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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Furth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31 章


    蕊珠宫香气萦绕, 宫女内侍们团团围在穆宜华的身侧,张望着她配香的顺序。


    “最后再取一些茉莉花,将其碾碎过水, 上笼蒸。茉莉香水与这些香粉揉在一起, 团成小球放在香笼上熏, 便是暑梅香了。”穆宜华耐心讲解完, 众人纷纷赞叹。


    “学会了学会了!那日穆府家宴,奴婢随吴尚宫去了穆娘子家中,就觉得席间香气扑鼻,经久不散,还不熏人, 回来后却怎么调都调不出来。今日穆娘子慷慨,将这方子都告诉我们了, 可真是太好了。”


    “你们若还有要学的,都可来问我。我定当知无不言。”


    “在玩儿什么呢?那么热闹。”皇后被人簇拥着款款而来,“哟,这味道倒真是好闻, 又研制新香了?”


    众人行礼,皇后走到桌案前,用手扇着又仔细闻了闻:“茉莉、檀香、沉香, 还有乳香。对不对?”


    穆宜华颔首笑道:“正是, 娘娘是个中高手,是宜华班门弄斧了。”


    侍女看茶后, 皇后拂手遣退下人, 偌大的宫殿只余她们二人。


    皇后示意穆宜华坐到自己对面的罗汉榻上:“你素来伶俐, 学的东西又多又快,不必自谦。来, 常常这个,御膳房说是新出的点心,叫合合一口酥,里头的馅儿有十二种,吃了这一口都不知道下一口是什么味道的。你尝尝。”


    穆宜华捻起一块小的,咬了一口,惊喜道:“是绿茶馅儿的,很是清甜。”


    皇后笑道:“御膳房总爱捯饬这些新鲜玩意儿,你以后时间长了便知道了。”


    听到这后半句,穆宜华心神一动,停下口中咀嚼,搁下半块点心,定定地看着皇后。


    “今日找你来呢,确有一事要问你。”皇后面上笑意浓,和蔼非常。穆宜华却是有些如坐针毡,心跳如擂鼓。


    “左衷忻此人,你可知悉啊?”


    穆宜华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惆怅不是欣喜也不是,反倒觉得有些奇怪。


    “左大夫为金科状元郎,才华自是不在话下。其人官家也是亲眼见过的,谈吐举止定也不凡。其余的……左大夫毕竟是外男,宜华所知也不过是只言片语。”


    皇后听罢点头,她叹气道:“不瞒你说,自那琼林宴左状元作词一举得赏,安柔这小丫头便日日在我耳边念叨,怕是动了心思了。安柔也十五年纪也到了,既然有心悦之人,我便想去问官家,也想找你父亲,毕竟你父亲是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或许知道些他人不曾知晓的。但是我又怕安柔这小丫头脸皮薄,前朝官员心思又多,猜出一二,便也不敢多问。所以今日召你进宫来问问你。左状元与穆相多有走动,你应当是闺秀里头接触他最多的人了,你再同我说详细些,你觉得他如何?”


    原是这样,穆宜华正襟危坐,在心中打了一下腹稿,说道:“左大夫虽出身微寒,但为人舒朗坦荡,不拘小节,重情重义,博学多才,人也是长得不错。不瞒娘娘,宜华看过左大夫的文章,当真是写得好的。且我听闻父亲说,科考前他进京数日不游玩不谒拜,只待在客栈温习。三哥……三大王进京那日,臣女也在书坊遇着他了,还有科考那日清晨天还没亮,臣女也在贡院门口瞧见左大夫了。”


    皇后娘娘听见那不经意蹦出的亲密之语,笑了笑啜茶隐去。她听穆宜华所言,心中大概有数,放下茶盏说道:“有你这些话,我倒也是放心了。确是个德才兼备之人,堪为驸马,托付帝姬。过几日便召他入宫,再看看。”-


    穆宜华从蕊珠宫退出,却见赵阔竟是在殿外等着。


    “你怎么来了?”


    “艮岳已建得差不多了,你难得来后宫谒拜,我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听闻艮岳乃是官家动用举国之力建造的奇葩园囿,听闻其间主山万岁山有十方洞穴,洞中藏有雄黄和卢甘石,聚气散雾,犹如空濛仙境。苑中亭台楼阁不胜枚举,汀渚池涧错落别致,翠楼林立,馆阁点缀,美丽不似人世间。


    穆宜华一听便心动了:“那能把笔墨带上吗?我想画。”


    赵阔对她无有不应,立即命令下人备齐文房四宝,驾着辇车赶往艮岳。


    二人过了拱桥,一路上山,行至半山腰,穆宜华便叫停了车,走上一高台,远离仆从,偌大汴京尽收眼底,游目骋怀,心胸舒畅。


    “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参差十万人家……”穆宜华独自喃喃,“汴京真是风光无限,梦里繁华。这天底下,怕是没有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了。”


    赵阔立在她身侧,看着身下如烟如海的人群高楼:“往后的汴京,定会比现在的更加繁华。到时候……我们一如今日,再看盛世,如何?”


    穆宜华嘴角噙着笑,牵起身畔人之手,望着他点头:“不可食言。”


    赵阔与她十指相扣:“决不食言。”


    穆宜华觉得心上暖融融的。


    本以为此生或许再无相见的机会,但可幸上天垂怜,让他们还能真切地握住彼此的双手。


    “想画吗?”赵阔问道。


    穆宜华嗔了他一眼:“我擅画仕女花鸟,哪会画这个?故意刁难我呢吧。”


    赵阔笑着揽过她的肩膀调侃道:“我哪儿敢呢?在下对穆娘子的崇拜之情一如这滔滔江河一般。你十一岁画得那幅幽兰图我到现在都还藏着呢。”


    “啊!那画得不好,你还给我,我再重新给你画一幅!”穆宜华一想到那东西一直放在赵阔地方便觉得羞赧,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放。


    “不行,我就要那幅。等日后你名满天下,就我有这独一份笔触稚嫩的穆大师之作,那才叫好呢。”


    “赵阔!”


    “不还,说了不还就是不还。”赵阔昂着首,故意不看她仰头嗔怒威胁的表情。因为他会觉得可怜又可爱,一不小心没忍住就会答应她的要求。


    “哼,不还也行。反正日后我的东西你也别想了。”


    “那不行。”赵阔立即出言反驳。


    “我的东西还由得到你摆布?还是说你也要在我的面前耍耍你三大王的威风?”穆宜华尾音一勾,轻飘飘地落到赵阔的心间。


    赵阔被她娇蛮的模样逗笑,将她拉进怀里,胸腔闷声:“好,你的东西是你的,以后啊我的东西也是你的。”


    穆宜华心房一滞,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双眸一瞬不瞬。


    赵阔低头,入目是一张白净清丽的面庞,少女已长成,双眸含情,正望着他,满眼是他。


    他不禁喉间哽咽,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壮着狗胆,支支吾吾低声道:“阿兆……我,我想亲你。”


    穆宜华闻言一惊,连忙要将他推开,却被赵阔抱得更紧。赵阔连连道歉:“我,我就说说,你不答应我不会逼着你的。但是你别推开我。”


    穆宜华埋首于他的胸襟,耳边是彼此交相错叠的心跳声,闷闷地又热烈地,像是在敲鼓。


    她平稳着呼吸,感受着面前这个将将成年的男子的怀抱。


    赵阔真的不同了。他们分开时,那还是个少年的身躯,挺拔却纤瘦,她仍旧能平视他。可如今,这个男人有宽厚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在他的怀里,无有风雨,唯有安康。


    穆宜华再次抬起头,她伸手抚上赵阔的脸颊,细细摩挲着他下巴上刚长出来的胡渣。赵阔没动,只是凝眸看着她。她又摸上他的眉骨,眉下的那双眼睛,澄澈透明,倒影里全是她的影子。


    忽然,赵阔感觉唇上湿润,他心中坚固的城墙轰然倒塌——穆宜华在亲他。


    穆宜华在亲他!!!


    穆宜华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地烙下一个吻。


    这个吻是给她好不容易才长大的少年的。


    赵阔瞳孔大睁,他双手箍着穆宜华的双臂,难以置信地看她。


    穆宜华被盯得不好意思,微红着面颊侧过脸去:“好了,亲好了。你别盯着我……”


    赵阔欣喜地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大胆,微微弯腰,捧起穆宜华的脸颊,将她罩在自己高大的身形里,让她无所遁形。


    “三……”穆宜华尚未成句,便被赵阔吞咽在喉腔中。双唇辗转反侧,他仿佛无师自通,一再深入,犹如要将她吃了一般攫取她口中的气息,又如凤衔珠般温柔地舔舐她的上唇,轻轻咬了一口。


    穆宜华被亲得七荤八素,双腿发软只好倚在赵阔怀中。她艰难地侧过脸想让自己得以呼吸,却被赵阔掰了回来,惩罚似的咬了一口下唇。


    “疼,不要……”囫囵吞枣,含糊不清。


    赵阔仿佛没有听见般,一再一再碾压她的唇舌,直至穆宜华实在受不了,不停地拍打他的臂膀,见他不理,一巴掌拍在赵阔的脸上。


    两个人皆是一懵。


    赵阔连忙放开她,捂了捂脸,面上还是意犹未尽的潮热。他看向穆宜华,只见她双唇鲜红晶亮,眸中带着点点泪光,一瞬间又忍不住想要扑上去,但被穆宜华瞪了一眼后,只好偃旗息鼓,在一旁看着她。


    穆宜华转身擦了擦嘴,回头见赵阔唇上蹭了自己的口脂,颜色殷红,实在是羞于再看,从袖中抽出帕子丢给他:“嘴巴。”


    赵阔一把接过,却仍旧一脸懵懂。


    穆宜华气急败坏,上前夺过帕子就在他嘴巴上一通乱蹭,蹭完还一把丢给他:“给你!我不要了。”


    赵阔看清帕上的胭脂,突然也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耳后,将帕子收进怀里。


    “你……你生气了?”赵阔上前试探,他轻轻地拉了拉穆宜华的肩袖,被她一把躲开。


    赵阔能屈能伸,伏低做小:“我错了,穆娘子我错了。我下次不这样了,我下次轻一点,或者你想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穆宜华本还想忍,但终究是忍不住,她转头看他:“不要脸,还想有下次……”


    赵阔咧嘴一笑,将她拥入怀中,附耳悄声道:“等我们成了亲,有千千万万个下次。”


    “赵阔!”


    “我想去向爹爹求赐婚。”赵阔抱着她,“光阴匆匆而逝,我们错过了四年,你也到了‘摽梅之年’,我不想再等了。”


    穆宜华愣怔。她不想吗?她也想啊。若是能与朝思暮想的有情郎结为夫妻,做一对犹如龙女与柳毅的神仙眷侣,那真是人间一大幸事。


    可是她也怕啊,那年父亲出事,比之别人受了更加严重的惩罚,不就是因为他们家与赵阔的渊源吗?即使官家皇后如今为了平衡朝堂对他们家颇为嘉赏看重,皇后对她与赵阔之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当年心中的芥蒂就真的能够就此翻过,不再提起吗?


    穆宜华心头喜悦的浪潮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瞻前顾后的忧思。


    她拉住赵阔的手,思索再三:“三哥,你……你不必如此着急,当年之事虽说已经翻案,但……我心中仍旧是怕。我不想你冲动,所以不要贸然去求官家和娘娘,好吗?”


    赵阔看清楚她面上的担忧,垂首叹气,捏着穆宜华的手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当年的委屈了。”


    第 32 章


    这几日, 穆宜华惦记着宁之南与贺辰光之事,去信左衷忻询问情况,不承想第二日便收到了回信, 拆信一开, 只见上书“心事已了, 一切妥当, 勿忧”。穆宜华又跑了趟宁府看宁之南,见她面色比之之前红润开心不少,一问便是贺辰光态度大变,对她不再冷漠疏离。二人府内外相见,也有说不完话, 常依依惜别,不愿离去。


    穆宜华闻言大骇, 她怎么也想不到泼辣豪爽的宁之南竟会有如此小女儿的一面,娇羞难言,扭扭捏捏。


    “阿兆,左郎君到底和他说了什么?竟如此管用?”


    穆宜华摇头:“我只是托左郎君帮个忙,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更没想到他真的会帮忙。”


    “果真是状元郎,舌灿莲花啊。”


    穆宜华揶揄:“这几日你们俩在一起都说些什么?”


    宁之南绞着衣袖, 嘟嘟囔囔:“也……也没什么, 他就说,他如今才从七品, 出身也不好, 虽然现在无法给未来妻子一个富贵的生活, 但他日后定会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为国为民,还有……为家。”


    最后两个字宁之南刻意掐小了声音,说完便羞赧地将脸捧了起来。


    “这话他是单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那不然还能有谁?”


    穆宜华意味深长地笑,点点头:“贺郎君……确实不错,不管是为人还是才学,都是值得托付的。他打算何时提亲?可有同你说过?”


    宁之南托腮:“应当……快了吧。嗯……还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堂姐。”


    穆宜华惊了:“你怎么同她说了?”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发现我堂姐和我叔婶一点儿都不同。你说辰光虽然与我堂姐并无婚姻之约,但我们终究是因为她才认识的,若是不跟她明说,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那她什么反应?她没有和你婶娘说?”


    “没有。”宁之南也惊奇,“她分明猜到了,但她就只是同我说‘人之姻缘,各有天定,强求不得,是他人的就是他人的’,让我且宽心。她虽许诺只字不言,但我还是提心吊胆的,可这半月下来,我婶娘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姐姐竟如此通情达理?”


    “我也奇怪呢,你说这是不是歹竹出好笋?”


    穆宜华轻笑:“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好情郎,你的事不就这样定了?”


    宁之南低眸抿嘴笑:“哪有,媒人还没上门,聘礼还没下呢,做不得数的。”


    “你也就逞一时口舌,若真的不作数了,我看你急不急。”穆宜华调笑,她拉着宁之南的胳膊枕在她的肩膀上,忽然感慨,“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先出嫁的那个人。”


    宁之南也稀奇:“是说呢,我总觉得会是你或者倩倩,但我还是觉得你应当是最先出嫁的。你想啊,你与三大王那般好,分开四年都对彼此念念不忘的,如今科举已过,朝堂也稳,指不定明儿他就去求官家赐婚了。”


    这话本是好话,却听得穆宜华莫名惆怅。她松开宁之南的手臂,空落落地望着一处出神,叹了口气:“阿南,你说……官家还在乎当年党争之事吗?当年我们与三哥感情好,却成了官家降罪的缘由,言官弹劾的说辞。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但若是我与三哥又一次……”


    “别这么想!”宁之南打断她,“官家让穆伯伯主事科举,又让你主宴,进宫献画,这些都是官家的恩赐和青睐,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杞人忧天。我们家阿兆就是值得最好的!”


    穆宜华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我们家阿南也是。”


    宁之南挽住穆宜华的手臂,叹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担心了,就怕我叔婶。我只望在提亲之前不要出任何岔子就好了。”


    可世事总是不遂人愿。


    几日后,宁之南与贺辰光又在宁府花园撞见,二人多日不见难解相思之苦,便坐在一起多说了会儿话。宁之南正将自己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递给贺辰光,便被她婶娘赵氏撞个正着。


    赵氏当即哭天喊地,喊来了下人也喊来了宁夫人。宁之南无措地站在庭中,不知如何是好,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未送出去的荷包。宁夫人赶到时,只见贺辰光挡在赵氏与宁之南之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赵氏的哭喊打骂。


    宁夫人一下子便瞧出了缘由,连忙让人把赵氏拉开,嘴上边说着:“你们如何让人打了客人,也不看着点?都把人拉到我屋里去!”


    赵氏说什么也不肯,就赖在院子里喊。


    宁夫人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赵夫人撒癔症了,别让她把舌头咬了。”


    明眼儿人听这话便在赵氏的嘴巴里塞了个布团,拉到主屋里也不拿下,照样擒着她。


    宁之南与贺辰光站在堂下,赵氏不能说话却仍旧呜呜嗯嗯地用喉咙叫喊。


    宁夫人面若冰霜,她冷眼瞧着堂下发疯的女人,沉声开口:“闹够了没有?你当这地儿是你们那头市井撒泼腌臜地,由着你胡闹嘶喊的?好歹在这府上也被人尊为一声夫人,你这般做事,不怕被人轻贱了去?”


    赵氏闻言不再闹,只怒目圆瞪地瞧着宁夫人。宁夫人见把她安稳住,让下人退去,又附耳对贴身嬷嬷说了几句话,嬷嬷匆匆离去。


    赵氏直起身,拢了拢鬓边凌乱的发髻,白了一眼宁贺二人,坐到了堂中右侧头一个位子,颇有些长辈的模样,倒是与先前全然判若两人。


    宁夫人知道她是诚心要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才会做出如此姿态,不由得牙痒痒,又怨愤责怪地瞪了一眼宁之南。


    “嫂子说的是,好歹在这府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做事不能那么难看,妹妹我啊,受教了。嫂子到底是这汴京城的官宦闺眷,规矩懂得很呢。”赵氏拿捏住了把柄,将平日里的怨气尽数发泄。


    虽说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确是被撞破,但这到底是在她的宁府,听赵氏如此讽刺,宁夫人本生气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硬是要扳回自己的颜面才算完。


    她轻笑了一声道:“是啊,偌大的汴京城自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在我们宁府,听主人家的便是最大的规矩。我们府上好像从未有抓挠客人的规矩吧?”


    “客人?”赵氏嘲讽一笑,“嫂子管这叫客人?看来在宁府,在室女私会外男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啊?还送荷包呢!倒是苦了我们阿雅如此谨小慎微,笃守规矩之人,终究是被人挡了道,抢了姻缘!还是自家妹妹!”


    “抢姻缘?”宁夫人冷笑,“弟妹莫不是糊涂了说出这般蠢话来?敢问阿雅可有与贺郎君定过亲?阿雅这十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贺郎君吧?就因为你们长辈最初的几句不成体统的玩笑话,你胡编乱凑,硬要把这三个孩子搅和在一起糟蹋!你到底是为了阿雅,还是借着阿雅的名义在为你们自己谋利!


    “当日,是你们说有一位青年才俊赴京赶考想引荐于官人,我们这才答应。贺郎君不负众望考取功名在元庆手底下做事,官人收他做门生让他多来府中走动,这有何不可?今日不过也就是在家中的园子与妹妹不期而遇,寒暄叙旧,这又有何不可,有何错处?”


    赵氏口舌不如宁夫人,心中焦急,“噌”地一声站起来,手指着她骂道:“你——蒙扶你巧言令色,存心包庇,不训子弟。”


    “孩子有错自当训斥,可敢问弟妹,孩子们有何错?”


    “你颠倒黑白,分明是你女儿蓄意勾引,你记恨我儿无意坏了你家元庆的婚事,就让你女儿来报复,来坏我们家阿雅的姻缘!”


    “赵夫人此言差矣,这并非阿南的错……”贺辰光出声。


    “阿南?这就维护上了?”赵氏嘲笑道,“你们勾搭得倒是快……”


    “够了!”宁夫人一甩手将茶盏扫下桌案,巨大的碎裂声在屋里迸发,“赵氏,我一再忍让可你却得寸进尺,我顾念妯娌之情,不愿与你多生是非,可你若再胡闹,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用得着你留情面?我们家在蜀地的时候,那是一等一的大富商,可比你们风光富贵。也就是如今时运不济,对,就是因为时运不济。等我们找着门路继续做生意,继续做回富贵人家,还用得着看你们脸色?别等着你们府上亏空的时候来找我们罢!啊——”


    宁肃宁聿不知何时冲进了屋,正巧遇上赵氏发疯,宁聿瞧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脊背冰凉,脑子一热抬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赵氏被打得猝不及防,扇倒在地。


    宁夫人原意只是想找宁肃来看看他的好弟弟好弟妹,顺带把贺辰光带走,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赵氏显然蒙了,眼泪夺眶而出:“你打我……宁聿你竟然打我!”


    宁聿不忍看她一眼,对着宁肃宁夫人作揖道歉:“拙荆无礼,是弟弟管教无方,还请兄长嫂子宽恕。”


    宁肃神情冷峻,眼神在宁贺二人之间逡巡一下,又看向堂下两人:“宁聿,扪心自问,兄长待你如何?”


    宁聿垂首听训:“已尽兄长之责。”


    宁肃又道:“心中有数便好,我不愿多言,带她下去。”


    赵氏不甘心,还欲再说什么,被宁聿捂嘴拖出房门。


    宁肃终于正眼瞧了今日的主角,他紧锁眉头,厉声道:“跪下!”


    二人“扑通”一身齐齐跪倒在地。


    宁肃瞥了一眼贺辰光,缓缓开口道:“贺太常丞是客人,便不必跪着了吧。教育儿女是本官家事,还请贺太常丞早些离开为好。”


    “爹爹……”宁之南想说话,被宁夫人一眼瞪了回去。


    贺辰光不听,仍旧跪在地上。


    “嗯?贺太常丞这是何意?”


    贺辰光咬着牙,目光坚定。他猛地抬头,双眼定定地看着宁肃,毫不畏惧:“宁大人,晚辈有肺腑之言,本想等日后时机成熟再说,可不承想遇上今日之事……因此这些话,晚辈今日必须要说。


    “感念大人知遇之恩,不论是朝堂政务、为人处世,大人都对晚辈提点颇多,晚辈无以为报。今日之事,皆是我之过,是我不该一时忘情……晚辈知晓您二位已给足了脸面,但晚辈若是今日就此离去,日后怕是再无颜面对宁娘子,面对你们。


    “二位长辈皆是慧眼,定然已是瞧出我与……宁娘子性子率直落拓,待亲友真挚善良,是世间难得之女子,晚辈……晚辈倾慕宁娘子久矣,然此前种种阴差阳错,晚辈实在不愿你们曲解我对宁娘子的心意,不愿你们觉得我是个嫌贫爱富之人,心中又自卑商贾出身,初授官只得从七品,日后也必定会离京外放,难以给宁娘子如现在一般安稳宁静富足的生活,是以不敢贸然求亲,只能偶得入府,遥遥一面,以慰相思。晚辈对宁娘子,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点逾矩,若是二位长辈觉得在下不齿,在下宁愿受罚,从此后……从此后……不,不……”贺辰光怎么都说不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石子儿硬生生卡在喉咙处。


    宁肃仍旧是冷脸,宁夫人面上倒是精彩纷呈,先是讶异,再是震惊、疑惑、清醒、喜悦,乃至感动。


    “呵,读书人,口才倒是都用在这花言巧语上了。”宁肃训道。


    贺辰光颔首:“晚辈唐突。”


    宁之南有些急了:“爹……”


    “跪好!”宁肃皱眉怒训。


    宁之南从未受过这般训斥,脸一瞬间垮了下来,嘴巴一瘪,眼泪就要出来了。


    宁肃心疼得揪起,却还是得做足面上功夫。


    宁之南心中委屈,眼泪簌簌而下,根本不听宁肃的,站起身就作势要拉贺辰光。然贺辰光没有挣开她的手也没有起身。


    “你——唉,算了算了,起来吧起来吧。”宁肃看见宁之南就头疼扶额,这姑娘定是上天派来讨债的。


    贺辰光还愣在原地,被宁之南一把拉起来:“别跪了,我爹叫你起来了。”


    宁肃在贺辰光面前还端着架子,神情严肃:“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即使你们两情相悦,做事也不能没有礼数,没有章法。贺辰光,此事因你而起,你身为男人要担负起你的责任。”


    “是,晚辈一定负责!”贺辰光立即答话,却没听懂话中深意。


    宁之南却是幡然醒悟:“爹爹……您,您愿意成全我们了?”


    宁肃哼了一声,瞪了瞪贺辰光:“看他表现。”


    贺辰光听出其中意味,却又不敢相信。宁之南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连忙作揖:“晚辈明白,晚辈这就去告诉家中父亲,让……让他上门提亲。”


    宁肃又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阿雅那边……”


    “晚辈在很早之前,便已同她说清楚了。”


    “我也问过姐姐了。”宁之南抢答。


    宁肃震惊:“你告诉她,竟都不愿意告诉自己的父母?若是今日我与你母亲都不在府上,你们两个可怎么办?”


    “我可以自己解决……”


    “你可以什么可以!”


    宁之南噤声。


    “好了,你出去。”宁肃道,他看了一眼贺辰光,“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爹爹……”


    “出去!”宁肃厉声喊道。


    宁夫人见状连忙拉着宁之南出门:“你放心,你父亲不会对他做什么的。先跟我出去,这府上丫头小厮们都看见了,得管管他们的嘴碎。”


    宁之南忧心,却也不得不跟着宁夫人出门。


    “阿南,阿娘问你知不知错?”刚走出门,宁夫人便问她,“今日之事闹成这般,你觉得可好看?”


    宁之南垂首,嘟囔着道:“阿南知错……”


    “阿娘并非怪你心悦于人,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无法避免。何况你们也只是在园子里说说话,没有任何逾矩行为,比之你爹曾经翻墙入我院子不知好多少。”宁夫人说到此处悄悄附耳,轻声笑道,“但你要知道,若是今日我们不在,那从赵氏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你得答应阿娘,日后有事,必定要先给爹娘讲了才行,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先告诉你大哥,明白吗?”


    宁之南胸口滚烫,抱住宁夫人泪如雨下:“阿娘……阿南错了,阿南只怕你们不同意,然后胡乱将我嫁给什么旁的人,阿南不想这样……”


    “别人的父母,阿娘不敢保证,但是阿娘可以告诉你,你的父母绝不会如此。”


    第 33 章


    穆宜华这厢听闻风声, 只觉自己脱不了干系,匆匆赶来。到的时候,宁之南正靠在宁夫人的怀里擦眼泪。


    穆宜华心中一惊, 急忙跑过去:“阿南这是怎么了?”


    宁夫人见穆宜华情急, 笑了一下解释道:“她没事, 你们姐妹说话吧。”说罢便起身离去。


    宁之南将穆宜华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和贺郎君……”


    “所有人都知道了。”


    “啊?”穆宜华震惊,“那怎么办?”


    “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宁之南安抚她。


    “那你怎么哭了?”


    宁之南又开始瘪嘴:“我只是觉得……觉得我爹娘真好。”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与穆宜华听,惊得穆宜华半天没合拢嘴:“那一长段的话,当真是贺郎君自己讲出来的?”


    “我也惊奇呢, 他何时那么会讲话了?往常我见他都是一板一眼、一丝不苟的,今日仿佛被人打通任督二脉开了窍似的, 怎么说的那么好?我看我阿娘都感动了。”


    穆宜华又细细思忖一番,笑道:“贺郎君对你的情义必然不假,但是以他的性子必定难以宣之于口,这说辞……怕不是有人提点过。”


    “你是说……左郎君?”


    穆宜华点点头:“十分可能。左郎君为人周密, 既然愿意去劝,必定也教过他一些如何对付你父母的法子。”


    二人正说着话,宁肃与贺辰光便相继从院门后走出来。穆宜华见礼, 宁肃笑着点头, 又无奈地看了眼宁之南,对着贺辰光严肃道:“早点回去, 别老是待在这儿。”


    贺辰光恭敬作揖:“晚辈明白。”


    宁肃仍旧板着脸, 拂袖离去。


    宁之南与贺辰光四目相对, 心中欢喜,但却只能强压情绪, 相对而立。


    穆宜华偷笑:“好啦,我还在这儿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给我留点地儿吧。”


    宁之南撒娇地挽住穆宜华的手臂讨好。


    “恭喜之言便留到你们大喜之日,但如今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贺郎君,左郎君……到底同你说了什么啊?”


    贺辰光失笑:“此事也不知该不该说,就是泰安的一些陈年旧事。他年少时有一位朝思暮想的意中人,但奈何那时的他家境微寒又身无功名,女子却是出身富贵人家,他便只能压抑心中爱慕,本想等到考取功名再去想那姑娘求亲,可那姑娘已经要嫁人了。如今再想起,也只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他让我切莫蹈他后尘,徒增烦恼与懊悔。”


    原是如此。穆宜华心中默念,这左郎君倒真是一位情深义重的人,可是……


    “啊!”穆宜华想起什么,连忙捂住嘴,“这可如何是好?”


    宁贺二人奇怪,连忙问她。


    穆宜华也不好说帝姬招婿之事,自己本意是想在皇后面前替左衷忻美言几句,为他谋个好前程,可如今想来,莫不是要酿造孽缘了吧?-


    今早下朝,左衷忻便被皇后叫去了寝宫,说要他提点提点小皇子们的功课。教了半晌便把小皇子们遣散回宫,独留他一人在殿内问话。


    直到晌午他才出宫,宫里传出闲话说是他拒绝了皇后娘娘的招婿,不愿当驸马,只留四字:齐大非耦。


    穆宜华整个人就愣住了,作画的笔停下一动不动。


    “大姑娘,这齐大非耦是什么意思啊?”春儿一边帮穆宜华研磨颜料,一边问道。


    穆宜华回神:“《左传·桓公六年》中写‘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春秋时期,与齐相比,郑不过一蕞尔小国,当时的郑忽已经娶了陈国公主为妻,若是能再娶到文姜,于他而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他却说‘人人都有合适的配偶,齐国强大,但却不是我的配偶。’他想靠自己,不想靠别国,便如此拒绝了齐僖公的提议。郑庄公有许多宠爱的姬妾儿子,太子忽失去了齐国这一本来唾手可得的强大庇护,在郑国登基后也是寸步难行,自己被迫流亡,弟弟篡位,最后还被臣子射杀于野。”


    春儿惊呼:“这寓意可是不详,左郎君何出此言?”


    是啊,明眼人都知道答应就是最好的选择,官家嫁女又得一忠臣,他得了美娇娘又有了天家庇佑,两厢便宜,何必拒绝?


    这不得不让没有想起贺辰光所说的左衷忻心上人。难道那个让他心心念念之人,真有如此大的魅力,即使是将这般诱惑摆在他的面前,他都能够毅然拒绝?


    “这左郎君为人处世也太不圆滑了,先前不认辛枢密使招徕被榜眼夺了官职不说,如今又得罪了皇后娘娘,三清真人来了也保不了他吧……”春儿暗自嘀咕,被穆宜华轻轻拍了拍后脑勺。


    “左郎君生在乡野,一路高攀,见过的人和事比我还多,怎么会不懂人情世故。他这么做,或许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这些东西,他心里清楚明白,他全都不要。”


    “枢密使的器重与皇后娘娘的青睐,他全都不要?”这是天下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唾手可得却弃若蔽履,“左郎君可真奇怪。”


    穆宜华笑着摸了摸春儿的头:“那可是天下唯一的状元郎啊,若他庸庸如众生,那为何只他是状元郎呢?”


    这事儿古往今来未有之,能够整个汴京城好好说上个把月,故事也从简单的“齐大非耦”四字被添油加醋,慢慢扩展成左状元在明州有一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奈何左状元幼时家境贫寒无法给予承诺,只能看着知己嫁与他人。那红颜知己也是重情重义性子极烈犹如虞姬一般的人物,曾许过非左郎不嫁的誓言,成婚后没多久便郁郁而终,导致左郎君心中郁结,至今不愿再娶。


    这故事被茶馆说书的人讲得如泣如诉,真实无比,堂下听闻的男女老少们无不掩面涕泪。


    宁之南从茶馆听完后第一时间跑去给穆宜华讲,还装模作样,拿腔拿调:“可太逗了,茶馆里真是听风就是雨,还编得有模有样的,听得我都信了。我还跑去问辰光是不是真的,他都搞不清直接去问左郎君,这才知道全都是假的。哎哟真是乐死我了,你说那群说书的怎么都那么能编呢?”


    穆宜华听到这故事也有些哭笑不得:“贺郎君去问左郎君的时候,左郎君什么反应?”


    “左郎君人都蒙了,但也说难堵众人嘴,且由他们去吧。左郎君也真是奇怪,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他竟然分毫不取,本来一个好好的状元郎,得罪了辛枢密使又得罪了皇后娘娘。往后的路啊,估计也不好走。”


    穆宜华笑道:“所幸左郎君是文官,再不好走也没有性命之忧。对了,你与贺郎君的事情如何了?”


    提及此,宁之南不免羞涩了一下:“已经过了婚书下了定礼了,过几日便要来下聘了。”


    “那敢情好啊,日子挑了吗?”


    “定在了冬月。我哥说辰光多半是要外放的,所以我们两家的意思是趁着还在京城,就把婚事给办了。”


    “外放啊……”穆宜华拉着宁之南的手,“这大宋哪里都比不上汴京,你去外头我真怕你吃苦。你叔婶那边最近可还好?”


    “我叔婶他们要走了。他们去年北上,本是要去霸州的榷场与辽人交易茶叶的,可谁知辽人被我们灭国了呢,这下好了,榷场没了,他们交的牙钱、税钱,拿的一应文书全都没用了。本来吧,我父亲是想替他在京城找个卖茶的路子,可谁承想京城的人不喜喝他们那种茶,嫌味苦不出色,只有北边儿的人买账。这下好了,茶叶囤在手上,货出不去,钱进不来,过不下去了,这才来投奔我们家的。


    “我那个婶婶出身也不是什么大家族,就是个小商贾家的女儿,嫁给我叔叔后过得一直都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这一下子跌到泥里,有些受不了了,所以病急乱投医,在我们家闹那么一大出。如今他们寻了新的出路,将茶叶卖到金人的榷场去,我母亲本想给他们一些钱财做路上的盘缠。可奈何我婶娘怎么都不要,我父亲只好做了他们的保人让他们借了息钱周转。不日便又要北上了。”


    穆宜华点点头:“那倒也算是有好的转机了。”


    “是说呢,我叔叔打算先把我婶娘和我堂姐送回蜀州,我堂姐也要成亲啦,和她表哥,今年方才加冠中了秀才。”


    穆宜华失笑摇头:“一个二十四是天子钦点的门生,一个二十才刚中了秀才。两相对比,你婶娘心里怕是不会好受。”


    宁之南笑得意味深长:“我去问了我堂姐的,我堂姐说她见过他,小时候她回外祖母家都是她表哥带着她爬山摘野果子去的。我堂姐一早就芳心暗许了,可奈何我婶娘自己出身商贾之家不愿女儿再嫁商贾,只望她寻一读书人。她表哥知道后,本来只会算账的一个人就此发奋苦读,这回可算是让他考上秀才了!我婶娘也看见了他的诚心便答应了。”


    “当真?”穆宜华惊叹于这世间的阴差阳错,“这么说来,本就是错点鸳鸯,如今红鸾星归正位,你们各自修成正果了?”


    穆宜华正欣喜,春儿却从外头匆匆跑来,行礼道:“大姑娘,宫里来人叫你们进宫一趟呢。”


    第 34 章


    安柔明面儿上像个没事人, 但背地里早已狠狠地哭过几回。她将穆宜华和宁之南叫去,无非就是觉得这偌大汴京城,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穆宜华, 而宁之南是穆宜华素来要好的朋友, 也常听人道她性子豪爽, 最是好相处的, 便将二人一同叫来人,陪她说说话。


    二人到了殿内,只见安柔倚靠在美人榻上,未施粉黛,眼睛红肿, 面色略微憔悴。


    二人上前行礼,安柔给她们看座, 却也不说话,只目光无神地望向一处。


    穆宜华与宁之南面面相觑,还是穆宜华先开了口:“帝姬近来可好?”


    “不好。”安柔在穆宜华面前没有架子,直言快语。


    穆宜华上前轻轻揽住她, 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我们不想他了。”


    穆宜华轻声细语,安柔一听嘴巴一瘪又要哭出来了。她扑倒在穆宜华的怀里, 孩子气地埋怨:“我贵为一国帝姬, 生得好看,精通诗文礼仪。我那么好, 他竟然不喜欢我!什么样的女人让他念念不忘, 倒比得上我……”


    穆宜华无奈失笑, 她像个姐姐般替安柔拭去眼泪,又将她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 捧着她的脸宽慰道:“帝姬此言差矣,您是大宋皇后所出,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帝姬,这世间是如何有比你更好的女子?”


    “那他为何又有‘齐大非耦’之言?还说什么云泥之别,也不愿做陈世美一般的人,心中已有他人做不到对我至诚至真,让我另觅良人。话说的好听,还不是不喜欢我!”


    穆宜华叹气,她扶着安柔坐正,循循善诱:“帝姬,恕宜华僭越,在我心里一直都把你当做妹妹看待,一下所言皆是肺腑之言,若有任何冒犯,还请帝姬多多担待。”


    安柔与赵阔感情好,她也早将穆宜华当做自己皇嫂,听见她这么说,乖巧地点头听训。


    “这世间,不是你最尊贵,最好,最优秀,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爱是很公平的,每个人都会有,都能得到。你的好,你的优秀在他人眼里或许不如他心上人的分毫;可若是在心悦你的人眼里,你就是最好的,那别人的心上人在心悦于你的人眼里也就分文不值了。左郎君不过世间其一人,他的选择也并非这世间其他人的选择。帝姬不必困囿于他这一人,自去寻别人便是。”


    话音刚落,皇后便笑着走进来:“穆娘子方才那番话,说的倒是真好。”


    众人要行礼,被皇后免了。穆宜华起身给皇后让座,安柔倒在自己母亲的怀中,又开始撒娇。


    “好了,姐姐们都在呢,你这像什么样子?”皇后说归说,却没有推开女儿,“方才你穆姐姐同你说的,你都记在心上了?”


    安柔点点头。


    “那便好,这都过去几日了,还茶饭不思的。你爹爹都不治左大夫的罪,你倒在这里给自己找罪受。那左衷忻人品才学是不错,但家世实在不可。这样的人如何能尚公主,我也是被你这个小妮子哄昏了头,挑谁不好,非得选他。”


    “哥哥与穆姐姐都说他好,我自是相信他们的。”


    宁之南轻笑:“殿下,这事可不能由着外人说,得你自己想。”


    皇后瞧了一眼宁之南,又对安柔道:“这事儿啊,还是你宁姐姐有门道,她再过几月便要成亲了。”


    安柔问:“当真?男方是谁?”


    “是今科进士,太常寺的太常丞贺辰光。”


    “啊呀,那岂不就是话本子里说的才子佳人吗?”


    皇后忽然想到什么,问:“我记得你家中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也在太常寺?”


    “回娘娘的话,正是。是我大哥宁元庆,熙元三年的进士,如今任太常寺少卿。”


    皇后笑道:“这敢情好,一家子人都在一处做事了。不过等你们成亲后,贺太常丞怕是要调任呐。”


    宁之南点点头:“吏部也有让他外放的意思。”


    “新科进士外放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了,年轻人就是要多出去历练,才好为我们大宋做事啊。”


    宁之南点头称是。


    这厢话过几轮,安柔却仍旧再回想。她点着额角,喃喃:“宁元庆,宁元庆,这名字好生熟悉……啊,我记起来了,我在及笄礼上见过宁少卿!我见过他!我还记得那时衣裙太长,险些摔了,宁大人还扶了我一下呢。当时我还问他,及笄礼成,我便不再是个孩子,父母也叫我不该任性,那我到底该做一位怎样的帝姬呢?宁大人他就回答我,忠君忠国爱民。我又问他,又不该是男子所为吗?宁大人又说,并非男子所为,而是君子所为,殿下亦可作女君子。”


    在场之人听闻此言,除了宁之南以外无不点头称赞。只有宁之南觉得是她大哥的母鸡病又犯了——宁元庆在家中做长子,需要训教手底下的弟妹,却又是个好脾气从不动粗,只好把弟妹抓来训话,能从戌时讲到三更天。是以宁之南与宁元吉从不怕父母,只怕自己的大哥。


    皇后又细细问了宁之南有关宁元庆的一些事情,便放她们出宫了。正巧碰见一绿色官服的男子上殿,后头跟着两个内侍合力搬着一尊鲜红精巧又硕大的南洋红珊瑚。


    “邓承旨。”给穆宁二人领路的内侍行礼道。


    穆宜华宁之南也跟着行礼。


    邓孚舟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位女子,回礼。


    几人错过,穆宜华回头再望,问道:“是今科的榜眼吗?”


    “正是。”


    宁之南感叹:“真是好大一株红珊瑚,我从未见过有那么大的。这是打哪儿来的呀?”


    内侍答:“奴婢也不知,不过邓承旨自是又门道的。除了这红珊瑚,他还搜罗了好多名家画卷、传世琴谱给官家,官家如今对邓承旨也是赞不绝口。”


    二人出了宫,同坐一辆马车,宁之南还在感叹方才所在的红珊瑚,穆宜华却神情严肃,自言自语:“一个都承旨,不好好在御前侍奉,却整日搜罗奇珍异宝进献……也难怪三哥不喜欢他。”


    “阿兆,你说这些东西他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听闻邓承旨家中虽颇为殷实,但不见得能次次进贡的都是宝贝啊。”


    穆宜华哂笑了一下:“阿南,你知道如今身居高位的童蒯,是如何从一个前朝贬官重回汴京,重掌权势的吗?”她顿了顿,眉头微蹙,“结交内侍,献宝媚宠。”-


    宁之南与贺辰光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初六,说是大相国寺的主持算出来的好日子,宜嫁娶。


    宁家已然开始准备成亲所需物品,穆宜华和与虞倩倩还时不时会去府上帮忙。庭院桂香,秋风凉爽,天高云舒,姐妹们院中边刺绣边闲话,好不快活。


    虞倩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事情,说是看她年龄已到,家中已然在帮她相看夫婿了,顺嘴还提到了左衷忻。


    宁之南笑说这左大夫如今是最烫手的山芋,人人都知道他的好处,人人却都避让之。


    虞倩倩没接话,但笑不语。


    三人还说起宫中秘辛,说是太子妃身子休养了大半年总是不见好,皇后娘娘怕是要给太子殿下纳侧妃了。


    “侧妃……看来得在京中贵眷中选了。”虞倩倩搭话。


    “我听说太子殿下早已有了人选,不过还得等过了礼部才行。”


    穆宜华忽然扎破了手,虞倩倩“啊呀”一声,忙拿布替她捂住。


    “别绣了别绣了,还有两个月多呢,不急这一时。”宁之南将绣盘从穆宜华手中拿下,“怎么那么不小心,想什么心事呢?”


    穆宜华搪塞:“没什么,就想如今正是喜事多临门啊。”


    宁之南抬手拍了拍她:“你也快了。”


    虞倩倩听这话不明就里,询问地看向他们二人。


    “别听她瞎说,编排我呢。”


    宁之南本中午本还要留她们饭,穆宜华说是家中有急事,放下吕相夫妇从家乡寄来的特产便回了府。


    她叫春儿直接去韩国公府请陆秀,就约在了此前她们曾相约之处。


    陆秀款款而来,春光满面,未过月余她竟然是换了一副模样。


    她看见穆宜华坐在堂中,忽然欣喜一笑,迎上前来:“穆娘子,几日未通书信,今日约我前来,所为何事啊?”


    穆宜华瞧着她面上的表情,探究几番,别开眼冷笑一下。


    陆秀的笑容僵在脸上,但仍旧维持着好意:“穆娘子这是……”


    “陆娘子近日过得可好啊。”没有任何质疑,只是陈述。


    陆秀有些无措地拨弄面前的茶杯,轻轻一笑:“只不过是老样子,我们庶女在韩国公府又能说的上什么话呢?”


    “陆娘子近几日不读诗词了吗?信写得倒不似以往那么勤快了。”


    陆秀尴尬笑笑:“最近母亲生病,一直都在照顾母亲,无暇读书。”


    “给我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对吗?”穆宜华半掩着眸,定定地望着她。半晌,她垂首自嘲一笑,“看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陆秀听此言,神色一怔,有些惶恐地揪住衣角。


    “你我虽说不那么亲厚,但至少也是寻常朋友,你为难之时也愿意求助于我,我也愿意帮你,我本以为……算了,如今也是多说无益。”穆宜华将头瞥向别处,“今日我找你,只为一事。太子要纳侧妃,你知不知道?”


    陆秀“噌”地一下站起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宜华,神情却慌张无比,她抖着声线,颤颤巍巍问道:“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穆府宴会那日,我都看见了。”穆宜华声音低沉冷淡,她起身将陆秀的袖子撸起来,只见上面的淤痕消失殆尽,整条手臂白嫩又光滑,“果然,你是骗我的。那些痕迹都是你自己下的手然后用色粉加深的,对不对?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骗我了。说什么喜好诗文,在家中被排挤需要朋友,被嫡姐殴打,都是你装可怜为了博取我的同情。若是那日穆府宴会太子没去,你会另寻他人;若是那日没有得逞,你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去接近别人,然后借我之手干出此等腌臜之事!”


    陆秀将一把将穆宜华的手甩开,既然什么事都被穆宜华猜到了,她所幸破罐子破摔:“对,我就是在利用你。穆宜华一别讲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做了。我与太子,你与三大王,不是一样的吗?你父亲借女献宠被反噬才遭贬谪,如今回来了,你还要故技重施。穆宜华你摆出这清高样给谁看啊,难道那香囊不是你亲自送出去的?”


    没想到那日她是真的看见了。


    穆宜华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笑道:“你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难道不是吗?我就是在那日撞见你与三大王私会才动的心思。我早就与你说过了,我们是同样的人,所以我才会来找你。那日我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你这个人喜欢出头,还喜欢高高在上地,以一种施舍的姿态去帮别人。穆宜华,你真是好用极了。我记得那日你顶着莲花冠,不会真把自己当菩萨了吧?”


    穆宜华咬牙,隐忍着怒气:“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是吗?”


    陆秀望着穆宜华那张看向她平静而淡漠的脸,恨不得抬手将它撕碎:“是,没错,就是这样!穆宜华我真是受够你整天一副救苦救难活菩萨的模样了,你如今能站在这儿,站在道德之上指责我,无非就是因为你命好。你永远体会不了我在韩国公府身在炼狱的感觉,我母亲是韩国公佃农的女儿,她无钱无权无势,唯有一张脸和韩国公偶尔施舍出来的一点儿怜爱。


    “可那是韩国公府!是吃人的地方!我母亲怀我的时候被下药难产,拼死生下我后再难有孕,如今也是靠着微薄的例银拿药吊气。我所为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我母亲,为了我能够活下去!我区区韩国公庶六女,母亲一介农妇,要么就是嫁给达官显贵做妾室,要么就是被韩国公或者我主母随便打发给哪个穷酸举子。


    “你听着,我陆秀,不要!即使要做妾,我也要做那个最高高在上的妾。等太子登基,我为后妃,就要让韩国公府每一个人都跪在我面前!对没错,我是骗了你,并且从头至尾一直都在骗你,但是我绝不后悔。”


    陆秀说得面红耳赤,眼角泛泪。


    穆宜华看着她,浑身顿感无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如何看我想我,我不在意。我只问你,你当真觉得把所有的期望托付于太子就能解决问题?你当真觉得太子能救你于水火?东宫比韩国公府要太平?太子有多少嫔御你不知道?太子如今二十有五,与太子妃成亲六载,后宫皆无所出,你觉得呢?”


    眼角的泪混着陆秀面上的汗珠一同滑落,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肚子:“那又怎样呢?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 35 章


    穆宜华因着陆秀的事情头疼脑涨了好几天, 她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错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可如今她能做的都做了,日后午夜梦回, 也不会因为愧疚而辗转反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且听天由命, 随她去吧。


    中秋已至, 芳园里的桂子开得正盛,满园桂香沁人心脾,各色菊花海棠也肆意绽放,和风吹拂带着丝丝凉意,虽说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总是伤春悲秋, 但今时这秋季到让人觉得舒爽自在。


    穆宜华早早地就定好了大闸蟹、月饼,买了石榴、栗子、梨枣、葡萄, 还酿了桂花酒。到了中秋,让厨娘调了秘制蘸料将一应果子菜肴酒水都搬到园子里,一边儿赏月一边儿吃螃蟹。墙外人声鼎沸,小孩追逐打闹声近近远远, 不远处的脚店还请了乐曲班子表演,声音顺着夜风一路飘到芳园,袅如柳丝, 热闹非凡。


    春儿提着两个精巧食盒走来, 一盒是各样果子点心,造型似繁花又以金箔点缀, 每一个上头都捏出不一样的字, 有“未央”、“长乐”、“长安”三种字样;另一盒则是尚温热的白炙肉与驼峰子。


    穆宜华瞧了一眼:“宫中赐菜了?”


    “是呢, 相公还陪着官家,就差人先送来给姑娘公子尝, 说不必等他了。”


    穆宜华又看向另一个点心食盒:“这不是宫宴上的吧。”


    春儿抿嘴笑:“是三大王差齐千送来的,说是宫中新研制的点心,想着您爱吃,便叫人送来。还说……还说临近中秋,您必定繁忙,但这点心还请您务必抽空赏脸尝尝。”


    穆宜华掩眸失笑,这哪是让她尝点心,分明是怪她近几日疏离冷落了他。因着陆秀的事情,即便穆宜华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但心中也难免介怀。她怕赵阔多想,却又不能告知实情,只好先稍稍冷一阵子。


    “一盘给长青,剩下一盘我留着。你去我卧室,在床边柜子下第一层里有个放香丸的小盒子,旁边还有个镂龙女腾云的银香囊,你一并给齐千,就说我心意领了,这是给三大王的中秋贺礼。近几日忙,没怎么回他书信,但我一直记着的。”


    春儿领命退下。


    穆长青做完窗课,直奔芳园,一顿风卷残云,吃饱喝足,昏昏沉沉地回屋睡觉了。


    春儿也想服侍穆宜华就寝,只见她倚在门边望着天际明月皎皎,薄云淡淡,庭中树影斑驳,犹如参差荇菜无水而动。


    她道:“如今还早吧?”


    “还未过酉时,老爷还在宫里呢,怕是还要些时候。大姑娘可是要去逛夜市?”


    穆宜华摘了珠钗耳环首饰,让春儿拿来披风和帷帽说道:“收拾一下东西,去看一眼曹嬷嬷。”


    穆宜华换了身朴素的衣服,只带上春儿和两个小厮护卫左右,提了些吃食与银钱,驾着马车来到了曹嬷嬷家外的巷子口。


    春儿先下车张望了一番,只见曹家门口站着三个黑袍革带之人,领头一人神色严肃地询问着什么,身旁一人奋笔疾书。几人都未掌火把,只就着月光,忽然意识到什么,侧目就向这边看过来。


    春儿心下一惊,连忙钻进马车:“快走!”


    “不许走!”三人冲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可幸他们没有将帘布直接掀开,只是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月夜至此?”


    声音有些耳熟,穆宜华起身就要去掀帘子,被春儿一把拉住。


    穆宜华笑着安抚她,掀帘一看,确是齐千。


    齐千见到是穆宜华,神色一变,立马行礼:“穆娘子。”


    其余二人有些无措,但见此景,连忙退到齐千身后。


    穆宜华下了马车,看他们几人未穿官服,都是平常装束便猜到了一二:“三哥让你们来的?”


    “是,今日中秋宫宴,群臣皆在宫中宴饮,此时查访,出其不意。”


    穆宜华点点头:“查得怎么样了?”


    “问得差不多了。穆娘子您……为何来此啊?”


    “曹嬷嬷原是我穆府家仆,我来给她送点东西。”


    二人说了没几句话,穆宜华便叫人将东西搬进曹家,自己又与曹嬷嬷和叶氏寒暄一番,出来时,门口只剩下齐千一人了。


    穆宜华让春儿小厮去马车上等。齐千迎上来,小声道:“穆娘子的东西,我已经送到了。”


    穆宜华颔首笑道:“他怎么说?”


    “三大王拿到就换上了。”


    穆宜华失笑,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他今日可有赏你团圆饭吃?没让你回家,就让你跑东跑西的?”


    “为三大王做事那是应该的,何况今日之事还是由童蒯而起。”


    穆宜华心有疑虑:“这个童蒯……我只知他上位的由头不怎么光彩,可还有别的事情,让三哥如此厌恶他?”


    “我们联金抗辽,本说好燕云十六州都归我们所有,可临到了金人却又不答应,说要我们的燕京还有涿、易、檀、顺、景、蓟六州,三大王气不过,与童蒯二人赴金帐和他们谈判,差点打起来。那童蒯倒好,在金人面前扮起了好人,说什么那是金人打下来的合该给他们。真是好笑,那他怎么不说,当日我们签订盟约,说的就是把原给辽国的岁币转纳于金国,金国把打下来的十六州全部归还于我们呢?明明是他们言而无信,童蒯身为武议大夫和都监如何能说出这种话?”齐千越说越气愤,“也得亏是三大王,不畏生死,据理力争……明明是带了自家人的,却好似孤军奋战、单刀赴会,看着就憋屈!”


    穆宜华皱眉问道:“童蒯说这话,官家知道吗?”


    “官家知道,三大王回京后就与官家讲了。可官家……唉!”齐千身为一介小将,实在不敢在背后诟病当朝天子。


    可即使他不说,穆宜华还是猜到了几分,也跟着沉默。


    “所幸金人皇帝还算是讲道理,看三大王如此强硬便将燕云十六州尽数归还于我们了。”齐千道,“不过三大王却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好像说什么金国刚立国不久,辽国与我们大宋又是兄弟之国,六州也是汉人居多,于金国而言不好治理容易叛乱,这才还给我们的。三大王还讲了好多什么兴兵马什么的,哎呀,在下愚钝,实在是听不懂,穆娘子见谅。”


    穆宜华摇头示意无碍。


    “今日齐千多言了,但穆娘子也不是外人,若是能明白其中之意,多多开解三大王,是最好不过的了。”


    —


    穆宜华回府,支起房中的窗户望着外头明亮的圆月,回想着齐千所言,眼前竟浮现起赵阔挥斥方遒的模样——男人的眼神坚定,言辞激烈,虽寡不敌众,但仍旧豁出命去与金人抗衡。


    这样的一个人,是她的心上人。


    穆宜华轻笑一声,忽然灵光乍现,叫来春儿磨颜料,提笔作画。


    此前赵阔问她讨要十万人家烟火图,她以不擅拒绝了。可今日听了齐千的话她忽然觉得她的少年郎配得上一副耗尽心血的江山图。


    她要画给他。


    脑内画像具现,穆宜华笔触坚定,勾线流畅,没几下便把圆月江河图线条勾勒出来。


    春儿打了个哈欠:“大姑娘这么晚了画什么呢?”


    “江山图。”穆宜华的发丝垂落宣纸上,被她随意地用干净的毛笔绾起。


    春儿凑近前看:“只有山水和月亮啊……”


    穆宜华拿毛笔打了打春儿的脑袋:“蠢材蠢材。”


    春儿努嘴揉了揉:“今天很晚了,大姑娘那么着急,是要给谁吗?”


    穆宜华笔头一滞,轻轻“嗯”了一声。


    春儿忽然明白,不说话,吃吃笑起来。


    二人熬到子时方去歇息,未干的画卷铺在桌案上,月光清泠泠地洒在了上面-


    早上天还未醒,整个汴京城仍旧沉浸在节日的欢快之中,一对人马冲破渐渐苏醒的街道,拐进幽深偏僻的小巷。


    人群拥挤地挡在路中间,被官兵们挤开冲散:“大理寺办案!别挡道!”


    一连几座茅草屋被烧得坍塌焦黑。屋外十几人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被官兵一把拎起来:“别挡道!出去!”


    “你们这群天杀的!我屋子都没了你们还要我走!”


    “这位娘子,这里不安全,屋子要是又塌了怎么办!你先让开!”


    有几人觉得官兵言之有理,连忙将人拖开。


    “这屋里还有人没有?”


    “有!有!那间屋子,火就是从那间屋子烧起来的!我们出去喊军铺的探火军人,回来都没见她们跑出来!”


    官兵开始搬运烧焦的木缘和土砖,从里头搬出来两具成人尸体,一具尸体里还怀抱着一个婴儿。


    不过一早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春儿上街采买听闻,急忙跑回府告诉穆宜华——中秋之夜,曹嬷嬷全家身亡,连房子都烧得不剩。


    穆宜华听完一愣,顿觉周身寒彻,连笔都有些握不稳:“现在呢?大理寺那边把人带走了吗?”


    “我去看的时候,大理寺正往外运……运尸呢。我匆匆忙忙就跑回来了。”


    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穆宜华双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嘴中喃喃:“完了,要出事了。”


    第 36 章


    大理寺来拿人的时候, 穆宜华像是有心理预兆般等着。她提前告知穆同知自己昨晚去了曹嬷嬷处,大理寺怕是今早要来拿人过问。


    虽说她是相府贵女,但大宋的大理寺狱可是连宰相都进去过的, 她区区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 只要与案子有牵扯, 管她是哪个达官显贵的女儿, 必定会被传唤审讯。


    穆同知见到大理寺的人时心里虽然已经有了底,但自己的女儿就要被抓到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狱去,多少还是担心。他拉过大理寺卿周文昌详细询问一番,周文昌只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有人见过穆娘子昨日去过李东巷子的曹家, 若是不传唤询问,言官们难免在官家面前多嘴, 不如一开始便做的面面俱到,还了穆娘子清白,往后也就没什么事了。也因着穆娘子是相府嫡女,又是在室女, 他们与御史台商量了一下,都认为大理寺不合适,便由大理寺出面拿人, 辗转至御史台问询, 最后由御史台书记上呈官家。


    穆同知点头明了,拱手致谢。


    周文昌连忙回礼, 直言不敢。


    穆长青一觉醒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着姐姐要被带走, 一把抱住冲出屋子抱住穆宜华的腰:“你们要带我姐去哪里!你们放开她!爹!救命啊!救命啊!”


    穆宜华哭笑不得:“姐姐就是去问个话,快的话或许下午就能回来了。”


    “真的?”


    “嗯, 到时候去御史台门外接我?”


    穆长青被哄好,撒开手看着穆宜华跟着一群人离开-


    开封府和大理寺的人将茅屋里还算完好的东西和尸体一并抬到了大理寺狱让仵作勘验。


    “卑职问了李东巷子其他的百姓,说这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大家都睡着了,那茅屋快烧掉一半了才发现。里头的人怎么喊都没反应。”


    “还在那茅屋里发现了炭灰和蜡烛的融液,许是因为这个走的水。”


    周文昌仔细地看着下属递上来的案呈,点点头:“仵作那边怎么说?”


    “许仵作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周文昌把人叫了进来,却见他神色严肃,眉头紧锁,看了看周文昌,示意让周围的人都退下。


    周文昌顿感不妙,拂退众人,示意他上前讲话。


    “曹氏与叶氏二人的口腹之中有夹竹桃遗物,恐是中毒而死。”


    “夹竹桃?从何而来?”


    “穆娘子送去的月饼之中。”


    周文昌心神大骇,他强自镇定:“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何敢欺瞒于您。而且依小的推算,二人中毒死亡的时辰大概在戌时一刻。我们只要将穆娘子的口供与当晚同她有接触之人的口供相比对,就知道此事是否与她有关。”


    这实在是令人头大,相府之女卷入其中已是难办,此事本已推给御史台,想着问完话就可以结束,谁承想竟还有这样一份“大礼”。


    周文昌无奈地用拳头捶了捶额头,起身随许仵作一道去查验尸体。他又叫来另一个仵作,所言相同。他沉默许久,命二人写下检验书并画押,拿着看了半晌,最终自己也在上头签字盖章。


    “今日是哪位寺正当值?”


    “程耀,程寺正。”


    周文昌将检验书递于下人:“抄录一份,盖上大理寺印,让他带着去御史台把穆娘子……带回大理寺吧。”-


    御史台还算礼遇穆宜华,毕竟是相府之女,不过只是与本案有些许牵扯,还是该给副宰面子,完完整整带过来,完完整整还回去。


    “李东巷子乃是贫苦人家长居之地,穆娘子且说说,那日中秋不在府中待着,为何深夜前去李东巷子?”


    “曹嬷嬷本是我府上仆人,此前因偷盗罪被我逐出府门。一日我出门采买,无意撞见她沿街乞讨,便跟随至家中,见她可怜,赏了些银两。昨日中秋,也是念及家人团圆之日,她的儿子却战死沙场不得回家,心中感念,便带人去看她,仅此而已。”


    孟秋听闻此言点头,又看了看身旁的掌笔者书写无误,继续问道:“那穆娘子在当晚,何时回的府?”


    穆宜华想了想:“我回府的时候,樊楼的莲花灯刚刚熄灭。街边有人卖灯笼,我让我的婢女买了一盏。那摊子在往常是卖磨喝乐,就在樊楼边上,您可以去问问昨晚是不是有位穿着黄衣的小娘子买了他一盏挂白色流苏的红鲤鱼灯。店家应当是记得的。回府后……我便一直在府中作画,子时才歇下。”


    孟秋点点头,意有所指:“那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


    “曹氏偷盗的切结书可有?”


    “有,在府中,除了曹氏还有同犯宋氏,签字画押,一样不少。不曾告官,只是不想她们在这个年纪名声受损,后半生不得安宁。”


    孟秋点点头:“好,待人去穆府取来切结书,问过樊楼周围的商铺,若穆娘子所言不虚,我们便差人送穆娘子回府,如何?”


    这话是对穆宜华说的,也是对同听的同僚们说的。御史台其余的官员们也觉得并无差错,一个弱质闺秀,心善至此,如何又会去干杀人放火之事?不如早早将人放了,免得京中闲言碎语。


    穆宜华正要被请回后堂,却见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个人,后头是一队黑衣提刀的官兵,神色肃穆冷峻,眼神凌厉地瞥了穆宜华一眼。


    “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么审问犯人的吗?”为首一人不屑地环视着御史台的众人,冷笑道。


    穆宜华顿时认出此人,正是当日穆府家宴对她出言不逊,被赵阔扔下池子的程耀。


    没想到此人也在大理寺当差!


    程耀嗤笑一声,从上到下将穆宜华大量一遍,见她穿着得体秀美,面上的神情更加讽刺:“穆娘子真是京中难得的闺秀,事到如今还如此体面。”


    孟秋听他话里带刺极为不舒服,上前理论:“程大人,这里是御史台,不是你们大理寺,请您言辞放尊重些。”


    “尊重?”程耀瞥了一眼穆宜华,“没想到啊,素来刚正不阿,清廉持证的御史台,竟会觉得一个杀人犯值得尊重。”


    他抖开大理寺盖了官印的验尸单:“曹氏与其儿媳叶氏口腹中验出夹竹桃残物,皆出自穆宜华当晚给他们送过去的月饼之中。这是过路人的口供,见她酉时三刻出现在李东巷子附近,而仵作验出曹氏与叶氏乃是戌时一刻中毒暴毙。人证物证俱在,尸首也在大理寺衙门,各位御史若是不信,不如随我们一道走一趟?”


    此言一出,众人霎时议论纷纷。


    穆宜华心中大震,脱口而出:“我没有!”月饼都是一起定一起送来的,他们吃了都没事,怎么曹嬷嬷他们偏就有事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还是……有人要害她要害穆家?


    程耀笑了:“犯了罪的人都说自己没有。”


    孟秋怎么都不相信穆宜华会下毒害人,他仍旧想说什么,却见一紫服男子从屋外走来,众人见他纷纷行礼:“大人。”


    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何贤闻声赶来,他目光如炬,神情冷峻严肃,眼睛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穆宜华身上。他转身接过程耀手中的检验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大理寺官印无误。他抬眼看了眼程耀,拿着纸走到穆宜华面前递给她:“是抄本,并非作假。”


    穆宜华看着上面的字,委屈害怕紧张的泪水蓄满了眼眶。她素闻何贤为人正直,强忍着眼泪,微抖着声线朝何贤辩解:“何御史,我真的没有下毒……”


    何贤已是年过半百,看着面前这个可当他孙儿的孩子,心中虽有不忍,但仍旧声音沉静地对她说道:“穆娘子,御史台虽说也承审讯狱司之职,但若案件严重,还是要交由开封府与大理寺处理。你自小长在汴京,这个道理是懂的,对吧?”


    穆宜华紧紧攥着袖子里的手:“是……”


    “老夫与穆相公虽说也相识已久,但国有国法,我大宋自开国以来,即使是王侯将相犯了罪过,也都是要去大理寺和开封府走一遭的。这穆娘子应当也是见过先例的,是吧?”


    “是。”


    “穆相公虽说是参知政事,但事到如今,他必须得避嫌。御史台承纠正百官之责,容老夫劝你一句,若穆娘子不配合或穆相公为穆娘子动了以权谋私的念头,那这案子可就不简单了。穆娘子是个明事理的,老夫也不是个糊涂人。老夫我做过通判、提刑司、大理寺少卿,如今是这大宋朝的御史大夫,本官敢以多年的清誉与名声向穆娘子担保,若有冤情在此,御史台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即使踏碎那殿前阶,也必定会为穆娘子讨回一个公道。”-


    今日刚下朝,赵阔便被叫去了延福殿,说是商量加冠、封号以及开府之事。


    襄王,是最后定下的封号,府邸也选在了离皇城最近的地方。


    皇帝皇后二人看着三儿子一一答应,笑着说出了最后一件事——选妃。


    赵阔眼睛一亮,刚要说穆宜华的名字,却听外殿内侍来报:童蒯求见。


    赵阔面色垮下来,闭嘴神色不霁。


    童蒯是来替自己部下受了赏的军官们谢恩的,言辞恳切,好似要声泪俱下,又带来不知从何处搜寻的宝物,说是替将士们谢赏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是一尊白玉雕的三清真人像,玲珑剔透,光可鉴人。皇帝一眼望到便两眼闪光,赞不绝口,连忙让他起来,并夸奖前线将士辛苦,浴血奋战,一切都是应得。


    赵阔一脸阴郁,不满地冷哼一声。


    “禀官家,臣此处还有一事奏报。”童蒯本是站着,却在此时跪了下来。


    帝后见之皆是一惊:“童大夫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此事……有关天家颜面,臣言之惶恐,还请陛下与娘娘容臣跪伏启奏。”


    “装模作样。”赵阔没好气地说。


    皇帝瞪了赵阔一眼,忙说道:“童大夫请说。”


    童蒯好似不经意地看了赵阔一眼,一双狭长的眼眸中露出点点精光,朝他一笑。


    赵阔顿感寒凉,心中觉得不妙,蹙眉瞪了回去。


    “进宫路上偶遇程寺正,看他带了一队人马押送犯人,可那犯人竟是躲在马车里的。微臣觉得蹊跷,便多问了一嘴,程寺正为人诚挚,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的告知微臣。微臣觉得兹事体大,关乎我大宋百官威名与天家颜面,不可耽搁,便趁此机会上禀陛下。”


    皇帝接过折子一列列读过去,面色愈来愈冷。皇后瞧这神情,有些如坐针毡,她窥得一二字,心中大骇,忙与赵阔交换眼神。


    “岂有此理!”皇帝倏然将折子扔下堂,“我本以为贬谪四年,能让他们改过自新。这些时日来也算太平,可如今在汴京城内,天子脚下,她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皇后心头突突跳着,微抖着手捡起来一看,纸上赫然而立的“穆氏宜华”四字,如同细针一般刺进眼睛。她看着赵阔,将折子递给了他。


    赵阔从头到脚看了三遍,立刻出声辩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爹爹,阿兆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她是何等善良……”


    “好了!”皇帝厉声喝止,“三郎啊三郎,你都要成人了,娶妻娶贤的道理你还不懂吗?四年前,你被穆氏蛊惑,朝堂疯言忘记了吗?当年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爹爹,此事大理寺还在审查,岂可如此妄下决断?”


    “即使案件仍旧在审查,但安分守己、恪守规矩的闺秀,有哪一个会卷入此等事情之中?”


    “父亲……”


    “好了!”皇帝扶住额头,面露难色,“被你气的头疼……张怀,拿药来。”


    内侍张怀急忙端来一个盒子,拿出一颗如鸽子蛋一般大小的黑色药丸,将它掰成三半,服侍皇帝和水吞下。


    皇后替他顺了顺气,这才舒缓过来。


    “穆同知那边如何了?”


    童蒯立马回答:“穆相公到底是穆相公,严守国法,一句话没说,就让人把穆娘子带走了。”


    “他倒还算识时务……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朝廷的平衡需要穆同知来维持,若此时他出了岔子,这朝野风云变动,就不是他一死能解决的事了。


    皇帝颇为疲惫烦躁地看着赵阔,按揉着太阳穴,恹恹道:“只有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回去,此事不许掺和,若让我知晓,我必定替你治了那祸水。”


    赵阔直立在堂下,他紧抿着唇,手中的折子已被他攥得褶皱不堪。他阴沉着脸,瞥向仍旧跪在身侧的童蒯,生硬地憋出几个字:“儿臣,明白……”


    第 37 章


    赵阔急匆匆出宫, 因加冠礼在即,他早已搬到宫外府里居住,一应设施也都备全。


    齐千见他出宫, 连忙迎上去:“穆娘子被带去大理寺了。”


    “我知道, 现在情况如何?”


    “审讯穆娘子的是当日穆府家宴被您扔下池子的程耀。”


    赵阔站定:“程耀?为何是他!”


    “只是凑巧今日他当值, 大理寺卿便让他去御史台拿人了。”


    “周文昌这个杀千刀的……”赵阔咬牙。


    “昨日小的去李东巷子问询, 确实也见到了穆娘子。”


    “然后呢?她真的去送东西了?”赵阔回头瞪他问道。


    齐千被赵阔的神情吓得只敢点头:“是……是,穆娘子可怜她们孤儿寡母,好心送了点东西过去,可谁承想摊上这事。要不要小的去大理寺狱说几句,让他们不要为难穆娘子。”


    “不行。这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们, 如今风口浪尖,我们不可在触官家逆鳞, 否则就是害了阿兆。”赵阔隐忍着情绪,“晚上……等晚上……等到大理寺狱换班,我们就去。”-


    大理寺狱天光不现,唯有头顶与墙壁上烛火明明灭灭。月光从高处的小窗中透出来, 照在四壁刑具上,铁链铁钳烙柄利刀,在冷月的照射下反射出瘆人的寒光。穆宜华独自一人被关在刑房中好几个时辰, 无人问津, 无米无水。墙的另一侧时不时传来犯人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回荡在屋子里久久不曾散去。起初, 穆宜华还手脚冰冷害怕发抖, 可几个时辰下来,她只觉头昏脑涨, 耳朵轰鸣,几欲晕厥。她歪斜地靠在椅背上,手腕已被椅子上的铁拷磨出殷红的印子,虚弱地喘着气。


    刑房的门忽然被打开,穆宜华无法转身,也没有力气,只见程耀走到她的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凑近撩起她鬓边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


    穆宜华如被雷击,骤然缩身后退:“别碰我……”


    程耀哂笑,退开几步走到桌案前摆弄着桌上的纸笔,悠悠然开口:“这几个时辰,穆娘子过得如何?穆娘子放心,大理寺是不会对您动什么重刑的,虽说您是嫌犯,但到底是相府的人,还是个姑娘,我们知轻重。只是穆娘子不要叫我们为难才是,早日说出实情,我们也好结案,上呈陛下,让陛下裁定。”


    “我说了,我没有……月饼是统一在会仙楼定的,共四馅儿,花色一致,我们都吃了。”


    “噢,那想来是会仙楼往里面放了夹竹桃?”


    穆宜华冷笑:“会仙楼如何卖糕点的全汴京城都知道,做大货,现取现装,他们下毒?他们怎知我们何时去取,还能提前下毒?”


    “那不是他们……可这月饼最后经手之人就是你们穆家了。”


    “与我父亲和弟弟无关。”穆宜华盯着他,“后院之事一概皆出自我手,你们只管冲我来。”


    程耀面色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什么叫冲你来呀?我们是秉公办事,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是非分明。”


    他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穆娘子啊穆娘子,在下也觉得您不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毕竟您贵为相府嫡女,何必与他们这些庶民斤斤计较呢?可如今人证物证都指向您下毒,您若是要为自己脱罪,也得拿出让我们信服的证据啊。”


    穆宜华虽是仰视他,眼神却充满了不屑与鄙夷,她苍白着嘴唇讥笑道:“程耀啊程耀,瞧瞧你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你不会真以为你能指着那个人鸡犬升天吧?是不是我下的毒,你们不清楚吗?”


    程耀闻言脸色霎时大变,却又强自镇定,恼怒地将茶水一把泼在穆宜华的脸上,破口大骂,“贱人!口出狂言!你以为你自己好到哪里去?仗着你自己那点狐媚子的功夫勾引三大王还真以为能当上王妃了?我问你,这个时辰了,你觉得汴京城里多少人知道了你的事?官家呢,娘娘呢,三大王呢?有一个人来找你来救你吗?若官家信你,真认你这个儿媳,他要我们放你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可这都整整一天了,你有见过天使来吗?穆同知如今坐上那副宰的位子,你当真以为四年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了?你莫不是觉得办场宴,画幅画儿,得了官家和娘娘的赏赐就万事大吉了?这朝野上下多得是想让穆同知滚下来的人。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了,若是想不清楚,在下可不介意多关你几日,让你好好吃吃教训!”


    穆宜华被关进了大理寺狱最角落的牢房里,程耀对外只称自己不畏权贵,如此难事别人不敢做,他偏敢,宁是王侯将相,绝不偏私厚待。


    好一个刚正不阿的大理寺正啊。


    穆宜华挪着因久坐而肿胀的双腿坐到石塌边缘,满地的稻草与漏絮的棉被,还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她起身整理被子,却被角落里猝不及防窜出来的老鼠吓得尖叫起来。


    狱卒听见声响,拿着木棍瞧着墙壁厉声大喊:“吵什么吵!不许出声!”


    穆宜华连忙捂住嘴,她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眼睛都有些冒金星,无奈只好爬上床,裹着被子蜷缩在石塌的边缘休息。月光清泠泠地照进牢房,洒了一地清辉。


    她恍惚又疲惫,只觉心底一片冰凉,眼中清泪滑落,喃喃自语:“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朝承恩,暮赐死啊……”-


    梦里景象斑驳,一会儿母亲抱着她痛哭,一会儿是帝后对她笑颜点头。她跪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宫人收走了她手上的宫牌,赵阔立在高楼之上,两两相望。程耀拿着烧红的铁烙步步逼近,伸手要掀开她的衣襟。


    她在冷汗中惊醒,只见一黑袍男子坐在她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穆宜华险些叫出声,被男子一把捂住嘴:“是我。”


    赵阔摘下兜帽:“是我,阿兆。”


    “三哥……”穆宜华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前的人,她一把抱住赵阔,泪如雨下,“三哥……”


    “我来找你了,别怕,别怕。大理寺狱卒换班,我让齐千把人支走了,别怕。”赵阔张开披风将她一整个裹住,用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温暖着她。


    忽然,他摸到了她湿濡的头发,心下一紧,立即问道:“怎么回事?他们对你用刑了?水牢?”


    “没有,他们没有对我用刑……”穆宜华连忙解释,“就是那个程耀……”


    “他怎么你了?”


    “泼了我一脸茶水。”月光下的穆宜华,脸色更加惨白。


    赵阔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如同刀刺一般痛,胸中怒火累积像是要肆意燎原,却是盯了穆宜华半晌,抬手用衣袖去擦她的湿发:“我记着了,我帮你报仇。”


    这话应是承诺,可穆宜华却从中听出了孩子般的置气,心中的委屈霎时拂去一半,抿嘴笑道:“好。”


    “饿了对不对,我给你带了吃的。”赵阔从怀中拿出尚还温热的包子递给穆宜华:“我抱了一路呢,就怕冷了。”


    穆宜华接过包子,却没有急忙拆开:“你怎么出宫的?官家……让你来吗?”


    赵阔搓热了自己的手捂住她冰凉的面颊:“傻姑娘,你是不是忘了我十月加冠,已经出宫开府了。这是你最喜欢的那家鹅肉包子,快吃吧。”他刻意避开自己父亲的态度,没接话。


    穆宜华伸手抚上他的胸膛:“可有烫着?”


    “我没事。”赵阔收拢她头上毛躁的碎发,极尽温柔,“吃吧。”


    穆宜华拿出鹅肉包子,在赵阔面前不顾形象地大口吃起来,她实在是太饿了,吃着吃着,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赵阔连忙抬手擦去:“别哭,你别哭,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你别急。”


    穆宜华拿衣袖擦泪,拼命挤出一个笑:“我没事……我爹爹和长青呢?他们怎么样了?”


    赵阔叹气:“官家以避嫌为由罢了老师的朝,如今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着他,行差踏错一步,便是千夫所指。所以我代他来看你了,来之前还特意偷偷去了一趟穆府,他说他相信你,我们所有人都会替你想办法的。”


    “所有人?”


    赵阔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与人为善,大家自然都会想着你。孟家宁家曹家都在帮忙,阿南甚至去找了贺辰光,你放心,你是清白的,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


    穆宜华停下嘴巴,半晌又问道:“那你呢?我父亲需要避嫌,你就不用吗?”


    赵阔没说话,只是看着穆宜华的脸。


    “我猜到官家的意思了……”


    “别管他们,我们不要管他们,阿兆。”赵阔紧紧握住穆宜华的手,“爹爹只不过是一时被蒙蔽了双眼,只要我们将此事查清楚,爹爹一定会知道你是被诬陷的。我不放手,你也不许放松,那日你说不后悔,不是骗我的,对不对?”


    穆宜华看着赵阔满脸殷切的小心翼翼,含泪失笑:“傻瓜,我就随口一问,你别那么小心。我只不过是担心你,你自小受宠,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又傲又倔,若你插手此事,难免和官家起冲突。到时候又起争执该如何是好?”


    赵阔抿嘴,穆宜华聪明却只猜错了一点——他已经和他爹起争执了。


    穆宜华斜斜地靠在赵阔的怀里说道:“我今日,试了试那个程耀。我觉得曹嬷嬷中毒的幕后主使,八成是童蒯。”


    赵阔道:“我虽也那么猜过,可今日我在宫中,是他去禀报此事的。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些义愤填膺。”


    穆宜华思忖一番:“像他那种人,官场沉浮,喜怒不形于色,哪是能被我们随随便便看出来的?再说了,哪有那么凑巧的,你们前脚刚去质询,后脚曹家就走水了。何况我送去的月饼里根本就没有下毒,定是别的什么人在我送到后将她们毒死了。曹嬷嬷自来汴京便在我们家做工,应该不会有什么仇家;若是要债的,更不可能杀了她们。是以我想……可能是因为恤银之事。可我又有一点想不明白。你说,汴京之中定然不止他们一家被贪污恤银的,可他们为何一定要杀了曹嬷嬷呢?还是说他们每一个都要杀?他们有这样大的胆子?”


    赵阔认真地听她说着,眼中多了几分惊诧。要说穆宜华聪明,那确实是的,她善画善香,又能把穆府阖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京中贵女该有的良好品质她皆有之。可如今她深陷牢狱之灾,又是被人诬陷所致,还能如此冷静沉着,可见她已然不是曾经那个文秀娇弱的小姑娘,她被岁月打磨,成就为一块温润光亮的美玉。


    赵阔听完她的话,也细细想了一会儿:“小人行事,自然是做得越绝越好,我们如何能够理解他们?你且放心,我明日上朝就禀明官家恤银一事,让户部、兵部一并帮着查剩下的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任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穆宜华望着赵阔,无奈失笑:“你如今也会瞻前顾后了。”


    “瞻前顾后本是庸人自扰,可我身在其位,身后有太多的人不可辜负,无有办法。”他抬眼看向穆宜华,二人额头相抵,他轻轻揽住她的后颈,呼吸相闻,“还有你,有了你,我不得不想得更多,做得更多。”


    穆宜华看着他:“为难吗?”


    赵阔笑了:“怎会为难?为了你,乐在其中,乐意之至。”


    第 38 章


    今日一上朝, 便是乌云密布。


    赵阔上呈曹氏叶氏签字画押的供词,一一陈述恤银贪污,征兵混杂, 军户潦倒等一系列事项, 言辞沉稳平静, 条理清晰, 末了还以尸位素餐、食君之禄未终君之事质问控诉兵部户部以及童蒯苛待麾下士兵等,力求皇上彻查此案。


    皇帝坐于高堂,仔细将口书从头看到尾——


    曹三娘,京东东路青州人士,熙元十五年生人, 十二年前由穆夫人柳月鸣招入府中,今年二月因偷盗为穆宜华逐出府, 乞讨为生。儿子霍起,二十四岁殁,三年前被童蒯部下强征抗辽,一年前回过家, 如今已然战死,不知从属哪个营帐,从军至今未收到军饷恤银。儿媳叶氏, 汴京农户之女, 二十一岁殁,十六嫁进霍家, 家中只有一老母, 于前年病逝。


    皇帝合上折子:“你什么时候去问的?”


    “回禀陛下, 中秋之夜。”


    “中秋之夜……中秋之夜……”皇帝气极反笑,“好啊, 举国欢庆的日子,你们一个个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喝酒作乐,没想到暗地里小动作也是毫不懈怠啊。朕的大臣,朕的社稷,有你们真是了不起!”


    他将折子扔下阶梯,瞥向童蒯冷声道:“童大夫,这笔录上可说,曹氏的儿子霍起是收归在你麾下的。你怎么说?”


    童蒯闻言立即跪下:“臣惶恐,臣知陛下向来爱民如子,君所愿即臣所为,是以臣觍颜向陛下讨了许多功名赏赐给手下的将士,只为安抚其心,让他们更加效忠陛下。臣知此举惹三大王心中不愉,但臣岂敢贪污殉国将士的恤银以扰上听,还请陛下明鉴。”


    赵阔早已腻烦了童蒯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开口:“童大夫,这是朝堂,大臣们就事论事,只为社稷,无有恩怨。况且本王并不在乎你的将士得了多少功名,他们不管得多少功名都是应得的。我厌恶你,不过是因为你在金营中奴颜婢膝的模样,令人作呕。”


    “臣自知当时所言所行愧为大宋臣民,然臣下只是为了保证三大王您的安危,不想激怒金人罢了。金人终究是蛮夷之族,哪懂得礼仪尺度,若是因口舌而起了争执上了三大王,那才是我大宋的损失啊!”


    赵阔冷笑:“此事已过,我懒得同你计较,今日只为恤银贪污一案。若此事为真,那曹氏叶氏被灭口一案便另有蹊跷,定需再议。儿臣恳请陛下下旨,会同开封府、大理寺、枢密院、御史台、兵部、户部一同彻查此事。将士们征战南北,殉国唯有马革裹尸,若身后之事不能为其妥善处理,那英魂何安?大宋万千子民的心何安?”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言官站了出来,“此事不仅事关将士恤银,还与相府穆娘子投毒一案有所牵扯。臣居其位,必担言官纠偏职责,诸位若有不敢言,那便让在下来说。三大王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可若三大王在同一件事上一错再错,鬼迷心窍。臣斗胆问三大王,今日提起恤银贪污,到底是为何?”


    又一人站出来:“陛下,三大王所上呈曹氏叶氏口书,人死已无对证,其真假尚有待辩证。”


    大宋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过不敢说话的言官,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只手遮天的宰相将军,但凡有一点点污点,只要落到了他们的嘴里,哪怕是天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也要一人一口唾沫说动皇帝去把这个洞给补上。即便惹得皇帝生气,最不济也就是落得个贬官,只要贱命一条还在,那他们就敢执笔写奏折,执笏上朝堂,舌战群儒,直言面刺。


    赵阔被这些言官吵得头疼,可他既准备上奏,又怎会不知他们的厉害。他刚要开口,却听一人出声,声音冷静沉缓:“陛下即使不相信这口书的真假,但我朝自有‘风言上奏’的惯例,臣初闻此事,亦觉此事事关重大。臣以为宁可彻查千万,不可错放一个。”


    赵阔回头,只见左衷忻身着绯服,手执白玉笏,身姿挺立,面庞沉静。他看了一眼赵阔,目光又回到高堂之上:“还请陛下彻查。”


    此时,孟秋、宁肃等人也站出来附议,一时之间,朝堂两立,难以分辩。


    “童大夫忠君爱国,若此事并非你所为,那也正好清理清理门户,不然让那些老鼠脏了童大夫的门楣,那才是大宋的损失啊。”赵阔朗声说,却丝毫不看跪在一旁的童蒯。


    皇帝看着底下乌泱泱的臣子,头愈发胀痛。他掐了掐眉心,冷眼看着自己这个好儿子——


    一遍遍劝诫,一次次忤逆。他恨不得当堂把赵阔踢回边陲之地再好好驯养一番,可又怕这个孩子回来,会变得比如今还要固执倔强,任性妄为,锋芒毕露。


    他无奈道:“三大王,当真如此肯定童大夫麾下有恤银贪污之事?”


    “还请陛下彻查。”赵阔抱拳。


    “若没有,你怎么办?”皇帝语气满含疲惫隐怒。


    赵阔沉默,半晌郑重回答:“儿臣……听凭发落。”-


    穆宜华被人从牢房里提溜出来,狱卒推着她向前,又把她带到了昨日的刑讯室。


    可与昨日不同的是,屋子里多了一张椅子。


    程耀立在正中央,阴恻恻地看着她。穆宜华直觉今日朝堂之上风云诡谲,怕是于童蒯不利。


    “把人带上来。”程耀生冷命令。


    一个披发盖面的犯人被两个狱卒用木棍架着拖了上来。穆宜华侧目一看,心脏猛然抽痛,胃里翻江倒海,难以遏制地干呕起来。


    那犯人双足已然残废,血肉模糊,可见白骨,腐肉生蛆,恶臭满屋。那人被直接放在了穆宜华对面,双手拷住,双脚被架起,直愣愣摆在穆宜华面前。


    穆宜华的脸顿时煞白,矜贵骄傲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住,“哇”地一声将胃里的酸水吐得一干二净。


    程耀围着面罩,如果观赏动物一般俯视着她:“穆娘子别担心,您是相府贵女,即使有罪,仍旧未定,我们不会如此待你。但刑讯室不够用了,我们只好把人带到这里来了,您不介意吧?”


    饶穆宜华再沉着冷静,面对这样的景象也难以自持。她被吓得泪眼涟涟,却仍旧倔强地忍着恶心,闭上眼睛。


    程耀也不逼她,径直拿了铁烙走向犯人。


    穆宜华只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屋内炸开,那犯人拼命地挣扎着,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啊——”


    “那你说不说?认不认?”铁烙更近一寸。


    “啊——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啊——”那犯人在穆宜华的耳边不停地哭喊着,惨叫着。


    那一声声求饶,仿佛是鞭笞在穆宜华身上的鞭子,一寸寸割过她的心,一点点摧毁她的心防。


    痛苦的泪水流满面,她不敢睁眼,也不能捂耳,只能感受到耳朵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她快受不了了。


    “不……不要……”气若游丝。


    程耀迅速地铺捉到穆宜华虚弱的气息,凑近前嗤笑:“穆娘子说什么呢?”


    “不要……再打他了……”


    “我没有打他呀。穆娘子若不信,睁开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穆宜华害怕,极力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完全没了反驳的能力。


    程耀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刑讯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左衷忻一身红袍站在门外,眼前的景象让他神色一凛,心头窜起无名怒火,握紧的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着程耀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下台阶,面色冷峻:“官家下令彻查恤银贪污一案,此案未结,不得对穆娘子进行任何刑讯。程大人今日也收到消息了吧?”


    程耀被左衷忻的神色吓得心头一跳,朝中皆道左状元待人和善、如沐春风,如今这样子竟是让他有一瞬间怀疑面前之人到底是不是他了。


    程耀正了正神色,故作不屑嗤笑:“在下并未对穆娘子做任何刑讯之事,连鞭子都没打一下。大理寺鞫狱的手段您也该知道,我们已经很客气了。只不过审问犯人,摘记笔录乃是大理寺分内之事,若是犯人只字不言,那我们也无可奈何只能严刑拷问。不过穆娘子是京中贵女,我们自是有分寸的。”


    左衷忻瞥了眼面色惨白,双目空洞的穆宜华,隐忍道:“但愿如此。官家所言,想必程大人也不会不从,还请程大人好生送穆娘子回去吧。逼供犯人也不是勾栏瓦肆演戏杂耍,不好看,也容易脏了眼睛。官家命我等监审此事,还请程大人理解。”


    今日朝堂之上,官家确下了圣旨:让兵部户部协助三大王查办恤银贪污,御史台、枢密院监审。因左衷忻在朝堂之上出了头,皇帝便也派了个活给他。


    这个状元,推辞辛谯在先,拒绝帝姬在后,摆出一副傲骨清高,装得是出淤泥而不染。如今碰上三大王童蒯相争,却上赶着当起出头鸟,似是要在三大王面前邀功讨赏,好博一份名头。程耀听他言语,冷笑一声,挥挥手:“行啊,既然左大夫都发话了,那便把人好好地送回去吧。”


    穆宜华从小到大哪见过这般惨无人道的事情,她神思有些恍惚,浑浑噩噩地坐在石塌上,望着一处出神。


    左衷忻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言不语。


    牢狱中的烛火“噼啪”一声,穆宜华一个激灵,眼泪倾泻而下,失神喃喃:“别打他,别打他……”


    左衷忻立即上前和声相劝:“没有人打他,没有人,没事了。”


    穆宜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缓缓看清面前的人,半晌道:“左……郎君?”


    “是我,是我。”他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眼神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宜华,“已经没事了,你别怕。”


    “那个人的脚,你看见了吗?他的脚……他的脚都烂了……”记忆回溯,穆宜华的眼泪有些失控,身体也不自主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他不会这么对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这么对你。”左衷忻的声音沉稳坚定,听得让人心安,“你别怕。你已经这样呆呆坐了一个时辰了,先躺下歇息一会儿,好吗?”


    穆宜华的神思还有些迷蒙错乱,她顺从地躺下,却又立马坐起来:“我爹和我弟弟呢?他们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受苦?官家……官家可有……”


    “他们没事,好着呢。”左衷忻柔声宽温,“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穆相还朝,自会给你和穆家一个交代。你如今最重要的是要保重自己,他们无法来看你,你更要小心自己才是。”


    穆宜华听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向左衷忻,眼神有些涣散,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再问他:“那三哥呢?三哥为什么不来?我要三哥……”


    左衷忻错愕,心上好像被拳头锤了一下,闷闷的。他平静地望着穆宜华,眼中看不出情绪,忽然说道:“他心中记挂你,总是会来救你出去的。”


    穆宜华没说话,她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疲惫地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三魂七魄才慢慢归位,她睁开双眼,眼中已无方才惶恐慌乱,多得只是心里受尽折磨后的疲惫与无力。她动了动眼珠子,瞧见面前的左衷忻,虚弱地开口:“左郎君,你还在?”


    左衷忻不敢让她看出自己眼中情绪,垂眸不言,只轻轻“嗯”了一声:“官家让我监理此事,我……保证你的平安也是我要做的。”


    穆宜华眼神飘忽,望着窗外已然泛青的天际,强撑起精神,对着左衷忻笑了笑:“多谢。只是难为你今日见到我这幅狼狈模样,还请左郎君……莫要取笑于我……”


    左衷忻神色一怔,他想说很多,可到了嘴边却化作稀松平常:“我……不会。”


    第 39 章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兵部与户部的名册上根本没有霍起的名字。


    连日来,赵阔翻阅了所有阵亡将士名册,又一一走访询问, 恤银尽数发放到位, 无一缺漏。但唯独没有霍起的名字, 就好像此人如同在那场大火一般, 一切都焚烧殆尽。


    赵阔不相信,独自一人在衙门伏案良久,誓要找出漏洞,只要一个,一个就好。


    可是一个都没有。


    赵阔借着兵部衙门微弱的光看字, 举目无人,霎时感到一种灭顶的错愕与无助。


    忽然, 屋子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队士兵,为首一人面有青斑,须髯生面, 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犹如庙里的怒目金刚。


    他上前抱拳:“臣李青崖,奉陛下之命接您回宫。”


    赵阔盯着他:“我不走,我还没有查完。”


    “三大王, 兵部与户部尚书已向官家禀明案□□实。官家说, 您已再次叨扰多日,还请您随臣回宫。”


    赵阔固执:“我已开府, 我回府, 不回宫。”


    李青崖又上前几步, 直逼赵阔案前:“还请三大王,随臣回宫。”


    此人看面相就极为不好惹, 不承想人也是如此的刚硬难缠。


    齐千出声:“李大人,您这是狐假虎威吗?”


    “臣只是奉命行事。”


    齐千见其态度恶劣,本就没休息好,案子也没有进展,憋了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上前就要理论被赵阔一把拉住。


    “好,我同回宫。”


    “三大王。”齐千叫住他,“今日若是回了宫……”


    赵阔抬手制止:“李大人,我随你回去。”


    此事毫无进展,若不是恤银没有贪污,那便是童蒯他们早做手脚,兵部与户部也不干净,但童蒯势力也不至于大到此种地步,若是要打破当前的局面,他只能这么走下去。


    赵阔回府邸洗漱整装一番,待到宫门打开才随着李青崖进宫。


    皇帝没有将他叫去朝堂上,而是让他在延福殿等着。


    赵阔吃了一盏又一盏的茶,才等来皇帝与童蒯。


    赵阔明显感觉到童蒯一进来便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种小人得志的、幸灾乐祸的、不屑的、傲慢的眼神。


    待到皇帝转身,童蒯赶忙恢复神色,要朝赵阔叩拜。


    真是比瓦肆的戏子还会演。


    “你朝他行什么礼?”皇帝语气不善。


    童蒯笑了一下,仍旧客客气气地作揖,而后坐回位子。


    赵阔没说话,皇帝看着看着就开始数落:“你看看你,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么多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连那霍起的名字都没有,你怎么就不知道是那帮妇人要讹钱呢?此事处理得如此马虎,不仅让你自己蒙羞,你让童大夫如何自处?如此浮躁轻佻,难堪大用!”


    字眼如同石子儿一般淋头砸下来,赵阔唯有忍气吞声。


    皇帝觑了他一眼,又生气了:“你还给我摆脸色?你有什么好给我摆脸色的?你自己色迷心窍你还不知悔改?让整个朝廷陪着你玩儿?我当你把你放出去历练一圈你能懂点事儿,怎么还是这么意气用事?说话!”


    赵阔实在不甘心就此了结:“曹氏若真是撒谎,那为何她所说的霍起出征时间能一一与我们对应,甚至连行伍之人所需要的东西她都说得出来?儿臣觉得此事有蹊跷,还是得继续……”


    “够了!”皇帝怒目圆瞪,“我今日叫童大夫来,是要你好好得给他赔礼道歉。即使你是皇子,是亲王,也要明事理,懂黑白。道歉!”


    赵阔“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垂着眼眸阴沉沉地看着面前的童蒯,转头对皇帝说道:“爹,儿臣当真觉得此事有蹊跷,真的还需要……”


    皇帝怒拍桌案:“你、你……执迷不悟,冥顽不灵,简直就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你给朕听着,恤银一事本就是莫须有,只等那穆宜华投毒一案问出个明白,此案便了结了。而你,从今日起,不准再掺和此事,一点儿都不行!”


    “爹,儿臣不为佳人美色,难道只为江山社稷都不行吗?若是真有人恤银贪污,那您让整个大宋的将士们如何自处?”


    皇帝看他一再反驳,耐不住厉声道:“李青崖!把三大王给朕带回襄王府关起来,没有朕的允许,不可踏出府门一步!”


    他又指着赵阔道:“还有你,给朕听着!朕允你回府是顾着你做亲王的颜面,你若是再敢犯,休怪朕不饶你!”


    那一瞬间,赵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穆宜华被迫分开的时候,谁都不允许他们相见,大理寺的人拦他,兵部户部的人也拦他,他去后宫请安时,看着皇后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知皇后也想劝他。


    兜兜转转四年,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他立了军功,成了亲王,他比以前更加强大,却还是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只因为这世间那个最有权势之人,不喜欢她。


    赵阔浑浑噩噩地跟着李青崖回到府邸,独自一人枯坐屋内。


    他想走下去,却不知前路在何方。


    襄王府人影寥落,齐千匆匆走进屋内,附耳道:“三大王,左大夫求见。”-


    “阿兆让你带话?”赵阔听他所言眯了眯眼,没有立刻答应,“你缘何能见到她?”


    左衷忻回答:“回三大王,今日早朝官家说恤银一事已了结,是那曹妇骗人,走水也是意外,您心系百姓,才会关心则乱。如今只有穆娘子投毒一事未结,因此前恤银一事臣为监理,是以官家仍旧认命臣听审此案。”


    赵阔这几日一心扑在卷宗上,今日早朝也没有上,全然没注意左衷忻也掺和了进来。


    他打量着左衷忻,问道:“阿兆要你带什么话给我?”


    “穆娘子要您找张嬷嬷,让她带您去找此前介绍曹氏去穆府做工的牙婆。”


    赵阔闻言蹙眉:“春儿呢?”


    “被传唤去大理寺了。”


    赵阔心头涌上无能为力的屈辱与自责,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低声咒骂了一声。他沉默良久,不敢看左衷忻,问道:“阿兆……如何?”


    因着近几日左衷忻监理此案,根本没给程耀下重手的机会。


    他想说,话到嘴边却拐了弯:“不太好。程耀与她有过节,虽不会下重手,但此人狠厉,会用其他的办法折磨她。如今他还能忍,但若穆娘子坚决不说出他想要的东西,官家又有意……难保程耀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赵阔眼神陡然变得凶厉,他咬牙:“这个畜生……”


    “穆娘子本不想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您应该要知道。”左衷忻声音平静沉稳,却又透出几丝冷漠与质问。


    赵阔听得蹙了蹙眉,斜眼瞥他:“大理寺那边,阿兆多谢左大夫费心了。”


    左衷忻浅浅笑了一下:“臣只是秉公办事罢了。臣告辞。”


    “且慢。”赵阔喊住正要离开的左衷忻,言语里探究意味浓,“本王问你,穆娘子让你传话,你当真愿意听她的?你又为什么要听她的?你要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左衷忻缓缓回身,身姿挺立,面色坦然:“臣知道。臣也知道三大王为何问臣这个问题,今日便在此答复。臣出身卑微,入京以来,或遭遇褒奖贬斥、白眼冷遇、趋炎谄媚,可不论臣风光与否,穆……穆家皆待我如旧,穆相亦是,穆娘子亦是。她是良善之人,臣更愿意相信自己所见所感,如是而已。”


    “没有别的想法?”


    左衷忻看着赵阔:“没有。”


    赵阔掀着眼帘也瞧他,突然笑了一下:“左大夫确实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啊,难怪阿兆对你称赞有嘉,安柔竟也看上你。”


    “是帝姬错爱。”


    赵阔闻言未动,他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桌案,沉声道;“左大夫既感念穆相公的知遇之恩,那也烦请左大夫投桃报李吧。”


    第 40 章


    徐牙婆已经在汴京外的破庙里睡了好几个日夜了, 她也不敢与人多说话,只等黄昏了偷别的庙里的贡品来果腹。


    就这么凄凄惨惨地呆了将近半个月,她突然从出城的香客地方得知穆娘子毒害曹氏一家事情已将近确凿, 将被定罪, 那场火灾也是意外, 悬了半月的心落定, 只想着倾家荡产买了最贵的东西跑路,再也不在京城待着。


    她也不敢回住处拿衣裳,只将出逃时埋得几两黄金挖出来去买最昂贵的香,那东西又轻便又好携带,不管到哪儿都卖得出去。


    这几天态势稳定, 家中也不见有人翻拿的痕迹,牙婆放下心来, 在家中梳洗一番,又削了一点点香末熏了熏自己,顿觉通体舒畅,如入云端, 深感不愧为千金难求的东西。她揣了揣自己的包裹,又望了一眼这间屋子,转身离去-


    齐千循着张嬷嬷提供的线索找到徐牙婆家时, 早已人去楼空。房屋不大, 只一张床铺,但东西陈列规矩丰富, 一看便是个日子过得体面又舒适的寡妇。齐千带人在屋子里里外外搜查一遍, 瞧见院子榕树底下有一个小刨坑, 泥土还带着腥气与湿气。


    他捻上手闻了闻——是新刨开的。


    他心下一凛,连忙跑进屋子还想找些线索, 鼻子微微抽动,只闻见屋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方才没察觉,现下在房屋中久待,只觉那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一路香到天灵盖,通透得很。


    谅齐千粗人一个也知道这必定是什么昂贵奇香——屋外的泥土已半干,就知道徐牙婆此人怕是已走多时,但这香气却能弥留那么久。


    一个牙婆,即使再有钱,用这样的香都是蹊跷。


    齐千回府避开李青崖禀告赵阔。


    赵阔沉默着,点点头:“是个线索,告诉左大夫了吗?”


    齐千点头:“已经传书左大夫了,左大夫说他有办法。”


    “他有办法?”赵阔听他如此信誓旦旦,觉得有些好笑地蹙蹙眉,“你觉得他是在说大话,还是真的有办法?”


    齐千一时拿捏不准赵阔的意思:“嗯……应该是真的有办法……还是没有办法呢?”


    赵阔见他这样,嗤笑一声;“怎么,连你也要同我打哑谜了?”


    齐千讪笑:“哎呀,三大王这是哪儿的话,小的从小陪您长大,跟随您出生入死的,您和穆娘子的情义,小的都看在眼里。您要知道,您看上的那都是什么样的姑娘啊,若是寻常娘子,您会如此念念不忘?正是穆娘子不寻常,您才那么喜欢她嘛!可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眼瞎,他们也知道什么样的娘子是好的,自然会喜欢。但是!”


    他话锋立马一转:“即使喜欢,他们也会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您与穆娘子那么深的情义,哪是别人说拆散就拆散的?所以啊,依小人之见,这左大夫即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啊,谁敢觊觎未来的襄王妃啊。我们襄王殿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器宇轩昂、战功赫赫……哎哟!”


    赵阔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打断他的奉承:“行了,不过说你一句,舌头都能编出花儿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寻常男子觊觎阿兆,我定不会容他们再出现在阿兆眼前,可是这个左衷忻……”


    赵阔有些自嘲地笑道:“我竟有些惜才了。”-


    左衷忻找到了乔擢英,乔家已然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返回明州了。


    左衷忻的到来让众人的颇为吃惊。


    “左郎君!阿不不不,是左官人,左官人!”乔家老爷乔奕见着他就颇为激动,上前要拉他的手,却在一瞬间觉得不合适又匆匆收回,“您怎么来了?”


    左衷忻笑回道:“乔伯不必如此,泰安即使为官,也要感谢你们当年的倾囊相助。”


    乔奕摆手:“嗨,哪里的话。左郎君你啊,就是有天赋和前途的人,我们不过就是沾了你的光,哪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话。这考中状元,难道不是你自己考上的?我们哪有帮忙?”


    乔擢英与乔擢荆方在搬东西,见着左衷忻立马迎上来。乔擢英赶忙拉住他的手问道:“左郎君,你知道穆姐姐的事吗?”


    乔奕听这孩子提这茬,立马制止:“朝堂政事,哪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够过问的!”


    “我……”乔擢英还想说什么,把乔擢荆一把拉住。


    左衷忻只是笑了笑:“此事仍旧在审理中,不便多言。今日前来,就只是想为诸位饯行,感谢诸位在明州对泰安的照顾。明州距京千里,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略备薄酒,祝君一路顺风。”


    状元郎请客,众人无有不应,本是打算今日中午出发的队伍,又在汴京歇了一夜。


    是夜,众人睡下,唯独乔擢英悄悄溜出客栈,与左衷忻在约定的桥头相见。


    左衷忻其实也在赌。


    说到底,乔擢英十四岁,仍旧是个孩子,又是远在明州的商贾之家,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他牵扯进来。他来找他们,不过就是抱了一线希望,希望能从他们那儿问出关于徐牙婆的线索。


    可乔擢英给了他太多的欣喜与希望,他甫一见着自己,开口就问穆宜华的情况。


    左衷忻想,或许事情的转机就在这个孩子身上。


    乔擢英跑得气喘吁吁:“左郎君,我……我来了。”


    左衷忻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十四岁少年的身躯还不足以撑起成年男子的衣裳,可他眼中的坚定却是与眼前这个男人无异。


    “你父兄知道你出来了吗?”


    乔擢英点点头:“嗯,我同他们说了,你要带我夜游汴京,子时前便回。”


    左衷忻垂眸,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但如今陷入僵局,但凡是能破局的一丁点儿线索他都想牢牢抓住。


    即使不为别的,为这大宋社稷与将士,总是可以的吧?


    左衷忻出声安慰:“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我去个地方。”


    乔擢英看着他,有些紧张地抿抿嘴。


    左衷忻有些于心不忍,再一次问道;“你不必为难自己,若是想走现在便可以走,我不逼你。”


    乔擢英垂首不言语,他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仰头问道:“左郎君,穆姐姐是被冤枉的,是吗?”


    左衷忻认真的看着他说道:“在你里穆宜华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是个会毒害他人的人。”


    乔擢英立即摇头:“绝对不是,穆姐姐绝对不会如此。”


    左衷忻没有再说话,只看着他,让他给自己回答。


    乔擢英又问:“左郎君,我能相信你的,对吗?”


    左衷忻郑重点头:“能。”


    乔擢英半晌没有说话,忽然他抬起头对左衷忻斩钉截铁说道:“好,我跟你走。”-


    是三日乳檀香。


    乔擢英被带到那间屋子,即便那香只在空中残留了一点味道,甫一进门,他便闻了出来。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调配的。


    乔擢英心中有了答案,跟随着左衷忻急匆匆走出巷子。重新回到人群中,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背心全部都是冷汗。


    二人在客栈旁的小摊上找了处位子坐下。


    乔擢英将披风还给左衷忻:“是三日乳檀香,是我们家的香料。”


    “你确定?”


    “绝对不会有错!因为这是我研制的第一款香,里头有暹罗的乳香、天竺的檀香、还有杭州的三秋桂子,取明州金钟山腊月山泉雪水,再混以林檎汁、牛乳制成,我断不可能记错!”他信誓旦旦,“这香在我们家卖得可贵,一钱便要五十两银子。”


    听闻此言,左衷忻心中霎时豁然开朗,他强压住心头兴奋,又问:“那这几日,你可有见过一个女人?五十上下,眉尾有痣、龅牙、头发灰白、左手食指缺了一截。”


    乔擢英蹙眉闭眼在脑中极力搜寻:“好像……好像真的有一个,穿得特别朴素甚至有些衣衫褴褛的。我当时还想呢,这样的人怎么会花大价钱来买这样昂贵的香,用的还是金锭。”


    左衷忻心里已然明了:“几日前?”


    “就前天。”


    “前天……前天……”左衷忻喃喃自语,思忖一番又问,“二郎,若是要找到这用香之人,可有什么办法?”


    乔擢英支颐思索:“这香虽叫三日乳檀香,但若是用量多,十日以上都是能味到气味的,可就怕她用得少。若是用得少……”


    “如何?”左衷忻凑近,急忙询问。


    乔擢英眼睛一亮,笑答:“狗!狗能闻到!”【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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