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 132 章【正文完】

作者:慕清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2章 谁悲鹿王(3) 大结局……


    佛经里,在所有本生旧事的最后,那些捐身徇义之人都得到了属于他们的结局。


    当云识敏于千佛洞提笔绘下第一铺本生壁画时,一切是非因果便已从他笔下流荡而出。


    在那铺壁画上,须阇提太子为救母亲,不惜一刀刀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割到最后,肉尽骨剔,奄奄一息。


    帝释天为了试探须阇提太子所做一切是否发自真心,还曾化作豺狼虎豹在他破碎的身体上啃咬,并逼问他是否后悔。


    可无论经受怎样的痛苦,须阇提最终仍将“不悔”二字答与帝释天。


    就在太子说出“不悔”的瞬间,神迹发生了——他身上被割掉的肉全部长了回来,只一瞬间,须阇提便恢复成一个健壮完好的人。


    在云识敏绘下的第二铺壁画上,天生慈悲的萨埵太子跳下悬崖,摔死在崖下饥饿的母虎与小虎面前——他将自己的身体当作食物,救活了快要饿死的老虎。


    彼时太子的亲眷们皆哀恸不已。他们大放悲声,号哭直冲九霄。


    便是此刻,众人忽见兜率天上宝光耀云,萨埵太子从天而降。原来他已然成为喜乐天人,从此只有庄严清净,再无痛苦。


    最后的最后,云识敏又绘下了一铺壁画——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


    那位虔诚的王为了打破众生的愚昧、贪婪和怨怒,甘愿在身上剜出一千个洞,并于洞内点燃一千盏灯。


    千灯点燃之时,虔阇尼婆梨王被烈焰烧灼,痛苦不堪。


    帝释天亦由天宫降下,问他:“如此痛苦,悔吗?”


    虔阇尼婆梨王却坚定答道:“不悔。”


    话音甫落,他因剜身而流血不止的身体刹那间便恢复如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在那一间间昏暗的石窟内,壁画上、故事里的人最终都获得了救赎。他们舍生取义的鲜血没有白流,日月灯明,将一切照彻。


    世间诸事切勿过早定论。成与败,生与死,看似已行至水穷处,焉知下一刻不是云起时?


    想到这里,云安抬头望了望天穹。今日天气很好,天上的流云像小鱼一样游来游去,雪白绵软,若是能摘下来尝一尝,十有八九该是甜的。


    她催动马儿向着城外焚台走去。


    围城敌军至前日已全部撤离,洪范门外的旷野显得愈发荒寂。


    大军在此惊扰了两个月,将农田、草滩、野畜几乎杀毁殆尽。待到来年开春,若要恢复农耕畜牧,恐怕着实得费一番力气。


    旷野上只有云安一人一马,几步开外便是焚台,她今日是来为李翩收殓骨殖的。


    焚台和其上捆缚之人皆已完全焚毁,烧黑的木炭和烧焦的骨头混在一起,仅靠眼睛几乎难以分辨,得一块块用手去摸——人骨的触感和木炭是不一样的。


    云安跪在地上,摸着面前又黑又硬的骨头,忽觉心湖泛起一涟绵长的凄恻。


    这骨殖本是一只温柔的手,这只手曾抚摸过她的身体,有时从她光裸的背部滑过,有时又停留在她胸前或腰上,那么温柔缱绻。


    而这手的主人也是那般谦谦之人。除了最激烈的时刻,他会将她紧箍在怀里,甚至粗暴地不容她反抗一下,其余时候他都是那样体贴,怕她疼,怕她哭。


    可是现在,过往所有相思缠绵都化作眼前一堆焦骨,丑陋又可怖。


    云安认真地在碎炭杂枝当中翻捡着,并将寻到的骨殖全部放入她带来的一只木椟中。这木椟是宋浅拿给她的,说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三年前从遥远的扶南送来敦煌,极其清贵。


    “还请云将军万勿推辞,明府当得起此物。”宋浅如是说道。


    云安想,他说得对,李翩确实当得起这般清贵。


    待她将所有骨殖殓入木椟,日头已从东边挪到了西边,黄昏又将降临河西大地。


    眼看天色渐沉,云安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盘膝坐在地上,抬眸望着天边不时飘过的朵朵游云,望得直出神。


    她像是在等什么,或许是等天黑,又或许是在等一位故人。


    就在人间最后一抹斜晖将要坠入天尽头的时候,云安听到身后传来响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只小动物跃过这一路蓬乱生长的芨芨草正向她奔来。


    在听到声音的刹那,云安一骨碌爬起来,回身看去。


    大约十步之遥,一只猫儿停在她面前。那猫儿生着白色茸毛和碧蓝眼睛,与北宫茸茸一模一样。


    云安的唇动了动,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泊在她唇畔。


    李翩自焚那日,在大火烧得最猛烈时,原本说好不对望的云安之所以再次将目光转向焚台,并非为了看着李翩如何死去,而是要看李翩如何获救。


    虽然焚台升起的滚滚浓烟遮得视线漫漶,可她仍然看到了——就在李翩被烈火焚烧而亡的刹那,一个四只脚的影子从焚台上一跃而过。


    那影子似乎在一瞬间接住了原本要飘离焚台的某样东西,紧接着它便向远方狂奔而去,彻底消失在云安的视线之外。


    云安知道,那道四只脚的影子,就是北宫茸茸撕出来的她的本体。


    世有六道轮回,三善道为天神道、人间道和阿修罗道,三恶道乃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除堕入地狱外,众生皆以一个肉身承载一个魂灵。可千佛洞的灵化之物却与旁人不同,它们在菩萨的点化下,无须再次轮回便由畜生道跨入人间道,获得了人的身体。


    换言之,灵化者在一个魂灵之下同时拥有两个肉身。


    倘若将其中一个身体撕出来,用以承载旁人的魂灵,这样可行吗?


    恐怕不行。


    古往今来,妖也好、怪也罢,似乎从来没有哪个做过这样愚蠢的事——承受比之剥皮抽筋更深一万倍的痛苦,将自己的身体和魂灵撕开,只为了那一点点微弱渺茫的可能性。


    初听北宫茸茸这样说的时候,云安下意识便要拒绝,可猫姑娘却紧紧抓着她的手,坚持想试一试。


    “万一呢?看似死路,万一就走通了呢?”北宫茸茸说。


    思忖再三,最终,云安在悲怜和尊重之间选择了尊重。


    ——就像李翩决定舍身护城一样,北宫茸茸决定舍身救人,他们都值得万般尊重。


    此时此刻,云安凝眸望着面前这只和北宫茸茸长得一模一样的猫儿。她知道,茸茸做到了,她把这条死路走通了。


    波斯猫的眼睛又圆又亮,静静地看着云安,内中有迷茫却也有一丝了悟。


    云安蹲下,冲着猫儿伸出手。


    猫没有犹豫,它走向云安,将头抵在云安手心,蹭了又蹭,蹭了又蹭。


    “李轻盈,我们回家吧。”云安柔声说。


    话毕,她把装着骨殖的木椟绑在马背上,自己则将猫儿抱在怀里,一人一马一猫向着他们的家园走去。


    *


    李翩低头看着自己毛茸茸、软趴趴的四只脚,只觉天都塌了。


    不是,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被火烧死了啊!明明已经烧得渣都不剩了啊!可是现在……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只猫啊?而且这只猫还跟北宫茸茸的那只长得一模一样!


    ……母猫?!


    不对不对不对,一定是今天早上起床的姿势不对!


    现在,闭上眼睛,重起一次!


    一、二、三——重起!


    “喵?!”


    李翩呆滞地看着自己毫无变化的小脚脚,整个人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正绝望着,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女声:“你在做什么?”


    李翩“嗖”地一下将脖子扭了个对翻——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的脖子竟然柔软到能做出这种高难度动作——看着背后正向自己走来的女将军,张了张嘴,喵不出口。


    云安款步上前将猫儿抱起,抱到檐下摆着的一张胡床旁。她自己于胡床落座,将猫儿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毛。


    此地正是云安在玉门大营的将军府。那天她收殓完李翩的骨殖之后,便带着一椟焦骨和一只猫回了玉门大营。女军们看到将军带了只小猫咪回来,各个高兴得不行,还有人找了根竹棍在上面绑着鸡毛逗猫玩。


    李翩很想维持自己作为凉州君的尊严,奈何猫的本性让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看见鸡毛就忍不住要去逮。小脚一蹬,肚皮一翻,女军们瞬间乐得哈哈大笑,可怜凉州君恨不能再死一次。


    这会儿,猫被云安抱在膝上顺毛,顺得十分舒服,喉咙里不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呼噜了两下,李翩实在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于是拼了老命想把呼噜声压下去。没用,根本没用,呼噜声非但没压下去,反而拐着调变成了“呼噜噜~呼噜噜~呼噜呼噜呼~”。


    这也太丢人了吧!


    还好猫不会脸红,倘若猫也会脸红的话,李翩这会子恐怕早就已经红成山丹丹了。


    云安倒是没介意这拐了调子的瞎呼噜,只是缓缓说道:“北边的柔然近来颇不安分,听说郁久闾大檀前些日子遣使给燕国冯跋送了三千匹马和一万只羊。我猜,他应该是想拉拢冯跋与他一起对付鲜卑拓跋氏。”


    末了还问了句:“我说的对不对?”


    李翩挠了挠耳朵,既没“喵”也没“不喵”。


    云安继续说:“不仅沮渠青川看中了拓跋氏手里的地盘,其实柔然也是一样。他们虎视眈眈盯着中原,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按捺不住了。


    末了又问:“对不对?”


    李翩再次挠了挠耳朵,实在喵不出口——想他堂堂凉州君,怎可一天到晚做那喵喵之态,真是上苍苍啊!


    “眼下拓跋嗣已死,其子拓跋焘继位。夏国那边,赫连勃勃已经僭位称帝,他想立赫连伦为太子,可赫连璝却不服,最终兄弟阋墙,赫连伦被他的手足杀了。称王都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一个个非要称帝。如今放眼天下,刘裕称帝,赫连勃勃称帝,拓跋焘称帝,我看沮渠青川好像也想称帝。就这么些地盘,左一个皇帝右一个皇帝,闹得乌烟瘴气的,对不对?”


    见李翩还在装模作样挠耳朵,云安抬手在猫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追问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嘛?”


    她是故意逗猫,非要逼着猫儿喵喵叫。李翩如此敏锐,怎会看不出来。可他虽拒绝喵喵叫,奈何又舍不得心上人一直追问却得不到回应,遂后腿发力一蹬跳下地面。


    “你要做什么?”云安问。


    只见李翩抬起自己毛茸茸的前脚,在地上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划拉出一个字。


    云安上前查看,只看一眼便笑得前仰后合。


    ——李翩在地上写了个“對”字。


    “对”这个字,笔画也太多了。划拉完,李翩累得呼哧呼哧吐着舌头直喘气。


    “李轻盈,我有点没明白,你现在明明是只猫,为何会像狗一样吐舌头呢?”云安又问。


    想了想,她自问自答道:“哦,我懂了,舌生忘死啊。”


    李翩听了她这话一跃而起,再次用毛茸茸的脚在地上左三圈右三圈地划拉:“你能不能……”


    “哦?”


    “不要……”


    “不要什么?”


    “再说……”


    “嗯?”


    “谐音语……了……”


    云安倒是态度端正,认真解释道:“可我只会这个啊。要不你喵两声来听听?”


    李翩拒绝,李翩欲哭无泪,李翩不想喵。


    万幸这世上知道他变成猫的人有且只有云安、索瑄、林娇生这么寥寥数人。要不然,恐怕天天都会有人来玉门大营看热闹,或者拿小鱼干引诱凉州君,让他给大家伙儿喵两声。


    不过虽然只有这寥寥数人,但人性本恶,这几个人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总也不肯放过让凉州君喵两声的机会——这里面尤其索瑄最为可恶。


    索太守现在经常往玉门大营跑,对外说是找大护军商议军事,其实他是来找李翩的。每次来到大营,他带给李翩的不仅有烤得又酥又香的小鱼干,还有如今的天下大势和敦煌郡情。


    这不,这会子云将军刚逗完猫,猫都还没喘口气,索太守就忙不迭地来续上了。


    将军府的书斋内,索瑄和云安一人一边跪坐于书案前,而案上则像供佛似的供着一只刚吃完小鱼干的波斯猫。


    猫吃饱了就想舔毛,但看了看面前正襟危坐的索云二人,它强忍住了舔毛的冲动。


    索太守对着上座的猫大人行了个礼,道:“前些时候,拓跋焘与柔然大檀可汗在云中交战,拓跋焘率轻骑险胜柔然。拓跋焘此人,轻盈如何看?”


    李翩将两只毛茸茸的小脚端正地放在身前,努力摆出一副颇有威严的样子。听得索瑄说完,他原本想说“拓跋焘英图武略,将来必大有作为”,谁知张口就是一声:


    “喵~”


    索瑄浑身一抖,赶紧低下头。看得出来,他正努力将笑声憋在喉咙里。


    李翩的嘴角抽了抽。


    云安在旁看着他俩,轻咳一声帮李翩翻译道:“拓跋焘此人英图武略,将来必大有作为。”


    索瑄端正姿态,又说:“近日察子送来消息,拓跋焘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沮渠青川,大约是想拉拢他一起对付赫连勃勃。眼下整个北边,拓跋氏的魏国实力不容小觑。轻盈觉得,沮渠青川和拓跋焘究竟有无可能结盟?喵是有,喵喵是没有。”


    说完最后一句,他憋着一脸蔫坏的笑容看着面前的猫大人。


    对,这就是索瑄的可恨之处!此人仗着自己是李翩挚友,故意坑猫,坑起猫来真是一点不手软。


    李翩一脸绝望地看着索瑄,看了半天终于:“喵喵~”


    “哦,没有。我也是这样认为。”索瑄一本正经点头称是。


    猫大人咬牙切齿想挠人。


    璍


    索瑄假装没发现,继续说:“至于江左那边,刘裕身染重疾,已于数月前崩逝,谥号武皇帝,庙号高祖,其子刘义符继位。我们需不需要暗中遣使过去……”


    “喵~噢~”李翩已经懒得再跟他这损友抗衡了,不待索瑄说完,他就直接喵了一声——反正猫麻了已经。


    倒是索瑄被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喵声给弄懵了,满脸疑惑地转向云安。


    云安不慌不忙在一旁继续翻译:“他说,刘义符尚未及冠,少不更事。而陈郡谢氏的谢晦和徐羡之则颇有权势,恐怕这刘义符的帝位坐不了多久。先探察形势,眼下不必着急向江左示好。


    最后,索瑄说了今日他带来的第四个消息:“沮渠青川上月与乞伏炽磐在漒川交手。你猜怎么着?乞伏炽磐着实勇武,打得沮渠青川铩羽而归!如何?”


    “喵!”李翩这次答的那叫个字正腔圆。


    索瑄赞同:“是挺喵的,解气!”


    这下连云安都忍不住把头埋在胸前,双肩颤抖不止——这笑咱实在是憋不住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索瑄便告辞回了郡城。


    送走索瑄,云安瞧着天色尚早,转身从屋角拎出一只小竹篓摆在猫大人面前。


    云安指了指竹篓,道:“进去,我带你去看茸茸。”


    北宫茸茸是李翩的救命恩人,眼下恩人仍是昏迷不醒,云安担心她,于是每隔一月半月的就用小竹篓背着猫儿去探望。


    谁知李翩却晃了晃脑袋,眼含警惕地向后连退数步。


    云安疑惑:“怎么了?”


    李翩没跟云安说——他发现自己晕马。


    每次被云安装进小竹篓里背着,在马背上颠啊颠啊的他都头晕恶心直想吐。他知道只要他喵一声,云安就懂了。可是,想他堂堂凉州君如今竟沦落至晕马的地步……不行不行,喵不出口。


    就在李翩蛄蛹蛄蛹着想寻机逃跑的当口,只见云安箭步上前,一把将之薅起塞进了小竹篓里。整个动作迅疾流畅,如电闪星奔一般,可见玉门大护军平日里舞大刀扛沙包,全都不是白练的。


    背好小竹篓,云将军潇潇洒洒出门了。


    *


    林娇生今日没去声闻寺诵经,原因是北宫茸茸从大清早就开始呓语,嘴巴嘟嘟哝哝的,谁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但既然已能呓语,就说明意识在慢慢恢复,说不好哪一刻就会突然醒来。林娇生不想北宫茸茸醒来的时候自己不在她身边,故而哪也没去,搬了个小胡床坐在榻旁,手里拿着一卷经书轻轻翻着。


    还没翻两页,忽听北宫茸茸又开始嘟哝:“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林娇生赶紧放下经书凑过去,仍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为她理了理鬓发,见她乱踢被子,又替她将棉被的四角全都掖好,一丝风也不漏。


    做完这些,林娇生也不大想继续读经了,干脆将书卷扔在一边,望着茸茸的睡颜发怔。


    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然明悟,眼前这个小姑娘也许比她所表现出来的更加坚强。她原本十分胆小,可她若是勇敢起来,她的勇气亦不输任何人。


    北宫茸茸撕出了自己的本体,便再也回不到过去猫儿的样子。从今往后,就算她再不愿意也只能以人的样貌活着。


    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也不知这是福是祸。


    “虽然人心叵测,但还是希望你能喜欢成为人。”林娇生将北宫茸茸微凉的手捂在自己手心,呢喃般说道。


    其实沮渠青川在回到姑臧后曾派人来敦煌找过林娇生,想让他回姑臧出仕。这位河西王大度地表示自己可以不计前嫌——反正李凉州已死,心腹之患已解,便不想因为一个不相干的死人而失了他这小友。


    但林娇生却拒绝了。他已深知自己无法登庙堂之高,况且伴君如伴虎,沮渠青川此人已让他越来越看不明白。


    权力,或为了得到权力,这确实能将一个人由内而外彻底改变。


    林娇生现在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血亲,早已是个罪孽深重之人。眼下他所求不多,能和茸茸陪伴着彼此,把这破破烂烂的一生过完也就满意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院子里响起动静。林娇生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云安背着她的小竹篓来了。


    云安把竹篓放在地上,伸手进去掏猫,可掏了半天却啥也没掏出来。林娇生一脸疑惑上前帮忙,探头往竹篓内一看,差点笑出声。


    只见那猫儿在篓子里蜷成一只胖球,撅着屁股,头埋在肚皮下,一副母鸡抱窝的样子,任凭云安怎么拨拉,它就是不挪窝。


    林娇生奇道:“这是怎么了?”


    云安也奇了:“不知道啊,刚才还好着呢。一路过来怎么变成这样了?”


    俩人凑在一起,费了半天劲终于把猫从小竹篓内扒拉了出来。云安抱着猫跟在林娇生身后进屋,见卧榻上北宫茸茸睡得很香,面上已然没了最初那种痛苦神情,心里稍稍舒了口气。


    她将猫儿放在榻边。猫儿迈着小脚走到茸茸身旁卧下,静静地看着这睡美人似的姑娘,眼内满是慈悲与温和。


    “一直没醒过来吗?”云安问。


    “没有。”


    答完这句,林娇生忽地又以轻快语调补充道:“阿姊别担心,应该快醒了,她都已经会说梦话了。”


    他现在也学着北宫茸茸的样子把云安唤作“阿姊”。原本他俩这姑侄关系就是八竿子才打到一起的亲眷,自林娇生和姑臧那边断了往来之后,也就不愿再以小姑姑称呼云安。


    叫阿姊多好,阿姊这称呼温暖又坚韧,让人心底泛起柔波。


    此刻窗外是敦煌城的凛寒冬日,今日无雪,可飕飕冷风直吹得人鼻子发酸。不过屋内却是暖融融的,窗牖上糊着厚厚的糙麻纸,将风和冷都挡在了外面。


    屋子里,林娇生与云安并排坐在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北宫茸茸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猫儿趴在软乎乎的棉被上,不一会儿也开始犯困。


    “你近来如何?”云安问林娇生。


    “挺好的,近日在跟上座学译经。听说柔然和魏国一直战事不休,百姓很苦。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以此祷祝。”


    云安颔首:“短暂一生各尽所能,这就足够了。”


    林娇生低声应道:“我和别人不同,我天生就是个怪胎。这三千大千世界,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个世界,但很明显,不是这里。”


    孰料云安却摇了摇头,面容端肃地看着他,道:“林蔚,神佛要你生在这世上,你便属于这里。三千世界,此地就是你的归宿。”


    说完这话,云安伸出食指,将面前这三人一猫指了一圈。


    你看,我也是怪胎,李翩也是怪胎,茸茸更是个怪胎。咱们四个,没一个好东西。


    ——在这个充斥着恶念与纷争的人间,我们就这样奇形怪状地活下去吧。


    林娇生看懂了云安的意思,抿唇一笑。


    屋内的小泥炉上煮着羊汤,这会儿开始咕噜咕噜地沸动。林娇生拿出两个粗陶碗,给云安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羊汤。


    捧着热乎乎的羊汤慢慢吃着,一时间房内无人说话。


    羊汤煮得很好,林娇生还特意放了枸杞和姜丝,吃到口中有一种辣辣的暖意。寒冬时节,吃这样暖热的食物会让人发自内心觉得欢悦幸福。


    吃完了羊汤,林娇生将碗和匙全部收拾好,又倒了碗清水,加了些蜜,用小陶匙一口一口喂给北宫茸茸。


    云安在一旁含笑静看,只觉得跟大咧咧的自己比起来,林娇生着实是好一副“贤惠”模样。


    “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大营,先走了。”


    眼见得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云安从榻边起身,把瘫在棉被上已经睡得翻肚皮的猫儿抱起来放进小竹篓内。


    林娇生出门送她,望着她骑在马上的背影,又冲她挥了挥手。


    *


    斜阳荒草,广漠高天。


    在这个晴朗的冬日黄昏,有一位身骑骏马的女将军,背着装了猫儿的竹篓,纵情飞驰于旷野余晖之中。


    哦,忘记说,她背上的那只猫已经快被颠吐了。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