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大雪纷飞的汴京流言四起, 说是金人已经渡过黄河,边境近城的居民迁徙流离者不绝于道,连汴京城外的居民们都在朝廷的指挥下搬入城内, 以备后患。
无人在意谁家的儿郎要出门, 谁家的女儿愁困生, 即使是皇亲贵胄大家也不在乎。
百姓们只在乎自己的生死。
城里开始有人疯狂采购粮食木炭, 也有人争相去钱庄兑换交子,汴京许多钱庄因是在拿不出足额的金银只好闭门谢客。城中人心惶惶,翘首以盼朝廷正言。
十一月十九日,开封府贴出榜文,上书:前日渡河北兵, 系佘言溃兵,非金兵也, 已招安,全城内外居民,各仰归业。①
开封府门口人挤人,穆长青在最外围问了好几人才将事情的原委摸清楚。他飞奔回家, 顺便去店家那儿取一早定的米面油。
可店家却颇为为难地看着他,只拿出原先说定的一半。
“这……这怎么回事啊!我们银两可是给够了的,怎么就这么一点?”穆长青要跟店家理论。
店家连忙解释:“不是我们不给您, 是如今这米价油价一天一个样儿, 别人家都买这个价,我若是比他们便宜, 我这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穆长青气极了:“可我们买的是昨儿的价, 只是晚来取了而已!”
店家苦笑:“那我们把钱还给您吧。这东西啊, 您不要别人还要呢……”
穆长青一把将店家要来拎东西的手拍开:“谁说我不要了?!”
说罢,他一手米面一手油, 扛起来就往家走去。
穆长青如今力气大了不少,这些东西于他而言还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前提是无人争抢。
穆长青正走着,忽然耳边一阵风呼啸而过,他的左手被猛烈一抻,疼得发麻,低头一看,手上的米面袋子已经被人一把夺去。
他立马大喊着“抓贼啊”,一边提溜着油瓶跑着追去。
巡街的守卫听见动静连忙提枪同他一起追过去。小偷被堵在一个死胡同里,他衣不蔽体,在大雪中瑟瑟发抖。
“官爷,郎君,您就行行好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真的好几天了,我家里还有妻儿,他们也已经很久没吃饭了。您看您锦衣玉食的,放过我吧……好吗?求求您了……”那人跪在穆长青面前连连磕头,浑浊的眼珠子里尽是疲惫,眼泪也流不出来。
守卫们喝道:“若是每个人盗贼求饶,我们就能放过他,那汴京城还有太平吗!起来!把东西还给人家!”
“哎。”穆长青伸手一拦,他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人,将守卫们拉开,“算了算了,我看他也怪可怜的,左右我家也还有,这些就给他吧……”
守卫们劝道:“这位郎君,如今城中百姓哄抢粮食,物价节节高攀,您纵使家中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粮食能拿一点就是一点。”
穆长青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一时举棋不定,却听见巷子外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走来一器宇轩昂,身姿挺拔的将军。
穆长青不认识他。
“季将军。”守卫们抱拳。
“怎么了?”
“有个乞丐当街抢劫,抢的就是这位小郎君。”
季凭将穆长青上下打量一番,神色微妙。他垂下眼眸,又看向那人,挥挥手叫人将他手中的米面夺过塞回了穆长青的手里。
他眯眼觑着那人,冷声道:“带走。”
“不要,不要,我真的是逼不得已……是逼不得已啊……饶了我,饶了我吧……”那人嚎叫着,听得穆长青心惊。
他心中顿生愧疚,手中分明是他光明正大买来的东西,如今拿在手中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
季凭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穆小郎君,是不是?”
穆长青讶异:“正是在下,您是?”
“轻车都尉,季凭。”他拿过穆长青手中的油瓶,自顾自说道,“如今京中不大太平,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如今家中只有他和姐姐,让一个陌生外男进家门实属不妥,何况这个季凭很不好惹的样子,穆长青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季凭没有回答他,只是帮他提着东西,径直往穆府走去。
穆长青这次出门比以往时间都要长,穆宜华在角门左等右等才将他等回来。她的心瞬间放下,却又在看见他身后另外一个男人时悬了起来。
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张尚宫给的画卷一点儿不掺假,季凭和画像真的一模一样。
穆宜华有些戒备地盯着他。
季凭仿若丝毫未觉,走进角门,还提着油瓶便对穆宜华抱拳作揖:“穆娘子,在下轻车都尉季凭,方才在街上遇见穆小郎君被抢劫,便送他回家。”
穆宜华瞧了他一眼,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道了声万福:“多谢季将军。”
穆长青连忙跑到姐姐身前,将手中的米面递给穆宜华看:“姐姐,如今米面的价格真的是一日贵似一日,好多人都吃不起饭了。”
穆宜华神色一敛,轻叹一口气:“你先把东西给张嬷嬷吧。”
季凭也将油瓶给了穆长青,可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人家方才帮过自家弟弟,穆宜华也不好赶人家,挤出一个笑道:“季将军要留下来喝茶吗?”
寻常人家应该都是会拒绝的,但是季凭没有,他应下道了声谢,跟着穆长青就往后院走去。
如今的穆宜华已经不是曾经统管相府的大家闺秀了,他们府上侍从寥寥,门可罗雀。她与赵阔私奔的流言蜚语怕是也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大小角落,如此一来,更是无人愿意与他们来往——谁都不愿意去触天家的霉头。
唯有宁家等人还情愿私底下与他们偷偷来往,宽慰她,安抚她。
是以季凭这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还在主人家暗示后执意留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穆宜华心生恐惧与防备。
她仍旧记得季凭曾经要求娶她却被赵阔拦下的事情,这更加让她惶恐。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与赵阔没可能了,觉得自己无人可嫁了,便想来趁火打劫,逼迫自己嫁给他?
还是,看着他曾经求娶不到女子如今落魄至此,他心中畅快,巴不得到门前来看看,好体会一下大仇得报,耻辱昭雪的快感?
不管是哪一种,穆宜华都不愿意面对。可是季凭已经在亭中坐下了——他在等待主人给他沏茶。
穆宜华硬着头皮上前,还将穆长青叫来一同陪着。
季凭是个沉默的人,一个石子扔下去都溅不起几滴水花。
穆宜华有些如坐针毡,季凭的茶喝完了,他抬眼一直盯着穆宜华,显而易见是要她再续上。
穆宜华心中有些忿忿,但如今势单力薄,实在不能当着他的面动怒,只好忍下,笑着又给他沏了一盏茶。
接二连三,季凭都快将茶壶里的水喝干净了。
穆宜华终于得了理由离开,却被季凭叫住:“穆小郎君,水喝完了。”
穆宜华登时火气就上来了,就算他曾有助于穆长青,但在人家府上,但凡有点礼数的人又哪会这般使唤主人家。他分明就是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穆宜华咬了咬腮边的肉,冷着脸没说话。
穆长青不明所以,只见穆宜华示意他离开这才起身走掉。
季凭见亭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下子松懈下来,心思也有些藏不住了。
“穆府如今人真的少了好多。”他自顾自地起了个头,看着穆宜华的眼色。
穆宜华没瞧他,闷声回答“嗯”。
“穆娘子,近日可还好?”
穆宜华冷笑:“季将军想问的是什么事还好?是家中粮食可够吃?还是家中银钱够使唤?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长串话听下来,季凭有点惊讶,这和传言中温文尔雅的穆宜华不一样。
她好泼辣。
此情此景,季凭只有这一个想法——他更喜欢了。
情难自禁,自幼行伍的经历又让他极少接触女子,耿直的他竟是突然就上手握住了穆宜华的手腕:“穆娘子,我……”
“你做什么!”穆宜华立即跳了起来,却还是挣不开季凭手上的力道。
他捏得她好疼。
“季将军,我穆家如今虽是落魄了,但好歹还是贞献公后人,您就如此胆大妄为吗?”穆宜华大喊,“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我非亲非故,你在我家逗留如此之久,到底是何居心!”
季凭被这话烫得耳朵疼,一下子松开手:“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穆宜华质问,她亮出手腕,上头有一圈红印子,“那这是什么?季将军大好前途,难不成要断送在这儿?”
穆宜华心“砰砰”跳着,她不熟悉季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直傻还是淫亵,就想着激起他的理智与良心,将人赶出去。
“季将军,您如今对我如此,是觉得我穆宜华就该平白惹人糟践吗?是因为那些里流言蜚语,您就觉得我是可以被轻薄的,是吗?”
“我……我……”季凭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场就把自己的手砍下来。他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季将军请回吧。”穆宜华下了逐客令。
季凭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手头仿佛还留有穆宜华手腕细嫩的触感。他不敢去细想,低着头径直离开。
穆长青沏完茶回来,只看见季凭离去的身影。他上前询问,穆宜华给他看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红印子,又道明原委,穆长青一个暴起,破口大骂“肏他大爷”,直要追出去打人,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住。
“你打得过他吗?”穆宜华反问,“打不过就不要逞强,如今不是我们能够豪横的时候了,谨言慎行才是上上策。”
穆长青紧握的拳头不甘地松开,他气得快哭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曾承诺要保护好姐姐,如今却还是做不到。
没有官职,没有功名,他除了一个什么狗屁衙内的头衔,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气他自己,甚至都觉得自己无颜待在家中,待在姐姐面前。
他咬着牙跑出门去,穆宜华在后头大喊他的名字,他却是头也不回。
长街漫漫,穆长青行无头绪,他想去找季凭讨个说法,却不得不面对自己势单力薄的现实;他又想着,不如自己去谋个差事吧,可如今他们穆家声名狼藉,自己除了读过几年书,其实什么都不会。
他忽然发现,离开父亲,离开姐姐,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穆长青懊恼地靠着墙坐在汴京城的雪地里。他捂着脸,不想让过路行人看见自己现在窘态。
忽然,好像有谁走到了他的身边蹲下来。
他睁眼一瞧,竟是左衷忻。
左衷忻向他伸出手,一双温和的眸子微眯着看他,嘴角笑意浅浅,问道:“穆小郎君,需要帮忙吗?”
第 82 章
如今的穆长青见了左衷忻真就是如同见了亲人一般。他起身一把抱住他, 一边喊道“左郎君”一边隐忍不住眼泪呜呜地哭了出来。
左衷忻惊讶,心中也有些隐隐的担忧。他一早便听闻了城中有关襄王与相府千金私奔失败的流言,震惊于二人的勇敢与决绝。本来他们若是逃出去了, 左衷忻自我安慰是缘尽至此, 那这一生也能如此过去。
可他们没有。
这不得不让他觉得命运便是如此。且不说赵阔根本放不下汴京的一切, 穆宜华也不是个不顾亲眷的荒唐人, 就算他们一时脑热真的跑了,日后也难保太平。
左衷忻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他们若是相爱,他也愿意祝福,可如今这情景在他看来,即使二人皆是无奈, 他还是觉得错在赵阔。
为只为穆宜华的是女子,而这世间对女子有多苛刻, 他是知道的。
若是他真为了穆宜华好,他不该贪恋情爱而让她遭受非议,也不该火烧浇油带着她私奔,更不该在自己没有能力的时候做出一无是处的承诺, 到头来惹得她空欢喜一场,徒留遗憾与惆怅。
如今的穆宜华,皇亲贵胄不待见, 平民百姓也不待见, 只觉得她言行不端,狐媚魇道。曾经喜爱嬉笑玩闹、朝气蓬勃的穆宜华一去不复返, 只能整日待在家中, 偏安一隅, 仿若汴京城从没有过一个穆娘子。
左衷忻甚至有点开始恨赵阔。
如果赵阔没有能力护她周全,那就应该让他来。
左衷忻将穆长青带到路边的店铺点了一壶茶, 几样点心,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
穆长青还意犹未尽,含着满嘴的点心说道:“真是气死我了!左郎君,我本以为那个姓季的是个好人,没想到竟是个好色之徒!”
左衷忻笑着又给他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慢慢吃,慢慢说,我方才已经遣人去穆府报过信了,我们不急。穆小郎君方才说的那个季凭,可是轻车都尉季凭?”
穆长青想了想,点头:“对!就是他!我看他长得周正,心思竟然那么不正!”
左衷忻浅笑,吹了吹热茶微抿一口,好似不经意地提起了某件事:“你知不知道……季凭曾经想向你姐姐求亲?”
穆长青还真是闻所未闻:“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仅如此,当初张尚宫送到你姐姐面前让她挑选郎君的名册上,也有他。”
穆长青越想越不对劲,忽然后怕起来:“那……那他该不会是看我们家现在落魄了,无人庇佑了,故意上门来抢我姐姐,好让她屈从的吧?”
左衷忻放下茶盏,看着穆长青,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此人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多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穆长青听他这么讲,越想越不对劲,一拍桌子便说道:“我绝对不会让他再接近姐姐一步,他要是再来,我就把他赶出去!管他什么轻车都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如今都这样了,还怕他不成?”
穆长青这一长段的话说得那叫一个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左衷忻看着他笑,轻啜着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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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凭果真是又来了,道只道行伍之人不懂男女情.事,猜不透姑娘家的心事。
自上次被穆宜华从家里赶出去后,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失眠了整整三夜才想出来结果。
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把心思说明,才会让穆宜华觉得自己是孟浪之徒,只是好色才去接近的她,可分明不是。他相信只要自己充分地表达相求娶她的心思,她就一定能明白自己是真心的。
想罢,第二日他便上街找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媒婆,置办好了聘礼,浩浩荡荡地让人扛到了穆府门口。
季凭以为这次的结局定然会跟之前不同。
确实不同了,但却没有变得更好。
穆长青兑现了他的誓言,他真的从家中拿出了“武器”——一大根擀面杖,恶狠狠地挡在穆宜华面前和季凭对峙:“你又来做什么!”
穆宜华也被季凭的阵仗吓到了。她以为季凭即使孟浪,但也不至于荒唐到强抢良家女的地步,何况自己还曾是官宦家眷。可今日一见,她还真是霸道至此。
穆宜华心中害怕又屈辱,被怠慢和轻视的感觉让她气得身体不住的发抖。她强逼着自己忍住,上前几步,寒霜一般的眼睛盯着季凭问道:“季将军……您这是打算强逼我吗?若是我今日不愿意,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把我扛了去?”
话末,穆宜华已有了一些哭腔,她眼眶泛红,却是没有一滴眼泪。
季凭口拙,他急于解释,脸庞被涨得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穆娘子……我是真心想要求娶您,我是来告诉您我的诚心的。”
“那怎么,你有诚心我就一定要接受,你想要求娶,你就可以一声不响,直接闯到人家家里来,把聘礼一放心就逼人回答同意的?”
“我,我没有……”
“你还没有?”穆宜华简直要被气哭了,“那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这个媒婆又是什么意思?只是摆设吗?季将军,你我素昧平生,在此之前我都未曾见过你,你为何要这样?”
“我们不是素昧平生,我……我见过你的……”
“可我没见过你!”穆宜华险些喊叫出来,她不想在季凭面前脆弱,或者说,自从她和赵阔分开后,她不想让任何人觉得她是脆弱的,是好欺负的。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不管她和赵阔结果如何,她穆宜华都能在这世间好好活着。
穆宜华强忍着眼泪,指了指府门:“季将军,趁还有些体面,请您离开吧。”
“我……”
“走!”穆宜华的眼中是不容辩驳。
季凭还在犹豫,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觉得他可以改。
穆长青却不给他机会,几步上前就拎起东西往府外扔,边扔边喊:“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把东西给你扔光!我们早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丢脸,季将军你可是还要在朝廷当值的,你若是不怕,那我也无所谓了!”
季凭这下是真的得走了。他神色颓败地走出领着人和东西走出穆府,还回头望了一眼穆宜华。可穆宜华确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
穆宜华变得更加郁郁寡欢,有时一天都不出闺房一步。
穆长青忧心忡忡,他知道姐姐已经被皇家和三哥伤透了心,只想封闭着自己,可这根本不是办法。今天走了季凭,要是以后来个鸭凭、鹅凭什么的,难不成见一个赶一个?
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穆长青抓耳挠腮。
这京中,与他们最好的便是宁家。父亲去世也罢,穆宜华陷于流言也罢,他们仍旧接济宽慰,不曾背弃。如今他们是皇室的亲家,太后嫡亲女儿的婆家,安柔帝姬也怀有身孕,风光无限,穆长青做不出来此时明目张胆去找他们的事情。
他只想到了一人,就是那个人。
穆长青来到左衷忻家中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扣错了门。看这满院子的蔬菜水果还有乱叫乱飞的鸡鸭,谁会相信这是一个当朝御史的宅子?
左衷忻对穆长青的造访有些惊讶,他看见穆长青惊讶的神情却没有尴尬不自在,只是笑着将他拉进屋,倒了杯热茶给他,询问来由。
穆长青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这……这……”
左衷忻笑看着他,没有怪罪他的唐突,只是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和雪子,放下用襻膊束起来的衣袖,坦然自在地说道:“习惯了,以前在乡里吃百家饭长大,谁家农忙我都会去帮忙,一直到现在还是闲不下来。虽不像个朝廷命官,但也还好,至少不是孔夫子笔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
穆长青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挠着头道歉。
左衷忻也不在意:“我的出身,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刻意隐瞒反倒容易惹人嫌恶,自己也不自在,何不如做回自己,自得其乐。”
此话不假,穆长青心底油然而生的艳羡与钦佩,与他畅谈一会儿便觉得心胸舒畅,郁结消散,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与来意。
“左郎君,你以后……可以多去我们家走走吗?”穆长青说得直截了当,他觉得他没有必要在左衷忻面前装模作样的。
可左衷忻听见这话,斟茶的手却是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他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是这样的,那个季凭又来我们家了。”
左衷忻蹙了蹙眉,眸色深了一分。他这九曲回肠还真是没想到那个憨直的将军会有这一出。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几个字:“贼心不死。”
“是说啊,我把人赶出去了,但是赶走一个难保以后不会来第二个。这一个我能对付,但是日后若是上门来欺侮挑衅的人多了,那我……我一个男子当然是无所谓的,可我还有我姐姐呢,我姐姐尚待字闺中,让她情何以堪?”
左衷忻抬眼询问:“那你让我去……”
“帮我们涨涨士气!”穆长青握着拳头,说得壮阔激烈,“让他们知道我们家里还有人呢!不是他们好欺负的!”
这话说完,左衷忻良久没有说话,低着头在沉思着什么。
穆长青看他这神情,以为他不愿意,一腔热情瞬间被扑灭。他本以为左衷忻跟那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人是不一样的,父亲曾经对他好,他曾经也对他们好,所以他理所应当得觉得左郎君现在肯定也是愿意帮自己的。
可他好像把人心想得太好了。追名逐利,人之本性,可能谁都不能例外。
曾经的他们是宰相府邸,左衷忻帮他们是不言而喻的;如今他们变成了被人遗忘的贞献公子嗣,他不帮他们,也是情理之中的。
穆长青这样想着虽伤透了心,却也不想让左衷忻为难,刚想开口,竟是被左衷忻打断了。
他道:“我是外男,我怕给你们带来麻烦。”
穆长青愣了半晌,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左郎君您的人品我们还不知道吗?若您品行不端,这世间就没有圣人了!”
马屁拍到马肚子上,左衷忻失笑,他像个兄长一般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回去问你姐姐吧,这事情得她说了才算。”
穆长青信心满满:“她肯定同意!”
左衷忻摇头:“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她定不会同意。你姐姐为人坚韧自强,能自己做的事绝不求于他人,此其一;你姐姐与襄王殿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方才停歇,她如今心中敏感脆弱,断是不愿意让人看出来的,此其二;你姐姐先前如此决绝地拒绝季凭,一是因为不喜二则是襄王殿下带给她的苦痛太重太深,她只能封闭自我保护自己,此其三。若是我如今赫然闯入你们家中,她非但不会安心,还会更加惶恐,你若是为你姐姐好,我们万不可匆忙行事。”
穆长青听得一愣一愣的,却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左衷忻浅笑着,遥遥一指屋外的瓜果蔬菜:“汴京大雪菜肴难得,穆小郎君,不如带一些走吧。”
第 83 章
穆长青当真是不客气的, 左衷忻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头几次还是用菜篮子拎回来的,到后面竟是提议用推车装回家, 被穆宜华听见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穆宜华说教:“左郎君让你去拿那是客气, 你怎么就当了真?”
穆长青挠着脑袋, 有些委屈:“没有啊……左郎君是真的乐意让我拿, 我早就把左郎君当自家人了,自家人哪那么讲究?难不成姐姐你去宁家,阿南姐姐给你东西,你还扭扭捏捏地不要?”
“这能一样吗?”穆宜华啐道。
“怎么不一样?一模一样,再说了, 左郎君他种了好多,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坏了那才叫可惜呢。他家里也没什么人,就几个仆役和做饭婆婆,怪冷清的。我拿了他东西,请他上门吃饭, 合情合理,他也不会拒绝,我们都热闹, 不是很好?”
穆宜华哪知道穆长青打的小算盘, 只觉得他一番话讲得没头没尾,还是不同意。
穆长青沉默地看着穆宜华, 深感姐姐果然不是好对付的, 眼珠子一转, 想了另一套说辞。他脸色忽然镇定下来,颇为郑重严肃地走到穆宜华面前说道:“姐姐, 我现在长大了,我真不是在闹着玩儿。你看,我们家今年庄子收成本就不好,我们不仅要给自己留下,还要给那些佃农和遣散的仆从们,府里虽然还有余粮,但如今满城人心惶惶,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谁都不知道金人到底什么时候会真的打下来,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我们也要给自己留后路啊。如今皇家是肯定不会管我们了,我们也不能不管自己啊。”
穆长青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说得穆宜华也有些心虚愧疚。
她道:“那你也不能把人家家里搬空吧?我们要活命,难倒左郎君就不用活命了?”
穆长青笑着凑到穆宜华身边:“左郎君心地善良。”
“你就是欺负他心地善良。”穆宜华怨道。
“姐姐我哪有!”穆长青委屈辩驳。
穆宜华望着园子里他背来的蔬菜,长叹一口气:“我们得谢谢人家。偌大的汴京城,左郎君也没有什么故交亲戚,若是他不嫌弃,你便多请他来家里坐坐吧。”
穆长青将这个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左衷忻,他还笑道:“姐姐还说我欺负左郎君你呢,左郎君那么聪明,我哪敢啊。”
左衷忻闻言心头一紧,佯作不经意地问道:“哦……那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你在汴京举目无亲,就把我们当自家人呗。”
穆宜华何曾会说这样的话,前半句可能是她讲的,但是后半句一听便知是穆长青胡诌。
左衷忻失笑,也不拆穿,只是又问道:“你姐姐近几日如何?”
“好多了,一直拿着你送她的日文书看呢。我姐姐学什么都快,现在都能说几句了。”
左衷忻闻言,停下手上帮穆长青捆菜的动作,有些讶异也想要再确认一遍:“真的?”
“那是自然。”穆长青说得万分骄傲,“左郎君你今日要不就去我家吃饭吧。我姐姐看我又搬那么多东西回去,又该说我了。你若是跟我一起回去,还能帮我躲过一劫呢。”
还没等左衷忻答应,左宅的门扉被叩响。
穆长青一边喊着“谁呀”,一边去开门,见来人是穆宜华和春儿。先是一惊,忙又是担忧,连忙把她拉进院子,埋怨:“这天寒地冻的,姐姐你怎么来了?”
一身雪白狐裘几乎要与天地融为一色,兜帽下是一张清丽俊秀的面孔,穆宜华的两颊被北风吹得有些泛红,眼睛却是更加晶莹。她拢着喜上桃梢的暖炉,一步步从雪地中走来。
左衷忻将自己满是尘土的双手收进袖中,立在檐下与她遥遥相望。
穆宜华抬眼看见他,雪落在她的眼睫,她朝他微微一笑:“叨扰了,左郎君。”
左衷忻只觉得雪落天地无声,唯见一树梨花悄然盛开。
“穆娘子请。”他抬手相让,将她请进暖屋。
穆长青惊讶于姐姐愿意出门,连忙将她引到案边坐下,见左衷忻转进里屋,便径自给姐姐沏了杯茶:“姐姐,左郎君家的茶和别处的不一样,酸酸甜甜的,像果汁呢。”
穆宜华接过轻啜一口,一股暖流流经肺腑驱散寒冷。左衷忻从里屋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三人分坐堂中,观雪饮茶,四下寥落却静谧闲适。
“左郎君这里可真安静……”
左衷忻为她又添了一盏茶,笑道:“无人问津之地,自然安静。”
“如此寂寥,左郎君真的待得住?”穆宜华望着院内茫茫落雪,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他。
如今的相府实在是太冷清了。穆宜华曾也想过要做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圣人,可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她承认了,她就是个俗人罢了。
曾经宾客盈门,如今却愁云惨淡,人人口诛笔伐,她到底该怎么活下去……
左衷忻望着她满面愁容,放下手中的茶盏,顺着穆宜华目光的方向指了指檐下的燕巢:“穆娘子,知道这燕子何时筑巢,何时回巢吗?”
穆宜华有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那穆娘子知道这院中的梅花何日何时会开吗?”
穆宜华还是摇头。
“《文子·自然》中有言: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宏大如宇宙,穆娘子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穆宜华思忖了一番,还是不知。
左衷忻看着她茫然的神情,笑了:“穆娘子,不仅是你,这世间有很多人不曾留意或者说不曾在意宇宙是什么,燕子什么时候回来,梅花什么时候开。世间浮浮众生,只为自己疲于奔命,他人之事,不过是兴起一听,随口一言,时间久了就是过眼云烟。您如今觉得难熬,难过的不是他人那关,而是你自己那关。
“人生并不是不能犯错,也没有谁的人生一帆风水,皆大欢喜。被人厌恶、被人轻贱、被人鄙夷了又如何,又有何不敢被人厌恶、轻贱、鄙夷。人生在世好恶参半,你如今要做的,就是过得越来越好,才能气死那些人。”
穆宜华闻言失笑,左衷忻又道:“何况如今朝廷忙于金人之事,那群贬损穆家的言官也没有精力再继续了。若说以后还有什么动静传到你的耳朵里,你就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能奈我何?是把我穆家的府邸拆了,还是把我们姐弟俩都驱逐出京?他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太后娘娘也早想将此事揭过,那群人不过就是过过嘴瘾。只要没有给穆家带去真正的伤害,那就是无用功。”
“没错!”穆长青听了也是豁然开朗,他拍案而起,大喊道,“要是以后还有人说三道四的,我就骂他们!反正他们已经把我们骂得那么难听了,还不如坐实了!哼!耍赖就是无敌的!我……我要骂他们跳梁小丑,鸡犬升天,獐头鼠目,五鬼闹判!”
穆长青满面通红,觉得畅快淋漓,忙拉着穆宜华也一起喊:“姐姐,骂完真的好舒服。史书工笔自有评判,是朝廷有眼无珠,荒诞不经,是他们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又何必要责怪在自己身上!”
穆宜华好似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郁结于心的浊气就堵在喉咙眼,憋得她近乎窒息。她喘着浓烈的气息,颤抖着手捂住眼睛,声音从喉底挤压出来:“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错!这群……胆小如鼠,见利忘义的人!是他们害得我父亲命丧北地,是他们害得三哥无法实现抱负,是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是他们! ”
她哀戚戚地哭出来,好似雨水洗刷着身体里的污浊,将所有腐败损毁的一切统统从体内抽出,换来一个全新的她。
她的眼泪好似没有尽头,而左衷忻也没有打断她。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适时地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在穆宜华心里,左衷忻一直都是一个很奇妙的人。许是他的身世,他的经历造就了这样一个洞若观火的性子。一句不经意的点拨,一本不经意找到的书,都能让她展开心扉,如释重负。
穆宜华发泄完才后悔,虽说与左衷忻已认识两载,但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还是头一次。她将自己的脸擦干净,有些不敢面对他。
左衷忻却好似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替她拿来了油纸伞:“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吧。”
穆宜华连忙起身,叫春儿把冬衣拿上来:“方才让左郎君见笑了。这些是我私藏的上好料子,做了几件冬衣,左郎君收下吧。本意也是来向您道谢的,不承想还闹了这么一出。”
左衷忻也没有推辞,接过冬衣道了声谢便放到了屋里去。他叫来几个健壮的仆从将一车子的蔬菜拉到穆府角门,春儿随行。
三人则是信步闲游回家。
雪小了很多,变得更加轻盈稀疏,像柳絮在半空腾飞。左衷忻撑开伞,斜斜地顶在穆宜华头上,他偏头为她打开门,轻声道:“留心脚下。”
穆宜华颔首道谢,款步走出角门。白雪厚积,踩上去“吱呀吱呀”响,颇有几分意趣,天光自云间泄露,洒下满地金辉,穆宜华仰头望去,几束柔软灿烂的光半明半暗地照在她明艳的脸上。
街上行人匆匆,可他们却不甚急切,一路走一路闲聊,是难得的轻快。
季凭从长街的另一头带着一队人人马巡逻而来,穆宜华正分神看向街边热气腾腾的包子出炉,穆长青吵着要吃。
穆宜华无奈掏钱要买,却被左衷忻抢先一步,给两姐弟各买了一份。
季凭瞧见街边三人,直愣愣地盯着。
穆宜华回身要走,脚下却不小心一滑,左衷忻连忙托住她的手臂:“小心。”
穆宜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头失笑。
穆长青已经忙不迭地吃了起来,看见姐姐差点摔跤,长臂一伸就将她架住:“姐姐有我!别怕!”
穆宜华哭笑不得,一人撑着伞,一人架着她,三人并排在街边鹅行鸭步。
季凭知道站在穆宜华身旁的是左衷忻,他看着他给她撑伞,低头语言,几人笑语宴宴,相携远去。
他攥了攥佩剑,眼眸低垂,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
待到他们走远几步,左衷忻缓缓侧目回头。街边的队伍已经离去,也没有一个男人怔怔地站在街边看着他们。
“左郎君,看什么呢?”穆宜华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
左衷忻将伞微微偏斜挡住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大雪初霁,好景难辜负罢了。”
第 84 章
穆府的角门被叩响时, 左衷忻与穆家姐弟二人正在用午膳。春儿匆匆来报,说是赵阔就等在门外,说什么都不肯走就要见穆宜华最后一面。
筷子“啷当”一声掉在桌上, 穆宜华陡然回神, 笑着掩去自己的窘态, 想说什么话揭过去, 可却是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
穆长青看出姐姐的为难,立即起身道:“我去。”
“回来。”穆宜华喊道,“谁都不要去,就让他一个人呆在那儿吧。”
她神色怔怔, 似有动摇犹疑,却仍旧重新拿起筷子端起碗吃了起来, 可终究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一碗饭,她到最后还是没有吃完。
众人都没有在询问穆宜华的意见,只是各做各的事。左衷忻在罗汉榻旁看着公文, 穆长青则是边看书边时不时地抬头瞧一眼穆宜华。
他用书挡着脸,凑过去问左衷忻:“左郎君,你说我姐姐会出去见三哥吗?”
左衷忻看公文的眼睛半天没有挪移, 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倏地又掩下眼眸:“你觉得呢?”
穆长青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姐姐想去, 但是她又不能去。所以一直站在门边呢, 就像等春儿来报三哥的消息。若是三哥走了倒还好, 若是真没走……我觉得姐姐很难不动摇。”
左衷忻不经意地拿起茶盏啜了一口:“真的?”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虽说经此一遭,我不希望姐姐再执迷不悟, 但人非圣贤,不,就算是圣贤也是有七情六欲的,知道该怎么做是一回事,但是到底会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左衷忻没有说话,他从公文中抬眼瞧了瞧穆宜华倚在门框边上的背影,细细思忖了一番,撂下公文走了过去。
春儿来报,赵阔果然还等在门外。
穆宜华心头一颤,她望着汴京的天色,忽然喃喃自语:“这天儿……是不是太冷了?三哥,会很冷罢……”
左衷忻听见,走到她身边,平静开口:“襄王殿下年轻气盛,戎马倥偬行伍之人不惧寒冷,穆娘子不必担心。”
穆宜华冷不丁听见左衷忻这样讲,略带些失落又明白地“哦”了一声。
她的目光还望着后院的角门,左衷忻看着她,忽然道:“穆娘子想去见襄王殿下吗?”
穆宜华眼神一动,她转头盯着左衷忻,无助又无措,好似在寻求答案:“我应该见他吗……”
“若你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就去见他;若你想断了他的念想,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
这四个字犹如千斤巨石一般一下一下砸进她的心里,穆宜华心中波澜起伏,心绪难平。
“他要带着辛娘子去封地了……”
“没错。”
“等过了国丧,他们就成亲了。”
“对。”
“他的封地离汴京那么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左衷忻没有回答她,但是答案不言而喻。
穆宜华双目无光,她紧紧地攥着双手,深深呼吸,将冰雪的冷冽吸入肺腑以清醒头脑。
是了,不如不见,不如不见啊。
“春儿。”穆宜华仿若是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她下定了决心,“你去回了襄王殿下吧,就说香囊……香囊已毁,誓约不在,不必挂念。”
穆宜华牢牢地攀着门框,强忍着眼泪,似是用尽了全力才说出这几个字。
“若是他,他仍旧执着……便传信齐千吧,我不会再见他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告诉他,我祝他前尘不计,前途坦荡,婚姻美满,子孙满堂。”
春儿领了命却不敢直接去角门见赵阔,张嬷嬷看出她的忧虑,便说直接给齐千传信,等齐千到了再说与他听也不迟,届时他若不认,也有人拦他。
春儿愁苦,问这样是否是对的。
张嬷嬷绷着脸啐道:“他贵为皇子,婚事本不由自己做主。他是无法无天惯了,可我们姑娘呢?被他害的身败名裂,如今还要过这样的苦日子,若不是左郎君和宁家心善,真不知道我们姑娘公子还要遭怎样的罪。他还有脸来?我呸!也是我如今年纪大了,若是再年轻个十几岁,我都不会去告诉姑娘他来了,早就拿着扫把把他打出去了。”
春儿也是年轻,听着张嬷嬷这话便连忙照办。她掐算着时辰,心有戚戚焉地走到角门。
雪淋满头,赵阔的眼睫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他消瘦了许多,远远一瞧犹如一颗清冷孤松挺立,眼下乌青,胡子拉碴,整个人颓败又凄楚。他依旧站立着,像一座石碑,千年万年地立在门前。
角门被打开,他连忙迎上前,看见春儿,僵硬的脸颊瞬间绽开笑容:“春儿姑娘,阿兆……阿兆她……”
赵阔往后头瞧瞧,没有人,只有春儿一个。他的心沉到谷底,却还是自欺欺人:“她……她是不是怕冷?我记得她最怕冷了,是不是午觉刚起,还在穿衣裳?没关系我可以等她,你去告诉她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她,等她来见我。”
春儿实在是不忍心,咬牙说出口:“襄王殿下,我们大姑娘不会来了。”
赵阔神思一晃,他怔愣片刻,良久才说出话来:“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殿下,我们大姑娘说了,香囊已毁,誓约不再,您该释怀了。”
“释怀!?”赵阔的声音陡然变大,他笑了,“释怀?叫我怎么释……”
“殿下还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张嬷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直接走到门前与他对峙,她神色凌厉,毫不畏惧,“殿下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再来我们府上,那可真是要两头都辜负了。殿下是个明事理的,凡事也都要讲究个规矩圆法,殿下大可静下心来想想,您如今的身份再来我们府上合不合适?”
赵阔被张嬷嬷冲得不言以对,他神色凄怆,半晌没有说话。
张嬷嬷气还没处够,继续说道:“那香囊还是您叫人送来的呢,如今又惺惺作态给谁看?殿下饱读诗书,自是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的,别深情的名头也要,忠孝的名头也要,到时候两边不讨好,您这戏不就白做了?”
“我没有……香囊,香囊是张……”赵阔欲辩无言,被张嬷嬷硬生生截断。
“殿下,老奴托大,听老奴一句劝,各自放手,各生欢喜,给彼此留点脸面留条退路,日后才好相见啊。不过日后您若是不愿见我们家姑娘了,那也是大喜事。老奴也就在这儿给姑娘带话了,祝您前途似锦,子孙满堂。”
“子孙满堂?”那一瞬间,好像有一把钩子顿时将赵阔的三魂七魄尽数勾走,只留了个躯壳在人间,“她祝我子孙满堂?”
张嬷嬷盯着他,看见他身后拼命跑来的齐千又添了把柴:“对,恭祝您与辛娘子举案齐眉,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赵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听完这句话后像个脱线木偶一般定住,他咬牙重复:“她,当真要祝我子孙满堂……”
绝望、不甘、难以置信、不可接受,赵阔内心煎熬痛苦,五味杂陈。他根本不相信穆宜华是心甘情愿说出这话的,可就算是违心的话,她如今除了能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就像他,他如今只能来找她,就算她出来见他了又能如何呢?他们又能如何呢?
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自己的弱小无能,成全不了自己也护佑不了他人。
齐千跑上前一把从身后抱住赵阔,连连喊道:“殿下,您不要冲动啊!您真的不要冲动啊!此事若是又闹大了,太后皇上枢密使王爷那边都不好交代啊!”
齐千一连搬出几尊大佛,“咚咚”地砸在他面前,赵阔只感到灭顶的无力。他开始嘲笑自己的鲁莽与荒唐,脑子一热,教唆着阿兆私奔,又脑子一热跑来穆府门前大吵大闹。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亲王,他这样的男人?
赵阔挣开齐千的束缚,把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生怕他有什么动作。可赵阔没有冲进门去,也没有再吵嚷。
他扶着门框,抬起头朝院内深深地望去。
可那里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好似在他的心上划上凌迟的最后一刀。
“殿下,我们回去吧……我们,我们不要再给穆娘子他们添麻烦了。”齐千牢牢地扯着他的胳膊,生怕他哪根筋搭错又冲了出去。
赵阔没有说话,他颓然地放下攥在门框上的手,木讷呆滞地缓缓转身。
这一去,怕是永别了。
这样的想法,不论是赵阔还是穆宜华都自心底觉得无比哀痛。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去年春三月重逢,还说着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语,不过短短两载,竟是走到了老死不复相见的田地。
他们苦寻因果,却也只能归结于世事无常四字了。
穆宜华静心听着后院的动静,却只剩下北风呼号,凄凄惨惨。
“他……走了?”穆宜华颤抖着双唇,不敢多言语,唯恐惹伤心。
左衷忻收回目光看向她,淡淡垂眸;“嗯,走了。”
许是一瞬间的释然与解脱,穆宜华顿时泪流满面,四肢疲弱无力,紧紧地攀着门框才让自己勉强支撑住。
穆长青里忙上前从左衷忻手中接过穆宜华,想安慰却说不出口。
“走了,走了便好……汴京这座伤心城,我也是不想呆了。”
第 85 章
十二月的汴京, 不仅充斥着物价飞涨的消息,还有边关节节败退的战报。城中人心惶惶,翘首以盼捷报。终于, 河北制置使率军大战金人大胜, 阻挡了他们南下的脚步。
冬日寒冷, 又要筹备过年, 穆宜华让穆长青上街买炭火。穆长青怀揣着银子提了比前一日少了整整一半的炭火回家。忽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奔至开封府外张贴皇榜。他连忙挤上前探看,只见上头写着“金人游骑已及郊畿”。
在场之人阅之无不惊惧,转身奔走相告。
穆长青看清也连忙转身跑回家,大喊着告诉穆宜华这个消息。
穆宜华闻之也是震惊:“先前不是挡在了河北吗,怎么一下子就到京郊了?”
“金人兵分两路, 一路被挡在了河北,一路绕道直奔汴京……”
穆宜华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只是没想到会来到这样快。从金国到汴京,这只见有多少城池,有多少将令军队,可他们竟然都抵挡不了金人, 还是说……根本就没有抵挡。
穆宜华心惊胆战,连忙连张嬷嬷清点府中粮食、炭火、衣料,看到底能够支撑几日, 又将府中健壮年轻的小厮们叫出来交给穆长青管理, 一人一样长棍木盾,组队排班, 十二时辰不间断巡逻视察。
穆宜华还想将府上值钱的玩意儿统统卖了, 可她面对着这一仓库的字画摆件, 头一次觉得懊悔——眼下这个时节,还有谁要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她让春儿把藏品饰品上的金银尽数抠下来熔成一颗颗小珠, 小型玉件也都包裹齐整放好,等到那万不得已时刻。除了人,她能带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纵有广厦千万间,金银千万两,到头来仍旧是空一场。
果然,没过几日,全城戒严,素来以夜市著称的大宋国都汴京,第一次向他的臣民们展示了自己的冷肃与脆弱。
夜间不得上街游荡,否则以奸细处理。
日间除购买粮食炭火等必需品外不得随意走动,否则以扰乱民心处理。
不得茶馆说书,不得酒馆作乐,不得造谣传谣,若有犯者,斩立决。
大宋的百姓何时见过如此严苛的律条,但凡闻者无不战战兢兢,瑟缩着躲避过路的士兵或是直接回到家中关起门绝不出门。
戒严当日,穆宜华将府上所有人叫到屋中,除却穆氏姐弟,张嬷嬷,春儿,共有嬷嬷二人,丫鬟二人,小厮七人,厨娘一人,整十六人。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穆宜华还记得自己返京那时穆府人口何等兴旺,何等风光,如今也是随着北风吹得四散零落了。
“事到如今,我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穆宜华神情严肃,双眸好似蒙着一层薄霜,“金人南下,怕是不日便到汴京城外,如今全城戒严,除朝廷人员外不得随意走动,可见事态已到了不可逆转回还之地。穆府蒙难,承蒙诸位不弃,在下感恩戴德。不说虚话,我如今需要你们,穆府也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有人有地方庇护你们。穆府如今是无权势,但到底还有家底还有这宅子,若是诸位不嫌弃,可将家中妻儿老小一并接近穆府居住。你们放心,只要有我们姐弟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你们饿着,只要我们有炭火也就对不会让你们冻着。多事之秋,还请诸位齐心协力,共护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中虚得很,但面上仍旧强撑:“若是你们当中想走的,今日也可以从我这儿拿走这个月的例银,我们好聚好散。”
话音落下,忽然有个小丫鬟出声喊道:“奴婢愿意跟着大姑娘。”
一声既出,便有更多的声音跟随她:“我们都愿意跟着大姑娘!”
穆宜华听见这话,心中的重担卸下,她松开汗湿的手,面上挂上笑容:“好,从今后,我们便是同气连枝,不得背叛。”
夜间左衷忻来了穆府一趟,这些时日他很少与穆家通信来往,朝中事务紧急,他也只是偶有传信以报平安。
他来时夹着风雪,张嬷嬷替他倒了一杯姜茶才缓过劲来。
穆宜华赶忙梳洗起身去前堂,只见左衷忻发丝微乱,面颊冻红,一双眼眸清亮却是盛满了疲惫与严肃。
穆宜华只觉不妙。
左衷忻询问近况,穆宜华照实说了。他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对,就是要这个样子。如今虽全城戒严,但难保不会有人趁乱行凶,你一定要将府内的人心收齐,同气连枝,同仇敌忾,这样才安全。”
“如今外头怎样了?金人……金人真的要来了吗?”
左衷忻垂眸,片刻眼中换了凌厉的神色:“是报应,是他们软弱无能的报应。”
穆宜华心上一沉,双手颓然垂下。
“穆娘子。”左衷忻叫她。他看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狠绝,穆宜华从未见过左衷忻这个模样。
“穆娘子,你放心,善恶终有报,是非曲直历史也自有评说。事已至此,朝中再也没有人可以污蔑穆相穷兵黩武,结党营私,谄媚亲王了。你相信我,我会还穆相一个公道。”
烛光在左衷忻的眼中明明灭灭,犹如迸溅的火花。
穆宜华心中百感交集,她暗自垂首,隐去眼中泪,复又抬头对着左衷忻笑道:“多谢……”
泪珠欲坠未坠,犹如晶莹珍珠挂在美人眼角,左衷忻几欲想抬手替她拭去,可终究是忍住冲动,只盯着她的眼睛。半晌,他才回神:“事务繁忙,我走了,你多保重。”
“左郎君。”穆宜华喊住他,她望着左衷忻立在月光下的颀长的身影,几步上前,仰头看他,“时局动荡,你要照顾好自己。左宅清冷,若是你不嫌弃……可以宿在穆府。穆府人手多,宅子坚牢,肯定比你一人住着安全。”
住穆府?
这是左衷忻想都不敢想的,可却就这样轻易地被穆宜华说了出来。
穆宜华看出他的犹疑,又立即道:“如今这个时节,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了别人,我不拘礼,你也别拘礼了,平安最重要。”
左衷忻看着她眸光中坚定的不容辩驳的神色,点了点头-
比金人围城更早来的消息,是左衷忻领头御史台、大理寺等监察衙门,齐齐弹劾童蒯、邓孚舟等人,近乎上百人同时上书皇帝,数罪并列,从妖言惑君、阿谀奉承到诽谤忠臣、媚外求荣,大骂乱臣贼子、祸国奸臣。
一时群臣愤起,气焰难消。
没有人知道左衷忻是怎么把这些说服的,他们只看见他淡定从容,犹如闲庭信步执笏上前,上呈辞文,然后群臣毕至,众口一词,唾骂不止。
童蒯邓孚舟被骂得毫无辩驳之力,只能缩在殿内一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左衷忻摆出金人南下事实,言明穆相与襄王所言非虚,又道先帝病重无力理政他们便欺瞒君上;新帝登基,他们便趁陛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继续拉帮结派笼络人心。不是陛下之过,而是他们太过老奸巨猾才害得陛下蒙蔽了双眼。如今金人已然南下,他们还说着粉饰太平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陛下不严惩他们,那便是寒了先帝与天下臣民的心。
左衷忻陈词慷慨激烈,听得底下无比叫好。
赵闵在龙椅上头疼扶额——他能做上这个皇位,很难说不是靠着童蒯邓孚舟周肖然他们这几个人的。如今为着群臣百姓将他们杀了是很容易,不过一道令下罢了。
可是将他们杀了以后呢,他赵闵在这朝中,还有值得信赖的心腹吗?
看看这底下这群人——
枢密使辛谯,赵阔的老丈人,赵阙的亲舅舅。
左衷忻,穆相得意门生,与赵阔交好。
……
他一个个看过去,好似满目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他的敌人。
赵闵觉得自己疯了。
他扶额长叹,想要散朝,却被辛谯截住了话头。
“陛下。”他走到阶前,目光如一澄清水,“请陛下定夺吧。”
“辛谯!”童蒯大骂出来,“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穆同知要伐金的时候你去哪儿了?你同意了?你不也是唾弃他的吗!如今东窗事发,你就只想着把我往前推,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辛谯冷笑:“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阉人。”
“你……”童蒯涨红了脸,“你口出狂言!”
辛谯没有再理睬童蒯,他仰着头,看着殿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拱手:“陛下,臣愚钝无知,优柔寡断,未能助先帝及陛下辨别忠奸,抵御外敌,自请降罪。还请陛下洞彻事理,早做决断,锄奸为民。”
辛谯发话了,无人再敢反驳,整个朝堂极为安静,只有童蒯癫狂的嘶叫。
赵闵知道,这人是保不住了。可好在宋朝自开国来不杀臣子,赵闵正放下心来,却又听那领头的铁面御史左衷忻冷声道:“陛下,此等奸贼,不杀不以平众怒。”
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好像再诉说明天吃什么一样。
赵闵震惊地看着左衷忻。他难以想象这句话是从一个江南进士的最终说出来的。
喊打喊杀,见刀见血,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左衷忻。
左衷忻无惧无畏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杀不以平众怒。”
童蒯嘶嚎:“左衷忻——”
“杀!”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平地一声雷,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喊着,盖过了童蒯的哭喊。
一切已成定局。
赵闵无奈用手遮去眉眼,有侍卫从外跑来,童蒯想要逃被人一把擒住押下。他尖声高喊,却也是于事无补了。
左衷忻扭头看他,眼中是杀伐之后的恹色。
多可笑,一个奸臣的错药整个国朝来陪葬,一个奸臣的死要到了国难关头才能实现。
左衷忻头一次厌恶自己脚下站着的这个宫殿,坐在这个宫殿之上的那个人。
童蒯赐死,邓孚舟被迫与清河和离又被罢免放逐,童蒯一党贬的贬,罢的罢,一如当年景右元嘉党争,不过就是换了一批人。
穆宜华在府中听闻这个消息,心神激荡,心脏呼之欲出,恍惚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本以为自己等不来这一刻,却在最为绝望心死之时一切沉冤昭雪,她、她的父亲和整个穆家再也不用背负骂名。
他们不是千古罪人,不是。
穆长青在穆宜华身旁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呜,老天终于开眼了,终于开眼了。父亲就是最好的!他就是最好的!”
穆宜华被惹得也不禁抹了几把眼泪。
她想等左衷忻来,想当面同他说说话。她直觉他今夜会来。
女人的感觉有时候就是那么准确。
桌上的碗筷刚摆起来,左衷忻便出现在了穆府角门。
穆宜华几乎是跑着去迎接他的。他披着一件黛青的裘绒披风,指挥着小厮将马车里的炭火搬下来。
“左郎君。”穆宜华欣喜地喊他。
左衷忻看出她很开心,她的眉眼俱是藏不住的笑意,看得他心中暖融融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她笑了。
穆宜华浑然不觉自己落在他眼中的模样,只是招呼着小厮们帮忙,牵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进穆府。
二人在落雪的院子里小跑,偶有香气自鼻间溜过,左衷忻不知道这是梅香还是穆宜华身上的香,只觉得有些醉人。
他低头瞧着穆宜华的手,她就那样紧紧地攥着他。
这是第二次。
左衷忻在心中默念——十七岁是第一次,二十二岁是第二次。
穆宜华将他拉进屋子,命春儿再去添几个菜加双筷子。
自戒严后,他们吃的一直都很简单,只今日颇为丰盛。
众人心知肚明,穆宜华甚至给左衷忻斟了酒,自己和长青也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穆宜华酡红着脸,举起酒杯,笑着敬左衷忻:“大恩难言谢,但是还是……谢谢左郎君……”
她打了个酒嗝,笑得像个孩子。
她醉了,他才敢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左衷忻瞥了眼睡在一旁穆长青,勾了勾嘴角,将穆宜华手中的酒杯轻轻接过,在她懵懂目光的注视下,将酒饮尽。
穆宜华拍了拍脑袋,问道:“那……好像是我的酒杯……”
左衷忻将酒杯塞回穆宜华的手,哄道:“是你的,不好意思,我拿错了。”
穆宜华大方地摆手:“无碍无碍,左郎君是我们穆家的大恩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左衷忻看着她,似问非问:“真的吗?”
穆宜华信誓旦旦地点头:“真的!我穆宜华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看来她真的醉得很厉害,但是左衷忻也不愿意她醒。
穆宜华脑袋很沉,一顿一顿地要睡过去,左衷忻伸手托住了她的脑袋,让她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上。
又是那一阵香气。
现在左衷忻可以确认了,是她身上的味道。
“左郎君……”穆宜华嘟嘟囔囔的,“左郎君……谢谢你……谢谢你……”
一声又一声的感谢。
左衷忻低头看她,看她长长的睫毛与笔直的鼻梁,她的手就垂在身侧,只要轻轻一勾就能将其握入掌心。
但是左衷忻没有,他只是听着穆宜华在身边轻浅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是怎么说动他们的吗?”左衷忻知道穆宜华听不见,他独自喃喃。
与他一同弹劾的臣子里也有曾经妄图攀附童蒯的人。见风使舵是他们的本能,当他们看见金人南下,童蒯必死无疑的时候,为了不在史书上留下骂名,倒戈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反正童蒯也没有提拔他们,反正那是先帝朝的事情,而如今是新帝登基。
这群人实在是太容易说服了。
左衷忻也很多话要跟穆宜华讲,可他终究是一个字都没说,就像此时此刻,他想在穆宜华的额上落下一个吻,但他也没有。
他只觉得,只要穆宜华在他身边,就已经胜过一切了。
第 86 章
“你听说了吗?郊外的居民全部都被迁到城里来了, 就在城东那儿安置着呢……”
“不会吧……难不成,难不成金人……”
“嘘!快别说了,等会儿被巡逻的士兵听见了就完了。走走走, 买完东西就回家, 别一会儿连白天都出不来了。”
几人买完东西从穆长青的面前匆匆走过, 他听着皱了皱眉, 疾步往家赶去。
快到家时,忽见一个女子带着帷帽将一张信封递给春儿。春儿站在那儿眼中恍惚有泪,倾身抱住面前的女子。那女子拍了拍她的脊背,握着她的手转身离去。
穆长青走上前询问:“谁啊?”
春儿擦去眼泪:“虞娘子的贴身侍女,锦桃姑娘。”
“锦桃?她来做什么?”
春儿接过穆长青手中的东西一起进府:“她来给大姑娘送信的, 说是要大姑娘转交左郎君。”
穆长青顿时起了好奇心想看,春儿一下把他的手拍掉, 进屋就给了穆宜华。
这信没有封住,春儿道:“锦桃姑娘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也是给大姑娘看的。”
穆宜华略带犹疑地将信纸拿出来细看,双目渐渐睁大, 立即将信纸贴近胸口,神色颇为难以置信。
是夜,左衷忻本该回穆府吃饭, 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得人来。穆宜华在檐下久立, 脸颊冻得通红,她来回踱步, 眼睛便一直盯着后院。
春儿递上手炉道:“姑娘, 还是先进屋吧。左郎君今日怕是不来了。”
穆宜华也知道近几日政务必定是繁忙的, 但自从那日穆府用膳后,他每天都会来一趟, 即使不久坐,至少也会让人捎点东西过来,像这次什么动静都没有那才叫稀奇。
“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穆宜华有些待不住,起身就往后院走。
走廊回环,冬夜静谧,左衷忻披着黛色走来,发冠上落了梅树稀碎的青霜,神情凝重,望见穆宜华时眸光却是一亮。
他浅笑着迎了上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所以来得有些晚了。”
穆宜华叹气:“无事便好,如今多事之秋,我就怕万一。”
几人走到堂中用完餐,穆长青被赶去看书,左衷忻则是被穆宜华叫到书房。她遣退所有下人,又叫春儿将书房的门窗都关上,只余他们二人。
左衷忻看这架势没敢说话,只是眼睛跟着她走,直到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书房里的炭火暖融融地烧着,热气氤氲在二人脸上,左衷忻看着信,神色越来越严肃。
“此前锦桃做了周秉天的妾,我就觉得她在筹谋什么。此次童蒯身死,邓孚舟被罢官,周肖然却被全身而退,可见他暗地里使了不少心眼和银子。”穆宜华道。
左衷忻将这封信折好收拢:“老南阳侯是先帝的先师,远近闻名的鸿儒,可如今的南阳候府没什么本事,只有祖上留下来的荫封。不像邓孚舟,周肖然投靠童蒯是没了出路半路出家,本以为还能通过帝王垂怜、子女姻亲为自己家族再谋生计,可他怕是怎么都想不到,使了那么多银子为自己脱罪,到最后却被一个小姑娘摆了一道。”
穆宜华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愤然:“他们这样的人家,没落是迟早的事。从里到外,没一个好东西。”
左衷忻头一次见她如此,轻笑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逃不了的。”
这东西送到了左衷忻的手里,穆宜华也算是放心了。好像是大事终有落定,她的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哀愁——不管那些人再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逝去的人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
左衷忻知道她想起了虞倩倩,轻声宽慰:“有报应总比没报应好,你替她看着不也是一样的吗?”
穆宜华觉得左衷忻简直玄乎,仿佛他就住在自己的脑子里一般。她讶异地看着他,左衷忻也失笑:“最近朝中正在肃清童蒯一党,一切党羽决不姑息,所以周肖然的事情,交给我去办,你不必担心。不过今夜过来我还有一事要嘱咐你。”
穆宜华见他郑重,连忙凑近前听,她身上的香气稍稍靠近,左衷忻有些愣神片刻,悄悄后退半分:“咳……金人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近几日不要出门,守好府上的所有东西,能多屯一点是一点。尤其是府上的守卫务必加强,若有旁人扣门万不可开门,若是我来了,我会出声让你们知晓。如今朝野上下严阵以待,我怕也是不能时时来看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左衷忻这话说的含蓄,没提金人的情况,却句句都是嘱咐担忧。如今的境况怕是不乐观。
“明日我就让我宅中的小厮来你们府上看守,不要多想也不要害怕,安心呆在家中。若是有要紧事,叫长青带上几个健壮的小厮来御史台找我便可。”
穆宜华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垂下掩眸,轻声说道:“多谢……”
千恩万谢,二字太轻,不说又过意不去。
左衷忻瞧着她耷着眉眼柔顺的样子,心中蓦地柔软心疼——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于别人的善意她会大方接受,然后报以想同的温暖,她就像个太阳,骄傲却又柔和地像所有人散发着她的温热的阳光。
可她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觉得她不应该得到他人的善意了。
这个想法让左衷忻心脏无不抽痛,他看着她,说道:“穆娘子,你还记得春闱那日清晨你送我的手炉吗?”
穆宜华缓缓抬头:“记得。”
“我也一直记得。”左衷忻眼神温和,凝视着她,“那是我初来乍到得到的第一份关心。而后不管在朝政上还是生活上,穆相与你都对我照拂有佳。我还记得去年除夕穆相留我在府中吃饭,那是我成人后吃的第一餐团圆饭,很热闹,很开心,所以我一直记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以我帮你们是我在感谢你们,你不必有负担,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要记住,你永远值得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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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肖然完蛋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正要欢欢喜喜地在家里吃酒的时候,朝廷地禁军便闯入他的南阳候府,将他整个人拖了出去。府内女眷哭天喊地,南阳候府人拉着丈夫的腰身哭着喊着嘶叫着,被禁军一脚踢在胸口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朝廷下令,褫夺南阳候府爵位,罢免周肖然官职以及女眷诰命,贬为庶人,府内一应财产尽数充公。一夕之间,风光了将近百年的世族瞬间倾塌,金银尘土,衣冠委地,一切皆空。
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锦桃吞金自杀的噩耗。完成了她自己给予自己的使命,锦桃好似都不愿意在这个世间多留一日,也不愿意在那个肮脏窝里头多待一会儿,便匆匆而逝。
禁卫军的脚步声伴随着囚车齿轮滚动的声音从穆府门前经过,哭喊喊冤之声不绝于耳,沿街路上的百姓看清里头坐着的人,要么私语窃窃,要么破口大骂,忽然高楼上还有人扔下来几个臭鸡蛋砸到周肖然身上,禁卫军仰头喝退,可那几人已经将头缩回屋里,根本瞧不见人影。
周肖然也没有放过虞家,此前千好万好的亲家,如今变成了不拉下水不痛快的仇家。只是虞家向来只是个五品官,又素来惜命,从没有直接参与党争,是以赵闵心善了一回,只罢黜了虞琊的官职并没有抄他们的家。可这已与抄家没有两样了,他们巴结侯府,送女利儿,像菟丝花一般缠绕住这颗大树,只盼能吸一点养分,再吸一点养分。如今大树倒了,他们所有的幻想与美梦尽数破灭——没了,什么都没了,亲家白结了,女儿也白死了。
虞琊变得有些疯癫,坊间传言说是虞夫人化成厉鬼来替自家女儿寻仇了,妾室房玉袅也整日战战兢兢,想去劝,却被虞琊掐了脖子不停咒骂,下人们拼死拼活才救下。
虞家不停地找和尚道士做法事都不顶用,终于托人找到了一位高僧。那高僧头上长了个癞子,衣着朴素甚至有些破烂,他一问来者名姓,说是姓虞。又问家中是否有一女儿,答曰是,不过已然去世。
高僧闻言叹气,一甩袖转身离去,走时口中碎碎有词:倩影魂归,劫数已应,此劫无解。众人听罢,恍然大悟,立即追出门去,可四下早已无此人身影,唯余北风过境。
不过月余,京城风云变幻,虞琊病逝的消息传来,饶是已成权利争斗边缘之人的穆宜华都觉得心惊胆战世事无常。她摩挲着戴在手腕上玉锁片,叹气破天荒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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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的天儿已经很冷了,城中百姓所用之炭火都是从城郊送进来的,可如今为防金人破城,全程戒严,进出皆不可,城中炭火告罄不止一户。
穆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也撑不了多时。是夜,穆宜华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睡下,脑子里犹如浆糊一般思前想后。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隔墙铁骑踏步而过,她揉着眼睛披衣起身,屋子里炭火已经熄灭,她也没有新添,只是多穿了几件衣服便朝屋外走去。
火把染红了半边天,一队又一队的人马从墙外跑过。穆宜华大着胆子凑到角门的缝隙边上看去,禁军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冷峻,视死如归。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恐慌——金人已然围城了。
在这个她以为平平无奇的腊月的清晨,她的故乡,这个国朝的都城,被金人包围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大祸临头。
穆宜华同汴京城无数的百姓一般,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这一天是真的会到来。
更令人绝望的是,除了完颜宗息,他的哥哥完颜宗林也突破了河北防线与他在南青城汇合。至此,两线兵马已将整个汴京城团团围困。城中的百姓、贵族、皇家犹如困兽之斗,真的是一个都跑不了了。
金人遣使入城,要皇帝赵闵出城和谈,以彰显宋朝对金国王爷的礼遇与尊敬。
大臣们不允,直言:“本朝自祖宗以来,车驾唯是三年一次郊天方出城,平居未尝离大内一步。何况如今兵火在外,岂容辙出?实难相从。①”
皇帝没出去,金人却是送来他们的要求——钱。
他们说此前的岁贡缺斤少两,北地议和使者出言不逊,他们感受不到宋廷的诚意,此番前来,只要将钱财拿到手了,便会退兵。大宋如此繁华,区区几两银钱应当也是不会在意的。
区区几两银钱?
金五百万辆,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疋(通“匹”),驼、骡、驴各类各以万计;尊金国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以亲王、宰相为质。②
这就是他们所提的区区几两银钱?
大宋即便再繁华,都不是他们强取豪夺的借口。
可恃强凌弱之人从来不需要借口,他们的强盛就是逼迫他人最好的武器。
汴京城的百姓们期盼着朝廷能够做些什么。他们希望朝廷拒绝金人无理的要求,呵斥他们的蛮夷行径并且给予他们狠狠的回击。
可这些都没有,金人再次递出了议和的台阶,而朝廷又一次接受了这高高在上的怜悯。
金人要求襄王赵阔与枢密使辛谯为质,然赵阔已不在城中,金人始料未及,并又一次对宋廷的拒绝而恼火不耐。
可朝廷已经承受不住他们的怒气了。铁骑在外,他们随时都会破城而入,到时候满城的百姓都会成为马蹄之下的亡魂,这个国朝引以为傲的首都也将成为人间炼狱,尸殍遍野。
谁都没想到刚封亲王只月余的赵阙站了出来,他立于高殿之下,十七八岁的少年还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用晶亮的眼眸仰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自己的兄长。
他说:“臣弟愿往。”
他用最诚挚善良的心为全城百姓发愿请命,愿意同自己的舅舅一同前往金帐和谈。
皇帝沉默地应允,金人很是满意。
可恪太妃辛诗却是要疯了。
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兄长。
她整日在后宫以泪洗面,只求太后能有一丝丝怜悯与顾虑,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是太后没有回应,甚至是连看都没有看她。
太后说,事到如今,臣不为君死,不为民死,那还做什么高位之人呢?
恪太妃听完这话魔怔了,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大娘娘和官家呢?”
恪太妃被禁足在了自己的寝宫,无人可以问津,甚至连自己兄长儿子出城,她都没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赵阙辛谯已至金人军帐,然金人不满足,又遣使告曰必得皇帝赵闵出郊。
三辞三进,金人高傲地站在垂拱殿中,他仰视着赵闵,却犹如掌握他命脉的阎罗一般看着他:“若是贵国皇帝不亲自去,那只能我们的军队亲自来了。”
大臣敢怒不敢言,憋得都涨红了脸。赵闵端坐明堂,望着底下昂着脖子的金人使者,凄怆地笑了出来。
三日后,开封府贴榜而出:“大金坚欲朕出郊,朕以宗庙生灵之故,义当亲往,咨尔众庶,各务安静,无使惊扰,却误大事。”③
穆宜华得知这个消息后,在家中实在坐不住。她打开府门想上街看看情形。汴京城的雪下得好大,行人却是立满两侧,自宣德楼至南熏门,大宋的百姓们立泥雪中,翘首以盼,看着载着自己帝王的车驾缓缓驶出城去,满目忧虑哀伤。
两日后,腊月十五黎明,开封府又贴榜:“大金合议已定,朕以宗庙社稷生灵之故,躬往致谢,咨尔众庶,无得疑虑。”④
官家会回来吧?宁王和枢密使也会回来吧?百姓们满心疑虑,却又想着金人乃蛮夷之族,如何会将礼仪规矩,一时心中忧惧惶恐,竟纷纷拿出金银财帛,望献于金营,恳请他们放了大宋的皇帝与朝臣。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南熏门外都没有任何归人的迹象,未久,开封府出榜:“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这一张张的榜贴出来,城中百姓传言相告,穆宜华听穆长青讲了,心头也是惴惴不安。
“这些话放出来,不过是为了让百姓安心,如今金帐中形势如何,我们全然不知……”已是子时,可穆府上下没有人睡去。
不,应当是整座汴京城,都是不眠之夜。
穆宜华靠在窗棱边上,接过张嬷嬷递来的库房清单,粮食还够,但是炭火是真的快不行了。如今的他们也只是夜间睡觉时烧点,两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并用一盆,这才撑了一些时日。若是炭火还运不进来,怕是未等金人打进来,城中的百姓就要先冻死了。
穆宜华掐了掐眉心:“棉衣都发给大家了吧?”
“都发了,刨去我们四人,一共是二十五件。”
“好的,炭火就先别用了,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就让大家衣服穿厚点,早上晚点起床吧,吩咐厨娘一日就两顿饭,午膳和晚膳便可,晚膳简单些。我记得地窖里还有很多地瓜什么的,让她多蒸一些,这个顶饱。虽然粮食还充裕,但也要防患于未然。对了,左郎君近几日可有传信?”
张嬷嬷摇头:“前几日还有音讯的,就说在御史台办公。恐是这几日朝廷上下严阵以待,大家都不得松懈吧。”
穆宜华紧蹙着眉,不敢多想。
次日清晨,开封府又张贴出皇榜,百姓纷纷上前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却见上头赫然写着:“拘收戚里权贵、豪富之家金帛钱粮,犒设大军,自太后为头。”
众人一看哗然,这榜中的大军可不是宋军,而是驻扎在汴京城外鸠占鹊巢的金军。
论满城宋人谁愿意捐出这样的金银钱财,是以这皇榜张贴数日,无人前往开封府。
不多时,开封府又张贴皇榜,将之前所言“戚里权贵、豪富之家”的姓名详细列出,并言:若有藏匿,以军法论处,若知其藏匿而包庇者与藏匿者同罪。告发他人者,得三分金银充赏,以官钱代支。
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对此还设了衙狱,誓要将逾期不纳之人逮捕起来。这汴京城中的权贵们何尝见过这种架势,根本不当回事儿。可当太后娘家之人真的“因藏匿钱财”被抓起来时,他们害怕了。
除了权贵富豪,开封府开始要求宰执以下的高官归还此前所赐金带玉带,私质库金银,诸州县镇、天下商贾在京交易金银皆纳官府,官府则以茶盐补偿。
金人索要愈急,官府敛收愈切,可金银还是不够。
“传到圣旨,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许人告,给赏,犯人依军法。”穆长青将今日开封府的皇榜如数背出。
穆宜华心中警铃大作,虽说他们如今已是朝政局外之人,根本无人在意他们,连第一批缴纳的名单里也没有他们。可开封府放出这样的消息,此前她遣散奴仆时又给了许多银钱,不可能没人想到他们。
穆宜华连忙招来张嬷嬷和穆长青嘱咐:“去库房里将看起来大件儿的金银玉统统拿出来,全部送到开封府去,一个都别留,只留小的金珠银珠,听着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贞献公家去开封府送金银了,明白吗?”
二人领命,张嬷嬷连忙去清点东西。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在府门处炸开,一队人马步伐整齐地跑进穆府大门,将整座庭院团团围住。
穆宜华不用问就知道是有人告发他们了。
为首一衙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斜眼瞅了一下穆宜华,嗤笑道:“有人告发贞献公府私藏金银,不纳官府,我等领命搜查,还请穆娘子行个方便啊。”
穆宜华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上前几步道:“难为将军跑一趟,我们本就是要送过了。什么告发不告发的,就是快了我们一步,只怕我们东西太少,拿不出手罢了。”
衙差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鼠目微光,扯了扯嘴角,上前几步靠近:“哟,穆娘子要这么说,那还真是冤枉您了。”
穆宜华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那可不是吗,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的,哪能在这种时候不为朝廷着想呢?”
衙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一斜:“穆娘子这耳坠子……也是金子做的吧……”说罢他就要上手摸去。
穆宜华连连后退,她细眉紧拧,怒喝道:“你做什么!”
穆长青听见声响拿着根竹竿就冲了出来挡在穆宜华面前:“你干什么!滚出去!”
衙差将视线落在那根竹竿上,大笑:“哟,穆衙内如今可真是有气势啊,比以前还威风呢哈哈哈哈哈……”
穆长青脸颊涨得通红,咬着牙就要冲上去,穆宜华连忙将他拉住。可也就在这时,府外传来沉稳隐怒的男声:“这位官爷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穆宜华错目看去,只见左衷忻一身绯服从外走来,面色不善:“堂堂贞献公府,岂容你在此地撒野?”
那衙役即使不识得左衷忻,也识得他身上的五品官员的绯服,干净敛下眉目,腆着笑容道:“哎哟,这位官人,也不是我故意刁难,实在是开封府下的令,为救官家,我们大家伙都得把家中的金银细软拿出来是不是?连老百姓们都捐了,那贞献公忠君爱民,怎么说都得表示表示不是?”
穆宜华听这话,只觉得讽刺,她父亲确实忠君爱民,可那个君呢,有善待他吗?
左衷忻沉着脸色挡在穆氏姐弟面前,他侧头低声询问穆宜华:“无事?”
穆宜华轻轻点了点头:“无事。”
衙差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只觉不一般。他也只从坊间听闻穆宜华与襄王关系不一般,何时又勾搭上别的人了?
“官人,您也是朝中当差的,朝廷下达的命令您定是比我更加清楚明白的。您不能因为……因为私情……”
“什么私情?”穆宜华连忙开口呵斥,“有什么私情?你别含血喷人,空口白牙污大人清白。这位大人是见不惯你们仗势欺人才来帮忙罢了,别说的好似是我们恃强凌弱。再说了,我们有说不去吗?早在你们来之前,我就命下头的人收拾东西要送去开封府,只不过让你们赶了个巧罢了,还真当你们自己逮了个犯人,擒了个贼王,这么硬气?若是真有这么硬气,怎么不见得你们出去和金人拼命啊!”
那衙差被穆宜华骂得脸上忽冷忽热,一口气咽不下想还嘴被面前的左衷忻瞪了回去。
狐假虎威的感觉太好了,即使他们如今没了权势依凭,但至少还有左衷忻给他们撑腰。
“请回吧。”左衷忻朝着府门抬了抬下巴,对他们不屑一顾,“东西我们一会让就送去开封府,也不劳烦诸位搬去了,免得路上缺斤少两,我们还要上开封府说理去。”
“你——”二人骂得像连环炮仗,炸得衙差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转身带上手下们走出府门。
见人离去,穆宜华才敢松口气,穆长青连忙上去攀住左衷忻的胳膊,大号:“左郎君幸亏你来了,不然我们家肯定被他们搜刮光了,而且那些东西肯定到不了开封府的账册里,肯定都被他们自己吞了!”
左衷忻安抚他,又抬眼看穆宜华。穆宜华神色落寞,长长地叹了口气。
“开封府这样全城敛财,真的能把官家换回来吗?”穆宜华问道。
左衷忻沉默,没有说话。
“有多少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我们只能这样做,是不是?”穆宜华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衷忻,“御史台真的抓人了吗?”
左衷忻敛下神情,点了点头。
穆宜华没有再说话,转头便吩咐小厮丫鬟们收拾东西。穆府虽为副宰之家,但此前被贬谪四载,回京也不过才两年,大内赏赐之物也尽数被张尚宫拿回,如今留在府中的也多为字画等风月之物,金银玉器有,但比之其他权贵富豪之家并不算多,全部收拾出来也只有一马车的量。
穆宜华不傻,谁都不会掏空了家底把东西交出去,她也一样,她藏了细碎的金珠银珠,还有那一对赵阔送她的定情信物——金凤衔珠步摇。
那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她想过了,即使是开封府直接来拿人,她也绝对不会把这东西送出去。
收拾好马车,穆宜华叫上几个最为健壮的小厮虽穆长青一同前往开封府,还嘱咐他一定要将清单收好,切不可丢弃毁坏。
穆长青一一记下,驱车前往。
穆宜华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头冰凉,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会这样呢?汴京城不是天底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吗?为什么如今的臣民百姓会如此可怜呢?
可那并不是最可怜的时候,没过多久,穆宜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炭火燃尽了,不仅仅是他们,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早已无炭火取暖。
接近正月的汴京,大雪连夜地下,清早醒来外出一看,只觉天塌下来,层云尽压城池。
开封府出榜,言毁宫屋货卖,以供百姓柴薪取暖。
可这远远不够,眼下时节,还有谁是买得起柴火的?那些快要冻死的人买得起吗?那些家徒四壁最需要的人买得起吗?买得起的永远都是那些不那么需要它们的人。
又一日清晨,开封府再次贴榜:风雪大寒,多致冻馁,万岁山随军民任便斫伐。
万岁山,穆宜华仍旧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同赵阔前去万岁山,二人坐着步辇拾级而上,于高台眺目远望,整个汴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赵阔还问她讨要一副江山图,穆宜华笑他贪得无厌。那副画本是已经起笔了,却至今没有画成,而那日那时风光无限,意为“与天同寿”的万岁山,在建成的第一年也要被毁了。
穆宜华没有让家中的小厮千里迢迢地去万岁山伐木,她打开了芳园的大门,望着满园萧索孤寂的草木亭台。她立在园中,身影茕茕,言语戚戚:“砍了吧。”
芳园建成不过两载,穆宜华选址测画,其间亭台水榭花草树木无不出自她手。
穆府家宴,觥筹交错,一觞一咏。
她本以为这会是他们家归来再繁华的象征,可这美梦却最终葬送在了这场永不止休止的大雪中。
万岁山死人了。
亭台倒塌,伐木的百姓仓皇奔逃,踩踏蹂践至死者数百人,互相殴击抢夺木材而死者又数百人。开封府闻讯,逮捕处死作乱者五人,坊间争夺柴火之事才稍稍收敛。
万岁山的竹木不够了,开封府又贴榜让百姓们进大内来拆宫室以充薪柴。素日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人满为患,百姓们拿着斧头争相奔跑,生怕晚了一点就被人抢走了,自己不得活命。
左衷忻立在御史台殿中,望着窗外为几根木头而面目狰狞的大宋百姓,懊悔恼怒的罪恶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灭顶。他只觉胸腔满滞,呼吸之间皆是隐痛——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这些为官者的错。
军民同抢柴薪,百姓必定争不过那些士兵,到时候又要为了那一点点柴火头破血流,命丧黄泉。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身往开封府奔去。第二日,开封府下令由官府伐木,设点开市分发,不得争抢,不得囤积兜售。如此,伐木丧命之事才渐渐消失。
穆宜华这儿也不好过,许多男人有力气去同他人争抢薪火,可很多妇孺没有那个力气,他们没有那个力气,便只能偷。看见哪家是大宅院,钻狗洞的钻狗洞,翻墙的翻墙,他们已然顾不得什么叫礼仪什么叫体面,见着院中的垒积起来的柴火抱起就跑,宁愿被主人家的狗咬死也不愿意放手。
穆府已经被偷过很多次了。
芳园被拆得颓败不堪,他们不得不把砍下来的柴火搬到主院。可芳园太大了,如今的他们人手稀落,如何管得了那么大的地方。
穆长青在芳园里头找出好几个狗洞,都是原先没有,问穆宜华需不需要填埋上。
穆宜华裹着狐裘,嘴里的热气呼出来氤氲成雾蒙蒙的水汽,她的语调清清冷冷:“算了吧,算了。”
就让它如同万岁山一般,给予这个国家的子民最后一点点温暖吧。
可那也只是一点点温暖,即使开封府倾尽全城之力,还是没能筹措到足额的金银献给金人。
又或者说,他们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点点金银。
大年三十的清晨,金人以搜刮不利,将开封府四壁提举根括金银官四人押至监军处斩首并暴尸南熏门下。全城哗然,然金人仍觉不足。
次日金营送给开封府移文,只见上头赫然写着大字——
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⑤
下附必入名单,上有:太后曹获,安柔帝姬赵熙,清河帝姬赵煦,恪太妃辛诗……
以及,罪参知政事女穆宜华。
落款处,扭曲地写着赵闵的名字,盖上了屈辱的指印。
第 87 章
开封府迟迟未动, 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国君真的签了这样屈辱的一份国书。
他们也有妻女,也是他们心爱之人,如何能叫他们将她们拱手相送?
消息还未在城中散开, 左衷忻在御史台走不脱身, 派人传信穆府, 不敢细言, 只说让穆宜华散尽仆役,收拾盘缠,离开穆府,寻觅藏匿之处。
穆宜华见信大觉不妙,前先日子坊间已经传言大内有宫人趁着夜色出逃, 一时人心惶惶,不承想如今的情况更是严重。
可说让她逃, 她又能跑到哪里去?整个汴京城被团团围住,她在京中又别无住处,无粮无薪,处处乱军流民, 她又如何带着弟弟与仆人在这冬夜自保?
虽然心里为难着,但穆宜华十分信任左衷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她将手上有的银珠粮食分摊给小厮丫鬟们, 祷祝平安, 遣散他们回家。
偌大穆府,如今只余下他们姐弟与春儿张嬷嬷四人, 萧瑟空旷, 凄惨清冷。
她也将重要的东西收拾出来装好包裹, 睡里梦里都抱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人皆是和衣而卧, 就怕半夜惊醒有好歹能够快一步逃离。
可城中静悄悄的,全然不似前些时候那般兵荒马乱。这不禁让穆宜华心中有些发憷,她整夜整夜地望着城门方向的天际,好似是知道那一天必将降临,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明白点。
而这持续了五天的寂静终于被金人打破。
开封府凑不齐金银,女人也献不出去,他们隐忍了近两个月的怒气与嚣张终于爆发。
赵阙与辛谯被脱去衣冠,赤身裸体地跪在金人军营前。他们叫嚣着,吵嚷着要宋人出城看看他们爱戴崇敬的宁王与枢密使是何等的高贵与体面。
一个年轻的太学生咽不下这口气,含恨冲出南熏门叫阵大骂,细数金人蛮夷行径,罄竹难书。
完颜宗息听了大笑,一声令下便叫人将他抓了斩首。
他把太学生的脑袋提到辛谯面前,蹲下笑道:“这就是那勇敢的学生,枢密使好好看看他的模样吧。”
辛谯痛苦地闭上眼睛,紧咬着被冻得发紫嘴唇,闭口不答。
完颜宗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一边擦着刀一边说道:“说来也是遗憾,听闻枢密使家有一女儿叫辛秉逸,生得那叫一个雍容华贵,端庄得体,奈何已经出了城。不然……呵,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赵阔那小子,我到底还是要将她掳过来尝尝味道。”
此等不堪入耳之言,辛谯实难苟同,他艰难开口:“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中国重廉耻,不似贵国之无忌……王爷,如何能如此!”
完颜宗息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与完颜宗林对视一眼,嗤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不记得了吗?如今你们可还有抵抗的能力?别说是辛秉逸,我还听闻赵阔有一红颜知己,就是当时来北地议和的穆同知的女儿,我也把她的名字放进名单了。只可惜如今赵阔不在京中,不然我真想看看他的神情。”
完颜宗息与赵阔在战场上数次相逢,第一次还是盟友邦交共同伐辽,第二次便成了反目成仇相见相杀。二人年龄相仿,实力相当,完颜宗息看不惯他桀骜不驯的模样,赵阔也看不惯他盛气凌人的样子,只盼得一时机能够一决生死。
可如今看来,确实是他完颜宗息更胜一筹,他赵阔即使再强大,也敌不过有这般无用的父兄。
“十日之期将至,你们……准备好了吗?”-
赵闵被金人废了,可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他们改立了新朝新王。
这新朝名曰“楚”,新王则是当今清河大长帝姬的前驸马,前宋廷朝臣——邓孚舟。
赵闵怕是死也想不到这个被自己罢官贬黜的臣子,竟然有一天会叛宋降金而爬到了他的头上,坐上了他的位置。
城中百姓无不唾骂不齿,多的是人要刨他祖坟。
清河帝姬也无地自容,听闻消息后拿了根白绫就要勒死自己,被宫人们好言劝说才罢手。
事情越来越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跑去,这半年来她已经面对了太多生离死别,每日都活在心惊胆战中,可临到了却生出了一种看淡生死的坦然与无惧。
若真到了那天,若必有一死,横竖就是一条命,能拼则拼,能逃则逃,总好过引颈就戮,任人宰割。
她从家中厨房拿了菜刀包好,锋利的钗子傍身,华服烧毁,拣了小丫鬟们最不喜的衣裳穿上,抹去脂粉,拿了草木灰将自己涂得灰头土脸。
不仅是她,余下三人都被她命令照做。树大招风,像他们这样的大宅子,若是金人闯进城来必定是最先洗劫的,如此这般才更加能逃出生天。
她一刻都不敢懈怠。
可汴京突起的大火偏偏就发生在她去小憩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她方才睡下,穆长青便匆匆跑来,大喊不好:“快起来快起来!不好了!金人要屠城了!快跑啊!”
穆宜华瞬间惊醒,她披衣起身跑到院子里,只见天际血红,浓烟滚滚,哭喊厮杀声从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夜空寂静,直奔皇城中心而来。
穆宜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转身跑进屋拎上包裹,叫上春儿与张嬷嬷一同往穆府后门跑去。
左衷忻告诉过她若是城破了,一定要往新曹门跑,那里城中有与城郊相连的山脉,金人难以察觉。穆宜华一直谨记在心。
突然,她想到什么:“左郎君呢?左郎君在哪里?”
张嬷嬷见她迟疑,想也没想就将她往外拉。四人瞬间淹没在哭天喊地四散奔逃的人流中。
城中喊杀震天,金人的铁骑扬蹄便将大宋的百姓踩碎在脚下。御街两侧的沟渠被鲜血染尽,尸首有的横竖卧在街道上,有的翻滚进沟渠中,有的被挑上了房顶悬悬欲坠。
金人猖狂的笑声不绝于耳,人们犹如鸡鸭一般被他们驱赶逃散。
黑夜中辨不清方向,穆宜华不敢往大街上走。张嬷嬷带着他们穿梭在汴京城中曲折回环的巷子里,终于离新曹门又进了一步,可就在他们要冲出巷子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人影飞进巷子,直直地砸在他们眼前。
众人吓得当场惊叫——是一个被砍掉一只胳膊宋兵,鲜血正从他的断臂中汩汩流出。不远处走来一个金兵,瞧见穆宜华上下大量一番,眼中大放精光,神色下流猥琐,他嘴里不知念了句什么,说罢便要冲上来。
宋兵突然伸出残存的那只手一把抓住那金人的脚踝,从牙缝间拼命挤出一个字:“跑……”
金人低头瞧他一眼,眸露鄙夷,犹如看着什么不自量力的牲畜,冷笑一声,挥刀将他的头颅斩下。
四人见状,连忙转身就跑,他们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杀人,还是这种直接将他人头颅砍下的残暴方式。穆宜华只觉腹中翻江倒海,整个人头晕目眩,逃跑的双脚都软了。
身后忽然传来清晰的马蹄声,火把攒动,照亮了附近的夜空。巷子里都是流窜的百姓,他们根本不知该去往何处,又或许阴曹地府才是他们唯一的归处。
“跟我抓,把这些女的通通给我抓起来!给我拿着画像好好辨认,若是找到了穆宜华,王爷重重有赏!”
“是!”喊声震天。
他们分散开来,在各个巷子路口开始围堵截杀百姓。众人被团团围困,实无可避,只待引颈就戮。
张嬷嬷连忙带着他们走另外一条路,不料恰碰上金人扫荡,一时避无可避直接钻进一旁的稻草堆里去。穆宜华与穆长青跻身在墙角下矮小的草垛中,透过缝隙看着四五个金人骑着马匹渐行渐近。
穆宜华强忍着紧张,屏住沉闷急促的呼吸声看着他们。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没有任何疑心,环顾了一下四周便打算离开。可偏偏就在这时,春儿与张嬷嬷的草垛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那一瞬间,穆宜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微微倾身向前,牙齿寒战——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可金人还是察觉了,其中一人回头走到草垛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就在穆宜华以为能够蒙混过关之时,他陡然举起大刀朝那草垛砍去。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鲜血自草垛中喷张而出,瞬间浸透。
金人好似还没玩儿够,又朝着那草垛连捅几刀,直到确认里面的人再无生息后,才笑着离开。
突然,另外一个金人朝着穆宜华方向的草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去探查探查。
那人提着沾血的刀朝他们走来,穆宜华忽然像是被千万根针扎了心脏,浑身血液凝固,四肢颤抖,好似连呼吸都停滞了。
金人步步逼近,穆宜华突然将手中的包裹塞到穆长青手里:“里面是爹娘的牌位和我的一些东西,你替我收好。”
未等穆长青反应过来,穆宜华一把扒开草垛撒开腿就往外跑了出去。
第 88 章
穆宜华并跑不了多远, 她迷失了方向,那群金人将她团团围堵在死胡同。
他们下了马,咧着一口黄牙向穆宜华逼近, 发出一阵阵瘆人又恶心的笑声。
他们的目光赤.裸直白, 好似已经将穆宜华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了一般。
穆宜华心里害怕极了, 她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但是能救下一个是一个,能有一线生机就不算白死。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紧紧地攥在手中,眼中犹如火焰灼烧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金人——就是这些人害死了他的父亲, 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汴京城伏尸千里, 这群地狱恶鬼,人间阎罗!
杀了他们!能杀一个是一个!穆宜华!能杀一个是一个!
一个疯狂的念头充满了她的头脑,让她这个从未见过血腥风雨的闺秀将发钗隐在袖中,对着金人们笑了笑:“你们不是在找穆宜华吗?我就是。”
金人惊愕, 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不相信你们就拿出画像来比对一下,看我是不是。”穆宜华发丝衣襟凌乱,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们比对一番画像, 看穆宜华确实与画上之人有几分相似, 笑着收起画像逼近她近前,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就要亲上去。
啪!
穆宜华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恶狠狠道:“我是你们王爷要的人!你们竟敢……啊!”
穆宜华被推到在地, 被甩了巴掌的金人恼羞成怒直接将她扑倒, 对着她的脖颈啃咬起来。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穆宜华嘶声叫喊,可她的叫声非但没有换来停止而是让围观的金人愈加兴奋, 整个人面红耳赤,眼露鼠光。
他们催促着那个人,让他快点,好让自己也尝尝宋人女子的味道。可突然间,那个伏在穆宜华身上的男人却不动了。
温热的鲜血留了穆宜华满脸,淌过她的眼睫鼻梁和嘴唇,整个鼻子都是血腥的味道,可穆宜华却不觉得恶心,她只觉得畅快与解脱——她杀人了,她把发钗直直地刺进那金人的脖子,血液不留丝毫情面地喷溅而出。
她讲它拔出来又刺进去,拔出来又刺进去……
金人望着眼前的景象根本不敢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能有这般勇气与蛮力,一下怒从心中生,破口大骂,举起金刀就要朝着她的脑袋砍去——
陡然间,金刀应声而下,与之一起滚落地上的还有金人握着刀柄的一双手。
又是一刀从后穿刺而来,直至心脏。
不过一时,已有两人毙命。
穆宜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左衷忻骑着马,不复往日儒雅得体,一身玄色劲装,一手持缰一手持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余下唯一一个金兵。
那金人二话不说便提着刀向他冲过去,左衷忻提手格挡,力量不足灵巧有余。穆宜华惊讶之余,连忙往一旁躲闪,四处寻觅武器,终于让她在草垛中找到一个铁耙,她扛起来就往那金兵身后冲去,一下子扎紧那金兵头盔后帘。
左衷忻瞅准机会,抬腿就是一脚,穆宜华连忙向旁躲闪。他举起长剑穿过金兵的下颚直接刺了进去切断他的喉管,鲜血从他的口腔中涌出,金兵的眼睛顿时混浊无神,口中还在念叨着什么,左衷忻又切进去一寸。
终于,那金兵断了气。
一切结束,穆宜华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如此冰冷无力,口鼻中的血腥味如此刺鼻恶心,他连忙捂住嘴巴跑到另一边去呕吐,身后一阵阵发着虚汗。
左衷忻没有多言,递上一块帕子便将她拉走。
“左郎君……左郎君我们去哪里?”
“我送你出城。”
“不……长青还在那里……我要去找他……”
左衷忻一把将她扯回来:“那里已经不能回去了,金人已经开始包围洗劫,你回去了别说找人连命都没了。”
“没有就没有了!若是连长青都死了,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穆宜华眸中含泪,用力地要挣开他的手,“左衷忻你放开我!”
“那你要让你们穆家的人都死在这里是吗?你觉得值得吗?”左衷忻怒火中烧,他神色严厉,语气冷肃,“还有,你觉得你回去只是简单地被砍死?你以为我为何要传信于你?因为完颜宗息向宋廷索女的那份名单里有你的名字,他们要你去替你父亲赎罪!你以为金人那样蛮夷之族会善待你?今日将你送给这个大臣,明日将你送给那个将军,穆宜华,试问你自己承受的了吗?”
左衷忻见她面色铁青,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语气过重,又软和下来:“你也别担心,你们方才是不是躲在堆草垛的那个巷子里?我方才经过,有两个草垛垮塌,想来长青他们已经跑了。你如今拼命逃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与他们相遇。”
穆宜华眼睛瞬间亮起来:“当真?”
左衷忻将手伸给她:“跟我走,我带你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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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宜华从没觉得汴京城这么可怕过,哀嚎遍野,血流成河,随处可见被开膛破肚的尸首和残破不堪的遗体,乌鸦与苍蝇盘旋在它们周围,尸体开始腐烂,恶臭地味道弥漫在昔日繁花似锦的御街上。黎明即将来临,而如今没有晨钟暮鼓,也没有辛勤的摊主起早贪黑支着小铺子经营吆喝,没有百姓们人来人往讨价还价。
金人烧杀掠夺一个晚上,抢得盆满钵满,骑着大马摇摇摆摆地往营帐走去。落在后头的骑兵们手上还牵着一个麻绳,顺着麻绳望过去,是一长串被束手束脚绑着脖子的女人们。
她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发髻凌乱,眼中无不惶恐惊惧。
“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金人挥鞭而下,啐骂道,“一群‘两脚羊’……谁要是走的慢,等会儿就先吃了谁!”
人群顿起惊慌哭丧,听得人心烦意乱,一金人骑兵怒目而视,挥刀恐吓,人们连忙噤声,只敢麻木地往前走着。
穆宜华与左衷忻躲在小屋子的柴火堆中,于人群中赫然望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安柔与清河。
安柔已经显怀,她身上还穿着帝姬华美的衣袍,发丝披垂,双手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肚子。她身后的清河也是神色颓败,还有后头一串的后宫妃嫔朝臣女眷,不敢细数。
穆宜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国朝最尊贵的女子们都在了这里,她们要么有着惊世绝伦的才情美貌,有么有着名动天下的家世背景,她们本应该在芳园乐窝里过着平安祥和的生活,可如今却被充做金银进贡给金人,沦为阶下囚,刀下肉。
而她穆宜华,本也会是她们其中一员。
左衷忻从后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穆宜华的泪水涌出,浸湿了他的手:“她们凭何遭受这样的罪过……那群朝臣们治理不善,为何要让我们女子来替他们顶罪?为什么?她们被送给了金人,又如何会好好下场?金人又如何会善待她们?还有,还有安柔……她都有身孕了,他们还要她……这群罔顾人伦的蛮夷畜牲!”
左衷忻沉默地拉着她离开:“金人贪得无厌,不可能只来这一次,等他们把东西收拾好必定还会进城洗劫,我们一定要趁这个时候离开。完颜宗息找不到你的人必定会派人仔细在城中搜查,若是到时候全程搜捕,我们要想再逃出去就难了。白天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等到了夜里再走。”
二人寻了间略显破败的茅草屋一直躲到深夜,左衷忻从房中的米缸里艰难地拘出一捧碎米,和着雪水,烧着房顶的稻草煮了一点点稀饭咽下裹腹。到了子时,方才启程。
夜里又开始下起了雪,左衷忻先出去探了探路,半晌折返带上穆宜华一起走。
各条小巷子里有路过巡逻的金人士兵,隔着几条街还能听见持械争斗的响声,黑暗中路面看大不清,他们险些踩到横在路面上的尸体。野猫野狗成了路上最霸道的东西,争抢着腐肉嘶叫打架。
他们小心翼翼缓慢前进,已然能望见远处的新曹门。
但金人把手森严,城墙上,城门中都有守卫看着,根本出不去。
左衷忻当机立断,带着穆宜华转身朝巷子深出的房屋走去。
“这一片屋子都是临山而建的,再往里走就能找到山脚下的屋子,若是没人,我们稍作修整便爬山逃出去。”
夜里寒冷,穆宜华双手双脚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但她不能拖后腿,听见左衷忻说这句话后好不容易反应了一下,点了点头。
左衷忻回头看她,就着月光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还能撑住?”
穆宜华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能……”
左衷忻没有说话,拉着她的手找了间屋子进去,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四下翻找有无残存的吃食。可金人搜刮得太干净了,连一丁点儿馒头渣子都没有留下。穆宜华的嘴唇已经冻的发紫,他们尚在城中又不敢贸然生火,一时间骑虎难下。
巷子里有攒动的火光渐行渐近的声音——是金人又来了。
穆宜华连忙从床上起来喊左衷忻:“左郎君,我们快走吧,金人又来了!”
左衷忻好不容易从地上翻找出两根干瘪的地瓜,听穆宜华如是说,连忙起身牵着她从后门跑去。
这一片房屋的后门就临靠着山脉,而这山脉就连着汴京城郊,只要翻过这座山,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左衷忻于黑暗中找到进山的石阶,他扯下束袖的带子,在自己和穆宜华的手腕上各缠上一截。深夜深山,必定是虎狼环伺,可他们没有办法,身后的人比身前的豺狼虎豹还要可怕成千上百倍。
虎狼吃人是为了生存,而那些人杀人只是因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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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越高越冷,走到半山腰时,天上又下起了雪。
穆宜华强撑着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左衷忻身后,她已然有些坚持不住,想喊他停一停,确实发不出声音。
前头的左衷忻用长剑支撑着雪泥,努力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突然他感到左手一沉,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摔倒,连忙扭头去扶。
穆宜华整个人软到在左衷忻怀里,左衷忻连忙去解绑在二人手腕之间的带子,将她打横抱起,四处寻觅,终于找见一处山洞将她抱了进去。
外头的雪混杂着雨水越下越大,二人的衣衫皆被打湿,贴在身上分外难受。穆宜华微睁着双眼,有气无力:“对不起左郎君……是我太没用了……”
左衷忻也不忌讳了,抬起手就用衣袖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还用手背试了试她脸颊额头的温度,舒了口气:“没有发热,还好还好……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外头寻一些柴火。”
穆宜华一把拉住左衷忻的手,她十分不安:“就……就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左衷忻知她害怕,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你别怕,我就在附近,很快就会回来的。”
穆宜华还是不敢撒手,左衷忻笑着想抬手揉他的脑袋安慰,可却在半空中停下,良久才轻轻拍了拍:“我走了,很快回来。”
左衷忻很信守承诺,确实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回来时,他的头发已经湿透,额前细碎的发丝挂着水珠,眼角也被冻红了一圈,他呼着热气,将一捆还算干燥的柴火丢在洞中。
“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便将几根细的折断堆叠在一起,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开在空中甩了甩,一小撮火苗突然冒出来。穆宜华凝视着那火苗点燃了柴堆,连夜行路的寒冷终于被驱散——她感到一丝温暖。
天色渐渐明朗,雨雪也终于停了。
左衷忻将那两根地瓜埋进火焰下的草木灰中,有用长杆子支起一个架子,将自己的衣服挂了上去形成一个屏障,转身走到了洞口。
他用稍大的声音朝里说到:“你把衣裳脱下来烘烤一下吧,等会儿着凉了。我就在外头守着,你别担心。”
穆宜华面颊红了红,但她也知道如今不是拘于小节的时候,轻声答应,便扭过身去解腰带。
外头的衣衫湿了不少,但好在很厚,里衣并没有渗透。她用木棍挑着外裳在火堆旁边烤着,也将头发散了下来,用手指随意梳整。
山林见不时传来几声狼嚎,听得穆宜华心惊。她有些担心在外头的左衷忻,她轻声喊道:“左郎君。”
左衷忻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回头,却见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到映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神思一怔,连忙回头。
“左郎君,外头太冷了,我方才还听见了狼叫,你不如进来吧?我衣裳也已经换好了。”穆宜华边说边将烘干的衣服穿起来。
左衷忻闷声应道,拿着长剑起身走了进去。
屏障内的世界是暖和的,穆宜华坐在地上仰头看见他,笑了一下。她还没有将长发束起,面颊未施粉黛,颇有柔弱温顺之感。左衷忻不敢细瞧,坐在了她的身边。
穆宜华稍微挪了挪位置,让他能够更加方便地烤火。她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突然牵扯到脖颈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左衷忻立马紧张,倾身上前查看:“怎么了?哪儿疼?”
穆宜华揉了揉脖子,有些难为情:“脖子……许是被那个金人咬的……别,别看了……”
被人轻薄已是难堪,难不成还要被人仔仔细细地看这伤才行?她不愿意,她觉得耻辱。
左衷忻看她神情,知她心中所想,没有再追问,只是问道:“没有流血吧?”
穆宜华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疼。”
左衷忻没再有动作,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上的地方,手上的木枝不知何时已被折断。他连忙垂下脑袋,换了根木棍将埋在草木灰下的红薯畚出来,稍稍凉了一会儿,将较大的剥了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摇了摇头推给他:“我吃不了那么多,左郎君还是你吃吧,我吃小的就行。”
左衷忻没有推辞,二人对着面前明亮的火焰,无言地吃完手中的地瓜。
清晨的山林很是寂静,他们又活过一夜。
“谢谢你,左郎君……”穆宜华蜷缩着身子,耷着眉眼,眸光中没有神采:“谢谢你……”
左衷忻看着她,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头觉得很是悲凉凄楚,可眼中却没有眼泪。许是因为这个结局她早就已经在心中演练千百遍了,在那几十个被金人包围的日夜中,在父亲离世三哥远走的日子里。
如今的她只是有点难以接受,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就是梦一场,等天亮了,梦醒了,她还躺在她汴京穆府舒适的大床上,清晨起来,能听见丫鬟扫洒的声音,春儿张嬷嬷起来喊她起床为她梳妆,穆长青吵着叫着要上街,一切都是那么平凡祥和。
可现在她身着寒衣,身在林间,后路不可退,前路亦难明——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埋首于双膝之间,冷静多会儿才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方才开口问道:“左郎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左衷忻拨弄着火苗,又添了一把柴:“我去了穆府,但是等我到的时候,金人已经在搜刮了。我听他们颇为恼火,许是因为没有找到你。然后我又出门找你们,我记得我此前同你们讲了若是要跑就往新曹门跑,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听我的,但是我也只能赌一把,没想到我赌对了,在那里找到了你。等逃出去后,你打算怎么办?”
穆宜华垂眸:“我不知道……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包裹里,我从草垛里引开金人的时候,把包裹给长青了。若是找不到长青,或者他……”穆宜华不敢往下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亲人不在,我活在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左衷忻听见这句话,肩头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她:“去明州吧,如何?”
“明州?”穆宜华望向洞外天际,“好远啊,好远的地方……”
“江南鱼米之乡,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你还在那边待过四年,明州是个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左衷忻想让她有开启新生活的期盼,穆宜华知道。可她心里已经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因为大宋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汴京更好,未来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比从前幸福了。
“不要过早地否定将来。”左衷忻看见她的神情,轻笑道,“你如今觉得将来未必能过的好,是因为现在你正深陷坎坷,不见天光,你觉得这个世间烂透了,像你这样的人,以后怎么还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要告诉你,能。未来或许不会过得有多好,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你想象的那般差劲。逃出生天已是不易,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在了汴京,我们已经享受了他人无法享受的幸运,便没资格自怨自艾。珍惜当下,只要活着,日子就能过下去。”
话音落下,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嗫嚅了一下干涸的嘴唇,只觉心上抽疼酸涩,眼泪倾泻而出。
她哭了却也笑了,她又想道谢,却又觉得自己道谢次数过多显得没有诚意,便又住了嘴,只双目含泪感激地看着左衷忻。
左衷忻也望着她,轻声笑了笑:“都会过去的,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信誓旦旦,好似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分毫。
穆宜华有些好奇:“左郎君,你可以跟我讲一下你以前的事吗?”
左衷忻神色一愣:“以前……的事?”
“对啊,以前你在明州的事。”穆宜华托着腮看他,有些期待。
左衷忻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之类的,古往今来寒窗苦读的事不在少数,都差不多吧。”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人,经历的事情越多,只不过就是不想同人诉说自己苦难的过往罢了。罢了罢了,左郎君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等日后再说吧。”
日后。
左衷忻听她说出这个词,心头一松。
洞外天光大亮,二人收拾一番重新上路,又走了几里地,穆宜华突然顿下脚步,她回头看向来时路,冷不丁问道:“是不是再往前走,就要出城了?”
“对,我们马上就到城郊了。再翻过一个山头,山脚下有一处码头,走水路向东通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出半月,你就能到明州了。”
穆宜华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去,朝着汴京城的方向直直跪下。
咚咚咚。
穆宜华虔诚地朝着自己的故乡与父母磕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头。
不知此生归期是何期,唯愿在天之灵护佑我此生能够魂归故里,他乡非故乡。
穆宜华从身上扯下一块小布拘了一捧汴京的泥土揣在怀里。
她抹去脸上泪痕,转身笑着对左衷忻说道:“走吧。”
山路虽是崎岖,但是好在没有金人扫荡,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五天绕出了群山,码头近在眼前。
穆宜华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山路,一双脚被磨出了血,她有些脱力地靠着树干喘息。左衷忻见状,上前蹲下身,示意她伏在自己背上。
穆宜华推辞,左衷忻笑着问道:“穆娘子,我杀了那几个金人,你不会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吧?”
自然不是的,这一路走来,穆宜华是真的见识了左衷忻的体力有多好,这崇山峻岭,他仿佛不会累一般,又是找路又是找吃的,还要照顾她这个从未爬过山的大家闺秀,一路辛劳自是不必多言。可他却没有抱怨一下,甚至说多休息一会儿,每次都是穆宜华喊累了,他便也跟着稍作休息,等穆宜华缓过劲来,他才继续牵着她上路。
他很可靠。
“我小时候除了读书,还要帮村里的大家伙们种地农收,等到了秋天,我还会和村中的猎户一起进山,去猎兔子野猪雉鸡……所以我杀那几个金人,跟杀野猪没什么区别。你不必觉得拖累我,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上来吧,我背你下山。放心,不会滚下去的。”
穆宜华从善如流地趴在他的背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你背我,是不是也跟背野猪一样?”
左衷忻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狡辩的话来。
穆宜华笑了,左衷忻耳根微红:“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穆宜华点点头:“我知道。多谢左郎君……”
二人终于下了山,左衷忻将穆宜华稳稳当当地放在石头上,穆宜华看见他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抬手将它擦去。
天上又下起了雪,码头多是逃命之人。
左衷忻往远处看了一眼,将手中的剑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心中疑虑:“这是做什么?”
“接下去的路,我无法再陪你了。”他立在雪中,温和又深情地看着穆宜华。这是他第一次敢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她知道,害怕她察觉,可是如今要分别,他全然没了顾忌:“我要去江陵府找襄王殿下,如今能救大宋于危难的只有他了。穆娘子,汴京一遇,千载难得,就此别过,望你珍重。”
穆宜华震惊于左衷忻言语中的直白,她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喊出他的名字:“左衷忻!”
左衷忻顿住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穆宜华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给她的那把长剑,眼眸澄澈,神色坚定,她欲言又止,良久,他终于听见她嘴中说出的那一句清晰的话——
“左郎君,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北风还在耳边呼啸,码头还有人声鼎沸,可这一切钻进左衷忻的耳朵里却是无声的,他只听得见穆宜华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旋。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穆宜华。
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快六载了,而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在春闱初相识的举子罢了。你不知道,我为了能够再次站在你的面前,耗尽了多少心力心血,走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跋山涉水,从山高水远的明州一路来到汴京,然后在汴京那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店里再次遇见你。这些你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关系,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左衷忻望着他,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澈的潭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即使有一柄坚硬如铁的长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还是张开双臂,怀抱住了他面前的这个姑娘。
穆宜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左衷忻在做什么?他在抱着我?
这跟救命时的不一样,救命逃亡时,他背她牵她都是情有可原,可现在呢?他又为什么要抱着自己?还这样紧。
左衷忻并没有抱很久,他缓缓松开,看见姑娘不出意外的惊愕的脸庞,失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二人并不陌生的东西——
那是当年琼林宴时,穆宜华被用去击鼓传花的桃花扇面,上头还写着穆宜华十三岁的小令“少年不知闺人愁,墙里墙外花开无人嗅”。
穆宜华以为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承想竟是一直被人藏了起来。
左衷忻也不避讳,将桃花扇面举到穆宜华面前:“这东西我一直留着。宜华,若是上天眷顾,以此为信物,我一定活着来明州找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活到我来找你的那天,我有话要对你说,好吗?”
穆宜华胸中情怀激荡,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听见远处有一熟悉的声音在高喊她的名字。
“穆宜华!穆宜华!姐姐!”
穆宜华立即回头,只见穆长青与春儿满身污血地向她跑来,二人齐齐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
“啊啊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呜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呜,我不能没有你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穆宜华想推开穆长青去追左衷忻,却怎么也推不开。
“呜呜呜姐姐,张嬷嬷死了,天杀的金人不得好死呜呜呜呜……宁伯伯救了我们又折回去杀金人了,宁伯母和元吉跟我们一起跑出来后发现元庆哥哥不见了就有折返回去找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穆长青哭个没完,左衷忻见状,心中更是安心,浅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就又往山中走去。
穆宜华连忙挣开穆长青的束缚,紧跑几步大喊:“左郎君——我在明州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左衷忻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快步消失在草木雪山之间。
家人团聚重逢,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劫后余生。穆宜华穆长青春儿三人给了船老大三倍的价格,终于坐上了离开汴京向东行的船只。
船只离开码头,崇山峻岭层层错开,远远地看见在水的另一边的汴京。
浓烟滚滚,满目疮痍,城墙里的哀嚎声冲破天际好似被北风席卷而来。
远离杀戮,远离战争,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也才知道曾经的一切是真的回不去了。
这一切无不让穆宜华感受到没顶的绝望与悲苦。她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扶着船沿,撕心裂肺。
再见了,那个藏着她无数年少绮梦,无限风光的汴京;再见了,那个她睡里梦里,繁华鼎盛、风貌绝代的大宋。
第 89 章
六月, 江南黄梅时节,阴雨连绵,多月不见天光。明州小巷子中一间破旧矮小的屋子外正烧出簇簇浓烟, 春儿搬了张小矮凳坐在外头煎药, 时不时将眼睛往里看看。
晦暗狭小的房屋内, 一瘦削羸弱的女子正躺在床上难耐地喘息, 她面色惨白,嘴唇乌紫,不住地咳嗽。一年轻男孩蹲在床边,拿着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捂她的嘴,眉头紧蹙, 等女子咳嗽完,便连忙将帕子拿来看, 看见已没有了血丝,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头朝外喊道:“春儿姐姐,姐姐她不咳血了——”
春儿喜形于色,连忙从外跑进来凑到穆宜华榻前询问:“大姑娘, 您现在觉得如何?”
穆宜华又眯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道:“好多了……只是肺还是有点疼……”
春儿心疼得皱眉:“从我们住进流民所便开始咳,定是从那儿染了什么疫症了。等明儿我再去找大夫来, 让他给我们开个好一点的方子!”
“不要……”穆宜华气若游丝, “我能熬,能熬……”
春儿连忙拒绝:“这病可不能熬, 我们好不容易从汴京那死人堆里活下来, 可不能折在这小病上!哎呀算了不等了, 我等会儿就去!”
穆宜华用仅剩的力气抓住春儿,她摇摇头:“不许去……我能熬, 给我喝水就行。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穆宜华知道,他们已经没有盘缠了。
从汴京带来的那点金珠银珠早已是强弩之末——先不说这一路下来有多少知道他们是逃难的,便狮子大开口,过路费是往平常的三倍四倍的叫,若是能保平安也就算了,但北方战乱,山中的劫匪便也不太平,常常出来作乱。好在船老大与他们相识,只是让船上的乘客每个人交点孝敬钱,便也就放过他们了。穆宜华三人穿着朴素,又灰头土脸的,众人只当他们是可怜的逃命流民,并没有翻看包裹多加为难。
可若是他们翻看包裹了,便会发现这几人才不是什么可怜人,那对藏在深处的金凤钗能保整个寨子吃上一整年。
他们颠沛流离月余,船只终于停靠在了明州的码头。
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曾经的自己来到这里已是狼狈,再次登上这片土地,竟是成了逃难流民。
明州的一切都没有变,繁华的街市,热闹的码头,温暖的春风,秀美的江南,真正改变的只有他们。
他们被衙门安排在了流民所,这是穆宜华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一整间大通铺,男女老少乌乌泱泱挤在一窝。男女分房,穆长青不得已与她们分开。春儿寻了一处还算干净僻静的地铺将东西收拾好,四下看了看,只见不少人望向他们,吓得穆宜华连忙将包裹揣进怀里。不多时,衙门放饭,众人闻讯一拥而上,将饭桶边上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举着手中的碗奋力地朝桶边伸去,大声哀求:“给我一勺……求求你,给我,给我一勺……”
穆宜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难倒也要像他们一样去乞讨吗?祈求别人给予一点吃食,给予一点怜悯以求自己能够活下去?
她本以为能逃出来,她就已经越过了人生当中最大的坎坷,可如今看来并不是。
穆宜华就眼睁睁看着粥桶里的吃食一勺一勺地盛进别人的碗中,而自己两个像样的碗都没有。
“大姑娘。”春儿轻轻喊了她一声,将一碗热粥端到她面前,“你饿了吧,快吃。”
穆宜华失神地看了眼春儿,将目光移到那碗热粥上,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她接过碗,“咕咚咕咚”得喝了几口,将剩下的半碗粥重新递给春儿:“你喝。”
春儿笑着摇摇头,起身走到外头,将剩下的半碗给了站在人群外围怎么也不敢进去的穆长青。穆长青连忙接过喝了几口,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下嘴巴问道:“春儿姐姐你吃了吗?”
春儿笑笑:“我没事,你先吃。”
穆长青摇头:“剩下的你吃,我扛饿,我没事的!”
春儿迟疑半晌,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粥底喝完。
一阵酸涩涌上穆宜华的心头,她屈膝靠在墙角,双手紧紧地揪着膝上布料,抿唇不语。
“娘子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身边的一个老妇人观察他们半晌,缓缓道,“大家都一样……这流民所有多少人是因为战乱才住进来的?以前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姑娘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也在所难免,不必自责。好在你还有家人,不像老身……”
老妇人眼神混浊,脸上的皱纹如同年迈的树皮褶皱,她叹了口气:“家里人都死了……本来都快到明州了……可是竟然在路上得病死了……我的儿子儿媳还有我那个小孙女……全都没了……”
许是眼泪已经流干,她没有再哭,只是一遍又一遍懊悔地诉说着她的苦难,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消减一点她的痛苦。
“姑娘你呢?你是从哪儿来的?”老妇人问她。
穆宜华初到明州时,看见这里的人仍旧幸福的生活着,说她心中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们受了这么多苦难,家破人亡,而你们却依旧笑得这么开心?
是以她不愿意同旁人提起她的过去,她在汴京的遭遇,她说了无非就是得到一丁点儿同情与怜悯,倾听之人永远都不可能感同身受,那暗无天日的两个月,那亡命天涯的时光,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个惊险刺激的故事,听过便也只是听过,流几滴眼泪,明天的日子照样过。
可眼前的老妇人不一样,他们是同类人,她听得懂。
“我是从汴京来的。”穆宜华声音轻浅,却带着浓浓的伤感,“从汴京逃出来的。”
她难得地倾吐心声,将自己沿途的艰辛说与他人听。老妇人像个长辈一般,开导着她,理解着她。
穆宜华问:“婆婆,您觉得我能在明州生活下去吗?”
老妇人笑回道:“你还年轻,自然是可以的。”
穆宜华接话:“若是我过得好了,我去找您,让您跟我一起过好日子。”
老妇人笑着说好,然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一口冷饭吃死了。
衙役命人将尸体抬走,众人只是看着,叹气说一声“人老了真是不由自己”便又自己去干自己的事了。
穆宜华也没有哭,她替老妇人收拾了一下东西送到衙门,回来时恰好碰上衙门放饭。她定定地瞧了一会儿,拾起老妇人的碗洗了洗,学着众人的模样挤进了人群,将碗伸到衙役手边,张了张嘴,艰难开口:“给我一碗粥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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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给有携带原户籍的人办理了明州的户籍,穆宜华从包裹中拿出三张皱皱巴巴的汴京户籍递上去。衙役多看了几眼,又看了看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将三张明州的户籍递给她。
他们终于从那间流民所中出来,明州街道宽敞亮丽,可他们却不知何处可去。
穆宜华用手中仅剩的银珠买下了一间小屋,曾经她只在书中学习过什么叫“陋室”、什么叫“茅屋”,如今亲眼所见,只觉古人所言非虚。
但他们买的屋子至少比杜甫笔下“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要好点——穆宜华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只是这房子便宜,住的巷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三教九流常聚之地,暗娼暗赌常有之。穆宜华只当眼不见为净,白天出去做工,晚上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就不信麻烦事还能找上来。
可人倒霉起来连喝水都塞牙缝,屋漏偏逢连夜雨,穆宜华也不知从哪里过了病气,从流民所出来后便病倒了。大夫来瞧,说是寒邪侵体,忧思过重,恐是江南多雨水土不服引起。如今明州进入雨季,怕是要一月余天气才能放晴,期间要按时吃药,注意保暖,忌寒凉之物。
春儿一一听命,但服药已久仍旧不见好,穆宜华也没有其他大病,只是嗜睡怕冷,大夫又来瞧,只说让她不要一直躺着,多起来走动,多晒晒太阳。
穆长青听完这话一边送人走,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诽:这样是有太阳还用得着你说?
可好巧不巧,第二天雨偏就是停了,三人开心得药也不想煎了,就排排坐在屋前,享受难得的阳光。
忽然,一颗石子滴溜溜地滚到面前。穆宜华倚着春儿,吃力地睁开眼,只见墙头趴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肤色黝黑,发髻歪斜,不修边幅,就呆愣愣地趴在墙头看着穆宜华。
这个眼神她熟悉,当初金人看见她也是这种神情。她立即起身,转身走了进屋。
是夜,穆宜华在春儿服侍下喝完药,忽然听见院子里起了争执之声。
穆长青拿着扫帚冲院子墙头边挥舞边大喊:“你给我下去!你给我下去!”
白日那男子仍旧趴在墙头,拼命地抓着扫帚头:“别打我别打我,我又没做什么事,凭什么打我!”
“那是因为你想做但是你没做!你若真心无事,何必大晚上的趴我们家墙头,你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我呸!我有鬼?我有什么鬼?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大晚上的不睡觉呆在院子里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等大家都睡下了去行偷窃之事!”
“你放屁!你恶人先告状!”
“我恶人先告状?怎么,你们家是有仙女还是有宝贝?我还那么稀的看了?”
“你滚!”穆长青朝他狠狠地杵下去。只听见隔壁院中“噗通”一声,那人摔了下去,“哎哟哎哟”直叫。
穆宜华连忙起身,叫穆长青锁好门赶紧回屋。她将屋子的门窗尽数锁好,又将桌案挪过去抵住门板,放了个碗盏在窗棱上。
三人吹灭了蜡烛,屏息凝神地听院子里的动静——那人应当是暂时放弃了,院子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穆长青将压箱底的长剑拿出来抱着睡觉,又让穆宜华春儿去里间睡,自己守夜。
可穆长青究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穆宜华并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是以三个人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
那人好几日没有作祟,本以为他也是再不敢来,谁成想一日夜里,又有石子不停地扔在了窗棱上。
第 90 章
穆宜华没再吃药, 只是躺在床上熬。穆长青多次想要拿剑出去恐吓都被穆宜华拦了下来。
“在汴京拿剑是自保,在明州拿剑那叫私藏兵器,你出去就是给他拿住了把柄!”穆宜华边说话边觉得肺疼, 她用混沌脑袋中被烧的残存的理智思忖一番, 将春儿穆长青二人招至榻前, “等到了明日白天, 长青你沿街去问问隔壁是谁,是个怎么样的人,往日里同街坊邻居关系如何,常与什么人来往,等这些都打听清楚了, 我们再解决问题。”
穆宜华这里话音刚落,只听院子左边传来一蛮横又娇俏的女声, 大声抱怨道:“狗脸黑!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是不睡啊,不如就去操持一下老本行,省得明儿去东尾巷赌的时候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 丢人现眼!”
那女人越说越来劲,全然不管周遭邻居是否已经睡下,这句“狗脸黑”怕就是在骂穆家右边那个趴墙头的人。那人被骂的不吱声, 只小声嘀咕道:“老子有没烦你……管那么多屁事呢……”
“你别以为我没听见啊!”那女人突然跑出院子来尖声大骂, “你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老娘稀的你来烦我?你也不瞅瞅你那鼠目猪鼻的模样, 这方圆百里哪个姑娘看得上你?哪个姑娘想让你去烦她们?你老子娘死了是没人管你, 你好歹给他们在下面积点德吧!一天到晚, 不去烦这家就去烦那家,你也别叫狗脸黑了, 狗都嫌你!”
“你……你……你个臭表子,你倒替人出头,你也不看看别人愿不愿意让你这个贱货帮忙出头!”
“我替谁出头了!我替我自己出头!大晚上的扰人清闲,给我滚!”
“你……你这个见钱张腿的臭娘们儿,等哪天老子赌赢了钱,老子……老子上门弄死你!”
“哟,就你那二两肉二寸短的东西,弄死我?哈哈哈哈哈……”那女子笑得极为开怀,全然没有被轻薄的羞愤,“行啊,且不说你什么时候赌赢,你只要是拿着钱来,老娘我就把门打开,到时候你裤子一脱,我就让街坊邻居们都来瞧瞧你那玩意儿,到底是给你们男人长脸,还是给你们男人丢脸。哈哈哈哈哈哈……”
这俗话糙话听得穆宜华面红耳赤,她就算是和最最下等的丫鬟婆子打交道,也没人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听得她脑瓜子嗡嗡响。
穆长青透过门窗缝隙向外看去,兴奋道:“那个狗脸黑没在墙头了,姐姐,他走了!”
“看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爹娘不在,人还好赌,想来街坊邻居也都不待见他。只要知道他没有什么靠山,我们也就不怕他了,日后他若还敢造次,我们就来硬的。”
第二日天晴,穆宜华在院子里晒太阳,穆长青正帮着春儿浆洗衣物,院门大开着,只见一个上身赤膊的男人拎着两只鸡从门前经过,瞧了瞧左屋的门。
屋里的女人出来将门打开,那男人递上一袋子铜钱,女人又接过两只鸡,二人没说话,直接走进了屋子将门关上。
穆宜华本想细心留意隔壁的动静,可突然想到昨晚狗脸黑说的话,意识到那个女人有可能做的是什么,便立马回过神来,盯着浆洗的衣服看。
她问道:“给他人浆洗衣物能赚多少钱?”
春儿擦了擦汗,笑道:“春衣和夏衣都薄,十文钱一件,冬衣就厚了不好洗,二十到五十文一件呢。”
穆宜华蹙眉:“怎么那么少?我记得我们当初给下面的钱没有那么少啊?”
“我们那时衣服的料子好,绫罗绸缎,绣花也多,得叫人小心着洗,所以花的钱多。可这些不过是些棉麻粗布衣裳,洗起来不讲究,赚的也就少了。”
穆宜华看着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要去帮忙,被穆长青挡开:“姐姐我来就行,你去休息,我给你倒碗水。水壶放边儿上了哈,没了你自己记得添。”
穆宜华如今身体不适,也不添乱了,就倚着柱子疲惫地喘气。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屋子打开了门,那女人走到大门送男人,男人穿上了新的衣服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女人娇笑一声,将他往外推了推:“走吧,明儿还能来。”
男人十分沉默,只是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而后,女人有一瞬的错愕,后退了几步别开脑袋笑道:“哟,五爷这是懂怜香惜玉了呢,有这本领,不如多跑几趟漕运多赚点钱,妾身我才能好好伺候五爷呀……”
那个叫五爷的没有生气,只是点点头:“我给你钱,你自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让那些男的进门了,他们不好。”
“他们不好,就你好?”
五爷看着她:“我比他们好。”
女人没说话,就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笑着将他推出门外:“走吧,再不走,你的船就要开了。上不了船没有钱,我看你拿什么对我好。”
五爷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还想要再嘱咐她什么,终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去。
女人站在原地望了他很久,半晌才回神。她瞧见穆宜华正在院子里看着她,笑了笑想要进来寒暄,却在门口站住问道:“能进来吗?”
穆宜华连忙起身,虚弱地点点头:“您请进。”
女人随意摆手笑道:“哎哟,什么您不您的,我这辈子就没被人这么叫过。娘子叫我巧娘就好了,娘子怎么称呼啊?”
“我叫穆宜华,叫我宜华便好。他们是我妹妹春儿和弟弟长青。”
巧娘顺着台阶坐下,两条长腿屈膝一拐,手肘枕着柱台,笑意盈盈地打量穆宜华,别有一番风味。
“你是逃难来的吧?”巧娘一眼看出,“以前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眼就看出来了,和我们不一样。”
这话也不知是讽刺还是陈述事实,只听巧娘又道:“隔壁的,我们都叫他小黑,怂包一个,杀人放火的事不敢干,偷鸡摸狗最为擅长,这邻里之间只要是丢东西,一准是他拿的。可偏生又抓不着,偷了东西他也转手就卖了,根本拿他没办法。
“你说一个大好男人,不干点正经事,天天就琢磨着怎么好吃懒做。你看他今日白天肯定不在,一准是去赌场赌.博了。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看见姑娘就往前凑,也不知道害臊!穆娘子你可别怕他,他就是欺负你脸生,这巷子里只要是熟悉他的都不怕他,他也就喜欢嘴巴上占点便宜。要是他过几天还来烦你,你就骂回去!就像我昨儿骂他那样,他没办法。何况你还有你弟弟在呢,十几岁的孩子一看就比他有出息。”
昨儿泼辣的和小黑吵架,今儿个倒像个知心大姐姐一般坐起来和穆宜华聊天,这倒是让穆宜华新鲜。她朝她笑了笑,道谢。
巧娘“嗐”了一声:“这有什么好谢的,大家都是邻居,我们家孤儿寡母的,你们家也是,都一样,互相熟悉了,也好有个照应。”
巧娘生的妩媚年轻,说话做事也十分利落,且日常进出也单见她一个人,是以穆宜华对她的话有些新奇:“孤儿寡母?”
巧娘勾了勾嘴角,苦笑道:“我们家那孩子投胎没投好,就该是个女儿偏偏托生到男孩身上,我问了老神仙,说是命格压不住才老是生病,如今还在城中的医馆住着呢,一天天的拿药续命……你说要是女儿不就好了,反正是个儿子他老子也跟人跑了,托生成儿子有什么用!算了算了,不提这事儿了,我进城一趟,晚上若是狗脸黑再来烦你,你就骂他!哦,还有你这病可不能拖啊,还是要吃药。我们家宝儿就是那时候生病一直拖一直拖,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什么都比不得身体好。”
说完,她起身拍拍屁股便走出门去,往自己家拿了点东西,锁上门便走了。
可巧娘到了夜里都没有回来,穆宜华时不时留意隔壁屋的动静,没把巧娘盼来却盼来了那个狗脸黑。
他脸是真的黑,大晚上的若不是借着家中微弱的烛光,他们怕是都要看不清他在哪儿了。
穆长青一见瘟神直接朝他们家门走来,拿起扫帚又要赶,可今日的小黑胆子竟是比昨日要大。他揣着怀里鼓鼓囊囊的,腆着笑,一脸愣痴地看着穆宜华:“好姐姐……菩萨姐姐……”
春儿也急了,拿起捣衣杖就挡在穆宜华面前:“你还敢来!给我滚!”
穆宜华也想骂,一口气刚到肺,被呛得一激灵,俯下身去猛烈咳嗽起来。
小黑见状,连忙要上前,嘴中还喋喋不休:“仙女姐姐你怎么了……”
“你滚!”穆长青直接将扫把杵在小黑脸上,“你滚不滚?你再不滚我打死你!”
可小黑像是魔障了一般,他只盯着穆宜华,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叮铃咣啷地响,口中喃喃念叨:“好姐姐,菩萨姐姐,你就当是疼疼我……我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仙女……你就当是疼我一次,就一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