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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1 章【VIP】

作者:慕清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谁悲鹿王(2)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


    云安从洪范门向着沮渠青川的大军援辔行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遍“不许哭”。


    此刻她发上仍戴着李翩亲手为她编的那朵红纱花,齐肩短发只随意绑了绑,可红纱花却戴得一丝不苟,仿佛仍是一位新嫁娘。


    秋风吹动红纱,她能感觉得到,在这天昏地暗的黑沉与哀恸之中,惟有这朵红纱花,轻盈地翩跹耳畔。


    在双方对垒的战地中间,云安勒马。


    她将左手高高擎起,手里握着的是李翩拿命换来的血誓,右手则提着十几斤重的沉锋“饮红”。如此重的冷锋被她拎在手中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丝毫颤抖。


    在她身后,为百姓们挡住敌军的是玉门五校尉和娘子军。所有人皆手握长刀,岿然定立。放眼看去,铁娘子们沉稳坚毅之态,如祁连高峰,似河西大地。


    而在对面的敌阵前,沮渠青川阴沉着脸注视着女将军和她手中高高举起的血誓。他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却又不能爆发,片刻后恨恨地别开目光。


    忽然,云安感觉面上有种沙沙的凉意,遂抬眸向天穹望去。


    竟然……下雪了。


    这是今岁敦煌城的第一场雪。


    初雪从头顶黑沉的云层里跌坠而下,一粒粒的很细很小,根本不成形状,仿佛恒河沙数一般。


    亲眼看着李翩一步步登上焚台的时候,云安没有哭;看到敌军点火,焚台烧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哭……直到现在,天空开始飘落又丑又烦的雪粒,那雪粒扑在她面颊上,像极了一个冰冷的亲吻。


    在被初雪吻住的瞬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哀恸,只能将牙关死死咬紧,这才把那些马上就要从喉管中挣脱而出的嚎啕咬在了舌尖上。


    不一会儿,满嘴都是血腥味。


    她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表现得铮如铁石,再次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焚台。


    剧烈燃烧的大火中,李翩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火人,可他的身体却被铁链锁着,致使他连蜷缩起来抵御那钻心的疼痛都不能够。


    在这种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李翩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云安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把哀嚎惨哭咬死在了牙关之中。


    “轰”地一声,烈火在又一泼乌桕油的助力下再次向上翻腾,李翩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他的身体在捆缚下扭曲着挣动几回,紧接着猛然向前栽去,吊在了铁链上。


    大火还在烧着,可他却再也不会动。


    ——就!是!现!在!


    原本独自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的少女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声音不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仿佛她的灵魂和身体正在被人用利刃一刀刀割开。


    随着惨叫响起,少女“砰”地跪倒在地。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不由自主痉挛着,疼痛让人发疯。


    可此时此刻,城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前方那个挂在铁链上,也许已经被烧死的人,并无人注意到城楼上痛苦不堪的少女。


    只有林娇生听到了这声惨叫。


    他是跟在竺因空身后出城的,原本是想照看竺上座,故而此刻就站在城门几步开外。


    在听到少女发出凄厉惨叫的一刹那,林娇生面色刷白如雪——他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茸茸!是茸茸!”


    林娇生大喝一声,转身就往城楼上跑。待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楼之后,便看到北宫茸茸面无人色、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手脚都在剧烈抽搐。


    她抽搐是因为她太疼了,剧烈的疼痛让她全身都已不受控制。


    在看到林娇生向着自己狂奔而来的时候,北宫茸茸面上硬挤出一个微笑,之后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茸茸!!!”


    林娇生痛吼一声,飞扑过去:“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他亦是面无血色,张皇失措地想为北宫茸茸止血,可他根本找不到小姑娘究竟是哪儿受了伤,又是哪儿在流血,只觉得她全身上下似乎每一块皮肤都在溃烂,都在向外淌血。


    她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了,可又根本看不出来究竟哪里被撕裂。


    林娇生跪在北宫茸茸身边,他不敢抱她,怕她因此更疼,只能抓着茸茸的手,很小心很小心。


    北宫茸茸躺在地上,像一只正在被剥皮抽筋的猫,翻滚,惨叫,撕心裂肺……不过这样子也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她也停止了挣扎,就如同烈火中被铁链锁住的那人一样,再也不会动。


    林娇生霎时泪流满面。


    “茸茸……你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他痛苦地流泪,喃喃地念叨着。


    没有人回答他,就连风和雪都默不作声。


    *


    焚台上的大火从午正一直烧到申初,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烧到最后,那座红柳焚台已经完全烧塌,而那个被绑在木桩子上的人,也已然没了踪影。


    不知多少乌桕油泼在他身上,敌军一边烧还一边继续泼。


    衣衫、鞋冠、身体发肤皆已燃烧殆尽,最终只余焦黑的骨殖混杂在红柳炭木之中,黑黪黪地令人心悸。


    当日申时,河西大军依约开始撤兵。但数万大军是不可能立刻撤走的,最快也要明晨才能拔营,并且在此之前,沮渠青川还要入城与诸官议定后续。


    入城的路上,沮渠青川隐约看到巷口、树后、屋角等隐蔽处藏着好些衣缟披素的百姓。惨白的衣裳和惨白的脸,以及一道道惨白的视线躲在暗处窥探着他。那些人怨恨的目光让沮渠青川只觉烦躁不堪,阴冷之感瞬间便沿着脊骨爬满后背。


    他在与索瑄、宋浅、张元显等人面会并措置了后续事宜之后,很快便出城回了大营。


    而在敦煌城外的寂野上,直到子夜时分,在早已坍塌的焚台内,一直簇簇烧着的余火终于彻底熄灭,一切都恢复至子夜该有的阒然。


    恰是在焚台熄灭的同一刻,云安将一封书信交给了痛不欲生的林娇生。其时,林娇生刚把浑身是血的北宫茸茸抱回城内安顿好。


    他们回城的时候夜色已当头浇下,他怀里抱着不省人事的姑娘,感觉自己身前是黑夜,身后也是黑夜,无论他如何向前走、向后退,都逃不出这如同黏液般沾上就擦不掉的黑夜。


    待回到宅子,徐小娘子一见二人弄成这副可怕模样,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忙,又是烧水又是叫医官。


    徐小娘子安排着给北宫茸茸擦洗身上的血,林娇生不方便进屋,于是便一个人呆坐在大门外。坐着坐着,就看见他小姑姑远远地向自己走来。


    云安面上泪痕未拭,她走到林娇生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帛递给他。


    “林蔚,这是她留给你的。”云安说。


    林娇生麻木地接过绢帛,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信。信上字迹很丑,歪歪扭扭的样子跟猫爪子爬出来似的。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溃倒,颤抖着一字一句看下去。


    “小郎主,对不起。我私自做了个鲁莽的决定,却没有告诉你。”


    北宫茸茸纤细绵软的嗓音似乎响起耳畔,却不再是从前那样憨厚可爱,而是透着无尽的悲伤。


    “你说得对,也许我确实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既不聪明,也不勤恳,我不知道当年菩萨为何会选中我,也许是看我快死了,菩萨可怜我吧。”


    “但我能因此认识你,这真是我生命里最好的事。”


    “谢谢你教我读书识字,你告诉我每一朵花的名字,还给我做好吃的,给我讲各种各样好听的故事。你缝的衣裳又合身又舒服,我特别喜欢。”


    “你不是他们说的没出息东西,你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的人。”


    “小郎主,对不起,我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将我埋在千佛洞。就埋在宕泉水畔吧,虽然我讨厌那条河。”


    “做人这么些年,其实我是很满足的,没什么遗憾。只是……我在这世间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你别生气,我们下辈子见。”


    *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因,走向了自己的果。有人恨不当初,亦有人虽九死其犹未悔。


    说说后来吧,后来仍有许多事在似水流年之中潺湲发生。


    凉州君自焚后,敦煌太守一职由索瑄接任。索瑄性情平善,崇敬佛法,对沮渠青川没有威胁。再加上他是晋朝大将索靖的后人,沮渠青川嗣位未稳,正需要这种有名却无势之人投效自己。


    这位新嗣河西王在如愿拿下敦煌城之后便回了姑臧。还未抵达王都,他就收到了鲜卑拓跋嗣病重的暗报。暗报言,拓跋嗣已病入膏肓,目下正打算传位其子拓跋焘。沮渠青川得此消息简直大喜过望,前脚李翩自焚,后脚拓跋嗣病重,实乃上天襄助。他立刻开始谋划东进之举措,至于西边那荒凉旷阔的戈壁,他再无一丝兴趣。


    而一直坐山观虎斗的高昌则在凉国彻底覆灭后,二话不说倒向了沮渠氏。高昌遣使入姑臧进贡时途经敦煌,但他们一口咬定没见过氾玟,也从未有人去向高昌求援——氾玟再也没有回来,他和他所领的那一什士兵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与氾玟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有云行之。索瑄和李见书派了大批人手在西榆林找了一遍又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却连根狗毛都没找到。


    娘子军们在战事结束后由五校尉统领,皆已回到玉门大营。她们仍将担起敦煌以西及玉阳二关的防卫之责。


    铁娘子们守城时的飒爽风姿让许多农家姑娘羡慕得不行。从那之后,娘子军的征募变得特别顺利,许多有力气又有野心的姑娘都想体会一番身骑烈马、手握长锋的滋味——她们心腔里的那抔热血被娘子军点燃了。


    北宫茸茸自李翩自焚那日突然重伤昏厥,其模样与敦煌大饥疫时那些全身流血溃烂而死的牛羊简直一模一样。但万幸的是,北宫茸茸并没有死。


    也许是多亏了林娇生日日夜夜不合眼的照顾,她终于撑住了。只不过,虽留得一口气在,却一直昏迷不醒,整个人处于一种将死未死之态。


    竺上座在知晓了北宫茸茸受菩萨点化之事后,便将声闻寺旁一处空置的禅房给了林娇生,让他带着不省人事的猫姑娘住了进去。


    林娇生的父亲林瀚在战事结束后便忙不迭地滚回了姑臧,而母亲金夫人则被林娇生接来敦煌,眼下也住在禅房内,帮着林娇生一起照顾茸茸。


    林娇生每日除了看顾母亲和茸茸外,余下的时辰便去声闻寺诵经。他并未遁入空门,但却成为声闻寺的俗家弟子,以此为北宫茸茸祈福,希望她能早日醒来。


    再后来,河西旷阔大地之上,从陇右到河湟,从张掖到敦煌,突然流传起一个精彩的故事。百姓们口耳相传,说得那叫个活灵活现。那故事甚至还被人取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什么“凉州君舍生取义为黎民,云常宁横刀立马守家园”。


    嚯,好听得很呢!


    百姓们都说,当时军阵前高举血誓的女将军,她那以手擎天岿然不动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位远古神祇——女娲。


    崇敬的言辞说了许多许多,说凉州君和云将军如何情深似海,在家园危难关头,他们约定一人生、一人死。说到后来,闻者无不动情,诉者无不潸潸。


    便有好事之人追问:“凉州君既已不在人世,那云将军呢?她后来又是如何了?”


    说故事的人笑了笑,神秘兮兮道:“云将军……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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