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穆宜华与赵阔连忙放开彼此的手, 吴尚宫走到二人面前。她定定地瞧着穆宜华,面上为什么表情:“穆娘子,前院吵起来了, 你不去看看吗?”
穆宜华倒抽一口气, 朝吴尚宫行了礼, 立马离去。
吴尚宫在大内颇有威望, 皇后娘娘也对她十分礼遇,更是幼时教赵阔礼仪的人。赵阔虽是三皇子,但面对吴尚宫也不免有些心虚,抬脚就要走。
“三大王。”吴尚宫喊住他,转身微微仰视, 眼神中却无半点怯弱与卑屈,“下官虽是奴婢, 但承蒙皇后厚爱,能与三大王有教养之情。今斗胆问一句,三大王可还记得奴婢曾教过您的《礼记·坊记》吗?”
赵阔脸色阴沉,但忍着没能发作。
“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蓺麻如之何?横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吴尚宫一字一句背出来, 赵阔听得面色越来越黑。
“孝以事君,弟以事长。何为孝耶?何为悌耶?还望三大王温故而知新。”吴尚宫说完,不卑不亢地看着赵阔。
赵阔冷笑, 知其背靠母亲皇后, 咬牙强忍着怒意,扯了扯嘴角:“多谢吴尚宫提点, 本王回去, 定将旧书拿出来, 好、好、翻、阅。”-
穆宜华匆匆跑回前院,只见丫鬟小厮们乱成一团, 都在拉着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面红耳赤,说话囫囵,颠三倒四,污言满口,不堪入耳。
其中一人还拉着一个伶人大呼小叫:“来,你们不是会唱戏吗?唱啊,唱个将相和,多应景啊!怎么?你们穆娘子没跟你们提过?那可真是不够意思,这出戏才叫人听得尽兴啊!《眼药酸》有什么好看的?啊?!”
他拔高音调,眉目可憎,看见穆宜华走来,还不以为意地嗤笑:“穆娘子,你说呢?将相和才好嘛!你既然承了这个宴会,就该有这样的气魄和胆量!”
简直是无理取闹!穆宜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背后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刚要开口,穆同知便几步拦在了穆宜华面前,如同一道墙一般替她挡住风雨。
他神色严肃,冷眼看着那人,语气生硬:“程大人吃酒吃多了吧,小女为此宴会准备良久,不管是饮食、帐舍、香薰、玩娱都精挑细选,一审再审,尽心尽力。程大人如此言语,倒显得自己挑三拣四了。何况程大人朝廷命官,话里带刺,不怕被人耻笑吗?”
程耀在从前便与穆同知不对付,如今见他做了宰执心中嫉妒、不甘与厌恶更上层楼。他指着穆同知的鼻子,眯着眼,嘲讽道:“姓穆的,别以为你做了宰执便了不起,这里的人,除了那群新科进士不知道你什么货色,还有谁不知道你什么货色啊!此前你倒是还有同僚,如今你办这宴会,你曾经的同僚不会说你一句倒打一耙、吃里扒外吗?”他笑着拍了拍穆同知的胸脯,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说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方才同他吵架的那个人也坐不住了,上前几步又是大骂:“程耀,别以为你背有靠山你就登天了。童蒯一个阉人,一个没本事只会躲在阵后当缩头乌龟捡功劳的人,你真以为你跟了他就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我呸!你顶多就是个灶下偷食的耗子,人好心分你点碎渣,无心你就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你呢!你们元嘉党人回京后群龙无首,纷纷各奔东西。你如今是入了三大王的幕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了什么心思。你家女儿也该及笄了吧?”程耀的眼神在穆宜华与那人只见逡巡,“当年穆同知献女……”
“住口!”
此人话未完,便被一声重叠的怒喝吓得噎在了喉咙里。
众人纷纷向出声的二人看去,一个是匆匆赶来容色愠怒的赵阔,而另一个则是一直立在边上眉目结霜的左衷忻。
程耀显然被方才二人的气势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不少,他拍了拍脑袋,还没等完全清醒过来,赵阔便冷声命令:“齐千,我看程大人是醉糊涂了。把他丢进池子里让他清醒清醒!”
齐千早已看他不顺眼,乐意之至。程耀一边大喊着恕罪,一边被齐千等人捆成了蚕蛹“咚”的一声扔进了泮池。
所幸泮池不深,还有一个头露在水面上。
穆宜华心中无奈又无力,提心吊胆近一个月,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这个结局。
赵阔明显还在气头上,他走到泮池边问:“清醒了吗?”
程耀点头如捣蒜:“清醒了清醒了!微臣酒后失言,三大王责罚的是!三大王责罚的是!”
赵阔哂笑,招招手让人把他捞上来:“去后院儿把程夫人找来吧,程大人醉酒失足落水,该回家了。”
下人们连连称是,赶紧去找人。
赵阔怒气未消,方才的话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心中的气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他走到众人中央,昂首觑眼看着周围的人,朗声道:“今日之宴,是穆宰执替官家办的,希望诸位明白这是官家的差事。纵观古今,有多少盛极一时的王朝都败在这蝇营狗苟的争权夺利之下,诸位皆是我大宋栋梁之才,饱读圣贤书,难道不懂吗?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诸位是要做这君子,还是小人,想必你们心中人人自有衡量,本王不再赘言。还望诸位为我大宋社稷考量,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这宴会算是结束了,穆宜华只感身心俱疲。赵阔看了出来,想了想还是来找她。
“你生气了?”赵阔小心翼翼地试探。
穆宜华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着摇头:“没有。”
赵阔不依不饶拉住她的手:“你气我莽撞,坏了你的宴会?”
穆宜华四下张望,见无人才敢让他拉着:“他说出那样的话如果不教训他,那才叫被人看了笑话呢。”
赵阔得了准信,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穆宜华笑他:“刚才是谁那么害怕呢?”
赵阔与她十指相扣:“我知你为这宴会劳心劳力十分不易,我不想你受委屈,但也不想你伤心。”
穆宜华瞧着他,失笑,轻声道:“我不委屈,也不伤心。这事情我也不是没想过,他们要吵,我又怎么拦得住?”
“你放心。”赵阔摩挲着穆宜华的手背,“我会去和爹爹说的,此事错不在你,你不要自责。”
穆宜华笑着回握:“嗯。”
赵阔忽然又想起什么,蹙了蹙眉问道:“方才那个左衷忻,是不是也喊了句‘住口’?”
穆宜华一愣:“好像……没有吧?”
赵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十分肯定:“喊了。”
穆宜华见他这样就好笑,故意顺着他的话讲:“对啊,那喊了,又怎样?”
“你……”赵阔被她气笑。
穆宜华无奈,甩手拍了他一下:“左郎君为人正直,看不得别人胡言乱语,信口雌黄。瞎想什么呢?”
“是吗?”赵阔语调上扬。
穆宜华佯怒又打了他一下。
赵阔小把戏得逞,得意地牵着穆宜华的手:“行吧,谅他也不敢有别的想法。”
二人走着,穆宜华又想起一事,拉着赵阔说道:“此前我为了整顿内宅,清了一批人出去,这事你知道吧?”
赵阔双手背负,笑着点点头,看着穆宜华神色颇为骄傲:“知道啊,我们小阿兆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
穆宜华被他逗笑,受不了他的油嘴滑舌,伸手又拧了一下他的胳膊,顺势挽住:“我后来又在街上遇见曹婆婆了,她如今境况十分不好。她同我说,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参军,被收在了童蒯的队伍里,宋辽打仗牺牲后,只是同他们说了一声,此后再无消息,也没有任何恤银。你若得空,能否帮忙留心去兵部那里问一问,是不是名册漏了还是其他什么缘由。”
赵阔听到话中“童蒯”二字便觉得事情不简单,他眉头骤然深锁:“当真有此事?”
穆宜华点头:“曹婆婆家住李东巷子,拐进去走到最里面便是,你可派人去问询。”
赵阔了然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着人去接手此事。”
二人又独处一会儿,穆宜华催他回马车,自己去后院找太子与太子妃。
刚走进后院,穆宜华便觉得有些奇怪。厢房房门紧闭,外头一个小厮丫鬟都没有,可她先前明明留了好几个侍候的。
心中不安,穆宜华连忙要上前,却被辛秉逸叫住了:“穆娘子留步。”
穆宜华转头看去,只见辛秉逸坐在厢房对面的穿堂廊下,向她招了招手。
穆宜华还是放心不下,朝她示意后又要返身,被小跑来的百清拉住:“穆娘子,来同我们姑娘说会儿话吧。”
穆宜华被拉到穿堂里坐下,三人的身影恰好被窗棱盖住。
辛秉逸按住穆宜华的手,浅浅一笑:“穆娘子别急,太子在里头。”
“他在?”辛秉逸好似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弄得穆宜华有些懵。
辛秉逸点点头,她神色平静,穆宜华却看出那面孔下暗藏的深意。她不再轻举妄动,只是静静地坐着,顺着辛秉逸的目光一同看向那扇门。
过了半晌,里头出来一个人,看得穆宜华呼吸一滞,全身僵硬。
陆秀?!
穆宜华眼看着她面色潮红的走出屋子,拿着帕子擦了擦嘴,眸含水光。她四下张望,拢了拢零乱的发丝,整理一番衣襟便往前厅走去。
穆宜华震惊,面对着辛秉逸哑然失色。
第 28 章
在穆家府上, 还是在重臣云集的宴会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穆宜华面红耳赤。她震惊于陆秀的大胆和太子的妄为, 可转念又想太子妃如今在何处?
“太子妃带着人去游园了, 我方才还在后院子里遇见她了。”辛秉逸仿佛能读懂穆宜华的心事。
穆宜华欲言又止, 思量了一番还是开口:“容宜华问一句, 辛娘子既知道了本可以离开,为何还留在此地?”
辛秉逸浅浅一笑:“没有别的意思,正如穆娘子所见所猜,就是为了提醒你。我怕前头宴会散了,你来此地寻太子, 若是他们先于你走倒还好,若不是, 你撞见且不说彼此尴尬,以后的日子必定难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我而言,不过就是提醒你一句罢了, 并不烦累。”
穆宜华听她此言,心中甚是感慨。
此事若是让自己撞见,那此前她辛辛苦苦为父亲积累起来的人心人脉可谓是功亏一篑, 于辛谯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似是有仇之人相助于微末,自认相交之人却背刺于暗处。
辛秉逸看了她一眼, 道:“恕我冒昧, 韩国公多年不问朝事, 当年的党争他也是洞若观火,如今在朝中无权无势, 家中更无新贵,穆娘子今日又为何邀请陆六娘子呢?”
穆宜华抿了抿嘴,想起陆秀那满身青紫,第一次生出疑问。她叹声:“她求我,我心软了。”
辛秉逸瞧着她:“另有缘由吧,穆娘子不方便说?”
辛秉逸聪慧,穆宜华也不藏着掖着了:“她那日来求我,给我看了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她说都是她姐姐陆昭瓷打出来的。她不想整日待在韩国公府,便央求我让她出来透透气,或许陆昭瓷见她与我们交好,便不会再去为难她。同为女子,我看她身上的伤纵横交错,实为可怖,于心不忍,便允诺了。”
辛秉逸听闻此言,有些无奈失笑,她眸色平静,语气淡淡:“穆娘子,有些人并不值得我们同情,你也无须因为自己过得好而对他人的不幸感到愧疚,你不必为他人的不幸负责。”
此言一出,穆宜华有些黯然神伤,她垂着眼眸望向一处:“辛娘子你不知道,此前我随父亲贬谪明州,父亲在明州鄮县县衙里当差,办过一些夫殴妻致死的案子。有一日晚上,我给父亲送饭,正巧看见仵作将一女子尸首抬出去给家属,她的手垂了下来,我就看见她整条手臂上都是青紫色的伤痕。辛娘子,那年我才十五,若非亲眼所见,你断不能体会当时的震惊与害怕。”
辛秉逸有一瞬失语,她叹了口气,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在此地逗留许久,也该回去了,穆娘子留步。”她微微屈膝行礼告辞。
穆宜华也起身回礼,眼见着她要走出穿堂,连忙将她叫住:“辛娘子,方才所言并不是为了指责你。今日之事……多谢。”
辛秉逸回眸,身姿款款,她闻言轻笑,颔首示意:“举手之劳,穆娘子言重。”
穆宜华又在穿堂静坐片刻,起身要去敲房门,正巧碰见孙合袖带着一众奴仆走来。她面容苍白,笑容可亲,拉住穆宜华的手絮叨:“我身体不适,待在屋子里实在是太闷了,便去后院走了走。你这园子当真是好看的,是你自己规制的吗?”
穆宜华望着孙合袖这张脸,脑中却时不时闪过陆秀从太子屋里出来的景象。她木然回答:“是的。”
“前头的宴会是不是散了?”孙合袖问。
穆宜华心不在焉:“嗯。”
“三郎在前头等着吧?我去叫太子,也是时候回宫了。”
穆宜华朝着太子妃心虚又敷衍地笑了笑:“太子妃请。”
房门被推开,穆宜华感觉自己心跳都要停了。
赵闵还卧在榻上,轻幔低垂,遮去他的身形,只余轻浅呼吸。穆宜华留在外堂,孙合袖上前拍了拍赵闵,声音和缓温柔:“太子殿下,我们要起身回宫了。”
赵闵咕哝了一句,酒劲似乎还没过去,拉着孙合袖就要躺下。
“殿下!”孙合袖面颊微红,轻喊了他一声。
侍从们纷纷扭头回避,穆宜华也看向屋外,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
“殿下,我们得走了……”
赵闵又缓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让人侍奉穿衣。
穆宜华胸口闷滞,面上的神情都快挂不住了。
赵闵穿戴整齐,在众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
穆宜华屈膝行礼,抬头瞧了太子一眼,面有餍足之色,看得她心中作呕,赶紧领着人出院-
赵阔在外头等着也是无趣,与穆长青聊了起来。
穆长青早就被赵阔教坏了,开口就问什么时候娶他姐姐。
赵阔笑着揉他的脑袋:“你放心,我肯定做你姐夫。到时候你姐姐就王妃,你就可以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了,开不开心?”
穆长青扒拉下他的手:“我姐姐说了,人生在世,要靠自己,靠不得别人。”
“我是别人吗?”赵阔挑眉。
要说是,他与姐姐无媒妁之言、无父母之命,只不过空有儿时师兄妹情意;要说不是,这二人相识十几年,那情分非一般人能比,在明州时,他便常见姐姐暗自垂泪、写词寄情。
穆长青倒真是有在好好思考。
“穆相公。”左衷忻与贺辰光一道出来,与穆同知道别。
穆同知向来看好这二人,道别之时不免寒暄一阵。
“从春闱开始,我便觉得以你的才能,入仕中枢不是难事,时运不济,也是可惜。”
左衷忻听这话,却没附和。他笑着回答:“穆相公不必为我不平。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着眼于眼前不顺便消极怠惰,那就当真糊涂了。”
穆同知见他心中晏然,甚是赞许:“也是,你今后的路还长,日后要遇到的事也多。这不过就是小事一桩,不必太放在心上。你有如此心性,不愁日后不成大器。”
“穆相公过誉了。日后政事学问上,还请穆相公多多提点了。”
穆同知笑着捋着胡须:“是我要请二位多多提点犬子才是啊。”
赵阔一直站在一旁打量左衷忻,上前几步站在他们面前。
几人连忙行礼。
“老师不必如此。”赵阔恭恭敬敬地扶起穆同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民清始终记得您的教诲之恩。”
他又将目光移向左衷忻,颇为客气地笑了笑:“左大夫今日吃得好啊?”
左衷忻不知其来意,秉着臣子本能恭敬回答:“穆家今日宴会筹备甚好,菜肴也很美味。”
“阿兆素来聪明,自小便是,这内宅之事也是手到擒来,只是为人和气乖巧,容易被人欺负了去。今日之事……也是要多谢左大夫替她说话了。”
左衷忻听着这话,没张嘴,只是良久盯着赵阔,浅浅笑了笑。
穆同知不知二人有何过节,可赵阔的语气不善,他也不想让左衷忻刚上任就得罪皇子,连忙打圆场:“今日之事,也是我们不对,是我赶来得有些晚了,才让阿兆受了委屈。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啊。”
“不,老师这并不是您的错。您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会公正严明地禀报官家,您不必担心。”赵阔俨然是以晚辈之礼对待穆同知,没有半分架子。
左衷忻没多说什么话,只是微微一笑,躬身行礼:“今日多谢款待,我们就先告辞了。”
穆同知送二人离去,赵阔看着左衷忻的背影,冷哼一声。
太子被人摇摇摆摆地扶了出来,穆同知赵阔看见连忙上前将他扶上马车。
赵闵拉着穆同知的手,说话囫囵:“今日之宴,办得甚好,能把那帮酸儒聚在一起还安安稳稳地吃了一顿饭,也算是奇事一桩了。此事本宫记你一功,令爱有班淑之贤,记头功。穆相公放心,本宫定会在官家面前好好替你说项,切莫担忧,切莫担忧。”
穆同知看见太子这般就头皮发麻,连连称是就把人送上了马车。
孙合袖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穆宜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颇有肯定之意。
穆宜华微笑以应,微微垂眸。
众人在场,赵阔不敢有大动作,只是轻轻凑近穆宜华跟前,低声对她说了句“我走了”。
穆宜华垂首抿嘴偷笑,乖巧地福身:“恭送三大王。”-
悬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落下,突然放松下来,穆宜华只觉得腰酸背痛,穆长青献殷勤来给她敲背揉腿,还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
穆宜华接过来一看,上书“擢英香谱”二字。她笑道:“乔二郎给你的?”
“嗯,他说这是他在明州多年搜寻研制出来的香谱,各个好用,托我一定要给你。今日姐姐你忙,他便不来打扰你了。”
穆宜华随手翻阅几下,颇为认同:“确是好物,里头有许多竟是都可以做药香的。这一道……降燥解郁,润肺清心,倒是可以给父亲和三哥调制一下。”
“那我呢?”穆长青颇为委屈。
穆宜华拿书打了一下他的头:“你是挑灯夜读了还是凿壁偷光了?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还非得用那么昂贵的香,不允许!”
穆长青敢怒不敢言。
“回头给你制一个小香包吧,省得你整日说我偏心。”
穆长青如获至宝,一下子抱住穆宜华大喊:“谢谢姐姐!姐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大善人!”
“好了好了,一边儿玩去,我要算账了。”
“我不,我就要赖着你,前段时间你忙这忙那的,都不陪我。”
“你三岁小孩儿啊,干什么都要陪着你。”
穆长青又闹脾气,挽着穆宜华的手臂不放:“我不,我就要跟你一起看书。”
穆宜华拗不过他,只好叫人在罗汉榻上置了张矮桌供穆长青看书写字,自己则是在书桌上打算盘算账。
她将鲁李二位嬷嬷还有知秋知书等人一并叫来,对着账单一样样盘问,从林檎几颗,蜡烛几根,问到临时雇佣侍从几人,银钱几何。几人在书房里一直从下午待到晚上,茶水也都送了好几壶,最终又与张嬷嬷和春儿核对,数目钱两分毫不差。
穆宜华满意地点点头,将临时用人的吊钱给了张嬷嬷,说道:“这钱是他们的报酬,还有这一吊子钱你分给他们,就当是我给他们的犒劳。虽说这宴会生出了些事情,但都与他们无关。晚些时候,你再算算我们府上小厮女使们的赏钱,一并给他们了吧。你们几人也先别急,你们是头功,我另有重赏。”
堂下坐着的几人面露喜色,欣喜地拍手叫好。
张嬷嬷倒是有些忧心,她悄悄附耳:“大姑娘,这宴会花销那么大,再加上赏钱,我们府上……”
穆宜华笑着解释:“您别担心,这宴会说到底也是官家钦点的,官家让户部给我们拨款了,花不着咱们的。”
张嬷嬷松了口气:“那便好。近段时间大姑娘真是辛苦了。”
堂下的侍从听见,也纷纷行礼:“大姑娘辛苦。”
穆宜华也笑了:“都有你们的一份功劳。如今也算是了了一桩大事,大家便都好好歇息几日,就当是……劫后余生吧。”
第 29 章
宫里来了赏赐, 除却常有的金银,还有珍珠、绢布、香料药材和一套整十二件官窑粉青餐茶瓷器。传口谕的内侍说官家对穆相公穆娘子所办宴会甚是满意,即使闹了些小事, 也不足挂齿, 穆相公与穆娘子不必介怀。
官家的人前脚刚走, 后头皇后太子的赏赐也跟着来, 东西满满当当地堆在院子里,足有二十四箱之多,明星荧荧,珠光宝气,众人春风满面, 都笑得合不拢嘴。张嬷嬷春儿等府中老人尚且见过些世面,但那些方才进府没多久的丫鬟小厮们早已兴奋雀跃地说不出话来。
穆同知带着众人谢了恩, 送了客,面上严肃郑重的表情才慢慢化开。
“这差事,大家都办的不错,都有赏!”
此言一出, 穆宜华心中才是真的开怀。她是真的真的,帮父亲做成了一件事。
穆宜华领着张嬷嬷给府中众人分了赏钱,就连穆长青也有一份小红包。
“奖赏你聪明听话不捣蛋的。”穆宜华如是说。
穆长青拿着钱开心了好一阵:“我要拿这钱请擢英去樊楼吃酒。”
穆宜华知他高兴, 也由着胡闹。
外头小厮匆匆而来, 手中拿着一封信递于穆宜华。
明州来的信不必看名字,穆宜华就知道是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寄来的。
这舅舅便是她外祖父外室所生之子柳靖远, 应当年穆宜华外祖母出走娘家身死, 柳月鸣也留在了江阴胡家。族老们觉得柳家不可无后, 但又不能让外室登堂入室坏了族规与名声,便开了条件, 只要外室与其女儿出走他乡,就把柳靖远过继到已故胡氏名下做嫡子继承家业。外室为求儿子前程,毅然携女离开。即使柳靖远如今已接受家族产业,派人前去寻母,也终究是无果。
穆宜华外祖父生前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柳月鸣母女,胡氏死后,也一直保留着原属于柳月鸣的那份家产,后来甚至每年都在增加,米铺、酒场、布店、果林,乃至是盐务都有柳月鸣的一杯羹。外祖父与柳月鸣去世后,这些店铺的经营收入与分红都由柳靖远寄到穆家。
此前他们贬谪明州,家中的亲戚对他们避之不及,更别提柳靖远,那段时间的分红真是一年比一年少,甚至有一年他竟是忘了。穆宜华气不过,想去理论又想起自家的事只能忍气吞声。如今倒好,这寄来的薄薄几张纸,上头写的银钱竟是比前几年加起来的数目还要多。
穆宜华冷笑一声,看着满屋子的大内赏赐,反手将银票扣在了桌案上-
宁之南自从琼林宴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粗枝大叶如穆长青都瞧了个清楚。
他回家后同穆宜华随口说了一嘴。穆宜华确是记在了心上,趁着送穆长青上学,问宁府的下人们宁之南何在。
下人们答曰去大相国寺了,刚走不久。
穆宜华带上春儿赶往大相国寺,期望能在那边能碰见她。
“也不知道她愁的什么事,竟不与我说。要是让我逮到,我非得好好数落她一通!”穆宜华一边爬阶梯一边怨道。
二人走进正殿,晃眼在大殿内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鹅黄身影,穆宜华正要喊,却又把声音咽了回去。
宁之南今日的妆扮很是朴素平淡,全然不像个四品官宦家的娘子,钗饰头面也简单。她在佛前三拜便起身离开朝后山走去。
穆宜华觉得蹊跷,连忙喊春儿一同跟上。
越过偏殿,穿过回廊,走入山林,这架势极其不对。穆宜华心中隐隐有觉,但又不敢下定论,可心中又担心,只得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到一处隐蔽拐角。
穆宜华让春儿守在远处,自己悄悄靠近,隐在了苑门后的灌木丛里。
“宁二娘子这又是何苦?”声音漫漫传来。
“何苦?你也知我苦,那我心中所想为何你不明白吗?”
男子哽咽一瞬,半晌才答:“恕在下愚钝,不明白。”
“不明白……”宁之南发着抖,“好一个不明白,你就是这样考上二甲七名的?我看那些考官们真是瞎了眼,找了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来当官儿!”
男子听见这话,并未恼羞成怒,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似是不忍:“在下出身商贾,并非清流世家,于宁家而言并无助益。何况我父亲……”话未说完,他又道,“承蒙宁娘子错爱,在下……不值得娘子这么做。”
宁之南咬着下唇,隐忍着:“我何时在乎?”
男子抖着声音叹气:“我在乎……”
宁之南咀嚼出这话中意味,心中忽然又升起几分希冀,她抬起水灵灵的眼眸看向男子,却只听男子话锋一转:“名声、礼节、孝道这些……在下都十分在乎,想必宁娘子出身名门,定也是知书达礼之人,比之在下,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言一出,宁之南犹如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面无血色,喉咙紧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般缠着你,我是个不知廉耻之人,是吗?”她的声音发抖。
男子半晌才呼出一口气:“还请宁娘子保全自己为先,在下……在下告辞。”
穆宜华连忙示意春儿躲开,自己也藏在了花丛深处。
来人匆匆路过,确是贺辰光。
穆宜华心头狂跳,努力在脑子里回忆宁之南与贺辰光所有的交集,可不论她怎么搜寻,她也想不到事情竟到了这一步。
宁之南擦干了眼泪,转身走出院子,被穆宜华一把堵住。
“啊……唔!”宁之南的惊叫被穆宜华一把捂在嘴里,她二话不说,抓着宁之南就往寺庙外走。
宁之南语不成句:“我……我让如画把守着了,你们怎么还……”
“通往这个苑门有两条路,要不是我让春儿守着另一条,你们早就完蛋了!”穆宜华被她气得牙痒痒。
穆宜华拉着她在樊楼找了间僻静的厢房,让春儿和如画守在外头。
满桌点心,宁之南愣是一口都吃不下。
穆宜华替她倒了杯茶,见她如此,又想起陆秀之事,满心忧愁,觉得不得不问,这一开口就把宁之南吓了一跳:“你们到哪一步了?”
宁之南把茶水喷了出来,不住地咳嗽,满脸通红。
“你慢点喝!”
“你……你说什么呢!”即使宁之南性格再大大咧咧,但终究是闺房女子,哪会谈这个?
脸面与宁之南,穆宜华还是觉得宁之南重要:“我此前在明州,内外都要管,见得多听得也多,你以为这事稀奇?在民间女子自主择婿都不算稀奇的。但总有那么些人为情所困,一时难以自持,最后酿成大错,个人名声暂且不说,还有自己吃药落胎闹出人命送进衙门的,结局惨烈,更有甚者家破人亡。阿南我了解你,你性子豪爽开朗,但你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只望你能顾着自己,别不撞南墙不回头。”
宁之南知道穆宜华是心疼她,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有分寸,不才之事不为,我懂得。今日……今日我也只是想去碰个巧罢了,真没想到真的会遇见他。”
“那你先同我说说,你们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只记得你与他在放榜那日见过后,就再无联系了呢?”
宁之南有些无措地绞着衣袖:“其实琼林宴和那日你的家宴……我们都说过话。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我叔婶宴请他们时把我们都给喊去了。”
“记得。”
“那时我就猜到了,若是贺家知道了我叔婶如今的境遇,铁定是不愿继续与他们结亲的。你说这种事情,即使将我,将我们家都叫了去做个幌子,那也是瞒不住的。贺家找旁人一问便问出来了。
“之后贺老爷确也不愿再与他们有来往,转而来接近我父亲。我当时厌恶极了他们,以为他们全家都这样,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想着有一天,我父亲能把他们都赶出去,有钱又如何?中了进士又如何?这般人我是一天都看不下去!
“之后贺辰光来我们府上我都没给过他好脸色,我还偷偷往他的点心和茶水里放盐,放好多好多那种,在他经过的路上故意让丫鬟们泼水,等他去更衣了我就让小厮们往门口倒米糊,粘他一鞋子。
“我就要看他生气又吃瘪的样子,最好被我折磨地不敢再来。可是你猜怎么着?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每次见面还对我有礼有节的,还冲我作揖。”宁之南的语气极其不可思议,“你说这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穆宜华听着边吃边笑。
“后来临近放榜,我就私底下和如画她们编排他,说他最好考不上,这样也就不会留在汴京碍我们的眼了。可谁知竟被他听见了!我这面上实在是过不去,可我当时特别讨厌他们,便也不想拉下脸来道歉,就这么僵持着。你猜怎么着?
“他竟然向我道歉了,说他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我不开心了,被我厌恶也是情理之中。但此次科考他准备许久,也是举家进京陪考,他一定会全力以赴。他说也知道我说的是气话,就只当初见之时我对他说的‘金榜题名’之言是真,其余的就当耳旁风,没听见。”
穆宜华惊叹:“脾气如此之好?”
宁之南低眸嘟囔:“脾气好得都让我有点愧疚了……”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被宁之南折腾得丢了半条命。
穆宜华凑上前,揶揄问道:“然后你就去看榜了?”
宁之南点头。
“可之后呢?”
“自从他考上进士,我才真的发现他确是有才学之人,并不是吹牛说大话,此前也都是我错怪他了。我就觉着若是贺家真想攀龙附凤,那那个人也不会是他。有一次,我们在郊外相遇,他替他父亲向我道歉,还问我可否转达歉意给我堂姐。他们二人虽说没什么关系,但他父亲这一出,实属让两家难堪。后来我又想,确实也是我叔婶隐瞒在先,也不能全怪他们。我也有偏见,我们二人便握手言和,言归于好了。”
“这是好事啊!”穆宜华仿佛听瓦肆里的戏曲,听到高.潮处不禁欢呼,“你何时发现自己对他动了心思的?”
宁之南垂首,若有所思:“他和别人不一样。”
贺辰光与宁元庆同在太常寺任职,二人年纪相仿,才学相同,十分合得来,便常常饮酒作乐,畅谈人生。一回宁元庆喝多了,便提起了自己最喜爱也是最操心的妹妹,说她性子不像一般囿于深闺的闺秀,野得很,也很有主张,像他母亲,爱打马球、爱博.彩、爱看兵书,活脱脱一个小哪吒,也幸亏有一个穆宜华跟她做朋友,不然全汴京都怕难有玩伴。他很担心日后她出嫁了,这样的性子会在婆家受委屈,她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
贺辰光听完此言,也是沉默良久,双眸被酒熏得氤氲。他好似望着远处,看见了谁,喃喃自语:“奇女子,不可配……凡夫俗子也。”
宁元庆笑了,凑过去:“那你说,怎么样的人才不算凡夫俗子?”
贺辰光竟真的颔首思索起来,他有些怅然,倏地抬头,眸中不知为何有水光:“反正不是像我这样的。”
宁元庆明显喝多了,拍着贺辰光的肩膀:“贺兄,自谦了。”
二人散席后,醉酒的宁元庆将这些对话一五一十地全部都告诉了宁之南。
宁之南虽生在平和之家,但因着官宦家世也见多了貌合神离的夫妻——她的姨母天天以泪洗面,三天两头哭着跑来府上说她丈夫又纳了一房姬妾;她的表舅如今五十,丧妻休妻,如今已是娶到了第四位妻子,比他小了整整三十岁,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眼前苍凉,心中难免戚戚焉。她实在害怕有一天也会步上那样的后尘。
宁之南是个果断的人,就是在那个夜晚,她听着她大哥滔滔不绝的言辞,决定为自己做些什么。
第 30 章
那日琼林宴, 宁之南见穆宜华与虞倩倩都不见,便起身去找自家兄弟,半路上遇见了独自徘徊小径贺辰光。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才回过神来互道礼节, 擦身要走。
宁之南刻意放缓了脚步, 只望能与之说上几句话, 可都要擦肩而过,她还憋不出来一个字,情急之下,慌忙喊出:“贺郎君!”
贺辰光匆忙回头,颔首不敢看她:“宁娘子。”
宁之南搜肠刮肚:“贺郎君不与他们一同去饮酒吗?”
贺辰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是出来躲酒的。”
“啊……原来如此。”宁之南干笑, “我,我大哥你可看见了?”
“想来还在前院, 宁兄好酒,有些贪杯,宁娘子不如去前院瞧瞧他?”
宁之南这大哥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 说要效仿盛唐李太白,自酒中寻谪仙。可酒量又不好,喝多了唯一的乐趣就是拉着宁之南聊天。
听到这话, 宁之南不禁抱怨:“真是的, 又喝那么多!回家又得拉着我絮絮叨叨好半晌。”
贺辰光微微一愣,试探问道:“宁兄……喝醉以后都这样吗?”
宁之南无奈点头:“宁府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 谁都不找就找我。就连那次与贺郎君你饮酒归来, 也是如此……”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立马收了声,垂眸不敢看贺辰光的脸。
贺辰光心思百转千回, 一想到自己那日酒后失言,或许被宁元庆对着宁之南和盘托出,心中便羞愧难当。他行礼便要告辞。
“贺郎君。”宁之南又一次叫住了他。
贺辰光迈不动脚了,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着面前的宁之南。
宁之南没有过多的语言:“贺郎君,我叫住你,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你觉得我姐姐如何?”
贺辰光显然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问题,面上无措又似乎有些失落,可还是恭敬回答:“在下乃外男,不可对闺中女子评头论足,此乃失礼。”
宁之南目不转睛,她缓缓上前:“那我呢?在贺郎君眼中,我并非闺阁女子吗?”
此言一出,他便知晓宁之南知晓了一切,如临大敌,慌忙解释:“在下当时醉酒糊涂,口出狂言,还请宁娘子见谅。”
“你说我是奇女子,凡夫俗子配不上我。那我想问一问,怎样的男子才不是凡夫俗子?”
“在下不知。”他在回避。
“可我觉得,是坚持己心、独有己见、心思澄澈、不唯利是图之人。”
贺辰光紧张,微不可见地哽咽了一下:“宁娘子说的是。”
宁之南望着他,喃喃:“贺郎君明白我的意思吗?”
二人相距一臂,贺辰光俯视着面前的宁之南。这个女子,张扬、洒脱、干净、利落,像骄阳一般闯进他的眼帘,世俗常觉这般女子不够温顺贤惠,不是做妻子的最佳人选,可贺辰光见过她娇蛮、恼怒、委屈、愧疚,乃至是如今期盼的模样,他深觉世俗错了——这样的女子才是瑰宝。
只不过,不可能是他的瑰宝。
贺辰光掩下眸光,嘴唇翕动,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恕在下愚钝,在下……不明白。”-
“他当真这么说?”穆宜华震惊。
宁之南回忆起当时,心中颇为难受地点点头:“他怎么就那么狠心。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知我如今所作早已超出一个女子道德所限,可我……可我就是想为自己拼上一拼!阿兆,我不想盲婚哑嫁,我害怕……我想嫁给我自己心悦之人。”
穆宜华宽慰她:“汉朝还有女子《上邪》之作以表决绝爱恋之心,你这又怎么了?即使他贺辰光不长眼,你也别担心,宁伯伯宁伯母爱护你们几个孩子,定不会让你们在终身大事上受委屈的。”
宁之南擦去眼角的泪:“那家伙今日分明就说漏嘴了,不,他早就说漏嘴了。可他就是不认!”
“你有想过……他为何如此吗?”
“我哪知道!”
穆宜华支着下颌猜测:“贺家老爷嫌贫爱富,他舍你堂姐转奔向你,此事怕是为贺辰光难以接受。且不论他对你的心思,只要他一日不想坐实他父亲的心思,便一日会躲着你。”
宁之南听闻此言细细思忖一番,觉得十分有道理:“难不成……真是这样?”
“他若是对你存了同样的心思,想求娶,定然不会选在这种时候。贺郎君可有对你说过他出身商贾,身份低微此类的话?”
“有,还说他为从七品,朝中无人,官微言轻,若想闯出一番天地,必得花些时日。我也没问他,也不在乎这些,他就跟我说这么多。”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穆宜华无奈摇头,她轻轻拍了拍宁之南的脑袋:“他怕是觉得自己难以与你匹配。”
宁之南闻言瘪了瘪嘴,“哼”地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眼中隐隐有泪:“今日我向他挑明,他竟然说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我这心口真是堵得慌。改明儿我断了气,被他这话说的,气还能续上供我长命百岁呢。”
这俗话将穆宜华逗笑,她摩挲着杯沿:“你们这事儿除了贺郎君这头,还有一处难呢,就是你叔婶。虽说贺家与他们并不当真,别说是亲家了,就连朋友都悬。可他们本是看中了这个贺辰光的,若是你们俩成了,你这叔婶好歹要闹上一通。宁伯伯如今无父无母,只有你叔叔一门亲戚,即使你叔婶再怎么荒唐,你父亲想来也是不想闹得太僵的。”
“我知道,所以我们家中谁都不知,就让你给撞见了。可如今撞见不撞见都无用了。我合该高兴,就这样折在了半路,倒是没有后顾之忧了。”宁之南自嘲。
穆宜华与宁之南相识十数载,见惯了她无忧无虑的模样,这般闺怨倒是让她新奇又心疼。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或许有一人能够帮忙,只是不知那人会不会应了。”-
左衷忻正在前厅与穆同知品茶议事,穆宜华在后院坐立难安,叫春儿去前头看了好几次,只问左郎君聊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快走了?
春儿第五趟跑回来,气喘吁吁:“大姑娘,聊完了,奴婢把左郎君叫到芳园的邀山亭等着了。”
“爹爹问了什么没有?”
春儿摇头:“奴婢只说大姑娘找左郎君看小公子的文章,提点提点他。老爷什么也没说,就回书房了,说他不过来,让大姑娘你们自在些。”
穆宜华点点头,喊上穆长青就往蕊珠园奔去。秋季的芳园换了各色菊花、秋桂、月季、海棠,即使秋风颇有萧瑟之意,但仍旧难掩花园繁华容色。
左衷忻端坐在亭中饮茶,如今的他确是与曾经不大一样了,之间今日穿了一袭海浪团云暗纹的墨灰绢袍,腰坠着灰蓝色宫绦,头戴绢帽,帽翅向后压着,身量颀长,背影挺拔,恰如雪中翠柏,月下清竹。
穆宜华携穆长青上前,盈盈福身:“左郎君。”
左衷忻起身回礼,三人分坐三处,穆宜华叫穆长青拿出自己的文章交于左衷忻,自己则是遣退侍从,开始点茶。
“这茶是去乔家买香时乔二郎给的,是武夷山的石乳。拿来后还没拆呢。”
穆宜华点茶手法娴熟,不一会儿便打出细腻的泡沫,又三次入水,做了三盏石乳茶。
左衷忻望着穆宜华,时而看看她转动地手腕,时而瞧瞧她低垂的眼眸,秋风拂面,牵起她的发丝。
“先喝茶吧。”穆宜华将茶盏推到左衷忻面前,“今日实在叨扰,左郎君下朝就来与父亲商讨政务,我们还麻烦你替长青指点,不若今日留下吃午饭吧?反正厨房已经在备了,我让他们多准备几个菜,也就多双筷子的事。”说罢,穆宜华起身就要去叫侍从。
左衷忻想出言喊住她,被穆长青拉住:“左郎君就别推辞了。我们家厨娘做饭可好吃了,不吃你会后悔的。”
左衷忻闻言失笑,从善如流:“那便多谢了。”他拿起穆宜华放在他面前的点茶,轻啜一口,唇齿留香。
“左郎君觉得如何?”穆宜华回来问道。
左衷忻家境困苦,求学之路艰难,他并未尝过太多文雅之物,也只是在往日主人家中得赏喝过几盏,他尝不出其中好坏。
可耐不住他嘴巴甜,会夸:“穆娘子手艺娴熟,茶末细碎,入水适宜,茶汤碧绿,煞是清甜。”
穆宜华听了也笑:“我也觉得这石乳口感不同,果真是好东西,日后可要好好谢谢乔家。”
“穆娘子不知道乔家要走了吗?”左衷忻问。
穆宜华一愣:“何时?”
“在汴京过完中秋就走,他们上京是为了贩卖香料与丝绸,生意做好了,便就回去了。”
“左郎君与乔家很是相熟吗?”
“他们家是明州十分有名望的富商,乔老爷与乔夫人都是大善人,我以前……受过他们恩惠。此次进京赶考,也是顺路搭了他们的车一同进京的。”
穆宜华恍然大悟:“难怪擢英这孩子看见你考中状元如此兴奋。”
“二郎要走了吗?”穆长青失落地问道。
穆宜华摸了摸他的头:“姐姐知道你舍不得,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挑个日子去好好道别吧。”
穆长青瘪嘴,将自己的文章递于左衷忻。
“劳烦左郎君了。”
左衷忻没说什么,接过穆长青的文章细细阅读。过不了多时,他便找出几处欠缺,一一详细阐述,释意、用典、解政,娓娓道来,听得穆长青豁然开朗。
“穆小郎君便按照这个样子再写一篇吧。”
穆长青兴致冲冲,研磨扑纸就开始写。
穆宜华还从未见过穆长青这般积极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左郎君,”她起身,“借一步说话。”
穆宜华与左衷忻虽说相识,但要说交情……也不算很深。穆宜华实在不知此番找他是否失礼,若他是个礼数极重的人,怕不是还要批评她一顿。
可她与宁之南多年挚友,实在不忍看她为情所忧,辗转反侧。
她决定试一试。
“左郎君与贺辰光贺郎君可交好?家宴那日见你们同来同去的。”
左衷忻听这话先是一愣,他瞧了一眼穆宜华,点头道:“嗯,考场相识,颇为投缘。”
“那……贺郎君可有同你提起过近日的烦忧之事?”穆宜华试探。
左衷忻一听这话便猜了大半,他淡淡失笑:“穆娘子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中午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
此言一出,穆宜华一听便知晓他也是宁贺之事的其中人,一拍手:“左郎君也知道吧!”
左衷忻望着满园秋色,点了点头。
穆宜华扭头看着左衷忻,目光中颇为期盼:“那贺郎君……可有同你说过什么?”
左衷忻的眼睛转向穆宜华:“或许与穆娘子所知一样。”
穆宜华将自己的猜测一一说与左衷忻听。
左衷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穆宜华拊掌大叫:“我就知道!死鸭子嘴硬!”
左衷忻看着她生气又灵动的神色,嘴角不禁微勾,颔首轻笑。
“你笑什么?”穆宜华蹙眉嗔问。
“只是感慨穆娘子与宁娘子当真是情同姐妹。在下外男,穆娘子与宁娘子又皆是在室女,还都是饱受诗书礼节教诲的人。让你对着我问出这些话,很难开口吧?”
既然已被他全部看穿,穆宜华也不遮掩。她失笑点头:“不愧是状元郎啊,书读得好,人心也看得明白。实不相瞒,确实很难,我都想好了如果左郎君你呵斥我,我该怎么给自己打圆场了。好在……”
“好在我不是个酸腐的儒生?”
穆宜华上下打量他,笑道:“我瞧着也不像。”
“那穆娘子连圆场话都想好了?”
穆宜华眼睛滴溜溜一转,努努嘴:“万一呢……”
二人负手立在廊下,看着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左衷忻忽然开口:“除却穆娘子你与宁娘子的挚友之情,你真觉得他们这般是对的吗?”
穆宜华垂眸细细咀嚼着这话,复而笑道:“左郎君口中的对或错,是与世道相较,可这世道未必就是对的。譬如这世俗总要儿女姻缘随父母,可左郎君这一路行来,就当真没见过因父母之命而结成的怨侣吗,可见此言并不能奉为圭臬。
天下凡人食五谷杂粮,哪会没有七情六欲?他们一没偷、二没抢的,也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发乎情,止乎礼,又有何不可?这世间,如意之事少,无奈之事多,人若能从心之所愿,那该是件多么美好且奢侈的事情?”
穆宜华转头认真地看着左衷忻,满目真诚:“左郎君觉得呢?”
左衷忻望着她晶亮的眼眸,倏地别开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宜华有一事相求,不知左郎君……可愿意帮忙?”
“要我做你们的说客吗?”
穆宜华笑:“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左郎君也不愿意看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左衷忻抚了抚长袖,双手合拢,叹道:“难为穆娘子以酒菜相邀,那在下……便去试一试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