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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Furth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61 章


    一行人到了襄王府门口, 安柔亲自接穆宜华下马,二人手牵着手走进角门,根本没有等身后的赵阔。


    安柔将穆宜华拉进房间, 叫侍女搬出两个盒子放在她面前:“一件是鹤氅, 还有一件狐裘。这狐裘可是大哥打猎得来的, 叫尚衣局做了好久呢。”


    穆宜华看着面前的礼物,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又把嘴闭上了。


    安柔笑道:“如果有话也不必同我说,人都来了,有什么话就跟他讲吧。”


    赵阔已然立在门外,安柔笑着出门, 又嘱咐道:“长话短说,穆家人都在外面候着呢。”说罢, 快步离去,屋内只留下他们二人。


    穆宜华想着此前还因为赵阔未能送礼而心中期艾,即使知道他不会变心,却仍旧免不了胡思乱想,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是常有之事。


    如今看着这些东西,又想起二人的处境和方才赵阔对自己的态度,一时间心酸苦楚尽数涌上心头。她紧攥着双手, 强忍泪意, 定定地注视着他半晌,垂下眼眸行礼:“多谢殿下好意。”


    赵阔几步上前将她拥住, 语气有些急:“不要这样同我讲话, 我心里听得不舒服。”


    穆宜华嘴巴一瘪, 身体挣了挣也没挣脱,没好气道:“不是你先不理我的吗?我还以为襄王殿下从此后就当没我这个人了呢。”


    听这话, 赵阔心头油煎一般,他抱怨:“你以为就你难受,我整日被爹爹阿娘盯着,我就不难受吗?信也送不出,话也传不了,如今借了安柔的名义好不容易能看见你,遭了抱怨不说,你且告诉我你同那个左衷忻是怎么回事?”


    穆宜华一下子挣开,瞪着他说道:“怎么回事?我倒是想问问你同辛秉逸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来回答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赵阔气憋在胸腔上,“我和她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那都是阿娘一厢情愿!我什么都没有同她讲过!”


    “那我和左郎君逾矩了吗?”穆宜华气得委屈,眼里蓄着倔强的泪水,“长青要灯笼,左郎君便给他买了,给我买的也只是顺便而已!”


    “你们家还留他吃年夜饭呢!你……你还把十灯琉璃盏送给他!”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派人盯着我?”穆宜华不可置信。


    赵阔有些心虚,但仍旧理直气壮:“我,我府上仆人路过穆府看见罢了,你心虚什么?”


    穆宜华抬手就朝他打去,赵阔没有动,任她出气。


    穆宜华打了十几下才消气,又说道:“那天夜里风雪那么大,我主持内宅之事,于情于理应该把客人安全送回家才是,可那天晚上我放车夫回家了,那我把琉璃盏给他有错吗?”


    赵阔见穆宜华说得头头是道,气上心头,口不择言:“行,好,你没错,你什么错都没有!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肚鸡肠!”


    “你……我……”赵阔这话一说完,穆宜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唰”地一下流下来。


    赵阔顿感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上前几步要去哄。


    穆宜华一把将他推开,她抹了把眼泪道:“合该是我错了,误了襄王殿下的好姻缘,还难为襄王殿下大费周章地送礼物来。这东西我也是消受不起了,殿下留着给未来的襄王妃吧!”说罢,起身要走。


    赵阔连忙将人拉住按回椅子上,连连告饶:“我方才说错话了,那不是我本意。我……我心中难受才口不择言的。”


    穆宜华用袖子将眼睛捂住,努力让自己维持正常的模样。


    赵阔在她面前蹲下瞧着她,轻声细语:“我太久没见你了,我一见到你就看见你对着左衷忻笑,你觉得我心里会好受吗?若是你见着我和……”


    穆宜华瞪了他一眼,赵阔赶紧收声。


    “你看看你,我就只是说说你就这样了,何况是我亲眼看见。”赵阔如今抓着她的手,誓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倾诉,“我们六十四日未见了,我真的……真的很想你,阿兆。”


    穆宜华的眼泪簌簌而下,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赵阔心如刀绞,一点点将她的眼泪擦掉,而后发现怎么也擦不完,只用自己温热的嘴唇贴上眼睛,一边吻一边哄:“别哭了……是我错了。”


    穆宜华收了声,赵阔看着她,心下怅然:“你如今有哭不完的眼泪,都是因为我……都是我害的……”


    穆宜华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却是如鲠在喉,半分说不出话来。


    他们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彼此的爱意已明了,等待的誓言也许诺,还能说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


    赵阔摩挲着她的手指,依依不舍:“你要走了吗?”


    穆宜华颔首没说话。


    “我和辛秉逸的事你真的不要想太多,我肯定不会答应的,绝对不会!”赵阔眼中闪着坚定的神色,好似穆宜华若是不信他便要将心剖出来一般。


    穆宜华右手虚虚地盖住赵阔的嘴巴,轻声道:“我知道。”


    “你信我。”赵阔信誓旦旦。


    “我……我,我信你。”穆宜华说道,可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颤,酸软无常。


    赵阔好似听出了她话中的犹疑,不安地看着她。


    穆宜华瞧见他的神情,沉默一会儿。


    二人起身,穆宜华微微踮起脚尖在他嘴角印下一个吻。


    “我要走了。”穆宜华伏在他的耳边说道,“三哥,我要走了。”


    赵阔揽住她的腰不让她离开。他垂着头,眼睛有些水雾,不舍地看着她。


    穆宜华心疼地一塌糊涂,呼吸微窒,连忙退开几步,捧起两个盒子便向外走去。


    身后的赵阔没有声响,穆宜华忍不住停住脚步回头看。


    屋里的赵阔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背后的暖烛也化不开冷月清辉下他沉默哀伤的脸。


    他想说些什么,却扶着门框看着她,无语凝噎-


    回到家中,穆宜华将狐裘与鹤氅整整齐齐地在床上铺开,皆是洁白无瑕的衣物,上头却是一点污渍血迹都没有。


    赵阔对她素来是用心的。


    可这却让穆宜华更加感到无可奈何的伤心与悲哀。


    多好的儿郎,多好的情意啊,却偏偏为何,如此艰难?


    门扉突然被扣响,穆宜华抹去眼角的眼泪,开门却见是父亲。


    穆同知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叹了口气坐下,开门见山:“同襄王吵架了?”


    在父亲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穆宜华点点头。


    穆同知没有责骂也没有愤恨,他沉默了一瞬又道:“民清是个好孩子,若是你们生在寻常人家,父亲定然不会阻拦你们。很多话,为父先前就说过了,你素来聪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阿兆,世事并不会皆如人所愿,遗憾与妥协才是人生常态,莫要再执着了。”


    穆宜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被勾了出来,她垂泪道:“爹,女儿何尝不知放手才是最好的,可是……可是三哥待我如何您也看见了。他太好了,好到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拒绝他,甚至忘记他……女儿不是没有提过,他比我还要伤心,您让我如何是好?


    “有时候女儿真的不明白,我们不过只是心悦彼此,为何天下之大,就唯独容不下我们二人?恤银一事,错根本不在我,他们又为何要将所有的事,所有的罪责都在我头上算一份?又为何……要将我贬得一文不值?”


    京城里对穆赵二人的旖旎绯闻从未停歇过,而背后之人多是诟病穆宜华却鲜少有人指摘赵阔的。他们只当是男儿惯有的风流韵事,而一个女儿浪名缠身,活在这个世上都是不要脸。


    穆同知看着女儿流泪,心疼至极,他抿唇皱眉,良久叹出一口气:“孩子,父亲虽为男人,但还是要告诉你,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苛刻的。你们就好像是立于高架的白瓷瓶,只要有一丁点儿的裂缝和涂彩,就会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从而冷嘲热讽、口诛笔伐,定要你们以死明志才算完。他们如今借着襄王、程耀、曹氏等人谩骂你,不就是如此?可女子也是人,人无完人,何必如此?


    “父亲素来看不惯此等行径,因此也从未觉得你有什么错,你不要自责,不要自我厌弃,不要妄自菲薄。我们家阿兆,就是全汴京最好的娘子。”


    穆同知看着穆宜华,浅笑着,眼中盛满了慈爱的目光,穆宜华喉间酸涩,泪如雨下,一下子扑进父亲怀中嚎啕大哭。


    穆同知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这天下呀,也不止他们赵家有好儿郎,别家也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为这赵阔流了多少眼泪,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还要为他伤心到什么时候?爹爹定是永远都向着你的,若是赵阔真的爱惜你,如今这个局面,他就应该放手,你也该放手了。”


    穆宜华缓缓直起身子,眼泪还挂在鼻尖,她不说话。


    穆同知没要求她一定要有反应,又继续自说自话。他瞧了一眼穆宜华,试探问道:“这个左御史啊……人还是不错的,是不是?”


    只一句,穆宜华就听出了父亲的意思,今日受得气实在是太多了,她嘴巴一瘪,一通发泄:“又是他!又是他!怎么今日人人都提他!三哥跟我提他,您也跟我提!我现在谁都不想,谁都不要,我就想……就想……”


    她没法把话说话,哽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急得她开始嗳气。


    穆同知见她是真的急了,连忙住嘴:“好了好了,爹爹只是随口一提,不说他不说他……”


    “我如今看见他,我就会想起倩倩。倩倩就要嫁进那个暗无天日的侯府去了……倩倩本是可以嫁给他的!我此前还告诉倩倩,说她若是嫁给左郎君定是能顺遂一辈子的。如今倩倩没能如愿,若是我反倒成了那个人,那让倩倩如何自处?让我今后如何面对她?”


    她太难受了,她真的太难受了。这几月来的伤心幽苦委屈心酸全部憋在心中发酵,如今一旦开了口子,便犹如海啸一般喷薄而出。


    “爹爹……倩倩难违父命不得不嫁进侯府,若是有朝一日……您会不会……”


    “爹爹绝不会如此。”穆同知眸色深沉,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绝不会如此。我与你母亲有着一样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两个孩子开心快乐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无有负担枷锁,逍遥一世。”


    穆宜华心下大为动容,只觉自己是这世间最最幸福的小女儿,一瞬间眼泪又要出来了。


    穆同知打趣道:“哎哟,我们的阿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时候可不见得有这么爱哭。”


    穆宜华连忙吸吸鼻子,忍住眼泪。


    穆同知不想再惹她伤心,岔开话道:“新年已过,春日即临。东风将来,是时候酿桃花酒了。你母亲留下的酒方,你还记着吗?”


    穆宜华点点头:“记着呢,这酒只能用汴京城郊的溪水酿,本以为这辈子再酿不成了呢……”


    “今年种下一坛酒,来年春日,便带着这酒,敬慰你母亲坟茔吧。”


    第 62 章


    上清宫里出事了。


    早朝还没上完, 大内便传出了闲言碎语,说是太子在斋戒之日,开了荤腥。


    而且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荤腥。


    朝中都知道太子有些不着调, 但不过是喜好美女, 身在高位的男人又有哪个能真正戒色?众人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 觉得无伤大雅罢了。


    可今日之事, 乃是发生在官家最最重视的上清宫。他曾勒令随行人员斋戒五日,净身沐浴焚香方可朝拜真人。可自己的儿子却成了唯一一个犯戒之人,还被皇后和上清宫道长看了个正着。


    皇家的脸都被他丢大发了。


    皇帝气得头疼,差点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厥了过去,太医看了好半晌才将将苏醒, 被人服侍着吃了药才慢慢缓过劲来。


    皇后也是被气绿了脸,旁人还只是听说, 她却是真真切切瞧见的。


    瞧见当朝太子,自己的大儿子如何荒唐,如何淫、乱,如何衣冠不整地被众人瞧见, 寻常人家都受不了这丑事何况天家?


    皇帝是不想也没法管了,只能皇后撑起后宫一片天。


    太子被罚跪在阶下,她怒目横对, 冷言冷语:“你和陆秀, 多久了?”


    太子臊眉耷眼,不敢说话。


    皇后直接甩下茶盏砸在他身上, 怒斥:“问你话呢!哑巴了?”


    太子支支吾吾, 根本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去……去年穆府家宴之时……”


    “去年?去年?”皇后如今根本顾及不了什么皇家礼仪, 她只觉自己这个一国之母当的是个极大的笑话,“七月穆府家宴, 如今已是正月了。六个月,六个月!整整半年!赵闵你真是好本事啊,我管不住你了是不是?家花没有野花香是不是?整日里只顾着这些腌臜之事,正经事一件不干!你东宫那么多妃子嫔御,你还不知足!怎么不见得你给我生个皇长孙!”


    太子被骂得像根蔫儿草,听着这话,立马激灵,抬起头来欣喜地对皇后说道:“阿娘,有皇长孙,有皇长孙了!”


    皇后蹙眉:“什么?”


    “陆秀,陆秀她有身孕了,已经两个月了。”


    皇后闻言先是愣了片刻,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太子,缓缓地起身,用一种新奇的、诧异的语气询问道:“赵闵,你好像很开心?”


    太子停住,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阿娘……不高兴吗?您一直心心念念求的皇长孙,他来了!陆秀才是那个应该进宫的人,不是那个陆昭瓷!那个陆昭瓷飞扬跋扈,恃强凌弱,她若是入了东宫,东宫必定没有太平日子。”


    皇后听他这话,忽然自嘲一笑,她颓然地坐下:“好啊好啊,一个两个的……全部都在女人身上栽跟头!你和你三弟真是一个德行!我生下你们两个我真是造孽!”


    太子听皇后说着话,有些不乐意,他站起身道:“阿娘,我知道你素来喜欢三郎更多点,但是在婚姻大事上,我从来都是听你们话的,不然也不会娶那个孙合袖为太子妃,人无趣不说,这肚子一点儿用都没有。要儿臣说,这东宫没有皇长孙,全赖她!”


    皇后扶额不言。


    太子又进一步:“阿娘,这个孩子来之不易。左右我们都是定了陆家送女入东宫的,一家姐妹都姓陆,谁嫁不是嫁?又为什么非得是陆昭瓷呢?我听阿秀说,那个陆昭瓷常常在家中欺负姊妹,她身上都有好几处疤痕,这样的女子,我是断不能要的。”


    话罢良久,皇后像是疲惫至极,她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这个冤家的……这肚子里的孩子也属实不易,便就让这陆秀进宫吧……”


    太子欣喜:“阿娘所言当真?”


    皇后懒怠看他也不想回答,只说道:“你听着,此女入东宫你一定得看好了。你觉得她柔弱可欺,可本宫却不觉得,此人心机深沉且做事不择手段,你要小心了。”


    太子摆手轻笑:“阿娘言重了,阿秀一介庶女在家中又不受宠常遭人欺侮,又怎会有胆子在东宫闹事?”


    皇后不想再看见他,直接叫他退下。好在陆家的赏赐还没下去,先前陆昭瓷进宫也多是风言,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只是经此一遭,别说陆昭瓷一个人了,往后整个陆家都别想再有好名声了。


    太子的事情一出,连带着赵阔也遭了殃。皇后将他召到宫中一通询问,问的什么不言而喻,众人只看见襄王殿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从蕊珠宫中走出来,一言不发地骑马回了府。


    皇家纳妃的礼节不甚繁琐,但却在一个月内全部置办妥当,陆秀也被接近了东宫,封做了宝林。


    几家欢喜几家愁,陆秀如愿以偿,只是不知这陆昭瓷又是怎样的一种境遇了呢?


    虞倩倩在开春时节嫁进了南阳候府,穆宜华去街上瞧了,挂彩飞红,锣鼓喧天,仪仗队浩浩荡荡地从南阳候府走到虞府门口,虞府的嫁妆也风风光光地搬进了南阳候府。一场婚礼赚足了汴京城百姓们的目光与口舌,瓦肆酒馆彻夜谈论,都道虞家娘子性情温柔,嫁了个好人家。


    只有穆宜华,只有她,觉得心中刺痛不舍,难言心绪。


    -


    岁币送达金地,已是汴京的初夏。使者从北地回来,与他们一同回到京中,还有金人的第二道索金信。


    群臣激愤,朝野上下无不唾骂金人贪得无厌。主战主和两派更是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说另一方穷兵黩武的莽夫,一方说另一方软弱无骨的懦夫。皇帝本就身体不好,被这群朝臣吵得头昏眼花,想散朝却又被他们拖着不让走,说是一定要把这事说清楚了才行。


    皇帝气得血气直冲脑门,一个猛然站起大喝,话哽到一半忽然停住。他两眼失神空洞,在群臣的注视下直直地栽倒下去。


    皇帝昏了,虚弱地躺在纱帐后喘着仿佛窒息的粗气,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他的脸皮像干枯松垮的树皮,胡须又像杂草一般附着在脸上。


    皇后静静地看着帷幕后的丈夫,面上看不出情绪。


    辛谯、穆同知等一干重臣立在延福殿堂中,皇后转出身去,神色沉静道:“官家病重,但国事不可无人治理。本宫即日便下懿旨,太子监国,襄王辅政,还请诸位大人多尽心尽责,共渡难关。”


    太子第一次上朝,确实做足了储君的架子,早朝一直上到晌午,这是今上登基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皇后垂帘听政,襄王坐阵侧首,垂拱殿一派肃穆庄严。群臣言辞激烈,口若悬河,都在商讨着同一件事——金人索钱。


    “娘娘、殿下,我大宋抗辽不过一载,若是此时再次挑起战事,怕是于我们不利啊。”


    赵阔如今越发有了亲王的气势,绯服加身,金兽躞蹀带缠腰,端坐在垂拱殿左侧,垂眸凝视着殿中重臣,凝神静听,右手拇指时而转动一下玉扳指,掀起眼帘看向正在说话的人。


    “邓寺正从何得出这个事实啊?”他沉声缓缓道,“据本王所知,邓寺正做承旨不过三月,而后又做了集英殿修撰与大理寺寺正,没有一样与军马政务相关,邓寺正为何就如此肯定我大宋军马疲弱,不堪一战呢?”


    童蒯上前一步:“襄王殿下,邓寺正虽不擅军马政务,但微臣确是跟随您前线御敌的人对吧?微臣斗胆进言,我大宋的军队比之金人确实……何况战乱纷争,最终苦得终究是百姓,若是能守得太平,花点金银又能如何?”


    “花点金银又能如何?”穆同知嗤笑,“童大夫,若是你有一邻居,你与他无冤无仇,他力气比你大长的也比你高,你呢比他聪明比他有钱。他不想依靠自己的努力赚钱,只想不劳而获,问你要钱,你不给他就要打你,你觉得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就算您,童大夫忍气吞声,大人有大量,今日要一千两给得起,那他明日若是要一万两,一百万两,一千万两呢?你给的起吗?等到你给不起又打不过的时候,你的金银从何而来呢?还是说,你要拿你自己,拿你自己的妻儿去抵债?”


    童蒯冷笑:“朝中众臣不过都是在为娘娘殿下出谋划策排忧解难而各抒己见,穆相此番言论到底是谏言还是含沙射影拐着弯儿地咒我呢?在下知道穆相因为一些私事对我素有偏见,然宋金之事是何等要紧之事,穆相既为参知政事,还是莫要感情用事为好。”


    “感情用事?”穆同知讥讽,“以地事秦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以金银侍奉讨好,难道就能得一辈子安稳?”


    太子坐在殿上叹了口气:“诸位爱卿莫要争吵,当务之急是想出万全之策。辛卿,从方才你便沉默不严,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辛谯眉头深锁,他踏出一步拱手道:“臣有肺腑之言,还请殿下悉听。”


    辛谯为枢密使掌管军务,大宋的军队将士们如何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他说了实话,金人骑兵强盛,又是游牧民族,犹如汉朝匈奴一般强势彪悍,大宋重文轻武,若是以如今的兵马硬抗,怕是势均力敌都难。若是能拖延住金人的脚步,五年,不,不用五年,三年厉兵秣马,抵御金人应是可以的。


    太子听罢,又问了几人意思。有几个听枢密使都这么说了,便也就附和着不再多言,可等问到左衷忻,他却十分坚决地说,不可再答应金人的任何要求,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能再迁就讨好金人。


    太子听完左衷忻这话,本以为朝会快结束了,没想到又要拖延时间。他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着,强笑着问道:“左御史有何高见啊?”


    “金人如今一步步试探,便是要知道我们的底线在哪里,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他们便会气势大涨,认为我们大宋是羸弱不堪,毫无骨气的国家。蛮夷之族无有道德礼节,到时候必定会做出更为过分之事。若真到了那时,悔之晚矣。”左衷忻的发言掷地有声,他无畏无惧地看着太子的眼睛。


    太子真是要被逼疯了。


    赵阔看了半晌,终于开口。他起身走到太子面前抱拳:“兄长若是同意出兵,臣弟愿亲自领兵再战沙场,歃血而归。”


    这事情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也不可能就在今日的朝堂上解决。


    皇后看出太子的为难,朗声开口道:“金人之事,本宫与太子襄王心中都有了大致的算计。如今已近晌午,不宜留诸位大人太久,今日散朝,此事明日再议吧。”


    太子看着群臣退出垂拱殿,这才喘了口气,捏了把汗。


    皇后从帘子后走出来一把拉住赵阔的手臂:“你如何能在朝堂上跟你兄长请缨?辛谯说得不无道理,今日是你莽撞了,让你兄长难做。”


    赵阔垂眸,也只是自己的过错:“儿臣错了,请求阿娘原谅。”


    皇后叹气,拉住他的手道:“你的想法阿娘知道,阿娘也觉得颇有道理,但是此事得缓缓。朝中有很多人,尤其是童蒯、还有一群老古董们,他们只求安稳,不懂突进,难以长久的。你要慢慢来,让更多的人认同你,站在你这边,你才有可能获得支持,明白吗?”


    赵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太子站在一边看着这厢母子情深,神思恍惚,心仿佛被细细密密的针刺一般。他难耐地喘息了一下,看着皇后同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寝殿,牵着小儿子转身就出了垂拱殿。


    第 63 章


    朝廷在权衡利弊后, 还是选择送去第二批金银。穆同知痛心疾首,赵阔知晓后也是在朝堂上不发一言,但是他听从了母亲的话, 再没有在朝堂上拂过自己兄长的面子。


    众人皆以为金人消停一些日子, 加之夏日来临, 金地水草丰茂, 也是畜牧的好时节,他们必定不会在此时发难。


    可边陲的折子一封封送入汴京,皆言今年金人行为异常,于宋金交界处大量放牧,马匹的数量较之之前多了数倍。


    赵阔看着这些折子, 眉头越锁越深。


    六月,盛夏酷暑, 金人以马群丢失的名义,第一次跨过了宋金边界,与这个消息一同送到汴京的还有金人斥责大宋不守信诺,所定岁贡缺斤少两, 弄虚作假的控诉。


    “欺人太甚!”穆同知将折子重重地砸在政事堂地板上,“我等早就说过金人狼子野心,太子竟然还一再退让!是可忍孰不可忍!”


    “依臣之见, 金人就是在不断地试探我们的底线, 终有一日,他们必定会千军万马跨过我大宋边境, 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断不可再如此下去了, 绝对不能再如此下去了。若是太子再一意孤行, 那我,我们……”


    “穆相, 我们必定跟随您!”


    “对,我们跟随您!不仅仅只有我们,还有御史台、三司六部也有很多人都忍不下这口气,若是太子殿下还以怀柔之策对之,我们必定紧跟您后,为您马首是瞻!”


    “对啊,实在不行我们襄王殿下呢。襄王殿下戎马倥偬,嫉恶如仇,当日请缨不成,也必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穆同知心中义愤填膺,看见诸位同僚如此,心绪难平,拱手道:“诸位都是我大宋国之栋梁,有你们,金人必不能得逞。”


    金人当真派来了使臣。


    异国他乡的朝堂上,金人使臣竟毫无惧色,甚至有些高傲地昂着头颅,递上了国书。


    内侍呈于太子,太子观之脸色大变。


    赵阔看见一把将国书夺过,他只瞥了几眼,眼神便如尖刀一般刺了过去。


    众人尚未作反应,也几乎不知道赵阔是怎么从殿上飞下来的,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已经冲到了使臣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眸似寒霜,声若冰凌:“你们真是好大的胃口。”


    使臣神色一紧,强自镇定:“是你们毁约在先,错不在我们……”


    “毁约?”赵阔逼近一寸,“你们说岁贡不足就不足?那我要说是足的呢?”


    使臣被衣襟掐得难受,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襄王殿下您……您可以同我们王爷去说一说,我们王爷如今在……就在大宋边儿上等您呢。”


    赵阔听出话中深意,阴鸷地看着使臣:“怎么,你以为我怕他完颜宗息吗?”


    使臣笑了:“你怕不怕有什么用,喏……”他瞥眼敲了敲殿上端坐着的太子,“有人怕不就好了?”


    这句话犹如一把烈火将赵阔的怒气从里到外烧了个透,直到夜里都没好。他将穆同知、宁肃、左衷忻等人召到襄王府,言辞激烈:“金人敢派使者挑衅,简直就是侮辱我大宋。我们断不可再坐以待毙,明日上朝,若是太子还执迷不悟……”


    他手握成拳,重重地捶在桌上:“我必领头直谏!不达目的不罢休!”


    深夜的大内,宫廊蜿蜒,树影斑驳,了无星月,巷风吹得寂寥。太子从延福殿侍奉汤药完毕退出殿门,一内侍匆匆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太子神色一凛,连忙起驾回了东宫。


    童蒯、邓孚舟、南阳侯周肖然等人已然候在殿内,烛光明明灭灭,照得他们的面容也晦暗不清。


    “童大夫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童蒯神色为难,抿唇不语,只是走到一边坐下,叹了口气。


    太子心中焦急,又将目光投向邓孚舟。


    邓孚舟与周肖然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道:“今夜襄王殿下召集穆相等人会集襄王府,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太子眉头一动,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邓大人的意思是……”


    “唉,有些话,微臣本不应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因为那毕竟是天家家事,但事到如今,为社稷为百姓,微臣也是不得不说了。”童蒯起身,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模样,“襄王殿下为何一心主战,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襄王殿下以战功重获官家宠信,军中颇有威信,只要开战,拥护他的人绝对是最多的!加之穆相与襄王殿下是开蒙师生,又因穆宜华的缘故素来走的近,如今宁曹孟左等人也都支持襄王殿下,他们都主张出兵,您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吗?就连皇后娘娘……”他故意停顿半晌,故作语焉不详,“皇后娘娘什么心思……您不知道吗?如今皇上病危,皇后垂帘听政,这大内之中娘娘权柄炽盛,就连四大王赵阙定的都是皇后娘家侄女。娘娘是很疼爱襄王殿下的……”


    “娘娘为襄王殿下选定的王妃还是辛家嫡女辛秉逸。”周肖然连忙补了一句。


    这一句句话犹如千斤巨石一般砸在太子的头上。


    “殿下,今日朝上襄王的反应您也看见了,明日一上朝,他们必定是要参奏出兵的。”邓孚舟道,“您若是不想落下风,必定要抢占先机啊!”


    太子的眉头愈锁愈深,他不是没想过出兵。金人都已经比到这份上了,若是还委曲求全,只会输得更惨。但是他也问了辛谯与兵部的人,大宋的军队比之金人确实略逊一筹,若要战,恐是要拿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


    可他有这样的勇气吗?如今不管是正面交锋还是韬光养晦,他们好像都没什么时间了。


    这一仗若是胜了,也只是险胜余后几年苟延残喘难道金人就不会伺机而动吗?若是输了呢?这个后来人书写这个王朝史书时,就会将王朝的衰败从他开始算起。


    可是只要努力维持如今局面,他就还是太子,他不用做丧家之犬,也不用做王朝历史的罪人。


    对,就是这个样子。


    是以第二日一上朝,太子还未等众臣讲话,便率先开口,要派人前去金帐商议,边陲四城的军队严阵以待,若是商议不成,再动手。


    一段话,没说不打,也没说打,没说投降议和,但也确实表达了怀柔处理此事的意愿。


    穆同知在殿下越听越生气,他根本无暇顾及赵阔在殿上对他使眼色,一个箭步冲到阶下,双手捧着玉笏,声势汹汹,铿锵有力,陈列金人痴心王新、贪得无厌之狼子野心,又阐明此策不啻于投降议和,即使列兵阵前对金人也没有任何威慑。唯有效汉伐匈奴,才是唯一的出路。


    太子不从,群臣争执又起。不知是谁冒头骂了童蒯一句“奸佞当道,惹得君主偏听偏信”,一时之间朝堂争吵不断,各个争得面红耳赤。


    “穆相!你就是这般管教下官的吗!”


    “这本就是我一人想法,与穆相又有何干!”


    “穆相屡屡怂恿下臣忤逆君命,是想造反吗!”


    穆同知冷眼相对:“本官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上有错,臣必纠偏,政策不妥,臣必谏言。”


    “哼,我看穆相是想重演当年元嘉景右党争,好借机报复吧?还敢言太子之错,难不成就你,就你们是对的?”


    “穆同知你居功自傲、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终有一日你的苦头吃!”


    赵阔在台上听得心烦意乱,他看向殿中的左衷忻,神色与其说是平静如水,不如说是洞悉结局后的无计可施心如死灰,仿若世外人一般静观红尘。


    他心头浮起几丝不妙的情绪。


    皇后适时出声制止:“太子此言不失为一计策,众卿皆为社稷,还是莫要争吵了。”


    又是不欢而散的早朝。


    赵阔揉着太阳穴在襄王府里等左衷忻来。


    左衷忻一袭青衣姗姗来迟,眸色沉静,像是早就知道赵阔会找他。


    “你怎么看?”赵阔开门见山。


    “太子不想打,他怕了。”左衷忻抬眸,“襄王殿下呢?想打吗?”


    “想,我前几日看了边陲四地的折子还有兵部的文书,我们与金兵确实……但是我仍旧想搏一搏,即使是豁出性命。”


    “您今日朝堂上未置一词。”


    “皇后不让我当堂驳自家兄长的面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同意他的做法。”


    “太子如今很是亲近童蒯他们。”左衷忻啜茶,“这不是好事。”


    “谄媚之辈……”赵阔咬牙,“抗辽时便对金人奴颜婢膝,如今也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为今之计,要让太子听我们的,就是要将可行的法子真切地摆在他的面前,给他一个承诺,他便会相信。如若不然,按照太子如今的对策……”左衷忻停顿,摇头轻叹。


    赵阔在朝会上那微妙的情绪又浮现,他凑近问道:“如何?”


    左衷忻掀起眼帘,眼中黑白分明。他毫不避讳:“大宋恐要……大难当头了。”


    赵阔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屋外齐千匆匆来报,他一把推开门,神色俱惊:“不好了,太子殿下执意要让邓大人携金帛赴金帐议和,穆相知道后直奔东宫大骂。如今……自请罢朝了。”


    第 64 章


    穆同知自请罢朝, 穆宜华多少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了。她整个人没什么反应,只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然后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如今风口浪尖, 她确实觉得父亲还是多避着点好。


    只是天不遂人愿, 她想让父亲远离是非, 而金人却不愿意。


    金人点名一定要穆同知前往金帐讲和, 原话是:“听闻宋国穆相对我们多有意见,不若就趁此机会当面好好说道说道吧。”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在穆府阖府人头上,穆宜华闻言也是难以置信。她拉住宣旨天使的手问道:“太子与娘娘都是这个意思吗?”


    天使瞧了一眼穆宜华,讪笑:“那二位的意思,奴婢怎敢揣测呢?奴婢不过是宣旨的罢了。穆娘子若要知道实情, 该问别的人啊。”


    又是这样的话,穆宜华觉得熟悉, 十三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道圣旨,这样一句敷衍的话,就决定了他们全家往后四年的命运。


    就在众臣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以后,金人又提了一个要求让朝中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要求——他们还要一个皇子。


    大内长成的皇子并不多, 如今能派的上用场的只有赵阔和赵阙。


    是人都知那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有命去有没有命回都未可知。可还未等恪贵妃跑去皇后面前哭诉,赵阔便已经自请与穆同知同往了。


    太子坐在桌案前, 望着面前神色坚定的弟弟, 再一次问道:“你决定了?”


    “我曾与他们交手,四郎前往恐落下风, 还是我去吧。”


    “万一他们的目标就是你呢?”太子似是试探, 语气里也全无担忧。


    赵阔轻笑:“皇兄是希望他们的目标是我, 还是不是呢?”


    太子定定地瞧着赵阔,垂眸浅笑, 叹了口气:“你素来聪慧,英勇善战,定能平安归来。”


    赵阔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胞兄长,心里陡然生出陌生之感,他垂眸半晌又问道:“兄长一定要让邓孚舟也去吗?”


    “我以为你会更加关心穆相。”


    “穆相为人刚正不阿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此话言罢,二人之间良久无言,唯余桌案上茶水烧开的汩汩之声。


    心头的悲凉与无奈正一寸寸地将赵阔淹没,他张了张嘴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们一母同胞,即使小时候你不常陪伴我,但我仍旧一直当你是我最亲近的兄长,从前是,未来也会是。”


    赵阔的声音和缓平静,听得太子心口如蚂蚁噬咬般酸疼。他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稀松平常的话语:“兄长也一直将你当做最亲近的弟弟,所以你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来,日后……大宋便要靠着你我了。”


    皇后得知赵阔要去金帐之事,连晚饭都没吃便径直来到东宫。


    彼时的太子正与陆秀你侬我侬,陆秀拉着太子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娇声软语:“殿下,再过几个月,这个孩子就可以出来见自己的父母了。”


    太子神色淡漠,落在陆秀肚子上时却蒙上了温柔的色彩。他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我的第一个孩子……终于要出生了吗?”


    陆秀正要说话,殿门却被忽然打开,皇后神情严肃冷峻,身后躬身站着一众宫人。


    太子缓缓起身,行礼道:“母亲。”


    陆秀大气也不敢喘,只垂首肃立。


    皇后走进殿内瞥了一眼陆秀,陆秀浑身一激灵,在侍女的搀扶下赶忙走出殿外。


    风雨欲来,太子已然知晓皇后此行目的。


    “你为何同意三郎赴金帐?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皇后高高在上,训骂着这作为儿子的储君、太子,“他是你亲弟弟啊赵闵!他都还未娶妻,你竟然让他去那种地方,还不过问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有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说话!”


    “母亲!”太子突然抬头大声喝道。


    皇后被惊得瞳孔微震。


    “母亲是想学武后……牝鸡司晨吗?”


    皇后大睁着眼睛,全然不相信眼前的人说出来的话。她抖着手指道:“你……你这个逆子!”说罢,她一扬手,手背朝着太子的耳边呼去。


    太子一把擒住,皇后挣脱不得。


    太子眼中只余冷漠与阴沉:“母亲,三弟是您的儿子,本宫也是。您为三弟铺的路,就不能也分给本宫几寸吗?”


    皇后失语,她抽手厉声道:“你是太子,你此前干出如许多荒唐之事,本宫有罚你吗?你既然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便要尽到这个位子该尽的本分,而不是将公私不分!你嫉妒你弟弟此事我们暂且不谈。可他除了是你弟弟,他还是这个国朝的襄王,是顶梁柱,你如何能因为一己私欲将他送到金人的狼窝里去?他要是出事了,你于心何忍?你让我,你爹爹如何自处啊?”


    太子沉着脸色,默然地听完这一段话,忽然笑了。他点点头,眼神惘然:“可是能怎么办呢?儿子已经下旨了啊。”-


    一切已成定局,穆宜华再不舍也难以改变什么,她能做的就只有为父亲安置行囊,送他北上。


    她一直从穆府门口跟到城外长亭,往日交好的官员都在那等候,三三两两站了几堆,左衷忻也在其列。


    穆宜华几月前才在这里送别自己最好的朋友,如今却又要与亲人别离,心头酸涩苦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在众人面前也只能忍着。


    赵阔已然在亭中等候,他一身鸦青色的束袖长袍,长发以金冠绾起,看着他们缓缓而来。


    穆宜华一下马车便瞧见他了,却也只是轻轻一瞥便站到了父亲身后。


    “襄王殿下。”穆同知拱手行礼,“久等了。”


    赵阔将他虚虚扶起:“老师勿多礼。”


    “金人来者不善,此去金帐,定也是凶险重重。襄王殿下千金之躯,本不必往……”


    “不,正因为我是皇子,是千金之躯才更应该前往。”赵阔语气郑重,“若是这种时候,连我们都不挺身而出,又要让谁去护佑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呢?”


    穆同知抬头望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好儿郎,真是我大宋的好儿郎啊……”


    “此去北地,我们一定都要平安归来。”赵阔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自然包括穆宜华。他不用问都知道穆宜华如今到底有多担心,她在京城能够倚靠的两个男人都走了,去的还是金人那狼窝虎穴,怎能让她不心忧呢?


    穆同知转头看向穆宜华,只见她已经泪流满面,穆长青跟在一旁也低着头不说话。


    “风沙迷了眼而已,我没事……”穆宜华一边擦眼泪一边为自己辩解。


    赵阔凝视着她,心中不舍心疼的情绪达到了顶点,鬼使神差地想要走过去,却被穆同知脚步拦下。


    穆同知从他身前走过,轻轻握住女儿的肩头,低声宽慰:“不过就是去一趟北地,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来了,你就在家中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和长青,免去父亲后顾之忧。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忧心过重,知道吗?”


    穆宜华含泪点头:“女儿知道。”


    “两邦交谊,不伤使臣,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吃好喝好睡好,两个月后,爹爹就回来了。”


    穆宜华哽咽道:“到了秋天,桃花酿也能喝了。”


    穆同知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是啊,等着爹爹回来一起喝酒赏月吧。”


    穆宜华将眼泪擦去,她戚戚然看向赵阔,赵阔一与她的眼神触碰,立马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一起回来。”


    这话可以是君主对臣子的承诺,但在场之人皆知晓二人关系,都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穆宜华垂眸颔首,敛去对视的眼神,轻声道:“多谢襄王殿下。”


    她从袖中拿出两张平安符,一张塞给穆同知,一张双手递给了赵阔。


    “大相国寺求来的,路途遥远,放个心安。”穆宜华道。


    穆同知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心中酸涩,微微蹙眉忍住泪水,笑道:“爹爹一定好生带着。”


    赵阔也赶紧将平安符揣在怀里,朝她点点头。


    远处童蒯与邓孚舟策马而来,众人瞧见他们脸色立马垮下来。尤其是赵阔,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转身走出亭子骑上马,像是迫不及待要走了似的。


    那二人下马与众人寒暄,如今邓孚舟已是驸马爷,是恪贵妃的姑爷,众人即使再怎么不欣赏他,明面儿上还是会尽足礼数。


    穆宜华站在一旁,头一次生出了连面上功夫都不想做的心思,只是微微屈膝,连话也没搭上一句。


    赵阔看在眼里,没说话,嘴角却不自主地上扬。


    “金人乃虎豹豺狼,蛮夷之族没有人伦礼数,你们此去一定要多加小心。边陲四城太子也已下旨让他们加强军备,辛枢密使亲自过问,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且放心去做,我们等你们回来。”宁肃道,他又转头看向穆同知,“你别担心阿兆和长青,左右我与阿扶都在京城,我们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的。你自己多加小心。”


    此地耗费时辰已久,三人跨上高马,对着众人抱拳辞别。


    虽是盛夏,城外草木却也不丰盛,大风卷着砂砾吹拂着广袖,那在马上的三人似是要乘风而去。


    穆宜华不禁牵着穆长青上前,她逆着风喊道:“要平安回来——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再怎么依依不舍,分别也是注定了。三人驾马远去,送行之人只能驻足原地,频频目送。


    忽然,落在最后的赵阔回头,发丝扬起拂在他的脸上,而穆宜华却看清了他坚定的神色。


    他说:等我回来。


    只这一句话,穆宜华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嘴型,但是她知道他说的一定是这句话。


    “如果谈判失败了,太子会出兵吗?”穆宜华望着绵绵群山和已然消失在天际尽头的身影喃喃自语,“他们会吗……”


    左衷忻在她身边良久驻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在她耳边轻声道:“此处风大,回家吧。”


    第 65 章


    少了一个人的穆府好似格外安静, 穆宜华也闲了下来,不论身心都得到了片刻的宁静,不用管着家中事, 不用去想着父亲与朝堂, 更不用天天被自己与赵阔的事折磨得睡不着觉。她就看看书赏赏花算算账, 一眨眼一天便过去了。


    七月初, 她收到了彭州宁之南寄来的信。


    宁之南怀孕了,郎中来看过,孩子十分健康。


    这下穆宜华欣喜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上街采买了一些小孩喜欢的东西,又买了很多宁之南爱吃的汴京点心, 可买了以后忽然发现,这东西若是要一路送到彭州早就坏了。她无法, 只好换成了几匹好看的绸子,叫了镖局给她送去。


    阿南竟然要当母亲了,穆宜华这样想着,心中开心却又陡然生出一股寂寥与无奈。


    她自己也十八岁了呀, 十八岁的宁之南做了母亲,十八岁的虞倩倩当了侯爵府的娘子,可自己的前路还在何处呢?


    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之人远在天边, 归期未定, 生死难言,而自己只有守在闺房苦等这一条出路。可是等来后呢?他们又能怎么办?苦苦请求皇后赐婚?还是就此撒手分开?


    穆宜华不敢去细想。


    虞倩倩很久没有消息了, 可穆宜华却在七月的平平无奇的一天, 收到了一封来自城郊清静观的信, 落款:锦桃。


    穆宜华立即驱车赶往,由道长领着来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院子。锦桃瞧见穆宜华的那一刹那, 眼睛不知是日光还是泪光,一霎那便亮了起来。她赶忙上前拉住穆宜华的手,眼泪簌簌而下:“穆娘子……穆娘子您终于来了。”


    穆宜华心觉不对,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锦桃盐含热泪,牵着她将她引进房间。


    屋中尘埃浮动,不见天光,只简单地一两件家具,桌案上的茶具也有些残破古旧,房梁角落处还挂着几只蜘蛛,也只有虞倩倩躺卧着的床上还算干净。


    穆宜华惊诧于眼前景象,半天没说出话来。


    床上人似乎听见了声响,缓缓睁眼,朝着穆宜华伸出手:“宜华……是你吗?”


    穆宜华赶紧上前握住虞倩倩的手,却在握上的那一瞬间心惊胆战。


    虞倩倩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头,好似轻轻一触碰便会散架,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穆宜华缓缓俯下身去轻声道:“倩倩,是我。”


    虞倩倩涣散的眼神终于聚光,她木然地转动一下眼珠,半晌才瞧清楚面前的人,她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突然流出眼泪,干涸的嘴唇好似呓语:“宜华……宜华……”


    穆宜华心痛得无以复加,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是我,是我,我来看你了。”


    “宜华……”虞倩倩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宜华……”


    穆宜华看着虞倩倩的眼泪越来越凶,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口中却又在劝慰她:“你别哭,你有什么事就同我说,我帮你,我一定帮你。你是不是哪里难受,要不要我帮忙叫郎中?”


    虞倩倩虚弱地摇摇头,穆宜华又急忙道:“不需要?那你要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南阳候府怎么了?他们……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虞倩倩听见“欺负”二字,绝望地闭了闭眼,侧脸不语。


    锦桃见状,隐忍的话语再难憋着,她上前几步厉声哭诉:“穆娘子,您是不知道那南阳候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姑娘为何这么命苦,竟去了那般的地狱火坑!”


    周虞两家的婚姻本就是乱点鸳鸯谱,可南阳候府好歹是侯爵,书香勋贵人家,对正头大娘子的待遇应该是有的。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竟能把素来和善且逆来顺受的虞倩倩逼到这步田地。


    锦桃哭着上前撩起虞倩倩的裙子,又脱下她的鞋袜。


    穆宜华惊得连忙捂住嘴,五脏六腑都为之一紧,就连自己的脚也好似疼得蜷曲了起来。


    虞倩倩的脚已经不能称之为是脚,她的脚骨被生生拗断,脚趾头像裹粽子一般弯进了脚底,两只脚都叫白布缠着,畸形肿胀得不像样子。


    穆宜华缓了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声音道:“周秉天……让倩倩裹脚?”


    锦桃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疯了不成!”穆宜华吼出声,“且不说裹脚之风兴起多遭世人唾骂,即使是那些裹脚的女子也都是两三岁骨头还软的时候开始裹,哪有像倩倩这般年纪了还遭罪的?”


    锦桃字字泣血:“周四郎总爱留恋烟花柳巷,极为偏爱那些有三寸金莲的娼妇,说什么女子全身上下只有那双小脚才是最惹人恋爱的。姑娘既然嫁给了他,就要以他的喜好去讨好他,这事为人妻子的本分。姑娘不从,他便恶语相向,十天半个月也不到房里来。


    “侯爵夫人知道后,就怪罪姑娘不懂事,不懂得讨丈夫欢心,害得他的儿子一直往外跑家也不回。我们姑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只说了一句‘他自己要出去我又如何拦得住’,侯爵夫人第二天便将裹脚嬷嬷叫来,把我们姑娘关在房间里绑了缠足。她还不允许我们姑娘叫出声,用着那么大一团白布塞在我们姑娘嘴里,姑娘人大了,骨头不够软,他们就用……他们就用……”


    “不要讲了——”穆宜华实在是不忍再听下去,她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到抽着冷气,双手双脚也好似被捆起来般发麻,心脏也被一遍遍凌迟着。她俯下身去看虞倩倩,只见她闭着眼,眼泪无声地流入枕头中。


    “虞大人和虞夫人知道吗?”穆宜华回头问道。


    锦桃神色一垮,眼睛瞥向另一处,满目的愤恨与不屑。


    “他们不管吗?”穆宜华难以置信地惊呼。


    锦桃咬着下唇半晌才道:“我们姑娘在婆家受了委屈,想回娘家,被老爷骂出来了。老爷说……嫁出去的女儿日日回娘家算什么道理,平白惹别人笑话,叫我们姑娘日后少回娘家,夫妻之间有什么问题,便在自己房中解决即可。穆娘子,若是您有这样的父亲,您还愿意回家吗?”


    此话一出,穆宜华只觉周身冷彻,耳边蜂鸣嗡嗡直响,眼前一阵眩晕,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我们姑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可为什么,为什么娘家人把她当做谄媚权贵的工具,而婆家又将她当做寻欢作乐的玩偶?为什么?”锦桃哭得凄厉,像是存在心中无数的痛苦终于有了宣泄之地,非得尽数讲完不可。


    穆宜华看着床上虞倩倩形容枯槁,平生第一次生出没顶的无能为力之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是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几人走出屋子,穆宜华问锦桃道:“你们为何会到这儿来?”


    锦桃垂首:“姑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借口斋戒礼佛才从侯爵府出来的。”


    “礼佛?”可这里是道观啊。


    锦桃点头:“姑娘不想让任何找到她,才这么说的。清静观香火不旺,人也不多,房屋虽简陋,但至少当真是清静的,无人烦扰,无人问津……姑娘如今最不喜见人,这里是最好的去处。”


    穆宜华心下悲凉:“看过郎中吗?她的脚。”


    锦桃摇头:“我们逃出来没几天,之前姑娘一直被关在府上,侯爵夫人根本不管姑娘冷热疼痛,还说缠足本就是要受罪的,为了爷们儿开心就忍忍罢,是以一直没给瞧病。奴婢如今看着那脚……都快没有人样了……”


    “我去城里给她找个郎中吧。”穆宜华道,“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说,就让他来看个病。”


    锦桃感激不尽,穆宜华叫春儿去城中寻一普通郎中,二人黄昏时赶到清静观。郎中望闻问切,又看了看虞倩倩的脚,只听见重重的一声叹息,他眉目一耷看了穆宜华一眼,示意屋外说。


    二人走到屋外,郎中语气为难:“那位娘子肝气郁结,气郁化火上逆,久愈伤神,阴虚火旺,情志不舒,劳神伤力,病是心结所致。还有这脚上的伤……唉,缠足此等损害肌体的做法我实难认同,小孩子都受不得,何况大人?这位娘子看着都已成年,为何还要缠足呢?”


    穆宜华听这话,心口一阵绞痛,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可有药医?”


    “身上的病尚有要可医,可这心病……”郎中无奈停顿,“我会开方子,但最重要的还是要那位娘子自己想通。我看此处环境清幽,确实适合养病,只要远离那些让娘子生出心病的人,多出去走走,放松心情,这病啊或许就好了。”


    “那脚上的伤呢?”


    郎中抿抿嘴,叹气:“我……尽力吧。”


    郎中走时,暮色四合,屋里亮起微弱的烛光,穆宜华轻轻走近,虞倩倩躺在床上用残存的目光看着她。


    穆宜华眼泪瞬间而下,扑在她的床边抽泣:“那群……畜牲!”穆宜华颤抖着唇齿骂出了平生最脏的话,“侯爵夫人若是觉得缠足好,怎么不见得她自己去缠!娶你前万般好话哄着,不过就是为了娶你过去摆一尊大佛在家中,害得你受尽委屈折磨,他们竟是没有半分愧疚……这群天杀的畜牲啊!虞大人虞夫人竟也不管你……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


    虞倩倩没有说话,双目失神地望着房梁,两行清泪自两颊滑落。


    第 66 章


    周家的人最终还是在清净观里找到了虞倩倩, 穆宜华赶到时,周家的嬷嬷正要将她拉回家去。


    穆宜华看见,一个上前拦住, 拍开老嬷嬷的手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还敢对大娘子拉拉扯扯!”


    老嬷嬷被推得猝不及防, 踉跄了几步, 看清来人是穆宜华, 斜眼瞧了她一下,嗤笑道:“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闲着没事儿管天管地的穆家娘子啊。知道您治家严明,但手也不能伸得那么长吧, 都伸到我们南阳侯府来了。难不成穆家的人不够您管的了?”


    穆宜华将虞倩倩拦在身后,脸色铁青, 她定定地看着老嬷嬷,不苟言笑:“嬷嬷真是好口才,不知道还以为是茶馆里说书的呢。且不说南阳侯府的事我该不该管,但您是侯府奴仆, 倩倩是侯府儿媳,正头大娘子,岂是你一个奴婢能摆弄的?再者, 你没看见你们家大娘子生病了吗?你寻见她也不问问身体怎么样, 上来就扯了人脖领子往外走,这就是南阳侯府教出来的规矩和道理?”


    老嬷嬷懒得和穆宜华废话, 上来就要继续抓撑在床上的虞倩倩。


    穆宜华抬起就是一脚, 直踹在她的胸口上, 一下子将她整个人踹得四脚朝天。


    老嬷嬷疼得“哎哟”直叫,边上的丫鬟见状就要冲上前来。穆宜华毫无畏惧地瞪着他们, 甚至身子还往前迎了迎,她冷笑道:“怎么?还想打我?”


    丫鬟们是一时气急才纷纷上前,如今被她这么一说都冷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看向那将将被人扶着站起来的老嬷嬷。


    那老嬷嬷捂着胸口,颤抖着食指指着穆宜华:“你……你这个泼妇!难怪皇后娘娘看不上你,不让你做襄王妃,你倒还在这里摆起谱来了!你……咳咳!”


    她咳嗽疼得皱眉,喘着粗气瞪穆宜华,只见穆宜华不为所动,仍旧如卫碑一般站在虞倩倩身前。


    她无法管束穆宜华,便将目光移向虞倩倩,冷眼看她,恶语相向:“大娘子,您欺骗公婆夫君,独自一人跑来这荒郊野岭,是何居心?故作可怜,让世人知晓我们侯爵府亏待你?还是作这怨妇模样,让侯爷夫人四公子自认愧疚?大娘子,您不会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得偿所愿了吧?谁人喜欢自己妻子天天对着自己哭丧着脸,谁人喜欢自家儿媳不理家务偷偷跑来这地方偷闲?哦对了,也不一定是偷闲,今儿个是没碰着,等日后碰着了没准就是偷汉子呢!谁都知道您要嫁我们四公子前,喜欢的可是左御史啊!左御史如今可还未成亲呢!您记着,您若是回去晚了,日后您肚子里有种了,也别怪我们侯府,啊——”


    老嬷嬷话未说完,被突如其来的茶壶砸了眼,她捂着右眼嗷嗷直叫,摊开手一看,竟是满手的血。她哀嚎:“我的眼睛——”


    穆宜华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领,眼里蹦出的火星子几乎要灼伤那个老嬷嬷。她声若寒霜:“是我砸的,疼吗?想去告状吗?去啊,告诉你们侯爵夫人,告诉周秉天,就是我砸的,叫他们来穆府讨个公道啊!若是还不满意,就告到垂拱殿去,让我们在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到时候你也去吧?嬷嬷这个年纪了,应该什么场面都见过的对吗?区区朝廷对峙,不会怕了吧?”


    “你……你以为我,我不敢吗!”老嬷嬷语不成句,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疼得,说话直哆嗦。


    穆宜华冷笑:“我自是知道嬷嬷也敢的,那我就在穆府恭候您了。到时候最好闹得动静大一点,让整个汴京都知道,知道你们南阳侯府在参知政事离京赴金和谈之事,是怎么样欺负他的儿女,怎么样围堵他的府邸的。嬷嬷,您说好不好?”


    穆宜华在人前素来是礼让三分,恭顺谦虚,温柔端庄的。老嬷嬷在此初见她时,也没把此等不经人事、刻板守矩的大家闺秀放在眼里,不过就是说几句客套话就能把人哄过去,可看见穆宜华再次对她出手时,她便觉得自己错了——这女子,简直就是一把藏锋的刀。平日入鞘收敛,用时锋芒毕露,谁都抵挡不了。


    她仍旧倔强着,笑道:“穆娘子您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但她呢……”她眼神瞥了瞥虞倩倩,“人家父母说了,嫁进了我们侯府,一辈子就都是我们侯府的人。父母都不管,您倒是管得多,没准人家父母根本不领您的情还嫌您多事儿呢。再说了,我们四公子是断不会跟虞娘子和离的,虞娘子也忍受不了被休吧?虞娘子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吗?”


    穆宜华只觉心中怒火已烧到了喉咙,这待大骂,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喑哑却暴怒的“滚”。


    穆宜华震惊回头,只见虞倩倩费力地支撑着身子,发丝凌乱垂落,一双眼睛浑浊血红,发白的嘴唇翕动。她拼命地又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字:“滚!”


    “我叫你滚!滚!你听见了没有!滚!”虞倩倩像是疯了一般,凭空抓着什么东西往周家人身上砸,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穆宜华见状,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安慰:“倩倩……倩倩……没事了,别这样,我在这里,没事了,你别害怕……”


    “滚——我不要看见他们,我不要看见他们——我谁都不要,我谁都不要,阿兆,你让他们走——”虞倩倩紧紧地抓着穆宜华的手臂,眼泪汗水发丝纠缠在一起,糊在她苍白的脸上。


    穆宜华怒目圆瞪,像是又要打过来一般,老嬷嬷立即让人扶起她离开,临走前却又回头说道:“今日不成,我们过几日总还会再来。侯爵夫人交待的事情,我们是一定要做到的。”


    “滚!”这下连穆宜华都忍不住了,一直守在屋外的锦桃春儿也看不下去,拉着她们的衣袖就往院外扯。


    “你们凭什么拉扯我们!”


    “滚!”春儿也不管了,对着人就啐了一口。


    周家的人稀稀拉拉地被打下山去,院子瞬间安静,也静得有些吓人。


    虞倩倩双目失神,顿了半晌,突然身子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穆宜华时常来看她,家中琐事她尽数交给张嬷嬷,连日来奔波只为了虞倩倩。只这一日带着药来到清净观时,老远便听见了屋里的响声。


    鸟鸣中断断续续传来几句话——


    “……你不要闹脾气,我这个做婆婆的都来了,你还图什么?哪家儿媳像你这般?”


    “四郎就是爱玩儿的,左右家里有闲钱,你还不让他出去会友喝酒了?”


    “你就是闷,又闷又犟,当初替四郎求亲的时候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只道你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


    “家里人都等着你呢,你骗着娘家婆家躲到这儿来……所幸你父母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他们的面子如何挂得住?”


    “那穆宜华不是个好的,你都出嫁了她还挑唆着你和婆家断绝关系……”


    “……行了,吵嚷什么,不过多说了她一句。今天你不想走也罢,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既然来了,你这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不过早晚的事。只是如今我们还能好言好语留给你体面,你若再犟,那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了。”


    屋中良久无言,房门忽然被打开,穆宜华拉着春儿连忙躲进草丛的阴影里,眼看着侯爵夫人领着一众奴仆消失在院子的拐角,连忙小跑着走进屋子。


    锦桃强撑着脸色将虞倩倩扶回床榻,虞倩倩整个人无力地趴在床榻上,仿佛被抽干了精气,双目空洞无神,只在瞧见穆宜华的时候转动了一下眼珠。


    穆宜华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让春儿下去煎药服侍她喝完才算完。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虞倩倩一点点恢复神气,可那也就只是一点点。


    她看着穆宜华,气若游丝:“阿兆……你都听见了,是吗?”


    穆宜华垂首敛眸,不敢看她。


    虞倩倩轻笑:“侯爵夫人岂是你能拦得住了……你,你不必自责,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穆宜华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心中又气又心酸,眼泪怎么也流不完:“倩倩……”


    “别这样……”虞倩倩吃力地回握她,“阿兆,别这样……”


    春儿锦桃偷偷抹着泪走出屋子,只留下她们二人。


    “近几日,我总是会梦见还没出嫁时的日子。那时候,多快活啊……我们三个趁着春光尚好,在园子里一同赏花作词,博.彩蹴鞠,读书刺绣……空了,还能去樊楼吃酒、尝新菜。我记得,七夕的时候……我、我与阿南还一同在你家拜月,我记得我那个时候许愿……许愿希望织女娘娘能赐我一段好姻缘……


    “阿南聪慧矫健,游戏总是赢,时常会给我们赢来簪子首饰。我们就随便分着玩儿……你善画善作词,就给我们画小像,还有题字……”虞倩倩神思遨游,目光虚晃,好似眼前重现曾经光景。


    “我还记得……那日我被陆昭瓷为难,你挺身而出,以理服人,把陆昭瓷辩驳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当时就觉得,这娘子好厉害啊,我若是能像她这般厉害就好了……没想到啊,阿兆真是没想到啊……”虞倩倩看着穆宜华眼泪自眼角滑落,“我们竟成了这么好的朋友了。”


    穆宜华看着她,泣不成声。


    “我好怀念我们以前的日子……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我,我怕是再也尝不到这样的滋味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的,我、我会永远记着你们的……”


    穆宜华摇着头,哭着求她:“你别说这种话,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你知道吗,阿南有孩子了,你要好好的,等她的孩子生下来了,我们还要去彭州看她呢,你不想去吗?我们还要做干娘的呢,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孩子……”虞倩倩笑着哭了,“孩子……好啊,阿南都做母亲了……”


    她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天顶落泪,半晌才张嘴,像是呓语又像是恨悔:“若是没有嫁给周秉天,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该做母亲了?若我,若我嫁得是他……是他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穆宜华心脏仿佛被刮去了一层。


    虞倩倩的泪已流干,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好一会儿才发出喑哑的声音:“绿竹猗猗,瞻彼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切如磋……”


    穆宜华念道:“倩倩,别想他了,别想他了……”


    虞倩倩引颈长啸:“恨啊……我恨啊……若是周家晚一步,若是我娘早一步,本不会如此啊……如今我的苦痛,他怕是半分都不曾知晓,也再无机会知晓了……”


    穆宜华伏在她的床边,双眼红肿,唇舌也已经哭得发麻,没有了知觉。


    她还想说什么,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能帮倩倩挡住无力的老奴,能帮倩倩反驳蛮横的陆昭瓷,能帮倩倩找郎中治病,可她能帮她对付她的婆婆,她的父母吗?能替她料理她那荒.淫的丈夫吗?能将她从那深宅中解救出来吗?


    不能。


    答案显而易见。


    不仅不能,可能就在不久的将来,她穆宜华也会成为这深宅后院的一部分。


    今哭他人多无奈,来年哭你知是谁?


    穆宜华从未曾感到有如今这般荒凉无助。


    她头脑昏涨,只听见耳边春儿的喊声越来越响。


    “姑娘!姑娘!小公子摔了!”春儿见穆宜华神思回笼,忙道,“刚刚府里小厮来报,说小公子在芳园里摔了一跤,脑袋都磕破了!”


    穆宜华一个激灵,立马起身,却被虞倩倩的手指勾住了衣袖。


    “阿兆,你要走了吗?”她问道。


    穆宜华为难,她看了一眼虞倩倩,又看了一眼春儿。


    春儿着急:“您……您不去看看吗?”


    穆宜华连忙俯下身,轻声细语地对虞倩倩说道:“倩倩,长青摔了,我得去看看。”


    虞倩倩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几近绝望地哀求:“阿兆,你再陪陪我吧,再陪陪我吧,就一会儿,好吗?就、就一会儿……”


    穆宜华心中钝痛,连呼吸都不顺畅。她艰难地拉下虞倩倩勾住她衣袖的手指握在手里:“我明儿一定来看你。”


    虞倩倩久久地望着她,忽然垂下眼眸,嘴角牵起一丝笑:“好罢好罢,我等你明儿来看我……”


    说罢,她将手上的玉锁片摘下来塞到穆宜华手中,郑重嘱咐道:“这个锁片,你替我给我母亲吧。”


    穆宜华领会了什么:“需要我跟她说什么吗?这事儿你父母还不知道呢,若是他们知道,或许……”


    虞倩倩摇摇头:“你会错意了,什么都不必说,也没有或许……我只是觉得这东西无用罢了。”


    穆宜华将玉锁片揣在怀里:“急的话我今晚就叫人送去。只不过时间会有些晚,等我回到城中怕已是傍晚了。而且虞大人对我……”


    虞倩倩笑着摇头:“不急,你先去忙吧,长青怕是摔得不轻,你过几天送也是一样的。”


    穆宜华收好东西要走,虞倩倩竟是要从床上起身送她。


    穆宜华要拦,却被她推辞。她忍着脚上的疼痛,一步一步将穆宜华送到屋外。


    “外头风大,你快些进屋罢。”穆宜华双手把这门,催促道。


    虞倩倩却没走,只是微微佝偻着身子,望着她。


    她忽然一笑,眼中有点点泪光:“走吧。”


    穆宜华倏地心下轰然。


    “走吧。”她又道。


    穆宜华看着虞倩倩孤独地立在屋内,门缝越来越窄,将她的身形一点点掩盖。


    她最后朝她笑了一下,缓缓地、沉重地合上了木门。


    第 67 章


    穆长青额角磕了一个洞, 往外滋滋冒血。


    穆宜华自责又心痛,亲自抹药包裹。因这几日虞倩倩的事,她不常顾及家中, 穆长青也时常独自一人上学、放学、吃饭, 但却从未同她抱怨过什么。今日若不是磕得厉害, 他怕也是想遮掩一下就过了, 免得姐姐操心这又操心那。


    穆府的人忙到深夜才睡下,穆宜华担心穆长青受了惊吓夜里发烧,便和春儿一道睡在他房的外间候着。


    夏夜静谧,偶有螽斯蝉鸣,萤火虫在池边萦绕, 夜风飔飔溜进窗棂,吹拂着床纱, 树影斜照在纱幔上,影影绰绰。


    穆宜华睡不踏实,总是辗转反侧。春儿起身点了安神香,她才迷迷糊糊闭了眼, 睡梦中好像见着了虞倩倩与宁之南,她们三人在虞府的院子嬉笑打闹,半晌宁之南说夫君要接她回家了。穆宜华好一阵抱怨, 就又与虞倩倩坐着, 等家里人来接。


    虞倩倩给她看手腕上的玉锁片,笑说道:“一个癞头和尚给的, 说要我好好带着就能遇贵人, 还让我父母好好待我, 我们家这样就能化险为夷、逢凶化吉。”


    穆宜华看着那玉锁片愣了愣,忽道:“这东西你不是给我了吗?”


    虞倩倩微惊, 低头再瞧,那锁片却是不见了。


    她惊叫着起身,慌忙乱找:“我的锁片呢!我的锁片呢!”


    她的叫声凄厉尖锐,如同惊雷一般在穆宜华耳边乍响。


    天空猛劈下一道闪电,屋外电闪雷鸣,穆宜华从梦中惊醒,汗流浃背。


    春儿感觉到身侧的动作,转身困倦地问道:“姑娘怎么了?”


    穆宜华灵台一片清明,全然不似刚睡醒,她捂着躁动的心口道:“我心慌……”


    春儿缓缓直起身子,揉着眼睛下床,先去给穆宜华拿了两个玉耳塞,又去里间看了看穆长青,回来道:“公子睡得可熟了,没醒,姑娘安心睡吧。”


    穆宜华将玉耳塞塞进耳朵里,揣着仍旧烦躁的心躺下,睡梦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只觉得眼睛一闭一睁,屋外雷雨已经停歇,天边泛着黛青色的烟雨,日光微现。


    她睁着眼瞧了会儿床顶,也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头昏脑涨,身心俱疲,半天不想起来。


    天色尚早,她想着再睡会儿。


    忽然,早已起床的春儿从外匆匆跑来,神色慌张无措,她连忙挤进床纱,满面不安:“姑娘,奴婢方才出门取药,在前街李家的后院儿角门瞧见了锦桃,浑身都湿透了,就趴在石阶上不省人事。”


    穆宜华听闻此言,心头一凛,连忙起身披衣,披散着头发跑出屋去。


    锦桃被安置在客房,穆宜华见到她时,她才刚刚被姜汤灌醒。她的头发和衣服仍旧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手脚冰冷哆嗦,在见到穆宜华的那一瞬间,直直地扑倒在穆宜华的脚边。


    “锦桃!”


    “穆娘子,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姑娘吧,她真的快不行了,真的快不行了……”锦桃嘶哑地喊道,“您,您快去找郎中!求求您了!”


    原是昨日夜里虞倩倩突发高烧,呓语不止,观中无药材,又地处偏僻无郎中,锦桃只好架着马车回到汴京。昨夜雨极大,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锦桃找了好几条街的大夫终是无果。她不敢回周家也不敢回虞家,走投无路之际,只想到了穆宜华。


    黑夜雨大,她驾着车慌忙驶进了一条小道,不承想是死胡同。这下好了,进,进不去;出,出不来,情急之下,她只能弃车狂奔,凭着记忆摸到穆府后门拼了命敲喊,可终是无人应答。


    昨晚的雷雨太大了,大到掩盖了一切声响。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只知道醒来时被李家下人包围着,问她是谁,从哪儿来,要做什么。


    她这才惊觉这一夜奔波最后竟是扣错了门。


    所幸春儿出门找到了她。


    穆宜华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命人拿过帷帽便叫了春儿与张嬷嬷一同出门,半路捎上替虞倩倩看病的郎中直奔清净观去。


    她心中犹如万人擂鼓,焦灼不安,只望着这马车能快点再快点!


    等到了清净观,几人三步并两步跑上山,清净观的观门还没开。


    穆宜华直接扑上去猛拍:“开门——快开门——”


    道观里的人边骂边打开门栓,刚开了一条缝,穆宜华便挤了进去。她拼了命地往前冲,脚下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直接朝着石子地扑下去。


    “姑娘!”春儿一把拉起她。


    穆宜华什么都顾不得了,扔掉帷帽,提起裙子就向后山跑去。众人被她远远地落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院门近在眼前,穆宜华冲进去推开房门——


    清晨的道观静谧无声,突然一声惊惧惨厉的尖叫破空而出。


    穆宜华煞白着脸,摔倒在地上,右手食指向上指着屋内。


    众人赶到,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皆是惊骇在地——


    虞倩倩自缢了-


    穆宜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记得倩倩的双脚在半空中荡阿荡,道观里的人将人放下来盖上了白布,周家的人来了,虞家的人也来了,哭声喊声叫嚷声不绝于耳。她像个局外人,看着这纷杂的一切。


    周家的人见着她,上来就推搡她,嘴中还骂骂咧咧,说的极为难听。


    穆宜华没有反应,她只看见周家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却全然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春儿与张嬷嬷见状连忙上前将人拉开,张嬷嬷护着身后的穆宜华,春儿则是冲上前与她们讲道理。


    两边的人僵持不下,还是道观的人出面才平息下来。


    周家的奴仆们扯着嗓子喊穆宜华是帮凶,说是因为她挑唆四大娘子才不回家的,不然这病早好了。


    穆宜华不知怎的好像又能听见这话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人的衣襟,恶狠狠道:“都是我,都是我?你们怎么不想想你们自己?是我让她裹脚的?是我让她生病的?她病成这样你们不问缘由,只管每天来叫她走,到底是我害了她,还是你们害了她?!”


    那仆人吓坏了,挣扎着要跑开:“穆宜华疯了!穆宜华疯了!”


    还未等人上来将她们拉开,穆宜华便已然松手,那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惊恐地看着她。


    穆宜华面目表情,眼神冷蔑地看着那人,嗤笑道:“还当真是……狗随主人。”


    周家搬来了棺材,将虞倩倩的尸首运了回去,穆宜华就站在高高的阶上远远地瞧着她。


    侯爵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嗤鼻冷笑转身离去。


    回家后的穆宜华不声不响,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洗漱换衣。众人都不敢问,只得小心侍候。


    穆宜华梳整完毕,坐在妆台前班课愣神,又起身走向院子,却在门槛处停住。


    春儿忧心,走上去正要问询,只见穆宜华身形一扭,直直地栽倒下去。


    穆宜华病倒了,高烧四日不止,夜里时常惊梦叫喊。姑娘公子都得了病受了伤,穆府上下忙得团团转。


    宁夫人听闻,便住到穆府来帮衬。


    穆宜华几日后醒转,忙问道今日事第几日。


    宁夫人回答:“第六日了,你烧了好久。昨日夜里退了,今日你好好歇息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穆宜华连忙抓住宁夫人的衣袖问道:“倩倩的头七有没有过?有没有下葬?”


    “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这下穆宜华说什么都不听,执意要下床去南阳侯府。


    宁夫人拦她:“你去什么?且不说南阳侯府那群人心眼儿小不待见你,你自己什么样你不知道?生那么重的病,还要去灵堂阴气那么重的地方,你还要不要命了?”


    穆宜华哭着摇头:“宁伯母,您就让我去吧……倩倩与我和阿南虽只相识一载,但却如同故人一般亲近,她生前最后最想见的人是我,我却没能见着她,如今她都要下葬了,我又如何能不去呢?”


    宁夫人拗不过她,听闻虞倩倩的事也不禁抹了眼泪:“你这孩子我是知道的,最重情义,但你重情义,那群薄情之人未必会领你的情,你又是何苦?”


    “我骂名加身不是一两日了,早已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只求问心无愧,于人于己不留遗憾罢了。”-


    虞倩倩的遗体在周家祠堂停灵,前来吊唁之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完了。第七日,是时候下葬了。


    虞家的人也一同守着,虞夫人哭得昏天黑地,好似要把一双眼睛哭瞎才算完。


    虞琊黑着一张脸,眉头紧锁,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愤懑。虞家的两个儿子跪在姐姐灵前,没有眼泪,只是挤眉弄眼。


    南阳侯与侯爵夫人立在一旁满脸疲惫,周秉天也颇为困倦。连日来在众人面前扮哭像装伤心,他都快烦死了,今日终于是第七日了,他的苦日子也终于到头了。


    周秉天实在是熬不住,走到祠堂外头的亭子中坐下,撑着头睡觉。


    侯爵夫人不忍看自己儿子受委屈,连忙走出来让他回屋睡觉。周秉天也不推辞,起身就要将身上的麻衣脱下来。


    外头忽然传来的嘈杂声打断他的动作。


    祠堂院内的众人寻声看去,只见穆宜华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神色凄楚苍白,步履虚浮地走进院中。


    侯爵夫人与周秉天皆是吓了一跳。


    小厮不敢赶穆宜华又害怕主家责罚,只好在穆宜华身前跪下:“穆娘子,求您走吧,您来了就行了,祠堂您就别进去了。”


    穆宜华充耳不闻,眼睛盯着前方,直接绕过他。


    周秉天虽然人高马大,但是几次遇见穆宜华都碰了一鼻子灰,何况今日她看上去来者不善,周秉天不禁有些怵她,缩了缩脖子不敢上前。


    侯爵夫人看了穆宜华一眼,几步上前,与她对视:“穆娘子来得有些晚了呀?”


    穆宜华瞥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不晚,只要夫人让开,我就能见着她。”


    侯爵夫人盯着穆宜华,没动:“您是聪明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里不欢迎你。”


    穆宜华笑了笑:“我自是知道你们不欢迎我,可我还是来了,您明白我的意思?”


    侯爵夫人还想说什么,南阳侯却在屋里喊道:“让她进来吧。”


    第 68 章


    满堂惨白, 虞倩倩静静的躺在棺材中,堂中烛火摇曳,风吹挽联。


    穆宜华怎么都想不到, 除了母亲, 她送走的第一个人竟会是自己的朋友, 还是十八岁刚刚成亲不久的朋友。


    灵堂里的人瞧见她来, 大多犹如见了瘟神一般避开,只虞夫人上前寒暄:“穆娘子……”


    穆宜华拉住虞夫人的手,宽慰:“您节哀。”


    虞夫人垂首掩眸,神色厌厌。


    穆宜华病体未愈,看着未合的棺椁心绪翻涌, 气上心头,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侯爵夫人立在后头皱眉, 不悦地催促道:“穆娘子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在这儿久待了,早些回家去吧。”


    穆宜华没有理她,后头的春儿捧上来一盒纸钱, 穆宜华在灵前跪下拘了一捧撒进火盆里,火将纸钱燎尽,烟雾弥漫, 呛得穆宜华眼泪直流。


    可她不管, 又从盒子里取过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 朝着灵柩三拜才算完。


    她的眼睛红通通的, 布满血丝, 起身看着虞倩倩一动不动。侯爵夫人心觉不对,上前催促道:“穆娘子若是好了, 便回去吧。”


    穆宜华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侯爵夫人,她忽然笑道:“您是不是觉得轻松了?”


    侯爵夫人脸色大变:“穆娘子说什么呢?”


    “呵,我说什么,您心里最清楚。”穆宜华斜眼看向立在一边不敢上前的周秉天,“你也是。”


    周秉天心中虽然怕她,然这事周家地界,若是再被她压一头,那周秉天这候府四郎君还当不当了?是以他硬着头皮上前,梗着脖子道:“害得闺密离世,穆娘子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们都知道你心中难受,你……啊!你做什么!”


    周秉天捂着被穆宜华扇了一巴掌的脸连连后退,震惊地看着她:“你这个泼妇!这是我们周家,你想做什么!”


    “来人,穆娘子不清醒,快把她拉开!”南阳侯也没想到穆宜华会来这一出。


    周家奴仆上前要将她押住,春儿立马将她护在身后,虞夫人竟也上前拦在她面前:“亲家莫怪,穆娘子与倩倩生前极为交好,她是受不了倩倩离世的现实才会胡言乱语的,您别怪她。”


    虞夫人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南阳侯神色不霁,却也只好挥手叫人退下。


    虞琊见妻子如此,心中也颇为不悦,拉过她就对穆宜华道:“穆娘子,小女已经离去,小女生前素来当你是好友。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肯放过她吗?”


    “我放过她?”穆宜华好似是听了什么惊天大笑话,哭笑不得,“您觉得是我将她害成这样的?”


    虞琊紧缩眉头:“不管是与不是,我们都不想再追究了,我们只想让倩倩入土为安,还请你……不要在这灵堂上做出说出任何出格的事。”


    心中悲凉,穆宜华已哭不出眼泪,她点头像是终于接受了什么事:“好吧好吧,就随你们吧。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什么叫沆瀣一气了。我今日也没想在这里闹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我朋友最后一眼,我没能救她,我问心有愧。但若要说是我害了她,我一辈子不认!”


    “你——”虞琊气得还要说什么,被虞夫人一把拉住。


    穆宜华走出灵堂,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虞夫人。


    虞夫人仿佛有感应一般,瞧了一眼虞琊,起身同穆宜华一起走到屋外。


    穆宜华从怀中取出那个玉锁片递给虞夫人,她轻叹了口气:“倩倩离世前一天,我去看过她,她把这个给了我,说……说一定要这个玉锁片给您。我还问她急不急,她说不管什么时候送都是一样的……我,我若是早一点……”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虞夫人看着那玉锁片久久不能回神,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碎了意识,只剩下麻木的动作。她颤抖着手摸上那玉锁片,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滚落下,压抑的情感再也绷不住,潮水般将她淹没。


    虞夫人紧握着玉锁片捂在胸口,倒在原地失声痛哭,口中大喊:“倩倩……倩倩啊……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啊……”


    虞琊见状,以为穆宜华又说了什么,一觉跨出门槛将正要扶起虞夫人的穆宜华推开:“穆娘子,我们已经忍你很久了,三番两次……你若是再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我们无情了!”


    穆宜华踉跄几步站住,冷眼看着虞琊,她没说话,只是冷哼一声转身朝府外走去。


    几个侍女同她擦肩而过,风里送来她们几句悄悄话——


    “哎,你听说了没,虞家好像又要送来一个续弦呢。”


    “天呐,这四大娘子尸骨未寒,他们就盘算这事?”


    “哎哟,你还真别说,同为女子,四大娘子我看着都心疼。”


    “嘘……快别说了……”


    穆宜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转身看向灵堂,只见虞琊正低着头同南阳侯商量着什么事。


    她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一到惊雷,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


    穆宜华回到家中,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躺回床上,直到傍晚都没有出房门。


    宁夫人担心她,推门进去看看,只见穆宜华斜倚在床杆子上,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


    宁夫人上前拥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心疼地叹气:“你这孩子心眼也太实了,明知他们说话难听还非得去……”


    穆宜华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他们……他们根本不管倩倩,根本不管倩倩受了什么委屈,他们只顾着自己,只顾着自己!倩倩尸骨未寒,他们竟然不想着倩倩因何而死,只想着……只想着继续抱住南阳侯府这个大树,只想着继续给周秉天送续弦!倩倩是他的亲生女儿啊,是亲生女儿啊……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穆宜华在宁夫人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听得宁夫人也开始抹眼泪:“当真如此?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不管是儿子女儿都是自家的孩子,怎么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女儿呢!”


    “伯母,我如今真的越发的不明白了。这世道总是求女子要温顺,要恭谨,要谦让贤惠,侍候丈夫公婆,可……可汴京城里哪还有比倩倩更加心善温柔的女子呢?为什么,为什么她已经照着世俗的要求做了还会落得这么个结局?为什么?”穆宜华哭,“那些世俗要求我们做的事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们又应不应该听从呢?我与三哥的事也是如此,自恤银一案后,汴京城中对我的诟病谩骂便没有停歇,这本不是我的错,可就是因为我曾身陷囹圄,三哥救我,我便成了最大的罪人。


    “什么妖媚毒妇,蛇蝎妇人,甚至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就好像,就好像我不能犯一丁点儿错,我不能有自我的情感,我不能有自己的欲望,我不能爱人也不能厌人。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必须干干净净地长到十五岁,然后让长辈们帮我挑选夫婿,从一个牢笼跳进另外一个牢笼,我不能反抗,我不能辩驳,我必须接受一切……接受一切他们赐予、束缚甚至是威压……


    “我……我……”穆宜华哭得嗳气,连话都说不完整。


    宁夫人连忙替她倒水来,又帮她顺气,安慰道:“你父亲不会这样的……”


    穆宜华捧着茶盏,眼泪滴落碗中:“我知道父亲不会如此,我如今能够庆幸的,我就只有我有个好父亲了。”


    -


    在虞倩倩下葬的前一晚,锦桃趁着黑夜往穆府送来了东西。


    穆宜华打开一看,竟是那日给虞夫人的玉锁片。


    “这怎么又给我了?”穆宜华不解。


    锦桃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夫人叫我给您送来的,她说……姑娘已经不在了,这东西留在她那儿也无用。您与姑娘素来交好,姑娘也将您当做知己,这东西留给您,定是不会糟蹋了的。”


    穆宜华双手接过,心中酸软,眼泪又不自觉地留下来。


    那日春园阳光正好,虞倩倩伸出手腕给她和阿南细看玉锁片,如今不过一年光景,竟是斯人已逝,香消玉殒。


    穆宜华将玉锁片收在怀中:“我一定妥善保管,你回去同虞夫人回话,叫她放心。”


    锦桃行了礼便要走,穆宜华叫住她:“锦桃,近日……你们府上可好?”


    穆宜华待她们素来都是好的,自家姑娘走了,少了嘘寒问暖的人,今日锦桃也不想在穆宜华面前装了。她嘴巴一瘪,眼泪唰地留下来:“老爷……老爷要找四房的堂小姐给那周秉天做续弦……我们姑娘还没下葬呢,你们就把算盘打起来了……奴婢今日算是看明白了,当初老爷让姑娘嫁过去,根本就不是想让姑娘过好日子,只是想借姻亲攀上南阳侯府这根高枝罢了,替他也替两个小公子铺路!他根本不管我们姑娘的死活,根本不管!”


    真的是这样……


    穆宜华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和侥幸,总想着自家父亲铁定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亲生女儿的,可没想到啊,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人。


    “我们夫人为这事和老爷吵得厉害,老爷骂夫人见识浅薄,夫人气急了,就骂老爷人心凉薄,禽兽心肝。老爷……老爷就……”锦桃掩面,“老爷他打了夫人……”


    穆宜华愣在一处,人已然呆住,久久不能回神。


    锦桃走了,穆宜华站在角门边上目送她离开,深夜幽晦,虞家马车上微弱的烛光渐渐远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虞家再没有消息传来,只是又过了几天,她上街散心时听人说:虞家大娘子在自己女儿下葬的时候疯了,大哭大闹,众人阻拦不及,脚下一个趔趄,失足摔下了山,被人找到时,已经咽气很久了。


    第 69 章


    虞家接二连三的噩耗传来, 纵使是外人穆宜华都有些经受不住。她在家中待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却又听闻了一个消息——周秉天纳了锦桃做妾。


    外人听闻此事,多少都会骂一句锦桃冷心薄情, 大娘子尸骨未寒, 便上赶着去做主君的妾, 一点儿廉耻都顾不得了。


    可穆宜华是知道锦桃心性的人, 她断不可能生了攀高枝的念头,抛了廉耻与旧日主仆情义,认了那些罪魁祸首为主家。她总觉得她想做什么,心中惴惴不安。


    陆秀即将临盆,太子宠幸, 她过得很是舒坦,总觉得旁人似乎也同她一样, 接二连三地在自己的寝宫里宴请京城闺秀,规格远超一个宝林该有的样子。她的帖子一家家递过去,终于递到了穆宜华家中。


    穆宜华近几日因着虞倩倩的事情,神思倦怠, 两日不闻窗外事,这样的帖子也是直接扔到一边,叫人回了不去。


    寻常人家的帖子递过一次拒绝后便不会再请第二次, 可这回的帖子大不一样, 连着三天送来,到最后一日, 竟是宫中内侍来叩门。


    穆宜华这才知道是陆秀送来的帖子, 请她去东宫赏花喝茶。穆宜华将几张帖子仔仔细细地看过, 轻笑一声,将帖子按下:“劳烦中贵人跑一趟, 只是近几日刚去过虞娘子的丧礼,自己身上的病也未好全,怕是要辜负陆宝林的好意了。仲夏美景,陆宝林还是请他人共赏吧。”


    内侍很是为难,但是穆宜华再三拒绝,只好回宫禀告。


    她本以为这样就该消停了,毕竟陆秀是个又傲气的人。可就在穆宜华拒绝的第二天,陆昭瓷竟是上门来了。


    她在穆宜华震惊的眼神中走进屋子,一屁股坐下,一脸阴沉不甘地瞪着穆宜华。


    穆宜华叫春儿看茶,率先开口:“陆三娘子有何贵干?”


    “去东宫。”陆昭瓷斩钉截铁,“我看穆娘子在府中也是挺空的,倒不如去东宫赏赏花。”


    穆宜华算是知道她是给谁来当说客的,笑了一下:“不去。”


    “你……”


    “理由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如今身体不适,去了怕是扫大家的兴,还是让陆宝林一个人慢慢赏吧。”


    陆昭瓷听见这话“噌”地一声站起来,眼眶渐渐红了,瞪着她:“你……你不识抬举!”


    “陆三娘子要是觉得我不识抬举,那我便就认了这个罪名,您大可去陆宝林那里回话,将罪过全部推到我身上。您怕她,我可不怕。”


    “我才不怕她!”陆昭瓷急了,再次否认,“我是她嫡姐,我怕她什么!”


    穆宜华嗤笑:“不怕正好啊,去回了她吧,再告诉她别再让人来烦我。”


    “你……你……”陆昭瓷知道穆宜华硬气,没想到竟硬气到连东宫的面子都不给,一气之下转身就要走。


    穆宜华也不拦她,只自顾自地饮茶。可陆昭瓷走了半路却又停下,内心挣扎了好半晌,突然又转过身来冲到穆宜华面前,喊道:“你必须要跟我走!”


    穆宜华掀起眼帘看她,陆昭瓷真的快哭了。这真是让穆宜华讶异极了——以陆昭瓷的地位在韩国公府说一不二,横行霸道,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竟是被陆秀欺负地低声下气来求她,一推二阻都赶不走。


    “我说了你必须走!”陆昭瓷重复。


    穆宜华看着她,忽然想起城中后宅早有传言,韩国公府六娘子嫁进东宫后荣获专房之宠,是连太子妃都抢不去的风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龙种,不论男女,都是皇家孙辈的头胎,即使这个孩子来得不风光,但终究是龙子,大内都紧乎着,衣食住行皆由太子妃亲自操持,不敢有半点懈怠。


    宫中如此,更别提外头了,百姓的言论且不去说它,就说这韩国公府,早把陆秀当做宝贝一般供起来,好似全然忘了她是怎样入得东宫,只记得她如今的盛宠。


    皇帝昏迷,太子监国,如今的陆秀只是个小小的宝林,可日后呢?待她诞下龙子,封良娣,而后淑妃、贵妃、皇贵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对于每况日下的韩国公府简直是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是以他们将这个曾经被当做阿猫阿狗一般的庶女奉若神明,只要她愿意赏赐一点甘露,他们就趋之若鹜,哪怕是曾经对她弃若敝屣的陆昭瓷,也不得不低头。


    “陆秀逼你一定要请我走?”穆宜华问。


    陆昭瓷不明说,就只是抿着唇,倔强地忍着屈辱的眼泪,却还是禁不住掉下来:“她能逼我什么?我是韩国公府的嫡女,她……”


    “行了。”穆宜华被她翻来覆去的一套说辞弄得不耐烦,“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装什么?”


    陆昭瓷被无情地拆穿,实在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陆秀就是个贱人!她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贱人!”


    “贱人”两个字刺耳,穆宜华不禁皱了皱眉。


    “麻雀飞上枝头,她还真当自己是凤凰了!农妇生的女儿这辈子都是下作腌臜婆,使了那么恶心的手段从别人手上抢东西,她倒还觉得光明正大,她倒还敢明目张胆炫耀!日日把我母亲和我,还有我们姐妹叫进宫去,外人只道是亲人叙话,可你们根本不知道她私底下到底是怎么样的嘴脸!


    “要我母亲端茶送水,要我给她扇扇子脱鞋,要我们姐妹陪她说笑,陪她下棋玩耍,赢了,便阴阳怪气地夸赞;输了,还要阴阳怪气地讽刺。寻常说话,句句不离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农妇小娘!她小娘那是病死的,又不是我们把她害死的,怎么好像搞得我们是凶手一般,日日将我们叫去质问我们。


    “她如今是可以恃宠而骄,撒泼行横了,可我们整个家族的女儿都被她丢光了脸,全被她祸害了!陆秀她就是个贱人!”


    穆宜华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发泄,只觉好笑,讥道:“那你怎么不想想你们曾经是怎么对她的?”


    陆昭瓷没有收敛,讲得越来越起劲,她直指穆宜华的鼻子:“你和陆秀就是一丘之貉!本以为你会是成功的那个,没想到被陆秀后来者居上。你倒是大度,还在这儿帮她说好话。闺中时她就与你来往密切,如今做了宝林还忘不了你,你们可真是情谊深厚啊,倒比我们亲姐妹来得好!


    “不过如此看来,穆娘子的姐妹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宁家二娘子虽是结了良缘,但却是私定终身在前;虞娘子本来是个多么本分的人,就因为结交了你和宁之南,生了不该有的想法,如今落得个香消玉殒;还有那个陆秀……啊!”陆昭瓷被穆宜华一把揪住衣襟,陡然看见她瘆人的目光,吓得不敢说话。


    “斯人已逝,且积口德。”穆宜华冷声道,又松了手,坐回位子。


    虞倩倩去世后,穆宜华似乎在一瞬间看透很多,本还愿意维持的那张体面的面皮,如今是半刻都不愿意再戴了。


    陆昭瓷望着穆宜华,缩着脖子哽咽了一下。


    “你在我这人发疯发够了便回去,我不管你们陆家恩怨如何,但是这宴饮,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第 70 章


    穆宜华怎么都没想到, 最后竟是太子妃亲自来请的她。她也不是摆谱,只是心中当真倦怠,东宫宴饮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她实在是不愿再去。可太子妃登门, 倒好像是她摆架子, 让她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


    太子妃比先前见到时更憔悴了, 两颊凹陷, 双目无神,再华丽的首饰衣裳都难以撑起神采。


    这神态太像生病时的虞倩倩了,穆宜华看了心惊,不由地寒暄了几句。


    太子妃只道无事,是东宫事务繁忙才瘦了许多。


    穆宜华欲言又止, 终究是没有再问出口。


    “穆娘子,近几日精神头不太好?”


    穆宜华勉强地笑了笑:“挚友逝去, 怕是没几人能笑得出来。”


    孙合袖掩下眼眸,轻叹了口气:“遇人不淑,怕是天下女子最悲惨的一件事了……虞娘子脾气太好,但凡硬气些都不至于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穆宜华没说话, 心中又泛起悲凉。她转移话题,开门见山:“太子妃是为了陆宝林的宴饮来找我的吗?”


    孙合袖哭笑不得:“我也知道穆娘子如今心情不佳,这样的宴饮必定是没有心思参加的。然陆宝林在宫中寂寞, 时常会召宫外的姐妹陪伴, 太子殿下也宠她,只要是她想叫进来的人, 都可以进宫。前几日陆三娘子进宫同她说你不去, 太子恰好在场, 太子他……”


    孙合袖没有把话说完,抬眼看了一下穆宜华。


    穆宜华轻笑一声:“如今陆宝林当真是得宠的。”


    “陆宝林柔顺温和, 太子殿下自然喜欢。”孙合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穆宜华沉默许久,忽然说道:“既然太子妃来了,那宜华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帖子我收下了,那日必定准时到。”


    穆宜华本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这场宴饮的人能多一点,等酒过三巡她偷偷溜走都不会有人发现。可来的人却没几个,还都是熟人。


    除了她和韩国公府的女眷们,辛秉逸竟也在其列,陆秀将她安排在自己的旁边,二人正热切地说着话。她眉飞色舞,可辛秉逸之事浅浅笑着,时不时啜茶点头,没怎么接话,眼神倒是一直往穆宜华身上瞟。


    穆宜华与陆昭瓷二人就坐在她的正对面,陆昭瓷显然还生着气,一双圆眼瞪着陆秀,若是真有眼刀这种东西,陆秀怕是已经被剐上百刀千刀了。


    陆秀见着陆昭瓷这样,心中颇为解气也觉得好玩儿,对着她招了招手:“姐姐,你坐过来呀。”


    陆昭瓷冷着脸看向她,咬了咬后槽牙,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侧。


    “啊呀。”陆秀惊呼一下,把茶盏朝陆昭瓷挪了挪,“忘了茶都被我喝完了,本来还想着和姐姐行个酒令碰个杯呢,不好意思了,还烦请姐姐再给我点一杯了。”


    陆昭瓷咬着下唇瞪着她,陆秀眯眼笑着不说话,二人两相对峙,最终还是陆昭瓷败下阵来。


    陆秀笑着同坐在上位的孙合袖夸赞:“娘娘您是不知道,我三姐姐点茶可厉害,茶有余香,白沫经久不散,夫人也常夸奖她呢。不如等会儿让她也给您点一盏吧?”


    孙合袖放下筷箸,勾了勾嘴角:“本宫便不必了,陆三娘子来东宫做客怎好劳烦她呢?你们是姐妹情深,本宫便也不来你们姐妹之间横插一脚了。”


    陆昭瓷冷着脸将点好的茶挪到陆秀面前,沉默地盯着她。


    陆秀看着她莞尔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煞有介事地咂摸咂摸嘴:“姐姐的手艺……生疏了啊,我还记得以前姐姐点茶,我就站在旁边提着水壶候着,什么时候添水,添多少水你都一字一句地吩咐我,半点错都不能出。那时的姐姐当真是勤勉,难不成自妹妹出嫁后,姐姐就没有再练过吗?”


    陆昭瓷面孔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有些发抖。


    韩国公夫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觍颜笑着开口:“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昭瓷就是喜欢有人陪着她,姐妹们聚在一起,多热闹啊,是不是?”


    陆秀摩挲着杯沿,抿唇笑着点头,若有深意:“兄弟姐妹多,确实热闹。”


    韩国公夫人听她语气软下来,心中刚松了口气,却听她又道:“只可惜……我小娘没能再给我添几个弟弟妹妹,若是她还在,国公府应当会更加热闹吧?”


    此言一出,韩国公府所有的女眷都开始滋滋地往外冒冷汗,她们大气不敢喘,握在手中的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生怕弄出一丁点儿的响声引得陆秀注意,下一个就朝着自己问过来。


    整场宴饮,也只有孙穆辛三人还能如同没事人一样吃着喝着,听她们暗潮涌动。


    陆秀也不管无人应答,只看着韩国公夫人笑:“我小娘人微言轻,出身也不好,可我到底是在她的膝下养大的。如今她的女儿我有幸得到太子殿下的赏识,还怀着这龙胎,想必我小娘泉下有知也是开心的。”


    “是是是……”韩国公府众人附和。


    “她虽已仙去,但到底是皇长孙的生身姥姥,若到孩子出生,她仍旧是个位卑言轻的侍妾,只怕……我心也难安,夫人,您说是吗?”


    韩国公夫人听见这话,紧紧地攥着拳头,想出声辩驳却极力地忍住自己的声音,只挤出一个苦笑:“宝林的意思是……”


    陆秀朝她笑得灿烂:“夫人是大善人,想必也不会同一个已故之人计较什么。不若召集族老,将我小娘抬为侧室,写进族谱,将我也写在我母亲名下,日后也好有个寻处,您觉得如何?”


    农夫之女加入国公府,做侍妾已是抬举,如今还要将她抬为侧室。韩国公夫人只觉心中有一团火浓烈地烧着,在喉头呼之欲出,可她只能生生咽下去:“若是宝林觉得好,等过些天,我就去同国公爷商量。”


    陆秀终于满意了,她将目光转到穆宜华身上。如今逢人便笑的陆秀,见着穆宜华却是没什么好脸色,眉毛一挑,眼神直接从她身上掠过,跟身旁的辛秉逸又开始说话。


    “再过不久,襄王殿下就要回来了吧?”陆秀此言一出,辛秉逸神色一动,不着痕迹地看了穆宜华一眼,没说话。


    陆秀全然未觉,只笑道:“看来辛娘子好事将近啊……没准啊,我们马上就要做妯娌了呢。”


    穆宜华听见这话就想笑,太子妃才是襄王妃正儿八经的妯娌,她区区一个宝林算什么?她陆秀想要自己在众人面前难堪,也不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谁的脚。


    果然,孙合袖听见这话脸色一黑,垂眸道:“这等事皆由皇后娘娘定夺,岂是我们能随意揣测的。陆宝林酒没吃,人倒是先醉了。”


    陆秀不以为意:“这不是喜事吗?襄王殿下议和凯旋,佳偶良缘,天家双喜临门呢。”


    此话落地,除了陆秀,席上众人都偷偷地看向穆宜华。


    可穆宜华却好似全然在状况之外,只顾着自己吃喝,也不管他们讲了什么又说到了谁。


    若是以往的她,席面上推杯换盏她是最乐意奉承的,各色权贵她也愿意去结交迎合,可如今的她,面对着眼前贵眷贵女们,只能感到厌烦疲倦。


    她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久久不散,无奈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今儿个菜不错啊。尤其是这道蟹酿橙,我原先在樊楼尝过,已觉得是菜肴佳品,不承想东宫的才是最好吃的。”


    孙合袖长舒一口气,笑回:“这蟹酿橙,宫里的厨娘们琢磨了好久才得出的菜谱,若是穆娘子喜欢,我让人抄一份给你。”


    穆宜华拜谢:“多谢太子妃。”


    她又转头看向席上众人,若无其事地笑:“说了那么多话,诸位口渴吗?我听宫女们说,后厨为我们备了新鲜的果汁,不如现在叫上来尝一尝吧?”


    “好啊好啊好啊……”女眷纷纷赞同。


    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陆秀还想说什么,都被穆宜华巧妙地岔开。她见辛秉逸多喝了几口橙汁,连忙搭话:“辛娘子也喜欢这橙汁?真是好巧,我也觉得好喝呢……”


    辛秉逸浅笑着回穆宜华:“这里头好像加了山楂和黄糖,酸酸甜甜的,很开胃。”


    穆宜华也笑着点头:“回头我定要把东宫的菜谱统统抄走。”


    众人被穆宜华从压抑的气氛中解救出来,酒过三巡便纷纷逃离。穆宜华与辛秉逸辞别太子妃也要走,却被陆秀一把喊住:“宜华,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你陪我去屋里再坐一会儿吧。”


    穆宜华本还有些雀跃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抿着嘴瞧了辛秉逸一样,无奈地跟着陆秀走进她的殿里。


    当殿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陆秀便撕去了她伪装的面皮,露出尖利狰狞地獠牙对着穆宜华。


    她带着她参观了整座宫殿,指着柱上的夜明珠,脚下的步生莲,柜中的绫罗绸缎,妆台上的金银珠翠。她炫耀着前后簇拥的宫女内侍和圆滚滚肚子里的孩子。


    她施舍一般,允许穆宜华抚摸她高贵的肚子。


    “我同你说过的,我即便要做妾,也要做这天下最高贵的妾。我做到了,你看我过得多好,孩子也保住了。穆宜华,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承认你是错的吗?”陆秀盯着穆宜华,妄图从她的脸上找寻到一丁点儿的艳羡与愧疚,“你当初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如今还不是要听从我的号令,即使厌恶我也要陪着我。”


    可穆宜华却不为所动,她神色沉静,转动着眼珠又环视了一遍四周,忽然笑了。


    陆秀一愣,厌恶又紧张地喊道:“你笑什么!”


    “陆秀,你为何在乎我的看法?我是不是觉得你过得好,我是不是觉得我错了,这对你很重要?”穆宜华问道。


    陆秀怔愣。


    “若你这般在乎我的看法,那我也可以说与你听。你过得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你如今真的过得好,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对错?”


    “我……”陆秀支吾,“我自然过得好!你没看见这些东西吗?你没看见东宫里所有人都对我低三下四的吗?连太子妃都要里让我三分。我入宫不过半年,便有专房之宠,先前的刘良娣都比不上我,我怎么可能不快乐?”


    穆宜华撇嘴轻笑:“你真的觉得你过好,是吗?”


    陆秀倔强地昂起头:“好啊,好得很。从前的韩国公府对我动辄打骂,如今我成了主子,谁还敢动我!”


    穆宜华点头:“那我便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陆秀立马上前几步,可她腆这肚子,终究是追不上穆宜华的步伐。


    她大喊:“我过得好!就算……就算你不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就是过得好!比你,比虞倩倩,都过得好!你们一个被人抛弃,一个命丧黄泉,还有脸说我!还有脸说我!”


    穆宜华的脚步忽然顿住,她款款回身,轻蔑地笑了一下,声音淡漠:“陆秀,你知道你妆台上那支玛瑙攒珠簪的上一个主人是谁吗?是那个冲撞了太子妃而后被皇后娘娘赐死的宠妾。现在这个簪子的主人是你,那你觉得它下一个主人,会是谁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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