿着好衣服,过着好日子,不懂得心疼惋惜那些被金人摧残的同胞,还有脸骂他们不要脸?汴京之难多少女子被俘,是她们自愿的?那些朝臣用自己的母亲姐妹女儿做筹码的时候有想过自己的气节在哪里吗?” 那人被穆宜华骂得无地自容,却不甘又反驳:“那……那她到底还是委身金人了啊,她还给金人生了孩子!” “你看见了?你去金国问得完颜宗息还是去地底下问得完颜宗息?是你把他的头颅砍下前问他的吗?是你吗?从金国跑回来你知道要受多少苦吗?若是能活着回家,谁又想死呢?你想吗?口口声声贞洁气节,你的气节在女人□□里吗?”穆宜华冷笑,“呵,我竟不知现在我们女人在你们眼里竟如此有用了,不是你们说红颜祸水,无才无德女子小人的时候了?” “你……你……”那人面色涨红百口莫辩。 穆宜华可没耐心等他反应,挥手一招呼伙计,指着那两个人说道:“把他们给我赶出去!再把他们给我画下来,贴在我们穆家柳家每一处商号店铺,但凡他们去了其中一家,就给我打出去!” 第 149 章 那一吼之后, 那二人便不敢再来,而穆宜华则是加印《儿女英雄传》,好似要全明州城的人都看过才罢休。 可她止得住自己辖下的流言蜚语, 却也是挡不住坊间的传言。有传闻, 说襄王妃回家后问心有愧, 日夜难寐, 几次三番想寻死都被家人阻拦。 辛秉逸想寻死吗?想过,不过那是在金国的时候,如今回了家,见着了孩子,她只想好好活下去, 陪着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可辛家的人似乎不愿意见着她。她已返京十数日,却不见辛家女眷前来慰问探看, 甚至连让仆人递信寒暄都没有。 这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心思,一会儿反省一会儿自厌,每到深夜便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孩子不认得她,直到今日一声母亲也不愿意喊她;皇帝不召见她, 族人不待见她,连下人对她也是时而理睬时而漠视,唯有百清心疼她。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可她至少活下来了, 至少是活着回家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 宫里破天荒地送来请柬, 说是春日花开,贵妃邀请各家女眷进宫吃酒游春。辛秉逸受宠若惊, 她想好好梳妆打扮一番, 奈何请柬送来的时间太晚, 她都没来得及做件新衣裳便匆匆进宫。 马车一路驶到宫门口,百清唤她下车, 辛秉逸却犹犹豫豫,撑着门框半天不敢出去。 百清将帘子掀起一条缝:“娘娘,该下车了。” 辛秉逸抿抿唇,良久才说道:“要不我们回去吧?就说……说我身体忽感不适,怕绕了他们兴致。” 百清闻言心中一阵酸楚,她有些憋不住气:“那些人惯会嚼舌根的,若是娘娘半路折返,他们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您呢……” 辛秉逸欲言又止,仍旧是不敢下车。 时间愈发近了,宫门口的马车渐多,有几家娘子探头探脑朝这边看过来,一看是襄王府的马车又立马扭头,不敢大声,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议论—— “那个就是襄王妃啊……我看在宫门口停了好久了,也不见得人下来。” “怕是不敢下来……我听说贵妃此次遍邀女眷是一个月前便定下的人数。可她如今在杭州,又是官家亲弟妹,贵妃拿捏不准,最后关头才让人送去请柬的。” “唉,若我是她,我也就只敢待在家里了,哪里还敢出门?襄王妃还真是襄王妃啊哈哈……” 她们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辛秉逸无地自容。百清气不打一出来,正要上前理论被辛秉逸一把抓住。她脸色惨白,双手冰凉:“我们走吧……” “娘娘!” “走。”辛秉逸用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命令她。 百清无有办法,只好在众人注视下离开。 直到傍晚,辛秉逸都是独自一人待在屋中,连百清都难以近身。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外头忽然吵嚷起来,百清与人争执,说什么都不要那人进去。 “我们是奉主君主母的命来的,好歹也要见一见娘娘的。” 百清愤恨:“如今知道见了?人刚回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来问候问候?还主君主母……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你们算哪门子的主君主母,承了他人的功勋张冠李戴鸠占鹊巢,还好意思在这里耀武扬威?我们娘娘才是正经八百的辛家本家,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敢在这里大吼大叫?” “呵,我们大吼大叫?我们的声音可没有您的声音大啊,百清姑娘。”那人蔑了她一眼,“您瞧瞧您这脾气,也就是殿下征战在外不了解。若是知道世子身边的贴身侍女竟是这样没有规矩的人,迟早把你换了。到时候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哗啦一声,屋子的门被打开。辛秉逸面色憔悴却挺拔地站在檐下,整个人如同垂垂老矣的松木,单薄又脆弱。 “这里是襄王府,还请嬷嬷自重。”辛秉逸沙哑着嗓音,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嬷嬷。 那嬷嬷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瞥了她一眼,笑道:“哟,娘娘您在啊,奴婢还以为您不在呢。是主君主母叫我过来给你传个话,说完我就走。” 嬷嬷见辛秉逸没有开口接待她的意思,也不在乎地直言:“我们主君今日朝见官家,官家向主君说了您应约却不赴约的事情。贵妃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怠慢了您,晚上回宫思前想后,饭也吃不下。主君说,官家无有皇后,贵妃是后宫中一等大的,您是襄王妃,那和贵妃就是妯娌。有道是兄弟同心金不换,妯娌齐心家不散。 “殿下在外打仗平定天下,您也要又襄王妃的样子,好好替他操持家务。您回来了便回来了,如今好好在杭州待着,那就更不能落人口舌了。您是辛家本家的女儿,礼仪规矩以往在汴京您都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应当也不需要老奴来教了吧?” 纵使温和如百清都听不下去了,她抄起递上的木棍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你们……你们……滚!” 百清不会吵架,生气了只会骂几句简单的,剩下的全部憋在心里,烧红了脸。 嬷嬷觉得好笑,嗤了一声:“哎哟,大宅院里头怎么还打打杀杀的?这是襄王府,娘娘是辛家女,可不能失了颜面啊!不过你们应当也没什么颜面可丢了。” “滚!”百清怒吼,“从我们院子滚出去!” 嬷嬷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边走边说:“殿下接你回来也不一定是接纳你,乡巴佬还要面子呢,更何况是天家。不过就是为了面上好看些。殿下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你不会真以为殿下非你不可吧?” 百清气得都要哭了,院外小厮侍女们探头探脑又不敢进来。百清怒目直视,将所有人喝退。 辛秉逸从始至终都站着,她一语不发,面色却如山崩,眼神空洞,身体僵直,牙齿紧咬着下唇都沁出了血。百清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姑娘,姑娘,您别听他们的,他们就是一群吸人血的蠹虫,他们就是怕您回来抢了他们如今的风头,您别听他们的……” 辛秉逸浑身颤抖,冷如冰霜。她神色呆滞,口中语不成句:“我……我本以为……我回来,他们会高兴……我,我能听见孩子叫我阿娘,我的家人会心疼我,会接纳我……我……你说我活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去死?我是不是就应该死在金国? “百清……安柔清河她们都死了,父亲母亲、兄长弟弟他们也都不在了……他们以身殉国,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该和他们一样全了自己的名声和忠节?我是不是真的……真的应该去死?” 百清揽住她,连声劝告:“不是的,不是的姑娘。若是郡主和枢密使还活着,他们都希望您能活着回来,还有大公子和小公子,他们都希望你活下来。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何况您被掳走并不是您的错,那个时候您刚生下小世子,您到底能做什么呢?您什么都做不了……不是您的错,真的!” 辛秉逸没有再说话,她双脚无力,靠着门框失神地滑坐在地上。 “姑娘,一切都会过去的。等战事结束,王爷就从北边回来了,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没有人。” 辛秉逸根本没有听清百清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耳边轰鸣作响。她痛苦地抱住脑袋,失声尖叫。眼前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烧着男人与女人的身体,那是从汴京被俘去的人,他们被活活烧死,惨叫声弥漫在空中,夹杂着金人不屑又欢快的笑声。她好像被谁一把拉了起来,几个人架住她就往帐子里带。 辛秉逸意识到什么,尖叫着挣扎。她看见了眼前完颜宗息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抵在脖子上却被他一把打落。 胸腔火烧一般,窒息感在喉间聚集。 她太难受了,难受得想要死掉。 死掉吧,死掉吧。至少不用被回忆折磨,至少不用再受世人不堪入耳的揣测。 百清和仆从们好不容易安顿好犯病昏迷的辛秉逸,满脸大汗。 百清拉下床榻的帷幔,遣退众人,她知道辛秉逸不会愿意让他人看见自己这幅样子。 太医问诊施针,说娘娘心悸不安,喧扰躁动,时有谵语,神识昏蒙,是因惊惧忧思过度所致,实乃心病。他没有明说,只说心病心药医,在杭州怕是不太妥。 百清送走太医去盯煎药。后院却有响起哭闹声,这回不是辛秉逸,而是小世子。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将辛秉逸犯病的事情告诉了他,半夜开始就哭闹着要见娘。 仆从劝说无用,还得是百清来。她托着疲惫的身子哄睡完,却发现小世子额头滚烫,吓得她将刚走的太医又叫了回来。 一切安顿好后已是后半夜,百清一夜无眠,到了黎明却是万分清醒。她想回房小憩,却在路过辛秉逸的屋子时顿住脚,推开门一瞧,只见床榻上空了一块,唯余塌陷的软垫。窗户大开,也风徐徐吹来,枕边翻动着一张纸条,上书—— 已去,勿念。 辛秉逸留。 第 150 章 州府新张贴出正店买扑的告示, 穆宜华立在面前看了良久,旁边的人瞧见她,寒暄道:“哟, 穆老板这要拓展新营生了?” 穆宜华笑道:“也就是随意看看。官府放出正店买扑, 看来近几年明州城不仅收成好, 北边战事也快结束了, 都是好事情。” “是啊,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总算是结束了……”在场之人无不感慨。 穆宜华与那人又聊了几句便回了家。穆宅新造很是气派,春儿和柳如眉正在花园里都余庆玩儿,余庆步履蹒跚一下子扑倒穆宜华的脚下,咿咿呀呀地叫着“大娘”。 穆宜华在余庆脸上亲了一口, 进屋去找穆长青。 穆长青正写着什么东西,一见自己姐姐来了, 立马将纸张收起来,半点都不给她看。 “藏什么东西呢?神神秘秘的……” 穆长青摇摇头,就是不回答。 “你不会在写什么禁书风月书吧?”穆宜华眯起眼睛,“嗯?穆长青——” “我没有!姐姐你想什么呢!”穆长青急忙辩解, “我在写新本子,新本子!” “不能给我看?” “你们都不能看。” 穆宜华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那你先停停笔,陪我去一趟杭州。” “去做什么?” “州府放出梁弄街的正店买扑, 那地方地段好, 人流大,阁楼装得也好。因着刚打完仗, 官府没有采用上一任包商的课利, 而是新放了一个价低的数。到时候竞争的人必定很多, 虽说官府往往采纳报税最多的人,但我们也不能盲目报税, 不然到时候赚不了那么多钱,反倒还要赔进去。”穆宜华道,“我们没做过正店的生意,明州城的各家正店大同小异,要做得出彩出色,还是得去杭州看看。” 穆长青有些犹疑:“杭州那么多人……万一碰巧遇见一个认识我们的怎么办?” 穆宜华愣了愣,她完全没想到这茬。在乡野待久了,她好似已经融入其中——自己就是个平头老百姓,哪会去想那些权贵将自己认出来可怎么办? “碰见就碰见呗,我们又不是逃犯,怕什么?” -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穆宜华与穆长青行舟河上,停泊码头下了船,二人仰头见高楼,无不感叹杭州繁华。 “姐姐,我还以为我到汴京了……”穆长青东张西望,“这儿的东西竟是比汴京集市上的还多还漂亮!” 暖风醉人,花红柳绿,行人如织,欢声笑语、吆喝唱卖不绝于耳,连穆宜华都生出了恍惚之感。怪不得别人将杭州作汴州,这扑面而来的祥和之感,又有谁会相信这个国家正饱受战争的纷扰与痛苦呢? 穆宜华拿出拜访名单,一家家问路过去。到底是出了名的地方,随便找一个人都能给他们清楚地指路,只不过一上午的时间就已经走完两家。正店的菜品,酒品,伙计人数以及阁楼布局都被一一记下。穆宜华还询问了好几桌刚吃完饭的顾客为什么喜欢这几家店,有说菜肴酒水好的,喜欢装潢氛围的,觉得伙计待客周到的,甚至还有觉得掌柜好看的。 穆宜华记录研究完,发现但凡是能经营好的正店,大都占了这几条,不过最最重要的还是菜肴美味价格实惠。 二人又对正店落脚点进行了研究和采风,发现只要是生意好的店通行都方便,不是临河就是临街。个别有坐落在犄角旮旯处生意又好的,那都是有自己独门秘方的,全杭州除了他们这一家就没有第二家能做出这道菜的。 穆宜华在纸上写完最后一笔,拍了拍穆长青的背:“行了,今日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吴山脚下找间客栈住下,明日再去别家看看。” 穆长青应声,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 他们套了辆驴车慢悠悠地走在山间小径上,春日的江南凉爽和煦,最适合打盹。姐弟二人互相依偎着小憩,驴车却忽然一停,将二人摔得四仰八叉。 穆长青揉着被撞疼的脑袋朝外喊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的河里好像有人……好像是个女人要跳河!”车夫立即下马冲上前去大喊,“喂——姑娘!姑娘!” 穆宜华也一下惊醒,拉着弟弟下了车去看,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正一步步缓缓地走进河流中心,对他们的劝阻充耳不闻。 穆长青大喊一声,脱掉鞋子外裳一下子扑进河里:“你不要死啊!这位姑娘你不要想不开啊啊啊啊!人生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啊啊啊!不要死!” 他从后一把抱住那女人使劲往后拖,女人显然不愿意跟他走,四肢挣扎扑腾,奋力抵抗着穆长青的力道。 “我去这女人力气怎么那么大……”穆长青不甘示弱,抓住她两条手臂就往后扽。 女人身体突然后仰,穆长青看清面容后陡然震住。他朝着穆宜华大喊:“姐姐!是辛娘子!是辛娘子!” 穆宜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蹚进河里将穆长青和辛秉逸一起拉了上来。她拨开糊在女人脸上的头发,左看右看。 这张苍白的脸不是辛秉逸又是哪个? 可又为什么会是辛秉逸呢?她不应该在襄王府好好待着吗?为什么会在河里寻死? 穆宜华拍了拍她的脸颊,喊她名字,见她没有反应,双手交叠开始规律地按压她的胸部。 辛秉逸眉头紧蹙,“哇”的一声呕出几大口河水。她渐渐苏醒,难耐地呼吸不住地咳嗽。她泪眼朦胧,好半晌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辛娘子……辛娘子你没事吧?” 是穆宜华。 辛秉逸神思混沌,她迷蒙这双眼:“穆……娘子?” 穆宜华喜极而泣:“太好了,你没事。来,起来,我们去车上。” “我不去!”辛秉逸奋力挣扎着,“你们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我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别管我!” 她发了疯似的又要往河里冲,吓得穆宜华拦腰抱住,二人齐齐摔倒在地。穆宜华大喊:“不行不行,辛娘子你别想不开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穆宜华有些恼了,她起身一把将辛秉逸掀翻在地,朝她大喊:“我说不可以!不可以去死,听见没有辛秉逸!” 辛秉逸被吼得噎住,眼泪汪汪,“啊”的一声大哭起来。 穆长青和车夫都躲得远远的,全然不敢靠近,生怕哪里惹得穆宜华不悦那下一个被骂的就是他们了。 穆宜华静静地等了辛秉逸一会儿,见她渐渐收声,情绪也趋于稳定,便朝着穆长青招招手:“过来帮忙。” 姐弟二人将辛秉逸扶上驴车,她浑身塌软,如若无骨,脸色苍白如纸,双瞳涣散无光,一进车厢便整个人倒在座子上。 穆宜华示意车夫与长青走远,转身将自己干净的裙衫拿出来给辛秉逸:“你把衣服换下来,现在。” 辛秉逸的眼睛转动,手上却不接过衣服:“为什么救我……让我死了多好?” 穆宜华叹了口气:“我救你之前并不知道你是谁,我只当是哪个突然错了心思的小娘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对陌生人都要如此,何况我遇见的是你啊辛娘子?” 辛秉逸暗自泪垂,他摇了摇头:“不是的……是我命本该绝,我活在这个世上只有痛苦和折磨。穆娘子,算我们相识一场,你让我走吧……当初是我占了你襄妃的位置,若不是我,你与殿下……我们三个都不会是眼下这般境遇……” “我什么境遇呀?”穆宜华摊开手臂,“你觉得我衣着朴素,就觉得我过得肯定不好?我觉得只要活下来了就都是好日子。我知道你为何痛苦,你以为我刚从汴京逃出来的时候不痛苦吗?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死吗?可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人,有多少人在汴京丧生,这命我们是抢来的,哪有说不要就不要的道理? “再者,你说当年襄王妃的位置是你抢了我的,可我也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更愿意找个与你相知相爱的人,而不是一个位高权重却相敬如宾的夫君。那襄王妃的位置你也是不要的。当年之事我们都没有错,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从来都没有。” 辛秉逸眼眸含泪,穆宜华的一番话让她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垂下了头。她不在说话,也没有喊生喊死,穆宜华瞧了她半晌,确定她再无求死之心,便将衣裳递上去:“把衣服换了吧。初春的天儿还凉着呢,别一会儿伤寒了……我可没时间照顾你啊,我来杭州可忙呢。” 辛秉逸冰凉的手接过衣裳,穆宜华垂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几人安顿好后继续赶路,终于在太阳下山前到了吴山脚下的客栈。穆宜华付了驴车的钱,送走车夫后转身瞧见辛秉逸正一脸茫然地望着客栈的牌匾。 “缘来客栈。”穆宜华念道,“这名字好……我根本就想不到我们还能再遇见,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人生际遇从来玄妙,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再想其他的了。进去吧。” 她温热的手掌轻轻推了一下辛秉逸的背,辛秉逸扭头看见穆宜华面上浅浅的笑意,始终紧绷的心弦忽然一下子松懈下来。 客栈中有肆意的酒肉香,店中客人划拳畅饮,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有一群男人酒喝高了,正拍桌子吹牛,聊得面红耳赤。辛秉逸害怕地顿住脚步,站在原地不敢走。 穆宜华回头望了她一眼,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跟着我,别怕。” 缘来客栈是吴山脚下最好的客栈,他们要了两间上房,会客室、卧房、浴房等应有尽有。穆宜华将辛秉逸扶进屋,收拾好行李就要出门。 辛秉逸立即喊住她:“你去哪里?” 穆宜华失笑:“我去叫伙计给你烧一桶热水,再去叫一碗姜茶给你驱驱寒,马上回来。” 辛秉逸还想说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穆宜华离开。她顿时坐立难安,连忙起身走到门边观察走廊的情形,不过是去楼下喊一碗姜茶,她竟觉得穆宜华是绕着杭州城走了一圈才买到姜茶。 穆宜华端着东西回来时,差点被守在门口的辛秉逸吓一跳。她将碗放在桌上:“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的吗?别担心。” “可是我觉得你去了好久。”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气,将辛秉逸扶到床边坐下:“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相信我。先把姜茶喝了吧。” 现在的辛秉逸跟以前全然不像,从前的她样样得体,如今却像个爱撒娇的孩子,需要人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 辛秉逸泡了许久的澡,终于将汗发了出来。 穆宜华这下终于放心,帮着她换完里衣要吹灯睡觉。 屋中方一暗,辛秉逸就紧张地抓住穆宜华的手瑟瑟发抖。穆宜华听见她喉腔哽咽的声音,询问:“怕黑?” 她不作声,穆宜华却仍旧将烛火生起来。 二人同塌而眠,穆宜华睡在外侧,辛秉逸拽着她的衣角缩在榻里半分不挪动。不一会儿耳边想起辛秉逸绵长的呼吸声,而穆宜华却是清醒地睡不着觉。 她完全能猜到辛秉逸在杭州经历了什么才会做出跳河轻生的举动,从前的辛秉逸不是这样的,即使遭人面刺,她也会冷笑暗讽应对。 穆宜华转头看着她睡梦中仍旧紧蹙的眉头……那段被掳走的岁月,真的伤她很深。 星月朦胧,蝉鸣蝈叫,穆宜华渐有睡意,忽然黑暗中爆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犹如一把利刃刺穿夜幕,惊得穆宜华直接从床上弹起来。 辛秉逸攥着被子和衣襟,额上汗珠淋漓,她双眼紧闭口中语不成句:“别碰我,不要碰我!我不生,我不生……杀了他!我不要他!杀了他!啊啊啊——” “辛秉逸!辛秉逸!”穆宜华握住她的肩膀奋力地摇晃:“你醒醒!辛秉逸!善君!善君!” 辛秉逸陡然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犹如濒死之人汲取生命般喘着。她的眼角滑下清泪,连忙抱住面前的穆宜华,浑身抖如筛子:“我不生,我不生……我没有生下他,我没有!我把他杀了的,我在肚子里杀了他的!他死了,他本身就是死的,他死了他就不是人啊!他不是人!我没有,我没有……” 穆宜华心疼得无以复加,一下又一下地捋着辛秉逸冰凉的脊背:“我知道,善君,我知道……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辛秉逸热泪滚滚而下,“可是他们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不接受我……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错吗?安柔清河死了我就一定要死吗?他们说我无耻,说我委身金人,不配做王妃,不配做世子的母亲,说我脏,说我无气节大义,可为什么、为什么女人的贞洁要和气节与大义联系在一起? “我只想活下去,我只想再见见我的爱人、族人和孩子一面,可他们见我却如同瘟疫一般。宜华,我是他们的家人啊,我也是宋人啊!我在金地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们不曾来问我一句冷暖,不曾来关心我难受与否,他们只知道我被人掳了去,糟践了身子,就肆意诟病污蔑非议我,就连……就连嬷嬷丫鬟小厮都不给我好眼色…… “他们要一个体面的、毫无瑕疵的殉国荣耀,要我的孩子干干净净地做世子保他们一世荣华富贵,而我的孩子本不应该有一个被金人玷污的母亲活在这个世上,他们就这样对我!他们一定无比希望我死在金国,死了,就是‘殉国大义’,活着就是妓.女.娼.妇! “可是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这般决定我的命运!明明是那些人,那些人将我们当做物件儿一般拱手相送!明明是他们让我们落入这般境地!他们本该来救我们,救我,救太后贵妃安柔清河,可他们没有!明明也该是他们保家卫国,让大宋海晏河清!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到,临到了,却来怪罪我们不知检点,没有为贞洁而死,让他们受辱! “可我们有什么能力呢?我们大宋的女子都能读书从仕从军吗?他们只要我们安分守己、柔顺乖巧、能歌善舞,成为一个一心只为取悦他们的人,到头来却要我们给他们赔罪!实在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辛秉逸几近癫狂,到最后不知道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大宋千千万万被送去当“两脚羊”的女子。 她泪流满面,伏在穆宜华的肩膀上痛哭流涕。 夜里闹出不小动静,客栈的人上来问候,穆宜华只说做了噩梦无大碍。 她给辛秉逸打水擦了脸,又安抚了她一会儿扶着她睡下。 辛秉逸还在身边抽抽搭搭,穆宜华一边轻拍着她的手臂一边道:“你没有错,那些被送去的女子也没有错。战争之下,错的都是那些发起战争的人,除此之外,都是受害者。我们本可以安居乐业,阖家团圆,可如今颠沛流离,国破家亡,那么多的男人女人死去、受辱……这都不是你的错,根本就不是…… “他们这样贬低你,不过就是为了成全他们心中狭窄而可悲的道德感。他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流离失所,对于战争的理解也不过就是纸上谈兵。但凡吃过苦的人,都会体谅你,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为那些人丢弃自己的性命,不值得。善君,真的不值得。” “可我好难受,那些回忆永远在折磨我,我只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那些……”辛秉逸如鲠在喉,她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想回去了,我真的不想回去了……” 穆宜华愣了片刻,轻声问道:“可……殿下会找你。他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辛秉逸沉默良久,将自己缩进被子,声音沉闷而悲伤:“是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和孩子……我不该回去的,没有我他们会过得更好……能活着回来再见他一面,已经是上天对我的垂怜了……” 穆宜华看着被子鼓起来的小包,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和长青来杭州是来看正店行情的,过几天就要走了。你若是不愿意回府,我可以送你去襄阳……” “我……我不去。”辛秉逸道,“我与殿下的缘分已尽,如今相忘江湖,总好过以后相看两厌。何况他……他或许自始至终都只是把我当做一个需要敬爱的妻子、王妃,他需要对我担负起责任,却难以给我一丁点儿情理之外的偏爱与肆意。穆娘子,他终究不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我……” 穆宜华想打断她,却又听她讲:“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他,也曾期盼他能像我爱他一般爱我,但那终究是奢望……我决定放过我自己,也放过他……就此别过吧。” 辛秉逸字里行间都是绝望,不难说穆宜华已经猜出了一些什么,可她没提,她只担心辛秉逸继续寻死。 夜色寂静,唯有微风飔飔,烛火摇晃,朦朦胧胧。 穆宜华悄然问出口:“你既不想回去,那愿不愿意跟我回明州?” 辛秉逸从被子中露出一点点眼睛,颇为震惊地瞧着穆宜华。 “我不想你死,但以你如今的样子,我怕我一走你就又要跳河去。我以前没有能力,救不了倩倩也救不了自己,但我现在至少可以救你。”穆宜华望着她,“人生很长,你我都才二十多岁,还没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跟我回明州,我,还有长青,春儿,很多很多人都会陪你好好活下去,你也会有新的人生新的生活,就像我一样。” 辛秉逸满眼的不可置信:“我……真的可以吗?” 穆宜华对着她笑道:“你可以。” 辛秉逸泪眼汪汪,灿若星火的烛光中,穆宜华朝她伸出手:“所以,跟我回家吧,好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57 第 151 章 两个时辰了。 赵阔带着大军凯旋, 已在宫门口等候两个时辰。 宫门守军三番叫他解甲,赵阔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仍旧挎着长剑骑在马上。他的目光定在紧闭的宫门上,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眼神冷冽又锐利。 左衷忻御马几步上前, 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赵阔冷笑一声终于率先打破僵局:“大军凯旋,皇兄难倒不开宫门迎接吗?” 宫门无有人应,良久才从上面传来一声“请襄王解甲”,带着几分颤抖与走音,听得底下的士兵笑声连连。 赵阔瞳仁上翻, 眼中阴鸷,朗声道:“将士马革裹尸, 难倒连进宫见皇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皇兄,你知道打了这么多年仗,我们死了多少好儿郎吗!难倒他们连当面领赏的权利都没有吗!” 宫门上的守卫望着底下黑压压一片军队带着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杀伐血气,一瞬间腿都软了。他哽咽着对身边的领头说:“将军, 我们……我们……怎么办?” 领头之人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额上涔涔冒汗,抖着声音说道:“再……再等等。给官家传话的人来了没有!再去看看!” “头儿, 刚才已经去看过一遍了, 还没回来呢。” “□□他大爷的,从这儿到延福宫能有多长的路, 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他娘的他不会自己跑了吧!” “头儿!头儿!”一小兵匆匆跑来, 被领头一脚踹翻在地。 “叫叫叫, 叫魂啊!” 小兵扶正帽子,抱拳回话:“左……左大人来了。” 领头倒吸一口冷气,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左衷忻气定神闲,衣衫款款而来。他对着领头浅笑抱拳:“将军。” “哎哟,左……左大人这一声将军可不敢当,您是什么样的人物啊,您……您这……”领头连忙赔笑。 可左衷忻没有功夫跟他闲话,他拂开身侧站着的小兵,抬眼看向领头,面上忽然冷下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隐隐带着些胁迫的意味:“明人不说暗话,将军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我问将军,您觉得襄王殿下比之陛下,何如?” 领头眉头一蹙,抿了抿唇,终是呼出一口气,说道:“骁勇善战,忧国爱民,文武双全,经天纬地之才。” 左衷忻满意地点了点头:“您也是明白的,不是吗?在下还要提醒将军一点,怕将军在南方待久了,忘了。我们襄王殿下,也是先皇后嫡子啊。” 领头望着左衷忻,眼神闪躲。 “不管是谁做皇帝,您都是赵家臣民,不是吗?” 领头沉默半晌,他看着底下迤逦长军,重重叹了口气:“我若是开了这宫门,会怎么样?” 左衷忻面上仍旧噙着笑:“您不应该想开了宫门会如何,您应该想,不开宫门会如何。” 领头吞咽了一口唾沫:“襄王殿下他……他当真……” 左衷忻毫无情面地打断:“将军,我上来是给你最后的机会,你应该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领头的拳头在身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好。来人,开宫门!” 小兵上前愣在原地:“将……将军。” “开宫门,迎王师。” “开宫门!迎王师!” 沉重的门被打开,声音回荡在四合宫殿的每个角落,听得人战栗兴奋又惊惧害怕。 左衷忻立宫门正中央,一袭青衣飒飒,吴带当风。赵阔跨坐高马之上,兜鍪红缨烈烈,金甲熠熠生辉。 二人相对而望,左衷忻肃立,拱手敬拜—— “臣,恭迎殿下凯旋。”- “废物!废物!通通都是废物!”赵闵在延福殿摔锅砸碗,他披散着头发,双目猩红,目眦尽裂地指着堂下的朝臣,“你们……你们就这样让他进来了?没有一丁点儿办法?他在回来的路上我就问你们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他永远都不回来?好了,你们到现在还是没想出一个办法!他赵阔活着回来了,战、功、赫、赫!他来抢我的皇位来了,你们就要易主了,开不开心?高不高兴?你们心里是不是已经乐疯了?觉得太好了,我们终于不用再效忠这个草包皇帝了,我们终于迎来了一个明君!是不是!” 赵闵忽然窜到一个大臣身边,弯腰仰头贴近他低垂的脸:“你,我记得你,你跟着我们从汴京一路南下。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更喜欢他赵阔来做皇帝?是不是?回答我!” 他一巴掌拍在那大臣的脸上,呼啦将他推倒在地:“你们,你们一个个朝秦暮楚,阳奉阴违!如今如你们所愿了吧?哈哈哈哈哈,如你们所愿!” 赵闵发疯般将堂上的桌子掀下去:“你们若是要走,随你们!你们不是要走吗?走啊!走!你们跟先帝先皇后没有任何区别……或许从我做太子开始,这个位子就该是他赵阔的。” 朝臣们蹙眉,一脸痛心疾首。 一母同胞的兄弟何至于闹到了这步田地? 一个慌里慌张的小黄门打破了殿内僵局,他匆忙跑进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嘴里语句破碎:“陛下!陛下!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赵闵身子一激,连忙抽出藏在座椅下的长剑挡在身前,大吼道:“去!去把门关上!叫他们列阵!列阵!” 赵阔的兵马势如破竹,能降则降,不降则杀,一路杀到延福宫下无人能挡。皇城守军节节败退,直退到殿门外。延福宫殿门紧闭,赵阔列阵门外,大吼道:“将士们,向陛下请赏!” “向陛下请赏——” “向陛下请赏——” 回声震荡,好似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赵闵缩在殿中瑟瑟发抖汗如雨下,他随便抓过一个大臣将长剑横在他脖子上:“你们不是很喜欢他吗?啊?你说我要是拿你们的命做筹码,他赵阔会不会心软?还是说他根本不会把你们的命放在眼里?毕竟只要把我杀了,那他就能得到江山伟业,无边权力!你们的命与这些东西相比,值什么钱?” 那朝臣的脖子已经渗出血丝,赵闵拎起他的后脖颈站起来,朝着门外大喊:“赵阔!你妄为人臣,妄为人弟,被权力蒙蔽了双眼,礼义孝悌忘得一干二净!谋朝篡位,大逆不道!” 这话骂得难听,赵阔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他策马上前,一迫再迫,直至将守军压在殿门口。 他朗声道:“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赵阔!你只顾着你的江山,这殿中十几位朝臣你都不在乎!你就算称帝了,你也是个昏君!” 赵阔气定神闲:“一,二……” 赵闵心神俱裂:“赵阔!你不得好死——” 轰隆! 殿门瞬间倾塌,所剩无几的守军如鸟兽散被各个擒拿击杀。 赵阔披甲执剑,逆着光从殿外步步而来,如同阿鼻地狱来的索命修罗,冷酷阴翳地盯着倒在地上的赵闵。 赵闵吓得腿肚子发软,他连连后退,脚踝磕在台阶上一个后仰便摔在了地上。那被挟持的朝臣脖子上的血已经流满了衣襟,其余的纷纷逃散。 赵闵的声音发着抖:“你……你别过来……你……除非你不管他了,你……啊!” 破空穿云箭直直刺入赵闵的右肩,长剑应声落地,赵阔上前一把将朝臣拉到身后。赵闵想要起身逃跑,却见赵阔的剑尖近在咫尺,离自己的眼睫只差一寸。 “皇兄,跑什么?”赵阔声音冷肃,“赏赐还没给呢。” 赵闵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浑身发抖:“你……你到底想要什么?皇位?哈哈哈哈哈……赵阔,这皇位你早就可以拿的,父母偏宠你,这东西本就该是你的,在汴京时你就唾手可得,为何偏偏现在才要?你就是想杀我对不对?” 赵阔冷眼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情绪翻涌:“杀你,和想要皇位并不冲突。诚如你所言,此前我对皇位毫无兴趣,但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权力……还真是越多越好。” 赵阔抬起手臂,长剑冰冷,寒芒四射,赵闵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只见剑刃霹雳而下,深深地刺入他身侧的木阶。 赵闵只觉灵魂都不是自己的了,手脚吓得发麻难以动弹。他仰头望着赵阔,发出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赵阔居高临下,冷眼而视。他朝着身后的士兵挥挥手,众人退去,偌大的、残破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倒是想问问兄长,到底为什么……”赵阔质问,“为什么要步步紧逼?我当你是我的兄长,是我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血亲,我将你从金军手里救出来,在外面没日没夜地打仗,可你呢?善君在金国受尽磨难才回来,你就唆使贵妃和辛家人一同逼走她,害得她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赵阔接到辛秉逸失踪的消息已是事发一个月后,他本还在收拾完颜宗息的残兵旧部,知晓后便快马加急赶往杭州。他本只期盼战争结束后远离血腥杀戮,也不再奢求其他,只希望一家三口能平安相聚,安稳度日。可回到杭州后,妻子不见了,孩子病得快死了,连百清都跪在他面前要求自己赐死她。 赵阔金戈铁马一生,杀敌无数,却头一次生出灭顶的无力困顿之感。 府里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一些陌生人,整个襄王府从里到外被团团围住。他知道幕后主使是谁,是那个恨不能将他置于死地,让他痛不欲生的兄长。 面前的赵闵仍在拼死狡辩:“哪是我逼死她的?是她有愧于你,为了成全你和世子的名声自行了断去了,她是为你好啊赵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阔看着他,恨不能吃他肉喝他血,“善君若是想死根本就不会回来。是你,你不仅想让我与辛家产生罅隙,更想让我的孩子永永远远地活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还没回京你就把女人送到我府上去了,皇兄还真是贴心。” 赵闵破罐子破摔,止不住地笑起来:“那我还真是为你好,你年纪才多大啊,整日打打杀杀的,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你还没尝够呢。你放心,我给你送的那货色又美又润,可比辛秉逸那样的女人还多了,包你喜欢……哦,也不是,那辛秉逸在金国待了那么长时间还能活着回来,说不定学了不少时兴的东西讨他们欢心呢……啊!” 赵阔挥拳而至,拳拳到肉,赵闵被打得五窍流血,鼻青脸肿。 好半晌赵阔才气喘吁吁地放开他,他往赵闵的脸上啐了一口:“你根本不配做我兄长,也不配做这一国之君。” 赵闵艰难的睁着眼,一滴浊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嘴角挂着凄楚的笑,仍不知悔改地嘲讽道:“彼此彼此赵阔,你也根本不配做一个好兄长、好弟弟、好夫君。妹妹们被金人掳去你救不回来,哥哥的江山不是你的你也要抢,还有女人……哈哈哈,不管是穆宜华还是辛秉逸,你一个都保不住。赵阔,你一个都保不住,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亲人朋友爱人,你都保不住。你就是个废物,是个孬种,是个窝、囊、废!” 赵阔揪着他的衣领,说不出话也下不去手。 赵闵说得没错,就是因为他优柔寡断,因为他对这荒诞的亲情,窒息的纲常还有期待还有敬畏,他才会走到这一步。他应该在赵闵被掳走的当年,听从左衷忻的话直接称帝反攻,而不是背着一条性命、一腔孤勇,留下满身伤疤,去救这么一个狼心狗肺、兄弟相残的东西。 如果,如果…… 如果一切从头再来,他会不会就能抓住所有想要抓住的人,而不是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永世不能再见? 可是没有如果。 往事流水不可追,人生惟有眼前。 赵阔缓缓起身,他拔出台阶里的长剑收进鞘中:“你说的没错,曾经的赵阔确实如此。所以如今的我要抓住一切想要的,要得到一切该得的。包括……你的龙椅,我们赵家的江山。” 第 152 章 穆宜华是在街上买螃蟹的时候知道赵阔登基称帝的。 她同旁人确认再三, 是赵阔没错,就是刚刚返京凯旋的襄王殿下,哦不, 现在是陛下了。 赵闵自知德不配位, 在襄王殿下回来的第五天就请辞禅位。 赵阔推辞, 赵闵再请, 赵阔再辞,赵闵三请,赵阔感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无奈接受。 然实情是否如此,宫门一关, 也无人知晓了。不过百姓也不会在意那些权贵生死斗争,他们只在意自己是否吃饱穿暖, 是否能过上太平安生日子。 穆宜华也是。 她揣着四五只大螃蟹,咀嚼着“陛下”这两个字,心中小小的感叹了一下,却没有多少震惊。 她一直觉得赵阔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一个。军功在身又手握兵权, 身边良将谋士众多,又遇上自己哥哥这么个不着调的皇帝,不反都难。 穆宜华匆匆跑回家, 辛秉逸正在自己房里替她看账。她在厨房搁下螃蟹, 连忙跑进辛秉逸屋子,四下张望一番, 合上门。 辛秉逸有些奇怪:“你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穆宜华将赵阔的事情和盘托出, 末了还说:“三哥如今称帝, 你又是他正妃……你现在若是想回去,我就叫乔家二郎送你去杭州。” 辛秉逸听闻消息, 呆呆地愣在一处,良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珠子。 穆宜华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想不想回去?” 辛秉逸抬起眼睛望着穆宜华:“宜华,你想回去吗?” “我?”穆宜华笑了,“我回哪儿去?我本来就不属于那里。” “可陛下想娶的人一直都是你……你们当年私奔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肯定也是真心爱着他的,对吗?”辛秉逸眼睫半垂,“我不想再回去了,那地方留给我的只有伤心和痛苦……何况我回去,不是让陛下为难吗?他若不立我为后,会有人说他薄情;他若立我为后,又会有人指摘他窝囊,说他立一个被金人掳去的女人为后……” “真正窝囊的男人才那么在乎女人的贞洁呢。汉武帝的母亲不是二嫁吗?武则天不是二嫁吗?刘太后不是二嫁吗?刘太后进宫前还是歌姬还做过人家的妾呢。可见真有本事的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女人的贞洁,只在乎这个女人是否与自己志趣相投,是否能与自己相互扶持走完一生。贞洁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世人用来束缚女子的裹脚布。他们口口声声说好,那怎么不见男子也有?若是男子也有,那他们三妻四妾的,早不知烂到哪里去了。” 辛秉逸望着穆宜华,眼中又蓄起了泪水:“谢谢……” 穆宜华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所以你不要想这么多,先不管别人,你先想想自己,你自己愿不愿意呢?” 辛秉逸失神地凝视着一处,摇了摇头:“不了,不想再回去了。处处伤心是杭州……柳暗花明才到这儿来,再也不回去了。” 穆宜华垂眸点头:“你若是想好了便好,我只怕你日后后悔却没了机会,只要你不后悔,我这儿永远都留你。” 二人又寒暄了半晌,穆宜华出了屋子。 庭中树木茂盛,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穆宜华立于廊下,满目芬芳。 她忽然想到辛秉逸问她,难倒她不想回去吗?她不是真心爱着赵阔的吗? 是啊,她曾经那么炽烈真挚地爱过他,两人恨不能死在一处,可时过境迁到如今,那一腔热忱也成了东流江水,在岁月中无声无息地流逝了。要说还剩下点什么,也唯有对故人旧情的怀念与关怀了。 - 万事平息,秋日即至,宁之南寄信履约。 和她一起来到明州的是她护国夫人的封号皇榜—— 重庆府知府之妻宁氏之南宿卫忠正,宣德明恩,以安社稷,巾帼之将,朕甚嘉之。特加其为护国夫人,以重庆地益封两千户。 穆宜华挤在人群里看完皇榜,回家便收到了宁之南要来明州拜访的信。 “阿兆阿兆,速速接驾。姐妹千里奔波来看你,切记备上好酒好菜好歌好舞接待。明日即到,城门迎接,切记切记,勿忘勿忘。” 风风火火素来是宁之南的性格。 穆宜华收好信便拉着辛秉逸出门去买了新衣裳和时令的瓜果蔬菜海鲜。第二日,二人起了个大早,也不管宁之南是晚上来还是早上来,备齐酒水点心,套了辆驴车就赶到城门外的十里长亭翘首以盼。 穆宜华只记得以前长亭送别,还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不承想风水轮转,牵挂之人相隔千里还能平安归来。 盛夏的明州郊外草长莺飞,拂柳迎风飘摇,穆宜华摇着蒲扇,在凉亭里昏昏欲睡。冰饮子喝尽,她打了个哈欠。 土地热浪滚动,天际突然跑来一个小黑点,策马其上,渐渐靠近。 穆宜华眯起眼睛看,没有任何怀疑,立即跳起来大喊:“阿南——阿南——” 辛秉逸也跟着她的脚步起身,她刚走到凉亭边上,穆宜华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顾不得衣裳凌乱,发髻松散,她跑到山丘上,奋力地挥着手,对着远处大喊:“阿南——” 这一声等过了多久?她日日枯坐灯前,就怕明日一早醒来贴出来的告示是自己不想看的。既期盼着黎明不要降临,又期盼着这样的日子早点过去。 宁之南的身影慢慢清晰——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想至此,穆宜华的热泪滚滚而下。 宁之南跳下马,看见穆宜华哭得那么惨,大笑道:“哈哈哈阿兆你这样好傻哈哈哈……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这一次,穆宜华没有反呛,而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她声音幽咽:“我是真的很想你,阿南……” 宁之南鼻子一酸,眼泪也险些要掉下来。 她连忙拉开穆宜华,将眼泪憋了回去:“好了好了,我可不想哭,太傻了……” 穆宜华擦去眼泪,牵着她的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抱怨:“战事都结束那么久了,你才来找我!” 宁之南叹道:“姑奶奶,若是我从襄阳直接来明州,那殿下……哦不,那陛下不就知道你在这儿了吗?” 穆宜华也就是随口说说,根本不当回事儿:“我跟你讲哦,来接你的还有一个人呢。” “谁啊?长青吗?” 宁之南话音刚落,就见辛秉逸笑看着她立在亭中,顿时站住了脚。 她一脸震惊地望向穆宜华:“我不会见鬼了吧?” 穆宜华笑道:“这大中午的哪儿来的妖魔鬼怪。” 宁之南连忙跑过去捏了捏辛秉逸的手臂:“热的,活的……辛娘子,你、你还活着?我说皇后娘娘啊,您怎么在这儿呢?我们……你们……这……唉!” 宁之南想说的话太多,欲言又止,但大家又都明白。穆宜华笑拉着她的手:“人生命运玄妙,都说无巧不成书,我看书里再怎么巧,都巧不过自己过的日子。” 世事无常,宁之南摇头感慨。但最让她感慨的还是穆宜华在明州买的大房子和一众产业。 她们牵马从大街走过,走几步她就能听见穆宜华指着一家店门说“这是我的”。 宁之南赞叹:“我本以为你在明州过得必定水深火热,这回来若是见你过得不好,必定将你带回重庆去和我住在一起。不承想你不仅过得好,还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呢。” 辛秉逸感叹:“宜华吃了不少苦啊。” 穆宜华道:“吃苦不算什么,只要有好的结果,那苦就不算白吃。何况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赤手空拳就能得到的,不仅是我,辛娘子你千辛万苦回到大宋,阿南封了护国夫人,哪个不是豁出性命才能做到的?我这点苦又算什么呢?” 三人说着话回了家。晚间用过饭,柳如眉穆长青四人说要去逛夜市,穆宜华叮嘱早些回家便让他们出去了。 宁之南遥遥地看着他们走出去,回身对穆宜华笑道:“长青真的长大好多,春儿都当娘了……这日子也过得太快了。我还总觉得他们俩是小孩儿呢。” 穆宜华将躺椅拖到葡萄藤架下,又命人布置好香薰点心,对着宁之南招了招手:“你自己都当母亲多少年了,还觉得他们是小孩儿呢?” 宁之南笑道:“也是,钏儿今年都六岁了。” 三人在花架下躺下,空中暗香浮动,蝉鸣蝈叫,天边圆月饱满明亮,撒下一地清辉。屋外行人喧闹,偶有几声鞭炮从远处传来,像爆谷一般一声接着一声。四方围墙将外界纷扰重重阻隔,独独开辟出一方静谧天地让她们享受夏日夜色。 穆宜华摇着扇子昏昏欲睡:“真安静……” 宁之南换了个姿势也感叹:“这样的日子真好,不用打仗,不用见血……行军时当真是没日没夜,晚上都睡不安稳,就怕金人什么时候来个夜袭小命不保。” “好在都结束了……”穆宜华道,“金军已经退了吗?” “没呢,我们只是把完颜宗息杀了而已。可金军又不止完颜宗息一个王爷一个将军,杀了他只是让我们喘口气,但要让金军尽数撤退,或者让我们再回到汴京……”宁之南沉默半晌,“或许还需要很长时间。” 穆宜华问:“那陛下是怎么想的?” 宁之南瞧了一眼辛秉逸:“这江山如果一直让赵闵坐着,灭国是迟早的事。我和左郎君没少撺掇他篡位,但他一直记着赵闵是他亲哥。江山风雨飘摇,我们都失去了太多亲人,陛下更是不用说了,他总还顾念着亲情。直到……” 辛秉逸本还闭着眼,一听见这话便转头看向宁之南。她掩眸,轻叹了口气。 宁之南收回目光:“陛下和小太子一直都是赵闵的心头大患。他除不了陛下,便打算从太子下手,自然盯上了太子母亲的位置。辛娘子与陛下同心,文墨好、心地好,教出来的孩子自然也好。可若是换了个母亲,还是他赵闵的人,那孩子自然不会好好教。而且他知道辛家人趋炎附势,当然说得不是辛家本家,而是那几个鸠占鹊巢的。他指意贵妃去找辛家,让辛家逼走辛娘子,离间辛家与陛下的关系,也是为了掣肘陛下。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就算我们不劝,陛下也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些人,终究是不相为谋。” 宁之南看着辛秉逸道:“辛娘子,你当真不愿回去了?陛下登基,感念你艰辛,一早就立了你们的孩子为太子,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辛秉逸望着天上的月亮,摇了摇头:“我瞒了你们,也瞒了他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无论对谁,我‘死’了比我活着更好。上天垂怜,让我遇见宜华,我很庆幸我还能过这样的日子。毕竟很多很多人……都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三人皆是沉默,她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死里逃生的,无人比她们更懂这句话背后是多么沉重且残酷的事实。 宁之南的掩眸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开口问道:“我哥哥自汴京与我们失散,他说他要去北地找帝姬……辛娘子,你可曾……可曾见过他?” 辛秉逸垂眸,她紧抿双唇,抬眼望向宁之南:“宁娘子……” “我哥哥他,他是不是已经……” 辛秉逸攥着拳头,紧咬着牙关才能从齿缝间挤出这几句话:“宁大郎君找到了安柔帝姬,逃出了金人军营。但在路上被金军追上,所以……所以他们……” 宁之南一瞬不瞬地盯着辛秉逸,等待着闸刀落下。 “跳崖了。” 仿佛是一块巨石掉下来,砸得穆宁二人头昏脑胀,耳朵轰鸣。 “还有清河。邓孚舟卖国求荣,被金人利用完后成了兵俘一起随军北上。他给清河求了恩赦,让清河跟在他身边。清河难忍屈辱,以石击杀邓孚舟,一把火烧了整个营帐,二人葬身火海……她生前最后一句,说自己是大宋帝姬,宁死不降。” 何等壮烈,何等气魄,巍巍宫墙之内养出来的娇花竟都是铮铮傲骨,刀斧砍得断她们的头颅,却砍不断她们的脊梁。 穆宜华身心激荡,好似自己也曾身临火场,看见火光漫天之中傲然挺立的女子。 “他们都是英雄。”宁之南恍然,口中喃喃,“哥哥……他心中应当也是无悔的。” 辛秉逸垂首,没有再说话。 穆宜华乔了她一眼,牵住她的手宽慰:“所有不屈从不投降的人都是,不论生死。” 宁之南点点头:“没错,不论生死。牺牲固然伟大,但幸存并不可耻。” 辛秉逸眼中泪光闪闪,抿唇点了点头。 “战事停歇,陛下以后有什么打算吗?”穆宜华问。 “打仗多年,许多地方民不聊生,陛下不想穷兵黩武,趁着金人损伤惨重,想先休养一段时日,好好治治杭州的奢靡之风,也嘉奖一下有功之臣,再想下一步反攻的策略。” “当了皇帝,怕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带兵打仗了……”穆宜华叹气,“军中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比较靠得住吗?” 宁之南听穆宜华夸她,笑了笑:“有啊,很多,越岭、李青崖、齐千,都是和陛下同心的好将领,何况我们还有好参谋呢,是不是啊穆老板?” 穆宜华嗔了她一眼,躺回椅子上。 今天不管是天上的月亮还是地上的人儿都是难得的圆满。穆宜华摇着扇子,思绪远飘:“遥想当年金明上巳宴我们三人齐聚一堂,不过短短七载,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辛秉逸将扇子盖住半张脸,眼睛微阖:“我还记得当年你作了幅画,叫春宴图,把所有娘子都画进去了,可现在又还有多少人在这世上呢……” 穆宜华叹了口气:“世事无常,能有今日,曾经的我是如何都不敢想的。我只想着,能活下来就很好了。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顺遂。毕竟当年在大相国寺求的愿尽是梦幻泡影,我也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是我出嫁前那次吗?”宁之南问道。 穆宜华点点头:“求姻缘圆满求家人平安……”她苦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之南也叹气:“当时年少不知愁滋味,一心所求不过金银富贵夫妻恩爱,如今才知这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国泰民安。” 穆宜华浅笑道:“是啊……只有国泰民安——不如明日我们去天童寺走走吧?我想……想给那些在这场战争中丧生的娘子们做场法事,立个牌位。她们大都是权贵在室女,家破人亡,恐无父家夫家供奉,客死异乡做野鬼游魂。若此事能成,也算是我们这些难得的幸存者为她们做得一点微薄小事吧。” 第 153 章 佳期难留, 宁之南在明州留宿几日,在天童寺做完法事后即日启程,返回重庆。 码头水何澹澹, 行人如织。 穆宜华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此去经年, 山河飘摇, 天高路远,不知何日能再见,或许今日便是永别了。 宁之南终是忍不住眼泪,紧紧攥着穆宜华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好好的,若有难处不要藏着掖着, 一定要来信告诉我!” 穆宜华含泪点头。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穆宜华破涕为笑:“行了,不会念就不要学古人念诗啦。” 宁之南困惑:“嗯嗯??难倒不是这个意思?” “是你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啊护国夫人。”穆宜华笑着揩去眼角的泪, “长江虽长,一苇杭之,会再见面的。” 辛秉逸也上前道别:“宁娘子保重啊。” 三人又寒暄几番, 船夫催促, 要她们早点上船。 宁之南看着穆宜华,凑到她近前轻声笑道:“我虽然走了, 但是马上就会有人来陪你啦。” 穆宜华微微愣愕:“谁?” 宁之南笑得讳莫如深:“还能有谁呀?那人自请还乡, 说要替陛下治理京畿之地呢。” 还能有谁呀?只有他左衷忻了呀。 穆宜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怔在那处,好半晌才问道:“当真?” 宁之南挑眉点头:“是啊。”她像个母亲一般拍了拍穆宜华的手, “等你好消息啊。若真是到了大喜之日,我就算再天涯海角也会赶来的。” 船夫再度催促,宁之南无奈牵着马匹上了江船。她凭栏俯视,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 穆宜华甩着帕子朝她招手,刚压下去的离愁别绪一下子又被激了起来。她隐忍着哭腔大喊:“阿南——” 宁之南扶着栏杆,倾身往前探,她大力挥手回应着自己此生最好的朋友:“阿兆——阿兆——” 流水迢迢,青山隐隐,呼唤声声淹没在清江绿水间,从此后或许参商不见,但长江水会永永远远寄托我的思念。 - 买扑开箱,穆宜华以最高报税得了酒楼的经营权,众人纷纷道喜,自然也不乏有人泼冷水,说她狮子大开口,牛皮吹到了天上,报那么高的税充场面,到时候经营收入没准连一半都没有。 言语纷杂,但穆宜华已然不在乎。风风雨雨这些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再害怕的东西了。 她照旧装修酒楼,招聘掌柜伙计,制定经营策略,又让算命先生挑了个良辰吉日,今日便是开张。 因着抗金大捷,城中百姓常以听戏作乐,久而久之竟成了人人喜爱之物,戏本子戏班子也逐渐多了起来。穆宜华叫穆长青去瓦肆请班子来给他们唱开业戏,没什么讲究,喜庆开心便行。 穆长青领了钱领了命叫来了明州城最最受欢迎的南曲春华班,说要唱一出全新戏码,全大宋绝无仅有,只有在穆家酒楼开业时才有,还是首演呢。 穆宜华觉得他海口夸大发了,就算要宣传也不是这样弄虚作假的。穆长青摆摆手,叫她只管放心。 酒楼门庭若市,鲜花满街,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街坊邻居也来捧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穆宜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了,她心中充盈欣慰,眼泪竟是要出来了。 穆长青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的身边,幽幽地说了一句:“现在先别哭,眼泪留着之后哭。” 穆宜华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穆长青嘿嘿一笑,拉着穆宜华就在戏台子前正中央的位置坐下。众人也纷纷落座,吃客行人们也都聚在门口看热闹,伙计招呼着茶水点心,后台丝竹奏响,好戏开场。 女子的戏腔宛转悠扬犹如游丝绕梁不绝,她从台后掀帘走来,华服春面,顾朌生辉。 戏本子被送到众人手中,除却坐着的熟人各有一本外,站着的人们也大致都送了些。只见布封上提着四个字,娟秀飘逸,一看便是柳如眉所写。 “两什么?”巧娘只些许认得几个,指着书皮问秋露。 秋露抚摸着戏本子,略略翻看了几页,瞬间明白了这出戏的含义。 她浅笑道:“两京……旧札。” “两京旧札?”巧娘歪着头,不甚理解。 秋露和柳如眉却同时扭头看向穆宜华,只见穆宜华食指抵在下唇,出神地翻看着戏本唱词。 这出戏讲的是相府之女蓉蓉享尽荣华富贵却突遭横祸流落民间,当众人都以为她会遇着真命天子,而真命天子或考中进士或图发横财让她再登荣光时,蓉蓉却拒绝了来自富豪的求亲,权贵的逼亲,与姐妹救风尘同生死,白手起家重获富贵。结局停在蓉蓉不远千里前往前线送粮资军,遇着与她一样有情有义悲天悯人的将军,二人两情相悦,携手御敌,不过是生是死却也是给各位看客们留了个悬念。 这是穆长青惯用的伎俩。 戏唱完一折又一折,听众们或交头接耳讨论或兴奋雀跃鼓掌,唯有穆宜华一人坐在正中央,安安静静地从头看到尾。 戏唱到最后,蓉蓉遇见了将军,将军问她过往又问她身为女子为何至此。只听小旦一甩水袖搵泪,复又转头朝他,笑唱道:“北为姝华,南作蒹葭,一朝离散流落天涯。他人有颜,他人有权,终不敌我,独爱钱。啊呀,大人,说甚么如花美眷。我只要金玉宝券。”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冯子年摇头感慨,“这蓉蓉哪是要什么金玉宝券,所求不过一知己尔。” 台上将军感念蓉蓉大义,心中大动,与其诉衷肠,表心意。 城外大敌当前,这出戏也近尾声。 “不求富贵不求权,唯求郎君心意坚;不求长生不求全,但求山河泰安愿。”凄凄惨惨戚戚,蓉蓉的唱词伴着哭腔声声落地,惹得场下看客纷纷落泪。 将军与蓉蓉相视相携,远眺、对望,扶持着转身走下台去。 台下掌声轰鸣,众人掷花呐喊,唯穆宜华仍旧坐在椅子上掩面抖肩。 穆长青远远地看着她,也兀自抹泪。他忽然朝着门外一处张望,看见来人,破涕为笑,连忙起身为他开路。 “让一让,让一让!”穆长青高喊。 穆宜华拭泪扭头,只见一人从屋外天光中走来,怀抱桃枝,吴带当风,挺若松姿,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穆宜华看呆了,此人不是左衷忻又是哪个? “左官人?”人群中有识得他的人,惊呼出声,“左官人怎么来了!” 穆宜华迟钝起身,众人纷纷让路,左衷忻走到了她的面前。 二人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对望。 穆宜华眼角仍有泪痕,左衷忻看着她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回来了。”他说话有些磕巴,“来看看你……你们。” 穆宜华还是没有说话,她泪眼婆娑,抬着眼皮望着他,欲语泪先流:“都……都结束了?” 左衷忻紧张地有些呼吸急促,但他不想强压下心头躁动:“是,都结束了。” “以后还要走吗?”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我留下陪你。” 人群窸窸窣窣,穆宜华笑了:“你今日是和长青串通好的吗?” 穆长青连忙在穆宜华身后摆手:别说是我,千万别说是我。 左衷忻瞧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咳,是……是我自己恰好赶上了。” 穆宜华睨着他怀里的花束,桃花夭夭,在这萧索的秋天尤为耀眼惹目。她好似了悟,语气却在嘴里转音调:“哦——恰好,怎么那么恰好呢。这花儿是左官人恰好从路边折来的吧?这路边也是恰好长了桃花的吧?” 她眼波流转,左衷忻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就是爱看她这般生气勃勃的模样,这本就是穆宜华该有的样子,他想时时刻刻地陪着,看着,永永远远让她这般开心快活。 “左官人不会是来向宜华道喜的吧?那要不要说一句开业大吉啊?”巧娘开始起哄,“还是说……左官人想说别的呀?” 众人哄笑,都等着左衷忻说出他真正想说的那句话。 可穆宜华却没想让他讲,她知道左衷忻不是一个善于言表的人,即使他能舌战群儒,也不是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心意的人。 他要说的话,她知道,这便足够了。 穆宜华刚要张口帮左衷忻打圆场,只见他一把将桃花塞进穆宜华的怀里,双眸定定地看着她,好似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万籁俱寂,天玄无声。 “宜华,我要说什么你必然都知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没有曾经的你就没有如今的我。上天不忍见我相思成疾蹉跎一生,所以才让我又遇见了你。山河飘摇至今,感念苍天让我们仍旧能在此重逢,我不想留有任何遗憾……若君心似我心,还请不负我一片心意。” 穆宜华泪眼朦胧中扑上前拥住左衷忻。 人们雀跃欢呼,喜极而泣,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都为这一桩喜事喝彩。 人声鼎沸之中,左衷忻听见耳畔柔声细语,心动难耐—— “定不负,相思意。” 第 154 章 这出戏穆长青和柳如眉瞒了很久很久, 如今登台,反响热烈,春华班被叫去唱了一家又一家, 连带着那日千里奔波诉衷肠的事儿也被传得沸沸扬扬, 明州城人尽皆知。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是日当晚, 酒楼灯火通明, 南戏唱罢又起三更方休,柳如眉与穆长青留在酒楼里帮衬。穆宜华带着左衷忻与春儿还家,余庆闹觉,春儿早早地陪她睡觉去了,偌大家宅徒留穆左二人还醒着。 穆宜华铺设好客房, 就在自己隔壁院子。秋月高悬,树影曼妙婆娑, 穆宜华倚在两院之间的门墙上,看着左衷忻从房间里出来。 赵阔给了他三年时间整治京畿官场风气,调养民生。这三年赵阔养精蓄锐,厉兵秣马, 等日后北伐,他左衷忻还是要一同前往的。 赵阔很信任,很信任他。 穆宜华问他, 赵阔知道他们俩的事吗?知道自己还活着吗? 左衷忻垂首, 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他。我……我不想告诉他。” 他将自己的一腔痴情说与穆宜华听,也终于鼓起勇气将内心深处最肮脏不堪的占有欲与心机城府告诉她——他不想让赵阔知道她还活着, 他也不敢想若是赵阔来找穆宜华, 穆宜华是否还会跟他在一起。 懦弱也好, 卑鄙也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了, 他认了。只要最后穆宜华是在他身边,他都不在乎。 他做好了被穆宜华质疑训斥的准备,但是穆宜华却没有任何大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原来是这样啊。不知道也好,到时候你只肖告诉他你娶了亲就可以了,臣妻也没有一定要见皇帝的道理啊,是不是?” 左衷忻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问:“你方才说什么……臣……臣妻?” 穆宜华笑着挑了挑他的下巴:“怎么?左翰林当众表露心意,如今怕是全城尽知我们俩的关系,您还不想负责?” 左衷忻一时情急,一把抱住穆宜华的腰身:“我愿意,我负责。” 穆宜华掩嘴笑道:“呆子。怎么搞得好似我在向你求亲一般。” “那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左衷忻眸色坚定,心跳如擂鼓。 穆宜华用手指背摩挲着他的脸颊,眉眼弯弯:“愿意啊。” 一个愿意嫁一个想要娶的穆宜华左衷忻二人,眼下正立在庭院中四目相对看着彼此。穆宜华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她解了发髻,柔软的青丝披散在肩上背后,月光下的她周身都散着淡淡的光芒,温柔又神性。 神明朝他浅浅一笑,左衷忻如在幻境中听见穆宜华的声音:“左郎君可还满意我们的接待啊?” 左衷忻垂眸,不忍多看亵渎,强压下心头旖旎遐想,却敌不过为人的本能想更加贴近她。 穆宜华捻着一撮头发在下巴上扫来扫去,勾着嘴角笑,声音低沉和缓:“你怎么不看我呀?左郎君不满意吗?” 左衷忻深吸一口气,嗓音有些喑哑:“满意。” “哦……”穆宜华直起身子转身要离开,院门却没有关,“那天色不早了,左郎君……就好好休息吧。” 她刚走了几步,只听见身后院门落锁,扭头一瞧,左衷忻竟是到了背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胸膛微微起伏。 穆宜华眼珠子转了一圈,悄悄凑到近前,附在左衷忻耳边小声呢喃:“长青他们啊……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呢。” 瞬间,穆宜华被拦腰抱起,左衷忻一脚跨入屋内将门踢上。 穆宜华得逞大笑,又怕惊醒别院的春儿将笑声压在喉咙里。屋内幽暗,她的单子越发大了,竟是调侃起左衷忻来:“哎哟,左郎君这是做什么呀?吓死我了。” 左衷忻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凑上去就要亲。穆宜华灵活得像个泥鳅,一下子从他怀里溜走,靠在床榻里侧的墙上看着他吃吃地笑。 左衷忻扑了个空,心中的火正一簇簇往上烧,面上却仍旧是惯有的沉静。他深喘了一口气,向穆宜华伸出手:“来,过来。” 穆宜华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般,就想着逗他。她摇了摇头:“我不,多谢左郎君送我回房,您可以回去歇息了。” “穆宜华。”左衷忻叫了她一声。 “穆宜华在呢,穆宜华要睡觉了。还请左郎君出去,顺便帮我关下门,谢谢。”话语里满是笑意。 左衷忻良久没有出声,穆宜华也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玩脱了,正要说话却一下子被抱着压倒在床上。左衷忻手臂撑在她的两侧,热气拂面,烫得她心头一颤。 “逗我好玩儿吗,穆宜华?”左衷忻的语气有些严肃,却又微微颤抖,平静的面孔下好似隐藏着什么东西几乎喷薄。 穆宜华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的眉毛:“吉郎,你的眼睛真好看……” 左衷忻沉默着拉过她的手指亲吻,双唇微启,指尖变得温热湿润。穆宜华在触碰到他舌尖的那一刹那缩手却被左衷忻牢牢握住。 “你别……”穆宜华好像被反客为主,想再次拿回主动权,可左衷忻却不给她机会。 吻落千般,他学着她的样子亲吻她的眉心、鼻尖、嘴唇、脖颈,深埋在馨香之间嗅闻沉溺。耳边呢喃轻语,情话款款,诉肺腑衷肠,穆宜华整个人犹如浸泡在糖罐子里,心里泛着一阵阵的浓情蜜意。 她动情地抱住左衷忻的脖子,侧头亲了亲他滚烫的耳朵,吹着气:“无师自通啊左郎君……” 这一抱一吹让左衷忻的自持丢盔弃甲,他自诩是个冷静的人,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惧,可如今他做事没了任何章法,一切只凭本能。 “夭夭……夭夭……”左衷忻像是刚闻到肉味的小兽,颇为痴迷地叼着穆宜华肩膀与胳膊上的软肉,一口一口,用牙齿咬出细细密密的印子,以满足他心中因为压抑太久而蓬勃欲出的占有欲。 从没有人这样叫过穆宜华,“夭夭”是她的表字,可她总觉得这比“阿兆”更像自己的小名。 夭夭,夭夭,可爱又俏皮。 帐内热气升腾,红帐委地,耳鬓厮磨。 左衷忻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可他寻寻觅觅却始终难以得法。 穆宜华心叹真是难为他了,便叫他躺下享受。 秋深夜静,偶有微声,不知是哭声喘声还是声嘶力竭的蝉鸣蝈叫。月亮西移,天际泛白,屋内终于亮起了烛火。 ……………………………………………………………………………………………… 穆宜华困倦地枕在左衷忻的臂膀里休息,左衷忻则是不知疲倦地盯着她,时不时地亲吻她,被穆宜华一把推开。 “我好累……你别,别得寸进尺。”她转了个身背对左衷忻,不想理他。 这个年纪才开荤的男人真的太难应付了,饶是穆宜华见过世面也有些吃不消。 左衷忻并不理会她的嗔怨,依旧贴了上去从背后拥住她:“对不起……” 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东西。 穆宜华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由他抱着自己。左衷忻不知餍足地再一次贴近穆宜华,在她的后脖颈上咬了一口。 “嘶——你属狗的!”穆宜华转头怨声载道。 左衷忻随便她骂,双唇还贴在她身上,含糊不清地问道:“我问你,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赵阔?” 穆宜华实在不敢相信他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你睡糊涂了?” 左衷忻不依不饶,蹭了蹭她的脑袋:“说,是我还是赵阔?” 穆宜华又起了逗他的心思:“那万一是乔……” “乔”字只发了半个音,左衷忻又一口咬在了她的肩头,吓得穆宜华立马哄他:“你,你,喜欢你,喜欢死了。” 左衷忻收了口,好似喝醉一般低喃:“我知道你和赵阔所有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有多么相爱。但是穆宜华,我能给你的比他能给你的更多更好,此后年年岁岁,我都会证明给你看。” 现在是患得患失的左衷忻,穆宜华怎么看都觉得心中柔软无比。她转过身去抱住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穆宜华不是那样坏心肠的女人,我心悦你所以答应与你在一起,没有其他旁的原因。 “你相信我啊。你总说有曾经的我才有现在的你,可我又何尝不是呢?没有此前的你一直陪伴我鼓励我开导我,就没有现在的穆宜华,她或许已经变成汴京城的一抔黄土了。” “不许这么说。”左衷忻微愠,“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你就是出来了,就是好好地在这里。” “嗯,我是活下来了,好好地在你面前。”穆宜华笑道,“所以我很珍惜我现在的生活,我也……很珍惜你。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左衷忻怔忪地望着穆宜华,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个吻,没有任何情.欲甚至是颇为虔诚得犹如朝圣一般的一个吻。 “我爱你穆宜华,我的爱不比赵阔少分毫甚至比他还多。你如今可能未曾体会,但往后朝朝暮暮,你会知道的。” ……………………………………………………………………………… 再不起床小的们就要回来了,穆宜华决定在他们回来前将一切证据毁尸灭迹。她要起床却被左衷忻一把按下:“我来。” 他走下床,替穆宜华拿来新衣裳穿好,又单膝跪在榻前伸手抓过穆宜华脚踝。穆宜华缩了缩脚:“我自己会穿。” 左衷忻没有松手,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在穆宜华的脚背上亲了一口。穆宜华惊讶之余笑出声,玩心大起,抬起右脚踩在左衷忻的胸膛上:“你做什么呀?” 左衷忻没有制止她,甚至将脚踝抓得更紧,又慢慢抚上小腿,一寸一寸地吻上去。 再这样下去肯定起不了床了,穆宜华在他肩上轻轻踹了一脚,嗔道:“松开,别碰我。” 左衷忻替她穿好鞋又要起身吻她,穆宜华笑着躲避:“刚亲完脚又要来亲我脸,你脏死了。” 二人又闹了一阵,最后还是让左衷忻得逞。 穆长青回来时感觉到家中氛围明显的蹊跷,他的眼神在左衷忻于穆宜华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妄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穆宜华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一下打断:“看什么呢!算账去!” 穆长青连忙应声要走又被左衷忻在拐角拦下塞了个大红包,左衷忻笑拉着他,如沐春风:“给你的,自己好生收着。” 穆长青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打开红包看见这个数忙道:“你你你……你贪污了?” 左衷忻气笑:“你就不能盼着你姐夫一点好?” 穆长青煞有介事地努努嘴,将红包收起来塞进怀里:“你现在还不是呢,名不正言不顺的……这样给我钱,到好似贿赂我把姐姐给你。” 左衷忻笑:“哪用得着你一个小孩儿点头,你姐都答应我了。” “我都十九了,哪儿还是小孩儿!”穆长青辩解,“再说了,我姐姐答应那是我姐姐的事。做朋友我认你,做姐夫……我可还没认可呢!” 赵阔这个曾经的“准姐夫”带给穆长青的阴影太大了,现如今不管是多好的人来,他都不愿意再那么快地掏心掏肺。 左衷忻欣慰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对,就该这个样子。你姐姐对你那么好,你也要永永远远的对她好。” 穆长青一昂首:“那是自然!我姐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左衷忻笑而不语,穆长青见他如此,眼珠一转,问出了藏在心中良久的话:“左郎君,我知你真心待我姐姐,但有一事我还是想得个准信。” 左衷忻见他严肃,点了点头:“你说。” “我姐姐她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够心甘情愿地困囿在深宅大院里给你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她有主见有事业有朋友有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她永远开心永远自在。若是你们成婚后,你天天将她锁在家里,那我绝不答应。即使得罪你,我也会带她离开。左右我们已经习惯流浪,再去到别的地方我们也是不怕的。” 左衷忻笑了,他拍了拍穆长青的肩头道:“我答应你,绝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 左衷忻的上任文书还没下来,是以如今没住府衙还是住在自己家中。左衷忻禀明左丈人自己娶亲的事情,要娶之人便是穆宜华,听得左丈人激动难耐,面色红润,一晚上喝了好几盅酒。 三书六礼也上了进程,两边人口简单,穆家更是全权由穆宜华自己做主,是以程序走得快,一下子便到了定亲的时候,就差选日子办酒了。 左家穆宅上下都喜气洋洋,亲朋听闻消息的也都提前来道喜领了喜糖喜饼走。 春儿巧娘秋露如眉等一众女眷也都欢欢喜喜地给穆宜华剪窗花、绣嫁衣,清点彩礼嫁妆和贺礼。左衷忻像是将自己所有的家产都送来了一般,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摆满了一整间屋堂。 众人看着简直比自己出嫁还开心。 婚期定在明年开春。汪家与乔家的贺礼姗姗来迟,但分量却重,穆宜华不与他们客套,顺当地就接下了。 “一定要记得来吃喜酒啊。”穆宜华叮嘱。 汪其越笑:“好好,赶得上赶得上。” 穆宜华疑惑:“为什么说赶得上?你要去哪儿?” “去杭州。”乔擢英答道,“陛下论功行赏,叫我们这些此前资军的人去领赏呢。” “哎呀这是好事儿啊!” 汪其越道:“也就是你的名字没有递上去,不然也有你一份功劳。” 穆宜华摇头:“我不爱凑热闹,等你们领完赏回来请我吃顿饭就行——是今天就要走了吗?” “给你送完礼就动身去了,毕竟是官家,很多事情不好耽搁。” 穆宜华为他们二人送行,汪其越与乔擢英上了马车,乔擢英还有些恋恋不舍:“穆姐姐真的要和左郎君成亲了……” “郎才女貌,年龄相当,良配啊良配。”汪其越感慨。 乔擢英掩眸没有说话,忽然在马车上摸到一个卷轴颇为奇怪地询问:“这是什么?” 汪其越一瞧:“哦,这是我当初从汴京流亡宫人手上买下的画儿,找穆娘子修复了一下。毕竟是宫中之物,就想着……一并献还给陛下吧。” 第 155 章 杭州的气候, 赵阔仍旧没有适应。比方说在这个时节,汴京乃至整个北方都已经开始下雪了,但是江南却没有。不仅没有, 这儿竟还能看见鲜艳的花朵和翠绿的垂柳, 西湖波光荡漾, 行人宽衣博带, 好不风流,甚至昨日的自己还吃了几杯冰饮子。 这是在汴京想都不敢想的。 大臣们的折子叠得很高,却都是些催促皇帝纳妃开枝散叶的谏言。赵阔嫌烦,已经好几日没有去看了。 深夜难眠,他起身走出殿外, 内侍与侍女们想要跟上却被他制止。深宫高墙,夜色四合, 赵阔孤零零地走在幽长逶迤的回廊里。他忽然在风口处站住,静默了一会儿,叹气摇头地走了。 宫墙高耸巍峨,竟是连一点儿风都没有。北地的风犹如利刃刀割, 吹在脸上生疼,行军千里,若不将脸捂好, 只消一晚上就能变成红脸妖怪。 但在这里, 这都是些无需担忧的事。 不知城里城外的将士们是否吃饱穿暖,是否有榻可眠, 而殉国将士们的家属又是否得以抚恤? 他不知道。 这些曾经只需要出帐子看一眼就解决的事情, 需要明日上朝听大臣们上奏才能知晓。 赵阔静立垂首, 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宫苑广阔, 无人做伴应和;百官万岁,无人对酌高歌。 战事暂歇,手底下的将军唯有齐千跟着他一同回京夺位,登基大典结束,他也将离开杭州戍守边疆,以待机会北伐。赵阔轻叹了口气,忽然后悔将唯一能够辅佐在侧的左衷忻也调离京城。 九五之尊,回首皆是孤寂。后宫朝堂皆称陛下,无人再喊一句三郎。 赵阔在外游荡至天明,内侍叫门时他才姗姗回宫,洗漱一番,趁着冬日熹光匆匆上朝。 礼部与户部递上嘉奖庆元府资军豪绅的名单,道人不仅来齐还带了献还的画卷。 赵阔在堂上微微蹙眉:“献还画卷?” “庆元府豪绅汪其越于多年前往北地催债时向逃亡的宫人收购了一幅大内画院的春宴图。前几日微臣跟随下属前去查看,发现上面盖有陛下您的表字亲印。看题跋与画面,应当是当年先皇后于金明池宴会汴京众闺眷的上巳春宴图。” 赵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其余的人领了赏便回家,特意留下汪其越,召他进宫一叙。 一同从明州来的人觉得蹊跷,就连汪其越也有些诚惶诚恐,拼命给传话的内侍塞钱:“还请先生指点。” 那内侍推了钱,满脸堆笑:“您有福了,您买来的那幅画啊是官家的。” 汪其越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时失语,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您您您……您说什么?” 这样的运气天底下没有几人能遇见,汪其越这样的反应,内侍理解。他又解释了一番,便叫汪其越洗漱好随他进宫。 直到延福宫门口,汪其越都觉得这一切不像真的。 “您请吧。”内侍抬手,“见了陛下,记得行礼。” 饶是汪其越做着大生意世面见得多,也有些如芒在背,手脚冰冷。 他将要面见之人,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襄王,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全然没有头绪。 内侍又催促了一下,汪其越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颔首低眉来到正中央跪下叩首:“草民汪其越见过陛下。” 赵阔褪了朝服坐于高堂之上,却仍旧威严肃穆,惹人寒噤。他打量了一下汪其越,让他起来。 汪其越双手捧着春宴图递给身边的小内侍,画卷在赵阔面前徐徐展开,战火的痕迹还带着淡淡的黄色,但整幅画颜色笔触仍旧鲜艳工整,尤其是画上的题跋与赵阔的字迹如出一辙。 赵阔脸色一变,眼睛陡然睁大,半晌没有说话。他缓缓起身走到画卷面前,声无波澜地问道:“这幅画被烧过?” 汪其越无有不答:“是的。被火燎了几个洞,好在有高人修补,这才得见天颜。” 赵阔抚上题跋修补的地方,问道:“谁?是谁补得?” “哦……是草民的一位朋友。因是个妇人,草民也不好直言其名讳……” “说。”赵阔从画卷上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看得汪其越身心发麻,“告诉我她的名字。” “嗯……穆、穆宜华。” 宫室内瞬间变得安静,好似无人存在一般,唯有浮尘在阳光下幽玄飘动。 “谁?”赵阔的声音有些发抖。 “穆宜华。”汪其越以为赵阔没有听清,介绍地更加详细,“是一位从汴京之难逃出来的富贵人家娘子,丈夫在战火中丧生,自己做了寡妇,带着弟弟来了明州。吃了不少苦呢……好在现在都好了,她可聪慧勤奋了,主要是手艺好,若非是这一手修画的手艺,我们俩也不会认识,这幅画也不会这样完好地送到您面前。” 汪其越见赵阔还是没有反应,想着既然把穆宜华的名字都报出来了,不如也给她讨个赏:“还有一事,陛下怕是不知。那次左翰林来我们明州收军饷,除了我们这些豪绅以外,穆娘子也捐了三千两呢。穆娘子还给襄阳城送过军粮,听说遇上了逃兵劫持,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穆娘子虽爱钱财,家国却永远都摆在第一位,想来也和她的身世有关啊…… “穆娘子忠义两全,不爱名利,从未想过从官家这儿得到什么。与她相比,我们这些豪绅也实在是不值得官家的嘉奖……”汪其越看了赵阔一样,见他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继续试探说道,“因此……草民想为这穆娘子请一赏赐,您皇恩浩荡,穆娘子定会结草衔环,更为大宋的江山社稷做贡献的。” 汪其越全然没有察觉赵阔愈来愈暗的眼神。 汪其越一句句地讲着穆宜华那些他不曾熟悉、不曾参与的过往,而那些过往中却有那么多的其他人。 穆宜华活下来了,她好好地在他的庇护下活了这么多年,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一个名门闺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会砍柴种地做饭,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赵阔不敢想。 穆宜华瞒了他很多事情,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她没有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赵阔心绪翻涌,却只能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隐藏。 他缓缓抚上那盖着“夭夭”和“民清”两枚印章的地方,指尖滚烫,几乎要将他灼烧。一柄锋利的匕首破体而入,直直地扎在他的心上。前尘往事奔涌而至,将他的喉间心口堵满——原来,一切都已经这么遥远了。 上巳春宴图,满载着所有人的期许与快乐,上面有他的母亲妹妹和妻子,还有他求而不得的意中人。画中的她们笑得开怀恣意,挥斥方遒,真真不负那一句“吹花嚼蕊风月俦,扫眉才子笔玲珑”。可时过境迁,如今画中的她们,又还有多少人留于世间呢? 幸好幸好,老天有眼,山高水远,还能让这作画之人活下来,还能让这幅画几经周转重新回到自己手中。 “穆宜华如今身在何处?”赵阔让人将画卷收起来,“她可过得好?” 皇帝问话,汪其越无有不应:“穆娘子如今过得好,已经定亲了。噢,还是和……和左翰林定的亲呢,您……不知道吗?” 耳边轰鸣,赵阔只见汪其越嘴巴一张一合,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眉头一皱,目光陡然变得严肃凛冽,质问道:“谁?” 汪其越被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左衷忻……左翰林啊……” 赵阔难以置信,再问:“谁?” “左衷忻,左翰林。”汪其越又补充,“他们……他们很早便相识了。当初穆娘子遇险也是左翰林前来救急才保下她,她才有命活到今天。” 记忆回溯,几乎是在一瞬间,赵阔给这些年左衷忻的一切言行做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乔擢英催他回明州,根本不是因为家中长辈告急,而是因为穆宜华;左衷忻劝他放下过往朝前看,不是为了开导他,而是因为穆宜华;当年童蒯陷害穆家和自己,他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不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还是因为穆宜华。 他的如意算盘很早就打好了,他想做的事也早在一开始就决定了。 这么多年,阴差阳错、兰因絮果,是天道不容,是天子不允,也定是有他暗中作祟的因果。 七年了,从汴京相识到如今整整七年了,是朋友是手足,是良师是益臣,可他却欺骗自己至此。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放不下穆宜华,他知道穆宜华还活着,可他却将所有的事深藏心底,对着自己虚与委蛇、瞒天过海。 真好啊真好。 赵阔忽然笑起来,听得汪其越汗毛倒竖。 “好一个为君为民的左翰林,好一个多智多谋的状元郎啊哈哈哈哈……”赵阔又问,“他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明……明年开春。” 明年,阿兆就二十五岁了。 她本该在十年前就成为自己的新妇,可却在十年后才迎来自己真正的婚礼。 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赵阔转身走回龙椅坐下,他抚摸着扶手上的龙头,笑了笑:“左翰林随朕南征北战,立功赫赫,而立之年方才成亲,诸多不易。朕必定要给他备一份厚礼,就让他……回京领赏吧。” 第 156 章 “又要走吗?”穆宜华倚在门框上, 瞪着一双小狗眼看着左衷忻,“不是说了你就在这儿任职了吗?” 左衷忻受不了穆宜华的眼神,每次看见她这样的神情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他张开怀抱将穆宜华拥进怀中, 轻声安慰道:“也许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交代需要我去处理, 别担心。” “我不担心别的, 我只是怕……怕又要打仗, 遥遥无归期,而我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在这里等你回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不管是曾经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受够了等待的煎熬,她宁愿和他一起出生入死, 也好过等在原地惶惶不可终日。 左衷忻吻上她的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别怕, 你在这里,我怎么样都会回来的。” 穆宜华从天童寺给左衷忻求了个平安福,就放在自己绣的荷包里一并送给他。左衷忻一直留到启程的最后一日才走,他将自己所有的房产田产地契银票都留给了穆宜华, 好叫她放心。 穆宜华眼里有泪,却还是笑道:“这下你就跑不了了,你若是跑了, 那这些东西就全部都是我的……我的嫁妆!” 她将不舍化作佯装的愠怒与威胁, 左衷忻看在眼里,额头抵着额头, 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行……” 穆宜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你还……你还真不想回来了?” 左衷忻咬了一口她的嘴巴:“我会回来的。但是不管我回不回来,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杭州与明州能有多远, 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便到了。可穆宜华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天际,心口没来由地难受。 汪其越和乔擢英都还没回来, 若是他们回来了至少还能问一嘴。穆宜华站在城郊又吹了一会儿风,只能起身回家。 左衷忻离开,穆宜华时常望着喜服红绸出神,辛秉逸担心她将事情憋在心里闷坏,便挑了个日子,神神秘秘地走到她面前,让她猜自己手上的东西。 辛秉逸如今的精神头大好过从前,每日不是在酒楼帮忙就是在家里算账,手头上有事情做便不会再去想七想八,而是想到底怎么赚钱才能让自己变成富婆。 辛秉逸笑看着她:“你真的不打算猜猜吗?这可是我给你的新婚礼物。” 穆宜华笑了笑,随便一指。 辛秉逸摊开左手:“哎呀,果然是新娘子运道那么好,一猜就猜准。” 穆宜华这回是真的笑了:“好假。” 辛秉逸拉过穆宜华的手将红手绳替她带上:“这块金镶玉是我从秋露那儿淘来的,质地成色纹理都是一等一的好,镶金的工艺也好。这绳结是我自己编的,叫同心结,愿你和左郎君圆圆满满,似蜜糖甜。” 穆宜华看着手腕上的链子,抬眼望向辛秉逸:“多谢。” 辛秉逸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哪有做新娘子还满面愁容的?或许陛下还有一些事要交代左郎君,没几天就回来了呢。” 穆宜华抿抿嘴,不置可否。 “不瞒你说,你和左郎君的事真是让我太惊讶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竟是和他在一起了……你说谁能想到自己以前随手帮的一个人能成为自己未来的丈夫啊?不不过我看你们俩情深义重难舍难分,真是好事一桩。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会让有缘有情人错过。”辛秉逸说完这话,眼神却黯了几分。 穆宜华瞧一眼便知道她的心事:“你还是想着三哥的,对不对?” 辛秉逸抹去眼角的泪,笑道:“没有,他还能将我们的孩子立为太子我已经很知足了。他以后还会有其他的皇后、妃子还有孩子,他不会是一个人的。” “九五至尊即使美人环绕,没有知心人也必定是孤寂的。”穆宜华缓缓道,“但你有你的选择,人也都是为自己而活的。深宫难耐,比不得民间热闹,还是呆在这儿好。” 辛秉逸垂首没有回应,只是对着穆宜华笑了笑:“我这一辈子能这样就已经很知足了,倒是你……我希望你能过得比现在更好,比以前也更好。” - 新年渐近,许多铺子关了账,穆宜华给掌柜伙计们发了红包便遣他们回家去了。只有酒楼还继续开着,打算一直经营到正月初三。 穆宜华很想写信问问左衷忻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她不知道该将信寄往何处,她甚至不知道左衷忻住在杭州哪里。是宫里吗?还是外头有自己的府邸?他告诉自己会尽快回来,但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给自己呢? 穆宜华无心过年,又被近几日来酒楼找麻烦的小混混闹得心烦气躁。 她拿到酒楼经营权在前,和将要新上任的知府定亲在后,知情人不会多嘴,但竞争对手就不一定了。柳家本快落魄的家产在穆宜华地手中盘活,近一年的时间赚得比以前多了两倍。若是个男人当家,别人也不会这般不顺眼,可穆宜华一个年近三十的寡妇却骑到了他们头上,那些人心中实在气不过,时不时就要找穆宜华麻烦。 一会儿散播穆家酒楼食材不新鲜,一会儿故意抓虫子放进菜里吆五喝六。一次两次穆宜华还好言相待,多了她就觉得烦躁,但又不想让别人给她安上狗仗人势、恃强凌弱的名号。若是曾经的她孤身一人,管他三七二十一抓过来就是一顿打骂,直接闹上公堂她也是不怕的。可如今她与左衷忻定了亲,她不想左衷忻与她一起平白受人诟病。 这青天白日的,小混混们又来了,抢了别的客人的位置,说自己早先就定下的。伙计们与他争论,他们就破口大骂,言语难听之际。客人见状实在是烦急了,还没等菜上齐就要走。 掌柜的在楼下给人道歉,客人无奈摇头:“大伙儿都知道穆家酒楼菜好吃酒好喝,可再这么闹下去,东西再好也无济于事啊。唉——你说穆家娘子泼辣的性子全城谁人不知?眼下怎的还怕起他们来?行了行了,走了,也不必送了。” 客人甩手离开,穆宜华坐在二楼看见小混混们仰头笑盯着她,朝她吹了吹轻佻的口哨。她嗤笑一声,拿起酒杯斟满,往楼下一扫:“诸位真是不厌其烦地来捧场啊,在下就敬你们一杯吧。” “你——”他们之中有人意识到穆宜华的意思,冲上来就要教训她却被头头拦下。 那头目勾了勾嘴角:“穆老板那么客气,我们也不好推辞了。来弟兄们,坐下,敞开了吃,穆老板说的,她请客。不愧为准知府娘子啊,就是大气,左知府有您这样的夫人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穆宜华瞪着他们,心中怒气郁结却无处发泄。 外头忽然跑来一个人,裹着厚厚的裘绒一下子蹿进来。他四下张望,仰头才看清他的面容。 “擢英?”穆宜华一下子清醒,连忙跑下楼去,“你回来了?有人跟你一起回来吗?” 乔擢英脸颊被冻得通红,他摇了摇头:“汪老板没有和我一起回来。我就是因为这事来找你的。” 穆宜华闻言心头一跳,呼吸停滞,半晌说不出话来:“什么事?” “汪老板进宫献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官家给了我们赏赐就让我们回来了,但是汪老板没有。” “那幅画?是我给他修的那幅吗?” 乔擢英点点头:“对对,没错。那幅画怎么了吗?”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讲了,穆宜华感觉整个人飘飘如在云雾中,手脚虚浮难以站立。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穆宜华喃喃,“那我和吉郎定亲……我还以为会晚一点的……” 穆宜华箍住乔擢英的肩膀问道:“你回来的时候有遇着左衷忻吗?” 乔擢英思忖一番:“我好像是听见官驿的差役说什么……什么翰林入狱……等等!难道是左郎君吗?穆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宜华怔愣着,无法回答。 小混混头头见穆宜华落魄模样,见机奚落:“哟,穆老板这是怎么了?是生意遇到什么难事了吗?那等左知府回来了再说呗,有什么事是左知府搞不定的……啊!” 那人话没有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板凳砸得鼻血横流、眼冒金星。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鼻血,挥手招呼身后的混子:“娘的……给老子把这店砸了!” “全部给我抄家伙!”穆宜华怒目圆瞪,一声令下酒楼中的伙计掌柜纷纷拿起家伙事儿聚到大堂中。 “今日酒菜我穆宜华全包了,还请诸位客观给我清个场。” 客人听闻此言,纷纷识相地走出酒楼却没有走远,就站在外头看。 “呵,穆老板真准备动手了?不怕有损左知府的官威吗?”头目数了数对面的人数,嗫嚅了一下嘴唇,梗着脖子道。 穆宜华没有回话,而是走进了柜台翻翻找找。就在头目以为穆宜华又要再一次息事宁人的时候,她从柜台后抄起三尺长的铜棍朝他们怒目奔来。 伙计们心中的怨气积压已久,都不用等一声令下便跟着穆宜华的步子直接冲了上去。小混混们只想过闹事却没想过真的打架,而这个穆宜华看起来柔弱,打起架来却是棍棍到肉毫不手下留情。她一边打一边咒骂:“好玩儿是吧!是不是很好玩儿!上一个这样欺负我的人已经流配了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你们竟然还敢来!一群狗杂种!我让你们讲!我让你们威胁我!” 穆家酒楼大,伙计也多,众人齐心将小混混们打得跪地求饶。 穆宜华发髻凌乱却也不在意,她吹了吹盖在眼前的发丝,冷笑:“下次还敢吗?” “不敢了不敢了。”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雇,若是他愿意为了你们跟我打官司,我穆宜华奉陪到底!” 小混混们连连摇头,各个噤声不敢言。 穆宜华收起铜棍,深呼出一口浊气,却听外头穆长青由远及近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穆宜华!穆宜华!”穆长青跑进酒楼,完全无视眼下的混乱抓起穆宜华就往外跑,“快快!快跑!” 穆宜华一甩手:“怎么了?好好说话!” 穆长青一脸焦急:“姐姐你赶紧走吧!辛姐姐那边我让阿眉去传话了,你们俩都不要回家!” 穆宜华抬了抬眼皮,心下顿时了然:“杭州那边……” “齐千将军从杭州来找你了!现在就在我们家门口呐!” 第 157 章 左衷忻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却不承想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偌大宫室,唯余他们二人。赵阔高坐明堂,阴鸷地望着站在底下的左衷忻。 赵阔俯视着他, 将他对皇帝的谦卑恭敬一览无余, 可心中去没有任何快感。 明明他才是天子啊, 可左衷忻这样淡然平静, 恍若一个胜利者。 是啊,任谁得到了自己心爱的人,都会像他一样吧? 不用开口便已定输赢。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赵阔凝视着他。 左衷忻掩眸:“陛下已经都知道了,不是吗?” 赵阔紧紧攥住龙椅,强忍着心头的愤怒, 冷笑:“对啊,我都知道了。若非阿兆替那个什么汪老板修画, 我到如今都不会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从汴京逃到明州,她该过得有多苦才会去替别人修画?左衷忻啊左衷忻,你一直都知道却忍心看她这般吃苦?你还有脸说爱慕她?” “陛下,宜华她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她画画画得很好, 有很多人找她画插画,她还会给豪绅妇人们画像,她赚了很多钱。” “可她本不用这般艰辛。”赵阔打断他, “她曾经作画只为喜好从不为谋生。你看她为生计到了这般田地, 宁愿看她吃苦也不愿告诉我。世人都道左状元为人正直,刚正不阿, 看来都是错看了。处心积虑、机关算尽、莫名难测才是你。” 左衷忻缓缓抬头, 没有辩解。他直视着赵阔, 眼底毫无波澜。 可也就是这个样子,让赵阔更加不甘, 更加耻辱。 “那陛下如今知道了,是打算把人抢回去吗?” “她本来就是我的。” 左衷忻笑着摇了摇头,答道:“不是。她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属于她自己。您觉得她如今的处境都是我一手造成,实则不然,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愿的。事到如今,陛下您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质问我?”赵阔紧绷着下颌,“未成礼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丈夫?还是直言相劝的翰林学士?” 左衷忻叹气轻笑:“陛下也可以将我当做一个懂她的知己。” “知己?知己?”赵阔哂笑,“左翰林巧言令色,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且问你,阿兆知道你隐瞒了她这么多吗?她知道你步步为营把她当做猎物一样算计吗?她知道你从汴京开始就觊觎她了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敢说,你就敢自称知己?” “陛下,您觉得宜华聪明吗?” “宜华”这两个字眼像是火一般灼伤了赵阔,未等他再次开口,左衷忻又道:“宜华很聪明,所以您又是为什么觉得我能瞒得住她呢?若真是如您所说是我算计她,那她得有多愚蠢才会和我定亲?您觉得宜华是这样的人吗? “她不是。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从十七岁开始便爱慕她,她知道我帮她劝她救她都是因为我爱慕她。我对她从不隐瞒——我所有的心思,或赤诚或肮脏,我都会告诉她。陛下,她不是因为我欺骗她,她才接受我。而是因为我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所以才定亲。” 多好听的字眼啊。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这本该是属于他和阿兆的词语。他们本来也曾拥有过。 可左衷忻的话,一字一句都像锤头一般砸在赵阔的心上,听得他耳膜鼓胀,气血翻涌。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情投意合? 有什么感情能好过他们十多年的相识相知?有什么情义能比得过他们为彼此抛弃一切私奔? 没有。 没有。 没有。 “陛下,微臣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微臣还是要劝您,宜华她因为您受够了宫廷折磨,她不想回去了。她如今过得很好,很自在。宫阙万间,夜眠不过三尺榻。家财万贯,一日不过三餐食。她所求不多,唯有自由而已。 “你放过她吧。千错万错都在我身,是我欺骗了你,隐瞒了你。陛下于我知遇之恩此生无以为报,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这一切于宜华没有任何关系。”左衷忻眸色坚定,言语却像个据理力争的苦主向高位者委曲求全,“你们当年在汴京就已经错过了,你有了你新的人生,有妻有子,为什么不能同样成全她呢?你心中有怨有恨,都是我一人之罪过,若要惩罚,便惩罚我一人足矣。” 她过得很好?赵阔不相信。 明州再好能好过繁华的杭州?大宅再好能好过辉煌的皇宫?这里有享用不尽美酒佳肴,绫罗绸缎,整个大宋最好的珍宝都在这里,她怎么会喜欢乡野的苦日子呢? “成全她?”赵阔哈哈笑了起来,“是成全她,还是成全你?若你当初早些告诉我……或者说,当初在汴京你没有从中作梗,我们又怎会错过至今?她也根本不会吃那么多苦。” 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如今的赵阔坐在这九五之位,几近癫狂。左衷忻看着他,心中竟生出些许怜悯。 当年之事,是赵阔的错吗?不是。是穆宜华的错吗?也不是。甚至连辛秉逸都是无辜的。他们都是政治的牺牲者,都是皇权用来装点摆弄的玩偶。蹉跎至今,有些人放下了,而有些人却还沉浸在过往的梦魇中醒不来。 悲耶?命耶? 命运吧,将真挚热烈的少年和纯真美好的少女杀死在当年,徒留下一地颓圮沧桑,不堪回首。 左衷忻不想藏了,他扬起头直言不讳:“赵阔,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你真觉得是因为我,你和宜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吗?我告诉你,不是。当初我进京赶考,本不抱任何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可我遇见了。我知道你们的事,所以虽心有爱慕但从未逾矩。 “可后来那些事让我看清了,你的身份、责任、心性,都注定了你不是宜华的良配。你可以是大宋爱国爱民、鞠躬尽瘁的将军、亲王、皇帝,但你永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良配。曾经不可能,如今也不可能,即使没有我,也有别的人,又或者说……她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话音方落,掷地有声。 赵阔没有说话,他坐在高高龙椅之上,身板笔挺却微微颤抖,几乎浑身都是疼的。那是与刀剑入肉不一样的疼,是千万根针刺进骨血,千疮百孔的疼。 宫室昏暗,他整张脸都藏匿在横梁的阴影之下,倒影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左衷忻,犹如黑山倾塌一般让人难以喘息。 “你以为你是谁?”赵阔声如寒冰,“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你说她不想就是不想?左衷忻你别忘了,因为有我,你才能坐到这个位子,也是因为有我,你才能施展抱负。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赐予你的,若我要拿回,不过就是翻手之间。” “没错,您如今已经不是处处受人掣肘的襄王殿下了,您是天子是帝王,这天下的臣民都要向您叩拜,天下的土地都要为您结果丰收。您也可以去成全曾经那个事事无助不得圆满的自己,可以去找曾经心爱的人,去保护未能保护的人。 “可在此之前,还容许我再说一句,那些曾经难以企及的愿望,如今真的能实现吗?那些人愿意吗?您是在救赎曾经的您自己,还是在救赎现在的你们呢?”左衷忻拱手:“微臣的一切您都可以夺去,微臣假公济私,欺瞒君上,毫无怨言。唯有穆宜华……她不是臣的什么东西,她是人。请您三思……您难道希望她成为下一个辛娘子吗?” 赵阔身躯一震,好似被冻住一般半晌没有动作。好一会儿,他松开紧攥的手掌,背脊发冷,颤抖地倒吸了口气,长长一叹:“是非与否,我会自己去问她。至于你——” 赵阔眸中冷光瘆人,自上瞥下去:“欺君罔上大不敬之徒,妄为翰林,妄为状元。除官职、功名,羁押大牢,择日问审!” 左衷忻仰面看着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他垂眸,抖袖,作揖,叩拜。 守卫们被从外头叫来,不知道左翰林犯得什么罪,一时之间站在他身边面面相觑。 左衷忻叹了口气,伸出两只手:“给我扣上吧。” 守卫抬头看了一眼高堂之上的赵阔,见他没有反应,只好将铁链锁在左衷忻的手腕上,一步步将他带出延福宫。 “朕,明明一直很相信你……” 左衷忻顿住脚步,他缓缓回身,垂眸肃立—— “臣,谢罪。”- 齐千再一次见到穆宜华,根本没认出来那就是她。 她还是很美,但若说以前的她是开在宫苑里娇艳的花朵,那么现在就是风吹不散雨打不乱的高树——那是一种难以描摹的蓬勃的生命力,她的眼睛清亮坚定,身姿昂扬挺拔,从人群中跑出来一眼便能让人看见。 穆宜华习惯富贵,齐千本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在乡野必定过得艰辛。可看见这宅子这门面,他就知道自己小人之心。 穆宜华,真就是穆宜华。 她从人群中款款走来,围观的人群为她让路,好奇心重的不免问她一句此为何人?为何要找她? 穆宜华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齐千面前。 齐千下马颔首:“穆娘子。” “好久不见啊,齐将军。”穆宜华朝他笑了笑,“如今您也做将军了。” 齐千抱拳作揖:“末将奉陛下之命,接您回宫。” 穆宜华垂眸:“什么回不回宫的……那儿又不是我家。” 齐千嗫嚅了一下嘴唇:“陛下一直都很挂念您……” 穆宜华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走,是吗?” 齐千不敢直视穆宜华的眼睛,他招呼身后的侍女上前:“请娘娘随末将回宫吧。” “娘娘?”穆宜华笑了,“我若是不想走呢?你能把我架走?” 齐千垂眸:“娘娘一日不回,末将便只能在明州城多留一日了。” 穆宜华冷眼看着他,嗤笑一声,又问道:“左衷忻呢?” 果然如此,齐千初听闻还不敢相信,如今听见穆宜华亲口唤他名字才惊觉他们俩的事情是真的。 “左翰……左郎君欺君罔上,口出狂言,被陛下夺去官职功名,下狱了。” 穆宜华难以置信,哭笑不得:“为了什么?就为了我?左衷忻是抗金功臣啊,他是不是傻?” 齐千不敢回话,只是侧步给穆宜华让了回家的路:“这些话……还是请娘娘回宫后亲自说与陛下听吧。” 侍女们托着盘子跟随穆宜华一起进了宅子。 穆宜华有多久没见到这样华丽的衣裳首饰了呢?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赵阔给她送来的衣裳,竟是比贵妃乃至皇贵妃的规制还要高。穆宜华都不敢想这是不是皇后的东西,正儿八经的皇后正从后门回家呢。 穆宜华让侍女们放下东西就将她们赶了出去。 辛秉逸换装跟着穆长青柳如眉从后门回家,一路跑到穆宜华的屋子,见她还在,纷纷松了口气。 “宜华,你当真要进宫?”辛秉逸拉住她的手,“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好不容易出来了,你怎的还要回去?” 她急出了眼泪,不禁怨道:“陛下不心疼你吗?他难倒就为着他自己,不想着你?不行,我要出去跟齐千讲!” 穆宜华将她一把拉了回去:“你去做什么!我进宫还有机会出来,你进宫你还有机会出来吗?事已至此,逃避最是无用的。三哥不是那般不明事理之人,他定是……定是一时难以接受才会这样……也都是因为我,瞒了他这样久。即便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但至少还是亲人的……我不该瞒他……” 辛秉逸牢牢抓住穆宜华的手:“那地方一点儿都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不行啊……” 穆宜华抬手揩去她眼角的泪:“你别担心……我得去,我若是不去,泰安怎么办?他是国之栋梁,三哥也要做名垂青史的明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我和三哥的事,终究是要我自己去解决。” “穆姐姐!”乔擢英不知何时也一路跟了来,他走进屋子,满目焦急,“穆姐姐,你别去!你去了……你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穆姐姐,我,我……” “二郎。”穆宜华适时喊住他,“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要去的。” “不是的,穆姐姐,你别走。我,我喜……” “二郎,你在我心里和长青一样,都是我弟弟。看着你慢慢长大,如今能够独当一面,我很开心。”穆宜华娓娓道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也要麻烦你和长青一起照顾好这一大家子人了。姐姐相信你。” 乔擢英话没有说出口,也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穆宜华将他们所有人都推出了屋外,合上门,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带锁的盒子。 “咔哒”一声,盒子被打开,那对凤凰衔珠步摇正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 岁月仿佛未曾给它们留下痕迹。而它们也还是像曾经一样,提醒着她年幼真挚的誓言。 而这誓言,也是到时候结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58章 完结章 第158章完结章 马车踽踽, 穆宜华华服凤冠在车内昏昏欲睡。 身上的首饰衣裳太重了,重得穆宜华直不起身。她倚靠在车壁上叹气,微微掀起车帘往外瞧, 皇城四合, 天光已现却被重重叠叠的宫墙遮蔽, 廊腰缦回曲折, 巷道迤逦,深不可测。 这是人人向往的黄金窟,可风光之下殊不知埋藏了多少性命与鲜血。 马车在一处停下,外头的内侍掀起车帘请穆宜华下车。 穆宜华已经很久没穿这样盛重的衣裳了,她一手拿着木盒, 一手艰难地提起裙摆,忽然脚下一滑, 险些要栽倒。好在内侍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不然这个从明州而来的“民间贵妃”还没进宫就要出丑被阖宫上下耻笑了。 “这木盒不若就让奴婢替您拿着吧。”内侍伸手,穆宜华一把躲开。 “不不不,我自己拿便好。”穆宜华将盒子揣进怀中。这是她要亲手还给赵阔的东西。 她正了正头上的花冠, 无奈道:“赵阔呢?我就非得穿成这样去见他?” 内侍连忙打了个手势让她噤声:“娘娘,如今不比从前了。这些大不敬的称呼您或许可以在人后喊,可千万别当着外人和下人面的喊。陛下如今是皇帝, 事事都讲究。” 穆宜华欲言又止, 终是闭了嘴巴不再说话。 穆宜华脑海里有模糊的记忆,宫中似乎到了某一扇门便要停车步行。可她却是下了马车换步辇, 一路让人送进去。路上宫女内侍停步行礼, 无不屈膝叩首, 陪行的内侍故意卖乖:“陛下特意让人嘱咐过呢。您在明州辛苦,到了宫里, 您是娘娘,就不能再让您受苦了。”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穆宜华听得脑子都疼了。她也没有叫停,只是用手指将耳朵塞起来。 皇宫真的好大啊,穆宜华都觉得走了有半天了却还没见着赵阔的延福宫。她刚想出声询问,步辇却突然停住,堪堪扶住栏杆,只听外头响起稚嫩的童声:“孙贵人,里面是谁?” 那领着穆宜华进宫的孙贵人笑道:“里面是一位娘子,殿下以后会认识的。” “以后?”小太子问道,“就是她吗?爹爹从民间带来的那个女子?” 孙贵人伏地身子,宽和地笑道:“是的。” “她会是我以后的娘亲吗?” 孙贵人眼神变了变,但面上的笑容仍旧不减:“不管是不是,陛下最疼爱的都是您。” “殿下!殿下!”百清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殿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底下的嬷嬷们说今天会来一个新娘亲,这个新娘亲才是我爹爹当初要娶的娘子,她才是大宋的皇后,不是我阿娘。” “这叫什么胡话!到底是谁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挑拨离间?您告诉奴婢,奴婢去教训他们!” “百清。”穆宜华掀起帘子走出来。 百清见着穆宜华真人愣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她:“穆……穆娘子。” 穆宜华拖着沉重的衣裳走到他们面前,她蹲下身去拉小太子的手,却被一下躲过。可他却不胆怯,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穆宜华:“你就是我的新娘亲?”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你娘亲只有辛家辛秉逸一人,她是你娘亲,你爹爹的发妻,大宋的皇后。我不是。” “可他们都说你是。” “那你希望我是吗?”穆宜华轻笑。 小太子垂首,声如蚊呐:“不希望……” 穆宜华笑出声,揉了揉他的脑袋:“恭喜你,愿望实现啦。” 小太子听她这么讲,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抬头望着穆宜华:“真的吗?你不骗我?可他们都说爹爹很喜欢你……” “才不是呢,别听他们瞎说。”穆宜华起身朝他伸出手掌勾了勾,“来,带我去找你爹爹,我有话跟他讲也有东西要给他。” 小太子有些犹豫,右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穆宜华也不催他,直到他将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 穆宜华笑牵着他往宫殿走去,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赵琮,爹爹和百清姑姑有时候叫我伯郎。嗯……你也可以叫,但是你得偷偷地叫。” 穆宜华答应:“好,我偷偷得叫。” 一大一小相携走在宫道上,百清跟在后头看着他们,满腹心事无处说。她想问穆宜华是怎么活下来?她能活下来,那是不是说明她那失踪的姑娘,可能也能活下来? 她抬起头望着身前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叹了口气,打消了自己荒唐的念头。 宫道偶有侍从走过,瞥了他们一眼立马低下头行礼让路。 穆宜华毫不在意,只是抱怨道:“哎呀,这路可真够远的。” 赵琮点头:“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 她看着延福宫的门面叉腰摇头:“这么大的地儿,还不让人坐车坐轿,谁愿意住这儿。” 她牵着赵琮的手走进延福宫,转头对着百清招了招手:“来。” 赵琮可太熟悉这儿了,一进宫就吆五喝六,踢了鞋子跑上床榻要吃要喝。穆宜华有些新奇地看着他,回头用询问地眼神对百清挑了挑眉。 百清几步上前,对着穆宜华行礼;“回娘娘……” “啊呀不要这么叫我,怪难受的。你就管我叫穆娘子吧,以前怎么叫如今还是怎么叫。” 百清抿了抿唇:“可是您已经被陛下接回宫了……”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穆宜华知道她与辛秉逸主仆情深,见自己“鸠占鹊巢”心中必定不畅快。 穆宜华笑着将她拉到一边,刚要开口说辛秉逸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辛秉逸好不容易逃出这个魔窟,百清自然不会对她不利,但是以二人的情义又恐难隐藏。她时时刻刻陪伴在赵琮身边,难保她不会心软对赵琮道出实情。 穆宜华转了话头,拉着她的手走到别处:“我知你心中不平。你放心,我不会抢走本该属于你们姑娘的东西。” 百清黯然,苦笑道:“皇后的位子若是穆娘子来坐,总好过他人来掺和一脚。您是怎样的人奴婢心里清楚,您不会对太子不利的,对吗?”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咽了回去。 赵琮在侧厢喊穆宜华,穆宜华应声进去,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一边。 赵琮仰着头将点心推到穆宜华面前:“这个好吃,你和我一起吃。” 穆宜华笑着拿起一块递给他:“你先吃,姑姑不饿。” 赵琮听见这个称呼,微微一愣,但是也没说什么,直接从穆宜华手中叼过糕点吃起来。他嘿嘿一笑,从床榻角落拿过一本画册推到穆宜华面前:“你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穆宜华抬头望了一眼百清,百清没有制止,只是招呼侍从们一同下去。偌大的延福宫只剩下穆宜华与赵琮两个人。 穆宜华摘下繁重的花冠放到一侧,扭了扭脖子,坐上榻沿翻开画册,正要开始给赵琮讲故事,却在看见书名的一瞬间愣住。 《唐传奇》——柳毅传。 赵琮抱着穆宜华的胳膊,嘟囔着:“爹爹给我讲了一半忽然不讲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开心……” 穆宜华嗫嚅了一下嘴唇,笑道:“没事,姑姑给你讲。但是姑姑在讲故事之前,跟你商量个事儿,会不会?” “什么事儿?” 穆宜华掀开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你看,这个金镶玉坠好不好看?” 赵琮点点头:“好看是好看,但是这种东西宫里很多。” 穆宜华笑道:“宫里虽然好东西多,但是这个坠子是独一无二的,是姑姑一个非常要好的娘子送给姑姑的。姑姑如今见你如见故人,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你,好不好?” 赵琮盯着坠子半晌,抬手就将自己手腕上的核桃红绳摘下来塞给穆宜华:“那我跟姑姑换,这个是爹爹送我的,爹爹说这种庄稼人的东西压得住命,所以我从小就带着。” 穆宜华将金镶玉红绳帮赵琮绑好,也道:“这个东西也能保佑你,它能一直保佑你。因为那个娘子啊,特别小孩子,尤其是像你一样的孩子,所以不管她在多远的地方,她都会护着你的。” 赵琮听了,笑嘻嘻地躺在穆宜华怀里准备听故事。 穆宜华一手握着画册,一手轻轻拍打着他哄他睡觉:“这个故事呀结局特别好。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叫柳毅,有一天他路过泾阳的时候,遇见了在这里牧羊的龙女……” 穆宜华的声音低沉柔和,娓娓道来。 赵琮趴在她的腿上昏昏欲睡,只觉得这个娘子好温柔哦,身上也香香的,好像阿娘。 “阿娘……”赵琮攥了攥穆宜华的衣摆,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阿娘……我好想你……” 穆宜华的手颤了一下,她摩挲着赵琮肉肉的面颊,心中无限酸楚——他一出生母亲便不在了,而后风言风语又都是对他母亲的诋毁污蔑,好不容易见着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他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啊。 赵琮在穆宜华的怀中沉沉睡去。穆宜华支着头给他唱歌,又哄了一会儿便下床将帷幔放下。 她转身,忽的顿住——夕阳余晖掩映下的宫殿里,赵阔一身朝服站在身后,失神地望着她。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穆宜华初读时不过就是一句诗而已,如今故人久别重逢才知其刻骨铭心意味。 赵阔迟迟不敢上前,犹恐相逢是梦中。 方才穆宜华斜卧于榻上哄着孩子,是他午夜梦回才能看见的景象。 穆宜华本以为自己见着赵阔,会伤心会愤怒亦或感慨万千激动流泪,但什么都没有。她凝视着他,平静又寻常。 她走了过去,赵阔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勒进怀中。她感受到赵阔胸膛紧促地一起一伏,双臂如同麻绳一般将她捆住,似是要揉进骨血。 这样的相拥甚至让穆宜华觉得心脏都是疼的。 “阿兆……阿兆……”纵使赵阔身经百战都难以再克制心中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喊着穆宜华的名字,好似要将曾经缺失的所有都喊回来一般。 穆宜华只觉有千万跟针扎着自己的胸腔,浑身的感官都朝着心聚拢,疼得她几乎要直不起身。她嘴唇翕合,口中失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地声音:“三哥……” 眼泪从赵阔的眼眶里倾泻而出,一瞬间,他觉得失而复得是世间最美的词,比什么君临天下,九五至尊都要弥足珍贵,难以拥有。 有些东西靠自己就能得到,但是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就是失去了。 穆宜华松开他,将他拉到外间,赵阔还攥着她的手不松开,想说的太多却又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近在咫尺,但谁都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岂止这几步,而是谁都无法逾越的六年。 穆宜华真的变了好多,肌肤不再如同从前一般光滑嫩亮,而是添了几分生活烟火气,眼眸清亮,望着他没有羞涩没有矜持,只有坦荡与平静。她的身姿挺秀,朱翠罗绮穿在她身上倒像是多余。 穆宜华看着赵阔,感慨道:“三哥,你变了好多……”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愈渐沉稳沧桑,过去的襄王殿下不可一世,眉眼总是高高扬起,而如今的皇帝陛下庄严肃穆,眸中尽是锐利。 赵阔执起她的手,摸到满手老茧,甚至还有冻疮的伤痕,心痛得无以复加:“你到底是受了多少苦……” 穆宜华缩回手,摇了摇头:“旧伤结痂,只是看着触目惊心,其实一点儿都不疼。都过去了。” 赵阔垂手,心头泛起重重无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点找到你,你或许就不会吃这样的苦。” 穆宜华掩眸:“我并不觉得苦。” 赵阔顿时有些气:“你看看你的手,这不叫苦叫什么?你的手曾经都是用来作画焚香的,现在呢?” 穆宜华叹了口气,掀起眼帘对上赵阔的目光:“现在我的双手是用来算账赚钱的,曾经是用来桨衣做饭的。我不觉得苦,因为有回报的苦不叫苦,是每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若是善良之人平白遭难,那才叫真正的苦不堪言。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几年,我过得挺好。” 赵阔咬了咬牙齿,鼻子呼出一声气,面色瞬间垮下来:“你说你过得挺好,所以不想来找我,是吗?” 穆宜华一直记得自己进宫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她不想遮掩也不想迂回,就想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做个了断。她直直地盯着赵阔的眼眸:“那你觉得,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找你呢?” 赵阔一噎。 “是幸存的朝臣闺眷?还是流离失所的大宋子民?亦或者是……是没名没分的旧相好?” 赵阔的心被瞬间烫到,他立即否认:“不是!” “三哥,若说曾经在汴京的我还对我们两个的未来抱有一丝侥幸,但汴京城破之后,我就已经死心了。”穆宜华的声音平缓柔和却说如刀一般的字眼,“我厌倦了宫廷的尔虞我诈,步步为营。我觉得好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又好像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今天对你好的人,明天可能就能为了一己私欲翻脸不认人。可在明州不一样,我遇见了很多人,他们虽不识字不懂文墨,但他们的心是热的。我能体会到他们对我的善意和怜悯,能明白他们简单的愿望和期许。虽有恶人,但我受到的善意远比恶意要多。你能明白吗?我不觉得苦,即便如今的我比不得从前富贵,但我比从前快乐。” 赵阔良久没有说话。久经沙场让他的眼睛锋利犹如鹰隼,望之令人生寒,可眼下的穆宜华却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好伤心,赵阔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与绝望的委屈,她从未见他这样的眼神,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倒是个遭人唾弃的可怜人。 她不想这样,也不想赵阔变成这样。 穆宜华缓缓抚上他的脸颊,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三哥……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们……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且不说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如今我们云泥之别,你不明白吗? “你是大宋的皇帝,整个国家的子民都仰仗你,他们期盼你能夺回曾属于他们的尊严与故乡,这也一直都是你想做的事,不是吗?我也不再是什么大家闺秀高门贵女了,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会像我这样与人打官司吵架打架的……我变了,你也是。 “往事如流水,不相见才是我们最好的归宿。所以我不来找你,不是左衷忻骗你,而是我自己,我自己不想……”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赵阔一把攥住穆宜华的手,将她扯到近前,“你现在同我说话也要事事向着他了吗?穆宜华,你认识他多久,你认识我多久?你如今帮着他却不愿意想想我?我当年不顾生死在汴京城找了你一遍又一遍,可左衷忻已经送你出城却还骗我说你死了!他从来都没有安过好心,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知道。”穆宜华迎着他的目光,“我什么都知道三哥。他没有从中作梗,是我……是我不想回头了。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 这话犹如惊雷在赵阔耳边炸响,他只觉脑中轰鸣,不辨声音。他一把抓住穆宜华的胳膊:想质问但又说不出口。当年誓言犹在耳边,可是他先另娶她人,远走封地,徒留穆宜华一人在京城面对流言蜚语。 她放弃他,是应该的。可是他不甘心。 他赵阔如今权力巅峰,无人能够左右他的选择决定,他们所有人都是他的臣子,他的下人,所有人都会满足他的想法要求,再也没有人能够委屈他,强求他,逼迫他。 他能做一切自己想的事情。 可面前这个曾经午夜梦回日日相思的心上之人,却要拍开他的手离开他,走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 他接受不了。 他无法接受所有自己想留住的人留不住,所有想保护的人通通离他而去。但凡他们还在眼前,他就要竭尽全力地将他们庇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金笼之中。 他赵阔如今又这个能力了。 他不会让他们失望了。 “我不要。我不要结束,穆宜华。”赵阔盯着他,眼里渐渐燃起阴沉的暗火,“我现在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我能做到一切我想做到的事情,也能留住所有我想留住的人。你必须要留在我身边,永远。” 穆宜华身体渐渐发冷,她无奈地看着赵阔摇头:“三哥,你别执迷不悟了……” “你知道我将你找回来是做什么的吗?”赵阔垂眸的时候总是很深情,他凝望着穆宜华,抚上她的发鬓,“做皇后。” “那辛秉逸呢?”穆宜华昂着脖子与他对峙,“赵阔你真是失心疯了!” 赵阔根本不理会穆宜华的谩骂,自顾自地说:“现在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也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你喜欢伯郎对吗?要不要过继到你名下?你想养吗?你愿意自己养就自己养,不愿意养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生,你想生几个生几个,我听你的。” “你放开……” “阿兆,我们当年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你不开心吗?”赵阔眼里的泪光明明灭灭,“我们曾经不都说好的吗?来杭州,我们说好要来杭州的……” 穆宜华越听越害怕,赵阔好似入魔了,嘴里不停地说着如同咒语一般的话。他越抓越紧,越抓越紧,双手仿佛利爪深深地嵌进穆宜华的肉里。 穆宜华尖叫着将他推开,一巴掌甩在了赵阔的脸上。他的脸上忽现红印,穆宜华的右手颤抖,指尖发麻。 “爹爹,姑姑……你们在吵什么?”赵琮揉着迷蒙的眼睛起身,就要掀帘下来。 穆宜华瞧了一眼赵阔狼狈的脸颊,快步走进去又将赵琮安抚睡下:“没有,我们没有吵架。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还没到晚膳的时候呢,等吃晚膳了,姑姑再叫你,好不好?” 赵琮摇头下床,奶声奶气:“我要找爹爹……” “回去!” 赵阔难得的严厉让赵聪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呜啊啊啊啊爹爹好凶!啊啊啊啊啊——” 孩子的哭声将赵阔从方才的失态与疯魔中抽离出来,他头疼地扶着脑袋,倒吸了几口冷气,背身叫侍从将赵琮带了下去。 孩子的哭声渐远,穆宜华有些后怕地渐渐后退,根本不敢靠近赵阔。 赵阔的半边脸颊红肿,侧目瞧着缩在角落的穆宜华。他眼角血红,额上青筋凸起,泪水在眼中泛着微光将落未落。 赵阔站在原地不动,就一直一直盯着穆宜华看。不知过了多久,仰起脖子,仿佛是从胸口深处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他合上眼,泪滴从眼角滑落。 仿佛是卸下重担,赵阔身形顿时萎靡颓废,好似瞬间苍老。 宫殿深长幽寂,夕阳余晖倒映出他疲累而瘦长的影子,一步步走出宫殿。 穆宜华泪流满面,她不禁追出去大喊:“三哥!” 赵阔回头,面目神情眼神却冷冽决绝:“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哪儿都别想去。到时候了,我就会来找你。” 赵阔的到时候指的是什么,穆宜华不敢想。 她被关进了延福宫,下人们除了送吃食伺候她沐浴更衣,别的半句话都不会多说。起初穆宜华还会反抗,可她发现无用后,便开始不吃不喝不动,就躺在床上醒醒睡睡。 赵阔中途来看过她一次,她不声不响,无动于衷。他静默地坐在了一会儿,离开后便再也没有来。 一日清早,穆宜华还在朦胧睡梦中,便觉身上仿佛被什么压住,睁眼一瞧,是赵琮将头枕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呼大睡。穆宜华将他安置好下床,百清正在布置早膳,见穆宜华出来便行礼问安。 穆宜华看着满桌子佳肴,食不下咽。 百清挑了一块糕点放在她的碟子里,穆宜华没动筷子,而是拍了拍身边的座椅让她坐下:“你陪我说说话吧。” 百清微微一愣,从善如流。 “我听外头他们那么忙,是在准备什么?” 百清垂眸,如实回答:“今夜除夕。” “除夕?”穆宜华震惊。她最近过得日夜颠倒,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百清点点头:“嗯,陛下今晚宴请百官,还说……等晚点来陪您吃团圆饭。” “呵,团圆饭……”穆宜华喃喃,深思飘远,“除夕了啊,不知道他在狱里冷不冷……” 百清心里七上八下,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穆娘子……”她支支吾吾,“先前听闻您与左翰林之事我还不信,但如今看来是真的……你们真的已经定亲了?” 穆宜华哀伤点头:“婚期定在三月初四,山花烂漫的时节。” “陛下定的册封大典……也是那个时候。司天监说,是百年难遇的吉日,一切都是好兆头。” 穆宜华张了张嘴巴,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她哭笑不得,如鲠在喉。 百清看着她这样,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穆娘子,我身在后宫,朝堂上许多事也只知道三四分,但我前几日听人说,陛下可能不打算放过左翰林了。” “可能要……处死他。”- 除夕夜的延福宫灯火通明,赵阔从席上喝得烂醉回宫。他看着这路不像是去延福宫的路,大喊道:“去哪儿呢你们!去延福宫!” 内侍一吓:“回陛下,已经子时了,娘娘那儿怕是已经安置了……” “不行……我说要陪她吃团圆饭,就一定要去……”赵阔头疼得喘息着,“去,去延福宫。” 内侍不敢不应,又叫来身边的徒弟去请太医,改了道一路奔延福宫去。 延福宫只有守夜的宫女侍卫们还醒着,见着皇帝来了,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 “陛下,娘娘她……已经歇下了。” 赵阔没有理会,将所有的侍从们遣退,自己上前叩门。 “阿兆,我来……我来陪你吃饭了……”他神思不请,胃里翻江倒海,还是强撑着精神喊道,“阿兆,我……我有些想你,你陪我吃顿团圆饭吧好吗?阿兆……” 没有人应声。幽长的深宫里只有他自己请求的声音和寂寞的叩门声。 “阿兆,过年了,你二十五岁了。”赵阔的声音带了隐隐的哭腔,“阿兆,十年了……我竟然晚了十年……” “阿兆,你不出来看我一眼吗?我们那么久没有见面,就连吃顿团圆饭你都不愿意吗?” “阿兆,我们马上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阿兆……” “阿兆……” 赵阔一定是疯了,不止穆宜华这样觉得,就连在后面等他的侍从与太医们都如此认为。 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会在一个弱女子面前这般不堪一击,苦苦哀求。 赵阔的脑袋抵着门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眶泛红,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又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期盼着什么奇迹发生。 可穆宜华,始终没有开门。 - 皇后册封大典,是朝局稳定下来后第一件大喜事。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尚宫局的女官们也是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来给穆宜华量尺寸,一会儿来给她看凤冠的花样子询问她的意见。 穆宜华没有意见,她整个人如同吊线木偶一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陛下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穆宜华掀起眼皮,见人就问。 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今日是您的册封大典啊皇后娘娘。”宫女说道。 穆宜华面如同被冻住一般,面色僵硬。她嗤笑一声,拍开宫女们为她梳妆的手,转身走进里屋。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劝。 “你们都下去吧。”百清不知何时出现在外头,将宫女们都拂退。她走到穆宜华身边走坐下:“穆娘子。” “赵阔呢?既然今日是册封大典,他为何不敢来见我?” 百清垂眸:“陛下……时常来。只是不敢叩门,怕惹您不快。” “他若是真怕惹我不快就不会做出今天这些事而来。”穆宜华眸色空洞,“他人呢,我要见他!” 百清欲言又止,门外传来问安之声,她立即起身朝着珊珊而来的赵阔行礼。 穆宜华见着他,从榻上缓缓站起。百清匆忙退下,将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他们两个人。 “大典就要开始了,你为什么不梳洗?是因为不喜欢吗?”赵阔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可是要换也来不及了呀,今日你先将就一下,等事情办好,你想要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就同尚衣局讲,他们都会给你……” “左衷忻呢?”穆宜华打断他。 赵阔收了声,冷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赵阔,我问你话呢!左衷忻呢?”穆宜华急出了眼泪,“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不放过他了?他是抗金功臣啊!你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处死他,那你让其他追随你的臣下将领们如何看你,如何自处?他们是不是也要人人自危,就怕日后一个不小心得罪你了,你也会这样降罪于他们?赵阔,你……” 赵阔凄惶一笑:“穆宜华,你演得可真好,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为了朝臣,但心里想的念的全是那个左衷忻。” “我不应该吗!”穆宜华拔高了声音,她也什么都顾不得了,若是今日再不拼一拼,她就当真要永远留在这个地方了,“赵阔!今日本是我与他成婚的日子!我就只想过安稳平淡的日子,你为什么就是不给我呢!你就非得把我困在这里!非得让我死在这里吗!” 赵阔被“死”字烫穿了心口,立即出声制止:“穆宜华,你说什么胡……” 话未完,只见穆宜华右臂一抖,金光闪过,一根金钗就抵在了她的脖子上,赵阔定睛一瞧,整个心脏都揪在了一起。 是凤凰衔珠钗。 “穆宜华——”赵阔心神俱裂,他指着那钗子声声叩问,“你用这东西逼我!你竟然用这东西来逼我!在你眼里,你与左衷忻的一切就是无比珍贵,我们的曾经就是如此不堪吗!你竟用这钗子自戕来威胁我!” 话语犹如刀子一下一下刺进穆宜华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是疼的。可她却没有松手,那金钗仍旧抵在脖子上,血痕流入衣襟染红了一片。 赵阔看着那血迹触目惊心,急得连忙上前要去夺。穆宜华连连后退,脚下突然一绊,赵阔欺身上前,一掌将金钗拍落,擒住穆宜华绑在怀里。 “穆宜华!左衷忻死了你就不独活了是吗?”赵阔恶狠狠地吼她,“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就非得为了别人葬送自己?你当初没有为了我寻死觅活,为何到了左衷忻这儿却不爱惜你自己!” 穆宜华浑身痛苦地拧在一起,却没有丝毫泄力。她推拒着赵阔,仰面直视他,眼中是毫不退缩的倔强与固执。 无声的对峙与沉默。 赵阔浑身的血都在灼烧,疼得他弯下腰来。他的身体猛烈颤抖着,无力地依靠在穆宜华身上。他声音幽咽,像是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曾经也这般爱我,为何现在就不爱了呢?为何如今见到我就像是陌生人一般避之不及?阿兆,我们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 “所有人都不在了,父母身死,姊妹被掳,兄弟算计,朋友欺瞒,妻子也死了。如今……如今就连你也要离我而去,谁都不要我了……我明明已经是皇帝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赵阔的心已经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带着淋漓的鲜血被丢弃在穆宜华的脚下。他有最巍峨的宫殿,最繁多的宝藏,最高贵的地位,可他如今却破碎孤独又无助。 他好像个孩子,玩具被砸烂了一地,父母其他而去,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哀嚎徘徊。 穆宜华被他抱着,心口难受得喘不过气:“三哥……” “穆宜华……你以前对我说的话,是不是都是假的?”赵阔伏在她的耳边问她,“都是假的,对吧?若是真的,你如今为何会对我这般无情?一点好话软话都不愿意同我讲……” 赵阔偃旗息鼓,将所有的脆弱展示给穆宜华。穆宜华方才那股蛮劲一下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争执过后的无力。 她张了张嘴,欲语泪却先流。 千言万语在心中百转千回,终是从血肉里拔出来:“三哥,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我曾经爱你是真的,愿意跟你私奔浪迹天涯也是真的,但是现在想离开,也是真的……” 赵阔又将她抱紧了几分:“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 “三哥,我不属于这里。”穆宜华缓缓说道,“或许曾经属于,但如今的我无法忍受宫中的繁文缛节,朝廷的勾心斗角,后宫的迎来送往。我若是留下,只怕有一天我就要像倩倩一样吊死在横梁上。皇宫于他人而言是高不可攀仰不可及的荣光,可我而言,那就是用金子铸就的牢笼……我本就不是困于囚笼的金丝雀啊。 “我见过山川、湖泊、海洋,行舟策马踏遍大宋万里山河,我还乘船出海去过日本高丽,我向往的是天下之大一世逍遥,而不是这四方监狱困顿一生。纵使母仪天下,万人之上,在我眼里都不如自由来得重要。” 赵阔缓缓松开她,他望着她的眼睛:“自由……那左衷忻就能给你?” 穆宜华轻笑一声,摇摇头:“三哥,自由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自己挣来的。他能给予我的,他教会我的,从来都是不是自由,而是选择。 “是他让我知道,我的人生并非系在一人身上,那人将我抛弃我便此生尽毁,而是要靠自己,自立自强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才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和命运。这世俗都叫女子认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也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我在汴京,人人唾弃,无处依凭的时候,只能守在宅院里日日以泪洗面。可我在明州不是,我能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家人,也能去救那些我曾救不了的人。 “很多人都以为,我与左衷忻结亲,自此后我这个人就由他做主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不会。就像我能掌控我的生意一样,我也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不会逼我,他永远给我选择的余地和权利。” 穆宜华真的变了,赵阔觉得她好陌生,可又觉得她比曾经更加耀眼夺目,让人根本移不开目光。 他看着她,妄图将她现在的模样更多更久地留在自己心里。 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 她已经不是需要受人保护的雨燕了。 她是搏击巨浪的海燕,是翱翔长空的鸿鹄。 赵阔无力地垂下禁锢着她的双手,抬起泪湿的眼眸:“你……你真的要离开我?” 穆宜华的心脏一下子被击中,她张开双臂将赵阔拥住:“可我的心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千山万水有多远,我都会看着你,一点一点将这个国家从战乱流离中解救出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再有人流离失所,生离死别,人人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就算跟着左衷忻吃苦,你也要离开我,是吗?” 穆宜华伏在他的肩头,没有说话。 赵阔双手紧紧地攥着放在腿上,他深呼吸,突然将穆宜华一把推开:“你走吧。” 穆宜华仿佛没有听清:“什么?” “我让你走!没听懂吗?我让你走!” 穆宜华的胸膛激烈地起伏,慌忙穿好鞋子就往殿外跑去。 守在外头的侍从们吓得纷纷让开,穆宜华随便逮了一个人:“大狱在哪里?” 内侍遥遥一指,穆宜华提起裙摆快步下阶。 “穆宜华!”赵阔在身后大声一喊。 穆宜华猛然回头——重叠宫阙间,侍从垂首叩拜,赵阔深衣广袖,挺拔威严。他于风中茕茕独立,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年少爱人。 穆宜华的眼睛被泪水迷湿——这一去,是此生不复相见。从前的爱也好,恨也好,十几年年少相伴的光阴,便犹如滔滔江水,散诸人间。此后垂垂老矣再忆过往,不过一句“兰因絮果”尔尔。 缘分已尽,柳毅龙女的佳话仍在流传,而他们的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穆宜华最后望了他一眼,决然扭头,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去。 她褪去礼服外裳,将头上的珠钗翠钿摘得一干二净丢在路边。 长发披散,衣衫单薄肃静。可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出宫墙去了- 穆宜华一路跑到诏狱,被看守的士兵拦下。她急于说话,士兵瞧了一眼他身后的人便挪开长矛让她进去。 “齐千将军?”穆宜华回头看他无不惊讶。 齐千笑了笑,抬手为她引路:“穆娘子折煞我了。谁都能叫我将军,您和陛下可不行。” “陛下让你来的?” 齐千没说话,带她走到一处牢房前。白光从墙上狭窄的窗户照进来,直直地打在左衷忻脸上。他面壁静坐,垂首冥思,听见响动也不回头:“是齐千将军吗?” “正是。” 左衷忻良久叹出一口气:“到时候了是吗?” 齐千看了穆宜华一眼,笑道:“是啊,到时候了。” 穆宜华扒着牢门,望眼欲穿:“吉郎。” 左衷忻闻声瞳孔瞬间放大,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只见穆宜华披散着一头青丝,身上红袍广袖,玉革云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今天竟然能在诏狱里看见穆宜华——是赵阔给予他的最后的怜悯了吗? 左衷忻立即起身上前,隔着牢门紧紧握住她的手:“你……你……” 他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话来。 “今日是你我成亲的日子啊,你忘了吗?” 左衷忻心口像是被谁重重锤了一下,鼻头一酸,眼泪险些下来:“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可如今……赵阔他是不是,是不是逼你……” 册封大典皇后独立前来,不是穆宜华以自己的自由换取他的自由,那就是赵阔以权势威逼她,让她屈从自己。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有意隐瞒,是我……居心不良酿成祸端,不管赵阔他用什么东西与你交换你都不要答应,你走吧,宜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不要管我,你就当……就当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我。齐千将军,我求您,我求您带她出去吧。她在宫里真的……真的……” “会死的”三个字左衷忻根本说不出口,他怎么忍心穆宜华是这样的结局? 穆宜华听他讲得话奇怪,顿时明白过来他会错了意,一巴掌打在栏杆上,骂道:“好你个左衷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这样对你,你还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哪是丢下你一个人……” “我既选择了你,日后凡是必得是我们二人一起面对。我穆宜华没有这个本事和担当吗?凭什么事事就都要你一个人扛啊?别说这回陛下是放我们走,就算不放我们走,我们也要一直在一起。” 左衷忻愣了愣:“等等,放我们走?” 他这疑问听得穆宜华心中更是生气:“怎么?你难道还以为我愿意做这个皇后?” 左衷忻将穆宜华的打骂尽数收下也不还手,他连声道歉,捉住穆宜华的手问齐千:“这是怎么回事?” 齐千笑了笑,清清嗓子高声道:“传陛下口谕——” 穆宜华与左衷忻纷纷行礼跪拜。 “文化启德,艺祖有约,不诛大臣言官。故七祖相袭,未尝辄易。然自汴京之难六载有余,诛罚为甚,可叹可惋。翰林左衷忻智足决疑、运筹帷幄,才足御侮,德足辅世,抗金有功。然居功自傲,不敬君上,多出隐言诳语为世人耸听。朕念其功,不计死罪,着降官贬为福州节度副使,即日启程。” 不计死罪,只是贬官。 穆宜华喜极而泣,连连磕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左衷忻还未能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嘴:“那宜华呢?” 齐千笑而不语,穆宜华又打了他一下:“我自然和你一起啊。” “当真?”左衷忻不敢相信,怕她是骗自己的。 穆宜华叹道:“我没骗你,三哥他……放我走了。” “他放你走?他想明白了?” 穆宜华浅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我是想明白了。” 左衷忻垂眸看着她:“福州地处偏远,人生地疏,你当真……愿意与我同往?” 穆宜华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你说呢?”- 穆宜华与左衷忻回家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穆长青正趴在窗前桌上睡着。 他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合眼,昨夜烧着炭火在房里看书直到天明。 说是看书,神思却早已神游太虚。官府放皇榜说官家要册封穆宜华为皇后,他们穆家的身世也因为这一圣旨在整个明州城传开。 先参知政事,殉国忠臣穆同知之后。这让穆宜华此前所有的义举都有了解释,但百姓们仍旧是感佩万分,同时又不免唏嘘君夺臣妻的戏码,担忧他们这个还没上任就被捉回去的左知府的命运。 穆长青嫌烦,年后除了收账便也不再出门,全权由柳如眉代劳。 眼瞅着册封大典的日子近了,他马上就要成为国舅。放在别人身上是高兴地睡不着,可穆长青却是愁得睡不着,今早也是天亮时才枕着手迟迟睡去。 府中小厮的敲门声将他惊醒,穆长青刚想抱怨,小厮就冲了进来要把他架走:“公子公子!当家的回来了!” “什么?”穆长青以为自己睡糊涂了。 “当家的!大姑娘啊!她回来了!” 辛秉逸柳如眉春儿早已闻声而动,发财也跟着冲了出去,穆长青不甘落后,几步冲出屋跨过栏杆直奔大门。 穆宜华与左衷忻从晨曦微光中渐渐走来,穿过回廊曲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穆长青呆愣住,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完了还要柳如眉也掐他一下。 柳如眉打他:“姐姐就是回来了!” “姐姐……姐姐!”穆长青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把抱住穆宜华,眼泪倾泻而出,牢牢地抓着她哭个不停,“姐姐……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呜呜呜呜呜……” 穆宜华哭笑不得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拔下来:“好了,二十岁的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平白惹人笑话。” “我不……”穆长青已经长得很高了,他能够将穆宜华整个抱在怀里,像棵大树,“我都急死了,封后的诏书下来后我就没合过眼睛,我就怕,我就怕……皇宫一点儿也不好,还不如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穆宜华擦去他的眼泪:“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穆长青高兴地挽住穆宜华的胳膊:“那不走了,对不对?左郎……姐夫呢?姐夫还做明州知府吗?” 穆宜华垂眸,推了推他们:“进去说吧。” 穆宜华将在杭州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穆长青坐不住了:“不行不行,不能去福州!那么远的地方,方言听不懂,吃食也不习惯。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左郎君去做的还是一个没有实权节度副使,又是贬官而至,那儿的人指不定怎么欺负你们!” “谁说的福州是穷山恶水?”穆宜华借解释,“福州跟明州一样,有码头的,是鱼米之乡。虽说气候时节可能比明州燥热多雨,但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之地……” “不行!”穆长青反应很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不等穆宜华说完,转身就回了自己屋子。穆宜华看了左衷忻一眼便追了过去,柳如眉也跟了上去。 “长青!”穆宜华拍他的房门,“你在闹什么!” 穆长青没有应下,穆宜华径直开门走进去,只见穆长青坐在榻边侧过脸去不瞧她。当姐姐的一看就知道他在抹眼泪。 穆宜华叫柳如眉在外头等,自己上前坐在他旁边:“怎么哭了?又不是多远的地方,趁着季风坐船过海,不过两三日便到了。” 穆长青咬着牙不说话,穆宜华也有些恼了,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别作啊,这么大的人再作我可生气了。” 穆长青不得已转过头,穆宜华看见吓了一跳。这哪叫抹眼泪,这是水闸泄洪了吧? “我的青天大老爷啊,我只是去福州,又不是去蓬莱瀛洲,哭成这样……” 素日里吊儿郎当的穆长青这时还是没有说话,他泪眼朦胧地看着穆宜华,不说话。 穆宜华叹了口气,揉着他的脑袋:“好了,别哭了。姐姐知道你舍不得……” “哪仅仅是舍不得!”穆长青喊道,“姐姐,我是心疼你……我们两个相依为命颠沛流离至今,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了,你就又要离开去新的地方。挣一份家业有多难啊,凭什么……这贬官的是左衷忻,又与你何干!” “不是你叫他姐夫的时候了?” “什么姐夫妹夫……不管是赵阔还是左衷忻,都要把你从我身边,从我们这个家带走……我不喜欢他们,全部都不喜欢!” 这么多年,一转眼连长青都二十岁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可人生的头二十年,他们姐弟俩不管是苦乐生死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如今要他学会离别,当真是一件难事。 穆宜华摸着穆长青的头,语重心长:“长青,人长大了,总得学会分别……” “我不想学会!明明我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跟他走?” “他是因为我才获罪的,我放不下他……” “那我是你亲弟弟,你就能放下我?我们才是一家人……” “长青。”穆宜华替他擦去眼泪,“你该长大了。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我的庇护之下。这份家业,你不仅仅要替我替你自己守着,也要为了春儿如眉守着。乱世飘扬,能安身之处不多。我们都是吃过苦的,知道那有多艰辛,就该更懂得如何保护别人。你记住了吗?” 穆长青哭得眼睛、面孔通红。他拉住姐姐的手,跪在穆宜华面前,额头轻轻磕在二人交叠相握的手上。 “姐姐……谢谢你……”没有穆宜华,他穆长青根本什么都不是。他仰着头,泪中带笑,“我会好好替你守着这份家业,好好保护他们。我会成为他们的依靠,也一定会成为你的依靠!若是左衷忻以后欺负你,你回明州,我替你教训他!” 穆宜华笑捧着他的脸:“好,有你这句话,姐姐就放心了。”- 穆宜华将长青和如眉的婚期定下,过了三书六礼选了良辰吉日就等成亲。她又将家中的产业过了几份到柳如眉名下,权当她的嫁妆和他们穆家的彩礼。 穆宜华嘱咐她这几份产业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里,自己要好好经营。切不可被父母知晓,也不能让长青动,这就是她自己的东西。女子生于世,败就败在仰人鼻息,只要有一寸自己的立足之地,那就什么都好办。 柳如眉感慨穆宜华用心,问其为何帮着自己。 穆宜华笑道:“我虽是你丈夫的姐姐,但终归也是个女人啊。你是个好孩子,长青也是,我不过白嘱咐几句。只要你们夫妻一心,这家不愁将来。” 天童寺的牌位穆宜华也一并交给了柳如眉照看:“当年我在汴京有许多朋友,后来汴京遭难,她们很多都受了无妄之灾。以后我也不能常来,那些牌位你帮我记着,清明中元冬至这些重要日子都不能忘了去上香,尤其是三个叫虞倩倩和赵煦赵熙的。那个虞倩倩牌位下面的小格子里有个玉锁片,是这位虞娘子生前带的,后来到了我手里,我便给供上去了。你也记得要时时去看看,切莫被人拿走了。” 穆宜华要交待的东西太多,方和春儿交待完余庆的出路,便又匆匆地将辛秉逸拉进屋,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辛秉逸奇怪地打开,里面是一个走线变扭的同心结核桃手链,一看就是赵阔学着辛秉逸的手法编的,但是编得其烂。 穆宜华道:“我跟伯郎换来的,他拿走了你送我的金镶玉红绳,我拿来了这个。也算是……给你留点念想。” 辛秉逸没说话,眼眶陡然红了。她将核桃红绳揣进怀了,哀戚戚地哭出来:“谢谢……谢谢……” “我虽不曾为人母,但也知道骨肉分离的痛苦。你当年拼死诞下伯郎,如今母子二人天各一方,我知道你难受。” “母子天各一方……”辛秉逸含泪喃喃,“天各一方啊……” 她起身走到床边翻出一个模样别致的皮盒,将那核桃红绳放了进去。穆宜华走过去一瞧,只见那皮盒中还有一撮用五彩马毛绳绑起来的胎发。 穆宜华只看了几眼没有说话,缓缓退出屋去,将这间屋子留给了这位思念成狂的母亲。 口谕让左衷忻即日启程,穆宜华也不敢多耽搁,交办完一切后,二人便收拾行囊启程南下。 亲朋好友无不感慨不舍,拉着二人的手泪眼涟涟。穆宜华一个个安慰道别后,带走了家里最最最值钱的海船。 海边码头,与家人挥手作别。 穆宜华叉腰感慨:“得亏福州也有码头,不然这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市舶司布政司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你还真别说,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啊。难怪不让官商勾结呢……” 左衷忻塞了一块橘子到她嘴里:“越说越没谱了。” “本来就是嘛。”穆宜华边吃边说,“等到了福州,我要招新的舵手船手账房先生伙计,还有考察行情,收集订单……哎呀,他们全部都留在了明州,一个能帮我的人都没有……” 左衷忻见她神情委顿,心中惴惴,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我……我不想你为难,我也不强迫你,你若是……” “你想我跟你走吗?”穆宜华看着他,“你说啊,你想吗?” 左衷忻抿了抿唇:“我……”他无法欺骗自己和穆宜华,点了点头,“想,我想时时刻刻和你待在一起,想一直将你绑在身边,永远都不离开我。” 穆宜华脸红地捂住他的嘴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所以嘛,我跟来了,还不好?你也别说什么为我着想的话,我都看开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得失盈亏。费尽心思赚钱,还没花上多少就要走了;躲过了董家之难没有流配福州,竟还是得跟你一块儿去。” 穆宜华轻笑:“人生因缘际会太奇妙,永远都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贫穷富贵自有天定,能做的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何况……有你在身边,我并不觉得痛苦孤独。我很开心,很满足。” 左衷忻于船头牵住她的手,额头抵着额头:“我也是,夭夭。” 惊涛拍岸,船只远行。天高水阔,鸟飞鱼跃。 穆宜华牵着左衷忻的手立在船头迎风大笑:“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