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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urth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51 章


    左衷忻挡着汹涌的人群将穆宜华扶到僻静处, 两个做傧相的人如今看来倒像是这场婚宴的局外人。


    分明是冬日,方才闹得尽兴,穆宜华额上竟生出细密的小汗, 她抬手擦了擦, 笑着对左衷忻道:“今日可真热闹。”


    左衷忻自她病后便没有见过她, 本还怕她因无妄牢狱之灾会消极沉迷, 不然也不会特地送去那几本书。如今看来,这相府穆娘子心性是真豁达啊。


    左衷忻垂眸问道:“方才抢了多少红包?”


    穆宜华数了数手里的红包:“哎呀,怎么才四个。”


    左衷忻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喜钱尽数给了穆宜华。


    穆宜华惊讶:“这就都给我了?”


    “后头用不着我们花钱了,你们跟着宁娘子去贺宅, 不管是拦门还是起担子都得你们这边出,何不用贺家的钱去填他们贺家人的胃?”


    穆宜华闻言一愣, 只见左衷忻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好似再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之事。她笑道:“新郎倌儿若是知道自己的傧相如此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给你们那么多喜钱。”


    宁之南从里屋走出来,乐队开始奏乐, 鞭炮齐鸣。穆左二人立即走到前堂,与一众宾客们站在一起。


    宁之南盛装出席,发髻高绾, 金冠璀璨, 明星荧荧,犹如天上谪仙落入凡尘, 美若朝霞流云, 不可直视。媒人笑得红光满面, 将宁之南的手交给贺辰光。


    贺辰光似是呆了,身体僵在一处, 只知道眼睛盯着宁之南,其余无感早已神游太虚。


    “新郎倌儿给岳丈岳母敬茶啦!”媒人笑着高喊,言语里带着些许揶揄,“新娘子日日都好看,等娶回家,日日都见得着啦!”


    贺辰光听出言外之意,立即掩眸,红晕却是爬上了耳根。


    宁之南听着这话,执扇之手微微出汗,若非这扇面也是红的,映在她脸上的是红光。她如今的神色怕也是要让媒人调侃好一阵的。


    贺辰光摩挲了一下宁之南的手指,宁之南心头一跳,转头看他。


    二人四目相对,道不尽情意绵绵。


    如画分别端了四盏茶,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双手给宁氏夫妇奉上。


    宁夫人喝了茶,眼眶已有些红,她抬眼看着宁之南,眼前竟浮现出她儿时绕膝的模样。一时之间情难自禁,上手替她拉了拉褶皱的衣袖:“你看你这孩子,衣裳也不好好穿……”


    宁之南本已是强忍着眼泪,可见母亲如此,鼻头一酸,竟是怎么也忍不住了,眼泪从眼眶滑落,张嘴想说什么,喉间却是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肃的情绪也有些翻涌,但无可奈何只能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隐忍着心中的不舍:“大好的日子,有什么好哭的。茶也喝完了,上轿的吉时也要到了,走吧,走吧……”话虽看似绝情,但到了末尾声音渐息,有哽咽之意。


    宁肃深吸一口气,堪堪将眼泪忍住,抬眼向已然长大成人的女儿看去。


    宁之南抿了抿嘴,牵着贺辰光的手转身要走,媒人高唱“新人出门”。宁之南强撑着的心绪再也忍不住,她猛然回头,泪眼婆娑,小声抽泣着喊了一声:“爹,娘……孩儿走了,你、你们多多保重。”


    宁夫人听这话不禁起身,伸出手想去将她拉回来。可缎袍细滑,从手中溜走,宁之南回头,缓缓地走出大门。


    宁夫人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头扑进宁肃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她才十七啊,我们为什么不再让她在身边多留几年啊,她还那么小……她还那么小……”


    宁元庆硬撑着没哭,宁元吉却已经是哭成了一个泪人,满嘴喊姐姐。穆宜华和虞倩倩也立在一边也偷偷抹泪,穆宜华有些憋不住,往后绕道耳房里拿袖子拭泪。


    身后有人递上来一方帕子,穆宜华回头一看,左衷忻立在后头道:“你还要随宁娘子去贺宅呢,还未到分别之时,别太难过了。”


    穆宜华小心接过那方帕巾,轻轻地擦去面上的湿痕,心中不舍难抑,逮着个人就想倾诉:“从前我要寻阿南,只要往宁府跑便好,早了晚了都可以吃在这里住在这里。可如今阿南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夫婿,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又怎能时时去贺宅寻她。且不说开春后她便随贺郎君去往彭州,就算她留在京城,我们终究是不能像曾经一样了。三岁相识,总角之交,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日后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期……”


    左衷忻看着穆宜华神色哀戚,胸中顿感柔软心疼,想伸手安抚她,却在将要触碰到她发丝的那一刻收回。他语调轻浅,声音低沉,宽慰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穆娘子与宁娘子知己知心,天涯若比邻,纵使山高水远,彼此的情义也不会断的。”


    穆宜华犹如抓住一线生机:“当真?”


    左衷忻失笑:“穆娘子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宁娘子没有信心?”


    穆宜华心中一急:“我有!”


    左衷忻笑看着她,没说话。


    穆宜华回味半晌,破涕为笑,拿着帕子捂住脸,好半晌才拿下来:“多谢左郎君。”


    “宜华,宜华——”虞倩倩从外头跑来,边喊边找她。甫一进耳房,便瞧见穆左二人面对面站着,穆宜华眼眶泛红、楚楚可怜,左衷忻低垂眼眸,神色温柔地注视着她。


    虞倩倩微微愣了一愣,旋即进来向左衷忻告了礼:“我们马上要启程去贺宅了。”


    穆宜华调整了一下自己妆容,同左衷忻与虞倩倩一起出门,坐上了宁府为送嫁傧相特备的小马车。


    贺家当真是重视这门亲事的,除了眉州老家的老祖宗没来,其余但凡是三服内都从老家早早地到了京城,只为见这新娘子一面。


    听说是贺辰光父亲亲自交代过,儿媳妇是京城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务必重视。


    贺宅这边不至于像宁府那般闹,只是乱哄哄地拦了下门便将新娘子迎进了门。咒祝撒谷豆,贺家女眷往地上铺毡席,让宁之南从席上过。一小男孩儿捧着镜子倒行,引着二位新人跨过马鞍草垫,这才到了新房。


    贺辰光牵着宁之南坐到新床上,媒人喜气洋洋地高喊:“新人做富贵,鸳鸯蝴蝶配。”


    贺家的女眷们鱼贯而入,一手拿着铜盆,一手将铜盆里的铜钱彩果抛洒在帐中,笑着向二人道喜。


    媒人又上前剪了二人些许头发,用红线缠起来装进香囊之中,递给宁之南,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大娘子一定要收好啊。”


    宁之南将香囊攥在手心,轻轻地“嗯”了一声。


    二人又喝了交杯,一齐将绕着彩带的交杯丢到床下。媒人蹲下一看,惊呼:“一仰一扣,是大吉啊!”


    众人惊喜喝彩,吉利话口口相传。


    “新人礼成!”媒人的笑在脸上都快堆不下了,她朝着宁之南与贺辰光拜礼,“祝官人和大娘子和和美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宁之南笑着应下,想给媒人赏钱,却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银钱都没有,如画此时手上正端着东西,她求助似的看向穆宜华。


    穆宜华一步上前,将手中所有的喜钱都塞给媒人:“新郎倌儿和新娘子的都在这儿了,拿着吧。”


    媒人还是头一回见着那么多钱,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众人散去,一圈儿忙活下来也到了午膳之时。


    宁府与贺宅都摆了宴会,穆宜华与虞倩倩图方便,便在贺宅吃了。下午又跑了趟宁府,向宁氏夫妇禀报了宁之南在贺家的境况。宁夫人听着贺家人重视,心中悬着心也放了下来。


    晚间,穆同知与穆长青在宁府吃了午宴便到贺宅来吃晚宴。


    赵阔也随之而来,说是因宁之南与他们自小的情谊,赵阔送了一份大礼给宁之南撑足了排面。贺辰光就算不敢以亲朋相称,顾着君臣之仪,这次也要将赵阔请来。


    冬日夜幕,新月如钩,天上星汉灿烂,地上华灯璀璨。席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穆宜华吃了几盏酒,看着如画和方嬷嬷在前头忙活,便想着偷溜出去给宁之南带点吃的。


    她使唤穆长青从桌上夹几个糕点,又趁着席上其他人去别处喝酒,迅速将糕点裹在绢帕上。


    “姐姐,你……”


    “嗯?”穆宜华威胁他,“我是去给你阿南姐姐送吃的。她从早到晚都没吃过什么东西,现在肯定饿坏了。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穆长青连忙捂住嘴,不住点头。


    穆宜华同身边的虞倩倩说了声,便溜了出去,七拐八绕,将喧闹的人群抛在脑后。她一个拐角,撞见正往前走得左衷忻。他眼角微红,步履有些虚浮。


    左衷忻愣怔了一会儿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穆宜华,他刻意离开一点儿距离,颔首示意:“穆娘子……”说完才发现,现在声音都是飘忽的。


    穆宜华瞧出端倪,忽然觉得眼前的左衷忻与平日里甚是不同,有些好玩。她道:“左郎君不如去花园的亭子里坐一会儿?若是现在回席,不免又让他们逮住灌酒。”


    左衷忻觉得言之有理,点点头就要走过去。可后园路边烛光微弱,月光又少得可怜,他跨出一步险些踩空,一把抓住柱子醒神。


    穆宜华赶忙上前扶住,无奈失笑:“我扶你过去吧。”


    左衷忻听见了,但是没有立刻做反应。他缓缓抬头,被酒气熏红的颜色好似蔓延到了眼睛里,他望着穆宜华一动不动。


    冬日夜里送来冷风,吹走左衷忻一瞬间的迷失与冲动。他掩下眸子,喉结哽咽一下,良久才淡淡说出一句话:“有劳穆娘子了。”


    穆宜华虚虚扶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牵引着他走下台阶。二人踩过枯黄却柔软的草地,碾过石子路,走进亭子歇息。


    亭子四面透风,穆宜华怕他喝了酒又受凉,将左衷忻安置好后便起身去放四边的竹帘。


    她一转身,身形却陡然顿住。


    赵阔与齐千正站在方才她与左衷忻站过的地方,眸色深沉地看着他们。


    第 52 章


    穆宜华就怔怔地看着赵阔走进亭子。


    左衷忻本是背对着他, 听见声响也回头,一看是赵阔,不由得一愣, 起身行礼:“微臣见过三大王。”


    穆宜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敢有太过亲昵的举动与言语, 也福了福身:“妾身见过三大王。”


    赵阔撩起衣袍坐在石凳上, 瞧了他们二人一眼, 点头示意坐下。


    因此前吵了一架,官家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明,近段时间穆宜华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赵阔。自上次穆府一别,二人已有半月未见。


    赵阔本想着能够借宁之南成婚的机会,好好地看看她, 将这几日没能说上的话好好说几句。可方才他想在席上找她无果,问了春儿才知是往这边走来。一路寻找, 却看见她扶着另外一个男人走进亭子。


    左衷忻。


    赵阔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眯起眼睛看他,右手大拇指缓缓地转动着戴在食指上的玉扳指。


    穆宜华有些坐立难安,她急忙给自己找事情做, 拿起茶壶想给每个人倒杯茶,却发现壶中空空如也,起身就想离开去打水。


    齐千一步上前接过:“小的去, 不劳烦穆娘子来回跑了。”


    “我……”穆宜华还没将“不麻烦”三个字说出口, 齐千便已经溜之大吉。


    穆宜华只好回到二人之间的那个位子。她不敢抬眼看赵阔,可又想着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事, 有什么不敢看他的。


    她抬起头, 瞥了一眼赵阔的神情, 只见他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眼中意味不明。


    穆宜华被看得有些恼火, 微微地瞪了他一眼。


    左衷忻将二人眼神的交接尽收眼底,垂下眼眸,开口道:“三大王也是出来躲酒的吗?”


    赵阔轻轻一笑,看着他道:“哦?左大夫原来是出来躲酒的,这傧相当的不称职啊。我看前头新郎倌儿都被灌得不像样了。”


    穆宜华听他们二人说话,只想将自己隐藏在黑夜里,越深越好,却冷不丁地听见赵阔喊她:“穆娘子呢?也是出来躲酒的吗?”


    穆宜华讪讪一笑:“席上没吃多少酒,我……我去是去给新娘子送糕点的。我怕阿南饿了。”


    后头这半句,穆宜华是看着赵阔说的,好似有意解释给他听。


    赵阔闻言,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不错半分。


    穆宜华又道:“方才在回廊那儿碰见左郎君了,这月光烛光昏暗不明,就扶了一把。”


    赵阔听完敛眸,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穆宜华的手。


    穆宜华一惊,想抽开却不敌他力气大。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左衷忻的反应,只见他侧目看这亭子的某一处,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如今已是冬月,你素来畏寒,要记得添衣。”一句嘱咐,说得是稀松平常。


    可就是太过稀松平常,在皇子与官宦贵女之间难免显得太过逾矩亲昵。纵然他们二人之事汴京上下人人皆知,但恤银一案,二人之间仿佛又被王母玉帝生生划出银河天堑,进退两难。别说说话了,就连信件也不敢再互通,如今竟还当着他人的面牵起手来。


    穆宜华真是觉得他昏了头。


    好在赵阔只是略略一碰,说完话便也松手了。


    他对着穆宜华说道:“阿兆不必如此惊惶,左大夫知你我二人之事,当初恤银一案,他也是倾力相助,是我们的朋友,对他不必太过小心翼翼。说到底,左大夫也是我们俩的恩人啊,若是没有左大夫在狱中帮衬,真不知道程耀那个畜生会把你伤成什么样。”


    穆宜华抿了抿唇,看向左衷忻,只见左衷忻笑得浅淡从容:“三大王言重了,在下不过只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赵阔抚掌大笑:“好一个问心无愧,只恨此间无酒,否则本王定要与左大夫对月痛饮三千觞!”


    “我去拿酒。”穆宜华逮着机会就要遛,被赵阔一把拉住。


    赵阔紧紧地握住她的掌心,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跑什么?你怕我怪你?”


    穆宜华与左衷忻二人皆是猛地抬头,穆宜华欲言又止,只听赵阔笑道:“你们二人皆是重礼守分寸的人,一处花园,一座亭子罢了。”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摩挲着穆宜华的手:“你们的为人,我还信不过吗?”


    穆宜华听他说完,胸腔喘出一口气,似是终于放下心来。


    赵阔毫不避讳地与穆宜华十指相扣,对左衷忻说道:“此前阿兆缠绵病榻,心绪难定,也多谢左大夫送去古籍与玩具,尤其是那本日本译文书,阿兆很是喜欢,我在此谢过了。”


    左衷忻神色平静淡漠,良久才道:“三大王不必客气,穆相于我有知遇之恩,何况穆娘子本就是被冤枉的,我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


    “不瞒左兄,我一直觉得你大有才华,朝奉大夫的位置委实是屈才了。”赵阔神色毅然,他定定地瞧着左衷忻,“御史台,左兄可有兴趣?”


    左衷忻掀起眼帘看向赵阔,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地嗤嗤一笑,顺水推舟、从善如流:“若是有兴趣呢?”


    “好。”赵阔一脸志在必得,“左大夫只要愿意,这御史台的位置,本王必定帮你。”-


    最终穆宜华还是没能给宁之南送成糕点。


    昏礼已成,宾主尽欢,众人散去。


    穆宜华瞧着满桌筵席人去楼空,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荒凉之感。


    赵阔从后走进拥住她,吓得穆宜华肩膀一耸就要跑,被他一把抓回:“是我,跑什么?”


    “有人!”


    “没人。”赵阔信誓旦旦,还兀自贪恋地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地汲取着她身上的香气。


    他的声音闷闷的:“虽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觊觎你的人未免多了些。”


    “又开始说胡话了……”


    “我没有,是你自己未曾注意。你将一腔心事全放在我身上,又怎会知道他人看向你的目光。”


    穆宜华只觉得他在说胡话,像摸小狗一般抚摸着他的后颈笑他:“你真是城墙似的脸皮,这话说出来都不害臊。”


    赵阔没吱声,穆宜华只觉脖间的呼吸变得粗重。赵阔拦腰一把将她拎起,带着她几步挤进假山花丛之间。


    她被抵在山壁上,赵阔双臂横在她两侧,将她圈禁在自己怀里,定定地看着她。


    穆宜华觉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四肢一阵一阵地发麻。赵阔毫无顾忌地凑到近前,却不亲她,只是嗅嗅鼻尖,嗅嗅耳垂。


    穆宜华的脊骨好似被小锤子轻轻锤了一下,整个腰椎无力似是要软到在赵阔的怀里。


    假山外似有侍女走过,穆宜华不敢出声却想要推开赵阔。


    赵阔一手擒住她,猛然在她的唇间烙下一个吻。


    “你——”


    又是一个吻。


    “外面——”


    赵阔又亲了一口。


    穆宜华偃旗息鼓败下阵来,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她在求饶。


    可赵阔并不打算放过她。今晚她让他吃了这一遭飞醋,定是要从她身上报回来的。


    赵阔轻轻抚上她的脸,又游走到后颈,按着她,要她向自己献上唇舌。


    冬夜无声,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悬在屋檐下,透出微光照进山洞影影绰绰,映在那作交颈鸳鸯的二人脸上身上,犹如鱼水之欢上的惑人光斑。


    赵阔咬着她,不让她逃也不让她躲。


    穆宜华神思混沌,只觉肩头一凉,层层叠叠的衣服被赵阔拉下一角。他低下头,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她圆润的肩头,又时不时用虎牙磋磨着她,激得她倒抽冷气。


    赵阔仿佛爱极了她的脖子,双唇抵在那连同脉搏一起跳动的地方,感受着穆宜华为他紧张痴迷的心跳。


    他好似颇有成就感的,一再将她拥入怀中,发狠似的在她的肩头咬了一个极深的牙印。


    “赵阔……”穆宜华惊得连连推他,却又怕被人发现,只敢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今晚的赵阔简直像个疯狗,这是在贺宅,假山外又人来人往,他们这个样子算是什么?偷情?


    不知过了多久,赵阔好似终于尽兴,将她的衣衫整好,捧着她的脸,将她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叼走,又极致温柔地垂首含住了穆宜华的唇瓣。


    “别恼我……”赵阔细语喃喃,“你就当我吃醉了酒,行吗?”


    穆宜华被欺负地说不出话,一说话就想哭,连声音都是抖的。


    赵阔将她拥进怀里,抵着她的耳畔轻声说道:“就算别人再怎么喜欢你,也不可能得到你,你就是我的,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若是经这一遭,穆宜华还不知他为何如此,那未免也太蠢了些。


    她将身体都倚在赵阔怀里,以给他足够的安心:“我是你的,一直都是。”


    “少年慕艾在所难免,我就当他是眼光好,看上了我喜欢的人。但若是他想再进一步,那就是不自量力。”


    穆宜华靠在他的胸膛上叹气,哄他:“那都是没有的事,分明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赵阔垂眸看她,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句:“阿兆,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比你自己想得还要好上几百倍。”


    穆宜华但笑不语。


    “不过他就算是再有贼心,也没机会了。虞家的人已经在相看他了,过不了多久,媒人或许就会上他家去了。”


    “我好像有听倩倩提起过此事。”


    “安柔和辛家,他可以说是齐大非偶而拒绝,可事不过三,若是虞家他也拒绝了,那他可就真变成自视过高、不知好歹了。他出身贫寒,虞家可是书香门第,配他绰绰有余,他不应该再拒绝了。”


    “媒人要上门了……”穆宜华兀自咀嚼着这句话。


    赵阔看她:“此事也只有一些公侯人家知晓罢了,左衷忻怕是还不知道。不过也快了,不出半月,你就能听到消息了。如今阿南成亲了,那虞娘子也是一眨眼的事。”


    阿南和倩倩都要成亲了。


    穆宜华眼睫一垂,没再说话。


    闺中密友皆是到了成婚的年纪,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抬眼看向赵阔,只见他也正望着自己。


    二人相顾无言。


    云散月现,一缕月辉照在穆宜华身上,洞中半明半暗。


    “姐姐……姐姐……”穆长青叫喊的声音由远及近。


    穆宜华抬头张望,攀着石壁就要出去。


    赵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穆宜华回头,只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嘴唇翕合,想说些什么。


    可是良久,还是没有讲出来。


    穆宜华有些失落,她转出山洞:“我走了。”


    “等我!”赵阔在身后喊道,“请你,等等我。好吗?”


    穆宜华只觉心绪奔涌,心酸苦楚一下子涌上心头,眼泪簌簌而下。


    她回头望向仍旧委身在假山下的赵阔,两行清泪挂在面上,嘴角却渐渐上扬。


    她看着他笑说道:“三哥,只要是你,不论多久,我都可以等。”


    第 53 章


    金人又来要钱了。


    穆宜华听闻此事, 就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免不了一顿吵。


    果不其然,穆同知下朝回府,面色不善, 已进家门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穆宜华摒退下人, 自己端着吃食送了进去, 只见穆同知双手撑着额头,烛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疲惫之下。一瞬间,穆宜华竟觉得父亲老了不少。


    她将点心放下,拿起摊在桌案上的公文细看,越看越生气, 看到最后索性将公文直接撩在桌案上:“欺人太甚!他们简直就是得寸进尺!我们已然将辽国的岁币都给了他们,他们竟然还想要更多?”


    穆同知深吸一口气, 缓缓直起身子,看了一眼穆宜华,掩眸不说话。


    “父亲,今日朝堂上是如何商议的?”穆宜华着急, “官家没有答应吧?”


    穆同知摇头:“还没有,群臣分歧太大,吵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吵出结果, 官家头风又犯了, 便散朝了。但今日……我算是看清这朝中到底有多少软骨头!”


    穆宜华嘴巴张了张想问是谁,但看见穆同知如今疲倦的神情还是收了声, 悄悄地退出屋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叫上春儿与长青上街, 随意找了一处小巷子里的茶馆闲坐听书。


    这地界是最好打听事情的地方了, 人来人往嘴巴也碎,不一会儿便将事情听得八.九不离十。


    只说昨日朝堂上只论了这件事, 一边儿穆同知率先参奏,道出“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之真相,主张再不可对金人一再退让;一边儿童蒯打太极,说伐辽为国多时,军.队并未休整过来,若是此时掀起战火必定吃亏,且战火燎原,遭殃的永远都是百姓,若是能以金钱换得和平,何乐而不为;另一边辛谯沉默不做声,只是在朝堂上详细询问了军政马政,听完面色凝重不再说话。


    三股势力将朝堂局势扭成一个漩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官家没什么好脸色,太子却也不提此事,只是另起一头询问起自己三弟的加冠礼准备得如何,此前因为恤银一案已然推迟一个月,这回定要好好办。


    礼部尚书是个明眼人,见着太子有意改变朝堂僵局,立马接话,说了准备的进程,一来二去,殿上的话头转变,官家见缝插针,便托辞说头疼散朝了。


    如此要紧之事,吵了一早上竟是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是以后几日下朝,穆同知也没有回府,只是托人带回话,直接宿在了政事堂。朝堂为这事吵了小半个月,最后还是决定送金银珠宝过去。圣旨颁布的当日,穆同知与一众主战官员直接头也不回地走出垂拱殿,气得皇帝下朝后在延福宫摔笔砸墨。


    赵阔知道穆宜华听闻此事必定心烦,但如今为着冠礼他每日都宿在宫中,天子眼皮子底下,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就怕自己不经意的一点言行就会给他们穆家招来不必要的灾祸。是以,不管是书信还是话语都不敢让人代传。二人分明皆在汴京,一时之间,竟仿佛回到了从前分居南北时的境况。


    宫中因金人之事愁云惨淡数日,终于在赵阔加冠礼时拨开一点点云,得见微弱曙光。


    只是听说官家好像又同三大王生气争吵了。


    坊间传言,好像是因为选妃之事。


    三大王就是想要穆府的穆娘子,而官家与皇后不同意,本意是直接赐婚他人,三大王扭头便走出了延福宫。官家与皇后无法,只好将此事暂且搁置。


    穆宜华听在耳中,疼在心里。


    为了她,赵阔已不知同自己的父母——当朝天子国母争吵过几回又置气过几回。寻常百姓家的父子都经不起这样折腾,又何况他的父亲是如今九五之尊。


    穆宜华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但心不由己,到了夜里,每每睡梦中都是二人分别的景象,以致于早晨醒来都是泪湿枕巾。


    穆宜华已经许久没有进宫学画了,要是放在往日,翰林院的内侍早早地便来询问她是否身体安康。可如今恤银一事已过去了两月余,大内的人仍旧仿佛她不曾存在过一般,不闻不问。即使天真如穆长青,都觉察出大内对姐姐的意思,心中又气又委屈,却又不想找穆宜华诉苦,免得她心中又添感伤。


    汴京城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却没有任何肃杀之意,雪花犹如漂浮在空中的柳絮,落地无声,不过一夜之间,就好似天地颠倒,不辨天际。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春儿方才起床,梳理一番便轻声走向里间去看穆宜华,却发现穆宜华竟不在床上。


    她心下一惊,连忙去摸被窝,尚有余热,立即推门出去寻找,却在院子的亭中看见了斜倚在柱子上的穆宜华。


    她裹着厚厚的狐裘,脚边放着将要熄灭的炭火,仰头望着天空,满目大雪。


    春儿连忙从屋里又拿出点炭火添置,给穆宜华塞了个手炉,在她身边坐下。


    穆宜华的脸未施粉黛,在冬夜的清晨显得有些苍白疲惫,良久,她沉沉说道:“皇后连着五日召了辛秉逸进宫伴驾。”


    春儿看着穆宜华这副模样,心中不忍,强压抑着酸楚:“辛娘子与寻常闺秀不同,是贵妃娘娘的侄女,进宫自然是家常便饭。大姑娘您莫要多想了。”


    穆宜华引眼中似是有泪,她失笑:“好,不去想他们了。”


    这厢辛秉逸之事穆宜华方才开导完自己,那厢虞府竟是把虞倩倩给禁足了-


    原来是那周秉天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听闻虞倩倩要与左衷忻结亲,连忙去求了自家母亲,说是非虞倩倩不娶,必定要母亲去将她求来。


    侯爵夫人早就被自家儿子后院的莺莺燕燕闹得头疼脑涨,正愁他没有心思成亲,没有个正头大娘子来治理这后院。如今他终于开了窍,侯爵夫人无有不应,连忙叫人备下定礼,写了草帖子与婚书一并送到虞府。


    虞夫人正在屋中听媒人介绍左衷忻呢,就听门房喊南阳侯府的人来了。


    虞夫人赶紧出门去请,只见一个端庄得体的老嬷嬷笑着朝她福了福身子。


    虞夫人送走媒婆,好茶奉上。那老嬷嬷才笑着开口:“虞夫人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这一家花开百蝶来,可真是抢手。”


    虞夫人愣了愣,心中对其来意还有些举棋不定,出声试探:“嬷嬷此言何意?”


    老嬷嬷抻了抻膝上的衣袍,斜眼笑睨着她:“没什么,就是领了我们夫人的命,到京城各家走动走动,看看孩子们。虞大姑娘呢?”


    虞夫人赔笑:“去穆府看小姐妹了,估计要在那儿吃完晚饭才回来呢。”


    老嬷嬷眼睛滴溜溜一转:“哎哟,是那位穆娘子啊……”她将“那”字说得极重,似有所指,“那位娘子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表面上看着和善,这心里啊,主意心机多着呢。”


    虞夫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嬷嬷何出此言……”


    老嬷嬷掩唇笑道:“她与三大王之事,这汴京城里的官宦人家谁人不知呀?闹得这般沸沸扬扬,不知廉耻体统,还让三大王与官家生了罅隙,谁家儿媳敢找这样的?也不怪老奴多嘴,虞娘子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而今已是摽梅之年,万不可再与这样的人待在一处了,切忌误了好姻缘啊。”


    虞夫人抬眼看向老嬷嬷,若是现在还听不出她话中深意,那可真是枉费她做这么多年大娘子了。


    可侯府虽好,然一入侯门深似海,这样的人家家中姬妾众多争风吃醋不说,人情更是复杂。虞倩倩心善柔弱,虞夫人只望她嫁于体己知心人,不求飞黄腾达亦或是获封诰命,只要安稳和顺地度过此生便已足够。


    是以虞夫人没有急着答应,只是说了些场面话便将人送出了府门。


    当晚,虞琊宿在妾室房中,被虞夫人喊了过去。


    虞夫人将事情前后通通告知,只是隐去了老嬷嬷编排穆宜华的言辞,又道:“南阳侯府的人没把话说破,妾身也留了余地,但妾身还是觉得左御史好些,官人以为呢?”


    虞琊沉思片刻,点点头:“侯府虽好,但那周秉天不过是嫡四子,上头还有嫡亲大哥,虽说南阳侯府世子身体不好,但这爵位承袭目前尚轮不着他。加之我听闻这孩子府中姬妾甚多,倩倩性子软,定是管不住后宅的。到时候若是出事,难免惹得南阳侯夫妇不快,又容易遭夫君厌弃,确实不妥。你今日是如何对南阳侯府的人说的?”


    “妾身只说这事还没定数呢,暂且先缓缓,左右倩倩也才十八,在家中再养一年也是可以的。”


    虞琊也不知是否同意了虞夫人的做法,只是沉吟半晌,颇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你若是再将孩子教得好些,也不至于这样好的姻缘找上门来会没有底气。儿子养不好,女儿也养不好。倩倩这样柔弱可欺的性子,连韩国公府那毫无心机的陆昭瓷都对付不了,你让她去管周四郎后宅?怎么可能?”


    虞夫人听着自己官人的教训,低头闷声不言。


    虞琊见着她这个样子就心烦,有些不耐地问道:“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走了。”


    虞夫人嗫嚅了一下嘴唇,挤出一个笑容:“没有了。”


    虞琊还看着她仿佛再等她说下半句,却半晌没听见后续,无奈地摇头叹气,甩袖而走。


    此事过后,南阳侯府有多时没再来。虞倩倩心中惶惶不安,连着几次问母亲的意思。


    虞夫人安慰她;“勋贵人家表面看着风光,实则日子都不好过,母亲也不愿你嫁去那样的人家。左右南阳侯府的人也没再来,你父亲也没说定,此事你不必心忧。等这阵风头过了,母亲便找人去左御史那儿问问。”


    虞倩倩看着虞夫人,实在是认不出眼泪,倚在母亲的肩膀上,抿着嘴撒娇:“谢谢阿娘……”


    虞夫人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气道;“不管你父亲如何,你要记得,阿娘啊,永远都是向着你的。”


    第 54 章


    虞倩倩怎么都想不到, 前脚她刚同穆宜华像说笑话一般说了南阳侯府前来试探的事,后脚他们便派人送来了定礼。寻常官宦人家的定礼左右也不过是些珠宝首饰,后头的聘礼与彩礼才会慢慢往上加金银彩头。可南阳侯府好似要刻意彰显什么, 除却珠宝首饰, 还送来了南海珍珠十斛, 丝绢二十匹, 金锭二十枚,大摇大摆地扛到了虞府门口。


    沿街百姓最喜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虞府的大门就为了看一眼这侯府定礼的奢华程度。


    虞倩倩被吓得不敢出门,只一个人呆坐在妆台前,握着玉梳不住地发抖。


    虞氏夫妇到前堂迎客, 只见今日侯府的老嬷嬷还带了个紫衣的媒婆。


    媒婆春风满面,看见虞夫人便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 开口分成:“哎哟,虞夫人可当真是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想必虞家娘子定也是极好的!”


    虞夫人听这话觉着别扭,从媒婆手中抽出手, 讪笑道:“这位妈妈如何称呼啊?”


    周家嬷嬷也不客气,早已自顾自地做到了右侧首座,她拂拂袖子笑道:“这位是京中顶有名陈媒婆陈妈妈。陈妈妈就是个月老化身, 这京城中家里有适龄孩子的就没人不知道她。她牵的红线, 画的鸳鸯谱那只能用四个字还形容——天造地设。”


    陈妈妈听周家嬷嬷夸她,又笑着回她:“哎哟, 您这话说得可臊死我了, 哪有说的那么好啊。都是主顾们抬举咱, 咱也不敢认呐!”


    这两位客人一唱一和,演得倒是比勾栏瓦肆里的戏子还精彩。


    虞夫人心中有些慌乱, 本以为周家不过是多过几家看看,怎么没过几天就看上他们家了呢?何况寻常礼数都是得先过了草帖子,两家人一起吃个饭相看相看,觉得满意才下定礼。如今直接抬着这丰厚的金银珠宝到了他们家里,连媒婆都叫上了。若是再拒绝,那京城中风言风语,会传成什么样子?若是不拒绝,一入侯门深似海,倩倩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虞夫人想不出万全之策,坐立难安。


    虞琊却是开口了。他面上没太多神色,可一张口,言语间竟是轻松:“二人此次前来……是要说亲?”


    陈妈妈一甩帕子又笑了:“哎哟,虞大人您可真会说笑。谁家说亲这么大排场啊,我们周四郎啊是铁了心了要你们家大姑娘呢!”


    “可是倩倩说她与周四郎并不相熟……”虞夫人硬着头皮讲出来。


    陈妈妈摇头摆手:“虞夫人啊,我们四郎君在琼林宴的时候就见过虞娘子了,您不知道吗?”


    那么早?


    虞夫人脸色霎时有些白了。


    陈妈妈又道:“此前虞娘子去大相国寺上香,也遇见我们周四郎君了。说来缘分也是奇怪,四郎君虽爱姝色,但却没对女人上过什么心,唯独对虞娘子念念不忘,茶不思饭不想的。但也觉着自家后宅家眷过多,有些对不住虞娘子便一直没来说。


    “前几日宁家二娘子大婚,我们四郎君看了啊就实在是坐不住了,说自己也该到了娶正房大娘子的年纪了,思来想去,还是喜欢虞娘子这样温顺乖巧的人,便求了侯爵夫人来说亲,还说一定要快,一定要是虞娘子,别的人一概不要!”


    此话说完,虞夫人只觉周身寒彻,如坠冰窟。她扭头看向丈夫,只见丈夫捋着胡须,似在沉思,半晌有些佯作为难地开口:“不是我们故作姿态,侯府的诚意我们看见了。只是我家中只倩倩一个女儿,她性情你们也都知晓,在京城之中怕是也难再找出第二个比她要好的人了。不瞒二位,令公子家中姬妾颇多,我们也是有所耳闻,这倩倩怕是……”


    “虞大人爱女心切,我们都省得的。您放心,我们来时侯爵夫人也说了,只要虞娘子肯点头,除了四郎君从小跟在身边的两个通房留着,其余的皆由夫人出面遣散,您不必忧心。”


    虞琊听见这话,觑了他们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虞夫人。


    虞夫人紧攥着扶手,深吸一口气回道:“多谢侯爵夫妇抬爱,侯府的诚意我们也瞧见了,只是儿女婚事虽由父母,但我们还需要问一问倩倩的意思。您看如何?”


    陈妈妈与周家嬷嬷面面相觑,周家嬷嬷扯了扯嘴角,笑着起身,斜眼看他们:“也行啊,但这定礼搬来搬去也是累,便就在这里放着了吧。陈妈妈,我们先走吧。”


    众人离去,虞琊的脸有些不耐与阴沉,他瞥了眼虞夫人,无奈叹了鼻息,甩袖离去-


    虞倩倩已经在穆府哭了一上午了。


    穆宜华看着她肿如桃核的眼睛,心中心疼。可奈何这是虞家的家务事,他们两家也只是两个女儿们走动密切,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


    “宜华,我想不明白那个周秉天为何要如此待我。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次次都闹得不愉快,但他们家话里话外都好似我与他已经私相授受了一般。可我没有,宜华,我真的没有……”


    穆宜华连忙安抚住她:“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的。”


    “这个周秉天为人轻薄,家中姬妾甚多,整日眠花宿柳,若是我真的嫁过去了,我该怎么办?”


    穆宜华也觉得这门亲事荒唐,开口问道:“你可有同你父母说过自己的意愿?”


    虞倩倩默然噤声,摇了摇头。


    “你一定要同他们说!”穆宜华紧紧攥住虞倩倩的手,“儿女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不可能不心疼你,你一定要告诉他们周秉天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虞倩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怕……”


    穆宜华诧异:“这有何可怕?”


    虞倩倩眼中泪光莹莹:“我……我……”


    她似是有难言之隐,穆宜华看出便也不再追问,只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诉她:“倩倩,有的时候,人一定要为自己争点儿东西,你明白吗?”


    虞倩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同父母讲的,她只记得父亲神色凝重似是不悦,而母亲这是一脸担忧。


    她向他们陈述她的痛苦与无措,祈盼世上最亲的人能够给予她哪怕一丝丝的偏袒与护佑。可他们却回以沉默。


    主屋灯火通明,偏院的人也没有歇下。


    侧室房玉袅只穿着一身中衣在房中等待着女使来报消息。


    一小丫鬟轻声疾走从主屋回来,走到她身边附耳说道:“姨娘,大姑娘正和主君夫人哭诉呢,说是不想嫁。”


    房玉袅脸色一沉:“那么好的亲事她不想嫁?那可是候府,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她不想?她不会真想嫁那个左衷忻吧?”


    房玉袅不敢相信,又细细思忖了一会儿,冷笑:“我看她也不是想嫁左衷忻,就是和那穆宜华待在一起久了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妄图攀上更高的枝儿!也不想想,好事哪是天天能落到头上的。”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道:“主君今儿宿在哪里?”


    话音刚落,院里的嬷嬷便进来通报主君过来了。房玉袅连忙收起神色,起身走到门口迎接虞琊。


    她一边替他宽衣,一边柔声问询:“大姑娘怎么了?我听主屋的动静不小。”


    虞琊没说话,脱完衣服直接坐到了床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房玉袅望了一眼虞琊的神色,上前坐上床,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虞琊躺下。


    她一边给他按揉太阳穴一边又说:“大姑娘年龄大了,这样的孩子都有自己的主意,夫君就别跟孩子置气了。”


    虞琊冷哼一声:“她要什么主意?一个女孩子家家要什么主意?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平日里真是太惯着她了,她才会一直往外跑,回到家还会跟父母顶嘴。”


    房玉袅见他如此,便起身点上安神香又回到床上给虞琊按摩:“大姑娘出去又不是会情郎,只是去见见朋友罢了。找到与自己志趣相投的闺密不容易,夫君就别拘着大姑娘啦。”


    虞琊沉默半晌,好似在想什么东西,他忽然出声:“倩倩近一年是不是老往宁家与穆家跑?”


    “毕竟是穆娘子替她解得围嘛。”


    “这孩子心性太过简单,别人给点小恩小惠就对人掏心挖肺。这一年我当真觉得倩倩变了很多,今晚她竟敢直接找我们挑明心意,若是放在以前必定是忍声不吭,就像那次被陆昭瓷欺负了一样,我们不问她就不说。我本以为心性变得开朗是件好事,如今看来,未必。”


    房玉袅听这话,缓缓凑上前试探:“按理说,以大姑娘以往的性子,若是家中给她安排婚事她必定是会答应的,为何如今却执意不从,是不是谁跟她说了什么?”


    虞琊忽然睁开眼睛,转头看了她一眼。


    房玉袅又道:“妾身本也想着,这桩婚事若能成,于我们家族那是大有裨益。虽说周四郎君暂且继承不了爵位,但侯爵府是富贵滔天的勋贵人家,即使日后分了家,那也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只要大姑娘深得周四郎的心,日后不管是夫君您在官场上还是二郎三郎科考,若是遇到难处,不过就是候府说句话的事儿。


    “如此一来,我们在朝廷中不就比他人多了几分筹码吗?要不说女儿就得高嫁,女子不能读书做官光耀门楣,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嫁个好人家,为自家兄弟谋一份好前程吗?我本以为大姑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也以为她会答应……不过大姑娘毕竟是夫人所出,妾身也不好再多言语了。”


    一提到两个儿子,虞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左衷忻在恤银一案中搏了很大的面子,三大王也因此将他调任至御史台,如此一看也是个前途无量的才俊。虽说此前他多番得罪贵人,但贵人却也没有因此降罪于他,可见众人爱才惜才之心。是以他觉得,即使是新科进士根基浅,出身也不好,但他仍旧是愿意结这个亲家的。


    可方才听房玉袅如此以分析,他反倒觉得左衷忻略逊一筹。新科进士即使再有才学再有前途,一人一辈子挣下的怕是怎么也敌不过周秉天轻轻松松分家就能得来的。


    更何况那左衷忻还是一个孤儿。


    虞琊只觉自己先前大意,差点点头误了家族大事。


    虞琊看了看房玉袅,将她揽进怀里,宽慰道:“还得是你,想得如此周全。”


    第 55 章


    “我不嫁!”虞倩倩将自己关在房中, 对着屋外的父母大吼。


    虞琊气急,叉着腰朝屋里的她大喊道:“周家给你的三礼远超京中其他闺秀,娶回去也是让你做正头娘子, 侯爵夫人也承诺除了两个通房外不会有其余的妾室,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可是候府!这样你还不想嫁, 那你想嫁给谁?皇子啊?”


    虞倩倩被虞琊吓得不轻, 她浑身发抖,紧咬着下唇,背抵着门板抽泣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为什么阿南能嫁给真正心悦之人,而我这么想就是错!”


    虞琊听见这话火气直上头,他招了招身边的小厮示意去取木棍, 又对着虞倩倩喊:“你一个在室女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宁家是武将本来就没有规矩,父母不成体统骄纵孩子你竟然还当做榜样学了起来。


    “我本觉得你多结交几个闺中密友是无伤大雅之事, 可我如今却是发现我错了。宁之南出身将门不知礼数也就算了,那个穆宜华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还将她当做是贤良淑德的相府贵女?


    “四年前她就妄图魅惑君上,如今还是死不知悔改,把三大王迷得晕头转向, 硬要掺和恤银一案,在宫中足足软禁了一个月,冠礼也推迟了一月才办, 官家父子至今关系不睦, 你要知道在此之前三大王那可是官家与皇后娘娘的眼珠子!这样的女子,你竟然还将她们的话奉为圭臬, 将她们当做榜样, 同她们来往?


    “虞倩倩我看你真是反了!不知这家中是谁做主!你身为女子在家又该听谁的!三从四德忘得一干二净, 恬不知耻,竟妄图自己左右婚姻大事!你给我听着, 这南阳侯府定礼以下,婚书已过,等到了吉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到时你若是还敢胡来,干出什么天下大不韪之事,我要么不认你这个女儿,要么就叫人把你捆上南阳侯府的轿子,等进了侯府大门,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


    小厮们拿来几根粗长的木棍,虞琊已是怒火中烧,他瞪了一眼房门。小厮有些为难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虞夫人,虞夫人紧攥着帕子,眼中蓄满眼泪,她紧抿着唇想上前制止,却被虞琊破口大骂:“你们也敢违逆!”


    虞夫人吓得缩了缩肩膀,小厮噤声,几人一字排开,拿着木棍屏息奋力朝屋门撞去。虞倩倩猝不及防地被撞倒在地板上,木门应声倒地直接砸在了她的背上。


    “倩倩!”虞夫人连忙将她扶起,“你有没有哪里伤到?给阿娘看看……”


    虞倩倩抬手就将虞夫人的手拂开,她额上的鲜血一路流到下巴,泪眼婆娑地仰视着父母:“你们当真就不管我了,是吗?宜华同我说,父母都是爱子女的,我多想相信啊,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我心中所念所想,只求你们真的能够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终究是我错了……是我想的太多……”


    虞琊瞧见虞倩倩这样,心下蓦地一疼,却仍旧不愿放下自己的身段,固执道:“父母就是因为爱你,为你着想才会想让你嫁进南阳候府。那个左衷忻是好,但他出身微寒,又得罪众多贵人,前途不明。反观那个周四郎君,对,他如今尚不能继承爵位,但并不代表日后不能啊。南阳候府是三世勋贵,家世家底丰厚,这怎是一个寒门士子能够比的?你嫁进这样的人家才是享福!”


    “享什么福!”虞倩倩含泪质问,“婆婆强势爱子,夫君□□无度,妾室虎狼环伺,这叫什么享福!我宁愿嫁于市井街头屠夫商贾,我也不要被困在候府里一辈子!”


    啪!


    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甩在了虞倩倩的脸上,虞琊只觉手震得发麻。


    虞夫人连忙扑上去护在女儿身上,哭喊道:“官人!你这是做什么!”


    虞琊也愣住了,虞倩倩长这么大素来听话,他从未对她动怒打骂,她一直很省心的。


    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把这个家变了个样?


    “从今日起,你不得出院门半步,直到与南阳候府完婚!你也别再想着给你那些狐朋狗友写信递纸,就此断了,免得日后引火上身,祸及娘家夫家!”话罢,虞琊瞪了一眼母女二人,甩袖离去。


    -


    主屋的嬷嬷说,主君与夫人又吵架了,夫人一个人钻在被窝里一直哭到黎明。天蒙蒙亮时,来了大姑娘院儿里一趟,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便走了。


    虞倩倩听闻,只觉心中绞痛。


    “夫人是劝过主君的,但奈何……主君被那姓房的贱人撺掇,硬要大姑娘嫁到南阳候府去!夫人吵也不得,闹也不得,主君真的是……铁了心了……”


    虞倩倩双目空洞地侧躺在床上,发丝散落凌乱,虚空地望着窗纸上朦朦胧胧的阳光。


    “这么些年……夫人真的是受够了那贱人的气了!”嬷嬷坐在床边擦眼泪,“大姑娘,夫人是疼您的,夫人真的是很疼您。可主君就是偏心两个小公子,这又有什么办法?为着这两个小畜生,夫人真不知遭了多少罪!”


    她见虞倩倩没有反应,缓缓上前握住她的手晃了晃:“大姑娘,不是老奴多嘴,夫人含辛茹苦将您抚养长大,您也要多为夫人着想啊!”


    虞倩倩转动眼珠:“母亲……”


    “是啊,若是大姑娘能嫁给周四郎君,南阳候府的面子谁敢不给?夫人是南阳候府的岳母,那姓房的哪还敢再给夫人使绊子,再去主君面前扮柔弱装大度?”


    虞倩倩闻言没什么动作,只闭上了眼。


    老嬷嬷看了她一眼便也退出了房门。


    昼夜颠倒,虞倩倩不知道自己这般浑浑噩噩地到底过了多久。


    直到一晚,她听闻主屋又传来熟悉的吵闹声。


    在她的记忆中,侧室房玉袅虽然受宠,但不至于波及改变父母相敬如宾的感情,可因着她的婚事,父母的争吵越来越多,裂痕也越来越大。她在园中游走时,偶尔会听见“夫人过得不如妾”、“夫人生不出儿子连大姑娘都没教好”等话,她没那个精力与本事去管他们,只能按照原路折返。


    这厢他们愁云惨淡,那厢他们阖家融融,虞倩倩由心底而生悲凉无助,屋宅飞甍雕瓦,却四方囚禁,压得她几欲窒息。


    他或许应该听从父亲的话嫁给周秉天,这样家中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可她一旦想到自己要一辈子与周秉天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就会在心中询问为什么?凭什么?


    可却无解,也无人能告诉她缘由。


    或许她嫁给南阳候府是唯一的答案,让家中这一切烦扰结束,让众人满意的答案。


    虞倩倩被关的第十天,她答应了。


    她松口那一刹那,阖府上下也好似松了一口气,仿佛近几日府上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房玉袅远远地听着主屋的动静,听着虞琊终于放松下来再次和颜悦色地与虞倩倩说话,笑了笑,将手中的交子递给身边的老嬷嬷:“真是多亏了您啊。”-


    穆宜华得知虞家与南阳候府婚事时已是他们定亲的第三天,她震惊于倩倩没有写信告诉她,可心中又担忧她如今的境况——她必定是不好过的。


    她给虞倩倩写信有去无回,送去新婚贺礼也是照样退回,再笨的人都知道虞家的意思了。


    他们是存心要让倩倩与自己撇清关系。这更加让穆宜华忧心。


    是以她让春儿等在虞家后门,见着锦桃就逮住细问。春儿回府时整个人又气又恨,坐在穆宜华面前边说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竟有这事儿?”穆宜华难以置信,“他们家中就一个女儿竟这般利用?”


    “锦桃说虞娘子最近非常不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也告诉她大姑娘您天天给她写信,可锦桃说她们一封都没有收到。铁定是被看她们的人拿走了!”


    穆宜华扣着几案的桌角,呆滞半晌,想清楚后苦笑道:“要么就是因为我的囹圄之祸,要么就是因为我与三哥的事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的罪责左右逃不过这两件。”


    “偏听偏信,不辨黑白,虞娘子这样好的姑娘如何会有这样的父母!”春儿愤慨。


    穆宜华没有答话,她茫然地望着一窗雪景,枯枝满园。忽然她好似在喃喃自语:“是不是这样才是世间常态?父母之命,不得不嫁;君主之言,不得不从?”


    穆宜华没有眼泪,可春儿却觉得她哀伤极了,眼中无泪亦无光,口中无爱亦无嗔。


    她又尝试了几次将贺礼送往虞家,等到了第三次,虞家不禁将贺礼退了回来,一起来的还有锦桃与一个神色严肃、趾高气昂的老嬷嬷。


    她就站在堂前,连一盏茶都没有吃,就端着架子,直直地看着穆宜华说道:“穆娘子的好意我们姑娘收到了,可我们两家主君毕竟没什么交集,何况不日我们姑娘也要嫁人了。俗话说,这嫁人呐就好比重新投胎,别说是以前的朋友了,就连娘家都是不能常回的,一切都要以夫家为重。穆娘子这礼,我们心领了,东西就不拿了。锦桃,把喜饼和喜糖给穆娘子。”


    锦桃面上无喜,脸颊又有些肿,眼眶红红的,走到穆宜华面前都不敢抬头:“穆……穆娘子,这是我们姑娘给您的。我们姑娘说,与您相识一场……”


    “好了锦桃,多余的话也就不必讲了,穆娘子一人料理那么大的宅子,可没有你那么清闲,我们就不打扰穆娘子了。老奴告辞了。”说罢,带领着几个奴仆转身走出前堂。


    锦桃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穆宜华,又若有指意的看了一眼喜饼,跟随众人离去。


    是夜,穆宜华拿着喜饼回到房间,将它们一个个掰碎,每一个喜饼里都塞了小小一张用油纸写的信。


    穆宜华将破碎凌乱的信一张张拼凑起来。


    那用墨写成的字,仿若泣血一般——


    宜华,见字如晤。古人鸿雁传信、鱼肠尺素,你我曾日日相伴,未尝想到也有这样一日。与你、阿南相识一场,乃是我此生大幸。金兰作伴不足一载,已然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今我嫁南阳侯府,是为父母,为兄弟,为家族,非为我自己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痛之奈何?畏之奈何?父命不敢违也。


    情为何?爱为何?选择为何?自由为何?难堪回首,难复思量。唯愿你与阿南得偿所愿,逍遥一世,若非此,我必抱憾终身,死不得其所也。


    第 56 章


    不管是虞倩倩的婚事还是看见辛家的轿子从宫中驶出来, 都让穆宜华万分烦躁。


    赵阔时常来信,可她却没有什么心思与力气去回他,只拿着日本译文在芳园里看。半天下来, 只看见横竖撇捺点, 全然不知道文中讲的是何意, 说的是什么话。穆长青在边上写文章, 闷了便拿过那本书东翻翻西瞧瞧。


    忽然,他惊讶地“咦”了一声,从末页的夹层中抽出一张纸。那只有些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岁,但仍旧平整干净, 上头写着三个字。


    穆长青拿着仔细端详:“姐姐,这是你写的吗?”


    穆宜华回神:“什么东西?”


    穆长青递上那张薄薄的宣纸, 上头写着三个行书俊逸的字——左吉郎。


    “这三个字的字迹同你的一模一样,难道不是你写的吗?左吉郎是谁?是左郎君吗?”


    穆宜华两只手指捏着那张纸,只见上头的三个字笔锋顿点竟然与自己真的相差无几,甚至到了连穆宜华都怀疑自己的程度。


    “这儿还有一张。”穆长青又抽出来递给穆宜华, 上头写着:宣和三年,购于明州日本海商处。


    宣和三年,穆宜华十六岁, 随父亲谪居明州的第三年。


    穆长青凑上前问道:“左郎君原名叫左吉郎吗?为什么有点土土的……”


    穆宜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多嘴。”


    穆长青抱着自己的脑袋, 嘟嘟囔囔:“真是奇怪,左郎君怎的会和姐姐的字迹一模一样?”


    穆宜华一把夺过日文书, 将两纸重新塞了回去, 搪塞到:“什么一模一样, 都是行书,自然是相像的, 你自己书不好好读,字不好好写,看什么都一样。”


    穆长青不知自己何错之有,无缘无故被自己姐姐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又气又委屈,“噌”地站起来就说道:“姐姐近几日心情不好,不去找惹你生气的人,反倒拿我来撒气!”


    穆宜华不知穆长青何时生出了反骨,竟敢反驳自己,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穆长青怕了,连忙收拾好东西,转身跑出院子,口中还大喊:“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穆宜华平心静气一会儿,忽觉得近段时间自己确是反常无度,难展笑颜。


    多日前,大内的两位公主已被指了驸马,安柔配了宁元庆,清河配了邓孚舟。


    听宁之南说,安柔帝姬如今已经全然忘了左衷忻,一心只想着嫁给她家哥哥,每日里不是写信叫元庆哥哥亲启,就是本公主喜欢什么什么元庆哥哥记得进宫带给我,颇有恨不得明日就嫁进他们宁家的架势。


    她也说,本以为家里有了两个进士已是到头,没想到大哥竟然还尚了个公主,还颇为恩爱。他们宁家真是撞了大运,儿女亲事竟都如此圆满,如今就还差个元吉。她爹说了,只要元吉再中个进士,他们家就是祖坟冒青烟,必定要回老家铺张隆重地好好修一修祖坟,再去眉州的清净观捐一座三清真人像,以慰老天保佑。


    这姐姐的亲事定了,官家与皇后便想着把妹妹清河的也给定下。邓孚舟是童蒯举荐的人,辛贵妃特意去问了辛谯此人如何。辛谯连连摇头说此人不妥。辛贵妃哭丧着脸去找皇帝道明缘由,皇帝听得脸越来越黑,到最后还训斥她:“你又去找了你哥哥,是不是?你既已为妃便是我后宫中人,如何事事都可找你兄长商量?今日你能为了儿女婚事去找辛谯,那他日你还能为了什么事情去找他?为了赵阙吗?”


    辛贵妃听出话中深意,连忙吓得噤声。


    “我知道你是因为恤银之事,觉得童蒯难辞其咎,而邓孚舟又拜在童蒯门下必定不是什么好人。”皇帝揉了揉眉心,“可是程耀一案,朝中官员前前后后查得那么仔细,他没有半点错处,也没有半点贪污,甚至检举程耀各大罪责。你怎么说他是个恶人呢?”


    皇帝此言,辛贵妃已然没了恳求的机会。


    辛谯还想去找皇帝被辛贵妃拦住,她伏在哥哥的肩头哭泣:“近几年官家时常犯头风,脾气也是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独断,曾经还会听劝,如今竟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得。那个童蒯随侍官家左右,时常奉药献宝,官家早已离不开他。若非他是个阉人,官家怕是要把清河嫁给他!如今官家意已决,怕是谁去说都改变不了,哥哥不要为了我再去惹官家厌烦。官家竟将清河当做拉拢官员的筹码,半点都不顾父女情义……难不成在他眼里,只有那三个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孩子不成?”


    辛谯仍旧想去试试,可这话才起头一半,就被皇帝直言顶了回去。


    辛谯看着面前的皇帝,沉默不语,神情冷冽严肃。


    皇帝也看着他,半晌冷笑道:“还有什么话?”


    辛谯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拱手退出殿外。


    清河还是许给了邓孚舟。穆宜华初听这个消息时,竟觉大宋朝高高在上的公主与一个玩偶无异,被人拨来弄去,半点不由己。


    大内长成的孩子不多,如今尚未婚配的也就只剩下三皇子赵阔与四皇子赵阙了。


    辛秉逸连日被皇后召进宫叙话,且时时挑赵阔在的日子。宫里的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如此一来谁人不知皇后娘娘如今属意的儿媳妇是谁,哪个还记得穆府里有个三大王放在心尖上的穆宜华,他们都笑说:那都是曾经了,这人嘛,都是要看将来的。


    赵阔素来不喜宫人贫嘴烂舌,一日被他撞见几个小宫女攒在一块玩儿诗令,其中一个作诗“凤上枝头木为倚,新娘坐轿桃贺喜”。


    木字谐音穆,新娘即为辛娘,这桃又是穆宜华名的隐喻。但凡读过书写过诗的人都听出来他们在编排什么。


    等到小宫女发现赵阔时,他早已走到了席边。她们吓得跪下连连求饶,涕泗横流。


    赵阔只是俯视着她们,轻蔑冷笑:“如此会作诗,留在宫里倒是屈才了。”


    宫女们哭得说不出话来,赵阔却没有动手只是将她们送给了吴尚宫,陈情前因后果,让吴尚宫秉公执法。


    而后听闻浣衣坊多了几个不会说话哑奴,之后的事,赵阔自是不屑于管教了。


    这事皇后没让传到贵妃耳朵里,只是将赵阔叫来又狠狠地训了一顿。


    自从恤银一事了结,皇家就不曾太平过。朝中有不少官员将天家不睦的缘由归咎在穆宜华身上,说此女误国,不堪为妃。


    朝中各执一词,又是吵嚷不堪的一天。


    穆宜华不想听这些话,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儿即使是关上门足不出户都有人有办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皇帝愈加头疼,如今碰上赵阔的事是一概不想搭理,只要不娶穆宜华其他全权交由皇后。


    皇后见小儿子身上难以下药,转而看向自己另一个儿子。


    又是一年过去,东宫再无子嗣,那便是亡国之音。


    趁着尚未过年,皇后早早地放出消息,说是等过完年开了春便要在郊外办一场马球赛,遍邀京中青年男女同玩同乐,各家可早些准备起来。春日马球赛彩头丰厚,恭迎各位到来。


    这一看,就是要给太子再纳一些嫔御了。


    春日宴会,穆宜华忽想到她刚回京时众星捧月,连请柬都是最早送上门的。不过一年光景,风水轮流转,花落别人家。


    她心中丝丝酸疼,却没什么失落,唯忧她与赵阔的前程,不舍难分,却大雾迷蒙,未知将来。


    太子纳妃之事,穆宜华不得不想起了陆秀。自那时与陆秀阁楼争执,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当日她抚着肚子,朝自己嘶吼说要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妾,如今看来也是遂了她的愿了。


    只是等穆同知下朝来,穆宜华随口问了一句太子纳妃之事,穆同知竟说是早已定了韩国公府的陆昭瓷。皇后娘娘觉得太子妃是个安静性子,但太子又喜欢玩儿,陆娘子没心机,人也活泼,正适合陪着太子。开春的那场马球,就当是给京中的公子娘子们好好玩乐的。


    “陆昭瓷?”穆宜华震惊,不禁惊呼出声。


    穆同知扭头疑问:“怎么了?有何不妥?”


    穆宜华连忙寻了别的话搪塞过去:“哦……无有不妥,只是觉得奇怪。韩国公好歹是国公府,怎的将这嫡女……”


    穆同知叹气:“韩国公府祖上蒙荫才能得享荣华,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何况像他们这般骄奢淫逸,荒淫无度,定是难以长久,怕是气数将尽啊。送女为妃已然是下下之策,家中子弟不肖无才科举不第,只能望着女儿嫁入天家为整个家族吊口气。唉……走不长远的。”


    穆宜华咀嚼这话,又想到陆家姐妹素来不对付,如今皇后竟是定了陆昭瓷,这陆秀必定要生出祸端来了。


    第 57 章


    大年三十, 汴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


    芳园里的花草树木枯败一地,白雪覆盖却也颇有银装素裹、萧瑟白净之感。屋檐下坠了晶莹剔透的冰棱,穆长青调皮叫茴郎抱着摘下来两根, 他一根, 茴郎一根, 一人一根坐着屋前的台阶上咬着吃。


    大过年的, 穆宜华也是不想再勤快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任外头再怎么吵闹也是不愿意睁眼去瞧。


    “姐姐,姐姐,我和茴郎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个雪人呢, 可像你了!”穆长青不怕死地冲进穆宜华的屋子,一双冷手钻进被窝就摇穆宜华的手臂, “姐姐,你再睡下去都要午时了,起床了!左郎君都到府上做客来了!”


    昨晚看话本子看得太晚,许是黎明方才睡下, 穆宜华被弟弟这么一喊脑子还是不太清醒,只在嘴里嘟囔:“管他谁来了,有客人自有父亲, 哪用得着我。”


    “父亲留了左郎君吃午饭呢!你还不起床?”穆长青整个身体都趴在了穆宜华身上, “起床起床!再不起床我就去找爹爹!”


    穆宜华那个迷蒙睡意中找回神思:“左郎君要留下吃饭?”


    “是啊,那你不得一起去陪陪客人?”


    穆宜华清醒了, 一巴掌将穆长青从自己身上呼下去, 又使唤他往盆里添一点炭火便叫了春儿进来更衣。


    今日她穿得暖和, 里三层外三层的夹衣,末了还在外头罩了件黛蓝鹅绒长衫, 下身也是加棉的石榴红罗三裥裙。她今日没有束高髻,只是将头发闲适地绾于两侧,剩下的便用红丝绦系了个马尾垂在背后,颇像端庄娴雅的汉朝仕女。


    梳妆完毕,穆宜华又去置办茶水点心,领着一众奴仆走到书房门口时却又停住了。她侧侧身子,对身后的仆人道:“你们进去吧,记得不要吵到相爷和左大人。”


    书房内,左衷忻正与穆同知对弈。穆同知在棋局上也是难逢对手,如今碰见左衷忻,真是相见恨晚,交手正酣,势要分出个高下才下棋盘。


    丫鬟们鱼贯而入,分别呈上和旨酒、莲花肉饼、天花饼和太平毕罗。


    左衷忻稍稍分神望向屋外,只见穆宜华立在屋外刚要走。二人四目相对,穆宜华稍作愣神,回以微笑,福了福身子便转身离去。


    左衷忻眼神跟着她的身影,只见发丝在冬风中飞扬。


    “哈哈!泰安你输了!”穆同知抚掌大笑,落子庆贺,“你走神了。”


    左衷忻连忙回神失笑:“是晚辈技不如人。”


    穆同知摆手:“不不不,我见过那么多人,你的棋艺是最好的,并非是你技不如人,你就是走神了。怎么?馋我们家的点心了?”


    左衷忻轻笑,拿起一块饼:“是啊,此前穆府家宴浅尝辄止,一直想着这一口呢。”


    “那要不这样吧,年夜饭也在这里吃,如何?”


    左衷忻闻言想要拒绝,却被穆同知抓住了手:“你独自一人待在京城,贺郎君又成了亲。你与其找同僚们在樊楼里喝得昏天黑地,倒不如在这儿吃得饱饱的回家去。明儿一早,再来拜年。”


    左衷忻见推辞不下,只好应了。


    午膳穆宜华准备了石髓羹、软羊与牛肉胡饼,又煎了鱼,煮了酒,临了还叫人去地窖搬了林檎山楂,兑着糖水放一块儿解腻。


    羊肉暖酒下肚,众人脸上都熏得红扑扑的,尤其是穆长青脸红的像个年画娃娃。


    穆宜华拿着两手去敷热脸,眼中被酒熏得有些迷蒙。


    左衷忻只敢看一眼,便不敢再去细瞧。


    一顿饭吃的尽兴,穆同知有些酒醉,叫人搀扶着去主卧躺下。穆宜华也让人辟了间屋子给左衷忻歇息。


    几人这午觉一睡睡到傍晚,厨房早已开始准备起年夜饭。


    穆宜华走出房门时还打着哈欠,春儿赶紧将披风给她披上,又送上暖炉暖着。


    穆宜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叹气道:“也不知道我这身子骨是怎么长的,从小待在汴京竟还那么怕冷。”


    她转出院子想去厨房看一眼年夜饭的进度,却见园子里古亭盖雪,红梅俏丽,左衷忻一袭青衣立在雪中,仰头望着四方白净一点红,恰如青松挺拔独立寒峭,孤绝出尘。


    穆宜华不忍将这幅画面打破,悄声地绕过去了厨房。


    这是他们回京后的第一年年三十,又有客人在府上,穆宜华准备的菜肴极其丰盛——


    先是备了郓王家和肃王家酿得琼腴和兰芷,以白肉、双驼峰子、山核桃与花生佐酒;主菜则是四格烫锅,各有其味,鲜切的鹿驴狗羊牛鸭鹅鸡肉,还有春天里屯的葵菘韭蕨茼苋笋等蔬菜,难得的渤海虾蟹下锅,饭后还有樱桃、葡萄、石榴,酥酪牛乳等去腻。


    一顿酒足饭饱,城里放起了烟花。


    穆长青惊叫着跑出去:“姐姐,我们也放烟花吧!”


    穆宜华叫仆人将备好的烟花抬出来,看着穆长青放。


    萤火琉璃,五彩斑斓,穆长青在五光十色只见穿梭,吓得张嬷嬷连忙将他抓住,就怕火苗燎了他的人。


    “竖子贪玩,泰安还请见谅啊,哈哈哈哈……”穆同知笑看着穆长青嬉笑,目光里都是慈爱。


    左衷忻笑道:“穆小郎君天真浪漫,难能可贵。”


    院子里的烟花放完,穆宜华起身告辞:“爹爹,我去准备给阿娘上香的东西。”


    穆同知眉目一垂,点点头。


    她顺便喊上了穆长青,在他的颈间摸了一把全是汗,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换衣服去,等会儿着凉了。”


    左衷忻目送他们离去,只听见身旁穆同知说道:“我夫人是在阿兆十三岁那年去世的,那时长青不过八岁,仍旧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你定然是知晓的。我太专注于仕途,没能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很多时候阿兆是又当长姐又当母亲,所以长青很依赖她。你别看这府上我最年长,但这里最大的,还是我们阿兆,我们都不敢惹她生气的。”穆同知说到此处,面上是骄傲且欣慰的笑容。


    “我们阿兆是多好一个孩子啊……只可惜摊上我这么个父亲……”穆同知神色一敛,眼睛被酒气熏红,他长叹一声,“这么多年,她也就那一个愿望,心心念念良久,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啊……”


    左衷忻闻言,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他这是再说穆宜华与赵阔之事呢。


    他心中说不出是酸楚多一点还是懊悔多一点,他曾尝试着放下,毕竟她是自己如何也企及不到的高岭之花。可每当又看见她,那颗妄图冰封的心又开始自我解封,只期盼能够再看她一眼,再近她一寸。


    他不得不承认,当看见皇帝对待穆赵二人的态度时,他是有庆幸过的。那是属于人性之中最最底层的劣根性在作祟,午夜梦回,他也曾做过强取豪夺的旖旎梦,是多年的圣贤书让他将这欲.望深埋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听不想不念不可。


    穆同知今日醉酒将此事谈起,又将左衷忻强忍着的思绪拂尘再现。


    “相公不必心忧,”左衷忻劝慰,“穆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为人聪颖持重,若此愿望无法实现,也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穆同知稍稍一愣,扭头看向他,半晌才笑指左衷忻道:“你小子……哈哈哈哈……”


    左衷忻听这笑声有些无措,意图辩解:“晚辈是说……”


    “你小子确实豁达,不管是被夺官还是诽谤,你都能淡然处之,今日这一番话,也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说的不错,我们阿兆吉人天相,定是能过上好日子的。”穆同知笑着拍了拍左衷忻的肩膀,举起酒杯道,“新年除旧岁,来,再饮一杯!”-


    穆宜华将贡品在柳月鸣的牌位前摆放整齐,领着穆长青烧香跪拜。


    “阿娘,今夜是大年三十,女儿祝您新年大吉。”穆宜华跪在蒲团上三叩首。


    穆长青也学着姐姐的样子:“阿娘,我今年换完了最后一颗牙齿,我已经是大人了!姐姐每天都催我读书写字,还给我做好吃的。我们回汴京啦,这里和您当年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姐姐打理得特别好,我们还建了新园子,我时常去那里读书,我觉得我书都读得好了……”


    穆宜华哭笑不得:“人家囊萤映雪、凿壁偷光都能中举,你还非得去园子里才能读进去。”


    穆长青嘿嘿一笑:“阿娘,我觉得我今年又长高了,我觉得我以后会比姐姐还高,比姐姐高出那么……那么多!我一定好好读书,变成一个像三哥一样的男子汉,保护姐姐,辅佐父亲,绝对不会再让姐姐受到任何欺负。阿娘,您在天上也一定要保佑我们呀,我们都会乖乖的。”说完,他起身将香插到香炉里,又鞠躬三次。


    穆宜华敬香,看着母亲的牌位心中不知为何又涌上委屈心酸,许是想起自己在大理寺狱受过的苦,又想着现在满城风言编排她与赵阔的话。


    穆长青忽然伸手替穆宜华擦去眼泪:“姐姐别哭,以后我保护你。”


    穆宜华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瞬间破涕为笑,掐了掐他的脸:“好,多谢弟弟。”


    二人方要走出祠堂,便见穆同知立在屋外笑看着他们,满脸欣慰。


    “行了,你们拜过了便出去吧,让我和你们母亲说会儿话。”


    穆氏姐弟二人听话退出。


    雪夜幽暗,唯祠堂灯火通明。穆同知站在一片明亮之中,抚上了妻子的牌位-


    夜色虽不深,但怕雪越下越大,左衷忻还是起身辞别。


    穆宜华说道:“父亲刚进祠堂,估计还要在留一会儿,左郎君现在就走吗?”


    “已经叨扰多时了,便不再留了。烦请穆娘子告知相公一声,泰安先行一步。”


    穆宜华点头:“那好吧,不过且先等一等。春儿——你去将我房里的十灯琉璃盏拿来。”


    左衷忻要推辞,穆宜华笑着拂开她的手:“左郎君切莫推辞了,不过是一盏灯罢了,有什么值钱的?先前你在狱中那样帮我,还送来那么多东西替我解闷。我都还未谢你,只是一盏灯就拿着吧。”


    这十灯琉璃盏顾名思义便是插着十支蜡烛的琉璃灯,其中有一能够旋转活动的小碗,不管琉璃盏如何倾斜,这碗承着十支蜡烛必不会倒歪,新奇的很。


    春儿将十支蜡烛尽数点上,烛光映着白雪,前路彻亮。


    她将左衷忻送到角门,略有歉意道:“今年是年三十,我早早就放车夫回家吃饭去了,不然还能送你一程。”


    左衷忻笑着摇头:“风雪虽大,但御街上的积雪必定是已经清扫过了。穆娘子不必忧心。”


    “那好吧。”穆宜华笑道,她拱拱手,“祝左郎君新年吉祥,仕途顺遂,身体安康。”


    她其实还想说句别的,但他和虞倩倩这事一黄,她也就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琉璃盏的光芒映在左衷忻的脸上眼里,他看着穆宜华淡淡一笑:“也祝穆娘子新年吉祥,万事顺遂,万事如意。”


    二人辞别,穆宜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喊道:“左郎君——”


    她忽然想起日本译文里同她字迹一模一样的“左吉郎”。


    左衷忻回头,看着她。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问,话到嘴边却是话锋一转:“夜凉风雪大,行路多小心。”


    第 58 章


    正月初一, 穆同知坐镇府中,穆氏姐弟二人去一家家串门,拿了许多红包与吃食。回来时, 便看见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坐在堂中与穆同知聊天说话。


    宁之南如今已然是一副人妇模样, 比之前更加端庄温柔, 眉眼弯弯浸润着幸福。


    宁之南瞧见她来了, 连忙跑出来拉住她:“就等你了。”


    贺辰光笑道:“前头几家走得格外急,舅舅留我们吃饭阿南都没留,说一定要来找你。”


    穆宜华与宁之南二人回到闺房中,还像未出阁的小姑娘般一齐躺倒在榻上。


    宁之南有话跟她讲,可一瞬间却又不知从何讲起。


    “你有什么话便说, 在我面前还扭扭捏捏的。”


    “我……我初五迎完财神便要走了。”宁之南说道,“去彭州, 吏部说了,辰光日后怕是会在各州流转做官,回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穆宜华新年的好心情一下子垮掉一半,她落寞地“哦”了一声, 又问:“除了彭州,还有去哪里?吏部有说吗?有离汴京近的地方吗?”


    宁之南摇头。


    两个小姑娘相顾无言,倒还是穆宜华率先打破沉默:“嗐, 即使你去了外面, 总还是能通书信的不是?记得给我写信。”


    宁之南看着穆宜华,眼中隐隐有泪, 本还想忍, 但看见穆宜华和自己同样不舍的神情后, 再难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本以为我至少还能陪着你过完年, 看我哥哥与帝姬成亲的呢……怎么那么早就要走了呢?嫁人一点儿都不好,亲人朋友都要别离,早知道就晚点嫁人了……”


    穆宜华边抹眼泪边笑:“你说什么傻话呢,贺郎君对你这样好,当然要趁早抓住。”


    “可我舍不得爹爹阿娘大哥和元吉,我也舍不得你……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里,没有离开过汴京。阿兆,我害怕……万一到了彭州诸事不顺怎么办?没有亲人挚友,我又能同谁去诉苦?”


    穆宜华抱着她安慰:“你要相信你自己也要贺郎君啊。再说了,贺郎君是去做官的,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的,哪会有什么诸事不顺?”


    宁之南憋着嘴:“之南之南,爹娘真是给我起了个好名字,这下我真的要去南边了。”


    她抱着穆宜华的胳膊耍无赖:“我走的时候,你一定要来送我,你一定要来!倩倩被她那个狠心的爹关了起来没法出来,但你一定得来!”


    穆宜华再三点头。


    “还有一事,我也要同你讲。”宁之南抹干净眼泪,端正神色,“官家和皇后娘娘的心思,你可明白?”


    穆宜华稍稍一愣,不作声。


    “你逃避也没用,这话我走之前是必须要同你讲的。虽说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但我还是更心疼你。今年三月你就十八了,难不成你要一直等下去?他是皇子,婚姻大事自然由那两个最顶上的人点头才行。襄王如今是还可以执拗,那是因为他方才加冠,但官家和娘娘可不会就这样等下去。你们的情义固然深厚,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自私一点,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士之耽兮尤可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读的书比我多定是比我更清楚明白的。”


    穆宜华没有吭声,宁之南急了,用手肘顶了顶她:“你说句话啊,你不会没有听进去吧?哎哟,姑奶奶啊,你别鬼迷心窍了。凡事考虑考虑自己,好吗?”


    穆宜华还是没说话。


    宁之南打算下一剂猛药:“你知不知道娘娘有意让辛秉逸做襄王妃?太子因着是嫡长子才做了太子,但是这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太子贪图女色骄奢淫逸,四大王赵阙母家又是权柄炽盛的辛家,为防着四大王后来者居上,让襄王娶辛家女才是上上之策。这么些天辛秉逸日日出入大内,你不知道?这天底下又不是就他赵阔一个男人了,你就非得找他!若不是他赵阔横在中间,你知道这整个汴京城有多少男子想要求娶你吗?还有一事,你必是不知道的,我阿娘也说不要告诉你,难免你为难。但我真的忍不了,你知不知道轻车都尉季凭本想求娶你,但差点被赵阔打断腿的事情?”


    “什么?”穆宜华震惊,“三哥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轻车都尉至少是从四品的官员啊。”


    “你也别管是不是真的,这事儿既然能传出来,便必定不是空穴来风。我还问了辰光,那轻车都尉确是又好几日没去上工呢。”宁之南看着穆宜华没什么动静,又道,“他就是想让你耗在他身上!阿兆,你别傻了,想想自己吧!”


    宁之南说这话早已做好了与自己最好的姐妹吵一架的准备,但穆宜华却没有生气。她拉过宁之南的手,眸中含泪:“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可我真的放不下他。阿南,三哥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你扪心自问,若你是我,你忍心弃他于不顾吗?他也那么难,他还在坚持着,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他呢?”


    宁之南听完这话,恨不能将她捆了一并带到彭州去随便找个好人嫁了,总好过在这汴京城里日日受煎熬折磨。她感到头疼,却最终还是化为无奈:“罢了罢了,就由你吧,该是你过的劫还是得你自己过。”


    她看了穆宜华一眼:“我走了,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你要珍重。”


    穆宜华拉着宁之南的手,笑了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知日后相见何期,唯愿你能过得好。”-


    贺辰光临走前还去拜访了一趟左衷忻。


    二人科考相识一见如故,如今山水相别,也是命运难测,一腔不舍难言尽。


    “给你带了些我们眉州的特产,还有我岳丈他们新年拿来的一些吃食,你一个人住着也不能懒怠侍弄,要好好照顾自己。”贺辰光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看着他一个着绯服的五品官“家徒四壁”忍不住念叨起来,“家中没什么仆人也就算了,吃的也没多少。我说左御史,您是做官呢还是修行呢?要不要让我看看你头顶上的九戒啊?”


    左衷忻一本整理笔墨一边嗤笑:“人都说夫妻相夫妻相,你与宁娘子成婚才多久,连说话都这么像了。”


    “别打岔啊,说正事儿呢。你这宅子啊,什么都有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清了,春夏还好,草木繁盛也显得热闹,可这一到了秋冬就不行啦,萧索寂寞,一个人怎么住得下去?你要二十二了,左状元,左御史!”


    “怎么?你打算给我做媒?”


    “我眉州老家确实有一妹妹,但人家才十一岁,跟你差了快一轮了,我说给你什么?”


    “月老不包姻缘干着急?”左衷忻调侃。


    “你就使劲怼我吧,这事儿还不是你自己……嗯?”贺辰光从后院看见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时间不说话。


    左衷忻奇怪,起身看去,只见贺辰光一手提溜着一只大雁走到屋里来,瞪着眼睛质问他:“你买大雁做什么?你要上哪家提亲去?”


    左衷忻神情一愣,连忙接话:“提什么亲?过年用来吃的。”


    “你们明州有过年吃大雁的习俗?这得多难抓啊。”贺辰光当真了。他又往后院望了望,“不对啊……你买了两只大雁呢,你一个人吃得完吗?你不太对劲,你真的不太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贺辰光将大雁绑回后院的柱子上,走到左衷忻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左衷忻垂眸,没看他,半笑道:“没看上别家姑娘。”


    贺辰光大恨:“你啊你,大好的年华,大好的前途,心思全部都留给那个远在明州的娘子。别想了,人家没准都已经嫁人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左衷忻将手中的笔墨纸砚整理好,抬头看向贺辰光,眼里有浅浅笑意:“见到了,还没嫁人。”


    “见着了?在哪儿见着的?她不会在汴京吧?”贺辰光仿佛听见了什么奇闻异事一般。


    左衷忻不理他,只道:“管好你自己。”


    “行啊左衷忻,闷声不响的,什么都不跟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心心念念那个姑娘那么久,不想上门提亲?”


    左衷忻摇摇头:“得再等等,现在……不是好时候。”


    “还等?那你买什么大雁?”


    总不能说是一时鬼迷心窍吧?


    左衷忻笑道:“我都跟你讲了,用来吃的。”


    “你看我像相信的样子吗?不是好时候,不是好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等姑娘真的嫁人了,你去抢亲才是好时候?”


    左衷忻看了贺辰光半晌,冷不丁道:“你知道为何姜太公能活三百岁,而惠子只活了六十吗?”


    贺辰光不明白他为何提这一茬,摇头。


    左衷忻拍了拍贺辰光的肩膀,煞有介事:“那是因为啊……姜太公从来不管鱼的闲事。”


    贺辰光一噎,看着左衷忻似笑非笑得逞的脸,无奈道:“随你随你,状元郎自有分寸,哪用得着我这个二甲的进士来管啊?只是有一句话我必须要告诉你,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你教过我什么,你自己可不能忘了。”


    左衷忻拱手:“贺郎君金玉良言,必不能忘。”


    第 59 章


    赵阔把季凭腿打断这件事乃以讹传讹。茶馆酒肆总喜欢添油加醋吸引客人, 只要是客人爱起哄,他们就编。


    只是这故事还没唱几天,就因为季凭与赵阔的先后脚造访而销声匿迹了。


    打断腿是假, 但季凭想求娶穆宜华是真。其实像季凭这般在恤银一案后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望风之人多, 出头之人少。所有人都不敢触那个人的逆鳞, 却也知道,只要官家娘娘不同意,他总有妥协的一天。


    季凭先是给穆宜华寄了几封信,可那些信连春儿的手中都没送到就被赵阔截胡了。他将信件一封封拆开,皱着眉头都没能看完, 就将信纸尽数丢进了炭盆里,啐骂道:“一个武将, 字都写不好,还学人家写什么酸诗酸词。阿兆十一岁写得都比他好,哪个看得上他?真是不自量力。”


    齐千附和:“那是,又不是谁都像我们王爷似的, 文武双全,无人能敌。”


    “闭嘴。”赵阔正烦着,对齐千这般恭维也不受用, “除了他还有谁?你给我去查查!”


    齐千连忙称是。


    可这事要怎么查呀?难不成整个汴京城未成家的郎君一户户问过去:欸, 你们喜欢穆家娘子吗?想上门提亲吗?你们怕不怕襄王殿下啊?


    这不更加讨骂吗?


    是以,齐千找了间茶馆, 随意一打扮, 扯出个远方亲戚在宫里当差, 编了一出含沙射影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倒被天鹅啄了一口的故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是老江湖,哪个会听不出其中深意, 顿时心领神会,第二天便把故事讲得热热闹闹。


    只是这故事跟齐千说得那也是大相径庭。赵阔知晓后问他,齐千讪笑:“小的哪敢啊,都是那群说书的,为了赚钱连脸面都不要了。”


    赵阔吊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只吩咐了一句:“此事不要闹得大内都知道了,徒增烦忧。你继续找人看着穆宅周围,若是还有人敢打阿兆的主意,我不客气。”


    这个新年过得让赵阔分外想念在北地的日子。那时的冬日,他常常守夜,一瓶烈酒,一堆篝火,一把长枪,在外头一坐就是一夜。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他坐在野地上,怀念着汴京的绮丽。可如今看来,那时的岁月虽然艰苦,却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天大地大任逍遥,无人束缚,无人管辖,若是成亲后能将阿兆带去北地,他竟也觉得不错。


    不在京城,不事宫闱,就他们两个,过几年再添一个孩子承欢膝下,或者两三个也行。北地萧瑟,但有挚爱之人作伴必定好过京城风云诡谲。


    可如今这终究是幻想美梦,他还在京城,他做了襄王,受着天子与朝臣的管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或许明天便成为了言官弹劾的托辞。他不能去找她,不能再做一丁点儿他们所认为的“不可逾矩”之事。


    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他已经有五十七天没有见过穆宜华了,不可通书信,不可见真颜,相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他的骨血,丝丝入扣使他不得呼吸。


    他迫切地需要寻找宣泄的出口。


    “齐千,你将上月我狩猎得来的狐裘装好,还有大内赏赐下来的鹤氅,一并送到宫里去给安柔。”


    齐千纳闷了:“给帝姬还是给穆娘子?”


    “先给安柔,上元节她必定出宫去找宁元庆,到时候让她顺路给阿兆送过去。”


    齐千点头:“小的明白了!这就去办!”-


    年节各家送礼,穆宜华领着春儿张嬷嬷清点礼品。往常有来往没来往的,都因着参知政事这个身份纷纷往穆府送东西。穆宜华特别嘱咐过,过于贵重、稀奇的礼品皆不可收,只要是寻常家里用的到的,稀松平常些的东西她都收下并一一回礼。一来是不想拿人手短,二则是不想坏了大家过年的心情,只要是合情合理的,都当是年节正常走动。


    穆宜华将礼品清单翻来覆去,就连远在明州的乔擢英都送来了东西,可赵阔却是什么都没有。


    穆宜华心中不知是失落、委屈还是生气,嘴巴一抿,“啪”地一声将册子合上,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春儿看出她心中不愉,连忙拿起一个镂喜鹊桃花的鎏金手炉递给穆宜华,笑道:“大姑娘,您还记得春闱那日送给左御史的那个手炉吗?他给您打了个新的送来,寓意可好了,是喜上眉梢。”


    穆宜华拿起看见桃花的花样,轻轻一笑:“不是喜上梅梢,这是桃花。”


    “哎呀,那不就是有喜事要降落在您的身上吗?寓意岂不更好?”春儿笑道。


    穆宜华看着她,轻叹一声,揉了揉她的脸。


    “左御史还送了张顶好的貂皮呢。大姑娘你看,这毛油光发亮的,肯定价格不菲。”春儿捧着貂皮给穆宜华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左御史也算是平步青云了。想当初见着他,他连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如今竟有闲钱去买貂皮了。大姑娘,要不做个暖手套和围脖吧?您畏寒,冬天戴肯定暖和。”


    穆宜华摸着貂皮顺滑的皮毛,在心中细细算了算,轻叹一声:“他为官不足一载,貂皮又这样贵,他哪有那么多闲钱。”


    春儿听这话,又看了看手中的皮毛,这一张貂皮分量瞬间不一样了:“那……是要还回去吗?”


    穆宜华笑着摆摆手:“可不敢拂御史的面子,回头参我可怎么办?”


    她又细细比对了一下左衷忻送来的东西数目,脸色忽然一变,抬头问道:“他是送来了三份吗?”


    张嬷嬷看穆宜华终于发现,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寻常年节送礼都只送给府宅主君,没有这样按人头儿送的。而且,左御史送的礼不像是客气地走过场,倒真是精心挑选过的。送给相爷的是雀舌,小公子的是笔墨字帖,给您的就是手炉和貂皮,好似知道您就是畏寒似的,送的东西都如此妥帖。”


    穆宜华略微怔了怔,低下头没什么大反应,就轻轻“哦”了一声,转头去看乔擢英送来的东西——是南海的珊瑚玲珑珠项链,还有一封信。


    京城世事多烦忧,唯有远在山海之外的小孩子的一封信才能体会到真正的世俗的快乐。


    乔擢英过了生日,已经十五了。乔老爷将自家一间香料铺子的小生意交由乔擢英打理,还没半年便赚了不少,乔老爷开心,打算今年再给他三间,若是经营的好,等他再大些,家中的香料生意便由他来照料了。


    上月他在和苏瓦纳布米来的海商签订来年香料合契时,从他那儿收了一串品色极佳的红珊瑚珠。乔擢英又找来巧匠将一个个珠子玲珑雕刻,不远万里寄来汴京。


    书信中写道:我瞧姐姐有个珊瑚簪子,与此项链必定相配,与姐姐也必定相配。姐姐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还望这小小项链,姐姐不要嫌弃。


    穆宜华笑着将这珊瑚珠子拿起来瞧,欣慰道:“孩子果然会一点点长大啊……”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喃喃自语:“长青……也会一点点长大的吧?”


    张嬷嬷笑:“哎哟,小公子今年长高好多呢,都跟大姑娘您一样高了。再过几个月,怕是我们都要仰头看他了。”


    “那敢情好啊,以后让他在府里都做做苦力,还能剩下一笔月钱呢。”


    春儿接茬:“小公子细皮嫩肉,哪干得了这种粗活。”


    穆宜华甩手随口道:“那就把他丢外边儿去,让他跟乔二郎一般去学做生意,风吹日晒的,让他吃吃苦才知道如今的日子来之不易呢。”


    “儿郎大了,不像女儿家,都是要跑出去的。大姑娘大可不必急在这一时。”


    听了这话,穆宜华没由来的惆怅,她托着腮望着门外的雪景出神:“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难不成血亲骨肉也是如此吗?”


    这话一出,穆宜华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


    她不是早就尝过骨肉分离之苦了吗?上天给了他们最亲密无间的联系,却也在一开始便注定了最惨烈的告别。


    -


    正月初五,汴京大晴,金光映雪明星荧荧,犹如璀璨星河从御街一路铺到城郊。


    十里长亭,送不尽依依惜别情。


    宁之南眼角挂着泪,宁夫人抓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不停。


    “彭州地热潮湿,你自小长在汴京,难免水土不服,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定要好好看病吃药。你如今嫁人了,是个大人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辰光,好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贺辰光郑重点头:“母亲您放心,我一定待阿南好。”


    穆宜华与宁之南二人相对而望,都强忍着眼泪笑看着对方。


    宁之南眼角红红,笑道:“你不许哭,你一哭我就也想哭,太丢人了。”


    穆宜华拭去眼泪,打了她一下:“我才没哭呢。”说罢,她将一个小盒子递了上去,“给你的,你好生收着。”


    宁之南惊讶的接过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只略旧的胡人磨喝乐,吹胡子瞪眼煞是滑稽。


    “你的还在?”宁之南惊呼,“我的都丢了……”


    穆同知被勾起回忆,也笑道:“你们两个因为这个磨喝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谁能想到小时候扯头发的两个小姑娘长大了竟这般要好。”


    宁之南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磨喝乐,眼泪又不争气地出来了。


    穆宜华立即调侃道:“这就是你小时候抢的那只!我如今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收着。若是再丢,我……我就……”


    “我就不理你了”这句话终究是咽在了口中,不舍得说出来。


    宁之南看着穆宜华,还是哭了。


    年少相伴,金兰之谊,经年不变,这样的情谊难得,可她们却真真切切地拥有彼此。


    穆宜华真切的觉得自己幸运。


    宁之南上前拥住她,声音哽咽:“我只望你过的好,只愿你过得好。”


    穆宜华拍了拍她的背:“我也是。”


    宁之南想起什么,有些置气地在她耳边轻声提醒:“男人不好,姐妹才是最好的。所以你要听姐妹的话。”


    穆宜华轻笑一声,哄她:“好好好,我们阿南天下第一好。”


    宁之南不想放开她,却也没有办法。


    她牵着穆宜华的手,郑重道:“万水千山,情谊依旧。”


    “嗯。”穆宜华也郑重回应,“白头如新。”


    宁之南深深地笑了:“倾盖如故。”


    贺辰光看着二人依依不舍,用手肘顶了顶左衷忻:“我们呢?”


    左衷忻嗤笑,故意调侃:“纵使相逢应不识罢。”


    众人闻言又笑。


    宁肃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催促着二人上车:“时辰也差不多了,再晚就赶不上黄昏到客栈了,早些启程吧。”


    贺辰光揽着宁之南上车,宁之南忽的回头,北风卷起她鬓边长发,迷了双眼。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抿上了唇,转身钻进马车中。


    马车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道辙子,大地的那头是山,而山的那头又是什么?


    忽然,宁之南钻出马车的车窗,朝着仍旧立在亭中目送他们的人们大喊:“我们走了——你们要珍重啊——”


    要珍重啊,我爱的人。


    第 60 章


    新年的头几天一过完, 穆宜华便觉得日子清净了很多,也不知是不是宁之南离开的缘故,总觉得心境萧瑟了许多。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庭院里或者书房里看书看账册就能过一下午。


    宁之南临走前还给虞倩倩送去了新婚贺礼。穆宜华本以为自己的贺礼他们不收, 但宁家以后毕竟是帝姬的婆家, 虞府多少还是会给一点脸面收下的, 但还是没有。


    穆宜华真不知道要说他们固执还是蠢笨, 如此一遭,心中唯有对虞家还留有的一点心念,也只是虞倩倩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穆府一家三口在府中吃完饭便赶着车去御街上逛夜市。


    车水马龙,人人衣着锦绣, 满面春风,提着灯笼走街串巷, 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回京后第一次逛灯会,穆长青兴奋极了,拉着穆宜华东走西瞧, 看见什么买什么。穆宜华也不拘着他,左右每年就那么一次,让他开心最重要。


    明明出来时已经吃过饭, 但他还是买了满手的小吃, 连茴郎和春儿都快拿不过了。他吃着手中的芝麻白肉,眼尖忽然瞥见一个老虎灯, 将手中的吃食转身便塞进另一个小厮手中, 拉着穆宜华就跑:“姐姐姐姐, 我要那个灯笼,你帮我猜灯谜!”


    几人来到铺子前, 忽见左衷忻正一人独自闲逛,拿着挂在灯笼下的谜面细看。烛光映在他的面庞上,给他那白净清冷的五官添了几分暖色,眸中清亮,转头看见了他们。


    “左郎君!”穆长青跑上去抱住他,“你也来逛灯会吗!”


    左衷忻笑道:“是啊。”


    穆长青的眼睛在他周围滴溜溜一转:“上元佳节都是人约黄昏后,左郎君你怎么形单影只的?”


    左衷忻浅笑不答,穆宜华上前敲了敲穆长青的头顶:“胡言乱语。”


    她又转头对左衷忻说道:“这孩子在你这儿实在是太没规矩了,左郎君大可不必惯着他。”


    左衷忻望着她,含笑摇头。


    “上元节本就是团聚的日子,泰安若是无事,不如跟我们一处闲逛得了。”穆同知说道。


    左衷忻行完礼还没回答,便被穆长青拉着猜灯谜。


    他指了指老虎灯:“左郎君,我要这个,你帮我猜你帮我猜!你肯定能帮我猜到的,你可是状元郎啊!”


    “十文钱三次。”小贩笑说道。


    穆宜华刚要付钱,却被左衷忻拦下:“我来吧。”


    “这如何使得?”


    左衷忻直接将钱递给小贩:“就当是给长青的新年礼物。”


    穆长青兴奋大叫。


    他拿起第一个谜面,只见上头写道:层云隐去月当头 (打一字)。


    穆宜华点了点穆长青的脑袋:“你自己先想想。”


    穆长青托腮皱眉想了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眼巴巴地看向左衷忻。


    左衷忻笑了笑回答:“屑。”


    “哎哟,郎君猜得可真快啊。”小贩将老虎灯递给穆长青,“还有两次呢,郎君再猜猜?”


    穆长青拿着老虎灯又看中了另一个,正想说,却见左衷忻扭头问穆宜华道:“穆娘子想要哪个?”


    穆宜华有些受宠若惊,她指了指一盏普通的花灯:“就那个吧。”


    左衷忻没回答,他指着小贩身后最大的雕花百蝶马骑灯道:“那个如何?”


    小贩笑道:“郎君,那个和这些可不一样。那个得一百二十文钱,还得猜对三个谜面才行。”


    穆长青有些不乐意了:“三个谜面就三个谜面,我们左郎君可厉害了。”


    左衷忻也不等穆宜华答应,便将钱付给了小贩:“出题吧。”


    “好嘞,郎君请听好。这第一个谜面是,云上空闲月分明,打一字。”


    “昙花一现的昙。”


    “风动它不动它动风亦动,有风它不动无风它才动。打一物。”


    穆长青歪头:“嘶……就在我脑子里了,就在我脑子里了。”


    “摇扇。”左衷忻答。


    “对对对!哎呀,都怪左郎君回答得太快了,不然我一准能想到。”


    小贩笑着出第三题,他的眼睛在穆宜华与左衷忻二人之间逡巡一圈,含笑道:“春风点丹青,枝枝醉红霞。此霞非彩云,染红半边天。渔人乘舟随落英,路上行人忘还家。打一花卉。”


    左衷忻听完这谜面,眼色微变,他侧脸错目,似乎有意躲开一点穆宜华。


    穆长青思忖一番:“我知道了!左郎君你知不知道?”


    左衷忻貌似颇有歉意地看了一眼穆长青,摇头:“在下愚钝。”


    “哎呀,是桃花嘛!就是我姐姐啊,我姐姐的名字!”穆长青高兴地手舞足蹈,他向小贩伸手,“我们全部答出来了!”


    小贩也高兴,连忙递上马骑灯:“小郎君小心收好。”


    穆长青提着灯笼仔细端详,只见灯笼共有六面,上下两层分别雕花镂刻,灯笼纸上绘着花卉各异,各色蝴蝶百余只,灯笼转起来仿佛百蝶追逐嬉闹花丛间。


    “这个可真好看。”穆长青小心翼翼地将灯笼递给穆宜华,“左郎君眼光可真好。”


    穆宜华接过雕花百蝶骑马灯端详,烛光暖融融地照在她的脸上,好像把她的脸也给熏红了。


    春风点丹青,枝枝醉红霞。


    这谜面仿佛便是为着这一刻描写穆宜华而生的。


    左衷忻看得有些失神,瞥开目光望向一处,却不经意对上穆同知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有些无措。


    只见穆同知笑着颔首,没有过多的问询或是斥责,走上前去问穆宜华:“如何,喜欢吗?”


    穆宜华点头笑道:“嗯,多谢左郎君。”


    左衷忻心中舒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听后头一人高喊:“穆姐姐!”


    众人扭头看去,是安柔与宁元庆,后头竟然还跟着穆宜华多日不见的赵阔。


    他看见穆宜华手中的骑马灯,又听见方才她朝着左衷忻道谢,便知这灯笼从何而来。


    多时不曾见她,心情本就不好,如今一见还是这样,他的脸色更加阴沉,走到众人面前时一言不发。


    “襄王殿下。”穆赵几人向他行礼。


    赵阔点点头:“在外便不拘礼了,叫我三郎便可。”


    穆宜华听他语气不善,抬眼看了看他,只见他目视前方并不给自己眼色。这下穆宜华心中也有气了,贺礼没送暂且不说,多日不见,竟还给自己摆脸色。她沉着脸将头扭向一边,刻意远离他。


    赵阔斜眼瞧了瞧,鼻子呼出一口深气,沉默地站在一边。


    二人正别扭着,左衷忻却好似无意离开这拧巴的氛围,站在旁边看了一眼便侧目看向猜灯谜的安柔与元庆。


    宁元庆帮安柔猜了两张灯笼,一人一盏手上提着。


    一行人默契地一同游逛在街上,行人迎来去往,他们汇入人流便如同尘世所有凡人。


    要说今日这队人马能平和地待在一起也是奇迹,不管是宁元庆与左衷忻还是左衷忻与赵阔,都好似应该是互相不对付的人才是,可偏偏几人正和谐地与穆同知探讨着对金政策,讲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侃侃而谈。


    安柔与穆宜华走在一起,努努嘴道:“男人真烦,这种事情在朝堂上商量不够,大好的节日出来玩儿还要讲这些,真是扫兴!”


    穆宜华抬眼看向前面并排走得四个人,忽然对上赵阔与左衷忻一同向后望过来的目光,连忙低下头看着鞋尖走路。


    穆宜华觉得自己都要背过气去了。


    “左御史好才情,替他们姐弟赢了不少灯笼吧?”赵阔忽然道。


    左衷忻敛眸笑道:“刚好两盏罢了。”


    二人正说着话,穆同知不知怎的已经往前走出好几步,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


    安柔打了个“哈哈”,连忙对着穆宜华道:“穆姐姐你这灯笼真好看,可以给我吗?”


    宁元庆紧接着问道:“你手上这个不喜欢吗?我再给你买一盏?”


    “我就要穆姐姐手上这个。”安柔扭头对穆宜华撒娇,“穆姐姐,好不好?”


    穆宜华紧了紧手中的提竿,用余光去瞥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她实在是不敢细看,硬着头皮递过去:“帝姬喜欢,便给帝姬吧。”


    安柔连忙接过道谢,又将自己手中的灯笼递给穆长青:“这个不好看,让长青拿着吧。三哥,你要不再给穆姐姐买一个吧?”


    穆宜华酝酿了半天才敢去看赵阔,赵阔沉默地望了她一眼,走过来道:“喜欢什么样的?”


    穆宜华低下头,不敢大声说话:“不用了……”


    赵阔哼了口气,放在平时他走就拉着她去买了,可今日心里就是气,堵得慌,就是想故意做弄她:“那算了。”


    穆宜华看他没那个意思,心中颇为不是滋味,抿抿嘴起身往前走,赵阔赶紧跟在旁边。


    宁元庆将自己灯笼与安柔换了一下,骑马灯就拿在他手中。


    左衷忻没管他们,只在前面独自走着。


    穆长青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重新将骑马灯拿回自己手里,又一个后撤步退回原位,在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是老虎生气吓死狐狸,还好自己眼明手快。穆长青不禁在心里夸自己。


    “爹爹和太子哥哥去上清宫了吧?真是的,他们每年十五都去,我也想去。可爹爹就是不让!”安柔小声抱怨。


    赵阔开口生冷:“爹爹与大哥是办正事的,又不是去玩儿的。哪像你,整日里就想着玩儿。”


    安柔对着他做鬼脸:“略略略,你就是羡慕!”


    正月十五的夜市一直闹到深夜,但未到戌时安柔便开始犯困。宁元庆想着送她回宫,可安柔却不依。


    “今日难得两尊大佛不在大内,我才不想回去呢。三哥,我能去你襄王府歇息一晚吗?”


    赵阔笑道:“我能说不吗?”


    “哈哈,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安柔又跑到穆宜华身边,“穆姐姐,我有从宫里给你带来的新年礼物,你随我一同去拿一下好吗?


    “就在马车上呢,不过我的马车停在了襄王府,你可能得跟着我去一趟。”安柔连忙补充。


    穆宜华听出了什么,她有些犹豫地转头看向穆同知。


    穆同知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多谢帝姬好意了,我们陪阿兆一同去,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各自回府吧。”


    众人拜别。穆长青挤到左衷忻身边,悄咪咪地说道:“左郎君,你放心,这灯我一定好好留着。”


    左衷忻颔首:“穆小郎君喜欢就好。”


    穆长青嘿嘿傻笑一下,刚想跟上,又折返回来神神秘秘地问道:“左郎君,你以前是不是叫左吉郎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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