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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Furth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41 章


    汴京繁华, 城门口来往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徐牙婆隐在小巷子里,看着城门口的官兵一个个检查过路行人,心有戚戚焉。即便她无罪无过, 穿着寻常, 仍旧心虚不敢上前。


    她看了眼日头, 已近晌午, 若是再不走,等出了汴京郊外便就是黑夜了,客栈都不好找。


    徐牙婆揣了揣包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


    她走着走着, 忽然感觉后头有什么东西跟着她。


    她扭头一看,竟是两只细犬。


    徐牙婆呼呼手想将它们赶走, 却不知这两只狗竟是跟得越来越紧了,还不停犬吠,将周遭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她心中警铃大作,紧紧地抱住包裹, 伸腿去踢它们,嘴中还念念有词:“走!快走!”


    其中一只细犬立马咬住徐牙婆的裤脚,拼命要将她拖进旁边的巷子。


    齐千忽然从巷子拐角处出来, 戴着顶斗笠, 一身粗布麻衣。他立马迎上来,拉住徐牙婆的胳膊将她往巷子里带, 一边高喊:“哎哟哎哟, 这位婆婆真是对不住你。我们家旺财又上街乱咬人了。快快快, 快进屋让我媳妇儿看看有没有把腿咬伤。”


    徐牙婆一个五旬老妇人,力气哪敌得过齐千, 一把被推进了屋子。


    屋子里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立马上前将她捆起来。


    徐牙婆几乎是一瞬间反应过来,立马跪下道:“我错了我错了,各位官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饶了老奴一命吧!”


    齐千冷冷一笑:“饶不饶的,也得看你的表现。带走!”-


    李青崖奉皇帝之命看守赵阔,却也没有将襄王府围成铜墙铁壁。齐千愁了半天如何将牙婆带回襄王府,最后在南楼瓦肆请了个戏班子搬进襄王府,让牙婆在里头扮个打杂的老奴。


    “三大王要我出去请的戏班子,他说他待在里头闷,想要听听滑稽戏。”齐千说得理直气壮,好似半分不假。


    李青崖看了齐千一眼,又将目光锁定到戏班诸人身上。班主讨好似的向李青崖笑了笑,班中各人也都想向他回礼致笑。唯有牙婆,低眉顺眼,手上搬着一只盒子,不敢看旁人。


    齐千大气不敢出,又在心里腹诽牙婆蠢笨。


    李青崖上前看着她,牙婆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见他面上可怖的青斑,吓得大惊失色,手中的盒子也险些摔了。


    齐千正要上前,只见班主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盒子,训斥道:“不中用的东西!让你看个盒子你都看不好!里头可是顾娘子唱戏要用的头面,金玉打造,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牙婆哆哆嗦嗦,佝偻着背不敢吱声。


    班主走向李青崖,笑着将盒子打开,里头躺着几支绮丽华美的金玉簪,并无其他。


    班主道:“这老货这几天刚来。她家里没人啦,她邻居瞧她可怜做了她的保人,我这才收她打打杂。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见过郎君您那么大的官儿,一时紧张害怕,大人您莫要计较啊。”


    李青崖没说话,他看了看齐千,又看了看班主,轻笑一声,摆手便让人进去了。


    那笑仿佛含有深意,可齐千却是没看明白。


    他将戏班子带到主屋,赵阔正失神地看着棋局,一听见声响,便抬起头来。


    “三大王找到了。”齐千上前附耳道。


    赵阔瞧了一眼戏班子,对齐千说道:“让他们演,把牙婆带到密室去。”


    “是。那个班主……”


    赵阔捻着棋子:“不动,动了他才欲盖弥彰。”


    “那他若是说出去可怎么办?”


    赵阔轻笑:“他把什么说出去?我今日除了听戏,也没干别的啊。”


    齐千心领神会,转身将众人招呼到隔间。趁人不备,掐着牙婆的后颈将她关进了密室。


    襄王府的戏一直唱到酉时,赵阔拉着李青崖在台下喝得酩酊大醉,大手一挥一人一锭金子,又说着晚上太晚了便将他们留宿在了府中。


    李青崖被赵阔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头疼脑涨,嘱咐好手下将士们便被齐千拖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了。


    看着他通红醉酒的面颊,齐千不屑冷笑:“呵,不过如此。”-


    密室烛光摇曳,照得石壁上人影幢幢,犹如鬼魅阎罗。


    牙婆被捆在椅子上哭诉:“他们的死真的和我没有关系!不是我杀的!您瞧瞧我这样,一下子就被你们绑来的人,像是会杀人的样子吗?


    “我就是害怕知道他们身份的人找上我,来抓我啊!”牙婆痛哭流涕,“我当初就不该赚这个昧心钱啊!就不该把他们介绍到穆府做工!这么多年,这觉都睡不踏实!”


    赵阔坐在对面讥笑:“睡不踏实?您说这话才是没良心的吧?我看您不仅睡得踏实,还嫌这钱赚少了吧?”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我再也不帮匪军隐瞒身份了。若是被朝廷知道了,我这条老命就不保了啊!”


    匪军?


    赵阔眯了眯眼,冷笑道:“怕被朝廷杀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不,不敢知道,不敢知道,老奴这辈子都不想知道……”


    赵阔觉得好笑,这一路行来没蒙她眼睛也没避讳她见人,是个傻子都猜出来自己是谁了。


    赵阔又吓她:“怕不怕我杀了你?”


    牙婆一哆嗦:“我……我……”


    赵阔阴恻恻地望向她,沉声质问:“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那你肯定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你,你若是说不出我想要的东西……”


    赵阔抬头示意她看看挂在墙上的刑具:“我好心点,让你自己挑。”


    “不不不,我说我说。老奴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欺软怕硬的家伙。


    赵阔见她这幅样子,心中生出无名之火:“你早知其中蹊跷,却半点不禀告朝廷,只冷眼旁观你老东家受苦……”


    “老奴……老奴一介草民,哪敢与官府相斗?这事情若是说出来,老奴必定是死啊!”


    “所以你就让她死!”赵阔眼中蹦出火星子,烫得牙婆直发抖。


    牙婆连连告饶:“老奴真的再也不敢了,现在就说,现在就说,绝对不作任何隐瞒!”


    她道:“那曹三娘是京东东路青州人士,十二年前入穆府。这位官人,您难道不知道十二年前青州发生了什么吗?”


    赵阔似是想起什么,眉头深锁。


    太康四年,朝廷将柯山泊收归官用,对渔民施以船税,渔民难以负担税收,一时间民怨四起。十一月,崔莫在柯山泊插旗起事,两年间,集结大量草莽农民,攻破青州、济州、濮州、郓州等地,甚至一度深入南方……太康七年,崔莫匪军因多路人马被各州知州攻破,崔莫自己也陷入两难境地,是以顺应招安,不过三月,再次起事,被抓捕砍杀。


    赵阔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个霍起是崔莫匪军里的人?”


    “是他父亲,他父亲曾经是匪军里的人。他父亲不从招安,与朝廷和匪军的人都闹翻了,一日夜里也不知道是哪边的人就把给他杀了。曹氏只好带着孩子出逃,他们觉得汴京城,天子脚下灯下黑,便来了这儿。您也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要钱给的够多,什么都能办妥。他们娘儿俩都不叫如今这个名儿,是我给他们弄得假户籍。他们的原名叫许芳和李牧,父亲名叫李旭。”


    许芳,李牧,李旭……


    赵阔气息微沉:“那你知道李牧参军的事儿吗?”


    牙婆点头:“知道啊,那可真是太惨了。你身居高位,很多民间的事儿您可能都不知道。有些军户没儿子可参军了,就专骗那些无家无钱的年轻小伙子去;还有的……就跟那李牧一样,最可怜!”


    赵阔眯眼:“此话怎讲?”


    “他家里人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儿参军?这就对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替自己去参军,是替别人,用的别人的名儿啊!那兵部户部的账册里都找不到他本人的。若是替活人,那倒还好,最最可怜的,替的不是活人是死人啊!”


    “为何?”


    “您想啊,死人本该从兵部的账册上划去名姓的,可为什么还有人能替他从军呢?”


    赵阔恍然大悟之后唯余震惊:“死人的名字没有被划掉……他们吃空饷?!”


    “吃空饷那都不叫事儿,至少不会丢人命。怕就怕这些名字挂上去,军队里的人数就缺得太多,太容易被看出来了。所以啊……”


    “他们就抓人,强征兵,是吗?”


    “对对对,就像李牧,像他这样身世的人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一旦抓住,伸冤是死,不伸冤也是死!这辈子都逃不脱的。”


    牙婆说完,赵阔良久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眼中寒光骇人,看得牙婆直发抖:“老奴……该说的都说了,真的没有任何隐瞒了。”


    赵阔掀起眼帘瞧她半晌,缓缓道:“会写字吗?”


    “会……会。”


    “把你说的写下来,签字画押。”


    “写完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您放心,老奴绝对一个字都不说!”


    赵阔冷笑:“你觉得你能走?即使你走得出我的府衙,您觉得您走得出这汴京吗?正如您方才所言,汴京城,天子脚下灯下黑。我府上,便是那更暗处。你放心,只要你做我的证人,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赵阔打算亲自跑一趟青州。他倒是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上奏皇帝,就说自己在府上待得憋屈,想出去。


    皇帝自然乐意,只要他不呆在京城,不掺和这些事儿,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赵阔却也是个不怕死的,在李青崖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出襄王府,转道又去大理寺和兵部瞧了瞧,末了还去了趟穆府。


    皇帝知道他就是死性不改,直接命人将他赶出了京城。


    正中赵阔下怀,可他仍旧端着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装着一步三回头,终于走出了城门。


    他以独自散心为由将齐千留在了京城,而齐千乃三大王留下压阵的流言却在京城不胫而走。


    皇帝头疼,便让李青崖去看着齐千,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让他禀报。


    而此时的赵阔,已然一身轻松地出了汴京,疾驰在前往青州的官道上。


    他捂了捂藏在心口的一封信,那是穆同知写给他的。


    二人不便相见,是以让穆长青代为转交。


    “三哥,我问了张嬷嬷,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也不必瞒着我和我爹,你是为了我姐姐,我也是男子汉,我岂能袖手旁观!可爹爹又说我年纪小,又是穆府的人绝不可能与一同前往……但是,只要是我们帮得上的,我们一定帮!


    “这封信是爹爹写给青州知府的,青州知府崔盛是我爹爹曾经的同窗好友。二人交好,当年党争爹爹被贬,所有人都对我们家避之不及,只有他认为我父亲是对的,还与我们有来往。你若是有要他帮忙的地方,就拿这封信给他看。


    “爹爹还说,他因要避嫌什么都做不了,唯恐让姐姐遭了更大的难。三哥此举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说感谢太轻,说不必又违心,身为师长,本不该让你涉险,然爱女之心切实在不可说假,或许也唯有此法可以解如今之难。何况三哥你素来有主见,爹爹说他便也就不劝了,只给你这个,祝你此去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赵阔闻言,顿觉手中的薄纸犹如千斤重。


    “三哥,”穆长青叫了他一声,朝他深深叩拜,“长青知三哥与姐姐情深义重,却不知三哥真能为姐姐做到这个份上。长青再此一拜,谢三哥救命之恩。”


    在赵阔眼里,穆长青一直都是个孩子,从未见过他这般,他上前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论什么你我,那是你姐姐,也是我未来的王妃,不是别人。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姐姐,莫让奸人钻了空子。”


    穆长青看着赵阔半晌,嘴巴一瘪,上前抱住他,声音闷闷的:“三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我不想你有事。”


    赵阔捧起这个小弟弟的脸,故意玩笑道:“是不想你姐姐有事,还是不想我有事?”


    穆长青别过脸,倔强地不想赵阔看见自己面颊上的泪痕,嘟囔:“都不想,我……我还想喝你们的喜酒呢。我想让你做我的姐夫……”


    赵阔听见这话,目光瞬间温柔下来,对着穆长青的头发又是一顿揉,末了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放心,这点小愿望,我还是能让你实现的。”


    “还有……”赵阔思索再三,还是说道,“左衷忻,你可认识?”


    穆长青讶异赵阔会提起他:“认得!左状元还教过我写文章呢。”


    赵阔颔首:“左大夫……是个值得结交之人,若是有难,你可以找他帮忙。”


    第 42 章


    深夜, 辛府烛火通明。邓孚舟面对着坐在桌案边的辛谯,仔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


    辛谯低垂着眼眸,仍旧看着折子, 并没有过多地理睬邓孚舟。


    邓孚舟有些立不住了, 他上前几步询问:“辛相, 您看如何?”


    辛谯又听他试探, 微微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复又垂眸低声道:“你要我趁此时机扳倒穆同知?”


    邓孚舟见辛谯终于搭理他,眼睛晶亮,立马又上前几步:“是啊。官家召回穆同知本就是为了与您分庭抗礼,若是能借此时机再让官家厌恶他, 将他再次贬谪,您在朝中不就……”他刻意停顿, 眼神望着辛谯。


    辛谯没回话,将折子“啪”地仍在桌上,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本官是那种党同伐异之人?”


    邓孚舟立马否认:“自然不是, 是那穆同知德行不修,不堪为相。辛相不过是清君侧,还朝堂一片清明罢了。”


    辛谯沉默, 冷眼盯着他, 起身缓缓走到他身边:“你既知我与穆同知有旧怨,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与他为何会有旧怨, 而他又是为何被贬谪明州的, 对吗?”


    邓孚舟不知辛谯问此含义。


    辛谯见他不明, 有些失望地摇头失笑:“其实当时只要他稍微退让几分都不至于外放四年,何况他方才丧妻, 还有一双儿女需要抚养。可他仍旧坚持己见,宁愿出京放弃大好前程也要同我作对,你觉得这般不会隐藏的人,会教得出暗地里下毒的女儿吗?


    “你只知我与他不合,借此挑拨来向我邀功。可是你可知道,若是我有意算计他,离间他与官家,穆宜华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和穆家在京城根本待不到现在。此事分明有蹊跷,远不止恤银如此简单,这背后的人怕也是牵扯甚广。我与穆同知的恩怨朝中无人不知,是以需要避嫌不好插手。你也才入朝堂,听我一句劝,切莫踏足过深,以免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还有,”辛谯看了一眼邓孚舟,最终还是说道,“听闻你最近与童蒯走得很近。”


    邓孚舟面色一变,连忙说道:“只不过是想了解一些如今沸沸扬扬的恤银案与投毒案,并无他意。”


    辛谯不拆穿:“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如今是我的门生,我不能眼看着你跳火坑。我也并非好为人师,只是劝你一句,你无比要听进去,童蒯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点,免得引火烧身,白白搭上自己。”


    邓孚舟从辛府出来,本还笑着脸,等着小厮将角门关上,面色突然冷下来。他对着木门嗤笑一声:“装什么高风亮节,嘴上说着不会落井下石,四年前怎么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呢?还为我着想,为我着想就应该想着替我谋个好差事。因一字之差被官家调职,如今还在集英殿修书。每日与古籍打交道,上不了朝,见不着贵人,我如何能有好前程?还一口一个门生、老师,说得可真好听。”


    深夜寂寥,远处还有大街上夜市喧闹的声响。巷子里安静,只有几个过路的行人慢悠悠走过。月亮高悬,秋风微凉,邓孚舟不禁缩了缩身子,没来由地落寞。


    京城之大,举目无亲,十年寒窗,一朝中举,本以为以自己的成绩能够平步青云,却不承想出师不利,直接被官家点名降职。虽说同僚们都纷纷宽慰,还常常夸赞他修书完美,可他总觉得那话语里似有若无的阴阳怪气与冷嘲热讽,让他非常的不舒服。


    加之方才他兴致冲冲地跑到辛府,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在恩人面前展现一番,却不料得到的尽是数落与教训。


    可他觉得他没错。


    是辛谯,他退而求其次选了自己当门生,对照着左衷忻看自己,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永远只会挑刺。


    可左衷忻明明拒绝了帝姬的爱慕,拒绝了权臣的青睐,却能在如今的案子中谋得差事,被官家另眼相待。而自己呢,占着原本属于他的枢密副承旨之位,却被官家亲自拿掉,还被踢到了无足轻重的集英殿。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左衷忻造成的。


    邓孚舟立在巷子中央,想清楚这一切,只觉浑身彻冷,心中却仿佛有一股气席卷着怒火越烧越旺,越少越烈。


    对,都是因为左衷忻,都是因为他们看重的是左衷忻,而不是他。


    “哟,这不是邓官人吗?”一辆马车在邓孚舟面前停下,一人将车帘掀开,只见童蒯坐在里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这么晚了,邓官人要去哪儿?不若……在下捎你一程吧?”-


    赵阔驾马穿过无数秋夜的树林,疾驰数夜终于在第四日赶到了青州。彼时的他早已是胡茬生面,衣衫蒙尘,要进城时甚至被守城门的官兵拦了下来,硬是仔仔细细地瞧了路引才放行。


    他拿着穆同知给的引荐信直奔青州知府衙门,守门的侍卫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拿着信匆匆跑进衙门传话。不一会儿青州知府崔盛便小跑着赶来,将赵阔迎进客房,让人好茶好吃的伺候着。


    赵阔连日来没睡过好觉,但也不敢有一刻地停歇,只粗粗咬了一口糕饼,就问道:“请问崔知州,在下何时能够查询祖父的案册?”


    穆同知去信并没有写明实情,只说京城有个贵公子,想代替他父亲查明祖父的生平与下落,此人身份尊贵,切莫多问,只需开放案册让他看便可。末了还印了私印。


    京城与青州相去甚远,穆宜华之事又尚无定论,朝廷亦没有发布邸报,是以崔盛对穆同知如今的情形并不知情,仍旧当做是当朝宰相的吩咐,尽心尽力地招待赵阔。


    “不急不急,青州户籍案册甚多,不知这位衙内是要找哪几年生人,下官好让下面的人准备妥当,衙内再慢慢找也不迟。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吧。”


    赵阔也确实有些头晕眼花,他拂拂手:“要政和五年生,太康七年殁的所有男人的户籍案册,两个时辰后叫我。”说罢,便转进小屋睡去。


    两个时辰后,小厮将他叫醒,天边已是黄昏,小厮叫他不急着看,先用晚膳。赵阔没理他,只叫他拿来几张饼、葱丝、萝卜丝、白肉丝和黄豆酱,卷了卷吃了便看。


    夜深了,他又让小厮多点了几盏烛,打算挑灯夜寻。


    他不睡崔盛哪敢睡,只好在一边守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崔知州不必如此,先行歇息吧。”


    崔盛立马精神:“不必不必,下官在此等候衙内即可,下官不困。”


    赵阔对着小厮招招手:“扶你们大人下去,再给我带几个馒头。”


    小厮听命。


    夜渐渐深了,窗外树影幢幢,秋风钻进窗牗缝隙,整间屋子都有点阴森寒凉。赵阔却不觉,许是军营历练让他不以为意,又或许是找到证据的心太过迫切,他就一直如此坐到天明。


    屋外鸡打鸣,天色渐渐明亮,洒扫的下人们开始忙碌,见赵阔屋内烛火仍旧摇曳,不禁上前敲了敲门,低声询问:“衙内,您醒了吗?”


    过了半晌不见回应,又问:“衙内,您……啊!”


    房屋的门突然被推开,赵阔眼下乌青,发丝有些凌乱,下巴的胡渣更深了一点,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疲倦与隐怒:“把你们知州叫来。”


    他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当他在户籍案册上看见第一个与伐辽士兵相同名字时,他只觉是巧合,可看见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十五个时,他便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几乎是一刹那的顿悟。


    崔盛匆忙赶来,额上还跑出了小汗,忙问道:“衙内这是怎么了?”


    赵阔看着他:“我问你,你是何年上任青州知府的。”


    “崇和元年。”


    赵阔喃喃:“六年前……那在你之前的知州,就是那个太康七年做青州知府的是谁?”


    崔盛想了想:“程耀程大人,如今已经去京城做官啦,好像是什么……大理寺的寺正。”


    赵阔完全明白了。


    他一开始便查错了,那些恤银的问题并不是出在死人身上,而是“活人”身上。


    他在兵部前前后后翻阅了不知多少遍伐辽士兵名单,即使没能全部记住,大概的印象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战死名册,几乎滚瓜烂熟。


    他在青州的户籍案册里看见了李旭、李牧和许芳的名字,还瞧见了许许多多那些才在伐辽战场上牺牲的人名,可他们明明在青州已故去多年。


    他将这些名字、户籍、生平一一抄录,将崔盛叫到跟前问话:“这些人,你知道多少?”


    崔盛瞧了一遍,对着赵阔欲言又止:“这位衙内,您要找的祖父……不会在这些人里面吧?”


    赵阔摇头:“不一定,还在找。”


    崔盛为难道:“这些人都是当年跟随崔莫造反的人。太康七年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被大量剿杀,这些人都是那个时候死的。”


    赵阔明了似的点点头:“好的,那这些人便不是我要找的人。”


    崔盛舒了口气:“下官就说嘛,这些匪军被剿杀后,他的家人亲戚们都避之不及,能隐姓埋名的都隐姓埋名了,怎么会是衙内您的祖父呢?”


    “太康七年的征兵录可在?”


    崔盛听这话越来越觉得奇怪,穆相分明说此人只是个贵公子,好生招待便可。可为何越相处越觉得此人生在高位,话里话外皆是吩咐命令的威严口吻,叫人违抗也不敢。


    崔盛瞧了赵阔一眼,本想拒绝,只见他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紧地盯着自己,不发一词。


    崔盛顿时汗毛倒立,连连称是,命人前去翻找。


    见他识相,赵阔收回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誊录下来的户籍名册。只要看一眼太康七年青州的征兵录,若是这些早已亡故之人的名字出现在上面。那他便敢断定,当年还是青州知府的程耀,钻了匪军身死无人料理身后事的空子,以死人充活人参军,谎报数,吃空饷,一吃就是十几载。和平时倒还好,若是真要打仗了,那他就不得不去找流民、去找贱籍以此充数,让他们去顶着别人的名字去参军,不告队伍、不告去处,生是草芥,死若飞灰,家人们连为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恤银下发,户部拨款,给到的是名字,可名字原本的主人与替身都不在了,如何寻家人,如何慰伤心?


    他们把京城有名有姓的恤银给发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还管银子真正到的是谁的口袋呢?


    他们吃完死人的空饷,还要吃活人的恤银,榨干那些在他们嘴里生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最后一点价值,再轻轻松松地把名字划掉,道一声:唉,为国捐躯,可惜了啊可惜了。


    第 43 章


    “三郎呢?这几日都去哪儿了?”皇帝疲惫地躺倒在榻上。


    内侍适时地递上一颗丹药, 服侍他和水吞下。


    李青崖立于堂下,抱拳回话:“三大王只说是去郊外走走,并没有过多交代。”


    皇帝揉着太阳穴叹气:“去郊外也好, 只要不再和那穆宜华有瓜葛, 天大地大, 我管他去哪儿。三郎聪慧机灵, 就是被朕与皇后宠坏了,倔驴似的,脾气又直又冲,不达目的不罢休,过刚易折, 是该磨磨他这性子。那个齐千,没有什么异动吧?”


    “没有。”


    皇帝无奈摇头:“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啊……”


    李青崖从宫中出来, 碰见正一同出宫的童蒯。童蒯朝他点头笑笑,寒暄起来:“李将军前几日领命守着三大王的府邸,如今三大王去了郊外,您也是得闲可以轻松一下了。”


    李青崖觑了他一眼, 冷冷道:“三大王并非囚犯,在下也并非监视,不过是替官家留意罢了, 也没有什么得闲放松之说, 只要官家有令,在下便会待命。”


    童蒯瞧了他一眼, 笑了笑:“李将军的忠心自是无人敢质疑。只是这几日京城内外都不见三大王的踪迹, 想必三大王是闷坏了, 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吧?”


    李青崖不着他的套,冷哼一下:“三大王不日便要被封为亲王, 他的行踪哪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人去揣测的?童大夫难不成打算陪三大王去解解闷儿?”


    童蒯脸色一黑,抬眼瞧了李青崖一下:“李将军真会说笑,因一女子,三大王与在下误解颇深,哪还敢去触霉头。告辞了。”


    李青崖瞧着童蒯的背影,面色冷峻,眼神如刀,看着他走出宫门,哂笑一声,转身离去-


    是夜,邓孚舟匆匆走来,童蒯正在堂中踱步。


    赵阔外如此听话,又在此时外出散心,他总觉得事有蹊跷。有些人想从齐千那儿打听些东西,一一都被齐千瞪了回去,还讽刺说三大王管事儿时你们不让,如今外出不管事儿了你们却天天念叨。


    这一说,竟是什么人都不敢去襄王府叨扰了。


    断了消息,童蒯心中便有些焦急。


    他与赵阔积怨已久,但碍于他皇子的身份,童蒯不敢也不愿与赵阔正面对抗。恤银一事,他借穆宜华之手,让赵阔触了皇帝的逆鳞,使赵阔被迫离开此局。此后他所有正确的、不正确的辩词,都将成为皇帝眼中他为穆宜华开脱的求情,只要赵阔离开,恤银一事就有回旋的余地。


    可他如今却觉得,他实在是低估了赵阔对穆宜华的心思。


    赵阔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为了她当着全朝堂的面驳斥章帼和辛谯。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因为父亲的训斥就抽身离去,全然不顾她穆宜华呢?


    邓孚舟见童蒯心焦,一眼便知道是何事,连忙上前附耳道:“童大夫,三大王不在京郊别院,他去了青州。”


    童蒯神色一凛:“青州?”


    “对,我有一朋友在青州衙门里当差,说是京城去了一个贵公子,还是穆相引荐的,要查什么祖父的生平,叫人把政和五年生,太康七年殁所有男人的户籍案册翻出来供他查阅。他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便遣人送信来问我,怕说错什么话。”邓孚舟信誓旦旦,“臣笃定,此人便是三大王!三大王还说散心,分明就是障眼法。”


    童蒯额上微微冒汗,神色却强作镇定。他紧紧攥着拳头,蹙眉问道:“他查完了?”


    “青州的信送过来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得三四日。三大王如今怕是已经查完回程了。”


    童蒯没说话,背过身去,强忍着心头的害怕与恨意,刻意沉着嗓子:“邓官人,能有此等敏锐悟性,年少英才啊。”


    邓孚舟没听明白他的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童蒯背影。


    童蒯转身,双眸微狭,透着百转千回的精明与算计。他笑了笑:“邓官人如此聪慧,难道甘愿待在集英殿修一辈子书吗?”


    邓孚舟眸中忽现亮光,他上前几步在童蒯面前站定:“大人……您的意思是?”


    童蒯笑了:“来,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暗夜静谧,新月无光,时不时传来几声布谷鸟孤零零哀戚戚的叫声。


    邓孚舟听完,呆呆地立在原地,双腿打颤,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童蒯斜了他一眼,从容地给他倒了杯茶:“怎么?害怕了?”


    邓孚舟木然地接过茶盏,犹如濒死之人重获解放一般深吸一口气,他回过神来。


    童蒯笑道:“不过是几条流民匪军的性命罢了,他们留在这世上本就于国无用,甚至有害。我送他们上战场,让他们为国捐躯,也是替他们积了德,等他们到了地下,阎王爷也会善待他们的。”


    他拍了拍邓孚舟的肩头,邓孚舟身躯一抖,茫然地仰头看着童蒯。


    童蒯朝他抬了抬下巴:“喝吧。”


    邓孚舟饮下一杯热茶,神思渐渐回笼。


    童蒯盯着他的反应,勾了勾嘴角:“邓官人,此事也不是我们所为,你不必自责也不必愧疚。我们如今该做的,就是让这背后的始作俑者付出代价,让他认罪伏法。你说,是不是啊?”


    邓孚舟沉默半晌,他攥着茶盏没说话。


    童蒯看着他,似是在等他的回应。


    邓孚舟忽然抬头,看着童蒯说道:“是程耀程大人做的,对吗?”


    童蒯欣然一笑:“是啊,他曾是青州知府,以死人充军于他而言,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我们要让官家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要为、民、除、害啊,你说是不是?”


    邓孚舟双眸凝视着地上某一处,像是着了魔般,点头郑重地回答:“是!”


    童蒯满意了:“欸,这就对了。邓官人之聪慧,程耀远不可及,依本官之见,大理寺丞之位,应当由你取而代之。”-


    今日朝上又因为穆宜华投毒一案吵得不可开交。这案子连日来没什么进展,又因着穆宜华的身份不得用刑,只能变相苛责,要么就是冷着她、要么就是饿着她,让她看些惨无人道的东西,折磨折磨她的心志。


    这些事是大理寺心照不宣的。


    他们本以为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只要让穆宜华这个贵小姐稍微吃点苦头,她就会受不了乖乖点头画押。可一个月都过去了,她仍旧是那一套说辞——我无罪。


    就连身边的丫鬟春儿也是一等一的倔,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嘴。


    皇帝对此很是恼怒烦闷,在朝中大骂大理寺无能。


    大理寺卿周文昌有些坐不住了:“回禀官家,大理寺前日多次走访李东巷子,问询百姓,可除了此前目击穆娘子前往曹家的人以外,并无他人指控。我们又叫来会仙楼掌柜,掌柜说那几日做的都是大货,月饼也都是随手一装,必不可能下毒,店中的伙计与客人们皆可作证。穆府的下人们,在下也派人问询,说是那月饼就是专门为曹嬷嬷买的,从糕点铺子取来后,并未有人动过。”


    底下不知谁嗤笑一声:“穆府的人自然替穆府说话,难不成还能诋毁自己的东家?依臣之见,除了穆府的下人,就连会仙楼的掌柜也该拿来审问审问,谁知是不是被穆家收买,为虎作伥。”


    “启禀圣上,”左衷忻忽然从人群中走出,“臣觉得徐大人此言不妥。大理寺因穆相仍旧是官身,穆娘子仍旧为官宦女子而不得动用严刑,若是此时从百姓身上下手,势必是严刑拷打,难免会造成屈打成招,冤案错发。”


    徐大人冷笑一声:“左大夫可真是稀奇,端的是一副清高不同流合污的模样,唯独在穆家娘子这件事上次次出头。”


    左衷忻毫不示弱:“臣不过是秉公办事,朝奉大夫有谏言之职,闻偏必纠,闻错必改。穆娘子已然下狱,徐大人不就事论事,难不成还要以男女绯闻来污蔑在下与穆娘子的清白吗?”


    言官们听这话也纷纷应和,左衷忻一时间声势大涨。


    贺辰光心中也不忿,在朝堂中朗声道:“左大夫为人,臣不必多言,相信诸位有目共睹。左大夫所言也并非无理无由,世人皆知民怕官,若只是为了草草结案而对百姓言行拷问,那又如何能够得到真相?”


    “你……你们,你们串通一气,出言不逊!如何能够如此污蔑大理寺!自我朝开国以来,凡涉案者必定要鞫狱拷问,这是国法,你们难道是在质疑我大宋的国本吗?”


    朝堂上一时间争吵不断,皇帝只觉耳鸣眼花,头疼难忍。


    身边的内侍连忙递上一颗药丸,皇帝难耐道:“两颗。”


    内侍连忙又去取,服侍他吃下。


    缓了好一阵,皇帝才掐着眉心喊道:“好了!在这么吵下去要吵到什么时候!”


    大臣们噤声,可皇帝却愈加烦躁。


    这穆家永远让他不省心,一个穆同知不够,如今又来一个穆宜华。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他们家倒是永远要横插一脚。若是日后真让三郎娶了她,王府后宅必没有太平日子。


    皇帝抬眼望向底下肃立的众臣,不见童蒯的踪迹,他出声问道:“童大夫何在?”


    内侍答曰:“童大夫身上不太爽利,近几日告假了。”


    又是一桩烦心事。


    皇帝恨不得立刻散朝,他拂拂手:“涉案者皆要鞫狱审讯是从仁宗开始便有的律法,国法不可废,便照着徐卿所言去办吧。”


    “陛下!”


    “好了!散朝!”皇帝起身离开,只觉头昏眼花,步履虚浮,大臣们在身后的言语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不行!这程耀本就与阿兆有过节,在她那儿无法突破,他必定会在掌柜那边下功夫。那掌柜我见过,为人十分和善,他怎么可能受得了大理寺的刑讯呢?那老虎凳一坐,指夹板一放,还没上刑呢,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宁之南捶了捶脑袋,唉声叹气,“这该怎么办啊!赵阔呢!为什么那么久都没看见他!他被皇帝赶出去了他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吗?”


    “朝中都说三大王去京郊散心了,可我总觉得……”贺辰光看向左衷忻,“泰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跟我们说说,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啊。”


    左衷忻沉默地转着手中的茶盏,半晌才道:“三大王去青州了,他查到了一些东西。”


    贺辰光与宁之南皆是一惊:“什么东西?”


    左衷忻不答:“我们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千万不能在他赶到前,就让官家把穆家的罪定下。不然……”


    他叹气:“以官家如今对穆家的耐心,怕是连翻案的心思都没有。”


    宁之南答:“所以只要等赵阔回来,阿兆就有救了?”


    “此事牵扯甚广,非得是三大王出头不可,若是换了旁人,自身难保不说,还会殃及池鱼。可三大王是官家与娘娘最宠爱的孩子,即使是四年前那般忤逆行事也只是遣去军营,只要他坚持,此事必定有转机。”


    三人正说这话,门外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不好了,穆相进宫去了。老爷已经去拦了,可是……怕是来不及了!”


    第 44 章


    夕阳西斜, 穆同知一身紫袍,右手持着乌纱帽,端正挺拔地立在延福宫门前。他神色坦然决绝, 任人来人往, 他却犹如泰山, 自岿然不动。


    内侍为难地看看殿内, 又瞧了瞧已在门口立了几个时辰的穆同知,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前再次规劝:“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宫门也要落锁了,穆相要不还是回去吧?此事尚无定论, 穆娘子也就是待在大理寺狱里,还没定罪, 万事都有救。官家只是命人质询那家掌柜的罢了,穆相何苦如此,弄得您与官家都下不来台面。”


    穆同知目不斜视,仍旧看着紧闭的宫门:“中贵人莫要再劝了, 在下只求见官家一面,还请中贵人再去禀告,多谢。”


    内侍在皇帝跟前服侍多年, 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脱帽求罢官为女儿求情的模样, 若是真到了那节骨眼,皇帝脾气一上来, 穆相被罢了官, 穆娘子还没救成, 那可如何是好?


    内侍心中焦急,不敢进去也不敢再在穆同知面前晃悠, 索性让徒弟守着,自己拍着脑袋绕开了。


    一众官员闻风而动,却又不敢上前,有的来看热闹,有的却是怕越劝越拱火,都立在阶下观望。


    宁肃、孟和秋等人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口中不住念叨:“外放四年,我本以为他的脾性改了,不承想还是如此。真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动,吕相也不再,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官家不见他,也是保留一线机会。孩子们听好了,等到宫门落锁的打更声响起,我们就冲上去把他拉下来;若是他硬要闯延福宫,不要有任何犹豫,一定要死死拽住,把他拖下台阶塞进马车里。此时就不要管什么官颜不官颜了,命要紧,记住了吗?”宁肃吩咐着左衷忻与贺辰光。


    贺辰光点头,左衷忻却是若有所思。


    “唉,你说三大王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样僵持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贺辰光轻声询问。


    左衷忻眉目深锁,突然提起袍子走上台阶。


    穆同知站得有些眼花,他闭了闭眼回神,又上前一步大喊:“陛下,臣穆同知特来请罪。臣教女无方,致使其涉足祸事,风言朝堂。然小女自幼心善,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因多方无证,陛下此前下旨审问涉案百姓,然大理寺允严刑拷打,敢问酷刑之下,难道就不会有屈打成招、冤假错案吗?若真有此事,无罪为有罪,无事为有事,善人为恶人。臣此言并非为小女开脱,为己身开脱,臣愿罢黜远谪,不复回京,换陛下信任,换小女清白。”


    此话说完,旁边的小内侍吓得双股战战,几欲奔走。


    延福宫的门仍旧未开,穆同知已然到了忍耐边缘,他几步上前扬手就要敲门,被左衷忻一把抓住。


    穆同知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左衷忻附耳轻声道:“穆相莫要冲动,三大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穆同知有一瞬间几乎是要相信他了的,他自然比谁都希望赵阔带着证据从青州回来。可他如何能全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何况这个希望并非定数。


    皇帝俨然是奔着糟污穆宜华的名声去的,若是此时他这个做父亲的仍旧避嫌,仍旧袖手旁观,那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他也没有任何颜面去见他的妻子了。


    “泰安,三大王是否已经回程,是否已然查到了证据,你我都不得而知,你也无须诓骗我。阿兆含冤入狱,我身为宰执、身为父亲全然不能帮她,若是她有任何闪失,那这顶官帽也无任何用处了。”


    左衷忻紧紧攥着他要去敲门的手,眼神急切又坚定:“穆相,您信晚辈一次,晚辈如今监理穆娘子一案,所有人的供词晚辈都会再三验查询问。三大王已离开多日,说不准明日就回来了,您且再等等。”


    “我等得,阿兆等不得,大理寺更不会等。一个月了,此事毫无进展,你我皆明白大理寺的鞫狱手段,严刑之下,谁能熬得过?即使另有未涉此案的官员读示款状,做以录问,可又有多少人是害怕案子重审时再遭刑讯,而含冤认命不翻供的?阿兆与春儿断不会认罪,可那掌柜的呢?李东巷子其余的百姓们呢?一旦让他们拿到供词,阿兆还能洗得清吗?”说罢,穆同知挣开左衷忻的手,敲响了延福宫的门。


    皇帝在殿内头疼欲裂,听着被扣响的殿门,瞬间爆发。他一把拂开茶盏,大吼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仁宗时候这群言官便是如此跋扈张扬,如今还是!难不成朕这皇位,要让给他们坐不成?”


    宫女内侍们噤若寒蝉,各个都不敢搭话。皇帝隐忍着怒气,却不料叩门声再次响起,他坐不住了,怒喊一声:“让他进来!”


    小黄门吓得抖了抖,连忙将门打开。


    穆同知正被一群人拉着往回走,皇帝见状喊道:“进来!”


    众人无奈,只好松开穆同知随他一道进了殿。皇帝高坐明堂,一言不发地望着底下所有人。


    穆同知上前,将方才在门外说的话又明明白白同皇帝说了一遍。


    皇帝越听脸色越黑,越听目光越沉。


    他紧攥着衣袖,盯着穆同知咬牙切齿;“你就当真以为,这个朝堂少了你这个参知政事不行?穆同知我能听了吕相的建议用你,也能因你无端犯上再次贬你,你最好掂量清楚。”


    穆同知此人才学通达、恪尽职守、秉性刚直,非如此,吕相也不会在众多元嘉党人当中挑中他举荐他入京,与辛谯分庭抗礼。所有人都以为四年蛰伏能磨了他这如牛一般的倔脾气、硬脾气,不承想,这秉性没变,只是藏在了更深处,一旦触及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看着眼前穆同知宁折不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时气血上涌,气极反笑:“好,好啊,你可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清官,是朕昏庸、朕无能,是朕听信谗言,污蔑你们这对好父女。”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要上前劝说,却听皇帝叫人去喊御前承旨,笔墨伺候。


    “如此,你倒也不必再为朕治国平天下,且去乡野齐家问农桑罢!”


    “陛下不可……”


    “且慢!”一声大喊冲破殿门,只见赵阔风尘仆仆闯进殿内,面色憔悴,发容凌乱。


    他几步跑进殿内,单膝跪在皇帝面前,双手奉上一个匣子,努力平稳着气息,一字一句郑重道:“孩儿有罪,只身赴青州未曾禀告,然是非对错,还请陛下观此文书,再做定论!”-


    会仙楼的许掌柜已经不省人事了,双手双脚血肉模糊,嘴唇青白,头歪倒一边,气若游丝,嘴中喃喃却说不出话来。


    穆宜华被捆在远处的椅子上,又被逼着看这一幕幕。


    程耀提起在一旁烧得火烫的烙铁在穆宜华面前比划,他笑道:“穆娘子可有感觉啊?这玩意人可烫了,只要……那么一下!哈哈哈,他身上就焦了啊……”


    “不要……”穆宜华挣扎着流泪却无能为力,“跟他没有关系,跟他真的没有关系。”


    程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穆娘子真是惯会装出一副菩萨心肠,嘴上说的好听,不要我们这样对他,不要我们那样对他,可你没什么有用的东西说出来,我们只能让他说了不是?”


    穆宜华含着泪,双目血红,眼神犹如刀子一般死死地盯着程耀的脸。她强忍着恶心与害怕讥笑道:“程耀,你公报私仇,为虎作伥,就不怕遭报应吗?”


    程耀被她垂死凌厉的眼神吓得有些不敢动弹,他硬撑着颜面笑了笑:“死鸭子嘴硬,我看你能撑到几时。你还不知道穆相进宫去找官家了吧?议宰执之位换你清白,你猜,以穆相的脾气,等他出宫了,他还会是宰执吗?若他不是宰执了,你又会如何呢?”


    穆宜华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见许掌柜被带来时便知事情不妙,也一直担心父亲会否做出一些让局面难以收拾之事。爹娘向来疼爱她与长青,她如今遭难,知父亲心中必然焦虑自责,必然会愿意以自己的前程名声作保去换她平安。可真当她听闻此事,心中还是犹如刀割,疼痛难抑。


    她不过是想给家中的老奴送点月饼,为何……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或笑或恼只凭他一时心情。他享受着肆意挥洒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却犹如天落巨石砸向人间,不由分辨。


    穆宜华心中疲惫,四肢顿感无力,眼泪簌簌而下,再无反驳抗争之意,涌上心头的唯有铺天盖地的委屈与伤痛。


    程耀实在是太乐意见她这副挫败的模样了,心底突然痛快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抑制的凌虐欲.望。他笑了,对着身边的人招招手:“去,把新建的水牢打开,好好伺候穆娘子。”


    狱卒有些犹疑,刚想出声劝诫却被程耀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穆宜华又被拉下一层,牢门打开,面前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水牢。狱卒将她身上的绳子与木架子上的吊绳捆在一起,又在她双脚上悬了一块巨石。穆宜华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扯开,脚踝疼痛难忍。


    她却强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放!”


    狱卒摇动把杆,穆宜华被缓缓放到水里,没过了双足、腰身、胸膛、口鼻、头顶。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又摇动把杆将她一点点拉上来,穆宜华猛然吸了一口气,疯狂咳嗽。地下牢狱阴冷,她全身湿透,嘴唇冻得青紫,簌簌发抖。


    一旁的狱卒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同另一个商量:“这……我们要不就不弄了,穆娘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要不就跟头儿说已经做过了,穆娘子脾气倔什么都没说。反正穆宜华之前也都没说,这么说头儿肯定信!”


    另一个啐了他一口:“呸,你以为头儿是你那么傻?罚过没罚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是老实点吧。没准等到了晚上,宫门落锁,穆相出宫就再也不是穆相了。那你到时候是巴结穆同知啊还是巴结程大人呢?”


    “我……”那人欲言又止,手中的把杆却一直没动。


    “哎呀,我来,你这磨磨唧唧的,让开!”


    另一人要跟他换位置,在经过狱门时被突然闯入的人马一脚踹进了水牢里。


    穆长青为首带人冲了进去,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算哪里来的狗杂种,竟敢这么对我姐姐!我杀了你!”说罢,他冲过去就要对着狱卒沉在水里的脑袋踹上几脚,却被左衷忻一把拉住。


    “先救你姐姐。”


    穆长青咬牙忍下怒气,跳进水里将垂在穆宜华脚上的石块割下,又从水里将她放下吊索抱上岸。左衷忻连忙迎上来,用氅衣裹住将穆宜华裹住。


    穆宜华已然昏厥,全身都犹如冰块一般,喊她都没有反应。左衷忻只觉心脏被人用手狠狠攥住,揉捏搓扁,泼天的恨意已将他湮灭。


    他沉着脸色,将怀里的穆宜华交给穆长青,冷静道:“照顾好你姐姐,不要让她再受苦了。”


    穆长青牢牢裹住穆宜华,朝着左衷忻点点头,转身离开牢狱。


    二人离开,左衷忻再也不用掩饰心中的愤怒与憎恨,他抽出腰间的令牌,犹如歃血戮敌的将军站在尸堆之上,对着敌人发出最后通牒:“大理寺丞程耀以公谋私,贪污军饷,私吞恤银,残害百姓,污蔑忠良。大奸之徒现已伏法,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第 45 章


    穆宜华被救出来后烧了三天三夜, 深思混沌,时时梦魇惊叫。


    穆同知看在眼里,只觉愤恨。穆长青小孩子气性, 日日扬言要把程耀杀了剐了, 到最后无可奈何, 只能在穆宜华床前瘪嘴委屈流眼泪。


    太医轮流值岗, 用药顶好,大内朝臣们也都纷纷送来药材补品,穆府的仓库一时之间被这些东西堆满,过个人都需要侧身。


    穆宜华在第四日醒来,只见眼前似有人影攒动, 想出声却觉喉咙灼烧,难以说话。


    宁之南眼尖, 瞥见穆宜华双眼里的微光,连忙凑上去:“阿兆?阿兆你是不是醒了?”


    穆宜华微微动了动手指。


    宁之南感受到她被下的动静,急忙转身跑去找太医。太医再次查验一番,松了口气, 说是穆娘子身体无碍,只需静养,按时用药便可, 还嘱咐身上的伤易治, 但心上的伤难医,曾听闻大理寺让穆娘子看了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 定要多多分散她的精力, 以驱梦魇。


    宁之南与张嬷嬷应下称是。


    张嬷嬷派人去宫里给穆同知报信又去后厨煎药, 宁之南则回到了房中,穆宜华的眼睛看了过去。


    宁之南见她苍白虚弱的模样, 心中的情绪再难控制,鼻子一抽一抽,嘴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走到榻边拉起穆宜华的手,嘶声大骂:“那群畜生——真是猪狗不如!竟把你还成这个样子!若不是三大王……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


    穆宜华牵着她的手摇了摇,示意自己无碍。


    虞倩倩从桌上端来一盏水,用芦苇管子喂穆宜华喝了几口,问道:“现在感觉如何?你昨日夜里退了烧,现在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穆宜华轻轻点头。


    “嘴巴里没味要不还是吃点咸的?鸡丝香菇粥和酸白菜好不好?我去和张嬷嬷说一声,让厨房做点儿。”


    “对对对,一会儿要喝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二人体贴入微地照顾穆宜华,陪着她喝下药,穆宜华精神头有些好了,便支起身子要同她们说话。


    宁之南还想阻拦,被穆宜华拉住,她哑着嗓子:“睡了太久,不想睡了,你们陪我说说话吧。”


    宁之南拿了几个靠枕垫在她背后,虞倩倩则是拿过裘衣给她披上。


    “我昏睡几日了?”


    “如今是第四日了,那日左大夫把你从大理寺狱中救出来,浑身都湿透了,高烧连日不退,我们都急坏了。”宁之南道。


    穆宜华接过虞倩倩倒的热茶握在掌心:“三哥呢?三哥回来了,对吗?”


    宁之南与虞倩倩对视一眼,含糊其辞:“回来了,回来了,如今还在宫里呢,近段时间怕是不能来看你了。”


    “这样啊……”


    “他在牙婆那儿查到了霍起与曹婆婆的身世。”宁之南转移话题,“是当年青州起兵匪军的后人,原名李牧和许芳。”


    宁之南将赵阔所查之事前前后后讲个清楚,还说这几日都在查找当年涉案之人,要一一治罪。赵阔将人证物证齐列朝堂之时,群臣哗然,都不敢相信恤银一案竟然牵扯出十多年前的事情。一时之间朝堂风云变幻,口风皆从三皇子沉迷美色一无是处转到了他持正不挠年少英才。


    “父亲与长青呢?”


    “穆伯伯如今还在宫里,我们方才派人去传话了。长青在自己屋里睡觉呢,他守了你好几夜,我们来了便放他去小憩一会儿。等会儿去叫他,不然他咋咋呼呼的,肯定吵到你。你如今还需要休息呢。”


    穆宜华看着宁之南,笑着点点头。


    穆宜华又想起什么,问道:“你方才说……左郎君把我救出的大理寺?”


    宁之南抚掌笑道:“哎呀,这个左郎君如今我可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且不说他在朝堂之上不畏权贵据理力争,他还是第一个声援三大王的新科进士,其他一个个都跟个蔫儿鸡似的……


    “还有啊,阿兆你是不知道,当时穆伯伯都和官家吵起来了,我们好多人都拉着他。官家要降穆伯伯的职,承旨都喊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三皇子赵阔一个箭步冲入殿中,只听他大声一喊:且慢!他双手奉上物证,声泪俱下,说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还请官家观此物再做决定!”宁之南开始演起来,“官家看完以后没说话。赵阔只见抽出腰间令牌递给左大夫,吩咐道:快快去大理寺狱,救佳人于水火之间呐!然后他们就来救你了,长青把你抱出来后,左大夫领着程耀和狱卒就进宫了。”


    穆宜华和虞倩倩皆被宁之南逗笑,穆宜华靠在宁之南的肩头,气色有些变好,她轻声回应:“谢谢……谢谢你们。”


    宁之南听她虚弱地答谢,本还开心着,突然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你根本不会做那样的事……那群人……”


    她停顿半晌,眼泪却一颗颗从眼睛里掉出来,咬牙切齿:“那群人真不是东西!那程耀更不是个东西!他为了掩盖他曾经干的那些龌龊事儿,竟要拉你下水,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气死我了……”


    虞倩倩也有些收不住,无奈道:“都说好若是宜华醒了,在她面前不许哭的,如今又食言……”


    三人又好一通劝说,将将收住。


    “对了,还有一事要同你讲呢。那个明州来的香料商乔家,你可还记得?”宁之南问道,“我听左郎君说他们家小儿子也帮了大忙。”


    “当真?”穆宜华难以置信,“这算是什么好事儿他也要来掺和!若是让程耀他们知道了,他们家还会有好下场?”


    宁之南安抚:“他们已经平安出京啦,现在在回明州的路上呢。你放心,此事只有我们知道,别人一概不知的。”


    虞倩倩道:“他们还给你送来了一些补品,乔二郎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和一个香谱,说是等你好起来一定要记得给他回信。山高水远,他会一直在明州等着的。”


    穆宜华心中怅然若失,点头应下。


    晚间,穆宜华吃过药后,精气神恢复了大半。宁之南便将穆长青叫了起来,果不其然,这个孩子又哭又喊,抱着穆宜华说什么都不撒手,等到穆同知回来才消停。


    宁之南虞倩倩二人作别,一家人用过晚饭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穆宜华前几日睡得太多,如今醒了睡不着,她强逼着自己不要去回想在大理寺狱的一切,随手拿起《白乐天诗集》读起来,忽见屋外影子晃动踌躇。


    她心中一惊,不敢猜测是那人,起身打开一条门缝,发现竟是父亲穆同知。


    “父亲有何事?”


    穆同知看着她憔悴的神色:“今日你还是早些歇息吧,我晚点再找你。”


    穆宜华见穆同知欲言又止,侧身将穆同知请进门。


    父女二人相对而坐,穆宜华看着父亲两鬓微霜,心中蓦地一疼。


    穆同知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儿,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湿气憋了回去,良久才道:“孩子,你受苦了……”


    其实白天时穆宜华并未觉得有多委屈,只是父亲一心疼自己,她便瞬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小孩儿,嘴巴一瘪,扑倒父亲怀里痛哭了起来。


    穆同知不想在孩子面前哭,边拍着穆宜华的背,边用手指抹掉自己的眼泪:“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父亲一定会帮你将那些人绳之以法,你近几日就在家中好好养病,内宅事务尽数交给张嬷嬷与春儿,不要再操心了。”


    穆宜华乖巧点头。


    “还有……”他忽然停顿良久,“唉,三大王被禁足了。”


    穆宜华神色一滞。


    “被关在成平殿,李将军十二个时辰守着他。官家盛怒,不知道会关多久。”


    官家盛怒。


    只四个字,穆宜华便知道此次的事态有多严重。


    她哽咽一下:“三哥与官家……”


    “官家与娘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穆宜华愣神,良久没有说话。


    “阿兆,自你母亲去后,你与长青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念想。父亲知道你与三大王情深义重,他也是个好孩子,相信你、爱护你,愿意为你只身赴青州。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爹娘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这样一份情意难以割舍。我作为父亲,我有私心,我更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开心。


    “官家属意三大王却不属意你,你细心聪明必定也是早已知晓。他是亲王,是皇子,还是中宫幼子,他的亲事必由不得他,是整个朝堂整个社稷的裁定的。我身为他的老师,他的臣子,又承了他的救女之恩,说这话不免让人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父亲为你,仍旧要说。孩子,心悦之人不一定就是良人啊。”


    心悦之人不一定就是良人。


    这几个字就像是刀,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她的心。可她却不能反驳,因为父亲说的是这样有道理。


    穆同知看着失神的穆宜华,无奈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父亲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的……但听父亲一句劝,早日断了这情根,才能安稳这一世啊。”


    第 46 章


    程耀被下旨刺配, 流放岭南服徭役,此生不得回京。程家家中男丁皆充军,女眷则是被送去了教坊司。


    据说皇帝本只是想罢了他的官, 将他贬为庶民, 带着一众家眷送回原籍。然言官们不依不饶, 皇城司、开封府不知又从哪里搜集来了一些罪名与罪证, 使得言官们更加热闹。穆同知虽在朝堂上不说话,但他那冷峻严肃的神情往那儿一摆,又有谁人不知道他不满意。


    苦主是当朝参知政事,还是板上钉钉的冤案,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激起群臣愤慨的了。


    官家实在是被吵得头疼, 堂下一个言官谏言流放时,他便直接点了头, 让人写了圣旨昭告天下。


    穆宜华在家中听闻此事,不由地问道:“童蒯呢?”


    穆长青一愣:“不知道哇,没听外面的人说呢。不过我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事,开封府与皇城司手上那些程耀的把柄, 好像全部都是三哥放出去的。”


    穆宜华听见没说话,只呆呆地看向某一处失神。


    穆长青喊她,她才摆摆手道:“我累了, 你出去玩儿吧。”


    晚间穆同知回来, 穆宜华让人备了茶水点心送到书房,自己也留在了那里。


    穆同知瞧她:“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穆宜华坐不住, 有些难以置信:“童蒯无罪?”


    穆同知叹气:“对, 无罪。”


    “为什么?朝中皆知程耀是童蒯一路提拔上来的, 程耀吃了那么多年的空饷与恤银,童蒯怎会不知又怎会不中饱私囊?”穆宜华眼神中皆是震惊。


    穆同知连忙将她扶住, 道:“程耀供词,说这些事皆他一人所为,那些恤银空饷在他家中有现银五千四百二十两,其余还有京中与青州的宅邸、庄子、良田也有多数是由这赃银买的。此案所涉人、时、地太过繁复,官家心烦,便让人将赃银尽数充公,所有涉案犯人立即定罪行刑。


    “大理寺那边出了问题,不好自己人审自己人,此事便是让御史台与开封府一同办理。两边顶的压力都大,都盼着早日解决。程耀供词与证物皆能对应,他们便先定罪了,之后的涉案人员也会一一定罪。


    “而这童蒯……仿佛提前知晓了一切,什么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的,仿若素来没有与程耀相交过一般。今日还在朝堂上哭诉自己识人不清,让人辱没门庭,自请罢朝了。”


    “他这么说官家相信?官家就没说什么?”


    “有御史谏言,然官家不听,说若是童蒯知晓此事,便不会亲自进宫禀报穆娘子一事,必定是避嫌隐让,断不会如此直言不讳。”


    穆宜华听罢,良久无言,末了,冷笑一声,笑自己在他人眼中明明犹如草芥却仍旧渴盼他人为自己伸冤求道,笑自己喊冤入狱一身病痛日日梦魇却敌不过他人圣眷正浓颇得青睐。


    她不再说话,只是含笑点头:“官家真是……慧眼识珠啊。”


    穆同知看着穆宜华形容憔悴、眼含清泪,心中不禁哀痛难抑,倍感自责:“是父亲无能……无能啊……”


    穆宜华听穆同知如此说话心中也是难受,她含着泪连忙否认:“不,不是父亲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官……”穆宜华心中郁结愤懑,却只字不能言,她咬了咬腮边的肉,长叹一口气,“若是只有童蒯那样的人能得圣宠,我们是断断学不来的。而父亲您也永不会变成那个样子,阿兆也不愿父亲为了我,变成那个样子。”


    穆同知听罢,半晌失语,起身摸了摸她的头。


    穆宜华回到自己房中,心中焦乱,又觉神思混沌,抬手扶额,撑着脑袋靠在罗汉榻上。


    她忽然瞧见一个月前中秋之夜方才勾好线的圆月江河图。


    当日高台俯瞰汴京,赵阔说要她画一幅山河图给他,她嫌难便耍赖推脱了。那日听闻齐千诉说他赴金帐力争山河之事,又忽然想送这幅画给他了。


    穆宜华起身拿起画卷,泠泠月光洒进屋子,一室清冷。


    她还记得当年画了群鹤贺寿图,官家大喜,赐他宫牌。她如获天赐,喜不自胜,当时只觉得官家真是天底下顶好的皇帝。


    呵,顶好的皇帝。


    一灯如豆,月光映着穆宜华的半边面庞,犹如玉雕一般清透易碎。她的双手忽然垂落,长叹一声,仰头望向天上孤零零的圆月-


    皇帝送来满满一车的东西,多是驱寒名药与调理补气的食物。


    黄内侍笑脸相迎,对着穆宜华嘘寒问暖。穆宜华没什么精气神,对着他也只是得体的问话回话。


    许是曾经的穆宜华太过于守规矩,如今的反常也只是让人觉得休养不足,病弱气短罢了。


    黄内侍前脚刚走,后脚吴尚宫便带着皇后娘娘的慰问品到了府邸门口。


    除却常见的医药食补,还送来一些皮毛绢布、香料书籍等,说是天气渐冷,穆娘子在大理寺狱受苦受寒,皮毛绢布可制衣,香料书籍可打发时间,穆娘子养病都用得到。


    穆同知领着人谢过,吴尚宫却开口说皇后有话要单独传给穆娘子。


    二人走到耳房,双向而立。吴尚宫上下扫了穆宜华一眼,勾勾嘴角,侧过身不看她:“传皇后娘娘口谕。”


    穆宜华看着她,半晌才缓缓跪下膝去。


    “穆娘子无辜蒙冤,身心俱疲,本宫心痛难忍,切记卧榻休养,戒忧戒虑。官家行事,皆为朝堂社稷,尔等为臣子,替陛下分忧实乃常理,虽有不平,亦当受之。本宫怜你不易,知你伤苦,此后若有心事难为,可进宫与本宫倾诉。”吴尚宫说完,俯视斜睨着穆宜华,“穆娘子接旨吧。”


    穆宜华扶着椅子起身,缓缓抬眼看她,平静、淡漠,她行礼道:“宜华接旨,谢娘娘恩典。”


    吴尚宫见她反应愣了愣,旋即又道:“穆娘子,官家与娘娘的心意都到了,你好生收着,好生养病,等病好起来,记得进宫谢恩。”


    穆宜华福了福身,语气没有太多的起伏:“宜华知道,多谢吴尚宫。”


    吴尚宫又瞧了她一眼,多说了几句:“穆娘子,三大王是本官看着长大的,容我多嘴。官家与娘娘都极为疼爱三大王,您若是真心,便多为三大王着想。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三大王屡次三番为了你触犯天颜,即使是寻常父子都会有罅隙,何况是皇家。三大王不日便要册封亲王,他是皇家嫡子、太子胞弟、军功重臣,若是日后再娶得一位高门贵女,那便是惊天骇浪来了都掀不翻的荣华富贵。


    “可你看他为了你,如今还在宫中禁足,官家仍旧恼怒于他,甚至还可能牵连娘娘。穆娘子,以你身家才貌,在京中不愁找不到好的婆家,又何苦盯着三大王不放呢?难不成你就是为了那三皇妃的名头好听?”


    “我不是。”穆宜华直视着吴尚宫的眼睛反驳。


    吴尚宫垂眸叹气:“我与你接触时间虽不长,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并非这样的女子。年少总情长,奈何多蹉跎,到头来,未免落得个兰因絮果。若你当真念着三大王,便好好想想我今日同你说过的话。”


    吴尚宫走出耳房,穆同知送行。春儿和张嬷嬷进来问穆宜华收拾赏赐事儿,她走出耳房,看着满屋子的山珍名草,突然轻笑一声:“都收进库房吧,连着我枕边的那块宫牌一道,全部都收进库房。”


    “宫牌……”张嬷嬷惊讶,“大姑娘您不进宫学画了?”


    穆宜华抬眼,看着吴尚宫远去的背影:“不进宫了。”


    大门外,吴尚宫仍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她抬头望向站在前堂中央的穆宜华——都说大理寺狱走一遭,是个人都会皮脱骨无人样,头铁的服软,嘴犟的屈从,可穆宜华却好似从一颗温润的珠玉变成了硌手的砂石,看着仿佛是在人心里头长了根刺-


    穆宜华的病一养就养到了十月中旬,日日在家中画画看书,无聊了便在芳园里头溜达几圈,出出汗气色倒也是好了。自从按时用药后,她便不再梦魇,等自己精神头好点,便差人去瞧了许掌柜,还命人送去名贵药材,包了所有郎中钱。


    穆宜华有意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绝,相府嫡女卷入命案,即使是无辜遭殃,那也是整个汴京城里头的新鲜事儿,好要让他们嚼上一阵呢,此时避世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她不出去,并不意味着外头的话传不到府里来。小丫鬟出去采买多少会听说一些,她们不敢闹到穆宜华面前,但也拦不住私底下与亲近之人说几句。穆宜华身体不适懒怠管,张嬷嬷却是一听见就掌嘴罚银钱,渐渐地后宅也就无人议论。


    一日,穆长青气势汹汹地冲回府,茴郎在后头撑伞却也跟不上。穆宜华方在园子里赏雨品茶,看见穆长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连忙把他叫住:“你过来,脸怎么回事?”


    穆长青不情不愿走过去,绷着脸不说话。


    “茴郎,他不说你说。”


    穆长青狠狠地瞪了一眼茴郎,茴郎刚想开口都被吓了回去。


    穆宜华猜了七八分:“同别人打架了?”


    茴郎瞥了一眼穆长青,小心翼翼点头。


    “因为我?”


    穆长青不说话。


    穆宜华头疼扶额:“他们说什么了?”


    穆长青咬牙仍旧沉默,可眼眶却红了。


    穆宜华看向茴郎,茴郎也是一脸愤慨,哭丧着脸:“大姑娘,外头那些人的嘴巴就该缝起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说什么都是对的!”


    穆宜华沉默一瞬,仍旧问道:“说什么了?”


    “有什么好讲的!”穆长青扯了一把茴郎,“给我拿衣服去啊,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茴郎唯唯诺诺,躬身离开。


    穆长青越想越气,低声咒骂:“明明官家已经发了邸报,真相大白,他们还这么说你。一群不怕烂舌头的家伙!”


    穆宜华垂下眼眸,神情淡漠无力:“好了,有什么好生气的。气坏了自己,外头那些人也不会闭嘴,倒不如耳不听心不烦,由他们去吧。”


    “姐姐,难道就这么忍了!”


    “那你还能怎么办?”穆宜华心烦,说话的语气有些重,“去脚店茶馆瓦肆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割了他们的舌头,堵了他们的嘴?别说是我了,爹爹当年被定为奸党赶出汴京,即使如今回来了做了副宰,也还有那么多白眼冷遇。就算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刘太后也因为借子摄政之事为天下人诟病至今,我不过是汴京城中区区一个官宦闺眷,我能做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穆宜华说着说着,也有些气血上涌。


    穆长青本只是为姐姐打抱不平,却反被姐姐骂,心中也不好受,还想争辩却被穆宜华瞪了回去:“最近不许出门,读完书就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穆长青瘪瘪嘴,赶紧灰溜溜地离开。


    穆宜华看着他离开,方才一直压抑着的酸涩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


    春儿连忙递上绢帕给她拭泪,心疼道:“大姑娘,小公子也只是为你抱不平。”


    “我知道。”穆宜华抹去眼泪,红着眼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那么吼他?你说他这个年纪正是结交朋友的时候,自尊于他而言多重要,可就是因为我……你看看他今日被人打成什么样……”


    春儿安慰:“奴婢一会让就给小公子送药去,而且我们小公子素来活络,不会吃亏,大姑娘不要担心了。”


    穆宜华招手让她下去,只自己一人呆在园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人心惆怅,所见皆是枯黄萧条。


    穆宜华并不是不在意那些言论,那不过是在弟弟面前强撑姐姐面子的说辞罢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她怎能不怕?


    什么狐媚妖祸,不守妇道,四年前早背着骂名了,如今怕是还会加一句蛇蝎妇人。咬耳朵嚼舌根之人,若是让他们抓住了一丁点儿他们所谓的秘闻错处,哪怕是空穴来风,也相信众人呼吸山海倒,秉着义正言辞,说着满口胡话,为之针砭时弊、守节体国。


    穆宜华也不是没尝过,只是如今身心俱疲,即使心中再不甘再厌烦,也唯有眼不见为净的法子。


    “大姑娘,”春儿匆匆从前堂走来,手中捧着一摞书,上头还有一个盒子,欣喜道,“左大夫刚刚来送东西了。”


    穆宜华微微一愣:“左衷忻?他人呢?”


    “送完东西就走了,说是有要事要办,大姑娘出狱后没来问候您,今日便顺路送点东西,还说什么药材补品大姑娘您这儿肯定不少,他就送了些别的。”


    穆宜华接过书册,一共三本,一本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另外两本封面上的字根本看不懂。


    “这是什么?”穆宜华举着问道。


    “噢,左大夫说,是日本译文。”


    穆宜华震惊:“日文?”


    “一本是日本惯用语的字音,一本是对照的汉文。”春儿不禁感慨,“这左大夫还真是哈……状元郎送的东西真是别具一格。”


    穆宜华翻了几页日文书,感叹道:“这东西可不好找,左郎君是费了心思的……还有这本《报任安书》……”


    穆宜华轻轻一笑,送来的可真是时候。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汉司马迁受腐刑为乡党谤议,然受此大辱他却没有一蹶不振……《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穆宜华失笑,“左郎君……真是用心良苦啊。”


    春儿打开另一个盒子递上去:“这儿还有红拂夜奔的皮影戏,还有万花镜。”


    还真是,里头的人物画像、绳子、提竿等一应俱全,连万花镜都有三只。


    “左郎君说穆娘子整日待在府中难免会闷,若是日本译文不喜欢,就玩儿这些东西。”


    穆宜华看着面前的书籍玩具,呆愣许久,忽然颔首轻笑:“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吗?”


    她拿起其中一个万花镜,眯着眼睛看进去,里头流光溢彩,变幻无穷。她放下万花镜,又在盒子里摸了摸,忽然摸到一张小纸条,上头的字行云流水,只见写道:不听不想无忧,问己问心无愧。


    穆宜华实在是想不通左衷忻如何能够猜到她此时此刻所忧心烦扰之事,可他仅仅是送来几样东西,便让自己郁结在心中十多天的事情一扫而空。


    与其在意他人眼光,不若求诸己,毕竟许多事皆是庸人自扰,无意一身轻。


    穆宜华将东西尽数收好,嘱咐春儿道:“左郎君心善又正直,此次我能完好无损地从狱中出来,多亏他助我良多。你去备份礼,等我病体康愈,定要登门拜谢。”


    第 47 章


    穆宜华在府中修养的三十三天, 赵阔乘月而来。


    他仿佛还是那个初入穆府的毛头小子,一个翻身就爬过穆府的后墙,轻车熟路地摸到穆宜华的房外。


    彼时的穆宜华已准备在榻上歇息, 将手中日本译文书放下, 打了个哈欠。


    春儿替她燃香掖被, 忽听见门外有杜鹃啾鸣之声。


    春儿奇怪:“这都要冬天了, 哪儿来的杜鹃啊?”


    穆宜华微微一愣,没说话。


    又传来一声杜鹃声,比方才的更加百转千回。


    “这鸟儿怎么还唱歌……等等,”春儿转出屏风,倒吸一口气, 匆匆回到榻边,“大姑娘, 是三大王。”


    穆宜华沉默一瞬:“我知道。”


    春儿朝外头望望,又看向穆宜华:“这样晚了,外头又怪冷的……”


    穆宜华放下手中的金拨子,倚靠在床头半晌, 说道:“把我的外衣拿来,请三大王进来吧。”


    春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又被关上。赵阔站在屏风外头, 雾里看花, 望着穆宜华在烛光下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兆……”赵阔说罢就想转身进来,却又在靠近的最后一步停住。


    屏风内的人身形瘦削, 披着一件黛蓝色的兔绒长衫, 黑发直垂。她缓缓起身, 走到屏风前与他对视。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赵阔: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你身体可好多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你这一月足不出户,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惹怒了父亲,被禁足在成平殿,好不容易父亲放我回府,又派了个李青崖来看着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那么晚来看你。若是可以,我真的希望你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我,而不是旁人。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那是一张蜀绣屏风,绣的是迢迢星汉,圆月高悬。


    赵阔伸手抚摸上那精致的绣花,隔着朦胧的绢布,仿若触碰到了穆宜华的脸:“你瘦了好多,让我看看你,行吗?”


    穆宜华心脏抽痛,父亲与吴尚宫的话犹在耳边,一遍遍地告诫她:不可不可。而素来恣意任性、不可一世的赵阔却为了不唐突他克制地站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能不能让他看一眼,就一眼。


    穆宜华自诩是个冷静的人,但现在她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挪动了步子,转过屏风站在了赵阔的面前。


    天啊,这真的是赵阔吗?


    穆宜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见他眼下乌青,发冠微斜,胡子拉碴,头发上还挂着深秋夜里的露水,神色疲惫倦怠,只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眼里忽现光亮。


    赵阔连忙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手里的人儿小了一圈,抱在怀里都有些硌人,仿佛秋风一吹便能飞走。


    他不由地紧了紧怀抱,想将自己的热气再渡给她一些,又想到大理寺狱磨人的手段,嘴里不禁咬牙唾骂:“那群畜生……”


    穆宜华环上他的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我已经好很多了。程耀伏法,于我而言是最好的良药。”


    赵阔松开她,有些不甘:“只恨童蒯老奸巨猾,处处拉拢人心,无度媚上……我真是……”


    “好啦,我已经没事了。”穆宜华安抚着他,忽然又笑道,“明明我才是生病的人,却让我来安慰你。”


    赵阔没有回应,只是在她的颈间蹭了蹭,便揽着她转进里屋。


    他扶着穆宜华在榻上坐下,自己则是从别处拉了张矮凳过来坐在了她的脚边。


    穆宜华脸颊微红,怪道:“你做什么?你是皇子,快起来。”


    赵阔摊开自己的双手,笑道:“把手给我,你手太冷了,我帮你暖暖。”


    穆宜华没有拒绝,赵阔将她的双手覆在自己的脖子衣领里,又拿出来搓搓,如此反复终于将她的手焐热。


    可他却没有放开。


    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穆宜华的指尖,抬起双眸,留恋不舍地看着她,心绪难平,忽然用她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穆宜华觉得掌心有些湿润。


    “三哥?”她有些震惊。


    赵阔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她。


    穆宜华见他双目微红,心中钝痛,连忙弯下身去看他,朝他笑了笑:“我真的没事了,你别担心。”


    “阿兆,你说我好不容易将你找回来,若是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那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嘶哑,无奈又无助。


    穆宜华呼吸微滞,她侧过头,不敢去看赵阔的眼睛。


    穆宜华,你该记住你叫他进来的目的。


    她垂首侧身,背对着赵阔不说话。


    赵阔察觉到什么,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询问:“怎么了?人难受?我帮你去叫春……”


    “三哥!”穆宜华急急喊出,“三哥,我……”


    赵阔不解却认真地等她说完。


    心爱之人不一定就是良配。


    年少总情长,奈何多蹉跎,到头来,未免落得个兰因絮果。


    真的是这样吗?她和赵阔也会是这样吗?


    穆宜华极力克制着自己泪涌的冲动,哽咽半晌,抖着声音轻声道:“三哥,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屋内一瞬寂静。


    赵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迟疑开口:“分开?阿兆你说什么?你要和我分开?是因为我来的太晚了吗?我知道你难受,可爹娘幽禁着我,我没有办法……我……我是真的想来看你,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穆宜华见着赵阔如今患得患失的模样,心如刀绞,可她想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有可能是将来,她与他的情意若终将会成为二人的负累,斩于微小才是上上之策。


    “三哥,我不怪你,我从来都不怪你。不管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我,你只身赴青州,是我此生都还不完的恩情……”


    “谁要你还了!我让你还了吗!”赵阔显然是被气急了,他眼眶陡然一红,立马背过身去,“我说过的,为你,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你……可你……”


    穆宜华赶忙上前,拉了拉他的衣服:“三哥……你别这样。”


    “穆宜华!我就问你一句。”赵阔转身看着她的眼睛,“当日你赠我旧香囊,说你不会后悔,到底是真是假?”


    穆宜华如鲠在喉。


    “我当了真,我心中一直记着。我也说了,那香囊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我一辈子都不会还给你。可你呢……穆宜华,你没有心。我从汴京赴青州,整整五日没有合眼,到了青州更是害怕你在狱中煎熬,不敢有半分懈怠,没日没夜地查案册,回来的路上神思不清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回到宫中便被父亲在成平殿禁足整整一月,刚被放出来就来找你了,我对你如何,你看不见吗?阿兆,你还要我如何?你告诉我,你给我指条明路,你还要我怎样?你如今竟能对我说出这般心狠的话,你……你……”赵阔还想说什么,可面前的穆宜华已泪流满面,他又是心疼又是嗔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你骂我白眼狼,骂我心硬我都受着……”


    “我何时那样说过你?”


    “可我不想再看着你因我受苦了,也不想你再因为我而与官家生罅隙。寻常父子都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天家?难道你不怕……”


    “我不怕。”赵阔定定地看着穆宜华,重复,“我不怕。我若是怕,便不会在官家下令后还去青州,阿兆,事到如今你难倒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心?可你不怕,我怕,我……”穆宜华仰着脖子据理力争,她还想说什么,话到一半,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好似要将肺咳出来一般。


    赵阔心头一紧,连忙收起气势,将她扶回床上躺下,替她盖好被子,又加了炭火倒了热水将她暖着。穆宜华神色疲惫,脸色苍白,因方才吵架微微泛红的脸如今也渐渐消下去,显得更加脆弱。


    她双目含泪,将落未落。


    赵阔也没好到哪里去,此行本是为了探望她,看看她好不好,可自己却同她吵起来。赵阔沉默地低头坐在穆宜华榻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半晌才道:“好好的,非要吵嚷起来,你自己病刚好不知道,若是急火攻心又倒下了,你让我心里怎么受得了?”


    穆宜华不说话,暗自垂泪。


    赵阔叹气,挪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仍旧抽噎的背:“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阿兆,方才我进来时,都看见你书桌上的画了,江河明月图,我都看见我表字了,是给我的对不对?你良心就那么好,分开了还要给我东西?你就是想要折磨我,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我没有……”穆宜华声音闷闷的,她无力地将脑袋靠在赵阔的脖子上,“你难道就觉得我心里好过吗?你看看你今日的样子,这样憔悴,何苦连夜来看我,夜里还这样凉,若是生病了该如何是好?你若是病了,你叫我这心上又如何过意的去……”


    “说要与我分开你心里就过意得去了?”赵阔没好气地质问。


    穆宜华紧紧地攥着衣袖,只叹气,不说话。


    “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阿兆,我不管谁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一时之间想岔了,我只同你说一句,凡好事皆多磨,柳毅与龙女谪仙一般的人物也要一波三折才能修成正果,你我皆凡人,诚心动天地,我不放手你也绝不能放手。”


    穆宜华心中无力,靠着赵阔的肩膀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眼中潋滟:“若是到最后,世事蹉跎,无可奈何呢?”


    赵阔放开她,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放你走。”


    第 48 章


    深夜静谧, 二人相顾无言,穆宜华要推他走。


    赵阔眼尖,拿起放在她枕边的日本译文书随便翻了翻:“你何时喜欢研究外邦文字了?”


    穆宜华伸手要夺, 被赵阔躲过。


    “你这几日足不出户, 谁替你拿来的?”赵阔问道, “你从不看这些, 也绝不会是春儿和长青。这外邦书籍寻常书店也不会卖,若非大内朝臣或是海商,也断然不会有这种书。”


    穆宜华抿抿嘴:“你都说得差不多了,我还说什么?”


    赵阔拿书轻轻打了打她的头:“我要听你自己说。”


    穆宜华揉了揉脑袋:“左大夫给的。”


    赵阔听见这个名字眼睛眯了起来:“左衷忻?”


    “他怕我闷了胡思乱想,还送别的。”


    “在哪儿?”


    穆宜华遥遥一指书架:“那个盒子。”


    赵阔取来一看, 嗤笑道:“倒是准备得齐全,玩具书籍都有。”


    穆宜华听他语气皱了皱眉:“怎么阴阳怪气的?”


    赵阔将盒子和书一同扔到一边, 好整以暇地说:“有吗?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是是是。”


    “我问你,他是把东西送到就走,还是坐了一会儿?”


    穆宜华笑了:“那时父亲不在呢,他放下东西就走了。”


    “哦。”赵阔尾音上扬, “走了。”


    穆宜华抬手就要打他。


    赵阔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你在大理寺狱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来看你?”


    “他是那案子的监理,他不来谁来?”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赵阔摸索着她的手, “你身陷囹圄, 但你却愿意相信他会站在你这一边,让他给我递消息。”


    赵阔停顿一瞬, 只见穆宜华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有些难堪地转头:“我不是怀疑你, 我就是……”


    他沉默良久,才将他扭过来却不看穆宜华, 喃喃道:“有点吃醋……不过就一点点,就那么一点。”他拿手手指比划。


    “我走之前问过他,为何会帮穆家。他说你们待他好,不管别人如何,你们待他依旧,觉得你们是良善之人,不愿你们蒙冤,是以愿意帮你。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穆宜华抽出赵阔掌心自己的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在朝中待久了,你也生了一副玲珑肠子。哪有那么多简单不简单的东西,左大夫能辨黑白,替我们申冤,也不攀附权贵,从心之所向,不正是一个正人君子该有的样子吗?我觉得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去登门拜谢呢。”


    “登门拜谢?”赵阔笑了,“那穆娘子可真是太把他放在心上了,连我都享受不了的待遇,他却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唉……世态炎凉,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穆宜华被他逗笑:“说的我好像很不讲理似的。”


    “你不就是吗?蛮不讲理的小刁妇,我把你救出来,那么大的功劳,你一见到我就想赶我走……”


    穆宜华笑着所幸破罐子破摔:“那好吧,天色已晚,三大王慢走。”


    “你……”赵阔叹了口气:“好吧,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说罢,他没挪步子,只是试探地低头凑近,二人鼻子相贴,轻轻厮磨了一阵。穆宜华睁着眼睛看着他没说话也没躲避,赵阔呼吸一滞,揽起她的腰亲了下去。


    秋夜蝈叫蝉鸣渐歇,赵阔摒了声息,满怀欣喜地从后门离开。


    徒留穆宜华一人坐于榻上,满面通红-


    宁之南与贺辰光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九,这几日宁府上下忙成一团,却也是喜气洋洋,逢人便是十分笑,看得人心里都敞亮。


    穆宜华一早备下他们的新婚贺礼,便拉着虞倩倩去宁府帮忙。


    可一到宁府,看着塞满整个前堂的聘礼,二人兴奋难抑,打开箱子一个个看过去。


    “绫罗五匹,还有成衣褙子、长衫、夹袄、百迭裙……”


    “雅安露芽、蒙顶茶、聘雁、羊肉、牛肉,丰乐楼的眉寿、和旨,竟还有李驸马家的金波酒,他们怎么弄到的?”


    “这儿还有金钏、金镯、金帔坠呢,三金也齐全。”穆宜华看完最后一个小箱子,将它合上,“这贺家也算是有诚心,聘礼备得又全又好。”


    虞倩倩看着满堂琳琅,心中又开心又畅快,感叹道:“之南真是找了个好人家。”


    宁之南听她们二人夸,脸上红扑扑的,像小孩子分享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般道:“我屋里还有好东西呢。”


    穆虞二人连忙撺掇她拿出来看,比自己成亲还开心。


    二人等在宁之南闺房里,看着她从梳妆匣深处抽出一张信封,她拿出来抖开一看,是两张眉州的田契和地契,上头写的是宁之南的名字。


    “这是贺家给你的?”


    宁之南抿嘴笑着点点头:“虽说我们家家大业大,我也不图他们这些东西,但是他们能给,说明是真心实意要我嫁进他们家的。”


    “那是自然啦,你这样好的女子,嫁给他们自然是便宜了他们的,他们哪还有慢怠你的道理?”穆宜华有些义愤填膺。


    宁之南收起田契地契,三人仰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见今日如画不在,是去贺家挂帐铺房了吧?”


    “嗯,她、方嬷嬷还有媒人一同去的。”


    “贺家在京中有屋?”


    宁之南摇了摇头:“本是要买的,都看好地界了。但吏部告诉他要外放,此事便搁置了,等外放的地方定下,便去那里安置买屋。他们在城东新纺街赁一间三进的宅子成亲,到时候拜堂喜酒都在那儿。新纺街离我们府上也不远,接亲迎亲都方便。”


    穆宜华点头:“思虑得倒是周全。”


    “之南,那个……婚书在吗?可否拿出来让我们瞧瞧?”虞倩倩问道。


    “是啊,我也想看看呢。”穆宜华搭腔。


    宁之南打了她一下:“怎么瞧着像是你成亲,你比我还开心呢。”


    穆宜华打趣:“你可是我身边最早成亲的,我从前看姑姨们成亲,都没什么感觉,总觉得此事离自己甚是遥远。可今日见着你都要出嫁了,才知真是到了做这件事的年纪了。”


    宁之南笑:“你如今才觉得?那三大王可真是——”话到一半,宁之南立马住嘴,见穆宜华神色忽然垮了,立马上去捧住她的脸揉搓一阵,“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你若是真的生气了,那,那这亲就你来成,了你一桩心愿!”


    穆宜华哭笑不得,拂开她的手:“贫嘴贫舌,快把婚书拿来!”


    宁之南一边抱怨婚书在父母屋里,一边还是起身去拿。


    等她拿来,两个还未出阁的小姑娘一下子凑上前去探看。


    虞倩倩轻声念道:“同里之交,结缘早岁。某长子辰光,天资愚钝,貌资平庸,近凭游艺之师传。贤娘子敬章淑慎,仪表端方。愿乞赤绳系定,珠联璧合,结无穷之好。”


    穆宜华看这些字就忍不住调侃:“敬章淑慎,仪表端方,说的真是你吗?”


    宁之南也不恼,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觉得……真是什么瞎话都编的出来。”


    三人笑作一团,又回到榻上。宁之南叫人拿来矮几,又端上了瓜子花生核桃山楂等,还命人沏了一壶好茶,三人围坐在榻上,吃茶聊天。


    “吏部那有有说什么时候走吗?”穆宜华问道。


    “最晚明年开春吧,听说去成都府路,不过应当不会是眉州,许是嘉州或者彭州吧。”


    虞倩倩道:“成都路?之南你们老家是不是也是成都路的?”


    宁之南笑道:“我父亲也是眉州人,他们还打算在京城办完婚礼,回老家再办一场呢。”


    虞倩倩兴奋:“这不挺好的?”


    宁之南苦笑:“看得人自然开心,可你们不知道我们两家为这婚事忙前忙后都好几个月了。这流程可是麻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要我们两家先找了媒人换草帖子,还要算八字。等这些过了,媒人还要约上我们两家吃酒,说要让我与辰光相看相看。我们俩早就认识了,在那边装作陌生人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是太奇怪了。他还要给我插金簪,意为看上我了。你说这……要是我们两个没有看对眼,还有她媒人什么事?


    “这还是简单的。等这些流程过了,就要纳吉了。你们看他们家的聘礼多好看,那是他们跑了汴京满城买来做来的,那两只聘雁还是辰光专门去了郊外找猎户抓的,险些受了伤。等他们送来,我们家也要置办嫁妆了,什么金器、田地、衣裳、首饰、各色用具等都要新的,别提多麻烦了。人家姑娘家还会绣东西帮点忙,可我不会啊,只能让裁缝铺子加紧做出来。‘嫁女厚嫁’,幸亏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不然我爹挣再多的家底都是白搭。


    “何况人家家里这些流程都是走一年的,就因着辰光的事,我们得在四月里办完,别提多赶了。我看着我娘忙前忙后实在是不忍,帮衬了几天,我的腰竟然就不行了。阿兆,我的腰竟然不行了,我可是汴京城里马球最厉害的闺秀了,竟被这些东西使了绊子……”


    穆宜华噙着笑看她:“句句抱怨,可句句皆是期盼啊。”


    “喜服呢?可置办好了?”虞倩倩问道。


    “在裁缝铺呢,如画说等今日在贺宅挂完帐铺完房便去取来试试。”


    穆宜华掰着手指头:“十一月初九,距今也不过六天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见面,你还抢我东西呢。”


    宁之南笑:“谁叫你同我买了一模一样的磨喝乐呢,那时候小,我哪辨得清楚?”


    穆宜华还想说什么,本脸上挂着笑,却突然松了神情,惆怅起来。


    宁之南瞧见,抚了抚她的背:“就算要走,也要等到明年开春呢。还有几个月,收收眼泪,留到那时候再哭?”


    “是啊,还有好几个月呢。再者,就算之南真的走了,我们也可以书信常寄,情义总是不会断的。”


    穆宜华抹了抹眼角,咧开嘴笑道:“我才不会想你呢。”


    宁之南凑近揶揄:“我又没说你会想我。哈哈,不打自招!”


    穆宜华破涕为笑,推开她的脸:“不如我们明日去大相国寺吧,去拜拜菩萨,也让我们的新娘子好好地许许愿。”


    第 49 章


    大相国寺, 琉璃盖瓦,翼角悬铃。


    穆宜华接过春儿递上的香,朝着东西南北四方各拜三拜, 虔诚又尊敬。


    虞倩倩因家中母亲信佛, 耳濡目染, 对佛事了如指掌, 早已敬完香,绕着大殿一圈一圈念经。宁之南见她们二人虔诚,有样学样,在外头地摊上买了几根香,朝着正殿拜了拜便扔进了香炉里。


    三人进了正殿, 将香油钱投入功德箱中,齐齐跪在蒲团上, 双手合十。


    金身佛像,垂眸观红尘。


    三个凡人,合眸求尘心。


    近几个月不太平的事情太多,穆宜华虽面上多欢笑, 但心中仍旧戚戚焉。不管是大理寺狱痛苦的回忆,还是官家对于她和穆家的态度,抑或是她与赵阔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捉摸不定、难以把控、急于逃避。


    今日赴大相国寺, 一是为了给即将新婚的宁之南祈福,二则是为了自己心安, 愿事事尘埃落定, 梦无惊忧, 再无波澜。


    三人于佛前三拜,各怀心愿, 各求前程。


    虞倩倩又在大相国寺求了三张平安符,让她们放进香囊里。


    穆宜华从善如流,宁之南接过后,前前后后看着问道:“这东西有用吗?”


    虞倩倩笑回:“我母亲每年都会来大相国寺给我们家里人求一张,虽然我父亲常说无用,但母亲还是会来。我母亲说,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有胜于无,所以还是每年都会来。我方才在门口看见了,便想起来,就给你们求了一张。”


    宁之南听罢,笑着同虞倩倩道谢塞进了自己的香囊里。


    三人正要走,却听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哟,这不是穆娘子和虞娘子吗?”


    众人转身,只见那个讨人厌的周秉天正站在她们身后的台阶上,摇着扇子,眯眼觑着她们。


    虞倩倩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穆宜华挺身上前,横在最前面,即使是仰视也丝毫不畏惧:“周郎君,幸会啊。”


    周秉天吊儿郎当地走下阶梯,与穆宜华面对面站着,笑看着她:“幸会幸会,在下还以为穆娘子这样的巾帼英雄胆子大的很,大理寺狱走了一遭也不怕。不承想也会来求神问佛保平安啊?保什么平安,不再进大理寺狱吗?哈哈哈哈……”


    穆宜华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周郎君还真是言中了。只不过求的不是什么保平安,而是希望天有眼,人有心,大宋政治清明,少一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人天天在我面前触霉头。可惜了,佛祖还没奏效呢,让我们一出门就遇见你了。”


    “你……”周秉天被噎住,可碍于此地人来人往,大家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发作。他貌似不屑地瞪了一眼穆宜华,眼神又飘向她身后的虞倩倩。


    虞倩倩缩着身子,努力地让他忽视自己。


    可这让周秉天觉得有趣,他刚想凑上前去,面前又突然横出来一个人。


    宁之南见来者不善,立即冲上前去为穆宜华助阵:“你谁啊?”气势之足,犹如提枪上马的女将军。


    周秉天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穆宜华就够了,今日却来了个比她还强硬强势的女人。


    他不想示弱,脚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抬着下巴问宁之南:“你……你又是谁!”


    宁之南冷哼一声,步步紧逼:“在下殿前副都指挥使宁肃之女宁之南,敢问郎君您是哪位啊?”


    周秉天刚要自报家门吓唬吓唬她,却听宁之南又道:“不会吧,您不会真的要自报家门吧?光天化日之下,您一个官宦之子堵着三个朝臣在室女,您若是自报家门了,不就是丢你们家脸面吗?”


    “是啊周郎君,自古世家大族的脸面都是靠才学和人命挣的,且古言有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周郎君今日此举如此不知礼数,败坏家族名声,是想用几世把先人用命和才换来的脸面给丢光呢?”


    穆宜华与宁之南前后夹击,言语里无一谩骂却夹枪带棒,说得周秉天面红耳赤,心中愤懑至极。


    “你……你们这两个小毒妇,我还没说上几句,你们倒是一唱一和姐妹情深!等改明儿,改明儿我娶了你们,宅内以夫为天,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掀出什么风浪!”


    宁之南嗤笑:“真是不好意思周郎君,您晚了一步,小女子我已经许人了,五日后便是我的大喜之日,周郎君不妨上我们宁府来讨杯喜酒吃吃?”


    周秉天生气却被怼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看向穆宜华,却又被宁之南抢了先机:“别看了。你既已知她的身世,那你也必然知道,若你要求娶她,要先过哪一关。”


    周秉天简直要撅过去,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得,只听宁之南又讲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走吧。”


    周秉天还想说什么,只见后头又走来一个身姿款款的婀娜女子,戴着齐膝的帷帽走到周秉天身边。她牵住周秉天的手,娇滴滴地说道:“周郎,奴家已经拜完了,我们回去吧?这外头实在是怪冷的,还是奴家的屋里暖和,是不是?”


    为首的两个姑娘虽然胆子大,但却从没见过男女这般调情,心头顿时涌上羞赧与耻感,低下头不看他们。


    周秉天见她们二人终于吃瘪,心头畅快,一把揽过那女子的腰摸了两把,调笑道:“好,那就去你屋里。屋里暖和,衣服穿得也少,是不是,小东西?”


    那女子轻轻锤了一下周秉天,帷帽后的眼睛好似瞥了一眼她们,便被周秉天半抱着走下台阶。


    周秉天好似有意做给她们看,双手托着女子的屁股将她送进马车,面上还挂着笑,他故意朝她们看了一眼。


    穆宜华瞬间被那眼神激得反胃作呕,顿生出被人轻薄侮辱的委屈,即使周秉天对她什么都没有做。


    周秉天好整以暇地看着穆宜华与宁之南,眼神却又突然落到一直躲在她们身后的虞倩倩上。


    他眯了眯眼睛,勾着嘴角,钻进了马车。


    -


    马车里,穆宜华刚说完和周秉天的过节,宁之南就义愤填膺:“这家伙真是无法无天,先前已经吃了亏,今日还要往上撞,真是活该!南阳候府也是煊赫世家,竟出了这么个子孙。”


    穆宜华笑着摇头:“南阳候府也大不如前了。世子先天不足,侯爷本不想将爵位传给他,然候府大娘子手腕硬,人也泼辣,且不说她把侧室所生庶子尽数过继到自己名下,还让侯爷心甘情愿地把爵位给了自己的长子,三十二岁又怀上了这周四郎,宝贝的不得了。”


    宁之南咂摸一阵:“她莫不是把他当成最后的筹码了?若是世子早逝,庶子皆在她名下不敢造次,她就可以顺顺利利地把爵位给小儿子了。”


    穆宜华点头:“琼林宴时我见过候府大娘子,很是干练精明,一瞧就是能把内宅上下操持得很好的人。”


    宁之南支颐望向窗户外:“可惜这儿子教得不好。”


    “许是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被疼坏了吧。”


    宁之南拊掌:“就是,孩子可不能这么教!我以后肯定不会这样惯着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必须给我去泥里滚!娇生惯养可教不出栋梁之材。”


    穆宜华与虞倩倩面面相觑,抿嘴偷笑。


    穆宜华道:“果然是要成亲的人啊,这人生大事都已经想得那么远了。”


    宁之南听这话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面上顿时一红,捂着脸扑进穆宜华的怀里:“哎呀!你们说什么呢!”


    “你害什么羞啊,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穆宜华笑。


    “我一时嘴快,你就这么逮着不放。”


    虞倩倩笑道:“快啦快啦,还有五日呢,一眨眼就过去了。”


    “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陪我,一定要看着我出嫁!嫁作人妇后,我必定不能如现在一般时常与你们在一处耍了,但我们会一直都是好朋友的,对吗?”宁之南拉着二人的手郑重地问道。


    穆宜华紧紧了自己手,也是郑重点头:“是!你这个小妮子啊,我是怎么甩都甩不掉了。”


    虞倩倩眼中似有泪光,双手握着宁之南的手,点了点头。


    宁之南笑得开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即使日后你我各自成婚,我们金兰之谊必定也长存!”


    忽然,宁之南想到什么,将目光转向虞倩倩:“欸……倩倩,你也到年纪了,你家中可有为你说亲啊?”


    虞倩倩眼光一闪,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不说话。


    穆宁二人对视一眼,凑上前去:“你有事没告诉我们?”


    虞倩倩手指绞在一起,深吸一口气,好似下了什么大的决定,犹犹豫豫才说出口:“我母亲……好像在问媒人关于左大夫的事情。”


    宁之南惊呼:“左衷忻?怎么又是他?”


    虞倩倩抬头,不明所以:“他怎么了?”


    宁之南摆手,笑道:“你别担心,左大夫品行端正,人好得很,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感慨独身的状元郎真真是抢手,不管是皇家、辛家还是你们虞家全都想要。”


    虞倩倩细问道:“先前听闻左大夫以‘齐大非偶’婉拒了安柔帝姬,辛谯也曾属意他想将他收入门下,可左大夫也都拒绝了。朝中也有说他有眼无珠,故作清高的,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何?”


    宁之南将贺辰光所说尽数说与虞倩倩听,只见她神色渐渐颓唐,末了低低地感慨一句:“左大夫当真是用情至深……”


    穆宜华瞧她神情,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笑问道:“倩倩,你是不是……”


    “啊,我、我……我只是……只是……”她“只是”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了所以然来,一切昭然若揭。


    少年英才、寒门状元、清俊风流、专情笃深,能用这些词语描绘出来的人,对于一个常年深居闺阁,对婚姻充满期许的女子而言,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而虞倩倩就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个。


    可左衷忻就是好啊,刚正不阿、坚守己心、端正守方。遥想会试那日凌晨,东方既白,他就一个人坐在夜色深沉、春寒料峭里,秉着一盏微弱的烛光潜心苦读,如何不让人想起他曾经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也是如同这般寒窗苦读,守着黑夜直到天明。


    驽马微弱敢行千里,生于微小敢攀高山,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人心动,如何不叫女子良配呢?


    虞倩倩虽为嫡女,在家中却过得这般憋屈,若是能嫁于左衷忻,无姑舅亲戚之烦,于她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穆宜华看着羞赧无措的虞倩倩,牵起她的手,宽慰笑道:“我与左郎君的交集虽不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左郎君很好,若你嫁给他,也定然会待你好。他值得你的喜欢。”


    虞倩倩缓缓抬头,注视着穆宜华的眼睛:“真的?”


    穆宜华抿唇,点点头:“嗯,真的。”


    第 50 章


    十一月初六, 宁府张灯结彩,众人忙忙碌碌,你奔我走, 好不热闹。


    宁之南卯时便被宁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 一边数落一边将衣裳丢给她:“阿兆和倩倩两个来做傧相的都在前堂吃早膳了, 你看看你, 当新娘子的人还在床上睡觉!像什么样子!赶紧起来!”


    宁之南艰难地起床洗漱,换上便服往屋外一瞧,天边才现光亮,一边哀怨一边吃饭。


    她刚往嘴里塞了两个小笼包,筷子便被宁夫人夺下:“别吃了别吃了, 来不及了,快去祠堂祭告祖先。”


    宁之南被拉着又去祠堂跪了半晌, 宁夫人又来祠堂拿人。


    “快快快,梳妆娘子到了,衣服也改好了,赶紧把衣服穿上。哎哟, 你这个孩子,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困呢?醒醒,贺家的轿子都要停在门口啦!”


    宁之南被母亲哄得哭笑不得:“阿娘!这卯时三刻都没过呢, 鸡也才刚刚打鸣。”


    “那我问你, 要是这个时辰才起,你还来得及梳妆吗?”


    “我……”宁之南还想狡辩, 宁夫人却不给机会, 直接将她按在镜子前。


    穆宜华与虞倩倩二人恰捧着喜服与金冠走进屋里, 笑着向她道喜:“祝新娘子新喜。”


    宁之南兴奋地蹦起来将她们二人抱住:“哎呀,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穆宜华与虞倩倩二人笑着与侍从一起帮她将喜服穿好。


    宁之南偏头看向镜中, 只见镜中人绿裳华服,衣上绣着连理枝、并蒂莲等暗纹,蹁跹旋转间衣袂翻飞,流光婉转。宁之南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地失了神。


    “阿南都被今日的自己惊呆了呢。”穆宜华笑道,“等头发梳起来,这金冠戴起来,怕不是要觉得自己天仙下凡。”


    宁之南冲她努努嘴:“难道不是吗?”


    穆宜华掩唇:“是是是,我们阿南貌若天仙,别说我们了,新郎倌儿看了更是移不开眼呢。”


    自古女子出嫁头等大事,梳妆难免要费一番功夫。宁之南这厢才方将发髻绾好,屋外已然天光大亮,晴阳当空。


    贺家的迎亲队伍也到了宁府门口,吹拉弹唱,众人相随,一时之间府外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二姑娘!姑爷已经在外头了!”如画急匆匆跑进来。


    宁之南一听便着急大喊:“啊别别别,别让他们进来!我还没好呢!”


    梳妆娘子忙道:“宁娘子别急,马上就好了。还烦请诸位姐姐去外头拦一拦,莫要让他们那么容易就进来才好。”


    穆宜华与虞倩倩同宁之南说先出去看看,一会儿来禀报军情。


    外头战况激烈,宁元庆、宁元吉与穆长青简直如同门神一般屹立在最前面,连同长竹竿一起,张开双臂形成铜墙铁壁,将外头接亲的人统统挡在了外面。


    “我姐姐可没有那么好娶!”宁元吉笔挺地站在贺辰光面前,“要娶我姐姐,必须得先过我这关!”


    贺辰光今日高冠红服,春光满面,看见宁元吉如同瞧见自己弟弟一般,揉了揉他的脑袋,眉眼和善地笑问道:“好,你说,姐夫肯定过关!”


    “这新娘子还没娶到呢,怎么就自称姐夫了哈哈哈?”人群里有人起哄。


    贺辰光毫不避讳直言:“宁娘子的婚书草贴已然给了我,今日,我必定会将她风风光光地迎娶回家!”


    贺辰光为人稳重矜持,端方守矩,难做出挑冒头之事,穆宜华还真没见过他这般开怀大胆,除了事关宁之南。


    众人闻言大笑,夸赞道:“贺郎君真是好气魄啊!”


    宁元吉听见这话,慢慢把手臂放下,郑重问道:“你真的会对我姐姐好吗?”


    贺辰光微微弯腰,看着宁元吉的眼睛认真回答:“会的。”


    宁元吉好似被说服,大有想要让开不为难的意思。


    忽然,穆宜华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手拉着宁元庆,一手拉着穆长青,昂着脖子朝贺辰光说道:“你别以为小孩子好骗就不为难你,对阿南好是你作为丈夫必须做到的事情,若是你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们更加不能让你把新娘子接走了。所以——”


    她将虞倩倩拉上前,四人一字排开:“我们四个人可不是好惹的,你若是入不了我们的法眼,这门你也就别想进了。”


    贺辰光看着半路杀出来的穆宜华,不由地呆住。这真是素日里稳重端庄的穆宜华吗?怎的这般豪气泼辣?


    “今日贺郎君大喜,我便作一首《贺新郎》的上阙,若是能在五个数里接上下阙,我这一关便算过了。”


    “五个数?”众人惊叹。


    穆宜华也不管这规则是否合理,便吟诵道:“冬晓鸣鸾鸟。掩芳菲、花羞半吐,枝纤红巧。新妇窗台悬明月,点绛粉霞绮貌。”


    她看向左衷忻,笑得开怀:“我不为难新郎倌儿,这题便让左郎君来答吧。”


    被拉来做傧相的左衷忻站在贺辰光后侧,看着穆宜华面上神采飞扬,笑语宴宴,不由地失了神,连贺辰光叫他都没听见。


    “泰安,泰安!接词啊!”贺辰光颇为焦急。


    左衷忻难得一愣:“什么接词?”


    众人哄笑,纷纷调侃:“哎呀,状元郎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啊,真是难得难得。贺郎君,这门亲事您可是要下点功夫喽。”


    贺辰光难以置信地看着左衷忻,将他揽着向后走了几步,悄声道:“你方才怎么回事呢?那首正体格律的贺新郎可不难接,穆娘子点名要你答,你竟出了差错?”


    左衷忻敷衍地抱歉一笑:“对不住,方才没听清。”


    贺辰光拍了拍他的胸脯:“兄弟,左兄,左状元,今天是我大喜之日,你拿了我那么多傧相钱,你得帮我啊,你得拿出你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气势和胆魄来啊。”


    左衷忻无奈点头。


    二人回身,只见穆宜华正同如画说着话。


    他们走过去,只见如画朝着他们笑了笑:“媒人说吉时快到了,让姑爷早些进去呢。”


    贺辰光心中顿悟,这哪是媒人说的,分明是宁之南同宁夫人说的。


    穆宜华瞧了瞧如画,又瞧了瞧他们,失声笑道:“阿南如今就心疼上了,也不瞧瞧我们这样到底是为了谁。好吧,今日就暂且饶你一回,日后定要记住你今日在此说过的话,不得有违。”


    贺辰光笑着拜谢:“多谢穆娘子宽宏大量,在下一定谨记。”


    说罢,便要带着人冲过府门,却被穆长青拦下了:“那个,那个词还没接呢!”


    贺辰光不由分辨,命令傧相们一呼而上,将竹竿猛地抬起。一傧相随手将红包往空中一撒,大喊:“抢红包喽,抢红包喽!”


    众人也不管新姑爷是不是真的进去了,连忙一哄而上抢红包。


    穆宜华一不小心被撞到,脚下一轻险些栽下去。忽然背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将她托住扶正,穆宜华回头一看,竟是左衷忻。【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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