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小黑被穆长青拿着棍子打了出去, 打得鼻青脸肿,屁股尿流。
他将那一袋子钱也尽数扔了出去,铜钱撒了一地。他举着扫帚怒目横视:“你若是还敢来, 我就将你两条腿全部都打折了!滚!”
小黑吓得连滚带爬, 蹲在地上捡完铜钱弓着身子跑开。
穆宜华急火攻心, 躺在床上咳得昏天黑地。第二日早上春儿上街去找大夫, 大夫细看后叹气只说必须得吃药,硬抗是抗不过去的。
可他们真的没多少钱了,就春儿浆洗衣物那点赚头,连他们吃饭买灯油的钱都不够。、
穆宜华觉得自己的精力在一点点消逝,再这么熬下去, 她没死在汴京逃亡的路上,怕是就要死在明州的梅雨里了。
她让穆长青将床底下的盒子拿出来。穆长青听话取出, 里头躺着的是两支完好无损的金凤钗。
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连忙将盒子护住拿远:“不可以不可以!这对钗绝对不能当了!”
“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穆宜华苍白着脸倚着床杆,“我带出来本就是为了个念想,如今想想那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见了, 留着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可这东西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皇家之物,我们拿出去当了岂不树大招风,更易生祸端!”穆长青狡辩, “我看这东西就是不能当!我……我再去想别的法子!我们如今值钱的就只有这个了, 现在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呢,不能当!”
说罢, 他就将盒子重新缠好塞回床底下, 想了想又不行, 揣着盒子就往外走也不知道是藏哪里去了。
当东西法子不行,多找几份工也赚不来许多钱, 穆长青就时常出去,傍晚才回来。一日春儿刚巧送完浆洗好的衣物碰见穆长青在外头与一个陌生男人讲话,那男人对他勾肩搭背,甚是轻浮,讲完还笑着道别。
穆长青要回家,看见春儿正盯着他,连忙上前讨好,劝说着不要告诉穆宜华。
春儿没好气:“那你必须得把事情给我一五一十地讲了,让我安心了,我才不告诉大姑娘,不然我必定去同她讲!”
“哎呀……”穆长青抓耳挠腮,“反正不是作奸犯科之事……”
“不行,你说不是就不是?万一你被人骗了呢?先前我们在汴京你是衙内,谁都不敢骗你,谁都哄着你,可如今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谁不骗你睡就是傻子!”
穆长青无奈只好说道:“明州不是离海近嘛,那海不就是大把大把的钱吗?”
春儿蹙眉,反应了好一阵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家里带:“你想干什么?贩私盐?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穆长青揉着耳朵:“又不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好多人一起呢!这晒盐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再说了法不责众,总不可能逮着我一个人罚吧?”
春儿咬牙:“你还有理了?贩私盐那是重罪!是重罪!你当我们家藏剑,藏那对钗不是祸害?那是人没瞧见,若是让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麻烦呢!你还想着去贩私盐?你可当心钱没赚到身首异处,到时候你让大姑娘怎么活?”
穆长青瘪着嘴:“那能怎么办?姐姐病成这个样子,我难道什么都不做?”
“大不了你跟我一起多做几份工,而且你识字啊,去街上给人写信读信都行。那种要命钱可千万不能去挣,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就没了,还花什么钱啊。”
穆长青只好听从,可是写信之事对他而言也行不通,他们家如今除了吃穿用度还要省钱治病,哪儿来的钱买笔墨纸砚,更别说去繁华街市上支个摊做生意了,有没有人信还另说呢。穆长青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如今竟变得如此难得。
他读不了书,做不了生意,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先前联系的那个私盐贩子又来找他,他以家中不允回绝。那人又好说歹说一阵,还是油盐不进,气恼地说了他几句便不再管他。他又来到码头,看着人来人往,海商们从船上卸货,货物钱财都是大笔出大笔进,看得他好生羡慕。
“搬运工,招搬运工啦!一袋货物五文钱,日结!日结!”
有人在远处吆喝着,穆长青一个激灵,连忙跑上去:“我来,我来背!”
今日的穆长青还是很晚回家,春儿担心他不听劝去做了私盐贩子,瞒着穆宜华一直在家门口等他,见他终于回家,连忙冲上去盘问。
“我没干偷鸡摸狗的事,春儿姐姐。”穆长青笑着将手中的钱袋子给她,“五十文呢里面,你收好,明儿给姐姐抓药去。”
春儿没在意钱袋子,只一把抓过他的手,看上头划痕满布,连忙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又见他身形佝偻,面露疲色,更加不安:“你且告诉我,你干什么去了?莫不是跟人打架去了?”
“我跟谁打架呀这么个身板。”穆长青自嘲笑道,“我上工去了,去码头背了十袋货呢,可重,我背都疼死了……”
“你……”春儿欲骂又止,眼泪在眼里打转,“你真是……”
“可千万不能让我姐姐知道,不然又得骂我了,嘿嘿嘿……也不是很疼,睡一觉就好了。”穆长青拧着眉毛,一边笑着一边走回家给穆宜华报平安。
春儿掂着手中沉沉的钱袋子,抹了把泪,回身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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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长青在码头做工的事情还是被穆宜华知道了。事实是,这不可能不被她知道,因为穆长青在第五天时,连躺都不能躺了。整片背通红,淤青乌紫,一碰就疼。他曾经也是个金尊玉贵的衙内,人前人后的伺候着,何尝受过这一丁点儿的苦呢?
穆宜华看着满背青紫,泪如雨下,比刀割在自己身上还疼:“你这个傻子……自己能不能做这活不知道吗?疼了也不知道歇歇?这钱没赚到反倒让自己落一身病痛,我这都还没好呢,你若是再病倒了,你让春儿一个人怎么办?”
穆长青自责又懊悔,连忙解释:“我怕海商他们走了,就不需要背货的了,趁能赚的时候赚一点呗……我明天不去了,他们货也快卸完了,应当已经不需要我了。这点钱,够姐姐去抓药了吧?”
穆宜华没说话,只扶额抹泪,半晌才说:“都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们……我若是不生这病,你们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才不是!”穆长青转身,正色望着穆宜华,仿若一个大人,“姐姐,若是没有你,我们都无法在汴京活下来,更遑论能来明州了。我反正想过了,只要你们还在,只要我们还活着,什么日子我都能过,什么苦我都能吃。”
码头的货确实已经卸完了,穆长青为不让穆宜华担心,在家中休养好几日,只等到背上的伤好全了,穆宜华才放心放他出去。
“巧娘好久没回来了。”穆宜华喝完药看着隔壁若有所思,“她上次应当是去镇上看她孩子,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有那个小黑,自从上次把他赶出去,也是消停了不少。”
“不来才好呢!”春儿绞干衣服,穆宜华起身帮她一起铺开挂着晾晒,“他不来我们就安生,不用每日提心吊胆的!”
穆宜华喃喃:“我就怕他憋着什么坏……巧娘说他胆小,不敢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但这样的人心思阴险,就怕在背地里使暗招。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们是逃难来的,在明州无依无靠,保不齐他为了报复我们就动什么歪心思。”
话音刚落,便听见院外传来一个女声:“哎哟,这儿是穆娘子家吗?”
穆宜华甩了甩手,走出去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女四下张望着,见着来人立马迎上去,定睛一瞧,眼睛登时一亮。
穆宜华没有打扮,素面朝天,只用了一根木簪挽着头发,穿着绿色上衫与袴裤,干净素雅,虽质朴无华但那出水芙蓉般的通体气质难改,女人瞧一眼便移不开目光。
她立马拉起穆宜华的手,上下打量:“您就是穆娘子吧,哎哟真真是个妙人,住在这儿可真是委屈……”
她有捧起穆宜华的手端详,那一双手细嫩纤长,不像是干活的手。女人看了有点惊讶,试探问道:“姑娘这手……不像是做活的手啊,果然如他所言,是大户人家从北边儿逃难来的吧?”
穆宜华连忙将手抽回,冷言冷语,没好脾气:“我们是不是逃难来的,也与您无关,您请回吧。”
女人连忙挡住她要关上的门,陪笑道:“哎哟,这叫哪儿的话。姑娘您生的那么漂亮,哪儿该在这儿过日子,我给姑娘谋个好去处,如何?”
“什么好去处?”穆宜华笑了,“汴京城不是好去处?皇宫不是好去处?现在被金人杀的杀抢的抢,还是好去处?”
妇人哪懂她话中深意,只忙不迭地说自己的话:“嗐,那都是什么山高水远的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这儿啊也是听了熟人介绍,是真的好去处,若是放了别人我可不会这样上门!”
妇人本也只是想上门看看小黑说的人如何,小黑这人不靠谱,她也没抱多大希望,可今日这一瞧才发现是怎么样的一块美玉流落人间,自己真真是捡到宝了,说什么都要把人劝说成了。
“穆娘子看面相就知道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城东清湾巷的陈家独子最近生了急病,正想找个良妾冲喜呢。他们可是城东数一数二的富商,您嫁过去肯定不会亏待您的……”
“嫁什么嫁!”春儿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噌”地一下站起来,“你竟敢让我们家大姑娘做妾,你知不知道我们姑娘……”
话说一半被咽了回去,春儿一脸愤恨,怒视着妇人,咬牙切齿。
我们家姑娘是先参知政事嫡女,是能做襄王妃,能做皇后的人!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妇人瞧出春儿丫鬟的身份,更加笃定了这一家乃是勋贵家道中落,面前这个娘子怕还是个识字知礼,更加欢喜:“我知道我知道,姑娘以前也是书香世家出身,都怪这世道不好,害得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姑娘放心,我作保,陈家是厚道人家,是妾是婢都是自家人,都会对她们很好的。您肯定也是受不了如今这样的生活的不是,陈家真是好人家,您要不……”
“不必。”穆宜华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疼痛让她清醒,让她知道无权无势,这世道就会欺她至此。
“怕是要让嬷嬷白跑一趟了。”穆宜华扯了扯嘴角,“您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嫁过人了,如今……只是个寡妇。”
第 92 章
穆宜华来了这一出, 那老妇人许久未登门。
江南的梅雨还是不停地下,院门前积起了不小的水坑。明州的飓风常在六月至八月来,此前穆宜华也是见识过的, 只是那时的他们不必担心祸及自己, 顶天了也是衣服不能干罢了。可如今不是, 如今他们住的这小茅草屋, 风不能吹雨不能淋,穆宜华整日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自己就又成了风餐露宿之人。
这天气时而放晴时而下雨也就算了,可现在却是实打实地下了整整半月,衣服也晾不干, 更没有人再来找他们洗衣,唯一的赚钱来源被切断, 穆长青又想出去找活。穆宜华问他是不是还去海边卸货,穆长青没回答,只笑说飓风要来,鲜少船只停靠, 大家也都不敢卸货,没活可干了。
穆宜华这身子骨吹不了风淋不了雨,只嘱咐他每日天黑前必须回家, 穆长青应声出门。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活去了, 头两天还真是带了钱回家,可到了第三天晚上, 天已经擦黑还不见他人影。
穆宜华心急, 裹了蓑衣就要自己出门找, 春儿要拦也拦不住,二人披着一件衣服先去了码头, 问码头正在收摊的监工有没有见过一个六尺高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监工说前几日常见他来,昨日还说一定要给他留个位子,给他空出了,人反倒没有来。
穆宜华听得心惊胆战。穆长青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以他的性子,同人说好断不会不去的。
监工也觉出蹊跷,见她们两个弱女子夜半找人不安全,便好心叫了几个帮手一起在附近找找。
雨夜风大,雨滴如同石子一般砸在中人身上,糊了满脸根本看不清路。琉璃灯点着也只能借微弱的光,照近在咫尺的路。穆宜华等在码头边的小房子中,心如同火烧一般。
“找着了!穆娘子找着了!”有人一身雨水地从黑暗中跑来,抵着劲风大喊,“在巷子里,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的!我们有一个兄弟已经把他扛回家了,现在这个天气郎中也叫不来,穆娘子您要不先跟着我们去那兄弟的屋里看看?”
穆长青被人打了,这消息在穆宜华脑中轰然炸开,她头脑发懵,连面前的人说什么都听不清了。春儿见状连忙扶住她,朝着那人道谢,麻烦他带路。
几人迂回辗转终于奔波到一间院子面前,屋里的人听见院外的响声艰难开门,是一个裹着发巾,系着合围的妇人,见三人狼狈模样连忙讲他们请进屋。
那妇人一边收拾蓑衣一边将刚煮好的姜茶递上去,穆宜华没有接,直接跑进里屋看见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穆长青。
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右手无力地垂落塌边,胸前缠了纱布,还有血丝往外渗。
她在汴京见过鲜血死人本是不会对面前的景象有任何反应的,可如今躺在榻上的是她的弟弟啊,是她的亲弟弟啊!穆宜华无法深究原委,拖着疼痛又倦怠的身躯走过去,双膝无力一跪,趴在穆长青的榻前落泪:“长青……长青……你看看姐姐……你跟姐姐说说话……”
“穆娘子,长青无碍,血方才已经止住了,我们也给他用了金疮药,如今外伤不怕,就怕半夜烧起来。我们看您身体也不好,守夜就让我们来吧。阿山和阿青身体都好,熬个夜没什么的。”那妇人是阿山的媳妇儿,叫卫兰,为人和善,说着就要扶起穆宜华去另一间屋子休息。
穆宜华紧紧地攥着穆长青的手不放,一遍又一遍地问:“真的,真的没事吗?他从来没受过这种苦,从小到大没有人打他骂他,我怕他熬不住……让我守着他吧,就让我守着他吧……没了他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卫兰看这两姐弟实在心疼,又劝道:“穆娘子,阿山做活也时常磕着碰着流点血什么的,我们这儿药齐全,金疮药也是极好的。只要这血止住了,命就保住了,等明早雨小了点,我们就去叫郎中。你放心,长青是少年人,身子骨可比我们好多了,不会有大碍的。”
好说歹说一阵,穆宜华终于松手去歇息,等到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她便醒了去看穆长青。穆长青似是有感应一般也睁开了眼,他侧头看见穆宜华红着眼,眼中噙着泪便知这事没完了。
卫兰请来郎中看过,叹气说那些人有些下狠手,腹中被打出了许多血,要吃些活血化瘀的药,还要卧床静养。
这真是在穆宜华的头上砸了狠狠一榔头,一个药包背着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再来一个病患,这要这个家怎么支撑下去?
“也不知道是哪几个畜牲,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打成这副样子,还扔在雨里!真是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等等……怕不是那几个私盐贩子吧?”阿青突然反应过来,“前几日衙门又抓了一批贩私盐的,那时我记得长青同我们说,家中拮据,他本也想走贩私盐的路子,多亏是家中姊妹将他劝住才未遭此祸。我们那时也说这要命钱实挣不得,宁愿多背几趟货,也求个平安。不会是那几个私盐贩子觉得长青过河拆桥,告到官府去了断了他们的财路吧?”
“也不是没有可能……之前长青在码头搬货时,他们还来找过他,勾肩搭背的……不像是什么好人。”
“要我说,就该让官府把他们全部都抓了!自己不要命还不允许别人要命了?”
阿青阿山卫兰三人聊得义愤填膺,穆宜华却如同闷葫芦一般呆坐在一旁,神思游荡,不声不响。
卫兰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上前拍了拍她:“穆娘子,郎中来看过既说无事便是真的无事了,你不要担心了,专心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要紧啊。长青就先在我们这里住一阵子,搬来搬去也是累,何况这天还下着雨,他也挪不动身。阿山与他也是一见如故,不麻烦的。”
这个时候实不该推辞,穆宜华谢过他们,与春儿二人相扶相携回到家中。可入目的景色让她们与自己的屋子相见不敢相认。
茅草屋塌了半边,房梁整个砸了下来,土墙坍圮,碎块滚满整个院子,唯有檐下为了晒衣服临时支起的竹架子还坚持着,却也在见到她们的那一刻,脖子一歪轰然倒塌。
二人看着眼前混乱的院子,心中已然冰冷麻木。
穆宜华扶着藩篱走进院子,踢开碎土块席地而坐,脑袋无力地倚在倒塌的房梁上,双目空洞地望着雨过天晴的天空。
多时不见的小黑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斜着身子探头探脑,好似好心地走进来四下张望:“哎哟,这房子怎么塌了……所幸你们昨儿个晚上不在家,这要是在家啊,指不定得伤得多严重呢。”
春儿见着他阴阳怪气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就破口大骂:“干你屁事!见着人不好过就上赶着说风凉话寻开心,赶明儿当心你自己的屋子也倒了,砸死你!”
“你这妮子怎么说话的呢!我好心来问问你们,你反倒咬我一口,活该你们房子倒了!”
“我呸!我看我们这房子怕不就是你弄垮的吧!”
“诶诶诶,你说什么呢含血喷人!你们这屋子买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还不是你们没钱修葺,还怪到我头上了!”小黑得理不饶人,豪横得要死,他挑着眉斜着眼,就差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再说了……我又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你们自己……”
“滚!”破空一声吼,小黑还没反应过来,迎面飞来一根手臂粗的木棍直击命门。穆宜华赤目圆瞪,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小黑后背一凛,登时吓得有点腿软,可在女人面前他还是要勉强维持他那可笑的自尊:“你都没钱了,还不如从了我!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大小姐?没钱没势,谁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再说了,你都嫁过人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与其嫁与他人做妾,不如嫁给我做妻,有何不可?”
穆宜华就知道他去找媒婆打的是这个算盘,正要去骂,突然胸上一痛,咳得肺都要出来。春儿连忙上前用帕子捂住,放开一看,一整口鲜血。
这下春儿看小黑更是目眦尽裂,小黑被这二人轮番盯着,吓得心中发毛。穆宜华扶着春儿起身,夺过她手中的帕子,一步步走近小黑。
“啪”一下,穆宜华将那沾血的帕子直扔在小黑脸上,小黑登时吓得乱窜乱叫,发了狂地抹脸。
他确实同巧娘说得一模一样,胆小如鼠,见一点血腥便吓成这副德性。穆宜华扯着嘴角,眼睛上翻,不屑地看着他嘲讽:“我告诉你,我如今身体不好,你若是还敢来,我就喝了□□,往你家门口一趟,到时候七窍流血,流的你家门口满地都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笑,你不是知道我是北地逃难来的吗?对,不仅仅北地,而且还是汴京。你觉得我这个从汴京死人堆里逃出来的人,怕血怕死吗?”
一连串的话语如同火弹一般扔在小黑身上,轰得他双脚发软。他直觉面前的这个女人疯了,连滚带爬地逃进自家屋子,关门大吉。
一番豪言,穆宜华盯着右边的屋子没再开门,这才松懈下来直直软倒在地上。春儿将她扶到屋檐下,二人依偎着休息,相顾无言。
飓风过境,天高气爽,日光灿烂,碧空如洗。
穆宜华仰着头晒着太阳,接受着老天爷最后一点怜悯,忽然听见耳边啾啾鸟鸣——是屋檐下幸存的一窝小燕子,统共有四五只,它们遮蔽在稻草下,躲过了风雨。
穆宜华定定地瞧了半晌,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稻草下捧出来。
雨后新生,幼鸟啾鸣。
她将小燕子妥善安置,起来拖着病弱的身子开始收拾,一动三咳,看得春儿从她手上抢活。
穆宜华一把推开她,强撑着精神笑:“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春儿一怔。
“我曾经觉得父亲去世,我与三哥分开也是过不去的,但是我问左郎君,左郎君说过得去,都过得去。我也确实迈过了那些坎儿,我活了下来,活着走出了汴京城,所以……都会过去的。只要是活着,什么事儿都不算事儿,我……都会熬过去的。”
第 93 章
穆宜华与春儿在街坊邻居的帮衬下勉强将房子立起来, 又潦草修葺一下,至少人能够住进去,可若是要安安稳稳地住着, 只这样断断是不够的。
街坊邻居能来帮忙穆宜华已是感激不尽, 周围住着的也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家境的人家, 向他们伸手要钱的事她可做不出来。可这钱是真的没了, 就连晚上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手。
所幸如今是夏天,二人钻在屋檐下喝了几口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就算是吃过饭了,
难,太难熬了。
穆宜华坐在床上,望向院外问道:“长青到底把那对钗藏哪儿了……若是不能当, 直接熔了也比这么放着有用。”
可她又转念一想,金子可不是寻常烛火一烧就化的, 何况他们如今连火都生不起来,乌漆嘛黑的,晚上也只能就着月光睡下。
每晚她望着一如汴京那弯清泠泠的月亮,心头绝望难耐, 便如同被凉水浇下,又强撑着意志,一遍遍训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 一定要熬下去。
可如今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到底要怎么熬?还要她怎么熬?
她忽然想到了住在隔壁的巧娘——曾经的巧娘或许也如同现在的她一般,丈夫抛弃妻子, 卷走了家中所有的钱财, 儿子重病, 而她也不得不踏上那一条所有女子都不愿意踏上的路。
嫌恶她吗?觉得不齿吗?
那是人之常情。
可她活该吗?是她自己愿意的吗?
显然不是,但凡她有一丁点儿的办法, 她都不至于去贱卖自己的身子和尊严。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穆宜华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共情这样苦难的一个女子。
她在害怕,她好害怕,会不会有一天,她也撑不下去了,那她会不会……
黑暗中,穆宜华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她受不了如此脆弱无助,软弱无能的自己。
绘画、制香、识文断字,她曾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如今竟是半点都用不上。这世道,没有人会招一个女子当账房先生,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一个荆钗布裙的乡野村妇会画画懂香道,她如今什么都不是。
思前想后,穆宜华泪湿枕巾,在床榻里侧低低抽泣,不愿惊扰已经熟睡在身旁的春儿。
而此时睡在身旁的春儿也正睁着眼,听着穆宜华压抑的哭声在身后起伏,紧紧地攥住身上的被褥。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先将晾了一夜的衣裳收拾好给人送去,又将穆宜华叫醒送到阿山家中,自己又出门不知去了哪儿。
穆长青休养了几日,已经转醒能够自己进食。看病、买药、吃住,最近这些钱都是阿山在替他们出,却也没有开口向他们要过一个子儿。
穆宜华心中过意不去,手上的活也干得更加勤快,可她从小到大没干过任何重活,即使是父亲被贬明州他们过得最落魄的时候,穆宜华仍旧是被丫鬟嬷嬷围绕着伺候着的大小姐,这些活儿她只能一点点来。
卫兰瞧出她的心思,也没有阻拦,只是问她愿不愿意帮忙补补衣服,只说自己没有时间,绣工也不是很好。
这活穆宜华会干,她立即应下,就坐在穆长青的榻边帮他们缝补衣裳,到时间了就喂长青喝药吃饭。一直到晚上,她帮着做饭擦桌洗碗,没有丝毫犹豫,末了还向卫兰阿山二人道谢,有些难以开口地问出钱财之事。
别人好心那是别人的事,但是自己得有分寸,该还的东西一样儿都不能少。
可谁知卫兰只是笑笑,拉着她的手坐下,温柔开口:“这钱不急,就让长青在我们家好好住着,把病养好了再说。”
穆宜华还是想让心里有底,正待要再问,被卫兰截了话头:“穆娘子,我们虽然都是乡野俗人,大字也不识几个,但是也知道人各有难处,没有谁的日子是顺风顺水的。说句有私心的话,此前听长青说你们是从汴京逃出来的,我那日又见你,便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就觉着……你不可能一直过这样落魄的日子,许是日后飞黄腾达了都说不定。所以啊……如今我对你们好,你不要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就当是我们给自己积点儿德,日后我们若是有难处了,还望穆娘子能帮帮我们。”
卫兰这话说得穆宜华心里头过意不去,但又不好再反驳什么,连连道谢便趁着还早的日光回家去。
小院里春儿正指挥着几个木工修房梁,穆宜华有些惊诧,连忙将她拉到一旁问道:“你哪儿来的钱找他们?”
春儿没回答,拉着穆宜华在院子里坐下,从屋里端出一碗刚盛出来的药,又拿来一包话梅放在她面前,催她喝药。
穆宜华见这状况,一下子从椅子上窜起来,盯着春儿,压低嗓音问她:“你去做什么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未等春儿回答,她又连忙说道:“你不要做傻事,千万不要做傻事!那些事儿一旦做了就是一脚踏进了魔窟,从此以后对自己而言就是噩梦啊……”
春儿看着她满目担忧心急,知她想岔了,摇了摇头说道:“大姑娘,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我……”
她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吐露心声:“我去找了那日来家中的媒婆,我想嫁到陈家去。”
平地一声惊雷,穆宜华早以为那件事已经结束了,竟不知在这儿埋了一个惊吓等着自己。她一把拉住春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春儿心一横,迎上穆宜华的目光:“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大姑娘,您以前对我好,我虽是丫鬟但过得也是寻常富家小姐的日子,春儿感激您。然世人都道由奢入俭难,您是圣人,饱读诗书,过得了富贵也能熬得过清贫,可我不行。
“这几日下来,吃糠咽菜,风餐露宿,如今连热水都喝不上了,整日整日的洗衣服赚钱,我这双手都破了皮。小公子被人打成这样,卧病也不知道几时能好,您又是朝臣闺眷出身,做不得粗活,拉不下脸面,若是长此以往,还能赚得到什么钱?
“大姑娘就当我忘恩负义吧,感念大姑娘前十几年待我如亲妹,我陪着大姑娘出生入死至此也该还清了,还请大姑娘放我走吧。”
春儿一番话说完,悄悄抬眼看穆宜华的神色,但是穆宜华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竟安安静静地盯着她。
“春儿,你与我相识十余载,你觉得你方才的话能诓住我?你若真是个嫌贫爱富之人,那当初在汴京你就会直接拿了钱一走了之,还陪我到现在做什么?我若是现在放你去陈家做妾,我这不是在为你好,我是在害你,是为了钱把你卖给陈家,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
春儿咬着下唇,倔强地对穆宜华对视:“此前在汴京跟着大姑娘是能活命,您有府邸有炭火粮食,还有左郎君宁家帮衬,怎么都好过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可如今我跟着您……活不了。您放心,我自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陈家我去打听过了,虽然他们家大娘子不好相与,但是陈家公子是个老实宽厚之人,也就是身体不好罢了。
“他们就想要一个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人,承蒙大姑娘教诲,让我识字也懂礼仪,虽说没有倾国倾城貌,但蒲柳之姿,媒婆也是说周正的。陈家那边今日已经见过我了,他们很是满意,也知道我们家中情况,说不必我们出嫁妆,愿备一份厚礼纳我。陈家真心实意,我也是。”
春儿望着穆宜华,穆宜华仍旧不愿松口,她微蹙着眉头,自责愧疚,心酸胀满,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春儿说了那么多,唯有一句穆宜华是认可的——如今跟着她,是真的没有活路。要钱没钱,要饭没饭,人有好前程,还是心甘情愿的,难不成真就绑着不让她走?若是日后能好起来,她还有理由留下春儿,可如今她是真的不知道明日还能活到几时。
汴京金人一难,他们穆家活下来的人太少了,只剩下他们三个,若是春儿离了她能过上好日子,她又有什么理由让她陪着自己过这样的苦日子呢?
“你……你想好了?”穆宜华颤着声音问道。
春儿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对啊,想好了,就把这个机会给我吧。”
第 94 章
俗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拦也拦不住。
春儿也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女子想要嫁人太正常不过。人要走,穆宜华也留不得。
在汴京时, 她其实一早就给春儿准备了嫁妆, 她陪她十余载, 虽说是主仆, 但情义早已同寻常姐妹一般,穆宜华想要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天灾人祸挡不住,他们的万贯钱财覆灭在那场塌天大祸里,就连一点点嫁妆钱也没能抢救出来,如今想要给春儿一点点东西, 也只能从陈家送来的聘礼里挪一点钱去置办。
在她以为自己能成为皇妃的日子里,她盘算着能将春儿嫁给齐千,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样都不能少,可现在与人讨价还价到口干舌燥也只能买一条半支的璎珞与珠钗了。
陈家很急,在穆宜华松口后的第三天便将人接了去。陈家确是富贵人家, 流程虽草草,但出手大方,给了春儿五十两银子。除却置办嫁妆, 还剩下二十两, 穆宜华留了五两银子用作看病和房屋修葺,剩下的全部都塞进了嫁妆盒子中。
春儿穿着一身殷红色的喜袍, 半撩着盖头在外面等穆宜华出来。穆宜华捧着盒子走到她面前, 相顾无言唯有泪凝眸。
她将盒子递给春儿, 嘴中苦涩:“去了陈家,其余都是次要的, 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如今我确实没什么本事了,但是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回来告诉我,有个人说话总比没有的好。”
春儿已然泣不成声,她上前几步一把拥住穆宜华,伏在她的肩头抽泣:“大姑娘……你一定好好的,你若是过得不好,比我自己下地狱还难受……”
穆宜华伸手擦去她面上的泪,吸了吸鼻子笑道:“新娘子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去了夫家才能过好日子。”
春儿抽噎,抬头凝视着穆宜华:“穆府十余载栽培,大姑娘待我如亲人,春儿……感激不尽,惟愿今后大姑娘与小公子事事顺遂,皆得所愿。春儿在此……拜别。”
她退开一步,郑重而虔诚地向穆宜华跪下叩首,了却这一世主仆之情,姊妹之意。
夏日斜阳,春儿坐着陈家的小轿子离开,长街逶迤,再无身影。
街坊邻居们见状纷纷道喜,又听闻是清湾巷的陈家,道喜声中又渐渐地掺杂了一些歆羡与嫉妒。
“陈家好啊,真的好,就是那个大娘子嚣张跋扈了一点,但是架不住陈家公子人好啊。若是我女人能嫁过去,就算是做妾我也乐意啊,总好过跟着我一直待在这穷酸地方吧!”
“嗐,你就别想了,人陈家就算是纳妾要的也是知书达理识字之人,你们家谁认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妄想嫁入陈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众人在喧嚷中散去,独留下穆宜华一人立在夕阳中暗自神伤。
他们都觉得这桩姻缘好,竟然都觉得好。可是他们不知道,她的春儿原本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
暮色四合中,穆宜华轻叹了一声,收拾收拾赶往阿山家中。
穆长青已经能够下地,他在阿山的搀扶下艰难地练习着走路,稍有不慎牵动伤口便疼得龇牙咧嘴,扶着墙直抽气。
穆宜华顺路在街上买了三四两的鸡肉带来,卫兰高兴坏了,一连做了好几道菜,四人围坐着喝起了薄酒。
与其说是酒,喝起来却像是水,可卫兰阿山饮得尽兴,双眼笑得迷蒙,如同喝醉一般。
卫兰开口道喜,又感慨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还能嫁进那样好的人家,我若是识字就好了。”
阿山听这话有些拈酸吃醋:“怎么嫁给我就不好了?识了字,你也嫁有钱人去了是不是?”
卫兰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我是说,识字了我就能干别的活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只能帮人缝补浆衣卖茶饮子……”
她又转头问穆宜华:“穆娘子也识字的吧?”
穆长青觉得这问题问得好笑,仿佛在瞧不起穆宜华似的,他立马抢答:“我姐姐可厉害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就没有她不会的,若是个男子,怕是早就中进士了。”
那二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愣,卫兰猜到了一点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又问道:“穆娘子……你们以前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吧?汴京出来的,莫不是……”
皇亲贵胄?朝廷重臣?
这些话他们不敢猜,却又隐隐觉得自己猜对了。
可穆宜华没有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她只是轻轻一笑,面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凄苦:“任他泼天富贵缠身,到头来还不是两袖空空?一条贱命苟且于世已是幸运,谁还会在想从前?更何况从前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如今看来,还真是比不上现在桌前的三杯两盏淡酒,家人亲朋平安在侧。”
穆宜华笑着举起酒杯,虚虚一敬,提了一句:“今日是我妹妹春儿的大喜日子,我没能力给她办场酒席,就让我们遥祝她凤凰于飞,梧桐相依,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吃完饭喝完酒,穆宜华将半个残废弟弟穆长青接回家,隔壁的小黑也正巧下了赌局刚回家,看见他们这狼狈样,又起了犯贱的心思,晃晃悠悠地蹭过来,倚着门墙笑道:“哟,这是怎么了?让人给打了?”
穆宜华懒得理他,开门就要扶长青进去,小黑看自己被忽视,反倒更加猖狂地说起了风凉话:“我听说今早春儿姑娘被接到陈家去了?哎哟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本来是给穆娘子你准备的这么个人。那陈家公子啊人是个好人,成婚多年,大娘子一直未有所出也没有纳妾,只可怜上个月去了趟西南,好像是受了什么瘴气,被那儿的蛊虫咬了一口,回来就生病高热,大夫说怕是活不长久。
“我看你那心高气傲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嫁给陈家为妾,到时候你为了钱,还不是便宜了我?不过没想到啊,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为了钱让你妹妹去受苦了……年纪轻轻的就让人跟你一样做寡妇,你可真是狠心。”
说者无意,小黑本也只是赢了赌局心情舒畅,随口说出实话就当讲故事,不承想听者有心,这一连串的话犹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扎在穆宜华的心上。她转头瞪着小黑,直问道:“你说什么?陈家公子活不长久?”
小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对啊,传闻中西南苗族的蛊虫不是很厉害的吗?被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能活命?”
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即将破碎的瓷瓶,只待人轻轻一敲便会支离破碎。
小黑看她不对劲,又想起这女人发起疯来的狠劲,心里发毛立即要躲开,谁知被穆宜华一把揪住衣领。他迎上她骇人的目光,犹如暗夜中伺机扣杀猎物的野狼,吓得他腿肚子一哆嗦,腹下一紧,险些尿了裤子。
“你你你……你瞪我做什么?”小黑强撑着脸面,“又又又又不是我让她……她嫁过去的,不是你你你让她嫁过去的吗?”
穆宜华还是沉默,但是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像是下一刻便会举起砸向小黑。
穆长青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强忍着痛拉住自家姐姐的手,但又实在怕自己现在的身子骨根本拉不住。忽然一旁窜过来一个女人,攥住穆宜华的手将她与小黑直接拉开。
多日不见的巧娘惊恐地看着二人,压低声音唯恐吵着街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还要打架了?”
五爷抱着熟睡的孩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巧娘身侧,看二人剑拔弩张上前将小黑拉开。小黑觉得自己面子上过意不去,还要回头骂几句,被五爷薅着脑袋摁回家中。
巧娘让五爷先将孩子抱回家中,自己同穆宜华进了屋。事情原委详细托出,听得巧娘也不禁落泪:“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老天爷真是不把我们当人,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他还要再撒一把盐!就非得让我们死人他才甘心是不是!
“这小黑也是天杀的狗东西,什么事情不好偏去做什么,雪中送炭不懂,趁火打劫倒是学得精巧!要我说春儿姑娘这一遭,天灾只占三成,他那人祸足足占了七成!呸!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狗玩意儿,迟早让他知道厉害!”
巧娘嘴皮子功夫实在厉害,骂了半柱香的时间,听得穆宜华都觉得解气,末了,她又问穆宜华:“如今家中可还有短缺?需要我帮忙吗?”
穆宜华摇了摇头:“你孩子的病……”
巧娘略有轻松地舒了口气:“我这几日没回来就是因为孩子的病,那日我去医馆看他,竟突然高烧,那儿的大夫说怕是没救了。我只好抱着他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馆,恰好碰见五爷因为飓风出不了海,他就帮着我一起给孩子看病。孩子的一条命终于是捡回来了,也多亏了五爷帮忙,不然……就算是请到了医仙,我怕也是没有那个钱财去救他。你说钱这种东西……人人都说它是身外之物,可若是没了这身外之物,我们连命都没有了……穷,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
穆宜华半晌没有说话,一会儿只是凄楚地笑起来:“是啊……真是,太可怕了。”
巧娘又安慰她:“你也别太忧心了,春儿选择嫁去陈家,也是为了你和长青,只有你们俩将这病养好了,才对得起她这份心意啊。何况,没准这陈公子的病有转机也说不定呢?我觉得你们家的人有福相,能从北地逃出来的人都有福气,老天爷不会让你们白白逃出来的。”
这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穆宜华望着桌上一灯如豆,半晌将眼神瞥向巧娘,轻声问道:“五爷他……在赌场有认识的人吗?”
巧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实回答:“有一些兄弟,怎么了?”
穆宜华看着她,说道:“能不能请五爷,帮我一个忙?”
第 95 章
小黑最近赌运不错, 天天赌,天天能赢,他觉得是自己时来运转, 前几日拜的城隍老爷终于显灵, 再也不用继续窝在那个穷乡僻壤。等赢了一大把, 他一定要搬去好地方, 然后在去现在住处的周围晃悠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小黑飞黄腾达了,以后谁都不许叫他狗脸黑,要叫他贾官人,还要对他点头哈腰, 尤其是那个穆宜华!对他何其嚣张!等他发达了,一定要叫她好好地想自己道歉, 然后,然后……
小黑不得不承认,即使穆宜华曾那样对过他,他还是对穆宜华那张脸那身段心动不已。陈家公子那计没让她乖乖就范, 等自己有钱了,强娶她还不可以了?
小黑的算盘打得叮当响,面上笑得好似已经娶了美娇娘做了员外郎, 嘴角直咧到家门口。
穆宜华的小院子修葺整修, 焕然一新,她正泼了水洒扫, 挽起纱袖, 露出洁白脆嫩的手臂擦了擦鬓角的汗, 纤细婀娜的身姿被夕阳勾勒出撩人的曲线,小黑远远瞧着, 咽了口口水。
穆宜华抬起头,斜眼瞥了小黑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提起水桶就要进屋。
那一眼将小黑看得心痒难耐,只想上去犯贱惹得她跟自己讲话。他又凑上去,贱嗖嗖地笑道:“穆娘子一个人打扫不累啊?”
穆宜华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嗔怨又委屈:“怎么?难道你会来帮我打扫?”
小黑立马板正了身子:“会啊,当然会,只要仙女姐姐求我一句,我就帮你。”
穆宜华歪了歪脑袋轻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们男人,不过就是求你们一点儿小事,你们就得寸进尺,还使计诓我,把我们害得这样惨。”
小黑从没见这样的穆宜华,着了魔一般走进院子,想走近又望而却步:“仙女姐姐,我可没想使计害你们,若是你早日松口,也不必过这样的苦日子——你要什么,不过就是开个口,我自会拿来给你奉上。”
这话说完,穆宜华半合着眼眸上下打量着小黑,轻笑一声不说话。
小黑急了,又上前几步:“你看你如今这样,也是知道贫穷的苦了。女人家,何必这样要强,找个男人依靠不就得了。”
穆宜华笑了,终于开口:“怎么?你能?”
“我自然是能的,只要是仙女姐姐愿意,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
穆宜华瘪瘪嘴:“我不信。”
“你别不信啊!”小黑正要掏心挖肺,可转念又想起穆宜华那机灵的劲儿,心中又多了几个心眼儿,仰着头说道,“你兹要是愿意,我什么都给你,但前提是你要愿意啊。”
“我愿意什么?”穆宜华故意激他,“我说什么了就要我愿意了?我们不是在说怎样的男人是靠谱的吗?要我如今看啊,这男人必定得是有钱的才是靠谱的第一位呢,若是无钱,保不了一家吃饭,那叫什么靠谱?”
这是拐弯抹角的骂他穷酸呢。赢了好几日的小黑一下子就不愿意了,他“哼”了一声,急于证明自己:“什么叫有钱什么叫没钱?鲤鱼还有跃龙门的时候呢,人如何能着眼于眼下不看长久呢?”
“哟,我们贾官人如今也能说出这番话来了,看来离蟾宫折桂也是不远了呢。”穆宜华熟练地阴阳怪气——那小黑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赌场怎么走,大小怎么写,还蟾宫折桂?他要是能蟾宫折桂,左衷忻都能上天做文曲星去了。
小黑被激得面目涨红,抬手指着穆宜华:“你且等着瞧,我就让你看看小爷我是怎样步步登天的!”
这一闹,后来的好几日小黑天天泡在赌场里,从一开始的五十文变成了后来的五百文,又变成了一贯钱、一两银子、五两银子……
他下的注越大,赢的钱就越多。他尝见了天大的甜头,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钱买壶好酒去穆宜华家中炫耀。
大钱袋一甩,黄酒一拎,院门口一站,他觉得自己真是天上地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潇洒倜傥君子。
从外取药回来的穆宜华碰上他候在自家院门口,可以摆出七月盛夏般灿烂的笑容迎上去:“哟,贵客登门,寒舍蓬荜生辉啊。”
穆宜华会些明州话,但略显生疏,说起来俏皮又可爱,听得小黑骨头酥麻。他只觉自己傻,设什么计让她去做陈家的妾,幸好是那春儿去了,若真是她去了,自己肠子不得悔青了?
“无甚要紧事,就是最近手头宽裕,多买了些东西。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给你拿点过来。”说罢,讨好邀功似的将酒坛子在穆宜华面前晃。
谁承想,穆宜华只瞅了一眼便错开身走进屋子,小黑“诶”了一声追上去:“怎么?这酒你还看不上了?”
穆宜华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不甚在意地说道:“这酒有什么好的?汴京的酒喝过吗?丰乐楼的眉寿、和旨,忻乐楼的仙醪,和乐楼的琼浆你见过吗?还有玉楼的玉酝,铁薛楼的瑶醽你尝过吗?你怕是连字是怎么样的都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我往常喝得都是那样的酒,你这酒算什么?井水兑的吧?”
“你……”
“还说自己靠谱……我看你呀就是爱说大话!还鲤鱼跃龙门,你是鲤鱼吗?”穆宜华叹了口气,“就知道不能指望你,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志向多大的胆魄呢,不过如此……还不如巧娘家的五爷好。”
“什么?你说那贱人的姘头好?一个干漕运的有什么好的?指不定哪天就死在海上江上了,你拿我跟他比!”
“那你倒是比他有能耐啊,虽说你这人赌运是好,但你没有胆魄,也成不了大器。”
“谁说我没有胆魄!”
“你看看你每日赢得就那么一点点儿,都比不上我以前用的脂粉贵,还不是因为你胆子小,不敢下大注的缘故?成大事者无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成,你看看你,近几日总是赢,天时有了,那赌场你也熟悉,地利也有了,就差这个人和,偏生你自己不争气,赚不着钱,不怪你自己,你怪谁?”
“我……”小黑百口莫辩,穆宜华这番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有道理。
如今他运势不错,前几日还去了一趟天宁寺碰上个道士算命,说他天生异脉,注定大器晚成,如今正是时候。他虽不识字,但是茶馆里的说书是常听的,那什么刘邦项羽哪个不是异于常人?要么就是双瞳子,要么就是斩白蛇,这不正符合了自己这天生异脉的说法吗?
那日算完命,他高兴地给了道士多几文钱。
今日又一听穆宜华无意点拨,他深觉自己发迹的时候到了。
“我只是觉得此前还不是时候罢了。”他接上语,“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
穆宜华眼睛登时亮了:“你知道什么?”
小黑瞧她这样就来劲:“我知道什么又何须告诉你,你只等看就行了。”
穆宜华不相信地努努嘴:“说大话谁不会?”
“嘿,你贾爷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小黑指了指他们家那间屋子,“也不怕告诉你,我老子娘死的早,我们家地契可在我手上,这房子虽不知什么钱,但好歹是份积蓄。我知道你从前日子过得好,如今落魄了也瞧不上我,但是我告诉你,你贾爷我就是天生富贵命,你这个女人就是老天赐给我的,不然若是你曾经真像你说的那般富贵,又怎会潦倒至此?你就乖乖的等着贾爷来娶你吧,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别怪老子我霸王硬上弓了!”
霸王硬上弓?
穆宜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笑,他有胆子说出这种话,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运气做到这件事。
这一走,小黑是壮士断腕,下了狠心,用自家地契还了钱,揣着一袋银子欢欢喜喜地上赌场去了。
是夜,五爷回家,候在家门口等他的巧娘迎上去一下抓住他,没说话,只是用迫切的眼神盯着他。
穆宜华在院子里煎药,见到来人,几人对视一眼,她将煎好的药端进屋子给长青喝了,便出了院门走进巧娘家中。
“如何了?如何了?那狗东西可是受挫了?”巧娘简直比穆宜华还着急,活像是等着话本结局的追书人。
五爷喝了口水,缓缓道来:“那小子是个胃口比脑子大的,我们先是让他赢了几局,等到他将地契的钱尽数押上后,一举将他拿下。那家伙傻眼,直说是我们的人看错了,要将钱抢走。赌场的伙计说买定离手,若是敢明抢,便直接动手。小黑愣是不听,直接从伙计的手中要将银子全部拿走,然后被赌场里的人揍了一顿,扒了衣服丢到大街上去了。如今怕是无处可去,到处流浪呢。”
巧娘听罢,大呼解气,抚掌大笑:“妙哉妙哉,穆娘子这一计简直妙极了,将他整个人都拿捏住了!今后我们街坊邻居都不必再受他的苦了!这样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人,就该让官府将他关进大牢里!”
穆宜华心中痛快,却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垂首微微勾了勾唇角。
巧娘见她如此,以为她是害怕被小黑报复,连忙劝慰:“穆娘子你别怕,小黑这人我同你讲过了,就是个怂包,干不出报复人杀人放火那档子事的。长青也快好了吧?等长青好起来,看他人高马大的,不比小黑那瘦猴一样的人厉害?千万别怕!何况这儿还有我们呢!”
穆宜华抬眼在五爷和巧娘二人之间看了个来回,笑着问道:“你们二人……是打算安定下来了?”
巧娘闻言一愣,悄悄瞧了五爷一眼,没说话。
五爷倒是直截了当:“嗯,安定下来了。巧娘善良坚韧,又曾救过我的命,我属意她良久,她如今终于肯接纳我,我自然要风风光光地娶她!”
今日的巧娘一改往日泼辣跋扈的模样,推了五爷一把,怨道:“说什么酸话呢!你那群兄弟怎么说我的我可知道,我这贱身子被他们说了也就说了,你自己倒是不愁……”
“大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别嫌弃谁,他们又凭什么说你!再说了,你那是生活所迫,若是能过好日子,又有谁愿意落风尘?日后谁还在背后嚼你舌根,我就打他们,替你出气!”
巧娘看着五爷,忽然转过头去,眼中眼泪盈盈,不愿让他看见。
夜色已深,穆宜华起身告辞。
小黑是个胆小的,穆宜华等了他好几日都不见得他现身,穆长青背上的伤结了痂,也能帮着砍柴做活洗衣服。
一日傍晚,穆氏姐弟刚将晾干的衣服送去主顾那儿回到院中,穆长青不知看见了什么,惊叫一声直接跑到院子角落旁蹲下刨土。
穆宜华奇怪,连忙凑上去问:“学狗刨土呢?”
穆长青挖深了许多,却还是不见有东西出来。他有些不敢回头看穆宜华,但无奈还是战战兢兢地起身,臊眉耷眼。
穆宜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抓住穆长青:“你在这儿藏了什么?是不是那对钗子?”
穆长青急得当下要给穆宜华跪下,他眼泪都急出来了:“姐姐……我,我藏得很深,晃眼一瞧根本看不出来!可……可我也不知道啊,它怎么就是不见了啊……”
第 96 章
小黑掂量着手中沉重精致的木盒子, 摇摇摆摆地走带大街上,冷哼一声:“呵,家里有这宝贝, 还装什么穷苦人家?有这东西也不去当, 偏要受这般苦, 真是脑子有病。不过你害我至此, 就当这是你给我的赔罪吧!”
他走进一家闹市旁的当铺,瞥了一眼坐在柜台旁女掌柜,没搭理她,只是拂开衣袍,煞有介事地坐在了椅子上。
女掌柜听见来人抬眼一看, 见是小黑,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继续算账。
小黑坐了半晌, 见还无人来招待他,面上有些挂不住面,咳嗽了两声开口:“秋露秋掌柜今日的生意很忙啊……”
这名叫秋露的掌柜无奈只好又从账册中抬头,敷衍地问道:“有物当物, 无物滚蛋。”
“欸,你这……”小黑急了,直接从椅子上蹿起来, 可又想到自己怀里揣着什么宝贝, 颇有底气地坐下,昂着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自然是有东西的。”
秋露冷笑一声:“你有东西?你们家地契都被你当掉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可别跟我讲是你身上穿的衣服, 我可不要。”
小黑咪咪笑着起身关店门, 秋露一下子从柜台后窜上前揪住小黑的耳朵:“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我能坐镇这店铺,你也当知道我不是个吃素的!你若是敢乱来,我就拿扫帚打死你!”
小黑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挣脱揉自己的耳朵,怨声载道:“我看你们是我的老主顾了,我这才来的。不然这宝贝上赶着有人要!我还稀得来你们一家!”
“宝贝?什么宝贝?你能有宝贝?莫不是偷来的吧!”
小黑一下子被戳中心事,藏着心虚,遮遮掩掩地将东西放到柜台上,颇为得意地点了点:“这就是我说的宝贝!”
秋露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心下一惊——先不说小黑口中的宝贝是什么,就是这盒子的木材、雕工、漆技都是绝顶的,竟让她生出了买椟还珠的心思。
小黑看出秋露眼中的惊艳之色,更加洋洋得意:“怎么样,是好东西吧?别光顾着看盒子,里面的东西才是最要紧的,你看了就知道我为何要关门了。”
秋露斜眼蔑了小黑一眼,将盒子拿到柜台里,移了烛火打开——里头竟是两支纯金打造的凤钗,花丝镶嵌珠翠,凤眸缀以绿松石,凤喙微张衔着一颗硕大南珠,光洁透亮,一瞧便知是上上品;底下的流苏更是环环相扣,宝石珍珠虽小但每一刻都等大,错落有致,微风轻掀。
秋露自从绍兴到明州,做这当铺生意已近两年,多亏曾经在汴京的见识,让她有了一双识货明眸。这钗子一看就知道是皇亲贵胄之物,即使不是皇后宫妃所用,最起码也是个诰命夫人。
小黑是个怎样的人,秋露心知肚明。这人自十五岁丧父丧母后,便一直游手好闲以赌博为生,原先家中也算有点积蓄,多年来被他赌的赌,当的当,前几日竟是连自家的地契都拿来了,简直不成体统。是以他绝不可能有这东西。
近来北边战事频繁,汴京沦陷,金人烧杀掳掠洗劫一空,此时若是有一两件宫中之物流落民间倒也是不稀奇,但缘何会千里迢迢到这远在东南的明州呢?
秋露带起手套取出一支钗,又拿了透镜放大细看。
若是皇家之物,工匠必定会在钗上錾刻自己的姓以便日后出了差错能找到人。秋露从钗头一路看到钗尾,烛光闪烁,小黑凑上前来问道:“看完了没有啊?要不要?不要的话我找别加了。”
“闭嘴!”秋露低喝道。南珠在烛光下的亮光一闪,她看见了刻在凤喙里的一个字——“穆”。
秋露仿佛在那一刹那被雷击中,浑身战栗,头脑发昏。她急忙取出另外一个,在同样的地方找到了另外一个字——“赵”。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穆和赵,是那两个人的姓啊。
秋露被小黑喊回神,更加笃定此物来路不正。她将透镜放下,蹙着眉又端详了一阵,语气深沉:“这钗子……真正的价值可能比看起来更高。”
小黑眼睛光亮:“你,你什么意思?这真是个宝贝?”
秋露支着下巴沉吟:“不过具体的估值我算不准,尤其是上头这些宝石的真假我还得去问问我丈夫和三叔。”
小黑兴奋极了:“那你先给我说个数,大概值多少钱?”
秋露没有理他,只瞥了一眼:“估值还得等我三叔来才行,我三叔和相公这几日回了绍兴,估计得等几天。”
小黑有些不耐烦:“几天?就不能快点儿?”
“那也行啊,你要是急着要钱,我给你估个价,但是不能保证准确,万一估低了也别怪我。我们这当铺也是远近闻名的良心商户了,你要是放到别的当铺去,指不定别人怎么宰你呢。我看你还是安心等着我三叔回来,这东西又不会跑了。”
这东西是赃物,小黑自然想早点销赃,但是他看秋露的神色又觉得此物不凡,价格定是不菲,不愿意吃哑巴亏。思前想后,他下定决心:“行吧,那我就等!三天后我再拿着东西来找你们人总在了吧?”
“你现在有住处?”秋露反问,“没有住处你就敢揣着这玩意儿到处跑?也不怕被人看见,杀了你把东西抢走。”
“杀”字一出,小黑后脊背陡然发凉,他想起赌场里那群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的人,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有这玩意儿,还不得杀人越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秋露:“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你把东西就留在我这里,我给你看着。左右你都是要当给我的,等他们回来,我直接拿给他们看,还方便。”
小黑听这话立马不乐意:“把东西留你这儿,你要是占为己有了我找哪儿处说理去?”
秋露摆摆手:“你放心,我给你立个字据,我们都签字画押。三日后你拿着字据来找我,东西保准还在。”
说罢,她拿出笔墨纸砚和印泥推到小黑面前,让他自己拿主意。
小黑思忖一番,突然走出店外找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来,指着他说:“你写我信不过,就让他写。”
文书既成,秋露与小黑共同签下名字按下手印,一式两份。小黑将文书对折藏进怀中,再三叮嘱:“你仔细将我东西藏好,有这文书在手,你若是将东西碰坏弄丢,就等着赔钱吧!”
秋露目送小黑离去,看了眼天色,提前闭店,回到家中时带着孩子外出看郎中的冯子年也已在家,正拿着拨浪鼓哄孩子。
秋露一手盒子一手纸张急匆匆跑到冯子年面前:“把孩子送去三叔家,你随我去个地方。”
“做什么那么匆匆忙忙的?”冯子年不明所以。
秋露收拾好东西拉他出门:“我怀疑大姑娘逃来汴京了。”
夏日昼长,村舍升起袅袅炊烟,天边同挂日月。乡间阡陌鸡犬相闻,二人徇着小黑地契的地址找到他的屋子,远远地仿佛瞧见一男一女从田间小路上走来,男的不过十四五岁左右,围着身旁那女子又蹦又跳。
秋露瞪大了眼睛,连忙拉着冯子年跑到一边躲起来,眼瞅着二人打开篱笆小门走进茅草屋。
冯子年难以置信:“这……这是穆娘子?”
秋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记忆中的穆宜华雍容端庄,风光无限,如何变成了这般荆钗布裙,乡野村妇?她到底在汴京城受了何等罪过才成了今日这副狼狈的样子?
秋露与冯子年在夏日的夕阳中立了半晌,谁都不敢上前叩门。眼见着暮色将至,秋露心一横,几步上前“咚咚”地把门敲醒。
“来了……”穆长青在屋中应声,打开门微微一愣,问道,“你们找谁?”
“请问……穆宜华穆娘子是在这儿吗?”秋露问道。
穆长青起了戒心,神色严肃:“你们是谁?”
“小公子,我是秋露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穆长青在脑海中搜寻着“秋露”这个名字,他恍惚记得从前家中好像有一个丫鬟叫这个名字,但面前这人是不是她,那就无从得知了。
“长青,是谁啊?”穆宜华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腰间系着合围,长袖用襻膊束起,长发绾着,用一条水绿色的幞头包裹住,手中拿着的木勺子还沾着水,一身的烟火气。
她走到院门前,眼前两人的样貌将她震住,良久她才无奈失笑,颔首垂眉复又掀起眼帘:“好久不见啊,秋露,冯郎君。”
第 97 章
暮色降临, 四人围坐在桌边,烛火微弱的光芒照着简单的四菜一汤,没什么肉食, 豆腐在汤水中漂浮着, 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热气氤氲, 虽是朴素但颇为温馨。
秋露迟迟不敢动筷子, 只有意无意地瞟穆宜华,穆宜华感知到,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先吃饭吧。”
“大姑娘……”
“叫我穆娘子吧,你的身契已经不在穆家了, 两年前就不是穆家家仆了,如今又是明州城里排得上名号的当铺掌柜, 不必再如此称呼我了。”
秋露嗫嚅着嘴唇没再说话,双手捧着饭碗微微颤抖,右手木然地将碗中米粒往嘴里拨。
世事无常,今日你有登云高台明日顷刻塌, 今日他家屋漏袄破明日万千厦。
秋露看见穆宜华手上红迹斑斑,心中五味杂陈。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秋露起身要帮忙收拾碗筷, 被穆宜华拦下。她想放下任由穆宜华打扫, 可心中仍旧不忍,还是跟着她到了院子里, 一同接水夹着皂角洗碗。
冯子年帮着穆长青收衣服, 曾经的主仆二人便聊起天来——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穆宜华问道。
“大姑娘, 小黑是你们邻居,对吗?他偷了你的钗子, 现在在我们那儿呢。”
穆宜华惊愕:“在你们那儿?”
她与长青到处寻找未果,便笃定了小黑拿走,可如今他这人不知去向,报不报官,他们碍于身份和物件,仍旧在权衡中。不承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钗子竟是自己回来了。
“大姑娘放心,在我们那儿好好的呢。我使了个法子把东西留下了,那小子偷鸡摸狗肯定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到时候去报官,让左邻右舍都来诉苦作证,定将他拿下!”
穆宜华将碗全部沥干,感激地笑看着秋露,颇为郑重道:“多谢……那东西,很重要。”
“我知道,大姑娘,我知道。我在凤喙里头看见了您和襄王殿下的姓,我就知道这东西定是您的,所以晚上这才匆匆赶来,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您……”
穆宜华颔首:“即使是我,你也不敢认了吧。”
秋露垂着眉眼,心疼地要掉眼泪:“大姑娘……汴京之难,我们也有所耳闻,情状之惨烈,生死一线,他们还用贵眷抵金银给金人还债,太后太妃帝姬都不放过,简直是禽兽行径,为人所不能忍也。您能活着逃出来,秋露还能看见您,真是太好了……
“当年您对我和冯郎私奔之事网开一面,还赐予我丰厚的嫁妆送我远嫁,秋露一直谨记在心,想着若是此生无缘报答,来世定要托生成牛马或是猫儿狗儿来您家中报恩。世事难料,竟让我在明州再次遇见了您,天灾人祸难防,但是老天爷让我们主仆二人相遇,是他再给我报恩的机会啊。”
一番肺腑之言,听得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穆宜华也抹去眼角的泪,执起秋露的手感慨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当日让你和冯郎君走,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竟是全你们一番痴情。说句实话,我也有私心,我望着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你们若是成了,怕是其他有情人也能成,可……”穆宜华恍惚一阵,苦笑,“如今看你们过得好,那我的功德也算是圆满了。”
“您的功德圆满了,如今便是轮到我们报恩了。”
几人进屋,围着烛火坐下,秋露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娓娓道来。
她与冯子年回到绍兴,冯家父母对她也是礼遇有加,二人成婚后,冯家三叔看中秋露在汴京的见识,想要培养他们一同做典当生意。二人权衡之下,跟随三叔来到明州,秋露识文断句勤奋好学,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十分得体,典当行的生意有了她的加持年年攀高,如今也是明州城数得上号的店铺。她与冯子年在去年诞育一子名曰冯延寿,三口之家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不知有多幸福。
“我们现在日子安稳,就是帮着三叔把典当行做好,然后把孩子养大,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平安健康。”秋露看着穆宜华,眼中尽是感激与温柔,“多亏了您,当年若不是您,我真的不敢奢望能有今日的日子。所以您如今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向我开口,我都会帮您的!”
遇见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容易,穆宜华心中感慨颇多,心下细细思忖一番,抬头道:“小黑此人偷奸耍滑,暗地里没少算计我,如今又偷了我的东西,我定不能饶过他。可惜我在明州势单力薄,无亲无故,我那对钗子又贵重非常。以我如今的样子若说那对钗子是我的,官府恐是不信,何况……我只想把它们当做留念,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易生事端。这件事上,恐还需要你们助益。”-
三日之期已到,小黑一早便来门口等着。他不敢站在当口怕被人认出来,就去了街对面的小店坐着,但仍旧坐立难安,来来去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聒噪的人群,毒辣的日头,晚来的掌柜,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今日不宜出门。
小黑又四下张望一番,等不来秋露与冯子年,心中犹豫再三,转身就要离开,却突然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贾仁义,是不是?”来人挎刀官服,昂首阔步,一抬手就着小黑的脖颈将他拎起来,“走,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我是良民!你们放开我!”小黑双脚乱蹬,蓄意逃脱。一旁的差役瞪了他一眼,提起刀柄往小黑肚上杵了一下。
这一下简直要了他的命,清早上没吃什么东西,酸水几乎都要呕出来。
他眼冒金星,一路迷迷瞪瞪地被人提溜到衙门,再睁眼时已是跪在堂下,知府一身官袍端坐高堂,捋着须髯,高高在上觑眼凝视着他。身后百姓挤满,不乏有街坊邻居前来出气看热闹,一个个扬眉吐气,畅快淋漓。
穆宜华等人立在堂前,小黑不敢回头看他们——他知道,这回他是真的完了。
“堂下所跪何人?”
小黑瑟瑟发抖:“贾……贾仁义。”
“所犯何事?”
他翕合着嘴唇,陡然一咬牙,抬头喊道:“草民……草民不知!草民没有犯错,也不知道知府大人为何要将小人抓来衙门!”
知府眯眼,瞥向立在小黑身后的穆宜华。
穆宜华身姿挺立,质而不野,昂着头,一双明眸正视着堂上知府:“禀大人,贾仁义前几日偷盗我传家之宝妄图在玉衡当销赃,多亏秋露秋掌柜慧眼识珠,知道这东西绝非贾仁义此等贩卖祖屋的好赌之徒所有,是以循迹而至,多方询问,终于找到我物归原主。今日秋田巷的诸位邻里都在,妾身也要为他们说一句,这贾仁义嗜赌成性,赌输了没钱了就去邻里家中偷鸡摸狗。
“可那些东西要么是黑市销赃,要么就是直接进了赌场的钱袋子,无凭无据,无法告状。秋田巷的邻居们苦他久矣,若非此次偷盗之物贵重,他贪恋钱财不愿在黑市低价兜售,也不可能有今日我们状告的机会。今日,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明鉴!”
“呸!你们说我偷东西我就偷东西?你们是欺负我没爹没娘!你们人多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当知府大人眼瞎耳聋吗!”小黑扯着嗓子嚎叫,被知府一声惊堂木吓了回去。
“偷盗之物为何?呈上来?”
穆宜华抿了抿唇,回头看了秋露一眼。秋露与她对视,悄悄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大人,此为贾仁义送到我们当铺的钗子,妾身虽眼拙,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明眼儿都瞧得出来那绝非贾仁义能够拥有的。”
知府不以为意地打开盒子,那是一支颇为精致的凤钗,鸟喙大张好似要含住什么东西,通体纯金,唯有凤凰的眼珠点缀了宝石。他细细端详良久,合上盖子,将眼睛瞥向穆宜华。
今日的穆宜华稍稍打扮了一番,但仍旧是素色衣裙,头上亦无发饰,就一根简单的木簪子绾发,怎么看都不像是这钗子的主人。
“你说这是你的传家宝?”知府怀疑。
穆宜华沉默一瞬,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两张纸双手奉给一旁的差役:“妾身本是汴京人士,去年冬日汴京遭难,妾身父母俱亡,带着弟弟死里逃生来到明州,身无分文,唯有这一根钗子。因是传家之物,再如何穷困潦倒,妾身也断然不会典当,若是大人不信,这是妾身的汴京户籍与在流民所做的明州户籍,上头的印章真假与否,大人一看便知。”
知府接过,打开一看,那两张户籍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穆宜华”三个大字,印章也不像是假的。
“大人若还是不信,可以拿来透镜看那支凤钗嘴里的刻字。妾身姓穆,那里头也有一个穆字。”
知府再一验,确是如此。他不再怀疑,点点头,将钗子还给了穆宜华。
小黑见状,仍旧不死心:“就算这钗子是她的,又凭什么说是我拿的!我看就是这两个女人串通一气,就是在污蔑我!”
“污蔑你?”秋露嘲讽道,“你有什么好让我们污蔑的?你是有钱?还是有权?你什么都没有我们污蔑你什么?”
“肃静!”又是一声惊堂木,震得场下身躯一震,“贾仁义此言有理,你们说他偷盗,可东西却在你们这里,又有何证据证明是他偷的呢?”
“我们有!”秋露理直气壮,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上,“这是当日贾仁义将东西送到我们当铺时留下的字据,他好赌,欠债无数,仇人无数,怕被人知晓身怀此物招来杀身之祸,是以想要把东西放在我们店中,并且立下此文书作保,以免我们私吞。那日为我们写文书的书生我们也叫来了,人证物证俱在,大人请看。”
那书生本是在街边摆摊替人写信赚钱的,因不明就里也不敢虚言,那日所做之事在堂前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贾仁义的身,今日是我们约定定价的日子,他必定将文书带在身上!”
小黑一听,还未等差役上前搜身,连忙将文书从怀中拿出来塞进嘴里嚼烂了咽下,围观的百姓目睹此景,顿时炸开了锅,骂声滔天。
知府眼见着小黑将东西咽下去,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咽下去本官就判不了了?”
小黑身形一定,惶恐地抬头,眼泪已流了满面,洇湿的纸张半截在腹中半截在喉咙,听见这话,只见面颊慢慢涨红,眼睛一凸,直直地栽倒下去。
第 98 章
小黑被关进了大牢, 秋田巷的邻里终于不用再担心一早起来自家又少了什么东西,都把心踹到了肚子,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
秋露找来匠人帮穆宜华将钗子上的南珠和步摇重新安回去, 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一桩美事尽了, 一如当年。
秋露和冯子年还将穆宜华穆长青请到家中做客吃酒, 鸡鸭鱼肉, 河海生鲜,一餐普通的晚膳吃得竟比年夜饭还要丰盛。
他乡遇故人,穆宜华也不免贪杯。一时情起,席间絮叨起汴京之事,在座之人无不泪眼涟涟, 相拥而泣。
秋露替穆宜华拭去眼泪,问其后路, 想要将自己多年的积蓄给她,以报答她当年厚嫁之恩。
穆宜华笑着推辞:“那是你应得,不必心有愧疚。我如今虽落难,说出来也不怕你们觉得荒唐可笑, 心中仍有一份傲气自尊在,不愿受嗟来之食,更愿意以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份钱财养活自己。是以财帛不要, 但确实有一事恳求相助。”
秋露洗耳恭听。
“从流民所出来, 我本是想着买了那屋子后还剩下些钱,再加上我们替人浆衣赚来的, 凑一凑或许能去闹市支个摊替人写信读信的。奈何先前我与长青都病着, 微薄盘缠只够我们养病用, 也害得春儿不得已舍了自己去做妾换我们两条命……”
穆宜华叹气:“我们二人虽略有才学,但贸然去找人应聘什么账房、管家、女使, 他人知我们是汴京流民必定也不用我们。所幸如今得遇见你们,还想问一下,可有什么活计营生能够说与我们?”
秋露见惯了穆宜华统领上下,神采飞扬的模样,看她如今不免心中心酸苦楚又心疼。她实在不愿看穆宜华为人驱使,要她想象她做女使供人使唤的样子,秋露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她思忖一番,与冯子年对视一眼,转头对穆宜华说道:“大姑娘,我们三叔近日想要在明州城北开一家玉衡当的分店,让我去当大掌柜。开了分店肯定是要账房先生的,不知您……愿不愿意?”
听见这话,穆宜华眼睛一亮:“真的?”
“店铺三叔已经买下来了,只要装潢一番,两月后便可开张,只是这店中小事我们可以做主,可这挑选账房先生乃是店铺大事,我们做不了主,不过我们能同三叔说道举荐。大姑娘您以前在汴京管着一大家子人和财物,让您管一个小小分店必定不在话下!”
穆宜华垂眸沉吟:“如今的玉衡当是谁在看账?”
冯子年答:“就只有我们三个,这种东西假手他人,三叔也不放心。不过穆娘子本是秋露的东家,也曾对我们有恩,不算外人。”
穆宜华轻笑:“与你们而言是,但于你们三叔而言却不是,这一关主要还是看你们三叔。”
她眼睛转了转:“到时候你们可会贴榜招人?”
“会,三叔说竞者强也,比试一番才能知道谁是个中好手。”
穆宜华的手指敲着桌案,良久抬起眼,眼底一片澄澈坚定:“好,那我就去比比。”-
玉衡当开分店的消息在明州城不胫而走,人人都知晓这当铺前途大好,听闻要招账房先生,皆挤破了脑袋争相报名,无一不是三四十颇有经验的算账老手。
秋露与冯三叔说了穆宜华此人,隐去其身世,只说是汴京逃亡而来的贵家娘子,统管家中财帛宝物,专心细致,见多识广。
冯三叔认真听下来,蹙眉捋着胡须道:“贵家娘子必定娇生惯养,受得了为人使唤,替人算钱的苦?”
秋露立即点头:“能啊,穆娘子从前在汴京的时候就十分能干,阖府上下都听她打点,是个有主意会做事的主儿,不似寻常闺秀娇惯,厉害得很!”
冯三叔闻言瞥了秋露一眼:“你似乎对她颇为仰慕,在汴京时交集颇深?”
秋露神色一怔,旋即笑道:“侄媳在汴京只是小小女使,哪能见着她们?只是有所耳闻,坊间都传这位穆娘子的能干。何况又是从汴京逃出来的,怪可怜的。三叔不是也说,英雄不问出身,能者居上,不若便给她这一次机会,让她试试吧?”
冯三叔仍在犹豫。
秋露眼睛一转,换了一副说辞:“三叔您想啊,我们开当铺的最重要的不就是眼光与诚信吗?她家中曾经富贵,见过的宝贝必定不少,加之她如今落难,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是我们能做那个雪中送炭的人,那她的忠心与感激也是不可多得的财富啊。何况,也不是一定要她,我们不还要考试的吗?”
秋露一再劝说,冯三叔也看出她心愿意,只想着此女子怕是与秋露的渊源颇深,又有过人才能才惹得她三番五次游说。这样想着,便也勉强点头答应。
八月初七的早晨,穆宜华梳洗一番,本想着找几件得体好看的衣裳去充充门面,奈何囊中羞涩也只能作罢,只穿了一件素面抹胸和半袖纱衫,套了条鹅黄麻袴,用一根琉璃簪绾发便出门了。
街市熙来攘往,冯三叔看着店中站着的应试者们,眼光瞥向门外。一年轻素丽的女子从外款款而来,妆容清淡,面不施粉,眉目亲和,让人望而生喜。
店中另外的应试者们见着很是惊奇,他们有中年的有年轻的,但无一不是男子,见着这般年纪的姑娘出来露面谋生,还是账房先生。
有不信,有轻视,有惊讶,又鄙夷,然而穆宜华却没有在乎他们的视线,走到冯三叔三人面前行了礼,笑道:“掌柜的好,我来应征账房先生。”
“小姑娘识不识字啊?这儿可不是你嬉闹的地方,若是钱财不够花了回去找你家相公啊,叫你出来抛头露面算是怎么回事?”其中一应试者看见穆宜华纤瘦的模样便不将她放在眼里,嘲笑道。
秋露一听这话颇为不满:“那我也是女子,照您这话,玉衡当我是不是也不该呆着?”
那人见秋露发话,觍着脸笑道:“那秋掌柜您是又能耐的,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能像您这样呢?”
呸!秋露在心中啐了他一口,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再继续发作。
冯三叔瞧了那人一眼,嗤笑一声,摆手道:“刘邦发迹前不过一泗水亭亭长,韩信胯下之辱,司马迁腐刑难逃,但终究都是成了大事之人,可见这世间英雄有的是出身低微受非人磨难之人,只要志向远大,见识广博,必有腾飞鸿鹄之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眼界、见识、能力还有诚信,这位丈人输了前头两样,那后面的,也不必考究了吧。”
冯三叔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在场应试之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方才讲话那人也想不到随口之言竟是让自己错失了这次机会,秋露瞪着他,没好气:“今日天气炎热,还是劳烦你跑一趟了。”
那人红涨着脸,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抬头却见冯三叔面色不霁地盯着他,后脊背一凉,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冯三叔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让冯子年将账册搬上来。
“这些是新抄的陈年旧账,半柱香的时间,看你们能算多少,越多越对者胜出。”
店中无人言语,只有算盘拨动的当啷声。穆宜华先是将正本账册前后翻阅了一下,这本账分为十二月,每日记上物品转手与收购的名目和价格,月底结余盈利。半柱香,看这账本的厚度,她能算到四个月的。
拨算盘与她而言可是太容易了,对着明细一个个算下来不是难事,只要稍微仔细一点,常年算账之人大都不会出错,可若真是这样,冯三叔设这一关卡的意义又何在呢?
她边算边瞟那些物件儿的名字,有好有坏,只一样东西瞬间撞进她的眼睛里——白玉玛瑙璎珞,进价十五两,出价二十五两。
穆宜华没多想,顺手在那儿圈了一下。
冯三叔眯了眯眼,将目光瞥向站在一旁的秋露:“有没有做掩耳盗铃之事?”
秋露倒吸一口气:“万万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
半柱香燃尽,检验试题,剔除三人,还剩下三个。
冯三叔将几人的账册拿起来端详,点评道:“李师傅和张师傅是老师傅了啊,算得是又快又准。穆娘子虽年轻,但是这算数也是顶好,只是效速上略逊一筹,不过……有一件事你们三人中只有穆娘子发现了。”
他举着账册上穆宜华画出来的那个圈:“这笔出账是错的,白玉玛瑙璎珞,不管这件东西做工有多粗糙,但是只要有白玉与玛瑙这两样东西,它的出价就不可能只有二十五两。”
“这种姑娘戴的东西我们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另外两个师傅开始抱怨,“再者说了,若是在寻常日子里,那我们全部算完还是会回头看一遍的嘛。”
冯三叔也没反驳,只笑道:“两位师傅言之有理,不过二位也不必心急,我们还有第二轮比试。要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眼光是最最重要的,收上来的是寻常物件也就罢了,若是主顾说他们的东西是秦代的,是汉代的,是唐代的,那我们这双眼睛可就要看仔细了。”
冯子年搬出店中的几件器物放在当中,分别是一个香炉,一件银香囊,一件双鱼玉佩和一卷未展开的画卷。
“这几样东西,有古时候的也有现在的,有作伪的也有真品的,就看三位如何甄别了。”
那两位老师傅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穆宜华。穆宜华站着不动,伸手示意他们先去:“两位老丈人先请吧。”
张师傅心一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几步上前俯身查看,他端详一会儿,指着双鱼玉佩道:“这个是唐代的,是不是?”
冯子年笑着摇了摇头,张师傅不甘心地还想再试试,李师傅也上前细看,又指着香炉道:“那这个是汉代的。”
“你确定?”冯子年反问。
“我确定!”李师傅突然自信,“这个就是汉代的,而且是个真品!”
穆宜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又觉失态连忙捂住了嘴巴。
“你笑什么笑,有本事你来认!我就还不信你一个小娘子见识还比我们多!”
这话刺耳,听得穆宜华心中不悦,她上前一件一件器物过目,看了一圈,仰起头来,嘴角带笑:“这香炉确实汉代的,不过是作伪的赝品,这银香囊确是唐代真品,而这双鱼玉佩应当是现在寻常女子的饰品吧。还有这副画……”
穆宜华看向三人询问:“不若将这画打开来,让我瞧瞧?”
冯三叔应允,秋露与冯子年二人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展开。
画卷偶有残破,似是被火燎了,穆宜华盯着画中人,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生气,徒留一副躯壳立在那儿。
“穆娘子,穆娘子!”冯子年喊她,“你怎么了?”
穆宜华吸气犹如回魂,她艰难地笑道:“这画是前几年刚画的。”
冯三叔听罢,心中惊讶又赞许,这女子衣着普通,可眼光却如此狠毒,一眼定乾坤,每一件的底细都被她摸得清清楚楚。
“敢问穆娘子,是如何一眼甄别的?尤其是那个香炉,这可是我们这儿一等一的作伪高手做出来的。”冯三叔真是太好奇了,饶是鉴宝老手的他,也不敢一眼下定论。
穆宜华面上无甚波澜,甚是谦虚地说道:“妾身不懂鉴宝,只是曾经出身富贵之家,觉得这东西……和以前家中放着的,不一样罢了。”
第 99 章
穆宜华留了下来, 冯三叔对她好奇极了,想问她身世,却又怕触及伤口, 只好闭口不言。
他交代好店中事宜, 让秋露当了分店掌柜, 穆宜华则是账房, 得闲也要帮着看看收进来的器物,一个月一两银子,一年到头若是经营得好就给赏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往常千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的自己见着一两都能开心成这副模样。她强忍着心中喜悦, 对冯三叔行礼致谢。
“是你个有能耐的姑娘,切莫埋没了自己的才华。”他笑说着, “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街市仍旧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从前穆宜华总嫌烦, 如今却是头一遭听出了繁华热闹的意味。
三人将器物都收进库房,穆宜华看着那副画目不转睛,忍不住问道:“这幅画你们从哪儿得到的?”
“是一个富商北上时遇见难民看他们可怜收的, 本以为只是一副寻常的画, 不承想竟是如此佳作,也是意外之喜。”
那副画还没有收好, 穆宜华又悄悄打开——画中女子姿态各异, 或坐或立, 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画中山水叠错, 曲水流觞,美不胜收。
这画不是别个,正是当年穆宜华返京受邀参加金明池上巳宴所绘的《春宴图》。只是这画不再是从前那般干净华美,它与她的作者一样,饱受战争摧残流离,远离故土,辗转各地,终于在明州这片远离汴京的江南之地重逢,只是物是人非,上头画着的这些玲珑女子,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也在那场灾难中被金人变成了“两脚羊”牵往北地,如今活着的恐怕也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那富商把这东西放我们这儿,就是希望我们能找到修画之人。大姑娘你看,那题字都快被火燎没了,还有这些女子的脸都被脏水给浸湿了。那人啊,也是识风月懂风雅之人,说务必要找到顶厉害的人才行,不能糟蹋了这幅画。唉……难啊,这幅画在我们这儿都放了个把月了,实在是找不到。那富商也说算了,今晚叫我们把画给他拿过去,他自己写办法。”
穆宜华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只字未提,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将画重新卷好,放回匣中。
回家后,穆宜华将自己选中的消息告诉了穆长青,穆长青开心地一蹦三尺高,还说自己馋糖藕,央求着姐姐给自己买一点儿回来庆祝庆祝。穆宜华应允,姐弟二人上街又采买了一些东西,给隔壁的五爷和巧娘送了一点,剩下的便自己吃。
“我就知道姐姐可以!”穆长青从不吝啬对自己姐姐的夸赞,“我姐姐什么都行!”
穆宜华笑着给他盛饭:“吃了糖藕嘴巴都变甜了。”
“嘿嘿,姐姐我们现在有钱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街上支个摊给人写信了?笔墨纸砚都买得起了呀!”
穆宜华摇摇头:“不,这些都是小钱,攒到猴年马月都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何况你如今才十四,这么小的年纪又不知人心险恶,若是再像上次那样,你还让不让姐姐活了?”
穆长青心中也不好受:“可我不想看姐姐一个人辛苦……”
“我不辛苦,不过就是算算账而已,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穆宜华对着长青笑了一下,“相信姐姐,姐姐会让日子变得越来越好的。”
玉衡当分店刚开张,生意并不忙碌,早上来了几拨客人,当的都是金银玉器并不难定价,秋露与穆宜华有商有量,如此过了半日,二人歇店用膳,穆宜华问起那副画来。
秋露答道:“我们实在找不到好手,也不敢糟蹋那东西。昨日给汪老板送去,汪老板还觉得可惜,说是要在明州城中办一个什么……什么诗画宴,遍请城中丹青妙手就是为了修补那副画!”
穆宜华心神一动,她本意与过去诀别,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相府贵女她统统不要了,那些世人所艳羡的一切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她如今只愿在明州城挣下一份业绩,为她和长青开辟一立足之地。可那副画是她的心血,上头那么多曼妙女子都曾是她生命中活生生的存在,或许她们如今已经不在了,但是至少在那画卷中,她们仍旧是鲜活的,是神采奕奕的。
她想把她们补回来。
“汪老板有说是什么时候吗?”
“就是中秋节,五天后呢。”
“汪老板家在何处?”
秋露闻言愣了愣:“大姑娘您要去……等等,我怎么忘记了!大姑娘您善画啊!您可是汴京城中一等一的好手啊!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大姑娘的画技可是得过官家赏赐的,修画定是不在话下!”
穆宜华颔首浅笑,不道明缘由:“我技艺浅薄,只怕汪老板不认我的手艺,若是贸然前往,他必定也是不相信的。”
秋露好歹也曾是在穆宜华身边服侍过的人,一下子便听了出来;“等到了八月十五,我们带上月饼,我同您一起去,就说是……玉衡当感谢汪老板关照生意,祝他中秋安康的。”
穆宜华望着秋露,敛下眼眸:“多谢……”
秋露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姑娘有何可言谢?不过是牵个线搭个桥,是大姑娘自己有真本事,不然哪有这机遇?何况若是大姑娘真的修好了这画,那长的也是我们玉衡当的脸啊,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汪老板其人名汪其越,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商,粮食果肉、字画书籍已是他的寻常营生,此人麾下最最赚钱的还是他那连片成山的茶园。听秋露说,一个山头的春茶采下烘烤售出,他能挣上万两不止。
要想想他到底有几个山头啊!
穆宜华听这话面上虽无波澜,但她一早便在心中下定决心——此人,她必须结交!
中秋佳节,穆宜华为登门拜访特意换了一套头面衣裳,以显示自己最大的尊敬。
她同秋露一起拎着一盒月饼敲响了汪家的角门。
看门的小厮认得秋露,口中喊着“秋掌柜”就把人迎进了家门。
汪老板恰如秋露所言,确是个风雅之人,院落干净清雅,草木葱茏,花繁叶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连名字也起得得体响亮。
穆宜华环顾四周,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院外。
秋露回头小声嘀咕:“我以为会和相府一样大呢,还是小了些……”
穆宜华轻笑推她:“好好走路。”
庭院中传出阵阵笑声,杯盏相碰,高谈阔论,穆宜华远远看见一群人宽衣博带,鬓间簪花,席间熏香抚琴,举杯邀明月,好不快活。
小厮上前通报,在一男子耳边低语。汪其越闻言回眸,看见亭亭立在院外的穆宜华和秋露。
他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在穆宜华原先的构想里,能挣出这么一份家业的估计已经是个近五十的老头了。可面前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五官俊美分明,深眉星目,高鼻薄唇,发髻用玉冠束起,鬓间簪了一支杏花,是个典型江南男子的模样。他双手背负,气质沉稳干练,双眼看见穆宜华时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又错开眼睛看着秋露,笑着迎上前:“秋掌柜登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秋露笑着将礼盒递上:“汪老板能去我们店中那才是蓬荜生辉呢!喏,望您中秋安康,一点小小的心意。我们贸然造访打搅了你们佳宴,还望你们不要怪罪才好。”
“秋掌柜哪儿的话,当年若不是你们三叔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不会有我汪某今日了。玉衡当的生意自是能照顾便照顾的。”他笑着将目光移向身边的穆宜华,“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玉衡当新来的账房先生,穆娘子。”秋露赶忙介绍。
这倒是新奇,汪其越浅笑着看了一眼穆宜华:“女子做账房先生……那这位穆娘子定是有过人的才能了。”
“可不是嘛,今日来除了给您送礼,还有一件事要同您商量。”秋露笑,“先前您在我们店中放的那副画一直没找到修画之人,我们心中也煞是愧疚。但今日,我们把人给您带来了。”
汪其越听完这话,将目光落在穆宜华身上。他承认这个女子周身气质非比寻常,今日这样的场面,若是寻常市井女子不是害怕也是惶恐,可从进院到如今说话,她全然没有怯懦之色,一双杏眸澄澈明亮地、大方坦荡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退却,即使今日的她粗布麻衣,依然掩盖不了那双眼睛透露出来的镇静与泰然。
他忽然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女子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可是……
他回头望了一眼立在那庭院中的蓝袍男子,略有些抱歉地朝秋露颔首:“秋掌柜,实在不是我拂您好意,只是在您来的前一步,我已经找好画师了。”
第 100 章
“找好了画师?”秋露惊讶。
“是啊, 是陆阳书局引荐来的蓝先生。”汪其越将她们二人引到席间介绍,“不过你们应该更熟悉他另外一个名字,南庐。”
“南庐先生?”秋露闻言睁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风靡两浙路书画行的南庐画师。
“南庐先生曾北游汴京, 偶遇大内画师, 技艺切磋数月, 精进非常。蓝先生方才看了那副画,说这画恐是出自大内,若是寻了一般的人来怕是要弄巧成拙。不过汪某还是要多谢秋掌柜好意了,不若同穆娘子一道坐下喝杯酒再走?”
秋露为难地看了看穆宜华,刚要接话就听她说道:“敢问蓝先生师承哪位大内画师?”
蓝先生有些意料之外, 但还是如实回答:“朗宁郎画师。”
此人穆宜华识得,说来他们也算半个师兄妹。穆宜华自小时候被准许进翰林图画院学画, 便是朗宁的师父孟溪教的,孟溪工仕女与花鸟,设色明丽,绘人绘物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然朗宁性子宽厚木讷, 常参不透孟溪画中意境笔下艺技,自扰自苦,只得另起炉灶转攻山水。
朗宁若是要教画山水那还是上乘, 若是要教画仕女, 那他自己必定都是抱头逃离。
穆宜华看着面前这个比她大了一轮的便宜“师侄”,浅浅一笑, 眼里突然多出几分光。她忽然上前佯作惊喜:“您就是蓝先生?久仰大名, 今日得见您真容实在是太难得了。”
蓝先生显然见多了这样的仰慕者, 只是笑笑,没有太多表示, 可穆宜华夏一句话却让他颇感震惊。
“若是可以,可否请蓝先生与我比试一场?”穆宜华笑着问道,面上是年轻女子特有的天真与期盼,让人望了不禁自满飘飘然,“我自幼喜画,家中也曾请过不少名师。奈何如今家道中落,夫家亡故,再难提笔。今日能在此地遇着蓝先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请蓝先生答应吧!”
秋露连忙添柴加火:“哎哟,我们穆娘子是真心爱画的。您是不知道她刚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就动过修补的心思呢,但怕自己难以服众,所以不敢开口。今日圆月难得,相逢也是难得,不若就全了我这姐姐的心思吧!”
汪其越有私心,她知道秋露带人来就是冲那副画,这穆娘子的技艺到底如何?又为何一定要修补那副画?若是她真有那样的本事,那她的来历又是什么呢?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小猫的爪子在他心里挠。
“蓝先生,如何?”汪其越笑道,“不若就答应她,全了这一桩风月雅事吧?”
众人劝说,蓝先生不好推辞,只好应下。
花前月下,丝竹声声,笔墨纸砚齐备,二人就座。
“今日乃是中秋月,不若……便以思乡为题吧!”汪其越道。
穆宜华闻言思忖半晌,她抬头望望天,只见圆月空悬夜幕——思乡?故乡?
她的汴京。
风华绝代是它,繁华鼎盛是它,尸殍遍野是它,血流成河还是它。
她的故乡是整个国家最耀眼的都城,也是最恐怖最惨绝人寰的地狱。
她的父亲她的家都覆灭在那一场大雪中,她的伙伴她的姐妹也都在那一场劫难里沦为了阶下囚,仿若蔡文姬一般远离故土,从今往后也只能看见北地金国的凄风冷雨。
蔡文姬啊蔡文姬……
穆宜华灵光乍现,提笔挥毫。
线香燃尽,《文姬望月图》画成——天色穹庐笼盖四野,草原苍苍,风吹现牛羊,一女子着汉家衣裳抱琴望月,眼中哀伤悲愤,北风呼啸,卷起她的衣袂裙裾。
这场比试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的时间,可《文姬望月图》线条虽不复杂,然笔触顺滑有条理,发丝衣褶毕现,女子眸中泪光点点,神乎其神。
再看蓝先生,画的是崇山峻岭,瀑布高悬,明月千里,游子屋中仰头,烛光如豆。一幅画见山水之磅礴,星月之光辉,行客之渺小,足见功底。
穆宜华在心中对自己“师侄”的画评价一番,点了点头——到底是朗宁的徒弟,笔触技法确实颇得真传。
众人观之,感叹蓝先生技艺精妙绝伦,感叹穆宜华深藏不漏,只觉二人不相上下,只等汪其越作表。
这一轮下来,汪其越早已看透:这根本不是什么仰慕什么比试,穆宜华此前怕是根本就不知道朗宁是谁。她就是在为自己寻求机会展现技艺,就只是要让他汪其越知道——她穆宜华才是修画的最佳人选,除此之外,绝无他人。
野心勃勃,却深藏若虚,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惧,到底是要什么样的家世才能养出她这般才气与沉着?
蓝先生混迹江湖多年自然也不是个吃素的,他只望了一眼穆宜华的画便笑道:“穆娘子……是真的要与我切磋切磋啊。”
穆宜华福身:“蓝先生承让了。”
汪其越看破不说破,只将话抛给蓝先生:“蓝兄觉得如何?”
蓝先生笑道:“后生可畏啊,穆娘子画的仕女宛若生灵,与画中女子如出一辙,看来与这幅画有着莫名的缘分啊。少年出英雄,穆娘子有如此才情着实难得,不若全了穆宜华与这画的缘分吧。”
汪其越见他答应,又看向穆宜华:“穆娘子意下如何?”
穆宜华恭敬谦虚,俨然晚辈模样:“难为今日蓝先生愿意同我切磋一番,了我此生夙愿。蓝先生清风亮节,折节下士,愿意给晚辈机会,提携晚辈,是我之荣幸。汪老板愿意信任我,我心中也甚是感激。若是此后修画有任何不妥之处,还请蓝先生不吝赐教。”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任是蓝先生都被说得心服口服。
穆宜华如愿以偿,汪其越许她每日得空来家中修补,开的报酬也极为令人心动,若是修的好,便给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穆宜华在心中盘算着,可以在明州城置办一套好的宅子了!
那小破屋虽修葺过,但到底冬冷夏热,蚊虫甚多,能忍一时如何忍得了一世,穆宜华心中的算盘打得“噹噹”响,连买了新屋子后放什么家具都想好了。
二人临走前,汪其越问她:“你就如此有信心,一定赢得了蓝先生?”
穆宜华装模作样假笑:“这场比试如何有输赢?是前辈让着后辈呢。”
“他们看不出来,我们还看不出来?”汪其越反问,他端站着凝视穆宜华,猜道,“你……莫不是曾经见过那副画?你是北地逃难来的人?”
穆宜华咧嘴笑了,这回倒是真诚:“汪老板,英雄不问出处,即使我是阴沟里长大的小女孩,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能反悔了。”
汪其越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失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百两而已,如何会欠着你?夜已深,明州城虽不宵禁,但还是要小心,我让下人送你们。”
一桩心愿了,穆宜华回家的步伐煞是轻快。她都快忘了自己上次这般高兴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父亲离世开始,她的生活了最多的只有阴霾——死亡、失去、污蔑、流离,老天爷好似要她把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经历一遍才甘心似的折磨她。如今他终于消停,愿意给她那么一点点曙光、那么一点点温暖与慰藉。
至少还有朋友,还有弟弟,还有钱,那么她怎么样都能活下去。
若是此前的她还觉得这世间无可留恋,那么当她看见那副画后她就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
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战乱中死亡,他们的生命戛然而止,而她却能够活在这个世上,这难道不是一种奢侈与馈赠吗?
她还能见着日月星辰,还能听见人声,还能摸到滚烫与冰冷,她是这个世间鲜活的生命。
她穆宜华,四岁开蒙,六岁习画习香,十一岁拜入翰林院师承大拿,十七岁作《上巳春宴图》得天家赏赐,收入国库,传抄后宫;穆府上下百余口人,她管;庄子店铺农田,她操持;兵临城下,万般无奈,她固守穆府,保护府中众人直至最后一刻。
她本该是这样的女子,她穆宜华就是这样的女子!
被污蔑构陷,被欺压□□,被指摘唾骂,那不过是她人生中极为短暂的、一去不复返的一段路程而已。
不必惧怕,不必缅怀,前方大路坦荡,条条都是光明路。
她想,穆宜华,你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