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穆长青去秋露那儿买下了那颗南珠与当契, 秋露只夸他孝顺并未察觉其他。
穆宜华将南珠送到五爷那儿,五爷竟是一眼便看出来是哪路货色:“这南珠晶莹剔透,微泛紫光, 多为爪哇国产出。柳岚老爷还在时, 柳家的海船北走高丽日本, 南走爪哇柔佛金洲, 这紫珠乃柳家独有,他人难以取得。”
穆宜华冷笑:“这紫珠光泽饱满实属难得,柳家留为自用想必是要传家,不承想竟被那柳昌邑拿去喝花酒。这柳家……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长青说得那个私盐贩子我和弟兄们也去查了。”五爷默了一下,“老熟人。”
穆宜华眼睛一亮:“以前有过交集?”
五爷哼了一声:“不若说是过节。那些私盐贩子有个头目叫李默, 以前做过海盗,别说海商了, 沿海渔民只是捕捕鱼也多受其扰,行收保费,殴打良民,强抢民女, 什么事儿都干过。那会儿我们还在柳家的海船上做工,与他们起过冲突,险些闹出人命来。他们看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便也换了地方。原先他也只是带着手底下的人卖卖海外的珠宝首饰什么的, 不承想如今竟还贩私盐,真是嫌自己命大。不过他既然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我们倒也可以帮他一把。”
穆宜华若有所思:“长青不止一次看见那个小五与李默交易, 你说他们那儿……有没有交易的账簿?”
五爷点头:“只要是做生意的, 即便是走私也必定会有。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我去把李默的账簿拿来。”
穆宜华见五爷信誓旦旦倒还奇怪起来:“怎么拿?”
五爷笑了笑:“打一顿抢过来不就好了, 难不成他一个走私犯还敢报官?”
-
穆宜华照着穆长青提供的当铺名单,一家家地将柳家所有的当契都买了回来。小到香料,大到金饰什么都有,共计两千四百五十一两银子。
穆宜华将最后一张当契收进袖中,走出当铺,远远地看见黄知府一脸愁容地从旁边米铺走出来,无奈摇头叹气,抬抬手示意去下一家。不一会儿又从下一家出来,仍旧是愁眉苦脸的。
穆宜华按捺不住,起身过去行礼。
黄知府见着她一脸惊讶,连忙寒暄:“哎哟穆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听闻左翰林已然启程,您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说与在下听。”
穆宜华笑笑:“黄知府明察秋毫,赏罚分明,妾身如今身体也已痊愈,书局经营也已步入正轨,并无任何不便之处。倒是知府大人面有难色,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黄知府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事事关军务,本不应该同穆娘子道明,不过想来左翰林对您应当也不避讳什么……”
穆宜华听见这话,面上一热。左衷忻那一出英雄救美,竟是让明州城的人都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可……真的是误会吗?
“金军在战事上屡屡挫败,与襄王殿下积怨已久,前些日子那个完颜宗息放出狠话挑衅殿下,言语间还带上了那位被俘虏的襄王妃,说什么襄王妃人尽可夫已为其产下一子……你说殿下如何能忍得了这般屈辱?
“如今襄阳府是南北防线最后一道关口,此地必有一战。左翰林先前已吩咐我购买粮草已充后备,近几日我走访明州各县大米铺,粮食远远不够。除却城中百姓所食、赋税等,余粮加起来的不过二十万石。可今年是丰年,如何只有这么一点?”
穆宜华蹙了蹙眉,问道:“历年储粮呢?又有多少?”
“储粮是有的,但不可能尽数北上。明州每年都有飓风,淹没田地不可数,储粮每年都是用来救命的。”
二人正说着话,一衙役跑过来,面露欣喜:“大人,小的方才问了米铺的掌柜,掌柜的说可以去柳家看看,他们今年庄子丰收,好多余粮!说是都快堆成山了!”
“当真?”黄知府喜不自胜,他转身向穆宜华告辞,“穆娘子,我就先走一步了。”
穆宜华目送他离开,自己留在原地垂首想着什么,她看了看身边的米铺,抬脚走了进去。
“哟,今日穆娘子自己来买米?长青呢?”掌柜的认识穆宜华,嘘寒问暖。
穆宜华朝他笑了笑,假装无意地问道:“方才我看见黄知府来了,所为何事啊?”
“唉呀别提了,你说这财运有时候就是生好了,你再想赚钱没东西卖那也没办法。衙门要买粮,出价高要得急,只要货好齐全,那就是一锤定音的买卖,我下半年都不愁吃穿了。可是没办法啊,我今年去郊外农户那儿收粮,就那么点粮食还是和去年一样。我都卖给衙门了,那百姓们吃什么?唉,算了算了,我就这点财运,我也认命了。”
穆宜华捡重点:“我听闻今年是难得的丰年,怎么你从农户那儿收来的余粮还和去年一样?”
“不知道啊,他们也是照旧给城里的酒家与我们供米,可数量就还是这个数量。因着打仗,米价涨了不少,还以为能多赚点钱呢……”掌柜的说完这话,立马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朝着穆宜华笑道,“我不是说发国难财啊哈哈哈,就是……就是随口一说!”
穆宜华没有在意,道谢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细细思忖,别家的余粮都不够,就他们家多得吃不完还能大量地卖出来,真是太稀奇了。
回到家中,穆宜华瞧见巧娘与五爷正在院子里等着她。春儿和二人说说笑笑,巧娘摸着她的肚子满脸笑容。
“穆娘子你回来了!账簿到手,为防止李默通风报信,我们也已经把他捆起来了。就等你吩咐,我们就将他移交官府。”五爷将账簿递上。
穆宜华不过粗粗翻看,便看见了小五和柳昌邑的名字:“多谢你们了,等柳家事了我定好好报答你们!”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大家朋友一场,缘分难得。何况他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们也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五爷答。
巧娘附和:“就是,宜华你若说这样生分的话,那我们才是要生气的。”
“走私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你们二人行走市井比我有经验,我这儿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一下你们,明州正店脚店或是酒场去农户那儿收购粮食,会不会比坊间售卖更加便宜?”
“会。”巧娘答道,“卖酒的人都是从衙门那儿买扑来的营生,那是官府的面子,何况买粮食量也大,自然会便宜不少。”
穆宜华又问:“今年明州是不是还不曾买扑过任何一家酒坊?”
“战争连绵,粮食还得紧着前线吃喝呢,哪能都拿去酿酒了?两三年前知府就下令紧缩酒楼买扑,如今整个明州民营酒坊统共也就十几家,其余都归都酒务管辖了。”
穆宜华闻言沉吟,忽然瞬间想通了什么事。
巧娘问她:“怎么?你是打算开酒楼了?那书局怎么办?”
穆宜华摇摇头:“不是我。是柳家,柳家出大问题了。我今日瞧见黄知府各处收粮送往前线。今年秋天明明丰收,但市面上的粮食却还同往年一样,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应当是有人或者说是有一批人提前低价收购囤积粮食,为得就是在紧要关头高价卖出大赚一笔。”
五爷蹙眉:“如此说来……他们是想发国难财?前线粮草必不可少,只要量多质好,不管多少钱,官府能承受他们便一定会买去。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等等!难倒……”
“没错,我怀疑柳家向郊外的农户隐瞒了自己失去经营权的事情,仍旧在向他们低价收购粮食,然后高价卖给百姓或是官府。这些年他们必定一直都在这样,所以去年明州之战后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囤积粮食,知道现在都无人发现。”穆宜华心中愤怒大过吃惊。
若说柳家任由董芳绪肆意妄为还能找到原因说是为了家产,可现在呢?大敌当前,他们只为了钱,他们眼里也只有钱。
这样的人家,说是他们亲戚她都觉得脏了自己的身世和名声。
-
穆长青回来得很晚,穆宜华站在门口等他,看见便问:“去哪儿了?”
穆长青将傀儡人偶藏在身后,支支吾吾:“我……我……”
“又去柳家了?”穆宜华猜到,“长青,你是不是喜欢上柳家表妹了?”
“我没有!”穆长青立即否认,“我……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觉得她好,我又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所以才想着去逗她开心的。我……我真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辩自证。
穆宜华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
“姐姐,阿眉和柳家人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穆长青有些急了。
穆宜华将大门锁好,示意他进屋。
屋子里生着炭火,穆宜华又添了一把,叫他坐在旁边。
烛火融融,穆宜华认真地看着弟弟:“长青,姐姐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柳如眉了?”
穆长青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男一女两个傀儡人偶躺在他的腿上,双手交握。
良久,他缓缓抬头,眸中神色坚定:“是。”
穆宜华没有过多的惊讶,没有斥责,只是点了点头,将柳家如今的境况毫无保留和盘托出:“生意亏损、后继无人这些还都是小事,柳靖远鼠目寸光、唯利是图那才是大事。他自己是个草包也就算了,生出了柳昌邑竟连个草包都不如。柳家日后若是指着他们,毫无出头之日。你的那个表妹啊,将来怕也是要被当做工具一般嫁出去换钱。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柳家的仇我们必定要报,属于我们的东西也必定要抢回,即使不说私仇,他们倒卖粮食发国难财,我也得给他们一个教训。但是柳如眉终究是柳家的女儿,柳氏夫妇终究将她拉扯长大。她即使知道是非对错,也不可能完全公正毫不偏私,心里也不可能不难过,对不对?”
穆长青默认。
穆宜华叹了口气:“我其实心中一直有个想法,如今你告诉我你喜欢柳家表妹,倒或许也能成全你们俩,但是最终成不成,还是得看阿眉的意思。”
穆长青眼睛顿闪光芒:“什么?”
“柳如眉好学聪颖,为人宽和,待人接物大方沉稳,实为不可多得的女子。若是让柳家将她带走,最后必定只有一条嫁人相夫教子的路可走,实在可惜。所以……我想留下她,成全你我私心,若这也是她的心愿,那最好也能成全她自己。”
-
又是一日休沐,柳昌邑刚从青楼里出来,满脸春风陶醉往家走,忽然瞧见两个人正站在柳府大门外看着他,好像是在等他又好像是在看他笑话。
柳昌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喝多酒看晃了眼,可再一看,还是那两个人似笑非笑。
穆长青今日对柳昌邑极为和颜悦色,他竟还叫了一声表哥,吓得柳昌邑瞪大了眼睛吼他:“谁是你表哥!谁有你这样的穷酸亲戚?别整天以为攀上点表亲血缘就一个劲儿地往我们家里钻,没人看得上你!”
他只敢吼穆长青,等走到穆宜华面前就像霜打的茄子硬要挺着,昂首走进家门。
“柳公子留步。”穆宜华喊他。
柳昌邑硬着头皮回头:“做什么?”
“我们要见我们的舅舅,柳靖远。”穆宜华笑着念名字,“麻烦你去跟你父亲说一声,我们会一直在这儿等着他。”
柳昌邑如同见鬼了一般溜进宅子,着急忙慌先去找了柳夫人禀明事情。柳夫人闻言心道大事不妙,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叫人去找柳靖远。下人说老爷去府衙协商卖米的事了,要到晌午才会回来。
柳夫人闻言唉声叹气,只觉天要塌下来了。
柳如眉听闻前院动静,连忙让妙音去探查消息。妙音匆匆来回,说穆家姐弟登门拜访,扰得夫人心神不宁。
因着自己和穆长青的事,前些天家中也闹得不愉快,这几日稍有缓和,穆长青又来了,这次还那么光明正大,柳如眉只觉头皮发麻,一心要将此事今早解决才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想着,她连忙起身走到前院。柳昌邑与柳夫人正愁眉不展,看着她来了,眉头锁得更深。
“你来做什么!有想见那个穆长青是不是?”柳昌邑吼道,“你就非得将爹娘气出病来才肯罢休是吗?”
柳如眉忍了哥哥的训斥,朝着母亲行礼:“阿娘,女儿自知无权干涉此事,但事因女儿而起,我自然也要有承担的胆量和勇气。如今穆家姐弟登门造访,若是因为我那些小事就将他们拒之门外,街坊邻居瞧着,恐惹人口舌,于我们柳家也颇为不利。秋日寒凉,不若就先将他们招入府中,左右也是在我们自己的宅子里,不是在他们的穆宅中,怎么样我们都是好说话的,是不是?您也不必担忧,若是他们进来了,女儿自会避嫌。”
柳昌邑冷笑:“你这话里是为了柳家,话外倒像是为了穆家。柳如眉,你现在还没出嫁呢胳膊肘就向外拐?在室女与外男私通书信你觉得自己面上很光彩是吗?还大言不惭说要负责,可把你能耐的。去去去,回屋里去,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也不知道穆家那对姐弟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将你迷得晕头转向,说什么都是他们好。”
柳如眉本不想和她这个纨绔哥哥计较,但他说的话实在有失偏颇,忍不住反驳道:“没有迷魂汤也没有下、降、头,更不是胳膊肘向外拐!哥哥,你不能因为你和表哥此前有过过节就将他一棍子打死,孔圣人还说不以一眚掩大德呢,何况那件事本就是你错在先!穆家姐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是个聪明又能干的女人!”
“娘!你看!我说什么!这丫头片子早就喜欢上那个穆长青,她明知道我们和柳月鸣多有过节,明知道穆宜华来明州就是奔着我们柳家的财产来的,她还帮着他们说话!你也别说什么穆氏姐弟是这个家的外孙女和外孙,柳如眉你给我听好了,不同姓就不是一家人!”
“好了住口!”柳夫人被兄妹俩吵得脑子疼,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阿眉你回屋里呆着去!还有你!笑什么笑!你一个当哥哥的,天天就知道喝酒撒野,都不会帮衬着家里做事。昌邑啊昌邑,你何时能像你妹妹这般替我们分忧呢?”
柳夫人不止一次怨念柳如眉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这个家何至于此?奈何世事不可改,柳如眉终究有要出嫁的一天,不能永远留在柳家。
柳夫人赶走两个小的,捶胸顿足,哀叹半晌才叫人将穆宜华他们叫进来。
今日的穆宜华一身月白金花短衫,外罩一件玄色半袖褙子,身下藕色百迭曳花,高髻垂珠,面施粉黛。秋日暖阳,她披着斑驳光芒,从树荫余翠中款款而来。
若不是互有怨怼,柳夫人也会深感美人一个。
这个美人面上带着笑,朝着柳夫人恭敬行礼:“舅母。”
穆宜华从未用这样的称呼叫过他们,这不由得让柳夫人思量她此行来的目的。
“舅舅呢?不在家中?”穆宜华笑着问道。
柳夫人浑身不适:“穆娘子大可不必如此套近乎,有话就直说吧!”
穆宜华也不等她看座,自己就找了块地方坐下:“还是等等吧,舅母应当已经叫人了吧?宜华已经等了很久了,不急这一时。对了,表弟表妹呢?”
柳夫人如坐针毡,实在忍无可忍,她“蹭”地起身,指着穆宜华吼道:“穆宜华你到底来做什么!还有你穆长青,你个不要脸的还敢来我们府上!”
穆宜华眉毛轻挑,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柳靖远从外匆忙跑来,风尘仆仆地走进前堂。穆宜华一见着他,连忙站起来,面上又带起了笑。
柳靖远脚步一顿,神色僵在脸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夫人或许不知道她来做什么,但是柳靖远一定知道。
他不敢看穆宜华的眼睛,颇为躲闪地坐到椅子上,绷着脸问道:“穆娘子前来所为何事?”
穆宜华不同他拐弯抹角,直说道:“舅舅是希望我现在讲,还是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讲?”
柳夫人紧蹙着眉头:“你什么意思……”
话未完便被柳靖远打断:“你出去,叫孩子们也在后院好好待着。”
柳夫人惊诧,想问什么却只能在丈夫严肃的眼神中退下。
穆宜华开门见山,将账簿拍在桌上:“这是从李默住处翻出来的账册,重点的地方我已经用朱砂圈出来了,舅舅自己看看吧。”
柳靖远半晌没动,他感受到穆宜华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不得已才将账册拿过来。他的心怦怦直跳,这一切无疑是在告诉他——穆宜华什么都知道了。
“李默是明州出了名的走私贩子,在你们海船出事前就有交易,海船被禁后你们更是打通了与他买卖的途径肆意猖狂。什么香料珠宝黄金从他地方购得,又去明州各大当铺分批典当换钱以此赚取差价。更或者是将海商未过市舶务登记造册的货物假借他手贩卖,所得钱财五五分成共同谋利。”穆宜华点点桌子,“李默真是个生意人,何时何地何人买卖出入写得一清二楚。明州掌大宋海运码头之责,更是如今南朝的庆元府,舅舅年岁长于我,应该知道走私在明州所受刑罚有多重吧?”
一番话了,柳靖远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喉头被人紧紧扼住,半分说不出话来。
穆宜华从他手中拿过账簿,找出记着柳昌邑与小五名字的那几页展示给柳靖远看,她笑了笑:“白纸黑字,您可看清楚了。”
“你要如何?”柳靖远紧攥着拳头,“难为今日穆娘子还叫了一声舅舅,总不能是来认亲戚的吧?”
穆宜华收好账簿,轻叹了口气;“我知你与董芳绪此前有过联系,但最后害我的终究是他不是你们,所以我也不想追究。当然走私之事报不报官……”她示意穆长青拿出合契,一式两份摆到桌面上:“全看你们的诚意。”
柳靖远拿过一份细看,眉头突然紧蹙:“你——”
“没错,我要你们把柳家所有的家产全部给我。所、有。”穆宜华毫不避讳地盯着柳靖远,“当年外公留给我母亲的家产本就有六成,你鸠占鹊巢登堂入室多年我不与你计较。但如今你无才无德无能,只能通过这些肮脏下作低贱的手段来维持表面风光,我便看不下去了。
“要知道豪绅世家从来都是从内里开始败的,孟子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这一世都还没到呢,也不瞧瞧被你们祸害成什么样了。海船、酒坊、瓷窑、丝绸庄,那个不是摇钱树?再蠢的人都知道怎么赚钱,也就只有你把生意越做越小,让全明州人看柳家笑话。如今竟还沦落到要走私和发国难财来维持生计,真是替我娘我外公不齿。”穆宜华心中早有怨气,如今口若悬河统统发泄出来简直一发不可收拾,说得柳靖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你如今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把家产全部都给我,这间宅子我用明州最高的价格帮你们卖出去,然后你们带上柳昌邑离开明州,我会给你们一个体面的理由;第二条我把这本账簿和李默本人交给黄知府,你跟李默一起坐牢。自己选吧。”穆宜华显然没有给柳靖远留任何退路,她也不想扮什么大好人,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想要就是想要。
我就是来抢回属于我母亲,我自己的东西的。
柳靖远拿着合契的手微微颤抖,心中纠结挣扎。
穆宜华也不急,继续加码:“你想清楚,柳家族人本就不喜欢你们,等到你们大厦倾塌,他们是会帮你们还是瓜分你们的家产?可我就不同了,看在外公与母亲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们一点儿分成。”
柳靖远神色松动,探究地望向穆宜华。
“但有条件,柳如眉留下,这一点分成由她来掌管,日后你们要从谪分红中拿钱花用,要听她的意思。”
柳靖远咬牙:“哪家父母兄长的生计由幺女掌管,这叫什么道理!”
穆宜华笑了笑:“怎么?不答应?那就是选第二条路了。”
“我——”柳靖远连忙出声,“我哪是那个意思!你说得这样好听,总得说清楚分成多少,然后签字画押才作数吧!”
穆宜华抬眼问他:“那柳如眉的事呢?”
柳靖远嗫嚅着嘴唇:“女儿大了总得成亲,阿眉如今也十五了,正是婚配的年纪。”他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穆长青,“孩子既两情……两情相悦,就成全他们吧!”
说着,他又着急地点了点桌子:“此事我已经答应了,快说说分成几何罢!”
穆宜华见状不屑地嗤笑一声:“分成自然会同你签合契,但在此之前,我要你自己同家里人说清楚,尤其是阿眉。小姑娘心思单纯,如今还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心中一直歉疚是自己的错。如今你们要离她而去,她心中必定不好受,我要你找好理由、找好时间,和颜悦色、郑重认真地告诉她你们为什么离开,而她又为什么留下。我愿意给你留点作为父亲最后的颜面。”
穆宜华端起茶盏轻啜几口:“如今天色尚早,今日事今日毕,我们可以等。”
柳靖远已是骑虎难下,只能起身往后院走去。
点心换了一盘又一盘,直到柳靖远又从后院回来,身边跟了柳夫人与柳昌邑,柳如眉倒是没来。
柳夫人白着脸,看了看穆氏姐弟又看了看桌上的合契,低着头不敢说话。
柳昌邑恶狠狠地盯着穆宜华手中的账簿,敢怒不敢言。
“阿眉她答应了。”柳靖远回道,“我……我同她说,你们上门求娶,她答应了。”
“哐”的一声,穆长青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颊瞬间绯红,口齿囫囵:“我我我……她……我……”
穆宜华笑睨着他:“怎么?你不愿意?”
“我愿意!”穆长青生怕他人会错意,连忙解释,“我,我愿意的。”
穆宜华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样也好,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快快乐乐地留下来。
“我……告诉她,父母经营力不从心,想带着兄长去杭州求学。家中生意日后就由她与你们管理,终归……终归还是一家人。”这话说得违心,但是柳靖远也不得不如此了。
穆宜华将分成合契也拿了出来,柳二穆八,六成本就是他们应得的,二成是记在柳家头上的补偿,穆宜华一分不让。
签字画押,印章防伪,契约成。
穆宜华又仔仔细细地将合契审视一遍,平整地收进怀中。
账簿中带着柳家人名字的纸页被一张张撕掉、点燃、化灰。
穆宜华领着穆长青从柳家人或是愤恨或是懊恼或是惶恐的眼神中走过,走进庭院中、走进秋风里。脚步轻盈,胸中舒畅,她忽然转头,笑着对柳靖远说道:“哦对了,我还有一句相劝。世间虽有为富不仁之俗语,然为人不忠君爱民爱国,狗彘之辈也,不义之财如流水,总有一日会自招报应,还是要记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说罢,穆宜华踏出庭院,只见天边晴空万里,一道金灿灿的暖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第 142 章
这一年的冬天, 春儿产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母子平安。穆宅上下喜气洋洋,一下子买了好几只老母鸡给春儿滋补。
穆宜华怀中抱着娇娇小小的婴儿, 心化成了一滩水。小婴儿牢牢地抓着穆宜华的一根手指, 眼睛还尚未睁开, 只嘴巴无知地嗫嚅, 时不时吐出一个泡泡。
小孩子是软软的,穆宜华总觉得自己抱着一团棉花轻飘飘的,却又怕把她摔了。
春儿面容憔悴神色却不疲惫,她笑倚在床栏上,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抱着自己的孩子, 满目温柔。
“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吗?”穆宜华问道。
春儿摇摇头:“想让大姑娘帮忙起一个,就姓穆。”
“姓穆?”穆宜华震惊地睁大眼睛, “你想好了?”
春儿点点头:“陈家还不知道我有孕之事,就当这孩子是我们捡来的吧……大姑娘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她是个女儿,若是生下个儿子,陈家婆媳知道了, 指不定就要将孩子抢走了。这是个女儿,还好,她能够留在我身边。我也不想再与陈家有任何瓜葛了, 这是我与夫君的孩子, 只要我将她平安健康地养大,我夫君在天之灵定也是愿意的。”
穆宜华低头看着孩子安详的睡容, 喃喃道:“那就叫穆余庆吧, 劫后重生留余庆, 这孩子能生下来属实不易,愿她日后行善积德, 万事都能逢凶化吉,此生平安。那小名就叫安安吧,如何?”
春儿笑着点点头,眼中的泪水再也攒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果然只有自家人才是最好的,若我如今还在陈家,夫君又病逝了,他们还不知道会怎么对我呢……”
这一下让穆宜华也跟着她一块儿难受起来。
“还真是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当时被卖到私娼馆,只觉此生无望,谁承想还能遇见大姑娘,将这个孩子生下,过上这样的日子……”
穆宜华连忙捂住她的嘴:“打住,坐月子的人可不能哭哭啼啼的,劳神伤心,身体该养不好了。”
春儿抿了抿嘴,这才止住。
柳如眉与穆长青从外回来,手上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有孩子的衣裳尿布,摇篮玩具,一下子铺满了厢房。
穆宜华哭笑不得:“让你们别不舍得花钱,那也不是这样花的吧!”
穆长青擦着汗,气喘吁吁:“姐姐,这间宅子都快住不下了,明年开春招财和进宝都要下崽儿了,我们是不是该买大房子了?”
穆宜华瞪他:“是,是该买了!你出钱!”
穆长青嘿嘿一笑:“行啊,你再等等,等我出钱给你们买大房子!”
穆宜华蹙眉笑道:“说什么大话呢。”
柳如眉回道:“姐姐,长青没有说笑。《儿女英雄传》卷三长青已经写完啦,而且他在写新的话本子了。”
穆长青一脸得意:“哼哼,不过在写什么新故事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穆宜华努嘴轻笑,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谁还稀得听了。”
柳如眉看着穆宜华怀中的余庆,面上渐渐晕开笑容:“好小一只啊……像只小兔子。”
“你想抱抱吗?”穆宜华将孩子抱到她面前,“手这样环起来……对对,就是这样。”
柳如眉将孩子抱在双臂之间,出神地看着她。
穆宜华瞧了她一眼,似是不经意地问起:“你父母兄长在杭州如何?”
柳如眉神色一顿,抬头朝着穆宜华笑笑:“那个宅子卖了不少钱呢,能让他们在杭州过上好日子。何况日后还有分成,姐姐善经营,收益定也是不会差的。”
穆宜华轻叹一口气:“你聪明,很多柳家的事情不明说你是明白的,我为何要留下你,为何还要给柳家分成,除了长青这个理由外,别的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穷寇莫追、围师必阙。柳家毕竟是亲戚,赶尽杀绝喊打喊杀实无必要。柳如眉又是个难得的姑娘,凡事做得留点儿余地,才更好为以后打算。
柳如眉虽不敢明目张胆过问家中之事,但多少还是知道些她父兄的行事作风,这柳家家业让穆宜华接手,才是最好的选择——王莽篡汉但也不会苛待家人不是?
柳如眉点点头,直视着穆宜华的眼睛。
穆宜华很满意,同聪明人讲话迂回就是最大的错误。她朝着长青抬了抬下巴:“你与长青……你们二人之事,不管是借口还是真心……”
“是,是真心的!”穆长青急了,“我那日没有扯谎,我,我是真的心悦表妹!”
柳如眉听见这话实在难以招架,面耳赤红,连连抱怨:“你可别说了!”
“真的是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穆长青开始委屈了。
“我,我哪有不信……”
穆宜华看着二人争辩,终是没把话说下去:“行啊,看你们二人这个样子,余下的话我也不说了,自己看着办吧。等到了真要成亲的时候,就一起来同我讲,我定会为你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明州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柳家易主了。如今柳家的当家人是他们的外甥女穆宜华,柳家族老听闻消息惊愕万分,连忙跑到柳府询问,只见柳靖远等人人去楼空,连柳府都已经卖了。
“舅舅自知柳家家业他无力回天,恰巧我与弟弟回到明州,此前外公承诺母亲的六成家产由我们继承,余下二成是我们经营的辛苦钱,另外二成则由柳如眉掌管。合契在此,各位族老既今日前来,宜华便在此通知一声,各位也做个见证。”穆宜华将准备好的合契抄本让族老们一一过目。
当年柳岚分家产的事儿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柳月鸣嫁了高官去了汴京,他们便也没把这当回事儿。可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来了个穆宜华,一个外姓女子稳稳地坐到了柳家这把交椅上。
他们不满,十分不满,但如今穆宜华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些人没什么才学本是,一贯而来就是扒着他们家吃点喝点分点,久而久之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穆宜华面对着满堂冷脸,依旧笑如春风:“这几分合契是在官府过过堂的,知府大人也看了的。诸位若是有任何不满之处,还请前往州府府衙说与黄知府听,只要黄知府下令让我修改,我便言听计从。”
穆宜华都将知府的名头搬出来了,还让那些族老怎么说?他们臊眉耷眼,悄声骂骂咧咧地离开穆宅。穆宜华站在门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远去,窃喜溢出,满面的洋洋得意:“闻风而来……觉得我孤家寡人一个好欺负?做梦去吧。”
柳家去了杭州,柳如眉也已经搬到了穆宅住下。穆宅小,穆宜华将穆长青赶去了书局二楼,将他的屋子重新整理打扮给了柳如眉住,自己则是和春儿一起住在主屋。月子里孩子常常需要喂夜奶,这样也不至于吵到她。
柳如眉自来到穆家,白天还是好的,面上常笑着,只是到了夜里穆宜华出去打水,常常能听见厢房传来的低低的抽泣声。
一个从未离家的及笄少女,父母带着兄长远游唯独留下她,换谁不伤心?
届时,穆宜华只是立在庭中静静听一会儿,等屋里的声音渐息,这才会自己的房间去。
有些坎儿别人能帮忙,但是有些坎儿只能自己过。
在过年前,穆宜华将自己如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罗列了出来——
海船一艘,破损未修;瓷窑一家,工人怠工,出销无路,原因海船破损;书局一家,自己的;绸缎铺两个,米铺两个,艰难经营;良田五亩,庄子各自为营,各怀鬼胎。
穆宜华看着满纸的字,重重地叹了口气。谁会相信这是明州首富的家底?哪有那么单薄的家底?能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也是柳靖远的本事了。柳岚根本没有好好教过这个儿子,或许是因为厌恶又或许是因为对谁的愧疚,但可笑的是,让这个价分崩离析的也明明是他自己。
前尘往事不可追,穆宜华也不曾参与其中,长辈已逝,出于晚辈的敬意,她也不能够过多的揣测或是臆造曾经的事情。时过境迁,就让他们尘封在回忆与过往里吧-
除夕夜,一家人去会仙楼吃了顿好的,穆长青喝酒喝得有点多,整个人摇摇晃晃晕乎乎的,一个劲儿地往柳如眉身上靠。
柳如眉也不推开,只笑着扶着他,嘴上还不停地数落:“跟你讲了少喝点少喝点,你就是不听。”
穆长青揽着柳如眉的肩膀,整个人倚在她身上,话有醉意:“阿眉,阿眉……”
“你好烦。”柳如眉嗔道。
“我喜欢你……喜欢你……”少年人的情话在酒后更加猖狂真挚,“是真话啊,你别不信。真好,你是我表妹,嘿嘿嘿……”
柳如眉红着脸四下张望,看向穆宜华和春儿。后面两个人连忙错开眼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柳如眉这才凑到穆长青的耳边悄悄道:“我也是。”
两个小的在前面腻歪,春儿和穆宜华看得一脸慈爱。
“柳娘子与小公子真配。”春儿抱着孩子慢悠悠地走着,“现在家里越来越热闹了。”
穆宜华心中也颇为感慨,遥想当初初到明州坎坷不断,家中人丁寥落,一度只剩下自己和长青。那时的她只想着,要是明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就好了,但是看看现在的他们,竟然能在明州最大的正店会仙楼里吃年夜饭,真是太幸福太满足了。
穆宜华不再求什么荣华富贵,所有的富贵她在前二十年都尝过了,如今的她只盼着身边的人和远方的人都健康平安,一日三餐饱饭,一榻之眠安逸,这就够了。
世间纷纷扰扰,众生汲汲营营,她不要其他,只要一方安隅。
不过,钱还是要赚的。
穆长青觉得自己姐姐如今爱财简直是到了疯魔的程度,别人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是女子爱财有道便取。
穆宜华先是问汪其越借钱,以前解决私事一个字儿都不愿意问他拿,这一次为了修补海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
汪其越一脸无奈地笑看着她:“穆娘子如今正是底气十足啊,狮子大开口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就说借不借吧。”
汪其越道:“不如这样,这一千两就算是我参了海船的商股,想必也占不了多少,你与柳家的利益也不会受损。一千两不必还,日后年底分红便可,我救你急,你全我愿,如何?”
穆宜华笑:“怎么?指着我给你养老?”
汪其越欣然接受:“穆娘子聪慧过人,这钱自是能赚到老的,届时我定要靠你吃饭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止汪其越,她落难之时,乔擢英、秋露、冯子年、巧娘五爷,皆是豁出性命搭救。当年父亲遭难,穆家落魄,朝中多少人落井下石只等着看他们姐弟笑话,可如今他们在明州什么都不是,平民草芥一个,却有无数的真心换真心。报答他们,穆宜华怎么样都是愿意的。
她把乔擢英也叫了来,要他和自己一起赚钱。不过这次除了乔擢英自己,穆宜华还将其父兄一同请了过来,将银两的用途,海船修整方案、人数、用料一一写明让他们过目。这是穆宜华请来工匠、五爷还有漕帮的弟兄们熬了大半个月定下的,合情合理,钱也花得不冤枉。
乔老爷颇为震惊地看了看穆宜华,又问道:“这艘船修好后,打算去哪几个地方?船手可都找好了?市舶司那边可有通气?出海公凭是很难办的,时常这边队伍要动身了,那边公凭还卡在半路上没有盖章。明州货源是能够保证的,但是你从来没有出过海,你根本不了解海外邦国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买主又有哪些?出海不是像在大宋那样走陆路或者走水路,京杭大运河修了几百年了仍旧会翻船死人,更遑论那汪洋大海。穆娘子,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穆宜华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乔老爷一番质问,笑了笑:“东西一样样吃,事情一件件做。乔老爷看我如今所做的事难道还看不出来我的决心和诚意吗?我们是修船不是造船,那船就在那儿呢跑不了,我找的师傅也是当初给我外公造船的师傅,您不必担心。至于您说的日后,我会一件一件给您答案。”她点了点桌上的商股合契,“今日我们就讲一件事,我也只问您一件事,您愿不愿意入股?”
乔擢英有些急了,悄悄撺掇他父亲:“爹您还等什么啊……”
乔老爷瞪了乔擢英一眼,又看向穆宜华。他神色镇静:“你想好了。”
穆宜华点点头:“我想好了,您呢?”
乔老爷笑了:“好!那我就跟你搏一搏!”
他叫乔擢英签字画押,乔擢英兴高采烈地照做了,正搓着红色的纸头,忽然想起什么,问乔老爷:“爹,您会做我的保人的对吧?”
乔老爷瞥了他一眼,嗤笑:“保人?这是你自己的买卖,亏钱了当然你自己还,我可不帮你。”
“爹!”乔擢英即使知道父亲是在说笑还是喊了一声,“穆姐姐哪会亏钱啊!”
“那你还担心什么?多学着点!学着点!”乔老爷苦口婆心教育,穆宜华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拿起那张合契,左看看右看看,笑着将它揣进怀里——
太好了,我又有钱了。
第 143 章
海船的修整已提上日程。
柳家五千料大海船, 可载五六百人,因此前在海上遭受风暴,桅杆开裂, 水密微透, 被市舶司停了海上航行经营, 直到今日柳家都没有钱去修补。
穆宜华找了工匠与舵手一起查看, 说是桅杆开裂难修补,需从福建买杉木或者松木,船上的舵杆也需要翻新,钦州的乌婪木是舵杆最好的建材,但一合就要五百两。除此之外, 船身水密加工,需要大量的石灰、襦袽和桐油。工匠粗粗一算, 一顿修葺下来没个四五千两打不住。
穆宜华听见这个数字,心叹难怪柳家拿不出钱呢,这要她现在去凑也凑不出来啊。
她无法,只好又一头扎进屋子开始算账——两千五百两问汪其越拿, 先修桅杆和舵杆,一千五百两就用乔擢英的,换帆布与船具, 剩下还有一千两……
穆宜华咬着毛笔杆子, 纠结半晌,“哎呀”一声, 视死如归地在“一千两”旁边写了个“穆”。
要凑一千两, 她就得先赚钱, 眼下绸缎铺子和米铺子是最好解决的,她将绸缎铺子交给了柳如眉, 自己套了辆驴车和穆长青乔擢英一起往郊外的庄子赶。
要解决米铺的问题,自然要先解决庄子上人。
穆长青与乔擢英如今一是挺拔少年,两个都长得如同小松一般,提着家伙事儿像过年时贴在家门口的门神,一左一右,加上从五爷那儿叫来的几个漕帮兄弟高大魁梧,到了田间庄子里头,根本无人敢近穆宜华的身。
五亩良田一季可出五十石,明州为双熟田,两季可出大约一百石。这账册上若写得是九十几石穆宜华也不会追查他们,但离谱的是,去年为丰年,田地再差的地主都能有八十多石的稻子成熟,柳家竟然只有九十八石。
穆宜华一边看账册一边冷笑。真的是……做手脚都不会做,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破绽,柳家竟是这么多年都不曾发现。
若真是如此,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收账的管事也不是个好东西。
穆宜华侧目看了看立在外头的佃农与管事,一群人耷拉着脑袋,唯有几个大胆子的偶尔抬抬头看看里面的动静。
突然换了东家,还是个外姓的东家,是个人都会觉得奇怪。拿捏不准穆宜华的脾性,谁也不敢开口奉承。有几个佃农顶了顶管事的手臂,给他使眼色。
管事也是没办法只能打头阵,他走进屋子,双手互相揉搓着,谄笑道:“娘子看得如何了?可有什么吩咐?”
穆宜华收起账本丢到一旁,掀起眼帘看向管事,面上笑得和煦:“胡管事来柳家多久了?”
“回娘子的话,六年了。”
穆宜华了然地点点头:“哦……您夫人是府中管采买的王妈妈对吗?”
“对对对,就是小人内子。”胡管事有些受宠若惊,“难为您还记得,内子与我都是粗人,还请娘子多多担待。”
穆宜华起身走到他身边问道:“管事既然已经在庄子里掌事多年,想必对农务粮价十分了解了。我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时候还需要向您请教几番。”
“不敢当不敢当,若是娘子有任何问题,在下定当知无不言。”
“好!”穆宜华声音响亮,竟是让胡管事吓了一跳,“我且问你,除了这里的五亩地是我们家的,这东边和西边的,分别是哪两家的?”
“东边的是呼童巷刘家的,共三亩,西边是白鹤巷李家的,共四亩。”
“去年他们的亩产分别是多少?”
胡管事脸色一滞,干笑几声:“这……这是刘家李家家事,在下不好过问啊。”
穆宜华笑着点了点头:“也是哈,那我问你,近三年每石粮价是多少?”
胡管事松了口气,这他知道:“分别是四千六百文一石,五千二百文一石和四千四百文一石。四千六是常有的粮价,五千二那年是因为明州打仗了,四千四便是去年,去年是丰年,明州收成好,所以粮价下来了。”
“胡管事好记性,那您知道刘家和李家前三年的粮食卖了多少钱吗?”穆宜华盯着他,似笑非笑,“除去自家屯粮,上缴赋税,刘家近三年粮食收入分别为一百二十八两,一百四十五两和一百二十三两,李家呢一百七十四两,一百九十七两,一百六十七两。那我们呢?”
穆宜华拿出账簿摔在胡管事面前:“还请胡管事好好给我们念念上面的数儿吧。第一年一百九十四两,第二年二百零八两,第三年竟然只有一百八十七两了。胡管事,我倒是想好好问问,李家四亩地,我们五亩地,他们家的土还没有我们家好,为什么我们只比他们多了二十两银子?”
胡管事怎么都想不到穆宜华能将左邻右舍调查得那么清楚,刘家和李家又为什么会告诉得那么详细?他知道有些事情可能要瞒不住了,腿肚子有点发软,但仍旧想狡辩几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一定是他们!是他们偷藏余粮,谎报数量,是他们!娘子是他们啊!”
被胡管事指中的那几个佃农脸色几变,立即否认:“不是我们!是……是胡管事让我们这么做的!他说,他说主家一年也来不了几回,即使来了也不懂这些,就……就让我们蒙混过去还让我们将漏下的那些余粮藏在家中,等到了冬天或是年前再拿出去卖高价,还说那些钱让我们平分。可他嘴上说的好听,我们挪地出力,最后到我们手上的就几个碎银子,大头全部被他拿走了!他……他还和他女人里应外合,用主家的钱买主家的粮,最后银子都是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你闭嘴!!”胡管事要冲过去掌掴他,被穆长青一杆子叉倒在地。
“不许动!犯事儿了还那么猖狂!”
胡管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穆宜华连连求饶:“娘子,穆娘子,您行行好,我以后真的不敢了,我就……就只是只有那么几次而已,我以后真的不敢了,我家中还有两个孩子,我大儿就快成亲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穆宜华没有理他,径自坐回位子,她点了点外头那几个发话的走到屋里来,问道:“你们帮了他几回了?拿了多少钱?”
那几个人老老实实招供,穆宜华颔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能自己说出来,很好。但这也不是要我留你们的理由,你们终归是动了歹心拿了东西,有一就有二。主仆无信任,这事儿就做不好,所以……柳家也是穆家,自此后就不要你们了,拿了这些钱,各自去寻出路吧。”
说罢,她将钱袋子递给穆长青,穆长青一一分发,走到胡管事面前哼了一声便略过,将袋子还给了穆宜华。
穆宜华看着胡管事,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你说你家中有妻儿老小让我不要赶你走,那你就是异想天开。我可以念在你与柳家的主仆情义饶你一次不将你扭送官府,但你、你们都要给我记住,自此后,这柳便改姓穆,你们与柳家的情分也好恩怨也罢那都是从前的事,我在这儿,那一切都要从我算起。安守本分勤劳能干者有赏,偷奸耍滑好吃懒做者有罚,这就是我穆宜华的规矩,是去是留,你们今日决断。”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
穆宜华望着他们,深吸一口,朗声道:“你们自己做了选择,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今日种种,我都会记在心上,日后有功不忘诸位,但若是又有人像他们这般做了偷鸡摸狗之事,我穆宜华也绝不姑息!”
柳家的营生积重多年,杂草丛生,穆宜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遣散了一批人。宁可留下忠诚的生手,也不愿再用油滑的老手。柳家的瓷窑穆宜华也过问了一边,起先柳如眉还拉不下脸辞退旧人,但那些旧人仗着柳家失势又加上柳如眉年纪小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倚老卖老地拿乔作态。柳如眉回家来哭,听得穆长青义愤填膺,一拍桌子说要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他告诉柳如眉自己姐姐是如何解决庄子上的那些人的,又跟她讲了以前在汴京时婆子偷东西的事情,说:“凡是要自己先了解了才不至于被那群工人欺骗。他们如今嚣张就是觉得你是个小姑娘下不了狠手。打蛇打七寸,你找出那几个刺头儿去看看他们家中情况,能怀柔就怀柔,不能怀柔便直接给钱遣散,你要记住你是东家,别怕他们!”
柳如眉照着穆长青的法子想再去试一次,但又不敢。穆宜华去牙婆那儿租了几个打手,让穆长青也带上家伙一起去瓷窑,顺带着招了两个新的工人让他们一并带过去。
穆宜华道:“你们两个孩子嘴上说说辞人,那些人怕还是会当你们说笑,直接把新人带上他们就知道你们不是在开玩笑了。若是真有人走了,这两个人就替上;若是无人走,这两个人也留在瓷窑。说到底,这窑里还是要有我们自己的人。”
有人撑腰,柳如眉这一次去就有底气得多。第二日下午从东钱湖回来,满面喜色,还在路上买了许多吃食,一路欢歌作乐回来。
自此,穆宜华便不再管瓷窑的事儿,与绸缎铺一起全权交由穆长青与柳如眉二人处理。
是年六月,庄子水稻一熟,收成五十五石,自留赋税后,还剩下四十二石。柳家余粮还有不少,加上共计三百二十一石。自穆宜华接手家业后,她便将招财和进宝养在了粮仓里,这两只崽子是抓耗子的一把好手,自己养自己竟是比在家里还要肥。
穆宜华巡视了一遍粮仓,陈米未腐,也没有虫鼠啃咬的痕迹,开心地将两个猫抱在怀里撸。她环视四周,见着仓廪充实,不禁若有所思。
第 144 章
“拉缰绳, 拉,拉!对对对,加紧马腹, 对就是这样!”乔擢英骑着马跟在穆宜华身边, “别怕, 抓牢缰绳就行。”
穆宜华听他话, 绳子都快勒进手心了,她疲累地抱怨:“好难啊……为什么天底下有那么难的东西……”
“不难不难,穆姐姐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你只是生疏罢了,快, 走起来,别停下。”
穆宜华整个人趴在马背上气喘吁吁:“不行, 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
乔擢英无奈地笑了笑,下马拉住她的缰绳,把手伸给她:“那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穆宜华如释重负, 拉着他的手翻身下马。乔擢英将她引到树荫下,自己跳上穆宜华的那匹马,朝她高喊:“穆姐姐, 我骑一遍, 你看好了!”
说罢,他扬鞭抽打, 马声嘶鸣, 奋力地朝远处山林跑去。乔擢英发丝飞扬, 眉眼透亮,少年宽阔舒展的臂膀, 一手执鞭一手握缰,驰骋得肆意张扬。
穆宜华看着他,本是满心欢喜,却忽然又好像看见了什么,心中蓦地一痛,竟泛出淡淡的酸涩来——
像,实在是太像了。
“穆姐姐!你看,你点儿都不可怕,你只要抓住了缰绳,马儿怎么颠簸你都摔不下去!你再试试。”乔擢英在穆宜华面前下马,跑了一圈下来,他额上有细密的汗,却更衬得眸色澄澈。
他又将穆宜华扶上马,替她牵着马儿在山林平地间来回走:“穆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送军粮啊?我们这儿还算太平安稳,可是越往北越是动荡,暂且不说金军了,逃兵和土匪就不少,我们过去真的不安全。还是说……你,你想见谁?”话说到后面,乔擢英声音小了,又带着一些闷闷不乐。
穆宜华轻笑一声:“是也不是吧,我只是想亲眼看着我们的粮食送到前线,了却自己一份心愿。”
当初柳家高价卖出陈米发国难财,弄得穆宜华又是愧疚又是气愤。但柳家这摊子她好歹是接过来了,这一次她捐出所有余粮,不仅为了偿还柳家做的事儿,也是为了自己酬军的一份心。
“你说这仗都打了多少年了,我来明州都有四个年头了……殿下和左郎君在前线奔波了多久,战士们又死了多少,他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都是人命啊……”穆宜华仰头望着天,“我如今身在乡野,无权无势能帮得上什么忙,能尽绵薄之力就已经很开心了。”
乔擢英侧目盯了她半晌,笑道:“那我们不是更要好好练了吗!”
穆宜华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怕是因为此前从来没有骑过马,即使以往汴京的马球会,她也只是坐在帐子下看宁之南打。从前的她不理解这般危险的东西为何阿南乐此不疲,现在她知道了。
牵着缰绳骑着马,跑在路上,任凭风吹过脸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自由。
汪其越乔擢英都跟随穆宜华捐了余粮,汪其越掌管家中生意走不开身,是以这趟送往襄阳府的粮草镖,只有穆乔二人跟随。
左衷忻已经很久没有给穆宜华寄信了,不知道是寄出了送不到还是他真的太忙了,她心中总是不安。襄阳府自去年起便一直与金军胶着,她只盼望着左衷忻还在襄阳,盼望来接应粮草的是他。她所求不多,远远看他一眼就成,知道他平安便可。
从明州走长江到江陵府,再从江陵府走陆路往襄阳府赶。水路还算安稳,但一到了陆地上,穆宜华的心便时时刻刻悬挂着。山林茂密地,监军让她走队伍中间,又嘱咐她将面纱戴上。
穆宜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好像真的给他们添麻烦了。
监军瞧她面有抱歉之色,笑道:“穆娘子女中豪杰,不会怕了吧?”
穆宜华一愣,立即反驳:“我才不怕,我……我带着剑呢!”
监军道:“那穆娘子不怕,我们也不怕。何况您还打过架杀过金军呢,没准还得是您保护我们了。”
那么多事儿闹得,穆宜华早就在明州城出了名,什么三英战群雄,巾帼生啖胡虏肉等故事编得茶馆到处都是,听得她自己都捂耳朵。
穆宜华听监军玩笑,心里头放松了不少,低头笑了笑。
“靠近襄阳府了,大家要小心。没遇上接应的人前万不可掉以轻心。”
众人闻言纷纷握住身侧的兵器,穆宜华也是扯开裹着长剑的布条,将剑柄牢牢把在手里。
又行了一段路,监军忽然抬手示意,穆宜华心中一紧,连忙将剑拔出一半四下张望。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秋夜萧瑟作响。
穆宜华呼吸冰凉,只听监军大喊“趴下”,箭矢破空而来。穆宜华立即翻身下马,乔擢英几步上前将她一把护在身下。
树林里人影攒动,只听见四方草木碾压沙沙之声,根本猜不透人数。
穆宜华被乔擢英护在身下,手脚又冷又麻,心中连连咒骂自己。
双方对峙,谁都不敢动作,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树林间几声痛苦的叫喊惊起一群乌鸦,而后久久无声。
这是又来了一路人?是逃兵还是土匪?穆宜华心中略过上百种想法,却听监军大喜过望地喊道:“宁夫人!您是重庆府的宁夫人!”
重庆府?宁夫人?
穆宜华被乔擢英拉起来,连忙探头去看那人。
只见那女子一身银甲璀璨夺目,一手红缨一手马缰,长发高束,眉目凌厉,英姿飒爽,不是宁之南又是哪个?
他乡遇故人,穆宜华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场合,一瞬间如鲠在喉,话都被堵在了嘴里,眼泪却难以遏制地涌上眼眶。
宁之南也看见了她,几乎是一瞬间,她也认出了穆宜华。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活生生的,热泪盈眶的女人,竟然是穆宜华!
她不敢喊她,生怕那个人一开口是她不想听见的答案,怕她只是一个长得极为相似的女人。
穆宜华盯着她,朝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心脏猛颤,酸楚喷涌而至,宁之南一脸愕然地望着一身尘土的穆宜华,久久不能言语。
“若不是在此地遇见宁夫人,我们怕是真的要见血了。多谢多谢!”监军领头行礼。
宁之南从马上下来,虚虚扶起他:“您言重了。”她抬头有意来跟穆宜华搭话,穆宜华对她皱了皱眉,宁之南立即停了脚步。
“宁夫人也是要去襄阳府吗?”监军道,“我们去送粮草。”
“是各州自行押运吗?”
“是,是襄王殿下的意思,说这样目标小不会被敌人察觉。”
宁之南看了一眼躺在树林间的几个人,她带来的士兵已经在清理。
“这些是逃兵,大战在前临阵脱逃,死不足惜。”她只瞥了一眼,便吩咐下面的人,“随便埋埋,在边上立几块牌子就行,别把上山的老百姓吓到了。剩下的就让野兽来解决吧。”
她回过头来:“前面就是襄阳府了,我送你们。”
监军喜出望外:“那可真是太好了!早闻您赫赫威名,巾帼英雄实在名不虚传啊!多谢!多谢!”
两队人马汇流,宁之南一身铠甲在前头带路,穆宜华则是在队伍正中央最安全的位置。她远远地望着宁之南坚实可靠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宁之南频频回头,她看见穆宜华眉眼朝她弯了弯,轻轻一笑。
旁边的副将新奇,问道:“将军,后面怎么了?”
宁之南回身摇头:“无事,继续赶路!”
襄阳府全城戒严,不进不出,各州交粮的场所也设在城门口,根本不让进。
尘沙迷了穆宜华的双眼,她于朦胧中看见城外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绿衣男子,犹如青松独立。她几乎是一下子便认出左衷忻,强压着心头喜悦,跟在队伍后头。
“左翰林,好久不见。”宁之南于马上抱拳,“解决了几个逃兵,路遇明州送粮草的队伍,便一起过来了。不置可否让他们一同进城?”
左衷忻往后瞧,除却宁之南,穆宜华是队伍中唯一一个女子。
她太扎眼了。
一身干净利落的玄色衣袍,长发梳成马尾用一根簪子盘起,身形虽小但在马上却是镇定自若,于烟尘滚滚中随着大军飞驰而来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这哪还是什么相府贵女,她已脱胎换骨,成了畅游天地之间的侠女义士。
千军万马眼前,左衷忻心中满涨,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满目只有穆宜华。
她是这样恣意洒脱的女子,这样令人着迷、难以放手。
“左翰林?”宁之南又叫了他一遍。
左衷忻看向她笑道:“您可以,送粮的队伍不行。”
宁之南欲言又止:“通融通融都不行?殿下会想要他们进去的。”
“不行。”左衷忻定定地看着宁之南,不容辩驳。
宁之南从他的眼神中品出其余意味,蹙了蹙眉,招呼副将先将兵马带进城。监军与襄阳府的人开始卸货,穆宜华望着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从汴京到彭州明州再到襄阳,从朝臣闺眷再到沙场重臣乡野村妇,多远的距离多长的时间,隔着大宋的千山万水千难万险,终在此相见。
是要感谢老天爷的安排,还是他们各自福大命大能活到今日?
不知道。
故人故交,在这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能够重逢,三生有幸,求什么因果际会,这就是他们的命。
相看泪眼却无语凝噎,穆宜华喉头艰涩,好半晌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如同血泪一般——
“好久不见。”
第 145 章
宁之南紧紧地抱住穆宜华, 失而复得地欣喜席卷心头,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阿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故友他乡重逢, 道不尽的辛酸, 唯有相拥而泣才能诉说心中百般思念与委屈。
二人哭了一顿才发现左衷忻还立在一边看着她们, 穆宜华连忙将泪水止住, 与宁之南拉开一点距离:“好了好了,重逢是喜事,哭哭啼啼的倒是惹笑话。”
宁之南却抱着穆宜华不撒手:“管左郎君做什么,我们两个什么样他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手底下那么多将士你不管了?被他们看见自己沙场上杀敌不眨眼的将军在这里抹眼泪,好不好笑?”穆宜华嗔她, “不过也真是想不到。以前那个天真洒脱的宁之南竟变成了征战杀伐的女将军,你快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情, 我可太想知道了。”
宁之南眉目一垂,神有哀伤,叹了口气:“我父亲死在了汴京,是完颜宗息杀了他!我母亲与元吉辗转千里去彭州投奔我, 我哥哥他……他北上去找安柔帝姬了,从此后再无他的音讯,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是不是……”
穆宜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元庆哥哥吉人自有天相, 不会有事的。”
宁之南道:“但愿吧……”
“你记得你此前是在彭州, 缘何如今在重庆府了?”
左衷忻接话:“辰光与宁娘子身为一州之长御敌有功,二人一并升迁了。”
宁之南点点头:“母亲带来父亲殉国的消息, 我就觉得我不该再过什么逍遥日子。国家已到了危急存亡时刻, 匹夫尚且有责, 何况我为朝臣命妇?元吉亦是随我投笔从戎,只望能血刃仇敌, 报此国仇家恨!”
古往今来多少忠贞烈士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保家卫国,如今这担子落到他们身上,穆宜华看着面前二人,只觉心神激荡,不由感佩。
“此次我来襄阳府也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与完颜宗息决一死战。我定要砍下那畜生的头颅,以慰我父亲在天之灵!”宁之南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
她又忽然想起什么,问穆宜华道:“你的事,殿下知道吗?”
左衷忻看了宁之南一眼,又望着穆宜华。
穆宜华抿唇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宁之南看着她笑了笑:“不想让他知道就不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虽说他知道你还活着必定会将你接回去享福,可什么又是福什么又是祸呢?以前我觉得你们两情相悦是福,谁会想到日后竟变成了那样。你曾经为他吃了太多的苦……只要你现在过得好,你自己开心自在,怎么样都是好的!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人生得一知己多难得,穆宜华又要哭了,她看着宁之南笑:“我过好呢,过得很好。”
姐妹相逢闲话总是目中无人的,好半晌才想起来旁边还站了个大男人。宁之南转头看左衷忻,颇有些奇怪:“从一开始左郎君就好冷静,你不惊讶?”
左衷忻抬眼看她,笑得若有深意,没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了穆宜华。
宁之南心中愈发狐疑,她转向穆宜华寻求解释:“你们……他不会一早就知道了吧?”
穆宜华有些心虚地点点头:“当初是左郎君将我救出汴京的。”
宁之南面部表情有些失控,仿佛穆宜华背叛了她一般:“你,你……你竟然不告诉我!穆宜华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穆宜华连忙安抚:“我……我知道,可我也实在没法子啊,就连左郎君都是在绍兴碰面的,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寄信。你也是,起先你和贺郎君还是在彭州,如今又到了重庆,你叫我如何找你?”
宁之南如何不知?她只是怨自己没能早点找到穆宜华。曾经多少个日夜,她只要想到穆宜华或许已经不在了,她的心就止不住地疼,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着当初应该如何救她,折磨着自己拷问自己为何不早点上战场。
好在她如今还在自己眼前。
宁之南又要哭了,穆宜华连忙将她打住:“好了好了,宁祖宗别哭了。我好好的呢,我在明州过得很好呢。”
左衷忻听见这话,心中微疼,面上却是不漏痕迹,只是走过去与她一同宽慰宁之南:“她如今可是明州家喻户晓的穆老板,家中四口人,房产田产颇多,宁将军不必担心。”
宁之南长长地叹了口气,摩挲着穆宜华的满手粗粝:“你也就哄哄我,从汴京逃到明州你就是流民,能做成如今这番事业,吃得苦未必比我少。还觉得我好诓骗呢,两个人说这些话唬我……不过我真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嘶——真的不对劲。”
穆宜华与左衷忻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宁之南的眼神在二人之间逡巡,心中的猜测渐渐明了。她恍然大悟地指着左衷忻:“我说你怎么不让他们一起进城呢,还有你明明知道阿兆活着,却不告诉殿下。好啊你,你就存着这些心思呢……”
“不是的阿南,是我要左郎君替我隐瞒的……”
“你拉倒吧,你隐瞒是你的事,他要隐瞒那就是他的事。你的心事正中他的下怀,他自然顺水推舟还能在你地方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宁之南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你知不知道他的心思?你……你不会早知道了吧?”
穆宜华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宁之南插着腰:“我说呢。有几次我和辰光聊起左郎君来,说他都这一把年纪了还不成亲,是不是有龙阳之好?辰光立即否认,说这小子心中有一意中人从前在明州就认识的,心里一直念着那姑娘所以不肯娶。阿兆,这事儿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你可别被他骗了!嘴上说着你千般好万般好,其实心里想着别人。男人的话最不能信了。”
穆宜华轻笑一声,她眼光流转停在左衷忻身上:“我知道,他什么都没有骗我。”
“没骗你?那那个姑娘……”
“就是宜华。”左衷忻开口。
宁之南听见称呼惊讶地张了张嘴:“宜华?宜华?!你小子不要脸啊!”
左衷忻笑了一声:“宁将军若是觉得不妥,我可以和你们一样称呼阿兆。”
“你起开!”宁之南冲了他一句,“你们瞒了我很多事,肯定瞒了我很多事!不行,我什么都得知道!”
穆宜华挽住宁之南的胳膊,讨好道:“阿南最好了,就别恼我了。等日后你来了明州,我什么都告诉你。”
宁之南憋着嘴看她,哼了一声:“撒手啊,不吃你这套。”
穆宜华笑嘻嘻地撒开手,乔擢英也走进帐子来。
宁之南一眼瞧见了他,打量一番惊喜道:“这是乔二郎吧,天呐都长这么高了?几岁了?该十九了吧?”
乔擢英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笑着点头:“对,难为宁姐姐还记得。”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宁之南喃喃,“长青也长得很高了吧?”
穆宜华道:“都比我高出半个头了。”
“也是……”宁之南敛眸,“他和元吉一般大,如今就连元吉都可以上战场了……岁月如流水,人还真是不能预知未来。曾经的我们何曾想过自己会是如今这样?”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繁华鼎盛的汴京会沦为人间炼狱呢?又有谁会想到曾经就在身边朝暮可见的人竟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呢?
“粮食都差不多卸好了。穆姐姐,我们是现在就走吗?还是再等等?”乔擢英望了一眼左衷忻与宁之南,“故友重逢,你心中必定有很多话要讲。”
穆宜华本来对见到左衷忻就没报多大希望,不承想老天开眼,竟是连宁之南都遇见了。
她已然心满意足。
“走吧。”穆宜华面上挂着浅浅的笑,话语中却满是不舍。
她看向左衷忻,她也有好多的话要同他讲,但是好像没机会了。
宁之南最是了解穆宜华,只看一眼便知道她的心思,立即拉着乔擢英走了出去。
二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说话,帐子里安安静静的,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尘埃在空中浮动。
左衷忻看着她几步上前将穆宜华拥进怀里。他曾期盼穆宜华的出现,可有一次次地否定自己——路途遥远,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千里迢迢来到襄阳?可穆宜华却好像永远都能打破规矩。她就那样出现在自己眼前,策马奔腾而来。
左衷忻肯定,她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穆宜华了。
那个在汴京的穆宜华无权无势受人诽谤欺凌却毫无还手之力,而这个在明州的穆宜华即便仍旧无权无势,却依然能像个野草般在夹缝中茁壮生长直至参天。
她如今已经是个可以独当风雨的大树了。
左衷忻希望她这样,他希望她永远向着太阳,永远充满朝气与生机。不管日后自己能不能陪着她,她都能坚强平安地生活在这世间。
“你好久都没给我写信了。”穆宜华又嗔又怨,“我时常担心你,却又无法在长青和春儿面前表露。我、我好想你……”
左衷忻紧了紧怀抱,细细嗅着穆宜华发丝的味道:“对不起,对不起……战事吃紧,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时常给你写,我……七日一封,不,三日一封,如何?”
穆宜华失笑摇头:“不必如此,我只是逗着你玩儿的。你们有责任在身,哪像我是个闲人。”
左衷忻笑着捧着她的脸:“我们穆老板哪是闲人?穆老板是大忙人,又要管海船,又要管瓷窑,日后就等穆老板壮大外祖父家业成为明州首富了?”
穆宜华也笑:“好啊,那到时候我就要开一家明州城最大的正店。等你们凯旋之日,请你们吃酒!”
“好,这顿酒就先记在穆老板账上了。”左衷忻望着她,眉眼弯弯,似有盈盈春水,“我会回去找你的。”
穆宜华瞧着他眼中的自己,轻轻嗯了一声,又有些情不自禁,微微踮脚凑到他面旁。
她似乎有些犹豫,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左衷忻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面上,她仿佛嗅到青竹的香气。
左衷忻完全不敢动。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离这般近看着穆宜华,竟觉得如此不真实,像在梦中,如雾似幻。
“吉郎……”穆宜华轻轻喊了他一声。
啪。
左衷忻心中的弦断了。他一把搂过穆宜华的腰将她扣在自己怀里,大手一掌托住,双唇便碾压了下去。
像花瓣又像樱桃,左衷忻只觉得自己吃了一颗甜到心里的糖,浑身发烫粘腻。
他二十六岁了,稳坐军帐的谋士能运筹帷幄却不能掌控怀中这个小娘子的心思与举动。
他懊恼自己的生疏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相聚与勇气,却又舍不得放开这馨香暖玉。
穆宜华在他怀中轻笑了一声,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状元郎竟是个笨蛋。”
左衷忻吸了口气,有些不甘示弱,正待说话又被穆宜华亲了一口。额头、脸颊、鼻子……一个个吻如雨点般落下,穆宜华用亲吻诉说着思念,最后靠在他的脖颈蹭了蹭:“我在明州等你们回来,我会一直在明州等你们回来,一直。”
左衷忻被撩拨得气息有些不稳,他又低头与她唇齿交缠片刻,难舍难分,紧紧地将穆宜华揽在怀里,两颈相交。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郑重的承诺:“好。”
第 146 章
襄阳府的战况很是胶着, 穆宜华每日等着官府门口的皇榜张贴,想看又不敢看,只好叫穆长青去, 若是好消息再来与她说。
宁之南自几年前与贺辰光平反西南匪乱有功, 赫赫威名一直传扬在百姓之间。众人深知她与完颜宗息有不共戴天之仇, 只盼着她能与襄王殿下一道给金人致命一击。
穆宜华帮不上其他忙, 只能在一日休沐与柳如眉一同前往天童寺祈福安心。
今日的天童寺倒是热闹,说是有杭州的贵眷出游恰巧路过此地,听闻天童大名便要来参拜参拜。山上山下被围得水泄不通,只给普通香客们留下一处山间小径。
柳如眉不由得奇怪:“什么人啊那么大排场。”
穆宜华将目光落在山脚下的马车上,上头“辛”字灯笼摇摇晃晃, 她蹙了蹙眉,拉着柳如眉的手径自上山去。
辛谯、辛妙言、辛妙轩乃至衮国郡主。辛秉逸都在那场国祸中丧生或被俘, 辛家本家已经没有人了,这忠君爱国的功勋便自然落到了旁家族人身上。襄王常年征战在外,皇帝善待其妻族也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辛家的队伍一直从山脚绵延到正殿。穆宜华被士兵们拦在外头,只得远远地瞧一眼殿里参拜的人。几个命妇华服金钗, 面容姣好,虔诚地跪在佛面前,双手合十再三叩拜。主持立在一旁, 适时递上线香法器。
那几个命妇穆宜华都不认识, 从前不管什么宫中宴会都不曾见过她们。如今没了前头挡路之人,他们倒是摇身一变, 成了襄王世子最亲近的母族族人。
即使他们或许连世子的面都不曾见过。
初秋的日头仍旧有点晒, 穆宜华估摸着还要等很久, 便拉着柳如眉一起到树荫底下躲凉。柳如眉从篮子里拿出几块绿豆糕,又用竹杯接了一点山泉水, 直接坐地休息。
半暖不凉的秋风吹着,隐隐送来人语声——
“你听说了吗?襄王妃好像找到了!”
“什么?不是……不是说她给金人王爷生了个孩子吗?她还有脸回来?”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被掳走了,直接在路上自裁的心都有了,哪能受这般委屈?”
“欸,那个襄王妃是在哪儿被找到的?”
“听说她混在完颜宗息的军队里一路跑到襄阳府宋军军营说要见襄王殿下。你说她一身金军的衣服,小兵们谁认识她?差点被当成奸细杀掉呢!”
“后来呢后来呢?”
“那细节……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她和殿下见着面了。殿下正派人要把她送回杭州呢!”
“哎呀,难怪最近夫人说想出来走走,原来是被这事儿给愁的……你说这回来的哪是个娘娘啊,是个灾星吧?你说她要是死在金地了,那也能说一句贞洁烈妇,为国殉身。可她现在竟然回来了,若只是自己回来了倒也还好,可竟是和敌军王爷生了孩子以后再回来,这叫什么?这算什么?以后还叫那些大家贵族们如何看待我们辛家?还有,还有小世子!本来有个殉节殉国的母亲,如今倒好,竟是个……是个娼妇……”
另外一人连忙将说话之人的嘴巴捂上:“嘘!这话可不能乱讲,小心隔墙有耳!左右人都是要回来了,一切看夫人与主君的意思吧。我们也不过是下人,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二人渐渐远去,穆宜华坐在墙后的石墩子上良久无言。柳如眉见她面色苍白,连忙握住她的手,又被穆宜华冰凉的掌心吓了一跳:“姐姐,怎么了?”
穆宜华缓缓放下手中的绿豆糕,目有哀婉神伤,她仰头看天看云看着殿中法相庄严俯瞰众生的佛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宁之南看着榻上紧紧蜷缩在一起的辛秉逸,心有不忍,她缓缓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脊背:“辛娘子,你别担心,我们都在这儿。你回家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辛秉逸目若空洞,眼泪却滚滚而下。她仿若未闻宁之南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
宁之南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但还是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脑袋:“嗯嗯,我知道你没有,我相信你。”
帘子被一把掀开,赵阔带着郎中匆匆从外赶来,他将郎中拽到榻前,语气急躁且生硬:“给王妃看看。”
这几日赵阔已经找了五六个大夫了,但是不管怎么吃药,辛秉逸的癔症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时而哭泣时而傻笑,时而闭眼昏睡时而睁眼到天明,唯一不变的就是一旦有生人近身她便大喊大叫,甚至上嘴咬人。
赵阔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也是自己没有将她救回来。如今她已经在眼前了,竟是连医治她的办法也没有。他不止一次地责怪自己无用,除了打仗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郎中是军营附近镇上的郎中。左衷忻说军医常治刀剑伤,对癔症不上手,还是找附近村落的大夫更为靠谱。赵阔闻言二话不说一大清早就去隔壁村落里抓人。
郎中本还在睡梦中,一睁眼发现一群当兵的在自己家里,为首一人眉间更是凶厉,“啪”的一声将银子拍在桌案上,拎起自己的后脖颈甩上马就到了军营。
他的心还扑通扑通跳着,冷不丁被赵阔一吼,差点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快点,愣着干什么!”赵阔瞪着郎中催促,倒是把辛秉逸也吓了一跳。
她转头盯着赵阔,眼神中充满惶恐不安,瑟缩着伸手去够赵阔的衣角,轻轻勾住:“我……我没有,你,你别生气……别……”
赵阔心中蓦地一酸,他拉住辛秉逸的手指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
乡村郎中最治疑难杂症,他说辛秉逸因惊惧过度偶生幻觉,梦魇常扰,需要静养加以药物辅佐才能好转。
众人散去,帐中只留下辛秉逸与赵阔二人。辛秉逸瞪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看着赵阔,赵阔望着她,轻抚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辛秉逸眼神变了变,恍惚想起了什么事,眼泪夺眶而出,连忙捂住脸颊,曲膝将自己埋进双臂——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黑夜遁行、男扮女装、面糊泥泞、跋山涉水,她的双手双脚皴裂流血,衣衫褴褛,青丝委断,几乎丧生。
可她是辛秉逸啊,是枢密使家的娘子,是汴京城才貌双绝的辛秉逸,她是大宋的襄王妃,是襄王世子的生母啊。
她如今哭得每一滴泪都是血,都是难。
赵阔缓缓地将她拥入怀中,能说的只有抱歉:“我知道你受苦了,那些风言风语我不在意也不会去相信,只要你活下来了就比什么都重要。我会送你回京,去杭州。杭州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孩子也在府里,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你想去见见他吗?”
辛秉逸一听见“孩子”两个字身躯猛烈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把揪住赵阔的袖口:“我……我没有,我没有给他生孩子,我没有……”
赵阔连忙护住她,两声宽慰:“我知道,我知道。曾经没能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欺负你了,你就在杭州好好住着,和孩子待在一起,等我回去。”
辛秉逸缩在赵阔怀中,泣不成声:“我……我真的回来了吗?我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是不是在梦里?等我一睁眼,我还是在金国?”
赵阔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强忍着情绪:“不是的,你回家了,回家了。”
辛秉逸怔愣半晌,眼泪忽然倾泻而出。她攀住赵阔的双臂,放肆大哭,哭她辗转逃跑多艰辛,哭她颠沛流离多苦难。
宁之南与左衷忻立在帐外,听着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声,仰头望着月亮。
有道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虽古今同月,但到底月是故乡明。
宁之南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我们已经失去很多亲人了……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夜凉寂静,秋风渐起,吹起二人衣袍。
左衷忻肃立着,淡淡开口,语气冷冽如雪:“没错,也是时候跟那个完颜宗息做个了解了。”
第 147 章
八月底, 海船修补完成,穆宜华带着汪其越与乔擢英等人上船探查一番。船体船身桅杆等已焕然一新,这钱到底是没有白花。
“穆姐姐, 是不是就快要出海了?”乔擢英兴奋道。
穆宜华笑着摇摇头:“事儿多着呢, 招募船手, 府衙造册, 邀约订单,祭祀龙王,一样都不能少。不管怎么样还得等上一两个月呢。”
乔擢英感慨万千:“我还没出过海呢……真不知道海外邦国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汪其越凭栏远眺,目之所及皆为汪洋大海,胸中激荡, 不禁对着穆宜华赞叹:“此前我只道你是个不凡女子,未成想竟是如此令人惊喜……柳家家业必定会在你手里发扬光大。”
海船完工, 穆宜华与工匠师傅们签字画押交接完毕后,与乔擢英一同返程。
乔擢英频频侧目,忍不住问道:“穆姐姐你不开心吗?我总觉得你兴致不高。”
穆宜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仰头叹气:“襄阳那边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乔擢英无奈笑道:“穆姐姐, 三日前才贴过皇榜呢。”
“那皇榜说了跟没说似的,不过就是为了安定人心……我也不敢寄信去问,生怕打扰了他们……”穆宜华踽踽而行,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战事一日未平, 我连出海的心思都没有……”
二人走到穆宅门口,只见穆长青气喘吁吁从外跑来, 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指着来路, 说话囫囵:“姐……姐姐……皇榜, 皇榜……”
穆宜华心头一紧,二话不说朝州府府衙门口走去, 穆长青在后面喊她,她却充耳不闻,只拼命往前赶。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难倒出什么事了?是左衷忻还是宁之南,还是……赵阔?
穆宜华心脏砰砰跳着,可到了府衙外见着水泄不通的人群竟是生出了近乡情怯的心思,双腿如灌铅一般难以挪动半分。
穆长青和乔擢英在后面边喊边追:“姐姐!姐姐你别急!是……是……”
穆宜华没管他们,直接冲劲了人群,她将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一个个扒拉开,拼命挤到最前面。
黄底黑字,明明白白——
襄王与重庆宁夫人前后夹击……前日已于襄阳斩杀金军首领完颜宗息于马下……襄阳大捷,金军苟延,举国欢庆……
耳边的人群在尖叫,在呼喊,穆宜华呆滞地站在告示栏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皇榜上的字。
“姐姐!”穆长青艰难地挤进来抓住她,“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大捷!襄阳大捷啊!”
穆宜华半晌没动,穆长青凑到近前一看,只见她泪流满面,“哇”的一声捂住脸颊痛哭。
终于,终于……
多少年家仇国恨郁结在心,今朝得报,竟是完全不敢相信。完颜宗息死了,他死了!他害死他们多少人,她的父亲,阿南的父亲,大宋那么多的将士们,那么多的女儿们。他们湮没在战火中死不瞑目,今日终于得见天光。
穆宜华抹去眼泪,仰头看向天际明媚的太阳,耳边人声鼎沸,众人欢欣鼓舞,有的甚至以头抢地又哭又笑,大喊国仇将报亲人在天之灵得意瞑目。
穆宜华看着他们仿佛看着自己。原来不止是她一人饱受其苦,是所有人,是大宋的所有臣民。他们和自己一样日日都煎熬在战争的痛苦中,期盼曙光与黎明。
他们终于等到了。
穆宜华笑着哭着往家走,她拉上穆长青一路小跑:“走!长青!我们回家挂灯笼!放炮仗!”
穆长青看着姐姐笑,心中也开心极了,抹去眼角的泪花,重重点头:“嗯!回家放炮仗去!”
明州城的鞭炮从城东放到城西,从夜晚放到黎明,全城百姓彻夜未眠,人们举着灯笼纷纷上街,火树银花鱼龙舞,唢呐鼓笙遏行云,仿佛过年一般热闹。
不,是比过年还热闹。
穆宅也热闹了一夜,后半夜众人才沉沉睡去。穆宜华却睡不着,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她便起身出了门。街上还残留着昨日夜里的火.药味,红屑满地,穆宜华一步步走过,来到码头边。
太阳正从海岸线缓缓升起,金光洒在寂静的海面犹如流星坠落般绚烂。
黎明的风掀动穆宜华的衣角,她站在一片辽阔无垠前张开了双臂-
“穆姐姐打算去日本?”乔擢英听见穆宜华的决定大吃一惊,“那地方不说汉话,还听说都是蛮夷未开化之人,去了会不会有危险?”
穆宜华笑笑:“我会一些,以前左郎君送过我日语书,学过一点。”
乔擢英惊奇之余又生出点懊恼:“左郎君……什么时候送的?”
“在汴京的时候。时间太长啦,我也只能记得一点简单的问候语,其余的只能靠日本海商给我翻译了哈哈。”
“姐姐,瓷器和绸缎都清点完毕,这是我们自己家的货物,都在市舶司登记造册了。”柳如眉将账册、清单、出海公凭一样样递给穆宜华,“此次出海共有二十五位海商同我一起,加上他们的家丁苦力、船手还有我们和官府的人,共有……三百八十七位。”
穆宜华点点头:“第一次出海还是小心为上,人少点就少点。等日后熟悉了,船手们也老道了,再载多点儿人也不成问题。”
“和我们一起出海的还有官府的两艘船,当日有府衙主持的东海龙王祭祀,黄知府说邀您一同出席。”穆长青递上请帖。
穆宜华翻看,她的名字赫然其上。
她笑着将请帖收起:“黄知府也太给面子了。我们第一次出海,我也替你们去讨个好彩头。”
春儿抱着余庆叹道:“就非得冬天走吗?听说日本在北边呢,冬天多冷啊……再缓缓赶明年春天不好吗?夏天也比冬天强啊。”
乔擢英解释:“春儿姐姐,夏天可不行。夏天海上多风浪,也常有飓风,一个风吹雨打船就翻了。冬季海上太平,而且日本来去可快了,赶上天气好的时候可比我们走陆路去杭州还快。”
“啊?这日本可是海外之国,哪能这么快?”
穆宜华笑道:“这地上有风,海里也有风。水被风这么一吹就形成了洋流海浪,船儿被浪推着走别提有多快了。”
春儿摇头感慨:“天下奇事可真多……我还听人说,在很远的地方有人长得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白脸蓝眼睛,头发还是金色蜷曲的。天啊!怎么会有人长这样!我以后也一定要去见见!”
穆宜华捏了捏余庆肉乎乎的小脸,开心道:“好啊,等以后我们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到底有多大!”
自打仗以来,明州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祭祀龙王了。难得热闹,百姓们挤破了头想站在前排,码头边上的酒楼钟楼都站满了人,守城士兵害怕他们摔下去硬是拦着不让上楼。这下倒好,双方竟是吵嚷了起来,祭祀大典吧便更加热闹了。
三艘海船并排系着红绸,香案祭品罗列,歌舞笙箫娱神,黄知府持着三根香领头叩拜敬礼,后头的官员、商户、船手紧随其后。
“浩渺东海,万顷波澜。奇珍异宝,水晶宫藏。鲲鹏逍遥游,鼋鳌排班出。渔家出,满仓归。农事急,五谷收。莫有雷霆,春雨长至。莫有奸诈,扬善惩恶。行云布雨,威名常在。子孙万代,敬畏长存。神州宏图,锦绣开!”
鞭炮齐鸣,百姓纷纷喝彩。穆宜华跟随着祭祀人群上前将香插进香炉里,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远行之人平安,满载而归。”
祭祀毕,红绸剪断,众人登上海船挥手作别。
秋露冯子年站在陆地上高喊穆宜华的名字,汪其越蓝先生人也在底下仰头看着他们。
巧娘和宝儿挥手:“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一路顺风——”
五爷有些舍不得她和孩子,半个身子探了出去:“等我回家!”
自长大后,穆长青哪和穆宜华分开过?一想到这一下可能要分开两个多月,心中思念难抑眼泪就出来了:“姐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五爷在船上看着穆长青的滑稽样,笑道:“长青看着个子高,到底还是个孩子。”
穆宜华挥着手绢:“好好读书,好好看家,等我回来——”
“乔擢英——”这一声穆长青喊得嗓子都快劈叉了,“你只允许干活——听见没有——”
乔擢英无奈地瘪瘪嘴,本来还在激情挥手一下子心情都没了,瞪了穆长青一眼:“哼,我要干些别的,山高水远的,你还能管的找我?”
穆宜华笑了:“怎么?长青怕你带个日本娘子回来?”
乔擢英挠头:“哎呀不是……我,我……”他抬头看了一眼穆宜华,收了声。
船离岸,五爷拿着罗盘,指着前方茫茫沧海。
天水相交,一望无垠。
海浪拍打着船身轰隆隆直响,身后亲朋好友们的呼喊渐渐远去,耳边唯余海风缠绵。
穆宜华凭栏远望,发丝飞扬,衣袂蹁跹,望不尽白浪淘沙。
海的那边是什么呢?
——是新的世界,新的将来。
第 148 章
清晨, 穆长青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便和柳如眉春儿一同去码头等候。
穆宜华近几日便会回来,不是今天便是明天。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穆长青却觉得有两年那么长。二人赶到时, 码头边上已经聚满了人。不知等了多久, 天际好似有一个小点缓缓而来。
穆长青眯起眼睛细看半晌, 不敢确定地拍了拍柳如眉:“快,你快来看看是不是姐姐的船?”
柳如眉笑道:“等再近一点不就能看见了吗?那么着急做什么。”
穆长青很想穆宜华,但是又碍于面子不肯说。柳如眉偷笑:“快啦快啦,看你这个样子……”
三艘海船渐渐驶近,穆长青看清那船只的形状高呼:“姐姐!我姐姐回来了!”
这下柳如眉也坐不住了, 拼命跳着朝海船挥手。春儿拿着余庆的小胖胳膊摇了摇,笑道:“安安, 你大娘回来啦。大娘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喽。”
穆宜华趴在栏杆上,望着码头越来越近。她看清岸上站着的三个人,连忙朝他们喊道:“我回来啦——”
穆长青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姐姐!!!!!!!!”
柳如眉嫌他丢人,一把捂住他的嘴。
海船靠岸停泊, 穆宜华招呼着船手和苦力搬运货物,又与同行的商人们说了几句便匆匆下船和家人们团聚。
余庆俩月没见她,却意外的亲近, 伸手就要穆宜华抱。
穆宜华“哎哟”一声就将她抱了过来:“宝贝, 想死大娘了!”
“啊……啊……大……大娘……”余庆咿呀学语,好不容易蹦出来几个字, 听得在场之人纷纷呆愣。
穆宜华惊道:“安安会说话了?”
春儿也有些失语:“我……我不知道啊……刚会说啊!”
“啊!啊!安安会说话了啊!啊啊啊啊!”
“安安, 叫我, 叫我舅舅。来跟我学,舅……舅……这个是舅……母……”
柳如眉红着脸拍了一下穆长青:“说谁是舅母呢!”
“你啊!”穆长青理直气壮。
“好啦……有的是时候叫你舅舅, 何苦为难一个一岁的孩子。”穆宜华怨道。
乔擢英也刚与父母寒暄完,笑着走了过来:“我们这回赚了好多钱呢。日本那边特别喜欢我的绸缎和瓷器,还有几个大名争着抢着要我们的东西,差点打起来。”
穆宜华道:“我都没想到我们的货物竟如此受欢迎。那儿的人还特别崇拜我们,执意送了我们好多东西,等回家分与你们。”
穆长青有些羡慕:“擢英都出海了,我以后也要出海。”
穆宜华摸着他的脸笑道:“以后啊,有的是机会。”
出海的人藏了满肚子的故事讲给没出海的人听。
穆宅留守的三个人连饭都不想吃了,只想听穆宜华将沿路的见闻尽数倒给他们。穆长青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孔夫子听周乐三日不知肉味,有这样好的乐曲,这样好的故事,谁还惦记吃饭啊!
“还有呢还有呢?”穆长青拉着穆宜华的手不让她去厨房找吃的,“你还没讲完呢!光源氏娶了女三宫以后紫姬怎么样了?”
穆宜华实在是饿死了,她一边挣脱穆长青的手一边往外走:“死了死了,全部都死光了,光源氏也死了。”
这不是穆长青要的答案,他一瞬间呆愣住,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
“为何不会?那紫姬就是光源氏养大的人偶,光源氏娶了别人,她自然伤心欲绝啊。”春儿叹道,“果然男人有钱有权就变坏。”
穆长青叹气:“紫姬聪慧,若不一门心思系于光源氏,左右都能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穆宜华从厨房拿了吃的回来:“那儿的女子过得不如我们,除了从父从夫别的什么也做不了。紫式部能写出《源氏物语》已是不易,紫姬的悲剧也是无药可解的。她终生都生活在光源氏的阴影之下,最后违背光源氏的意愿出家,于她而言已是最叛逆的行为了。”
穆长青听见这话“呲溜”一下站起来:“她没死?只是出家了?”
“出家了以后才死的。”
穆长青:“……”
故事讲完,穆宜华又将从日本带来的玩意儿统统分给他们,榉木绣球竹蜻蜓是给余庆的,物语和歌是给长青的,剩下还有几件吴服首饰带来给他们瞧个新鲜,毕竟这东西要说布料做工,那是远远比不上他们大宋的。
出海一趟,所见所闻不少,钱财更是赚得盆满钵满。穆宜华算完帐,跟他们比了个手势,穆长青当即抓住穆宜华的胳膊大喊:“换宅子!换宅子!我要住大宅子!”
穆宜华无有不应,带着全家人去明州城最好地段看屋,要了间靠山傍水的四进院落。那屋子的格局有点像他们在汴京的府邸,就是花园有点小,穆宜华打算拆了重建,弄一个水榭楼台。
宅子大了,房间自然也多,穆长青终于可以从菁华书局的二楼搬回家团聚。几人将主卧留给穆宜华,各自挑好房间,开心地在宅子里跑来跑去。
这间宅子落定得很快,与牙人和保人签完合契,穆宜华便雇了木匠来打橱柜书架和床榻,还有女使小厮,扫洒的,做饭的,看门的,守卫的,一切就绪,只等他们搬进去。
老宅子里的最后一个除夕,旧人旧物,新年新景。
穆宜华二十三岁了。
-
菁华书局重修开张,店面比原先大了一倍,还雇了掌柜伙计。书籍上新,令人应接不暇。
穆宜华得空来店里转一圈,看看账问问情况,催了催县学府学书籍的印刷进度,便上二楼喝茶休息去了。
下午一觉睡醒,又拿着茶盏漱了漱口便下楼想去接长青下学,却见店中客人零散,有两人正拿着《儿女英雄传》嘀咕——
“我看这茵娘啊,不由得就想起一个人——襄王妃,你看像不像?”那人指着书中一处,“茵娘被人掳走,后又被救回来。霍樵助王爷打得胜仗,王爷要封他为侯,还要给他赐婚。霍樵以已有茵娘拒绝。因茵娘被掳,不知清白与否,属下们便劝霍樵放弃茵娘。霍樵却说,人之贵贱不在身而在心,纵使尔等华服官袍加身,也不及茵娘为国为民之心。你看看,像不像?太像了!”
“嘿,你还真别说,真是像啊。但也就是话本子写写,虽说襄王表面上接纳了王妃,那说不准就是给辛家面子呢?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妻子和他人有染,何况那人还是金军王爷!要我说啊,这襄王妃也真是不识相,她若真为自己丈夫儿子着想,就应该死在金国,既全了自己的贞洁气节,又博得了好名声,何苦回来?说到底就是贪生怕死,这才愿意委身金人。”
“谁说不是呢!”
“我说不是!”穆宜华站在台阶上大声一吼,怒目圆瞪,恶狠狠地盯着那两个人缓缓下楼,“你说襄王妃贪生怕死才委身金人,那我问你们,你们不贪生怕死吗?你们若是勇敢,何不去襄阳投军,与金人殊死搏斗,将那些被金人掳去的人统统救回来?你们要是有气节,何不再金人破明州城门之时就学屈原投江自尽,全了你们的一番热血?
“你们在这里,穿着好衣服,过着好日子,不懂得心疼惋惜那些被金人摧残的同胞,还有脸骂他们不要脸?汴京之难多少女子被俘,是她们自愿的?那些朝臣用自己的母亲姐妹女儿做筹码的时候有想过自己的气节在哪里吗?”
那人被穆宜华骂得无地自容,却不甘又反驳:“那……那她到底还是委身金人了啊,她还给金人生了孩子!”
“你看见了?你去金国问得完颜宗息还是去地底下问得完颜宗息?是你把他的头颅砍下前问他的吗?是你吗?从金国跑回来你知道要受多少苦吗?若是能活着回家,谁又想死呢?你想吗?口口声声贞洁气节,你的气节在女人□□里吗?”穆宜华冷笑,“呵,我竟不知现在我们女人在你们眼里竟如此有用了,不是你们说红颜祸水,无才无德女子小人的时候了?”
“你……你……”那人面色涨红百口莫辩。
穆宜华可没耐心等他反应,挥手一招呼伙计,指着那两个人说道:“把他们给我赶出去!再把他们给我画下来,贴在我们穆家柳家每一处商号店铺,但凡他们去了其中一家,就给我打出去!”
第 149 章
那一吼之后, 那二人便不敢再来,而穆宜华则是加印《儿女英雄传》,好似要全明州城的人都看过才罢休。
可她止得住自己辖下的流言蜚语, 却也是挡不住坊间的传言。有传闻, 说襄王妃回家后问心有愧, 日夜难寐, 几次三番想寻死都被家人阻拦。
辛秉逸想寻死吗?想过,不过那是在金国的时候,如今回了家,见着了孩子,她只想好好活下去, 陪着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可辛家的人似乎不愿意见着她。她已返京十数日,却不见辛家女眷前来慰问探看, 甚至连让仆人递信寒暄都没有。
这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心思,一会儿反省一会儿自厌,每到深夜便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孩子不认得她,直到今日一声母亲也不愿意喊她;皇帝不召见她, 族人不待见她,连下人对她也是时而理睬时而漠视,唯有百清心疼她。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可她至少活下来了, 至少是活着回家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
宫里破天荒地送来请柬, 说是春日花开,贵妃邀请各家女眷进宫吃酒游春。辛秉逸受宠若惊, 她想好好梳妆打扮一番, 奈何请柬送来的时间太晚, 她都没来得及做件新衣裳便匆匆进宫。
马车一路驶到宫门口,百清唤她下车, 辛秉逸却犹犹豫豫,撑着门框半天不敢出去。
百清将帘子掀起一条缝:“娘娘,该下车了。”
辛秉逸抿抿唇,良久才说道:“要不我们回去吧?就说……说我身体忽感不适,怕绕了他们兴致。”
百清闻言心中一阵酸楚,她有些憋不住气:“那些人惯会嚼舌根的,若是娘娘半路折返,他们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您呢……”
辛秉逸欲言又止,仍旧是不敢下车。
时间愈发近了,宫门口的马车渐多,有几家娘子探头探脑朝这边看过来,一看是襄王府的马车又立马扭头,不敢大声,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议论——
“那个就是襄王妃啊……我看在宫门口停了好久了,也不见得人下来。”
“怕是不敢下来……我听说贵妃此次遍邀女眷是一个月前便定下的人数。可她如今在杭州,又是官家亲弟妹,贵妃拿捏不准,最后关头才让人送去请柬的。”
“唉,若我是她,我也就只敢待在家里了,哪里还敢出门?襄王妃还真是襄王妃啊哈哈……”
她们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辛秉逸无地自容。百清气不打一出来,正要上前理论被辛秉逸一把抓住。她脸色惨白,双手冰凉:“我们走吧……”
“娘娘!”
“走。”辛秉逸用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命令她。
百清无有办法,只好在众人注视下离开。
直到傍晚,辛秉逸都是独自一人待在屋中,连百清都难以近身。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外头忽然吵嚷起来,百清与人争执,说什么都不要那人进去。
“我们是奉主君主母的命来的,好歹也要见一见娘娘的。”
百清愤恨:“如今知道见了?人刚回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来问候问候?还主君主母……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你们算哪门子的主君主母,承了他人的功勋张冠李戴鸠占鹊巢,还好意思在这里耀武扬威?我们娘娘才是正经八百的辛家本家,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敢在这里大吼大叫?”
“呵,我们大吼大叫?我们的声音可没有您的声音大啊,百清姑娘。”那人蔑了她一眼,“您瞧瞧您这脾气,也就是殿下征战在外不了解。若是知道世子身边的贴身侍女竟是这样没有规矩的人,迟早把你换了。到时候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哗啦一声,屋子的门被打开。辛秉逸面色憔悴却挺拔地站在檐下,整个人如同垂垂老矣的松木,单薄又脆弱。
“这里是襄王府,还请嬷嬷自重。”辛秉逸沙哑着嗓音,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嬷嬷。
那嬷嬷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瞥了她一眼,笑道:“哟,娘娘您在啊,奴婢还以为您不在呢。是主君主母叫我过来给你传个话,说完我就走。”
嬷嬷见辛秉逸没有开口接待她的意思,也不在乎地直言:“我们主君今日朝见官家,官家向主君说了您应约却不赴约的事情。贵妃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怠慢了您,晚上回宫思前想后,饭也吃不下。主君说,官家无有皇后,贵妃是后宫中一等大的,您是襄王妃,那和贵妃就是妯娌。有道是兄弟同心金不换,妯娌齐心家不散。
“殿下在外打仗平定天下,您也要又襄王妃的样子,好好替他操持家务。您回来了便回来了,如今好好在杭州待着,那就更不能落人口舌了。您是辛家本家的女儿,礼仪规矩以往在汴京您都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应当也不需要老奴来教了吧?”
纵使温和如百清都听不下去了,她抄起递上的木棍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你们……你们……滚!”
百清不会吵架,生气了只会骂几句简单的,剩下的全部憋在心里,烧红了脸。
嬷嬷觉得好笑,嗤了一声:“哎哟,大宅院里头怎么还打打杀杀的?这是襄王府,娘娘是辛家女,可不能失了颜面啊!不过你们应当也没什么颜面可丢了。”
“滚!”百清怒吼,“从我们院子滚出去!”
嬷嬷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边走边说:“殿下接你回来也不一定是接纳你,乡巴佬还要面子呢,更何况是天家。不过就是为了面上好看些。殿下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你不会真以为殿下非你不可吧?”
百清气得都要哭了,院外小厮侍女们探头探脑又不敢进来。百清怒目直视,将所有人喝退。
辛秉逸从始至终都站着,她一语不发,面色却如山崩,眼神空洞,身体僵直,牙齿紧咬着下唇都沁出了血。百清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姑娘,姑娘,您别听他们的,他们就是一群吸人血的蠹虫,他们就是怕您回来抢了他们如今的风头,您别听他们的……”
辛秉逸浑身颤抖,冷如冰霜。她神色呆滞,口中语不成句:“我……我本以为……我回来,他们会高兴……我,我能听见孩子叫我阿娘,我的家人会心疼我,会接纳我……我……你说我活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去死?我是不是就应该死在金国?
“百清……安柔清河她们都死了,父亲母亲、兄长弟弟他们也都不在了……他们以身殉国,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该和他们一样全了自己的名声和忠节?我是不是真的……真的应该去死?”
百清揽住她,连声劝告:“不是的,不是的姑娘。若是郡主和枢密使还活着,他们都希望您能活着回来,还有大公子和小公子,他们都希望你活下来。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何况您被掳走并不是您的错,那个时候您刚生下小世子,您到底能做什么呢?您什么都做不了……不是您的错,真的!”
辛秉逸没有再说话,她双脚无力,靠着门框失神地滑坐在地上。
“姑娘,一切都会过去的。等战事结束,王爷就从北边回来了,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没有人。”
辛秉逸根本没有听清百清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耳边轰鸣作响。她痛苦地抱住脑袋,失声尖叫。眼前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烧着男人与女人的身体,那是从汴京被俘去的人,他们被活活烧死,惨叫声弥漫在空中,夹杂着金人不屑又欢快的笑声。她好像被谁一把拉了起来,几个人架住她就往帐子里带。
辛秉逸意识到什么,尖叫着挣扎。她看见了眼前完颜宗息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抵在脖子上却被他一把打落。
胸腔火烧一般,窒息感在喉间聚集。
她太难受了,难受得想要死掉。
死掉吧,死掉吧。至少不用被回忆折磨,至少不用再受世人不堪入耳的揣测。
百清和仆从们好不容易安顿好犯病昏迷的辛秉逸,满脸大汗。
百清拉下床榻的帷幔,遣退众人,她知道辛秉逸不会愿意让他人看见自己这幅样子。
太医问诊施针,说娘娘心悸不安,喧扰躁动,时有谵语,神识昏蒙,是因惊惧忧思过度所致,实乃心病。他没有明说,只说心病心药医,在杭州怕是不太妥。
百清送走太医去盯煎药。后院却有响起哭闹声,这回不是辛秉逸,而是小世子。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将辛秉逸犯病的事情告诉了他,半夜开始就哭闹着要见娘。
仆从劝说无用,还得是百清来。她托着疲惫的身子哄睡完,却发现小世子额头滚烫,吓得她将刚走的太医又叫了回来。
一切安顿好后已是后半夜,百清一夜无眠,到了黎明却是万分清醒。她想回房小憩,却在路过辛秉逸的屋子时顿住脚,推开门一瞧,只见床榻上空了一块,唯余塌陷的软垫。窗户大开,也风徐徐吹来,枕边翻动着一张纸条,上书——
已去,勿念。
辛秉逸留。
第 150 章
州府新张贴出正店买扑的告示, 穆宜华立在面前看了良久,旁边的人瞧见她,寒暄道:“哟, 穆老板这要拓展新营生了?”
穆宜华笑道:“也就是随意看看。官府放出正店买扑, 看来近几年明州城不仅收成好, 北边战事也快结束了, 都是好事情。”
“是啊,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总算是结束了……”在场之人无不感慨。
穆宜华与那人又聊了几句便回了家。穆宅新造很是气派,春儿和柳如眉正在花园里都余庆玩儿,余庆步履蹒跚一下子扑倒穆宜华的脚下,咿咿呀呀地叫着“大娘”。
穆宜华在余庆脸上亲了一口, 进屋去找穆长青。
穆长青正写着什么东西,一见自己姐姐来了, 立马将纸张收起来,半点都不给她看。
“藏什么东西呢?神神秘秘的……”
穆长青摇摇头,就是不回答。
“你不会在写什么禁书风月书吧?”穆宜华眯起眼睛,“嗯?穆长青——”
“我没有!姐姐你想什么呢!”穆长青急忙辩解, “我在写新本子,新本子!”
“不能给我看?”
“你们都不能看。”
穆宜华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那你先停停笔,陪我去一趟杭州。”
“去做什么?”
“州府放出梁弄街的正店买扑, 那地方地段好, 人流大,阁楼装得也好。因着刚打完仗, 官府没有采用上一任包商的课利, 而是新放了一个价低的数。到时候竞争的人必定很多, 虽说官府往往采纳报税最多的人,但我们也不能盲目报税, 不然到时候赚不了那么多钱,反倒还要赔进去。”穆宜华道,“我们没做过正店的生意,明州城的各家正店大同小异,要做得出彩出色,还是得去杭州看看。”
穆长青有些犹疑:“杭州那么多人……万一碰巧遇见一个认识我们的怎么办?”
穆宜华愣了愣,她完全没想到这茬。在乡野待久了,她好似已经融入其中——自己就是个平头老百姓,哪会去想那些权贵将自己认出来可怎么办?
“碰见就碰见呗,我们又不是逃犯,怕什么?”
-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穆宜华与穆长青行舟河上,停泊码头下了船,二人仰头见高楼,无不感叹杭州繁华。
“姐姐,我还以为我到汴京了……”穆长青东张西望,“这儿的东西竟是比汴京集市上的还多还漂亮!”
暖风醉人,花红柳绿,行人如织,欢声笑语、吆喝唱卖不绝于耳,连穆宜华都生出了恍惚之感。怪不得别人将杭州作汴州,这扑面而来的祥和之感,又有谁会相信这个国家正饱受战争的纷扰与痛苦呢?
穆宜华拿出拜访名单,一家家问路过去。到底是出了名的地方,随便找一个人都能给他们清楚地指路,只不过一上午的时间就已经走完两家。正店的菜品,酒品,伙计人数以及阁楼布局都被一一记下。穆宜华还询问了好几桌刚吃完饭的顾客为什么喜欢这几家店,有说菜肴酒水好的,喜欢装潢氛围的,觉得伙计待客周到的,甚至还有觉得掌柜好看的。
穆宜华记录研究完,发现但凡是能经营好的正店,大都占了这几条,不过最最重要的还是菜肴美味价格实惠。
二人又对正店落脚点进行了研究和采风,发现只要是生意好的店通行都方便,不是临河就是临街。个别有坐落在犄角旮旯处生意又好的,那都是有自己独门秘方的,全杭州除了他们这一家就没有第二家能做出这道菜的。
穆宜华在纸上写完最后一笔,拍了拍穆长青的背:“行了,今日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吴山脚下找间客栈住下,明日再去别家看看。”
穆长青应声,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
他们套了辆驴车慢悠悠地走在山间小径上,春日的江南凉爽和煦,最适合打盹。姐弟二人互相依偎着小憩,驴车却忽然一停,将二人摔得四仰八叉。
穆长青揉着被撞疼的脑袋朝外喊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的河里好像有人……好像是个女人要跳河!”车夫立即下马冲上前去大喊,“喂——姑娘!姑娘!”
穆宜华也一下惊醒,拉着弟弟下了车去看,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正一步步缓缓地走进河流中心,对他们的劝阻充耳不闻。
穆长青大喊一声,脱掉鞋子外裳一下子扑进河里:“你不要死啊!这位姑娘你不要想不开啊啊啊啊!人生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啊啊啊!不要死!”
他从后一把抱住那女人使劲往后拖,女人显然不愿意跟他走,四肢挣扎扑腾,奋力抵抗着穆长青的力道。
“我去这女人力气怎么那么大……”穆长青不甘示弱,抓住她两条手臂就往后扽。
女人身体突然后仰,穆长青看清面容后陡然震住。他朝着穆宜华大喊:“姐姐!是辛娘子!是辛娘子!”
穆宜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蹚进河里将穆长青和辛秉逸一起拉了上来。她拨开糊在女人脸上的头发,左看右看。
这张苍白的脸不是辛秉逸又是哪个?
可又为什么会是辛秉逸呢?她不应该在襄王府好好待着吗?为什么会在河里寻死?
穆宜华拍了拍她的脸颊,喊她名字,见她没有反应,双手交叠开始规律地按压她的胸部。
辛秉逸眉头紧蹙,“哇”的一声呕出几大口河水。她渐渐苏醒,难耐地呼吸不住地咳嗽。她泪眼朦胧,好半晌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辛娘子……辛娘子你没事吧?”
是穆宜华。
辛秉逸神思混沌,她迷蒙这双眼:“穆……娘子?”
穆宜华喜极而泣:“太好了,你没事。来,起来,我们去车上。”
“我不去!”辛秉逸奋力挣扎着,“你们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我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别管我!”
她发了疯似的又要往河里冲,吓得穆宜华拦腰抱住,二人齐齐摔倒在地。穆宜华大喊:“不行不行,辛娘子你别想不开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穆宜华有些恼了,她起身一把将辛秉逸掀翻在地,朝她大喊:“我说不可以!不可以去死,听见没有辛秉逸!”
辛秉逸被吼得噎住,眼泪汪汪,“啊”的一声大哭起来。
穆长青和车夫都躲得远远的,全然不敢靠近,生怕哪里惹得穆宜华不悦那下一个被骂的就是他们了。
穆宜华静静地等了辛秉逸一会儿,见她渐渐收声,情绪也趋于稳定,便朝着穆长青招招手:“过来帮忙。”
姐弟二人将辛秉逸扶上驴车,她浑身塌软,如若无骨,脸色苍白如纸,双瞳涣散无光,一进车厢便整个人倒在座子上。
穆宜华示意车夫与长青走远,转身将自己干净的裙衫拿出来给辛秉逸:“你把衣服换下来,现在。”
辛秉逸的眼睛转动,手上却不接过衣服:“为什么救我……让我死了多好?”
穆宜华叹了口气:“我救你之前并不知道你是谁,我只当是哪个突然错了心思的小娘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对陌生人都要如此,何况我遇见的是你啊辛娘子?”
辛秉逸暗自泪垂,他摇了摇头:“不是的……是我命本该绝,我活在这个世上只有痛苦和折磨。穆娘子,算我们相识一场,你让我走吧……当初是我占了你襄妃的位置,若不是我,你与殿下……我们三个都不会是眼下这般境遇……”
“我什么境遇呀?”穆宜华摊开手臂,“你觉得我衣着朴素,就觉得我过得肯定不好?我觉得只要活下来了就都是好日子。我知道你为何痛苦,你以为我刚从汴京逃出来的时候不痛苦吗?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死吗?可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人,有多少人在汴京丧生,这命我们是抢来的,哪有说不要就不要的道理?
“再者,你说当年襄王妃的位置是你抢了我的,可我也记得你同我说过,你更愿意找个与你相知相爱的人,而不是一个位高权重却相敬如宾的夫君。那襄王妃的位置你也是不要的。当年之事我们都没有错,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从来都没有。”
辛秉逸眼眸含泪,穆宜华的一番话让她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垂下了头。她不在说话,也没有喊生喊死,穆宜华瞧了她半晌,确定她再无求死之心,便将衣裳递上去:“把衣服换了吧。初春的天儿还凉着呢,别一会儿伤寒了……我可没时间照顾你啊,我来杭州可忙呢。”
辛秉逸冰凉的手接过衣裳,穆宜华垂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几人安顿好后继续赶路,终于在太阳下山前到了吴山脚下的客栈。穆宜华付了驴车的钱,送走车夫后转身瞧见辛秉逸正一脸茫然地望着客栈的牌匾。
“缘来客栈。”穆宜华念道,“这名字好……我根本就想不到我们还能再遇见,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人生际遇从来玄妙,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再想其他的了。进去吧。”
她温热的手掌轻轻推了一下辛秉逸的背,辛秉逸扭头看见穆宜华面上浅浅的笑意,始终紧绷的心弦忽然一下子松懈下来。
客栈中有肆意的酒肉香,店中客人划拳畅饮,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有一群男人酒喝高了,正拍桌子吹牛,聊得面红耳赤。辛秉逸害怕地顿住脚步,站在原地不敢走。
穆宜华回头望了她一眼,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跟着我,别怕。”
缘来客栈是吴山脚下最好的客栈,他们要了两间上房,会客室、卧房、浴房等应有尽有。穆宜华将辛秉逸扶进屋,收拾好行李就要出门。
辛秉逸立即喊住她:“你去哪里?”
穆宜华失笑:“我去叫伙计给你烧一桶热水,再去叫一碗姜茶给你驱驱寒,马上回来。”
辛秉逸还想说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穆宜华离开。她顿时坐立难安,连忙起身走到门边观察走廊的情形,不过是去楼下喊一碗姜茶,她竟觉得穆宜华是绕着杭州城走了一圈才买到姜茶。
穆宜华端着东西回来时,差点被守在门口的辛秉逸吓一跳。她将碗放在桌上:“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的吗?别担心。”
“可是我觉得你去了好久。”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气,将辛秉逸扶到床边坐下:“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相信我。先把姜茶喝了吧。”
现在的辛秉逸跟以前全然不像,从前的她样样得体,如今却像个爱撒娇的孩子,需要人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
辛秉逸泡了许久的澡,终于将汗发了出来。
穆宜华这下终于放心,帮着她换完里衣要吹灯睡觉。
屋中方一暗,辛秉逸就紧张地抓住穆宜华的手瑟瑟发抖。穆宜华听见她喉腔哽咽的声音,询问:“怕黑?”
她不作声,穆宜华却仍旧将烛火生起来。
二人同塌而眠,穆宜华睡在外侧,辛秉逸拽着她的衣角缩在榻里半分不挪动。不一会儿耳边想起辛秉逸绵长的呼吸声,而穆宜华却是清醒地睡不着觉。
她完全能猜到辛秉逸在杭州经历了什么才会做出跳河轻生的举动,从前的辛秉逸不是这样的,即使遭人面刺,她也会冷笑暗讽应对。
穆宜华转头看着她睡梦中仍旧紧蹙的眉头……那段被掳走的岁月,真的伤她很深。
星月朦胧,蝉鸣蝈叫,穆宜华渐有睡意,忽然黑暗中爆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犹如一把利刃刺穿夜幕,惊得穆宜华直接从床上弹起来。
辛秉逸攥着被子和衣襟,额上汗珠淋漓,她双眼紧闭口中语不成句:“别碰我,不要碰我!我不生,我不生……杀了他!我不要他!杀了他!啊啊啊——”
“辛秉逸!辛秉逸!”穆宜华握住她的肩膀奋力地摇晃:“你醒醒!辛秉逸!善君!善君!”
辛秉逸陡然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犹如濒死之人汲取生命般喘着。她的眼角滑下清泪,连忙抱住面前的穆宜华,浑身抖如筛子:“我不生,我不生……我没有生下他,我没有!我把他杀了的,我在肚子里杀了他的!他死了,他本身就是死的,他死了他就不是人啊!他不是人!我没有,我没有……”
穆宜华心疼得无以复加,一下又一下地捋着辛秉逸冰凉的脊背:“我知道,善君,我知道……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辛秉逸热泪滚滚而下,“可是他们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不接受我……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有错吗?安柔清河死了我就一定要死吗?他们说我无耻,说我委身金人,不配做王妃,不配做世子的母亲,说我脏,说我无气节大义,可为什么、为什么女人的贞洁要和气节与大义联系在一起?
“我只想活下去,我只想再见见我的爱人、族人和孩子一面,可他们见我却如同瘟疫一般。宜华,我是他们的家人啊,我也是宋人啊!我在金地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们不曾来问我一句冷暖,不曾来关心我难受与否,他们只知道我被人掳了去,糟践了身子,就肆意诟病污蔑非议我,就连……就连嬷嬷丫鬟小厮都不给我好眼色……
“他们要一个体面的、毫无瑕疵的殉国荣耀,要我的孩子干干净净地做世子保他们一世荣华富贵,而我的孩子本不应该有一个被金人玷污的母亲活在这个世上,他们就这样对我!他们一定无比希望我死在金国,死了,就是‘殉国大义’,活着就是妓.女.娼.妇!
“可是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这般决定我的命运!明明是那些人,那些人将我们当做物件儿一般拱手相送!明明是他们让我们落入这般境地!他们本该来救我们,救我,救太后贵妃安柔清河,可他们没有!明明也该是他们保家卫国,让大宋海晏河清!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到,临到了,却来怪罪我们不知检点,没有为贞洁而死,让他们受辱!
“可我们有什么能力呢?我们大宋的女子都能读书从仕从军吗?他们只要我们安分守己、柔顺乖巧、能歌善舞,成为一个一心只为取悦他们的人,到头来却要我们给他们赔罪!实在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辛秉逸几近癫狂,到最后不知道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大宋千千万万被送去当“两脚羊”的女子。
她泪流满面,伏在穆宜华的肩膀上痛哭流涕。
夜里闹出不小动静,客栈的人上来问候,穆宜华只说做了噩梦无大碍。
她给辛秉逸打水擦了脸,又安抚了她一会儿扶着她睡下。
辛秉逸还在身边抽抽搭搭,穆宜华一边轻拍着她的手臂一边道:“你没有错,那些被送去的女子也没有错。战争之下,错的都是那些发起战争的人,除此之外,都是受害者。我们本可以安居乐业,阖家团圆,可如今颠沛流离,国破家亡,那么多的男人女人死去、受辱……这都不是你的错,根本就不是……
“他们这样贬低你,不过就是为了成全他们心中狭窄而可悲的道德感。他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流离失所,对于战争的理解也不过就是纸上谈兵。但凡吃过苦的人,都会体谅你,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为那些人丢弃自己的性命,不值得。善君,真的不值得。”
“可我好难受,那些回忆永远在折磨我,我只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那些……”辛秉逸如鲠在喉,她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想回去了,我真的不想回去了……”
穆宜华愣了片刻,轻声问道:“可……殿下会找你。他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辛秉逸沉默良久,将自己缩进被子,声音沉闷而悲伤:“是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和孩子……我不该回去的,没有我他们会过得更好……能活着回来再见他一面,已经是上天对我的垂怜了……”
穆宜华看着被子鼓起来的小包,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和长青来杭州是来看正店行情的,过几天就要走了。你若是不愿意回府,我可以送你去襄阳……”
“我……我不去。”辛秉逸道,“我与殿下的缘分已尽,如今相忘江湖,总好过以后相看两厌。何况他……他或许自始至终都只是把我当做一个需要敬爱的妻子、王妃,他需要对我担负起责任,却难以给我一丁点儿情理之外的偏爱与肆意。穆娘子,他终究不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我……”
穆宜华想打断她,却又听她讲:“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他,也曾期盼他能像我爱他一般爱我,但那终究是奢望……我决定放过我自己,也放过他……就此别过吧。”
辛秉逸字里行间都是绝望,不难说穆宜华已经猜出了一些什么,可她没提,她只担心辛秉逸继续寻死。
夜色寂静,唯有微风飔飔,烛火摇晃,朦朦胧胧。
穆宜华悄然问出口:“你既不想回去,那愿不愿意跟我回明州?”
辛秉逸从被子中露出一点点眼睛,颇为震惊地瞧着穆宜华。
“我不想你死,但以你如今的样子,我怕我一走你就又要跳河去。我以前没有能力,救不了倩倩也救不了自己,但我现在至少可以救你。”穆宜华望着她,“人生很长,你我都才二十多岁,还没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跟我回明州,我,还有长青,春儿,很多很多人都会陪你好好活下去,你也会有新的人生新的生活,就像我一样。”
辛秉逸满眼的不可置信:“我……真的可以吗?”
穆宜华对着她笑道:“你可以。”
辛秉逸泪眼汪汪,灿若星火的烛光中,穆宜华朝她伸出手:“所以,跟我回家吧,好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