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陆秀还是不打算放过穆宜华, 她的生辰宴又请了穆宜华去。
穆宜华以抱恙为由拒绝了,陆秀竟是直接送来了一封盖着太子私印的请柬,气得她直接将几案掀翻。
辛秉逸也未能幸免, 同上次一样, 也被邀请了。如今的她不敢拂皇室的人的面子, 何况陆秀背后太子撑腰, 皇上病情未卜,即使家中位高权重,她也是给了面子来了。
二人在去东宫的路上遇见,因大内无法驱策马车,撞见了也不能当做没看见, 只好行礼同行。
春儿与百清都远远地跟在后头,穆宜华与辛秉逸则是在前头安静地走着。
宫墙巍峨, 巷道幽长,间或有几列宫女内侍从她们身边走过,行礼问安。
穆宜华觉得尴尬,却不知该如何挑头说话, 她佯装不经意地瞥向身侧,却见辛秉逸也看着她。
穆宜华旋即笑道:“辛娘子也被叫来了啊……”
辛秉逸垂眸:“嗯。”
此话过后,再无交流。
陆秀是故意将穆宜华与辛秉逸攒到一起的, 二人不是不知道, 可她们不是争风吃醋、寻衅闹事的主儿,即使心悦同一个男人, 也演不出那等你争我夺的戏码。
穆宜华想知道赵阔与辛秉逸的事, 辛秉逸也想知道穆宜华心中所思所想, 可二人皆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恰当不冒犯,只好一路沉默地走到东宫。
席面早已摆开, 听闻此次生辰宴是太子下令让太子妃与韩国公府女眷一同操办的,说是要办得又体面又热闹,一定要让陆秀开心。
陆秀点了陆昭瓷进宫帮忙,半月的时间让她每日清早都从韩国公府到东宫,傍晚宫门将近落锁才将她放回去。陆昭瓷一个娇养出身的嫡小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忙,往往都是在陆秀的殿内坐着,然后被陆秀的冷嘲热讽烦地跑出屋去,站在屋外看着他人忙东忙西,自己却清闲地受人白眼。太子妃处理上下事务,也不好使唤一个国公府的娘子。
陆昭瓷无人理睬,如同一个多余的人一般在东宫一直待到现在。
但穆宜华没有在席面上看见她。
陆秀还是那般春风得意的模样,她笑着举杯叫大家同饮,全然不顾坐在台上的太子妃,自己充当起了主人。
太子殿下送来生辰贺礼,是一座百人象牙雕,薄处透光,厚处温润,拢共有一百零八个人物,从神话故事一直雕到历史典故,底座还包裹着紫檀木刻出来的百花卉,一瞧便是上上珍品。
众人纷纷夸赞,陆秀没有吃酒,面上却泛着红光,对着送礼来的内侍道:“有劳太子殿下费心了,殿下政务繁忙,还惦记臣妾生辰,臣妾实在有愧……”
韩国公府的女眷也不停地附和,都夸这象牙雕好看。
穆宜华不说话,将自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只管吃东西。
陆秀看不得她如此惬意,在侍女们端上新一轮菜肴时,对着众人高喊,要她们帮穆宜华物色物色佳婿。
“我与穆娘子也算是手帕交,如今我们这些姐妹都已经嫁人,就差了她一个,我这个做朋友的很是担忧,诸位夫人若是有合适的,请一定要帮穆娘子记着啊。”
当中不知何人笑了一下:“我们中意的人啊,穆娘子怕是看不上呢。哪敢同她讲呢?”
陆秀笑:“那有什么的,今日大家都不是外人,不妨就说说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们也好帮她参谋参谋。如今都八月了,再过个半年,都要十九了,这事儿啊必须得安排上了。”
有一位夫人跃跃欲试:“我家中有一侄儿,二十有三,在鸿胪寺当值,素有中人之姿,才华也了得,我觉得挺好……”
“哦?二十有三……家中可有纳妾?”陆秀问。
“只有一个通房,从小陪到大的,为人老实,生了两个女儿,很是乖巧可爱。穆娘子若是见了,定也是喜欢的。”
这话听得陆秀简直乐得不行。穆宜华与赵阔什么样的情分,赵阔又是什么样的人,与赵阔深交过后,她穆宜华眼里哪还容得下别人。这夫人的侄儿虽说和寻常男子比较已是不错,但若是要和赵阔相比,让穆宜华去接受他,那真是比让她死还难受。
果然,穆宜华的脸瞬间黑下来,她举着酒盏,抬眼冷冷地盯了一眼陆秀。
陆秀就喜欢她这个表情,勾唇对着那夫人笑道:“您这侄儿确实不错,但我看穆娘子……好像不喜欢呢。”
“啊……啊这,”那夫人支支吾吾,“无妨无妨,穆娘子才貌双全,岂是寻常人家能贪图的,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说说罢了……”
陆秀还想说什么讽刺穆宜华,却听辛秉逸忽然开口。
她举起酒杯,朝着穆宜华虚虚一敬:“此事,我怕是也与穆娘子同病相怜啊。身边的朋友皆已觅得良人,而你我却都待字闺中,许是姻缘早有天定,或快或慢自有常理。虽说花香自有蝶来,可若是同那水仙、杏花一般香得腻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若就像冬日梅花一般凌傲寒霜、孤芳自赏,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穆宜华看着她,施施然一笑,也举起酒盏敬道:“辛娘子言之有理,也令我茅塞顿开。你我非亲非故,却能有同样的境遇与心境,值得浮一大白。”
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饮下满满一盏酒,席间无人说话只瞧着她们。
陆秀面上青白,抿了抿唇,仰头喝下桌上的茶水。
陆昭瓷不知何时回到席面上,就坐在韩国公府那群人的最首席。她垂着眸,面色不霁,到了席间也不问候,只顾着自己吃起来。
宫女们又上了新的菜肴与香饮子,穆宜华没什么胃口,一筷子都没动,神思游离地看着台中央的歌舞。
忽然,席间有人“哎哟”一叫,杯盏委地,桌案倾倒,那人捂着肚子叫起来。
穆宜华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更多的人面色发白,捂着肚子紧锁眉头。她看了看面前的吃食,一把将桌案推开立马跳了起来。
她与辛秉逸对视一眼,耳边宫女们大喊:“宝林!宝林!”
穆宜华寻声而去,只见陆秀抚着肚子大喘着气,身下殷红一片,泅湿了衣袍。她面色惨白,额上冷汗直下,丝丝倒抽冷气。她紧攥着衣袍:“孩子……孩子……”
“宣太医!快宣太医!”太子妃连忙遣人去太医署喊人。
席间乱作一团,穆宜华连连后退给宫人们让路。她捂着嘴,捧着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艰难地呼吸。春儿连忙上前将她扶住,拖着她离开人群。
穆宜华被拉到不远处的亭中,颤抖着扶着柱子缓缓坐下,她的双手冰凉无力,眼前还是陆秀倒在血泊中气若游丝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穆宜华不敢相信有人会在这一日,在东宫里给宠妃下毒,那可是九个月将近临盆的龙子啊,他们怎么敢?
穆宜华的神思还未收拢,不知是谁人惊动了禁军,侍卫们鱼贯而入,将园中所有人为了个水泄不通。
在场皆是女眷,谁见过如此大的排场,有几个受了惊吓直接哭了起来,孙合袖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朗声道:“请诸位不要害怕,此事事发突然又有关龙嗣,我们务必要将每个人验明正身才可放大家回府。大家不必惊惶,本宫会命宫人为诸位准备好宫室,待此事水落石出,诸位便可安心回家了。”
太医匆匆赶来,满头大汗地从禁军后头钻出来,粗粗看了看陆秀的状况,招呼身后跟随而来的稳婆和丫鬟们一起将陆秀抬到房中。
孙合袖追上几步问道:“钱太医,如何?”
钱太医擦擦汗,神色凝重,叹气道:“臣必定尽力。”说罢,转身走进屋子合上了门。
孙合袖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转身看向众人,神色霎时严肃,高声道:“彻查东宫后厨、采办、宫人,若有蹊跷可疑之事,速速来报!”
穆宜华与辛秉逸被安排在了同一间宫室,一左一右两间厢房相对而居。
门外有守卫、内侍与宫女,说得好听些是照料,可谁人不知是看守她们不让她们跑了。
那些吃了菜肴腹痛的女眷们更了几次衣后便也好了,太医把脉说是全无大碍,又去看了当日的菜肴,其中有一豆菜炒的半生,许是因为这个才导致腹痛腹泻。
可若只是这样,陆秀不至于见红,顶多吃几贴药便好了,哪会落得个早产,从下午一直疼到深夜还未将孩子生出来。
穆宜华听着外头吵吵嚷嚷、人来人往,心中惶恐。自父亲赴北地议和后,各种烦心事接踵而至,加之家中事务繁忙,穆宜华已然心力交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如今又被困在这东宫墙闱之间不见天日,她只觉胸中压抑难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穆娘子。”辛秉逸转出屏风喊了她一声。
穆宜华倚在窗边转动眼珠看向她,勉强地笑了笑。
辛秉逸看清她面上疲惫的神色,没有多言,只是抬手邀请她进屋,浅笑道:“有兴趣弈一局吗?”
穆宜华努力将自己从消极的情绪中抽离,起身应答,跟着辛秉逸走到她的屋中。
百清已将茶点茶水准备妥当,对着二人行礼便退下。
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着,一颗接一颗地下着棋。
辛秉逸抬眼瞧了瞧穆宜华,轻声和缓道:“襄王之事,我很抱歉。”
穆宜华下棋的手一滞,颇为讶异地抬头看着她。
辛秉逸对着她笑了笑:“旁人总以为,不管是因为我们的父亲还是因为你我心悦一人,我们必定是针锋相对的。可事实却不是如此,对吗?”
穆宜华敛下眸,点了点头:“其实从上巳宴开始,我便知道辛娘子绝非一般女子,直到穆府家宴,你在穿堂等我,我便更加笃定了。”
“陆秀如今处处针对你,是不是也是因为当日的事情?”辛秉逸问道,“你向她坦白了?”
“对。她在韩国公府过得不好,她以为她到了东宫会过得更好,可我想告诉她……不尽然。她说我多管闲事,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被她算计,做到这种地步已经仁至义尽,往后她的结局如何,我也帮不了她了。”穆宜华轻笑,看向辛秉逸,“不过如今看来,辛娘子当时说的话确实在理,有些人自己选择的路,可能并不需要我们同情,我们怜悯他们,反倒还会被嫌弃。”
辛秉逸捻着棋子,笑着摇头:“我如今倒不是这样想的……那日与穆娘子聊了许多,我回去便想,或许是因为我居高位太久,视他人辛苦如蝼蚁一般,觉得与我无关我又何必在意,反正这些事这辈子都到不了我身上。可如今想来,还是我太过狂妄自大,薄情无义了。”
穆宜华咂摸着这句话,忽然深深地笑了,辛秉逸瞧着她,也笑了。
方才哀怨忧愁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穆宜华支起手肘撑着脑袋,终于有些轻松起来,她微微含笑:“辛娘子,我忽然觉得……遇见你,还挺好的。”
“人生际遇也是奇妙,在只知道你与赵阔的风月事却不见你人时,我只恼你。可如今见了你的人,我竟理解赵阔为何如此念着你,想着你了。若我是男子,也愿意和你共度一生。”
穆宜华收拢棋子,看着辛秉逸,略带玩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不瞒你说,我曾经因为你和三哥的事同他吵过一架,我恼他,恼你,也恼皇后娘娘,可如今看来,他赵阔何德何能有我们两个这样好的女子喜欢他啊?”
二人听这话笑作一团,辛秉逸道:“你也就嘴上说说,心里还不是喜欢的要命。”
穆宜华颔首羞赧。
“有一句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但今日机会难得,我还是要告诉你。若是你们得成眷属,我必定真心祝福。我虽心悦他,可我更愿意找一相知相爱之人共度余生,而不是和心中无我之人结成怨侣爱恨纠葛一辈子。他赵阔很好,可我也很好,何必要因为他将自己弄成一副怨妇的模样,失了自我,失了本真,那样就算得到了他又能怎样?有情人成眷属,本就是天下美事,我又何必来横插一脚,拆散了你们,又糟践了自己。”
穆宜华在心中反复咀嚼此话,了悟颔首:“辛娘子玲珑剔透心,世间难得。”
夏夜静谧,二人对坐榻上,推诚相见,以心问心,竟是轻轻松松地将二人对彼此的心结讲出来,没有刻意的相遇,也没有刻意的布弄,好似上天随便泼墨写下命运,让她们在这一天倾吐心声。
连日来的忧郁压得穆宜华喘不过来气,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心与轻松。
棋局散场,穆宜华回到自己的床上正准备安歇,却听殿门被扣响,也不等人应答,屋外的宫女疾步走来,对着穆宜华行礼,压低着声音道:“穆娘子,陆宝林想见您。”
穆宜华心头一紧,她嗫嚅了一下嘴唇:“她……她……”
“陆宝林快不行了。”
第 72 章
宫殿重重叠叠, 烛光明明灭灭。
穆宜华穿过跪满殿堂的宫女内侍,站在了绣了鸳鸯戏水的丝绢屏风外。
韩国公夫人坐在床边,低声说着什么话。穆宜华只得候在外头, 听不真切。
屋内有很重的血腥味, 宫女们搬着满盆的血水进进出出, 一个老嬷嬷抱着一个布团, 神色凝重惶恐地朝外走去。
穆宜华不敢多看一眼,她噤声肃立,悄悄地看向屋内。
忽然,床上的人颤巍巍地抬起手,纤弱的手指指了指屏风后头, 又无力地垂下。
韩国公夫人抬眼看见穆宜华,有些探究地盯着她, 抿着唇起身叫她进去。
陆家的人像是一堵堵墙将陆秀的床围得水泄不通,穆宜华挤开众人走到陆秀的床边。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环视四周,难捱地深呼吸, 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几个字:“你们……走。”
立在一侧的孙合袖微微一愣,与韩国公夫人对视一眼,便起身离开。
陆秀面无血色, 嘴唇发紫, 额上的碎发被冷汗浸湿杂乱地黏在脸上。她翕动着干涸地嘴唇,说了几句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穆宜华心头一窒, 倾身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你说什么?”
“阿娘……娘……”她呼出来的气都是冰凉的。
她双目无神, 说的话颠三倒四, 人怕是已经神思涣散,不辨古今。
穆宜华盯着她的眼睛, 只见她眼中满是泪水,滚滚落下。
“我要阿娘……我不要她们……我不要她们……”陆秀仍旧在呓语。
穆宜华抓住了她的手,如同握着冰块一般钻心,可她却紧紧攥着,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陪着陆秀。
“阿娘……我好疼啊……”她的眼泪仿佛流不干,“我好疼……”
穆宜华没有说话,仍旧沉默着。
良久,陆秀终于收了声回了神,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坐在身侧许久的穆宜华。她愣怔片刻,缓缓地抽出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穆宜华垂首:“你叫我来了的。”
若是平日的陆秀定会嘲讽她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如今她却是盯着穆宜华的脸久久不曾反驳说话,只忽然笑了一下:“是啊,是我……”
她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肚子,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松松垮垮的肚皮。她不甘心地攥起被子,却又无可奈何地泄力松手:“孩子……”
“她们抱走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得陆秀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哭了。她没多少力气,哭起来也像猫叫一般,却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我用尽了一切努力,我离开那个牢笼,我努力往上爬……为什么还是落得这么个结局?为什么……
“我阿娘死了……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就是我阿娘……我只是想为她报仇,只是不想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为什么……”
“仰人鼻息,朝夕可亡。”穆宜华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像是一个解经禅师,意欲敲醒迷失在荒野的路人,“从前你痛苦,是因为你得仰仗着你父亲过活,可你到了东宫,难倒不是仰仗着太子过活吗?整个东宫,需要靠着太子活下去的人有多少,可太子又有几个呢?”
陆秀失神片刻,喃喃问道:“所以我是活该,对吗……”
穆宜华掩下神色,良久才摇摇头。
“你分明就告诉过我,东宫是个食人窟,可我偏是不信……你不觉得我活该?不觉得我是错的?”陆秀难以置信,几欲从床上爬起来,她半挺着身子,艰难地质问着穆宜华,“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
穆宜华张了张嘴,轻轻地将她按回床上。她摩挲着陆秀瘦削硌人的肩头,一点点温暖着她,拼命挤出一个笑容道:“不是。你只是……一只想从牢笼里飞出去的小鸟罢了,只不过……飞错了方向。”
陆秀怔怔地望着她,双目血红,热泪盈眶,好似天大的冤屈终得解。她忽然有些疲倦,身上也觉得轻松起来。
她握着穆宜华的手,轻声问道:“穆宜华,若是当初我不曾利用你……我们会是好朋友的,对吧?”
陆秀的眼瞳渐渐失光,穆宜华目睹生气从她身上一点点流逝,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头涌上彻底的悲凉与痛心。她郑重而又认真地点了点头,哽咽了一下,道:“对。”
陆秀定定地瞧着穆宜华,终于笑了:“好……好啊……”
她收回目光仰望着天顶,好像看着远处的风景:“我好像,好像看见我阿娘了……”
她对着一片虚空,缓缓地伸出手:“娘……阿娘,我,我来……”
半句未完,已是咽回喉中,手顿在半空,兀自垂落,陆秀睁着眼,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落入枕中-
穆宜华呆呆地坐在榻上,辛秉逸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春儿拿来热水塞进穆宜华的手中,可她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辛秉逸抬手擦去她面颊上的泪痕,想说什么安慰她,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轻浅徒劳,便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等她自己缓过劲来。
“陆秀也死了……”不知过了多久,穆宜华才出声,“她也死了……怎么会这样呢……”
辛秉逸拉着她的手,尽力去温暖她.
屋外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宫女们脚步匆匆,所说之话讳莫如深。穆宜华抬起眼睛,忽然跑到门边,透着缝隙看人听声。
屋外的侍从们交换着消息,神色震惊惶恐,捂嘴不敢相信。
“真的?不是说生下来还是好的吗?”
“在肚子里憋太久了,憋死了,无力回天啊……”
“男孩女孩?”
“是皇长孙……”
宫女倒吸一口气,万般惋惜:“可惜了,太可惜了……”
夏季的夜风本应该是温和的,可透过门缝吹进来的风竟让穆宜华冷得发抖。宫殿华丽,烛火通明,她回头看着这满屋琳琅,竟只觉鬼影幢幢,屋外的树影映在窗棱上也显得阴森可怖。
辛秉逸也听见了,她眉头深锁,只叹了口气:“福薄。”
穆宜华靠着门板,颓软了身子,缓缓坐到地上,神魂恍惚。
辛秉逸仍旧陪着她,好半晌穆宜华才抬起眼睛看着她,眼神中是害怕与不解。
面对陆秀的死亡,辛秉逸过于冷静了,可这并不是她心影,而是千百年来,宫廷秘辛左右逃不过这些,她是皇亲国戚,这些见闻自然比穆宜华多出不少,听着听着,自然麻木了。
辛秉逸垂眸,长吁一口气:“七年了,孙家娘子加入这东宫七年了。陆秀怀孕,说明子嗣问题不在太子,那么问题……会出在哪里呢?”
只一句话,点醒穆宜华,她猛然侧目看向辛秉逸,眼神中皆惊骇。
辛秉逸轻笑:“有些人看着和善,可人心隔肚皮,她真正的样子又是怎样的,谁人知晓呢?”
北地议和之事好像出了一点岔子,皇后与太子深夜才赶到。穆宜华与辛秉逸都睡不着,一齐靠在榻上打盹。屋外众人行礼的声音将她们吵醒,春儿还在矮几上睡着,百清已然起来添灯,打算去叫春儿。穆宜华抬手制止,自己披衣起身贴近房门去看。
屋外的动静看不真切,她只瞧见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被侍卫架着从别院拖出来。她眯了眯眼,震惊地捂住了嘴——
是陆昭瓷。
“我没有……我没有下毒……我没有害死陆秀!不是我!不是……”她嚎叫着,一个老嬷嬷抬腿就是一脚踢在她的腹部,又将一个布团塞进她的嘴里,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便叫人将她拖下去。
穆宜华的手指几乎要扣进门框里,她紧咬着牙,胸口疼痛呼吸窒闷。
辛秉逸从后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拉回到榻上:“你如今精神很不好,别去看了。”
穆宜华眼神凝滞,呆呆地望向殿内某处,神思无法聚拢。
辛秉逸想让她去睡觉,她却摇头不肯。
“是陆昭瓷……”穆宜华难以置信,“不应该啊……”
辛秉逸问:“怎么了?”
穆宜华摇头:“陆昭瓷虽然蛮横无理,但她绝没有这个心计去算计别人,何况还是东宫的宠妃。陆家把陆秀送进宫,一是怀了身孕没办法了,二就是为了稳固自己家族的势力。陆昭瓷即使恨她,也不可能真的杀了她,不然韩国公夫人就动手了,那轮得到陆昭瓷?”
辛秉逸掩下眸子,叹了一声气,平静道:“这夜……还没完呢。”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放亮,悄无声息的庭院内突然爆发出疯癫的笑声与咆哮。昏昏欲睡的二人皆是一惊,凝神细听,越听越心惊。
孙合袖被人从正殿拖出来,那正殿离这儿可是隔了几重高墙,可她字字锥心,听在耳中如同针扎一般——
“哈哈哈,你们如今发现了,你们如今才发现!哈哈哈哈——”
“我就是要你们死!我就是要你们断子绝孙!你们把我变成这幅样子,你们还想好过!”
“赵闵!你没有人伦纲常,礼义廉耻,家花野花,小娘臣妻……你不得好死!!!!这地方,这些人,脏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庭院里突然响起一声闷砸,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没了声响。一队人马从别院门前匆匆而过,扛着什么东西,直奔宫外走去。
第 73 章
穆宜华从未有过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思念自己的家人。
她们终于被放出来了。临走前, 皇后还将她叫去细细盘问了陆秀与她说的话,穆宜华只说是朋友在弥留之际的一点安慰,并没有别的。皇后没有深究, 只是在她将要离开时又喊了她一声, 让她照顾好自己与府上。
穆宜华觉得奇怪, 但也不敢多问, 便随着侍从走出宫去。
宫巷冗长,穆宜华没有忍住,问了身边的内侍昨日的情况。
内侍含糊其辞,只说道:韩国公府阖家已经回去了,太子妃因未照顾好龙嗣已经自请去上清宫出家祈福了。
出家祈福……
穆宜华咂摸这话, 心沉了下去。
辛秉逸在宫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便迎上来问她如何。
穆宜华将一切告知, 辛秉逸舒了口气:“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辛娘子怎么没走?”
辛秉逸笑了笑:“我怕你无辜卷入是非之中,若是皇后娘娘怪罪,我就去替你说情。”
穆宜华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溢出, 眼眶突然湿了,长叹一声,抬手拭去眼泪。
辛秉逸牵着她边走边说:“虞娘子与陆娘子接连离世, 我知你心中不好受, 你也不要觉得为难,我不会说出去的。今日在这里哭过, 走出这到宫门, 就别再想了。左右都不是你的错, 你不要自责自己,劳神伤力, 那些真正应该对此感到歉疚的人还未必有你这般伤心。”
穆宜华不想让宫人们看见自己的窘态,连忙收住眼泪,可声音还是发抖:“他们说太子妃出宫祈福去了,可我不相信……事情到底如何了?”
辛秉逸垂着眼眸,也颇为惆怅:“如你所言,陆昭瓷没有那个胆子,她只是在众人的菜中下了泻药,若是没有陆秀这一出,怕也只是会怪罪厨娘,落不到她头上。可太子妃借刀杀人,让人在陆秀的酒中下红药。起初太医只查了那道菜,皇后拿了陆昭瓷,本来事情都了结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刘良娣,说东宫多年无子嗣都是因为太子妃害得,说得头头是道,言辞凿凿。后来皇后和太子就查,太子妃突然自己就认了,也没说有什么同谋,就都说是自己干的。皇后娘娘气极了,就让人……连夜把她拖去郊外的别苑,如今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了。”
穆宜华没说话,她忽然站定脚步,转身向后看去。
宫阙森森,重重叠叠,四方合围,无边无际。夏日之光弥留,秋风萧瑟渐起,她忽然看见高台之上一位坐着轿撵踽踽前行的妃子,她不认得她,却认得她发髻上的玛瑙攒珠簪,秋光耀目,簪子上珠翠折射的光芒刺痛了穆宜华的眼睛。
她猛然闭上,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座雕墙峻宇、森严壁垒的皇宫。
“为什么呢?”穆宜华不解,“倩倩死了,我以为是因为她太过温顺。可陆秀并不温顺,为什么到最后还是……”
辛秉逸看着她,垂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来往权贵之间,见过许许多多的女眷,无一不是富丽华贵,过得极为体面,可这表面之下呢,她们真的快乐吗?全身性命系于一个男人身上,不管愿意与否,这世道好像只给了她们这一条出路。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们只有这一条出路呢?为什么她们不能像男子一样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间安身立命?她们有这样的能力啊。
“人都说这宫阙巍峨之中的人定是过得好的,可却不知这儿才是真正吃人的地方……”穆宜华独自喃喃,“而女人杀女人,也永无出路。”
马车晃晃悠悠,穆宜华的话语犹如入湖投石,将凝滞的空气砸出一个涟漪。
辛秉逸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当日我斥责陆秀意气用事,她骂我我还反驳她。如今看来……她有一句话当真是说对了。她说……我不过就是比她命好罢了。”穆宜华缓缓道来,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确实,若不是我命好,我父母恩爱,父亲通达,家中无姨娘无庶子女,那今日的她们便是日后的我。今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日后未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如今你我好过,真是就知是比她们多了几分运气罢了。”
此话方落,辛秉逸心下轰然,神思顿然清明,又不禁从心底生出无尽的悲凉。她惶恐,这是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感受。
穆宜华与辛秉逸二人对坐相望,相看泪眼,良久无语凝噎-
穆宜华不再愿意出门,她只盼望着父亲回来,只要父亲和三哥回来,这个家还在还有人气,还有人能温暖她安慰她,她就能麻痹自己,觉得这个世界还同以前一样。
可是朝中不知何时起开始传言北地议和失败的消息,渐渐地城中流言四起,说金军要南下了,我们宋军根本抵挡不住。
城中人心惶惶,人人都在观望,但朝廷邸报迟迟未发,茶馆的闲言碎语倒是先开始了。
一传十十传百,即使没有公开说书,闲话在百姓之间的流传也甚是广泛,直到有一日一学院学生罢课上街走到皇城门外,上书请命要求朝廷下发邸报以安民心。
太子顶不住压力,遣散了学子们,又以扰乱民心妄议朝政之罪名关停了几家涉事茶馆,又抓了茶馆掌柜。
掌柜们直喊冤,说自己根本没有干过这样的勾当,后来大理寺去翻账簿,只见有几行备注高丽人,盘问周边,说那些人长得人高马大,毛发鬈曲,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高丽语。一问去向,只说早就已经走了。
此事被压了下来,朝廷发了邸报说议和顺利,襄王殿下不日回朝。
穆宜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日日翘首期盼父亲的回朝。她如今不期望什么圣眷恩宠荣华富贵,她只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待在一起,无灾无难就是最好的日子。
春日埋在桃花树下的桃花酿已成,重阳将近,穆宜华将酒取了出来,扫去上头的泥土将它放在厨房的阴凉处,只等穆同知回来,三人中秋共饮。
樊楼送来了六只螃蟹,说是穆相一早就定下的,渤海打捞上来的最肥的那一批货,刚从海里打捞上来便叫人用冰裹着走水里送来,是难得的珍品,还说穆相嘱咐不可告诉穆娘子,给她一个惊喜。
穆宜华喜吃螃蟹是在明州养出来的习惯。明州近海,海鲜极为便宜。那时候的他们去海边玩儿,甚至可以直接吃到刚捞上来的玩意儿,鲜甜滑嫩一点儿腥味都没有。后来回了汴京,地处中原,肉食肥美,却也再没吃到过那样好吃的海鲜了。
穆宜华将六只螃蟹藏在了冰窖里,以期合家团聚时再吃。
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赵阔与穆同知回京的消息,她不知该去问谁,她所熟知的人里面,只有宁肃是武将,然殿前副都指挥使主内,如何又知道边陲之事?
她终究是熬不过心焦,给辛秉逸写了信。
穆宜华期盼着她回信,却好似石沉大海,让她忍不住问下人是不是真的将信送去了。
下人回答,看着百清姑娘将信拿进去的。
穆宜华没有办法了,她一个闺中女子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一家家问询朝事,能做的只有在宅院里等。
忽然,她想到了还有一人或许可以帮她。穆宜华急忙书信左衷忻,信中毫不避讳,直言想知道北地议和之事和赵阔穆相回朝日期。
左衷忻也很久没有给她回信,穆宜华这下真的开始心慌,就在她想直接登门拜访之时,左衷忻上门了。
穆宜华也顾不得礼节,直接将他迎进府,二人坐在前堂,穆宜华急切地看着他。
左衷忻抬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道:“北地议和……或许没有朝廷说得那么顺利。”
穆宜华微微一愣。
“襄王殿下本来已定了归期,但是这几日不知为何……召不回来。”
“召不回来?”穆宜华震惊。
“对,边防奏报说……说襄王集结了涿、易二州的军马,好像、好像要同金人开战。”
此话一出,穆宜华瞳孔骤缩,她心中一悸,紧紧地攥住桌角。
左衷忻凝眸看着她,声音出奇的和缓,像是在安慰她:“不过你也别担心,具体情况只有皇后、太子与辛枢密使知道,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恐有错漏,你别太担心了。襄王殿下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他定能平安回来的。”
穆宜华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茶盏猛灌下一口,她努力平复着情绪,深呼吸道:“我父亲呢?他怎么样了?”
左衷忻摇头:“不知,来报只说了襄王殿下,未提他人。不过应当是和襄王殿下在一处的。”
穆宜华强撑着精神,在听见这句话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北地议和两月,穆宜华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连往常的衣服都有些撑不起来,好似秋风一吹便会倾倒。
左衷忻不是不知道她这两个月经历的事,目睹虞倩倩、陆秀身死,还在东宫被关了一天一夜,他听闻寻常闺秀被放出来后梦魇生病好几日都不见得好,可她却仍旧能支撑起整个家已是极为难得,如今还要为了北地议和的亲人爱人操心。
左衷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却不能贸然到访——未有邀请却贸然拜访只有妇孺的府门,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是以他只能每日细心留意动向,偶然从府门前经过,或是在门前的茶肆里点一壶茶坐上半天看看动静。
只要无事,他就放心。
可那一封书信的到访,却是慌了他的心声。他知道,若不是穆宜华走投无路了,也绝不会给他送这样一封书信,她是真的很担心远在北方的那两个人。
左衷忻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消息告诉她,只望她能心安一点点,不要那么忧心忡忡,那么劳神伤力。
左衷忻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他本该起身就走的,可他还是稍稍坐了一会儿。半晌,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身边的春儿:“这个安神香是翰林院的林大人从安息国商人手中购得的,据说宁神助眠效用奇佳。穆娘子若是夜里睡不安稳,可以用一些。”
穆宜华接过打开瞧了瞧,确是尚好的香料。她收拢在手中,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左郎君。”
自那一日造访穆府之后,穆宜华时常会去信问左衷忻北地的境况。左衷忻一一如实回答,但除了回信,还常常会夹送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让穆宜华分神。穆宜华收下,来信感谢。
如此过了半月后,穆宜华再次收到左衷忻来信。她打开没有细读,信上不过寥寥几字,一眼瞥完——
“太子连下三道诏令,襄王不日回京。”
第 74 章
穆宜华仍旧记得那次站在人群中看赵阔凯旋而归的模样,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骑着高马,身后是烈烈披风, 飒爽威武。可这次他回京, 穆宜华连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京城都不得而知。
她只从穆长青那儿得信, 说是三哥已经进宫了。
穆宜华不知道官家什么时候会放父亲回来, 但还是叫下人预备着晚饭,还命人将螃蟹与桃花酿煮起来,等父亲一回家便可以为他接风洗尘了。
可左等右等,太阳都已经落山好久了,还不见得有人回来。穆宜华有些心急, 想派了小厮和车夫去皇宫门口候着。小厮应下刚走没多久,又匆匆折返回来, 穆宜华惊奇想问却一眼瞥见立在身后神色落魄的赵阔。
穆宜华心头蓦地一紧。
她站起身看着赵阔,试探地喊了一声:“三哥?”
春儿与张嬷嬷都瞧着不对劲,纷纷招呼人下去。
赵阔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来过穆府了,长大后他们总是避嫌。今日突然造访, 穆宜华心头顿起异样。
她心中忽然窜起一个念头又连忙将它压下。
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穆宜华又喊了一声赵阔,只见赵阔几步冲上来一把将她抱住,死死地箍在怀里, 任凭穆宜华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她慌了, 她害怕事情就是她想得那样,而赵阔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你想的没错, 就是这样。
“阿兆……”赵阔声音嘶哑, 带着隐忍的哭腔与无措, “阿兆……”
穆宜华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的脑袋一瞬间炸开霎时空白, 耳边蜂鸣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赵阔靠在她颈侧的哀叹她听得真切:“对不起,对不起……”
铡刀落下,穆宜华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
赵阔为何迟迟不回?为何不上报朝廷自行集结军队和金人开战?为何父亲离京两月未曾通信,前线战报传来也不曾提及穆同知只言片语?
答案只有那一个,只有那一个。
那个穆宜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金人议和反水,妄图掳掠囚禁襄王威胁宋廷,穆相为救襄王以身阻挡拖延,襄王逃出生天,穆相以身殉国。襄王逃回边境后为替穆相报仇,迅速集结两州军马誓要生擒完颜宗息,奈何被太子连下三道诏令,不得不回。
这本是臣子尽忠报国,君主敬贤爱士的佳话,后代必会永生永世歌颂的典故,可这里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爱人,穆宜华只觉身在虚无,人心麻木,就算是刀入肺腑也不会觉得痛了。
穆宜华已经在椅子上呆坐着,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哭闹,就静静地坐在餐桌边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桌上的菜食已经凉了,可仆从们都不敢上前端走。
赵阔立坐在穆宜华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是自己,是他自己害得老师客死他乡,是他害得阿兆再受亲人离世之痛,是他欲替老师报仇却君命难违只得含恨回京。他多希望死在金地的人是他,这样至少他还有一线机会能和那个天杀的完颜宗息同归于尽,阿兆还能盼到父亲回家,没了他……没了他阿兆至少还能找别人……
找别人。
赵阔只觉心口绞痛,他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这是他们成年后,第一次不顾忌讳,当着众人面抱在一起。
赵阔只觉得自己快疯了,现在谁来阻止他都无用。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去弥补怀中这个女孩的痛苦与失去。
他只能抱着她,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告诉她——我还在,我还在。
可就算他还在又能怎样呢?他的存在能替代阿兆父亲的位置吗?他的存在能够弥补阿兆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境遇吗?
不能,谁都不能。
他连一句“忠臣殉国,死得其所”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能两全,谁又愿意自己的亲人殒命呢?
何况他殉的国,他殉的君,如此……如此……
赵阔心中已将自己碎尸万段,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窝囊废,既保不住尊敬的师长,也护不住心爱的女子。
穆宜华呆呆地靠在赵阔的怀里,却是没有一滴眼泪。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可手一摸脸颊,竟是干的。
她从赵阔的怀中退开,赵阔蹲下身捧着她的脸颊,心疼难抑:“阿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赵阔握着穆宜华的手一下一下掌掴自己,却被穆宜华一把抽出。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微微泛红的面颊,凄苦一笑:“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父亲是臣子,臣为君死,理之、理之应当也……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士子愿得一死以成就千秋功名,父亲能,能……”
她还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却是如鲠在喉,半分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为什么要是她的父亲啊,为什么啊……
穆宜华在这一刻放任自己的自私,什么家国社稷,什么忠君爱国,什么鞠躬尽瘁,她统统抛诸脑后,她只想自己的父亲回来。
可是不能够了。
“父亲的衣冠呢……”穆宜华整个人如同傀儡一般,嘴巴麻木地一张一合,“三哥,你可有将父亲的衣冠带来?”
赵阔抬头望着神色惨淡的穆宜华,没法说话。
没有。
穆宜华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说不出是凄楚还是心死,只是边点头边说道:“好罢好罢……”
她停顿良久,又仰头望着外头灰暗的天空,喃喃道:“没有尸骨,没有衣冠……没有尸骨,没有衣冠……”
她念着念着,竟是大笑起来。
赵阔看见她这般心如刀绞,又念起赵闵三道急令召他回京,怒从胆边生,血红的双目目眦尽裂。
“我不会让老师白白牺牲的。”他紧紧地抓着穆宜华的手,抬眼盯着她,“我也不会让你和长青从此无依无靠的,你等着我。”-
赵阔一走便是好几日,没有消息。穆府瞬间冷清,即使这府上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只有这些人,可还是难掩如今的萧索清冷之气。
那日的饭餐仍旧摆在桌上没有动,穆宜华谁都不让动。她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睡觉、起床、算账、看书、作画、教导长青功课,就好像什么变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穆同知仍旧在北地议和,只是没回来而已。
穆长青看着姐姐这样不敢说话,一开始也没什么眼泪,只是午夜梦回之时,突然想到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母亲也没有了,心里头好像一下子崩塌,眼泪决堤,哭湿了半边枕。
那天早上他没能起来上学。
穆宜华没有催他,也没有硬拉他起来。她无所事事,只是待在庭院里看风来叶落,看太阳西移,看星月相依。
她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有时候觉得府中人多实在吵闹,有时候又觉得府里是不是少了人如此冷清。
宁家曹家孟家的人时常来看他们,就怕他们一个熬不过去出什么意外,穆长青的反应在他们意料之中。
孩子哭得昏天黑地,钻在宁夫人蒙扶的怀里涕泗横流,可穆宜华却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太平静了。
她礼貌客气地招待着每一个前来慰问的人,沏茶寒暄,得体大方。
可越是这样,众人便知道她越是不对劲。
蒙扶想让她哭出来,她抱着她安慰,可穆宜华就是没有眼泪。
“阿兆,已经过去半月了,是时候安葬你父亲了,给他立个衣冠冢吧……”蒙扶是唯一一个敢和穆宜华谈这个事情的人了,她握着穆宜华的手,温和地劝道。
“衣冠冢……哦,衣冠冢。”穆宜华转头看向蒙扶,笑了笑,“好,晚辈知道了……”
她说完话没有动作,过了半晌才道:“可是父亲的衣冠三哥没有带回来……”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委屈与歉疚:“没有父亲的衣冠……”
“傻阿兆,家里不是有吗?”
穆宜华这才像是记起什么,点了点头:“哦……是了,有,有,我这就去收拾。”
她几步并作一步跑进主卧,打开衣柜正想从里头拿衣服,却在看见衣服的那一刹那顿住。她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起来,喉咙被人掐住,呼吸凝滞。
是她挑的布料,是她找来的裁缝,是她熨好放进去的。
穆宜华呆滞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将衣服捧出来抱在怀里。她匆匆走过,想让蒙扶看看这件好不好,却在经过一间屋子的时候猛然顿住脚。
她迟疑地转过身去,看着满桌子的佳肴,清蒸蟹、桃花酿、酒糟鸭、鱼香落苏,它们仍旧整整齐齐地放在餐桌上,却是气味难闻、色泽失颜,苍蝇在上面飞绕——那日的佳肴,已经腐坏了。
穆宜华脑子一片空白,她伸手缓缓拿起一只螃蟹,黄褐色的汁水从指尖滴落。她猛然惊醒,将螃蟹从手中甩出去,连连后退。
烂了,都已经烂了。
穆宜华双膝一软,只觉没顶的悲哀与痛苦。她将自己捂在衣服里,积压的情绪瞬间爆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父亲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第 75 章
皇后与太子迟迟不给穆同知追封谥号。
赵阔待在皇宫的这几天, 已经不知同自己的母亲与兄长吵了几次架。
太子仍旧立在高堂之上,愤恨地看着赵阔:“你就为了几个外人,就和自己的亲人闹到这种程度?赵阔啊赵阔, 你何时如此糊涂?”
“事到如今, 兄长还要用那套红颜祸水的谬言吗?”赵阔冷冷地盯着他们, “你们仍旧看不清金人的狼子野心, 仍旧觉得他童蒯,他邓孚舟是对的吗?”
“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议和!是他穆同知僭越,言辞激烈逾矩才惹怒了金人。他害得你差点丧命啊,三郎!”太子大喊道。
“邓孚舟这样同你们讲的?”赵阔闻言冷笑,“呵, 他自己胆小如鼠,畏缩不前, 见着金人都快尿了,他还有脸说穆相言辞逾矩?!”
“你……”
“不仅仅是邓孚舟,还有童蒯和他手底下的所有人都是无能鼠辈!只贪图一时安稳,枉顾国朝大局, 欺上瞒下,妖言惑君,他们才是该死之人!”
“赵阔!”良久不言的皇后从座上站起来, 缓缓走到他面前, “你别再说了,回去!”
赵阔仍旧死死盯着太子:“我有时候实在不明白兄长到底如何看我, 你派我去北地议和, 是不是抱着侥幸, 或许我就死在那儿了。可我要带兵打金人时,你又怕了, 怕我打了胜仗,得了军威,你这个储君之位坐不稳了吧!三道诏令,整整三道,我还以为是自己要造反了呢。”
“你……你……”太子涨红了脸,口不成句,“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赵阔,你不要以为你是亲王,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为所欲为还是你为所欲为!”赵阔步步紧逼,“是我有召不回?还是我仗着宠爱军功要与你夺位?是我不停地一个一个地纳着姬妾?还是我偏听偏信不辨黑白?大宋的储君,你倒是来说说啊!”
赵阔昂首站在太子面前,眸瞳漆黑,威严怒目。
太子强撑着脸面,只盯着他,却说不出半句喝退他的话。
皇后上前将二人拉开,一把扯过赵阔就往外走:“你这孩子简直是失心疯了,如何能这般同你兄长说话!”
赵阔嘲讽一笑:“兄长?自长大后,皇太子殿下可有半分将我当成胞弟看待?”
太子自高堂上抬眸向他看去,没有说话。
皇后实在是为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只想着将二人隔开。她拉着赵阔的手走向自己的蕊珠宫,一边走一边数落:“如今多事之秋,你与你兄长应当同气连枝,如何还能这般吵架,说出这般话来?”
赵阔将自己的手抽回,没有说话。
皇后微微一愣,回头看他神色不霁,也没有过多言语,扭头便往前走。
赵阔无声地跟在后头,走进蕊珠宫。
宫人退避,皇后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扭头就朝赵阔的脸颊呼噜了一掌:“你如今真是能耐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如今仍是太子,官家还在,臣子们也都还认他,你即便有心,如何能这般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我无心。”赵阔站在殿中一动不动,他缓缓抬起头望进皇后的眼中,“阿娘,我素来无意皇位,您不可能不知。我所求,不过是公明,是正理,是金人退避三舍,是为老师正名,是让我心爱的姑娘无忧无虑无灾无难!阿娘,难道这些都是奢望吗?”
皇后看着他,满目哀伤无奈。
“阿娘,为什么我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是错的,为什么穆相做什么你们都觉得他是不对的?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能相信我说的话,金人就是虎豹豺狼,怀柔以对最后受苦受难的必定是我们,是我们的百姓!”赵阔讲话已近凶狠,他眸含热泪,字字诛心。
皇后不忍心看他如此,上前将他拥住,宽慰道:“孩子,阿娘懂你的心,阿娘也明白你的志向与抱负。可你如今只是亲王,你要统领大局,你不能只是亲王,你明白吗?你就是投胎投得太晚,若你是嫡长子,何苦有今日?你听阿娘的,你要实现你的抱负,你就得站在最高处。阿娘都替你想好了,你娶了辛秉逸,就能得枢密使、衮国郡主还有康王爷的助益,日后你行事必会比如今更加方便,你的志向抱负亦不会只是空中楼阁,是不是?”
赵阔身形一定,缓缓推开皇后。他满面泪痕,绝望而幽愤地看着面前的母亲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您还要我娶辛秉逸?”
皇后急切:“不娶她,你还能娶谁?家世、容貌、才情、品行她样样都好,有哪样比她穆宜华差了?”
“您还要我娶她!”赵阔顿然怒吼,“穆相为救我而死,阿兆如今无父无母,她只有我了,您还要我娶辛秉逸!您让阿兆如何自处!要我良心何安!”
“左右再给她寻一门亲事便是了,偌大的汴京城还没有人能配得上她穆宜华了?”
“住口!”赵阔从未在自己母亲面前如此失态暴怒,他显然有些失去理智,“阿娘……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阿兆在我心中的分量吗?十数载……十数载的情意啊,阿娘,自她记事起我便陪在她身边了,如今她骨肉离散,您还要我弃她而去……我根本做不到!”
皇后闻言心中大恨:“你……你……赵阔你听着,你如今若是在女人这道坎儿上过不去,你这辈子别想成器!”
“我求爱慕之人有何错?难道要像当初您和父亲,太子和太子妃一样……”
“放肆!”皇后大怒,“口无遮拦,你如今还敢违逆!跪下!”
赵阔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瞧着皇后:“您当初已有心悦之人,还被赐婚父亲,您那个时候,就不曾痛苦,不曾委屈吗?太子妃如今这个下场,当初又是种下了怎样的因呢?”
“你……你这个逆子!”皇后真真地被他的言语伤了心,含泪连连打在他身上,“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样违逆你的母亲!”
赵阔岿然不动,承受着皇后一下又一下的打骂。
“我不娶。”他坚定地说道。
“赵阔,你给我听着,从前是我与你父亲太惯着你了,才将你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格。但是今日,你给我听好了,这辛秉逸,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母亲,是皇后!”她盯着赵阔,“这不仅仅是我的懿旨,也是你父亲的旨意。赵阔,你要记住,你如今所有的身份地位财富权力都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我们赐予你的,连你这个人,这条命,都是我们给你的。我们能够给你,也能将它夺走。听明白了吗?”
赵阔沉默地与她对峙着,眼神暗沉,如同蒙上了一层哀伤而黯淡的雾。
“同样的,我们要给你的东西,你也必须,牢牢地稳稳地给我接好了。”
“阿娘,您在逼我吗?”
皇后闻言,看见赵阔的神情心中一耸。
赵阔已经比她还要高了,他俯视着她,眸中阴鸷绝望,双唇紧抿,丝毫不落下风。
因他是中宫幼子,皇后心里总觉得他仍旧是孩子,今日却见他这般固执狂拗,不管不顾地违背他的长辈,皇后心中顿生恐惧与陌生。
他已不再是自己怀抱中臂膀下的雏鸟了,他要张翅高飞,他要离开巢穴,若是她阻挡,他势必会用他尖利的鹰喙叼啄她,锋利的鹰爪攻击她,直至脱离她的掌控。
这一切无不让皇后感受到害怕与危机。
她股掌之间的孩子,就要飞走了。
她不允许。
“三郎,母亲不是在逼你,母亲是为你好。”皇后苦口婆心,“你父亲如今仍旧昏迷不醒,朝野混沌,你那哥哥也不成器,到了如今后宫连个孙辈都没有。皇室无嗣,亡国之相也!母亲一己之力苦苦支撑整个国朝,你难道……你难道都不为母亲考虑一下吗?”
这一个个字如同千斤巨石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砸到他身上,压迫着他的身躯,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好似要将他生生掰开揉碎。
他喘不过气,提起沉重的步子就要往殿外走。
蕊珠宫外的天空阴阴沉沉,乌云压境,好似千军万马朝人奔来。云层中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声音在远处幽咽。赵阔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他奋力而痛苦地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将皇后的叫喊声抛在脑后,撒开腿冲进了大雨之中-
汴京的秋雨从未如此凛冽疯狂,穆宜华与穆长青在雨中扶灵前进。
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水和泪。
穆同知的墓在城外一处山的半山腰上,他们用马车将穆同知的衣冠棺椁拖到山下,小厮们扛着上山。
只能说老天爱玩弄人,出来时天方晴好,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毫不留情面地落下来。脚下泥土湿滑,穆宜华三步一摔,一个不留神还险些滑下山去。
所幸穆长青眼疾手快,一把将姐姐拉住拖了回来。
姐弟二人互相搀扶着,看着众人将母亲边上的墓穴打开,将父亲的棺椁放了进去。
雨声混杂着哭声叫魂声,仿若颠倒阴阳,不知此间是人间还是阴间。
风呼啸着,雨滂沱着,司礼高唱着“子孙拜别”的语句。
穆宜华与穆长青双膝失力,“噗通”一声在墓穴前跪下,重重地磕下头去。
冷雨浸透了二人的衣服和头发,穆宜华发着抖,眼睁睁地看着墓穴的石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合上。
她猛然暴起推开那人,奋力要将石盖挪开:“不要……不要……我不要……”
可是石盖纹丝不动,张嬷嬷和春儿连忙将她抱住,二人哭着劝道:“大姑娘,您别这样……”
“我不要……爹爹……我不要……”穆宜华拼命扒着墓穴的缝沿。
“大姑娘,”张嬷嬷在她耳边喊道,“您想想小公子,您还有小公子啊……”
穆长青也扑上来抱住她:“姐姐,姐姐……”
穆宜华看着那黑黢黢的棺椁。
那棺椁里没有她父亲,她父亲永永远远地埋葬在了北边的金国,客死他乡,尸骨无还。
她的手瞬间脱力,她被众人抱开。
石盖在此移动,直至严丝合缝。
“哐”的一声,穆宜华的心脏也被击碎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是一回神,人已经在山脚下了。
马车陷在了泥潭里,小厮们下马去推。
穆宜华发着呆,忽然从马车跳下,扔下蓑衣就往前方跑。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现在前路到底通往何方,而她到底为什么要冲进雨里。
头重脚轻,她整个人都在发晕。
“姐姐!”穆长青嘶声叫喊。
穆宜华整个人如若无骨,扭身摔倒在地。他狂奔过去,只见还有一人从一旁的树林里冲出来将她托起。
“左郎君?”穆长青讶异大喊。
左衷忻神色严肃冷冽,他将自己身上的氅衣和蓑衣脱下尽数给穆宜华穿上,打横抱起她又转头对跑来的三人说道,“春儿姑娘,张嬷嬷,我的马车在那边,你们一会儿先送她回府,这边交给我和长青。”
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将穆宜华抱上车,车上干净的衣物、帕巾、暖炉应有尽有,三人微微一愣,左衷忻也不愿多做解释,将马鞭递给她们:“你们谁会驾马?”
春儿一把接过:“我会。”
“把你们姑娘平安送回去,不能有任何差池。”
“那是自然,请左郎君放心。”春儿说完这话,觉得奇怪,忙又道,“小公子也请放心。”
张嬷嬷钻进马车,掀起帘子道:“多谢左郎君了。”
左衷忻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招手让她们离开。
“左郎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穆长青问道。
二人往回走,左衷忻言简意赅:“我知道穆相今日出殡,但看天色十分不好,便有些担心你们。可我与你们非亲非故,若是贸然前来恐唐突了你们,还会给你姐……你们招来非议,只能在一旁悄悄跟着。”
二人走回原处,挽起袖子与众人一同推着陷入泥地的马车,雨水模糊了穆长青的眼睛,他实在是忍不住,咬咬牙还是问道;“左郎君,你是不是……”
“一、二、三!”号子的声音掩盖了穆长青的疑问。
他将问题咽回肚子里,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穆宜华回到府中,稀奇的是,她没有发热也没有伤风,被喂了几口姜汤便醒了过来。
她双目失神地望着帐顶,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受着煎熬。
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是穆长青和左衷忻回来了。
她从榻上起身,春儿替她放下床帘,拉过屏风。人影在重重叠叠之外,显得如此模糊。
穆长青在外头问道:“姐姐好些了吗?”
穆宜华哑着嗓子道:“我无碍。”
“姐姐……姐姐,我、我……你以后有我!”穆长青终于喊了出来,像是承诺。
穆宜华听得心中忽然某一处陷了下去,她眼中盈盈有泪:“好,好……”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
若是没有这层层阻碍,穆宜华一定能看见穆长青坚毅的眼神,仿佛一个男人一般向她发誓。
左衷忻看着听着二人,始终未置一词。
穆长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抿抿嘴,转身离开。
穆宜华侧目瞧了瞧另外一个身影,问道:“左郎君?”
“正是在下。”
穆宜华颔首低眉,声音似叹息:“多谢……今日若不是你,我们怕是都要被困在那荒郊野岭了。”
左衷忻没有答话。
穆宜华轻轻撩起帘子:“左郎君?”
“在下也只是碰巧路过,穆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未等穆宜华答话,他又道,“穆相之事……没能帮上什么忙,我很抱歉。”
穆宜华轻笑:“左郎君与我们非亲非故,已经助我们良多,如今道歉,何罪之有?”
左衷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还是道:“对不起。”
穆宜华眼中的泪忽然流了出来,她抬手拭去,颔首苦笑:“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是不是?如今那么难熬,但是只要时间久了,就会好的,对不对?”
“对。”左衷忻回答地极其干脆,“都会过去的。只要好好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你……你当初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吗?”穆宜华已经走到了绝路,她并不想揭人伤疤,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左衷忻明白她的意思。
“这并不是安慰,穆宜华。”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喊她的全名,“这是事实。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那些苦那些罪早就已经随着年岁流逝了,而我仍旧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让你看见我,同你讲话,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一番话,犹如清泉一般流入她的心中,扫去蒙尘,让她的心得以重见天光。
左衷忻已经离开,而穆宜华仍旧坐在床上,反复思量着方才的话语。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院外好似有人匆匆跑来,张嬷嬷走进屏风,正想同她说什么,只见屏风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阔颓唐着身子,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阿兆。”
第 76 章
穆宜华素来觉得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
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离世, 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离,她跟随父亲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南,头几个月生病都快死了, 可还是硬生生扛了过来。
在江南的那四年, 她跟随父亲辗转几地, 生活拮据, 又因党争被贬常受人白眼,亲戚也不愿来往。那时穆宜华已经懂事,不愿搭理他们,可穆长青还小,哭哭啼啼跑来找她告状说有人骂他们是没娘的草根, 气得穆宜华抄起家伙事儿就去打架。她强硬,可流言也不停歇, 这么些年熬着熬着也就挺过来了。
自进京后,虽有过好时光,然彩云易散总是生离死别多,阿南离开汴京, 倩倩与陆秀身死,她也只能告诉一遍遍劝慰自己,人生苦多乐少, 有些人能遇见已是好命, 能相伴已是难得,缘分尽处总该离散, 不必执着强求。这么想着, 她也总算是看开了些。
可父亲死了, 穆宜华问左衷忻,人生真的能熬过去吗?对方的回答是能。她也想相信, 她也想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告诉自己自己的苦都是能熬过去的,何况父亲是为国捐躯,重如泰山,为国为民,死得其所,她不愿,她应该骄傲。
可赵阔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表面的平衡,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
穆宜华已在赵阔的怀里哭干了眼泪,她失神地望着屋内一处,口中喃喃:“我本以为……父亲是死得其所,我不怨恨任何人,他是这个国朝的宰辅,为百姓为社稷鞠躬尽瘁是他的职责,我也相信他不后悔。可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们口中父亲就是罪有应得!为什么!”
赵阔一把抱住她的腰,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喊:“阿兆……”
“金人反水是父亲的错,金人要俘虏你也是父亲的错,他们为什么不想想金人乃蛮夷之族狼子野心!我父亲忠君爱国,他们竟诽谤至此!不值啊……不值啊父亲!
“父亲你在天之灵看看这个国朝,看看这个国朝的帝王,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你的!”穆宜华嘶声喊叫,气短处猛烈咳嗽起来,眼泪汗水满面狼藉。
“阿兆……阿兆……阿兆……”赵阔紧紧地箍着穆宜华的腰,发了疯似的喊她的名字,没喊一声都如同一把小锤子一般敲在她脆弱的脊柱上,疼得她弓起腰身。
“对不起,对不起……”如今的赵阔见着她只会道歉了。
“当初父亲与太子冲突,父亲自请罢朝,太子不以为意甚至还妄图架空父亲,金人一提要求他却又迫不及待地把父亲送给金人折辱,好让金人消气。父亲临走前我便同他讲了,太子根本不在意他,他就是想让你去灭火,你是死是活他根本就不在乎。或者说,他可能更加期待前者……
“可父亲说什么呢,父亲说他知道,但即使如此他也愿意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人为臣子,不仅仅为君主,更重要的是为百姓为社稷。此次赴北地议和已成定局,他知君主荒唐,可他还是愿意去,因为他心中有比君主更加重要的东西。这样的一个人,他们怎么能够颠倒是非黑白,将他说成是一个不顾国家社稷安危之人呢?是他们将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他们把他当做工具、当做替罪羊……”
穆宜华含泪看着赵阔:“三哥,我真的不明白……我和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们万人之上,他们就能这样对我们……”
赵阔凝视着她,他也很想回答,可他发现自己没有答案。他也好想问,他爱慕一人有何错,他想替家国除掉边境的危患又有何错?为什么什么都不让他如愿,为什么所有人都跟他作对?
他看着怀中这个女孩,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她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可如今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展颜了。
所有人都在逼他做他们所谓的正确抉择。
离开她,她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
迎娶她,只有她才是真正的贤妻良配。
看看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得到它,你就能实现你的报复。
不要觊觎那个皇位,金人强盛,你的鲁莽与强硬只会给百姓们带来灾祸。
赵阔觉得有无数双手想要将自己四分五裂,他痛苦地抱着怀中的女孩,仿若两只受伤的孤狼一般,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二人能够互相慰藉。
“三哥……我已经没有父亲和母亲了,我是不是也要……失去你了……”穆宜华心如刀割,她不愿面对,可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这个结局。
“我不要。”赵阔紧紧地拥住她,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我不要……”
“皇后娘娘……会不会让你娶辛秉逸?”
“我不要娶她,我不会娶她,我只要你。”赵阔盯着穆宜华,眼神中话语里皆是如磐石一般的坚定,“若是我们二人不能在一起,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逃吧,阿兆。”
平地一声惊雷在穆宜华耳边炸响,她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赵阔,可他眼中只有镇定与冷静,好似在说着一件再也平凡不过的事情:“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汴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我们不是皇子亲王,不是相府贵女,只是赵阔和穆宜华,只是两个平凡无比的匹夫。我们跑吧……”
赵阔的话语仿佛下了药,听得穆宜华晕头转向又心动不已,像一团明亮热烈的火苗在她心上一点点蹿起来,越燃越旺。
“如果我们不在一起,这世间……还有什么意义……”穆宜华着了魔一般重复着赵阔的话。
她的心里瞬间塌陷下去。
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的,是真的爱她的。
她这样想着,满溢着心如刀割般的喜悦。
“可是……”穆宜华垂首,不敢面对赵阔赤诚笃定的眼神,“可是他们怎么办?官家、太子、皇后、满朝文武,还有长青、父亲,我们阖府上下五十六口人……三哥,你所有的多我百倍,我们若是就这样走了,他们怎么办?”
赵阔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她的眼睛,无声的回答。
穆宜华流着泪:“你不怕……众口铄金?”
赵阔吻了吻她的眼睛:“不怕。”
“史书工笔?”
吻了吻她的鼻子:“不怕。”
“日后穷困潦倒,门可罗雀……”
赵阔吻住她的唇,极尽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们会有孩子吗?”
穆宜华破涕为笑,笑他荒唐又可爱。
“会吗?”他又问她一遍。
穆宜华没有回答他,只是颤抖着说道:“三哥……我不知道……我除了长青,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你不是。你还有父母兄弟姊妹,还有你的江山社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赵阔拭去她眼角的泪,单手捧着她的脸颊迫使她仰起脸看着自己,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如今柔软地望着她。赵阔俯下身,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贴近了。穆宜华敏锐地捕捉到赵阔的不安,便顺从地给予着他,一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以求能给他哪怕一点点安慰。
可今日的赵阔想要的好像不止于此,他的吻越发疯狂,穆宜华有些窒息,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他反剪在身后。他将她的胳膊往后一扯,穆宜华仰起头,他便一口咬在了她的脖颈间。虎牙抵着肌肤,在穆宜华的脖子肩上来回摩挲。赵阔一只手抓着她的臂膀,一手搂上她的腰。
轻纱掩在腰际,赵阔缓缓地探了进去。
他的双手宽大温暖却因常年习武而生了许许多多的茧子,穆宜华做了十多年的大家闺秀,焚香沐浴样样不落,一身的肌肤吹弹可破。
她在他手中仿佛一块刚出水的嫩豆腐。
“阿兆……”赵阔气息粗喘,热气喷在穆宜华的颈间好似立马要着起来。
穆宜华被牵制地动弹不得,赵阔整个人都快压倒她身上了,她分神朝外瞧了一眼。屋外张嬷嬷春儿还候着,人影攒动好似再往里看动静。
穆宜华连忙一阵惊醒,挣扎道:“三哥不要……”
赵阔本就已经被温香软玉勾得神志不清,方才穆宜华刻意压低了声线在他耳边喊他,又是让他一阵酥麻只窜上天顶,他好像已经箭在弦上了。
“阿兆……”他有些哀求。
“不行……张嬷嬷她们还在外面呢……”
赵阔闻言愣神片刻,缓缓起身可手仍旧抱着她。
屋里很安静,有炭火燃烧的声音,也有屋外檐角滴水之声,滴答滴答,好像小鼓一般敲在他们心上。
有情人相依偎是,不知时辰。
穆宜华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沉,冷不丁问道:“你若是成亲了,皇后娘娘……会怎么处置我呢?”
赵阔身形一顿,没有说话。
穆宜华笑了:“随便给我找个汴京城里的郎君配了,是吗?孤儿寡女,皇家怜其艰辛,特赐婚以安九泉之灵。到时候我可真是……推也推不掉了……”
穆宜华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一定要任凭他们处置,为什么我和我家人的生死要被掌握在他们手中……就因为他们是天潢贵胄吗?可我也是人啊,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啊,为什么我父亲做了他们平衡朝堂,平衡政局的棋子,他们也要我乖乖的做一枚棋子呢……”
赵阔无言,半晌将她放开。他的瞳仁黝黑深邃,静静地望着穆宜华,他拉起她的手:“可我们有机会不做他们的棋子,永不被他们摆弄。”
“阿兆,我问你,若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只有我们,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你无需今日作答。五日后,十月二十子时正刻,我会在穆府东角门扣门,三长三短,便是我来了。你若是愿意,从此天涯海角,便再没有什么能够困住我们的了。”
“我们自由了。”
第 77 章
皇后派了张尚宫来穆府, 还带了一册画卷。
上头是汴京城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才俊,画像端正清晰,还在一旁标注了姓名年龄、官职出身、家产俸禄等。若这一出只是对一个丧父丧母的官家女子, 皇后娘娘不可谓不用心, 但这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眼儿人都知道。
皇后让张尚宫前来, 无非就是在告诉穆宜华:你,没得选了。
张尚宫后头还领着几个小宫女,他笑盈盈地摊开画册,对穆宜华说道:“穆娘子,这八位都是娘娘为您精心挑选出来的, 不管是相貌家世,都是认真比对过的, 连两位帝姬都没这般待遇。”
她一页页翻过去,见穆宜华不看,便也不强求,一字一句念道:“季凭, 从四品轻车都尉,年方二十三,京西南路襄州人士, 俸禄一年二百六十两, 葫芦巷宅子一间……”
张尚宫一个个念过去,也不管穆宜华有没有理睬她, 只将上面的人尽数介绍完, 看着穆宜华道:“穆娘子, 您觉得哪个合适?”
穆宜华眼珠子动了动,她瞥了过去, 嘲讽一笑:“年关还没到呢,皇后娘娘就送瘟神了?”
张尚宫垂眸轻笑一声,她勾了勾嘴角:“穆娘子您是聪明人,怎么样能让自己好过您也是清楚的。穆相身死,如今朝中风云诡谲,您一个弱质女流,不曾出过门的大家闺秀,身边若是没有一个男人,如何在这世间立足?如今朝中对穆相之事尚为盖棺定论,何不如趁这个节骨眼儿把婚事定下,由娘娘赐婚,再给您备一份厚嫁妆,也可保后世无忧啊。”
穆宜华被气笑:“盲婚哑嫁,能有什么好结果……”
张尚宫好言相劝多时还不见她领情,心中也有些烦躁,可她也不急,毕竟走投无路的不是她,是她面前这个人。
“女人嘛,不就是嫁人生子、相夫教子这么回事儿,穆娘子还图什么呢?难不成图跟他们男人一样去外头闯吗?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女子,但绝不可能是穆娘子您这般的京城闺眷啊……您要想好了,今日您若是连娘娘的好意都拂了,那日后可就真没有人敢要你了。”
“呵,没人敢要我……我是铺子里的玩意儿吗?供人买卖,供人观赏,主人不喜欢了,我还要战战兢兢以期不要被扔掉?”穆宜华毫无畏惧地瞪着她,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
这不是张尚宫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穆宜华。
穆宜华从大理寺狱出来的时候,她替皇后娘娘来送慰问礼,穆宜华不卑不亢,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瞧她。
因有皇后娘娘的面子,京城的臣眷们见着她素来礼让三分,只有穆宜华。
只有穆宜华,看她是冷眼,说话是冷语。若是在以前,她是不在乎,不讨好,不谄媚。
可如今,她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厌恶。
张尚宫被盯得发毛,可她哪里又甘心落得下风?她知道穆宜华的痛处是什么。
“穆娘子……您不会觉得襄王殿下如今还想着您吧?”
穆宜华神情恹恹地看着她。
张尚宫有些惊讶她的反应,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娘娘已经给辛家下定礼了,只要等太史局选定日子,过了彩礼,便只有成婚这一道流程了。万事皆定,您改变不了的。襄王殿下也改变不了。
“说句托大的话,襄王殿下是奴婢看着长大的,他的宫规皆出自我手,从小到大礼仪孝悌,是所有皇子帝姬中学得最好的。官家与娘娘宠爱他,他也敬爱孝顺自己的父母。小时候因为你有一些小打小闹,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你觉得……襄王殿下是会选你,还是选自己的父母?
“换句话讲,穆相是您的父亲,若是穆相还在,他以死相逼不肯让您与襄王殿下在一起,您是愿意舍弃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选择襄王殿下,还是愿意舍弃襄王殿下另觅良人选择您父亲呢?”
张尚宫看着她越来越黑的脸,打算再加一剂猛药,她轻笑道:“不过您的父亲已经不在,这样的事情也难以托假。可奴婢就问一句,您觉得您父亲是愿意看您一错再错最后孤独终老,还是回头是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穆宜华沉默很久,久到张尚宫觉得她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她正要再次递上画册给穆宜华,却听冷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可是他的死……你们没有罪吗?”
“什么?”张尚宫怔愕。
“父亲早就告诉过你们,金人乃豺狼虎豹可你们就是不相信,还一次又一次地糟践他的名声。父亲自请罢朝,太子非但不反省还将父亲亲手送到金人的手中供他们泄愤。三哥想要报仇,你们还不让,还觉得他是为了谋夺皇位……你们口口声声只说我们错了,那你们呢!”穆宜华含泪死死地盯着张尚宫,“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儿错吗?你们就是无可指摘的吗?如今还说什么为我好……若真是为我好,就不会让我父亲去白白送死!”
“你……穆娘子,你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尚宫也对穆宜华的执拗不可置信。这天底下哪有这般难缠强硬的闺秀?
“你们说我若是不选,就是对不起我父亲。可你们错了,你们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父亲……他宁可看着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地过,也不愿意看见我变成倩倩、陆秀或是太子妃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下场!”
“你……”
“出去。”穆宜华隐含怒气,“自此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张尚宫心头一紧,她看着穆宜华忿忿森然的脸,攥紧了拳头:“好,好……这是你自己选的,你既然觉得自己能够独当一面,那便别后悔。”
穆府重归沉寂,穆宜华看着张尚宫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失力颓然地摔坐在椅子上。她掩面嚎啕,将袖子都洇湿。
张嬷嬷与春儿立在一边儿,不敢上前打扰只让她自己发泄个痛快。
穆宜华哭得双手双脚,脸颊嘴唇都开始发麻,她的脸从双手中露出来,眼眶殷红。
穆长青悄悄从屋外探头进来,穆宜华回头看他。他抿了抿唇,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水盆。
“姐姐,擦脸。”穆长青递上干净的帕巾。
穆宜华哭了一场,心头好受些,一阵洗漱完,穆长青又递上芙蓉膏。
穆宜华哭笑不得,顺从地抹完脸,问道:“还要我做什么?”
穆长青摇摇头,只说道:“以后我跟姐姐一起吃苦。天家冷待我们,我们也冷待他们,不过就是日子不好过些,我朝自开国来就立下规矩不杀文臣,又怎会杀我们?左右都死不了,怕什么?”
穆长青能说出这番话,在场之人皆是震惊。他一定是想了很久很久的,穆宜华这样觉得,不禁有些心疼,揉了揉穆长青的脸,笑道:“姐姐还在呢,你个小孩子提什么死不死的?晦气,呸呸呸!”
穆长青听话地“呸呸呸”。
穆宜华笑了一下,心头又沉下去,她示意春儿关门,又将二人叫到跟前,郑重道:“父母不在,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有一件事,我心中百转千回,务必要让你们知道。”
“三哥那日寻我,他想让我跟他走。”
“去哪儿?”
“不知道,但是一定离汴京很远很远。”
“就……救你们两个人?”
穆宜华点头。
张嬷嬷惊道:“大姑娘这如何使得!这是……是私奔啊……”她掐低了声音。
“您是相府贵女,他是亲王皇子,若是将来为天下人知晓,这是何等难堪之事啊!襄王殿下是男子,这世间对男子多是宽容,于他而言不过风流事一桩。与您而言,那便是身败名裂啊!何况,您与襄王日后恩爱也就罢了,可若是……若是……”张嬷嬷再难说下去,她紧紧地拉着穆宜华的手,“大姑娘,老身不才,但至少年岁大您些许,这世间之事也见的多了。私奔于女子而言,真是豪赌啊!”
穆宜华回握住她的手:“嬷嬷,我知您心疼我,可三哥他愿意为我放下汴京的一切,他说只要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就自由了。我真的不想再待在这儿了,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好痛苦……所有人都在逼我们,所有人……我真的好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受不了了!”
“大姑娘,您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春儿“噗通”一声跪在穆宜华面前哭道,“春儿自小陪伴姑娘,真的离不开您。”
穆宜华扶起她:“你们别急,我们都是要一起走的。只不过府上还有许多事需要善后,该遣散的遣散,该合计的合计,等我们逃出汴京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便给你们送信,到时候你们便来寻我们。”
“若是……若是……有人追上来了呢?怎么办?”
穆宜华垂眸半刻,又不知是笃定还是侥幸,只说道:“三哥如今住在宫外,王府内外都是他自己的人,等宫里的人发现,我们怕不是早就已经跑到天涯海角了……”
三人听完看着她,都不说话。
穆宜华心中擂鼓,深吸一口气:“今日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我为的是己心,问心无愧。”
她看向穆长青,抚上他的脸:“长青,你跟姐姐一起走吗?”
穆长青一把抱住穆宜华,他的身量已经比穆宜华高出许多,或许已经可以称之为男人。
“姐姐你先走,我留在这里帮你善后。”
穆宜华不放心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姐姐,你如今是我唯一的家人了,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的,但是这一次,我想帮你,所以你先走,若是皇家的人发现了,我帮你拖住他们。我一定会跟春儿姐姐和嬷嬷一起来找你的。”
穆宜华看着面前三人,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再一次体会到暖意。
她含着泪郑重其辞:“多谢。”
房门被打开,几人神色如常地从屋中走出来。
张嬷嬷继续去管教下人,春儿则是转到厨房去看中午的饭菜,穆长青走进书房继续读书。
一切如常。
穆宜华给十月二十夜间值守小厮放了假,谁人也不会注意寂静夜色中,那几声微不可闻的叩门声。
第 78 章
十月的汴京下着微雨, 赵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穆府角门外,他一身玄色长袍,除去了所有首饰, 连发髻都只是用木簪子绾起来。
他挎着包袱, 里面除了寻常不起眼的衣物, 还有前往杭州的路引和几张交子。
他已经想好了, 不需要多大的宅子也不需要多么体面的身份,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住着普普通通的房子,前头用来开店经营,后头便是主屋。凭他和阿兆的能力, 即使未来的生活再也无法像如今这般大富大贵,但也是绝不可能吃苦的。
他这样想着, 心中终于定了定,抬手叩门。
三长三短,好似敲在他自己心上。
夜色静谧,细雨如同棉丝一般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屏住了呼吸。
角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赵阔连忙迎上去一把抱住穆宜华,长长叹了口气:“你来了。”
穆宜华轻笑一声,回抱住他:“你还怕我不来吗?”
赵阔不说话, 只是用越来越紧的拥抱回答她。
穆宜华松开赵阔, 牵起他的手,认真地凝望着他:“别怕, 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今夜的穆宜华荆钗布裙, 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可她眼中却不是懊悔、不是纠结,而是期盼与笃定。
赵阔心中一软, 在她的额上落下一个吻,牵起她的手,转身跑进湿润的夜色中。
汴京无有宵禁,天上下着小雨,街边铺子灯火通明,间或有几声吆喝要他们进店躲雨歇脚,赵阔一一道谢拒绝。
他们沿着御街向城门走去,隐入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就好像他们本就是这世间庸庸碌碌的一员,是河边的渔民,是田间的农夫,是铺子里的商人,他们是这世间任何一个平凡百姓,独独不是皇子与贵眷。
城门已在视野中,雨点开始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石路上。
赵阔拦住正要闭店商家,买下一把伞,那掌柜的劝道:“夜间下雨赶路不方便,郎君不若明早起来再走?”
赵阔笑着摇了摇头,没说多余的话,便跑回穆宜华身边将伞撑了起来。他揽着她的肩,将伞往她那儿倾斜。
穆宜华看着渐近的城门,心跳如擂鼓,她深呼吸道:“三哥……他们不会起疑心吧?”
赵阔沉吟半晌,问道:“你包袱里都带了什么?”
“我……几件衣裳首饰,还有一些盘缠,还有……还有……”
赵阔看出她的难色,微微低头细心问道:“怎么了?”
“我……我还带了你送我的钗子,凤凰衔珠步摇。我们雨夜出城已是蹊跷,他们若是有意搜查我们必定也是不能拒绝的。如今你我打扮如此朴素,那步摇太过贵重,一看就是皇亲贵胄才有的东西。若是被他们瞧见……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偷了主家钱财的奴婢,把我们转送开封府?”
赵阔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倏地用手揽了揽穆宜华,她听见自赵阔胸腔发出来的轻笑声。他又是欣喜又是感慨:“别怕别怕,我有路引,还有李青崖那厮的官印,李青崖是护军将军,他们的顶头上司,不可能不给我们放行的。”
听赵阔说了这话,穆宜华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勉强放下一点。可令她惊奇的是,城门禁军并没有严格核查他们,连路引都只是瞟一眼就放他们出去了。
穆宜华奇怪,回头又看了一眼问道:“夜间守城门乃是重事,怎么让老人小孩儿来值守呢?”
方才他们路过时,偌大的城门不过就四人守着。两个打瞌睡,起来查他们的,一个是约莫五旬两鬓微霜的老兵,另一个则是不过十三四岁瘦骨嶙峋的新兵。
实在是太奇怪了。
赵阔紧锁着眉头,神色不霁,他走远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有说话。
雨下得太大了,城郊的路极不好走,被雨淋湿后又极为湿滑。穆宜华的衣裙和鞋袜都泥泞不堪,赵阔看着心疼,拉着她走进了路边一座土地庙。
这土地庙想来香火还算可以,神像憨态亲切、颜色鲜艳,香案上摆满了贡品吃食,香炉里也还有新烧完的香灰。
穆宜华放下包袱,虔诚地朝土地拜了拜,拿着烛火四处转转,转到神像后头竟发现还有一间小厢房。
她惊喜非常,又在厢房里四处看看,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张纸条,上书:小恩小惠小神仙,救急救难活菩萨。恩施人间,随意取用。
穆宜华心中宽慰,放下烛火走出去,刚要同赵阔分享,却见他背对着自己站在庙门风口处,望着来时走过的路发怔。
穆宜华心中一沉,不敢喊他。
良久,赵阔才转过身来,见穆宜华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立马松开眉头笑道:“怎么了?”
穆宜华抿抿唇,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走过去将赵阔拉进屋里,关上门将风雨隔绝。
“你还是很担心,对不对?”穆宜华拉着他走进小厢房,微弱温暖的烛光照在二人脸上,“禁军疲弱,从守城的侍卫便看得出来。朝廷对外宣称禁军有四十万,实则不然,是不是?”
赵阔欲言又止,他垂下眼眸不说话。
穆宜华哽咽了一下,复又笑道:“三哥……”
“没事。”赵阔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说,既然我们做了决定,就不能后悔。”
穆宜华深深地望着他,终是没说出口,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雨绊住了脚,夜深就不要胡思乱想,不如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嗯?”
穆宜华闻言,斜斜地倚靠在赵阔的身上,感受到从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心中都是暖融融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心安了。
挚友生离、朋友离世、至亲死别,灾难像是天降巨石一般无情地砸向毫无准备的她,砸得她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可赵阔朝她伸出了手,他也怀揣着一颗压抑残破的心,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一起逃出这四方之城。
他们做着天下人不齿之事,他们离经叛道,却痛快至极,却酣畅至极。
即使被世人唾骂,他们还有彼此。
穆宜华垂眸,牵着赵阔的手把玩:“我去过杭州,那儿有西湖吴山、苏堤白堤、美人美景、美食美物。春天,我们可以泛舟湖上,采菱捕鱼;夏天,我们可以亭下纳凉,赏荷扑萤。”
赵阔眼前仿佛也浮现出江南惬意风景的模样,柔声接话:“秋天我们就去观钱塘大潮,冬天我们就去赏断桥残雪。”
“我带的盘缠够我们在西湖边上置一间宅子了。我想好了,我们盖它两层楼,把它弄成三进的屋子。最前头,我们可以用来做生意,我懂画也懂香料,我们可以卖笔墨纸砚,也可以卖画儿。等有些积蓄了,我们就去明州的码头找海商进香料,肯定能赚好多钱!”
赵阔看她说地津津有味,有意逗她:“海商说得都是外邦话,你听得懂?”
“我……我会一些日语呢,拣听得懂的人说呗!”穆宜华理直气壮。
赵阔失笑:“好好,我们阿兆真能干。”
他忽然垂首,额头抵着额头,眸色深邃地看着穆宜华:“我们阿兆赚这么多钱,我们两个花的完吗?”
赵阔声音低沉,像是蛊惑人心的话语,而穆宜华听懂了其中的意味。
她悄悄掀起眼帘,眷恋而又深情地望着他。
呼吸相闻。
“三哥,我本该在十五岁那年就嫁给你的。”她的声音带了些委屈与遗憾,“十几岁的我,总觉得那一日必将到来,可如今才知道,天不遂人愿,世事无常,万物为刍狗。人生于天地间受此煎熬……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及时行乐。”
穆宜华的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她耳根面颊都红透了,说话微不可闻,仿若气息吹拂在赵阔脸上。
“我……我就想,若是,若是我们无办法逃出去,我也……我也愿意……”穆宜华声音颤抖着。
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三贞九烈,如今的她像是疯了一般,脸颊发着热,头脑也发着热。
她都顾不得了。
她像是将自己剥干净了,剥皮抽筋拆骨,重新塑造了一个人。
她终于说道:“我也愿意,与你做一夜夫妻。”
蜡烛的火苗在赵阔的眼中蹦跳,他看着素来知书达理的穆宜华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心下震动,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沸腾的血炙烤着,当下便觉得若是为她死了那这条命便也是不枉来人间一遭。
他吻上了她,没有掠夺,没有侵占,只是无尽的怜爱与爱意。
他像只小兽,找到了本该吃拆入腹的食物,可又觉得太过可爱而心生怜悯,只想依恋着,舔舐着。
他抵在她的脖颈处,呼出热气,极其郑重地说道:“阿兆,不是一夜夫妻。”
“是一世夫妻。”
一世夫妻。
穆宜华听见了,她眼角的泪滑落,只觉:好美的梦啊。
她看见斑驳的墙上有摇晃的帐影。
暗夜中好像有螽斯鸣叫,可细听却又不是。
雨打芭蕉声声快,滴水成潭寸寸湿。
藕断丝连。
夜,很长很长。
第 79 章
初尝云雨, 如此三番方将停歇,赵阔叼住穆宜华娇软红肿的双唇,又俯下身吻去她腰窝鬓角的汗珠和眼旁的泪水, 他将她揽抱在怀里, 轻揉着腰安抚。
屋外风雨交加, 屋内却是暖意暧昧。
穆宜华有些劳累, 她紧贴在赵阔的脖颈间,眯着眼,呼吸轻浅。
烛火燃了半截,滴着红泪。赵阔感受着怀中女子的温度,他一寸寸地摩挲着她的肌肤, 在她的额上印下一个吻。
“什么时辰了……”穆宜华嘟囔一声。
赵阔将自己的衣裳尽数盖在她身上,他宽厚结实的胸膛裸.露在外, 还有方才激烈行事而挂上的汗珠沿着线条缓缓流下。穆宜华只瞥了一眼,便哄着脸垂眸。
赵阔见她这样更加喜欢,连忙凑上去寻她的嘴唇,又咬又啃, 像是含着糖一般□□。
方才压下去的气性一下子又被勾起来,刚想压着她再来几次却被穆宜华挡在胸前。
“不行不行,明天还要赶路呢……”
赵阔深吸一口气, 惩罚似的在她嘴上咬了一口, 躺回原处重新搂着她。
他抱得很紧很紧,像是用身躯为穆宜华铸起铜墙铁壁, 为她抵挡风雨。
穆宜华觉得他全身有些紧绷, 不由得失声一笑, 抬眼瞧他:“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赵阔垂眸望着她,半晌又移开视线, 挑了挑眉:“也是……到杭州怕是也要半月呢。指不定在路上,这孩子……”
“哎呀!”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赵阔会这么没脸没皮,连忙捂住他的嘴,“再说把嘴给你缝起来!”
赵阔笑了,握着她的手猛亲,任她怎么挣扎都不放开。
二人又是嬉笑好一阵才停歇。
外头的雨还没有停,冷风从窗棱缝隙处吹来。赵阔怕穆宜华着凉,便先服侍她穿好衣服再收拾自己,而后找了件自己宽大的衣裳做被子盖在二人身上。
二人就缩身窝在窄小的榻上,相对而望。
赵阔其实有一对很好看的眉眼,他的眉毛很浓密,斜飞入鬓,眼睛呢,又亮晶晶的,像星星又像萤火。穆宜华看的失神,伸手抚了上去:“你的眼睛真好看……”
赵阔闭着眼睛笑:“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像母亲。”
穆宜华闻言一愣,这话犹如巨石一般一下子将她的心砸到谷底。
热情过后,理智总是会奔涌而来。比如现在,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让她开始胡思乱想。
父亲和穆府的名声暂且不说,赵阔是大宋国的襄王,是治军能才,是皇后最宠爱的幼子,是有能力有机会继承那个位子的人。大宋如今风雨飘摇,他真的愿意,真的忍心抛下一切带她走吗?他真的能走吗?就算如今他们走了,那日后呢,他不会后悔吗?
若是日后自己在民间,听见他人诟病父亲,再加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门第出什么样的女儿”,她受得了吗?她会不后悔吗?
这些事情他们并不是没想过,而是知道只要多思便会犹豫。他们太痛苦了,痛苦得只有逃离这一条法子,便脑子一热,手脚一撒,你侬我侬就要浪迹天涯。
可真的能实现吗?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要他们还生活在这个国朝,他们真的能逃的出帝王的掌控吗?只要他们还姓赵,还姓穆,他们真的能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吗?
穆宜华不敢想,可这些念头却如同潮水一般侵入她的脑海。就连躺在赵阔怀中,她都开始觉得是罪过。
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赵阔快要睡着了,伸拍了拍他的背,咕哝了一句:“怎么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还没发现……”
赵阔睁开眼睛,没有说话。
“如果我们现在……”
“没有如果。”赵阔斩钉截铁,他紧紧地攥住穆宜华的手,盯着她,“没有。还是说……你,你后悔了?”
赵阔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颤抖。
穆宜华连忙解释:“不,我没有后悔,我只是……我只是……”
她有些急得要哭了:“三哥……我们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我们是不是……是不是错了……”
赵阔看着她,想说什么,但是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他也想过了,所有的结果,所有的问题他也全部都想过了。可是他们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回去,他只觉得窒息;出逃,或许对子民、对父母的愧疚感将一辈子压着他。
赵阔终是没有说话。
穆宜华却没有怪他,她拭去眼角的泪,只是往赵阔的怀中挤了挤。
她贪恋当下的温暖与安定。
若风暴即临,便就让他们死在一处吧。
二人相拥而眠,迷迷糊糊间,只听见一声巨大的“咚”,好似庙门被狂风吹开。
赵阔从睡梦中惊醒,起身去看。穆宜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想跟他一起。
赵阔将她按下:“夜里凉,你别起身。”
他披衣下床,走出里间。
屋外黑黢黢的,只有庞大的树影摇晃,土地庙的烛火照得来人面目斑驳,犹如地狱罗刹。
赵阔冷脸望着来人,眼神阴沉厌恶。
张尚宫与李青崖带着一队人马将整间土地庙团团围住,他们二人就拦在大门外。
张尚宫示意内侍们将们关起来,穆宜华见赵阔半晌没有回来也转出来看情况,这一看便呆愣在原地。
张尚宫掀起眼皮瞥了穆宜华一眼,又瞧了瞧那道通向里间的小门。她根本没有将二人放在眼里,径直走了过去。
赵阔一个闪身挡在她面前,死死地盯着她。
这下她不用进去看都知道方才在这间小庙里发生过什么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张尚宫嫌恶地觑了眼穆宜华,讥讽一笑:“穆娘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为了勾住襄王殿下,连此等腌臜污秽之事都做出来!父丧连三个月都还没过呢,倘若是让天下人知晓穆娘子是这样的女子,怕是连过路的乞丐都能狠狠地啐上一口!”
穆宜华被她盯着,浑身发冷,却不觉得羞耻,她昂着头颅迎上她的目光,回敬以笑:“你以为我在乎世人如何看我吗?你们有这闲心管我,怎么不想想世人如何看待你们呢?”
赵阔猛然拉住穆宜华的手,望着张尚宫的眼睛,坚定道:“此事无关阿兆,是我将她带出来的,是我要她与我私奔,是我逼她的。”
张尚宫将目光移向赵阔,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竟是长成了这副叛逆倔强的样子,浑身是刺,怎么磋磨都不顶用。
她心中大恨,更加厌恶穆宜华,恨不得将过往三十余年所有恶毒的话都用在穆宜华身上。
张尚宫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她看向赵阔:“襄王殿下,您素来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怎的被这个女人迷惑成这个样子!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能抛诸脑后!”
“母亲只是要一个能当皇帝的孩子罢了,已经有了太子哥哥,为什么……”
“先帝驾崩了。”张尚宫的嘴巴仿佛一把利刃,没等赵阔说完,便直直地刺向面前二人,“殿下以为我们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先帝驾崩了,殿下!他到死还在喊您的名字,而您呢!”
张尚宫的眼睛好似暗夜鬼火,看得人心发毛。赵阔闻言未动,只是盯着她,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太医前几日方才为父亲问诊,说父亲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多时没有说话的李青崖走上前,将一卷诏书上呈。
赵阔没有伸手,只是阴鸷地盯着李青崖。
穆宜华也不敢相信,却也只能僵硬着身子上前。她缓缓展开——
入目是赤红的玉玺印。
天子殡天,太子继位。
真真切切,没有半分作假。
“不然襄王殿下以为我们为何要深夜出宫?我们在襄王府寻您未果,抓了齐千审问也不肯吐露半个字。您若是寻常游玩,齐千有何不肯说?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奴婢遣人去了穆府,一看便知了。”张尚宫步步紧逼,“襄王殿下,事到如今,您还要执迷不悟吗?”
穆宜华与赵阔如鲠在喉。
他们根本说不出话来。
“还是你们以为只要你们相爱,就可以排除万难,今后的日子顺风顺水无灾无难?只要你们逃出去,你们就能脱离皇权的掌控,天大地大任逍遥?你们放得下父母亲眷吗?看的开后世骂名吗?如今金人步步紧逼,军政颓弊,殿下您就真的甘心一走了之吗?
“日后午夜梦回,您不会责怪自己,不会责怪您选择的这个枕边人吗?还有你,穆宜华,你们若真的逃了,你以为娘娘与新帝会放过你们穆府上下几十余口人吗?
“何况穆相议和身死之事如今尚无定论,史书工笔,不过就是帝王挥笔之事,你觉得你走了,史官们会如何书写有关你们的历史呢?你也觉得你父亲是对的,是忠诚的,不是吗?你难倒就忍心因为你的一时脑热,一己私欲,就将你的父亲推进千年骂名的深渊吗?”
屋外的风雨仍旧飘摇,神像巍峨庄严,俯视着庙中众生。
李青崖看着他们二人,上前一步对着赵阔抱拳:“殿下,请您跟我回去。”
“滚开!”赵阔怒视。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暴戾,好似谁敢接近下一刻他便要扑上去撕咬。
张尚宫与李青崖看着他这样,都不由得心头一紧。
张尚宫还想说什么,却听一旁的穆宜华出声:“请让我们二人独自说会儿话吧。”
张李二人没有动作。
“就一会儿。”穆宜华不想哀求,但她看向他们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盈着泪。
张李二人面面相觑,终是退出门外。
偌大的庙宇只剩下他们,空空荡荡,幽影瑟瑟。秋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穆宜华浑身彻冷。
他们望向对方,却相顾无言。
“我明白。”穆宜华含泪笑道,他抚上他的脸,“我都……都明白。”
赵阔没说话,一把将穆宜华拥在怀中,好似他们自出生起便是一体一般。他哭了,他将脸埋在穆宜华的肩上,不想让她看见。
穆宜华只觉失力,双膝一软,二人直直地跪倒在冰冷的石砖上。
只有哭。
哭自己天真,哭上苍愚人,哭情深至此,终是絮果。
四方围墙皆是牢笼,而他们是濒死的野兽,蚕食血肉,至死方休。
沉默,沉默。
大门瞬间又被打开,可进来的人却不仅仅是张尚宫与李青崖。未等他们反应,侍卫们已将赵阔按着脖子脊背狠狠压下,张尚宫带着一众宫人将穆宜华拦腰抱起就要往外拖。
“不要——”赵阔挥舞着臂膀,奋力地抓住穆宜华纤弱的手,“不要……不要……”
“三哥!”穆宜华哭喊得嘶声力竭,“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他们紧紧地抓着彼此的手腕,手掌,手指,像是要将双方的手指掰断。
“不要……不要……”赵阔涨紫了脸,双目猩红,“求求……不要……”
他丢盔弃甲,泪湿满面。
他看着穆宜华被帕巾捂着嘴,被众人粗暴地拖了出去,她奋力地挣扎着,却一点、一点脱力,直至双手垂下,被人塞进了马车。
第 80 章
穆宜华是在自家的榻上醒来的。
府上众人见她醒转连忙凑上前去探看。
穆宜华丝毫未动, 仿佛就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往城郊走了一遭,做了些荒唐事说了些荒唐话, 一觉醒来还是在自己府上, 还在等着父亲回家, 等着倩倩和阿南造访, 等着三哥回信。
可是身上的疼痛与麻木让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假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再也走不出这四方围城,再也逃不开那群人的掌控,或许离死期也不远了吧。
张嬷嬷扶着她起身,她抬眼却看见张嬷嬷与春儿脸上青紫斑驳的痕迹,心中一惊, 连忙问道:“你们脸怎么了?”
二人噤若寒蝉,纷纷垂首。
穆宜华瞬间明白过来:“张尚宫打的?”
还是没有人说话, 只有春儿点了点头。
穆宜华怒从心中来,愤恨地重锤床榻:“这群天杀的畜生!”骂着骂着,眼泪倾泻而出,她连忙拭去, 却又泪流满面。
她如今觉得,她更应该恨自己。
恨自己天真,恨苍天无眼, 恨昨日大雨瓢泼, 今日却是晴空万里。
“大姑娘人没事就好……是奴婢无能,没能帮大姑娘瞒住……”张嬷嬷低眉颔首, 声音戚戚。
穆宜华闻言自恼:“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我原该叫你们一起走的……本就是我的主意,返到来让你们替我受罪……”
张嬷嬷唉声叹气:“张尚宫将您送了回来, 襄王殿下……也被带进宫去了。”
她说得轻巧,可事情却远不止这样。张尚宫不仅将穆宜华丢在前堂让他们自己收拾,还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命他们将宫中贵人赏赐的东西一并还上,今夜就要搬走。
这下就不得不惊动阖府上下的小厮丫鬟们,主家与皇子私奔之事也再也瞒不住了。
人财两空还落下个淫.荡魅惑的恶名声。
他们想着,穆宜华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穆长青刚从外头匆匆赶来,神色不霁,本想来看看姐姐如何,恰碰上穆宜华苏醒瞧见他的神色,便将他招过来。
穆长青不想近前,只说自己困了。
穆宜华哪信这个,硬要他过来。
穆长青垮着脸坐在她榻边,未等穆宜华开口只说道:“姐姐你听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昨晚的一切已经将她所有的精气耗尽,而今的她疲倦无望,只觉不管是什么事都再也惊不起她的任何波澜。
穆宜华神色恹恹地瞧着他:“可我迟早会知道,不是吗?你是希望你告诉我,还是别人告诉我?”
穆长青欲言又止,良久为难道:“我听人说……太后娘娘要让三哥带着辛秉逸前往封地,无召不得回京……”
事实确实如此,太后下了懿旨,皇帝下了圣旨,只有赵阔还抵抗着。他又被幽禁了,堂堂少年将军、皇子亲王,到最后竟沦落到要靠绝食来威胁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窝囊。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赵阔五日水米未进,晕倒在殿内,被救醒后第一句话便是:不娶,不去。
太后恨他执拗,恨不能将人绑了直接送到封地才好。可他是活生生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阔啊。太后知道只有让他自己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才行。
她给他开出了条件,或者换一种说法,她威胁了自己的儿子。
太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母子竟有一天走到这个地步。
她说:若是你能走,我便给穆同知定个褒谥。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赵阔的眼睛迸发出久违的光亮,他掀起眼帘望向太后,颤抖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是吗?
太后心里头忽然觉得缺了一块,仍旧答道:是的。
不骗我。
不骗你。
赵阔没有再说话,他兀自垂下头去,徒手拿起放在榻边的吃食,一整个囫囵得塞进了嘴巴里。
太后确实没有骗他,没过几日,朝廷便下了诏书,虽有人驳斥,但终究是定了下来,赐穆同知谥贞献,意味端正聪慧。
赵阔卧病在榻,听着帘帐外内侍此起彼伏的唱词声,缓缓松开了心中紧绷的弦,崩涌而来的是不可压抑的疲惫与颓败。
太后见他态度和缓,又提起另一件事:辛秉逸,你娶不娶?
赵阔闻言竟是瞬间呆愣住,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某一处,半晌无话。
太后又道:穆宜华不顾礼仪纲常,教唆亲王私奔,可治重罪。
赵阔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他仰着头自喉间迸发出一声狂躁的吼叫,床帏被他折断。
“娶,不就是娶个妻吗?”他笑着含泪看向母亲,“有什么难的?”
如果不是她,那么随便是谁都无所谓了。
太后闻言十分高兴。两姓之好,本是宾主尽欢之事,她相信,辛家也会满意的。
可在十一月的汴京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辛秉逸被罚跪在了雪地里,泪湿面颊几乎结冰。
百清实在看不下去,跑到郡主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哀求:“娘娘,二姑娘真的撑不住了,求您开恩吧,求求您了。”
衮国郡主没有说话,她看着院中宁可倔强地跪着也不愿意服软的女儿,心中大为震惊。
她太了解她了。
辛秉逸听话懂事,对父母孝顺,对兄弟恭谨,对上有礼有节,对下严慈相济,全汴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相较的女子了。
她在接到懿旨的时候,是欣喜的,她觉得自己的女人终于盼出头了,能嫁给心悦之人那是一桩多么难得之事。
可辛秉逸她却不愿了,她跪在父母面前,痛哭流涕,说他不爱我,说她不愿意嫁。
衮国郡主不解,她将之归结为小姑娘出嫁前的不安,并安慰她每个女人都有这么一遭,不必害怕。太后喜欢你,宫中还有你姑母表哥,你又喜欢襄王殿下,你应该开心才是。
那是辛秉逸出生至今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母,她转身离去,没有接下懿旨。
这样无礼的行为,在辛家是不可饶恕的。
衮国郡主发了脾气,让她自己选,是选择去雪地里跪着还是安安稳稳地去做襄王妃。多么简单的答案,可辛秉逸选择了前者。
她已经在雪地里跪了快半个时辰了,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乌紫。
辛家大郎三郎也要来求,衮国郡主将他们遣退,让人将辛秉逸扶回了闺房。
她想探了究竟,到底为什么向来乖顺的女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你是喜欢襄王殿下的,对吗?”她问。
辛秉逸裹着被子,泪如雨下,点了点头:“十二岁那年,他在城郊将我从猎洞里救出来时……我便喜欢他了……”
“可你又为何不愿嫁给他呢?因为他不喜欢你?”
辛秉逸含着泪看向母亲:“难道这还不够吗?”
衮国郡主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失笑道:“孩子,能嫁给心悦之人已是难得,你还要求两情相悦,你所求太多了。我们这些女子的婚姻,是为家族,为政治而生的,我们永远不可能为了自己,你明白吗?你挑夫君,要挑他的出身门第、才学家产,断不是一句简单的情爱就能了事的。你如今年轻,或许会觉得情爱才是夫妻间最宝贵的东西,实则不然,是共同的利益。至亲至疏夫妻,爱意会被岁月磨灭,而利益不会。”
辛秉逸想说很多话,她想说自己不愿作他人故事的陪衬,想说她目睹的陆秀与太子妃身死的害怕,还想说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厌恶穆宜华,她心疼她。
可她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想说的任何话,都会变成她母亲口中的笑话和小事。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善君,你要记住,人不能只为了自己,你要做的是为整个家族。”-
汴京的雪仍旧在下,穆宜华不愿听手底下的人流言蜚语,已经遣散了一大批仆从。偌大的穆府,安静得竟是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又是一年新年即将来临,她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时,也是在这间亭子里。她裹着裘衣,看着雪,脚边烧着炭火,只是那时的她亲友环伺,如今却是茕茕孑立,独自凭栏望雪,难见天光。
她手边是一卷已经泛黄的书册,北风呼号,吹动书页直至第一面,上书《唐传奇》。
自儿时读《柳毅传》直至今日,她已然能将其中此句滚瓜烂熟地背下来,只希冀,总有一日也能得个如书中一般的圆满。
可她错了,大错特错。
传奇就只是传奇罢了,怪不得父子先生们都不让士子看这些怪力乱神,编瞎话、说谎话,惹得人相信了,到头来却不能善终。
她从心底而悲。
宫里又来人了,还是那个冤家路窄的张尚宫。
她递于穆宜华一个长盒子,仍旧是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襄王殿下与襄王妃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封地,等过了国丧便要成亲了。这是殿下要奴婢交于您的,日后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穆宜华木然地打开盒子,是那晚落在土地庙里的双金钗,还有赵阔时时配在身上的香囊。
穆宜华绣得纹样,穆宜华配的香料。
不管是她的还是不是她的,他都还给她了。
穆宜华脑子混沌,甚至都没有拜别,拿着东西径直转身离去。
她走进屋里,怔愣地站在一处,眼珠子稍稍一转动,瞥见剪子,浑身震颤。
她缓缓走过去拿起剪子就将香囊绞得七零八落,什么穗子、绣花一概胡乱分散,连春儿都没来得及夺下,她就又冲到院中,将《唐传奇》与香囊一并扔进了火盆之中。
火苗瞬间蹿高,燎了书页越烧越旺。
穆宜华盯着熊熊火焰,看着腾起的黑烟与烧焦的碎屑,大笑起来。
断了,断了便好。
烟雾缭绕,炭火“噼啪”响了一声,她神思震动,好似听见了成亲的爆竹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可那,不是她的喜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