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1、楔子 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 譬如此刻,本书作者写下“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这句话时,其实亦是如此。 我们以“好”和“坏”这两个简单的字眼来评判复杂的人性,而后沾沾自喜,以为自己颇具慧眼。 可我们并不知道,“好人”是如何爬进白昼,“坏人”又是为何身陷黑夜。 人活着,心头总会吊着些旧事。 那些旧事沤在你的心口处,吐不出来,吞不下去。 就像当年,在那座被一整个冬天的狂风暴雪蹂躏的敦煌城内,便发生了一些如今提及仍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 那几年不知中了什么邪,罕见的天灾一个赶着一个,车轱辘似的往人们脆弱的身体上碾。 倒春寒、风沙、干旱、颗粒无收……所有这一切让黎民百姓面上涂满恐惧颜色。 可这些都不是最坏的,直到那年秋末冬初的时候,人们发现,最坏的景况终于来了。 刚入冬就天降暴雪,三天三夜连口气都不带喘。连续的暴雪将敦煌彻底围成了一座孤岛。 生逢乱世,农人百姓原本就是提心吊胆过日子。所幸河西水草丰美,许多人家养着牛羊,故而此前虽连年歉收,但众人都觉得能扛过去——没有谷粟就宰些牛羊顶饥。 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养牲畜的人家发现,原本好端端的牛羊突然莫名其妙全身溃烂,皮毛连着血肉一块块往下掉,硬是把自己掉成一摊臭肉。 ——是畜疫,冬天最是疫病猖獗的时节。 众人见了这状况心里都开始发毛,但饥饿让人胆大,烂死的羊也是肉啊。 有人将烂肉拿回家烹食,头天没事,第二天也没事,乡闾中人都松了口气,正要有样学样时,可怖的事情又发生了。 从第三天开始,那些吃了烂肉的人就如同烂掉的牛羊一样,全身皮肤溃烂,血淋淋的肉一块块往下掉,仿佛受了千刀万剐之刑一般,赫然变成个活生生的血人,直到血流干那刻才终于咽气。 这下再也没人敢吃那些死掉的牛羊。 人们一脸麻木地站在生与死的悬崖边,只要再向外挪上一点点,死亡的血盆大口就会将生命嚼得稀烂。 * 在今冬第六场暴雪来临的时候,饿得双眼凹陷、皮贴骨头的人们,选择了古往今来千百次饥馑荒年总会被选择的续命之策——易子而食。 张家的娃子昨儿饿死了,可以马上换…… 李家的娃子快没了,哪家想换…… 赵家的娃子太多,想把最小的换了…… 这些消息像阴暗又诡秘的毒蛇,吐着信子,在贫苦百姓之间“嘶嘶”游走。 人人皆知,就算吃了旁人家的孩子,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可人人都想活着,残喘又如何呢?也许喘着喘着,喘到这一路冰雪全都融化,凉王就会派人从酒泉送粮来了。 易子而食,对于有些爷娘来说,是实打实的人间惨剧,可对于有些人来说,却实在求之不得。 孙老三便是求之不得的其中一人,他早就看自己女儿不顺眼了。 孙家在敦煌属于农籍,城外有几亩田地,城内有个宅子。家中仨儿子,孙老三是老幺,自小被爷娘偏疼,养出了一副好吃懒做、酗酒赌钱的恶习。 这样的人,敦煌城是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的。可孙老三却一点儿不愁,原因无他,没有本地姑娘,有外来的啊! 彼时胡马入侵、山河涂炭,大批流民从关中逃向河西,而玉门关外的那些西域小国,许多百姓又因生存环境恶劣,拖家带口往东跑,东西两路人马最终在敦煌这块宝地“汇聚一堂”。 逃难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想活下去,就得在当地落个根。女人落根的方法往往便是嫁给当地男人。 于是,孙老三顺利娶到了一个容貌出众的逃难女人。 他爱那女人吗? 爱?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孙老三嗤之以鼻。 女人是从鄯善来的胡姬,眉眼生得十分标致。孙老三一眼便相中了她那身皮肉,遂用一块瘠田并十头瘦羊为价码,从她娘家人那儿换了她来。 鄯善女人嫁给孙老三后日子过得极苦。丈夫毫不怜惜她,每日里连打带骂还要糟蹋,生生将一个俏丽的小媳妇作践成了面色枯黄、两眼无神的傻子。 后来女人怀孕了,生了个女儿。 再后来,女人死了,留下她的女儿在这世间继续受苦。 * 那小女孩儿今年明明已经十岁,却长得瘦弱蜡黄,惹人嫌厌。 容貌暂且不提,孙老三最恨的就是她那性子——是个实打实的犟种。 孙老三每次看见这女儿都觉得晦气。 从前打她娘,她娘卑弱的哭声让孙老三十分得意;现在打她,她咬牙硬抗着,就是不肯哭一声! 就她那不驯顺的样子,送去富贵人家做小婢还要担心她惹祸连累自己;就算把她养大,肯定也嫁不出个好价钱。 这几年间,孙老三也曾偷偷耍些小伎俩想把女孩弄死,却都没成功,也不知是这娃儿命太硬还是自己下手不够狠。 直到此次饥疫爆发终至易子而食的程度,旁人都觉惨痛不堪,唯独孙老三觉得——时机终于到了。 三日后,孙老三扛着一只布袋,气喘吁吁来到了云家门前。 这云家也挺凄惨。 他家男主人单名一个知,表字识敏,是个读书人,尤其擅长绘画。 这年头,能读写还会作画的人,来历都不简单。 听人说,云识敏本家在姑臧,也是当地颇有势力的富贵人家。但他不知什么原因跟家里闹掰,一个人从姑臧跑到了敦煌。 因他识文断字,很快便在敦煌立住了脚,后来又娶了妻,生了个女儿。 可惜好景不长,云识敏娶的那女人一直身体不好,生了孩子之后愈发羸弱,没过几年竟撒手尘寰。 云识敏跟孙老三不同,他很爱他的妻。妻离世之后,他伤心了许久。 可惜他女儿随娘,身体也不好。从前纵然一直病恹恹,也算能勉强养着,哪知这次饥疫一爆发,又饿又怕,眨眼就不行了。 当孙老三提出要跟饿得两眼发绿的云识敏“易子而食”的时候,云识敏还在犹豫,旁人已争相劝他—— “换吧,你那病孩子眼看着也留不住了,给孙老三,把孙家那个换回来,好歹能撑一段时间。等撑过这次饥馑,以你的景况,还怕娶不到新妇?再娶个新妇,再生个女儿,不不不,再生个儿子,多好啊,也不用一直被那病丫头拖累。” 饥饿让人失去理智,理智半失之时听得的人言也就愈发蛊惑。 于是,云识敏答应了跟孙老三换孩子。 当云识敏浑身颤抖着将已经病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儿装进布袋时,孙老三觉得这买卖自己亏了。 他家这孩子虽然是个犟种,可犟又不会染给别人。而且,他女儿瘦是瘦了点,但身体康健,可云家孩子却一副马上要归天的样子,一身的病,吃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染上什么可怕的邪症…… 孙老三饥饿的眼珠子用力转了转,讨价还价道:“这买卖我得加一筹。” “此话何意?” “你家这羊又病又瘦,跟你换,我吃了大亏。但我这一下子又不好再去找旁人换。这样吧,我家这头羊,你吃可以,但要留条腿还给我。”孙老三压低声音说。 被交换用于果腹的孩子不能直接叫孩子,毕竟此事太可怕,至少语言上要委婉些,所以一概都叫做“羊”。 当时孙家的小女孩就被按照捆羊羔蹄子的方式捆住四肢,塞住嘴,装在布袋里。旁人远远看去,真以为孙老三肩上扛着一只小羊。 其实谁都知道,那不是羊。 只是谁都不会明说,那不是羊。 ——成年人的残忍往往迂回曲折,看上去美好的词句之下掩藏着的,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云识敏没心情跟孙老三讨价还价,他只想快点完成交换,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最终,这场交换便以孙老三开出的价码成交——孙老三得云家一头完整的羊,再加孙家一条羊腿。 “虎毒不食子……你……你吃自己闺女……吃得下去?” 交换完,云识敏还是忍不住问孙老三。他的声音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孙老三轻蔑地瞥了云识敏一眼:“蠢蛋,我当然不吃,咱可以拿去另跟别人换。” 话毕,他费力地扛起那个装在布袋里的病羊往门口走,边走边交待道:“下手麻利点,给羊羔子一个痛快,别磨叽,读书人都他娘的是软蛋。”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软蛋,云识敏拖着布袋来到灶房,三下五除二解开袋口,把四肢都被捆住的小女孩儿拽了出来。 那女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云识敏。 云识敏的心猛惊一下——这是个带着西域胡姬样貌特征的女孩,明明是清润的双眸,但因为眼窝很深,便衬得那双眼睛也深不见底。 此刻,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恨意,总之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中翻涌着漆黑浓雾。 雾气浓烈,仿佛其下匍匐着一万只厉鬼——这让云识敏后背发麻。 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赶快解决掉这个让人看着就浑身不舒服的小女孩。 云识敏从没杀过人,但活在这乱世,他见过的死人实在是太多,反正人生人死,不过就是眼一睁眼一闭的事儿。 思至此,他从灶台下抽出早就磨好的拆骨刀,手握利刃,半跪在小女孩身旁。 孙家那女孩的嘴被塞着,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紧盯云识敏。她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就只是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烙进自己的眼睛里。 云识敏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猛地用一手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另一手高高举起长刀。 * 敦煌又开始下雪。 这是今冬的第几场雪,众人已记不清,现下能清楚记得的,只有饥饿、痛苦和寒冷。 如此凛寒之中,却有位约摸十岁的少年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子城南边的凉风门外。 少年内穿曲领白袷衣,外披一件宽大鹤氅,脚上是双簇新吉莫靴。看衣着,应该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雪和这个像是被罚站于此的少年。他看起来浑身都已僵硬,再站下去恐怕会活活冻死。 不远处一个农人打西边走了过来,肩上扛着个布袋,走一步喘三下。 行至凉风门外,农人将布袋扔下,探手往里摸,片刻后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死了?!呵忒,真他娘的晦气!” 骂完,他把手从布袋内抽出,手中多了一方布巾,应该是从布袋内不知哪处掏出来的。 那人低头看了看布巾,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少年,想了想,迈开腿向少年走来。 农人的眼神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这大冷天站在雪地里的少年,但自己现下有求于人家,所以并没对此事发表意见,而是将那块布巾递到少年面前,语气颇为恭敬地说:“小郎君瞧着像是识字的,帮阿叔瞅瞅,这上面写了啥?” 少年迟钝地抬起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迟钝地接过破烂的布巾,迟钝地低头去看——布巾上只写了两个字,像是人名。 他低声念出布巾上写着的名字:“云……安……”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云安……是个好名字……”这念头在少年脑海中一晃而过,他痛苦地阖上了眼睛。(注释1) * 这是一段十几年前的旧事,旧事里有善人也有恶人。他们的宿命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如同经文上的“缘起”。 何谓缘起? 佛言,乃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彼时的她和他,都在这座红尘荒墟中拼力挣扎,差一点儿就永远错过彼此。【你现在阅读的是 】 2、于意云何(1) 林娇生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瞧,远远地,似乎已经能够瞧见敦煌城了。 一阵大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他“唰”地放下车帘——好险,差点儿又被糊一脸。 从姑臧到敦煌,这一路行来迢递千里,且春日多尘沙,此刻,他们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怎么啦?”坐在身旁的北宫茸茸把一颗小脑袋凑过来,软糯糯地问。 “快到敦煌了。” “真的?!”北宫茸茸立时兴奋起来,“到了敦煌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林娇生的面色有些难看:“当着我的面说要去找他,还这么高兴,你觉得像话吗?” 末了又嘟哝了句:“白养你了。” 北宫茸茸撒娇地笑着把头往林娇生前襟蹭。她的头发柔软细腻,蹭在下颌处,痒痒的。 “小郎主别不开心呀。” “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他是何身份,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找?” 林娇生讲话向来声音温和,可这几句话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怨念。 北宫茸茸把脑袋从林娇生前襟抬起,眼现一抹笃定精光:“我要是见了他,肯定能立马认出来!” “先说好,找你那故人的事儿先不急,进了城你得跟着我,不许四处瞎跑,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人欺负,我可万万不答应。”林娇生语气严肃。 北宫茸茸赶紧拍胸脯保证:“小郎主放心,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可以慢慢找他,我不着急。” 有了这保证,林娇生心下稍安,又问她:“饿吗?” 北宫茸茸点头。 林娇生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条条烤好的小鱼干。 别看鱼干不大,可每一条都烤得极好,外表是一层淡淡的焦黄,透过焦黄,似乎能看到里面的白嫩鱼肉。且每条小鱼干都是肚腹鼓胀,看就知道内里一定是满满当当的鱼籽。 北宫茸茸两眼放光——她最喜欢鱼籽了。 林娇生拿起一条小鱼干递给她。 这丫头真是一点儿淑女样都没有,接过小鱼干,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 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之后又扭头想去舔林娇生的脸。 林娇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斥道:“说多少次了不许舔人!就是记不住!” 北宫茸茸被捂着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地眨巴眨巴,口齿不清地说:“资道惹……” 林娇生放开她,见她一脸委屈的表情,于是抬手在少女毛茸茸的头毛上毛茸茸地挼了两下。 北宫茸茸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最喜欢被喜欢的人摸头挠下巴,林娇生这一摸,她就不委屈了。 恰在此时,马车外传来几声长长的吆喝,不一会儿,车停了下来。 有个家仆隔着车帘对林娇生道:“小郎君,前边过了龙勒水就是敦煌城,大人让您下车,咱们要渡河了。” “好。”林娇生应道。 等这俩人磨磨蹭蹭腻腻乎乎下了车,立刻就被眼前一条壮阔的河流惊得目瞪口呆。 ——是龙勒水。 龙勒水乃冥水支流,发源于长年冰封雪覆的祁连山。此时正值春来,冰消雪融,万流解冻,河水亦随之大涨。 百川灌流,只觉长河澎湃而此身如芥,放眼望去,甚至连对岸高高耸立着的敦煌城楼也有些看不真切。 林娇生正想着,忽听其父林瀚站在不远处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 “咳咳咳——” 这咳嗽打断了林娇生心头赞叹,他急走两步上前行礼:“阿爷。” 林瀚怒吼一声:“阿什么爷!” 林娇生赶紧改口:“父亲。” 林瀚这才满意。 林瀚乃林娇生之父,林娇生管他叫“阿爷”本没有问题,但“阿爷”这称呼,叫出来总感觉带着些亲昵的味道。 亲昵不好吗? 不好。 林瀚认为,亲昵则不敬,不敬则大逆不道。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一定要严肃、严厉、严苛! 故而,在家里,他老婆(也就是林娇生阿娘)不能管他叫“夫主”“夫君”,要叫“大人”;林娇生也不能管他叫“阿爷”,必须恭恭敬敬地叫“父亲”。 林瀚原本在河西国沮渠氏手下为官,后来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河西王沮渠玄山的胞弟、景熙侯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要杀他,但河西王本人觉得这人留着也还算有点小用,把他远远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至于打发去哪里……敦煌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封他个“巡检令”,让他去敦煌巡察,借此机会恶心一下敦煌那对儿李氏叔侄也挺好。 说至此处,便不得不略提一提如今的天下形势。 自晋永嘉之乱后,胡马践踏中原已逾百年。这百年里,中原地界万民涂炭,万骨齐哭。 胡人在山河沃土上你争我夺,整个北方只有河西尚算安稳。市井间有歌谣——“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唱得正是如此。 不过,虽则安稳,也仍旧来来回回换了许多政权。 先是凉武王张轨保据河西,史称“前凉”,而后是三河王吕光割据,史称“后凉”。 再之后就更有意思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不能让诸君满意,那就闹哄哄大家一起上吧! 于是,三足鼎立之势便形成了——武昭王李暠建立了“西凉”,西平王秃发乌孤建立了“南凉”,而气势汹汹的武宣王沮渠蒙逊则建立了专以灭南灭西为己任的“北凉”。 当然了,什么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都是后世史官为了方便区分而给予前朝的便宜叫法,时人是不这么称呼自己的。 西边那个“凉”奉江左的晋人政权为正朔,管自己叫“凉国”;北边那个凉觉得自己将来定能一统河西,完成王霸大业,遂管自己叫“河西国”。 至沮渠玄山接替其父沮渠蒙逊称河西王之时,鲜卑秃发氏所建立的南凉政权已被鲜卑乞伏氏的西秦灭掉,整个河西从“三凉鼎立”变成了“二凉相争”的局面。 沮渠玄山新王上任三把火,刀锋直指最西边的那个“凉”,二话不说金戈铁马直逼凉国李氏。 凉王李忻亲自领兵出酒泉迎敌,却悲壮地战死沙场。 李忻死后,其子李谨在托孤重臣——凉州君李翩的辅佐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献城投降,将酒泉拱手让给沮渠玄山,凉国去国号,向河西国俯首称臣,李氏人等全部退归敦煌。 敦煌原本就是武昭王李暠的起家之地,也是凉国旧都。 依照沮渠玄山原本的想法,此刻就应该乘胜追击,继续挥师向西,将敦煌城也一举拿下才对。 可惜事与愿违,他和凉王李忻的那场决战,李忻身死,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没奈何,沮渠玄山接受了凉国递上的降表,答应李氏叔侄滚回敦煌。而他则因急需延请名医疗伤,急火火地回了河西国的都城——姑臧。 林瀚带着他的家眷仆人们来到敦煌城的时候便是这么个情况。 * 林娇生向父亲礼毕,正想带着北宫茸茸躲到马车后边去,省得父亲见了自己就来气。哪知他还没躲呢,林瀚就已经来气了。 林瀚对自己这儿子真是没一点儿满意的地方。 不满意他的长相,不满意他的性格,不满意他说话行事的方式,甚至不满意他的名字! 等等,你儿子的名字不是你自己取的吗? 林瀚冷哼一声,是自己取的又如何?还不都怪这儿子不争气,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娘们儿兮兮的名字。 这事说来可有意思。 林娇生乃家中行三,上边原本有两个兄长,等到他出生的时候,林大人不想要儿子了,想要个闺女——大人算盘珠子打得好,将来儿子入朝为官,闺女入宫为妃,简直完美。 大抵是上苍偏爱戏弄打小算盘的,待这孩子出生之后,麻烦来了,这是个“貌如好女”的带把儿的。 林大人咬牙切齿无可奈何,算了算了,史书上记载的“貌如好女”之人那可是留侯张良,倘若这儿子也能像张良一样决胜千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便给儿子取名“蔚”,意为盛大繁茂。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盛大不盛大不好说,麻烦却越来越大。 原因是林蔚不仅长得秀气,连喜好都秀里秀气,这可把他阿爷给气死。 兄长在外花天酒地,他在家里缝荷包; 兄长在外猎狐射雕,他在家里喂狗养猫; 兄长在外欺男霸女,他在家里读相鼠有皮。 林蔚对出仕和征伐都没兴趣,最大的喜好就是做手工活儿。尤其喜欢裁衣,就说裲裆衫这种时人喜爱的衣衫,只要给他料子,他一晚上就能裁出来。 在姑臧的时候,他的房内摆满了平日里辛苦收集来的衣冠,各种样式应有尽有——可惜的是,这些收藏后来都被人一把火给烧了。 林瀚嫌他不够阳刚,心想多揍几次也许就好了,谁知揍是揍了,可他就是不阳刚。 没办法,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他去了。 待到及冠取表字时,林瀚心道,你不是不喜阳刚嘛,好啊,那我就让你秀气到底!遂一怒之下给他取了“娇生”二字。 娇生就娇生,林娇生觉得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 “一天到晚不成器,丢人现眼!”林瀚真是一看见自己这男生女相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回见了都要骂两句。 可他又骂不出什么有梗的话,就只会“不成器”“不阳刚”“不成器”“不阳刚”……无他,惟嘴熟尔。 林娇生如今弱冠之年,早已懂得审时度势。倘若父亲要骂自己,那就任由他骂,骂够也就没事了,千万别扯其他。 少时不懂事,有一次还傻乎乎地争辩,说什么“天地分阴阳,阴阳辨男女,无地何来天,无阴何有阳,‘女’之一字怎可成为贬斥之辞”,结果就是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板子。 林瀚深吸口气,正准备在进城之前再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狠狠教训一顿时,却见几艘船正顺流而来。 他一眼便瞧出,这些船是有来头的。 果然,当先的船只一靠岸,原本立于船头的年轻人便径直向林瀚走来。 “敢问这位可是河西王亲派巡检令林所浩林大人?” 林瀚:“正是。” 那人赶忙行礼:“鄙人乃凉州君僚属,奉凉州君之命,特来接大人渡河。” 一听“凉州君”三个字,林瀚脸上瞬间浮现出得意之色——能让凉州君亲派属官来接,自己可真有面子。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林瀚拱手问道。 “鄙人姓氾,单名玟,表字岩出,现领主簿一职,今后还要仰仗巡检令大人多多提挈。”氾玟也是个会做人的,场面话越说越香。 听了这话,林瀚面上得意之色更甚,清了清嗓子又问:“凉州君近来可好?” “上仰河西王之雄威,又有小凉公之聪敏,更兼林大人拨冗而至,凉州君定会让敦煌城气象一新。” “哈哈哈哈,氾大人所言甚好啊。” 听着前边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吹捧,林娇生在后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凉州君? 呵,那个大烂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3、于意云何(2) 林娇生为何腹诽凉州君是个大烂人,这就需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凉州君,姓李名翩字轻盈,出身于陇西李氏。因其受封凉州君,旁人言及他时,有时也唤其为“李凉州”。 李凉州此人……简单来说,倘若此刻诸位手中有一张《河西八卦榜》,他若不在榜首,诸位便可直接将那榜纸拿去糊厕了——因为毫无参酌之用。 河西百姓,从陇右到河湟,从张掖到敦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李凉州的流言蜚语。 后来,有好事之人为其稍加概括,便将民间的风言风语总结成一帖“三缺四罪”。 “三缺”乃缺德,缺爱,缺廉耻。 “四罪”则是僭越罪一,卖主罪二,无能罪三,丑陋罪四。 说他缺德,大概是因为他在河西百姓们口耳相传的闲话中干过许多上不得台面之事。 譬如,听说他嫉妒云将军虽是女儿身却比他厉害,便亲手烧了云将军的牙旗。 牙旗乃战场主将所立之旗,不管这仗打到什么程度,将在旗在,旗倒则意味着主将已亡。 对于沙场搏命的将军来说,牙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云将军的牙旗竟被凉州君烧了,实在是缺了大德! 说他缺爱,乃因他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很快续弦,娶了个继室进门。据说那继室表面和善,实则是个狠心的,每每打着“这都是为你好”的名义虐待他。 当年在敦煌城有人见过,天寒地冻下着大雪,他站在城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好事之人曾向他家奴仆偷偷打听,原来竟是他继母要他亲眼看看百姓疾苦,故意罚他站在那儿。 还有小道消息说,当年云将军和他曾有过一段,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云将军十分豪迈地一脚把他踹了。 至此,他彻底是要亲情没亲情,要爱情没爱情,至于友情……没听说谁和他走得近,那就十有八九也是没的。 总之在感情世界里,他就是个三不沾的可怜虫罢了。 说他缺廉耻,嚯,你要说这个咱可就有得骂了。 咱听旁人说啊,那凉州君着实寡廉鲜耻,极度不要脸,甚至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现今敦煌城的许多人可是亲眼目睹,他身边跟着一个极其受宠的嬖人,几乎是走到哪儿都带着——是个妖里妖气的男人。 呵忒!一对儿狗男男! 对了,这还不算啥,咱还听说,他甚至还跟小凉公的宠妾勾勾搭搭。 小凉公是他的晚辈,这么算的话,那宠妾也该是他的晚辈了。此人连自己晚辈都不放过……真是无耻至极! 说完了“三缺”,接下来说说“四罪”。 第一罪,僭越。 说的便是“凉州君”这封号。 当年凉王李忻出酒泉迎战沮渠玄山之前,给了他这个封号。这封号看起来很怪,其实大有玄机。 诸位且思量,凉王要亲征,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便将儿子托付给他,还封他作凉州君,可不就是演了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戏码嘛! “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注释1) 这才是托孤的正确打开方式。 他此刻就应该抚膺痛哭,再三推辞才对。哪知这人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接受了“凉州君”的封号。 僭越啊!僭越! 第二罪,卖主。 果不其然,凉王李忻战死沙场,那他这个托孤重臣就应该帮着小凉公死守酒泉才对吧?若是那忠肝义胆之人,就应该哪怕满城的人都被杀尽了也决不投降,对吧? 可他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开城门投降了沮渠玄山,而后带着小凉公屁滚尿流跑回敦煌。 小凉公这主公当的,咱看着都替他憋屈。 第三罪,无能。 这又说回到云将军身上了。 云将军一介女流,如今领玉门大护军之职,手下有整个玉门大营的兵。 听说当年他俩闹翻之后一直挺不对付,差不多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如今云将军又手握重兵,李凉州却完全奈何不得。 呸,连个女人都治不了,可不就是无能。 第四罪,丑陋。 前边说的都是人品和实力,扯完了内在的,当然也要扯一扯外在。 其实要真说他丑陋,倒也不至于,只是他的容貌确实并非咱们河西百姓青睐的那种。 男子汉嘛,当然要魁梧阳刚,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才是好儿郎。可那李凉州长得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听人说,他身量确实够高,可惜面皮白净,未蓄髭须,还长着一双撩人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时不时就会眯起眼睛,完全没有威猛雄壮之态 丑啊,想想就觉得丑死了。 总之说来讲去,凉州君就是个大烂人! * 林娇生用渡河的时间在心里盘了一遍民间的闲言碎语是如何诟病凉州君李翩的,待他盘完,船只也恰好靠岸。 一抬眼,眼前便是敦煌城。 按说林娇生是从姑臧来的,姑臧可是被称为“卧龙城”的河西第一大城,敦煌与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此刻,林娇生还是觉得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夯土垒砌的城墙脏兮兮的,来往百姓和守城士兵也都比不上姑臧气派,但这座城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壮阔之感。 这壮阔并非单纯来自街巷、寺院,也并非商队、僧侣,而是所有人所有事盘桓于此,纠缠于此,沸腾于此。 ——这壮阔来自于包容。 自汉武帝在敦煌置郡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五百年沧海桑田,麻姑早已看厌红尘万象,周灵王太子又驾白鹤路过几回人间。 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三国鼎立、衣冠南渡……这人间在不断重复着繁荣和动荡,可无论外界如何地裂山摇,敦煌总是以其岿然不动的气魄坐镇河西。 仿佛它是世间最沉郁绵长的所在。 越往城里走,林娇生心内感慨越深——武昭王当年选择建都于此,实在是明智的。 且看这街衢上川流不息的百姓,汉、羌、粟特、鲜卑……胡人与汉人在中原打得不可开交,却在这座城池中像雪落于冰、冰溶于水那般融于一处。 昔年先有三河王吕光打通西域,后有武昭王李暠降服诸国,这才有了如今焉耆、龟兹等小国皆向敦煌俯首的豪迈,而更远处的天竺、大宛则以敦煌为其进出汉地通商做买卖的必经宝地。 可惜武昭王并未坚守敦煌,而是选择了迁都酒泉,也许这就已经预示着凉国的败亡……想到这儿,林娇生轻轻叹了口气。 * 氾玟领着一行人马往城里走,边走边忍不住在犯嘀咕。 今日凉州君打发他来接林瀚,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来的居然是这么奇诡的一家子。 做父亲的从头到尾端着他那爹味儿十足的架子;做儿子的眉清目秀少年相,明明是家中独苗,却很明显不讨父亲喜欢。 适才在船上彼此客套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儿子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兄长,只是不幸皆已不在人世。 不过这父子二人也还算好,那个跟在儿子身边的侍妾才真是让人咋看咋别扭。 氾玟只瞧了她一眼就知道,那是个胡姬无疑。 之所以如此笃定,盖因此人容貌实在特殊——银白色头发,碧蓝色眼睛,肤色也是极白,一举一动还带着胡姬特有的娇憨。 她说自己名叫北宫茸茸。 北宫姓氏有汉胡之分,汉人姓北宫者源于姬姓,羌胡也有以北宫为姓者,譬如汉末羌胡首领北宫伯玉。 氾玟本想问她是不是羌胡,后来想想又作罢。敦煌城的胡姬多得去了,她也不过是长得更特别一点儿,自己犯不着多嘴打听。 一路行来,氾玟总感觉,这父子二人和侍妾之间的关系古里古怪。 林瀚对自己儿子动辄呵斥,对那侍妾却客客气气,客气之中又带着些明显可见的……氾玟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词——畏葸。 啊?林大人害怕自己儿子的妾室?!这不能吧? 船快靠岸的时候,氾玟从舱里看出去,见北宫茸茸蹲在甲板上瞅河里的鱼,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 林娇生站在一边,满脸溺爱地看着她耍。 于是氾玟忍不住对坐在身旁的林瀚说:“大人是否提醒一下小郎君和他的侍妾,如此行为太危险了。” 林瀚却瞥了一眼甲板上耍得开心的那二人,鼻孔里狠狠挤出一个“哼”来。 “她?侍妾?做梦去吧!” 氾玟尴尬地笑了两声,愈发摸不着头脑。 就在刚才,在众人弃船换马的时候,林娇生走到他面前一脸严肃地说:“氾大人,茸茸不是侍妾,她是我女儿。” 氾玟的下巴壳子差一点儿就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林娇生和自己年纪相仿,皆是弱冠之年,那女孩子看起来也有十六七。 什么?! 感情这是二十岁的爹带着个十七岁的女儿啊?! 他三岁就生娃了?! 慕清明,你出来!你自己看看你写的这都是些什么狗血剧情! 氾玟简直没脸再想下去。 * 现今的敦煌,由罗城和子城相嵌,组成一个闭合的“巨”字形。 罗城为外城,主要是平民百姓的房舍以及佛寺、贾市等处;子城为内城,是敦煌世家贵族居所及官署所在。凉州君李翩带着小凉公李谨回到敦煌后也住进了子城。 氾玟领着林瀚他们走的是子城东边的庆明门。 其他人都是自己骑自己的马,林娇生和北宫茸茸却是同乘一匹,两个人亲密地挤在一起。 众人骑着马刚走到离庆明门不远处,就见前边一堆男男女女你推我搡闹哄哄的。 瞧见这场面,林瀚当即端出自己巡检令的架子,沉下脸怒斥道:“成何体统!什么人胆敢在此胡闹?!” 氾玟赶忙解释:“林大人有所不知,此处乃城内的募兵所,这些人都是来投军的。” 林瀚板着脸,瞧着人群中几名女子,厌恶地问:“女人也来投军?” 氾玟:“正是。” 原本一言不发跟在后边的林娇生听了这话,觉得十分新奇:“你们敦煌军营收女子?” 氾玟扭头问林娇生:“小郎君可曾听过云将军的名号?” 林娇生还在琢磨这云将军是不是曾在凉州君的艳色绯闻中出现过的时候,林瀚已在旁发出重重一声冷哼。 他以为父亲又要骂自己,赶紧闭嘴准备接骂。哪知骂没等来,却等来了身后一个如美玉相击般清朗的女声。 “林大人,好久不见啊。” 林娇生下意识回头看去,瞬间就被惊呆。 身后是一位让人过目难忘的美人。 鼻如春峰,眸似秋海,再加上有些内陷的眼窝……很明显,这美人是胡汉混血。 形容别的美眷佳人可以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形容她的美,则必须是“惊心动魄,手起刀落”。 看到她的瞬间,会让人莫名想起终年冰雪覆盖的祁连山,在最高的山峰上有大片大片洁白凛雪。你抬眼望去,雪色当头泼下,冷艳得令人束手无策。 此刻,她骑在一匹枣红牝马上,身穿半新不旧雪青箭袖袍,腰配精铁打制环首刀,除了发上一枚束发小银冠外,周身上下再无任何装饰。 纵然今日并未着甲,但仅凭这一身利落打扮和眼角眉梢无处不在的英气,也能让人猜出,此女恐怕十有八九是军旅中人。 果然,只见她双手抱拳,朗声道:“玉门大护军,婉仪将军,云安,云常宁,特在此地恭候表兄。”【你现在阅读的是 】 4、于意云何(3) 云安一声“表兄”叫出,林瀚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精彩。 简直是黄里透黑,黑里透青,青里透着姨妈红——对不起,是一抹红。 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向云安,应道:“云将军,久违。” 云安倒是毫不介意林瀚的别扭,大大方方道:“表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咱们虽是远房表亲,但五亲六眷不管多远总归都是亲人,云安要多照顾些才是。” 这话说完,又转头看向林娇生,问道:“你就是林蔚?说起来,你该喊我一声小姑姑。” 林娇生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差点儿没从马上栽下去。 刚才还想着自己仿若看到了祁连山最高峰的一抔洁雪,结果那洁雪却转过头来跟他说,我是你姑。 这也太震撼了。 林瀚却没接云安的话,他心里快烦死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 云安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是远房表亲。 当年云识敏一个人出走敦煌,跟家里断绝了来往,后来云家老爷子重病之时一直念叨这儿子,想派人去敦煌找他,就想知道他是死是活。 于是大家伙一合计,咱们大姑母的二表妹的三闺女的四儿子,叫个什么林憨还是林瀚的,那小子眼下混得最好,就托他去敦煌找找吧。 云识敏能书善画,在敦煌也算小有名气,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林瀚找到了。 找到之后一合计,原来云识敏年纪同林瀚差不多,可辈分却足足比他高出一头,那么云识敏就是林瀚的表叔,云识敏的女儿云安自然便是林瀚的远房表妹了。 林瀚早已年过不惑,可云安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年纪比林娇生大不了几岁。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是自己表妹,林瀚总觉得这是件极其掉面子的事。 云安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要带着林瀚他们入庆明门,谁知氾玟却拨转马头上前拦住了她。 氾玟满脸尴尬,小心翼翼地问:“云将军这是……也要去须罗斋吗?” “李凉州在哪里设宴?” 氾玟紧张,磕磕绊绊地答:“就在须……须罗斋……” “那就去须罗斋。” 氾玟脸色大变,急忙叫道:“云将军留步!” “怎么,上次筵席不过是闹了场小别扭,李凉州现在已经胆小到不敢让我去了?”云安真诚发问。 “……不,不是。” 她居然管那叫小别扭……氾玟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云安拉扯缰绳绕过挡在面前的氾玟,一夹马腹,自顾自先进了庆明门。 林瀚自然不肯落在自己这便宜表妹后边,也赶紧跟着进去了。 上一辈儿的两个都走了,下一辈儿的两个还怔在原地没醒过神来。 北宫茸茸的憨样暂且不提,让林娇生震撼的不仅是这个美得惊心动魄的人竟然是自己小姑姑,还包括——原来她便是流言中那个让凉州君治不了的女人。 氾玟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对林娇生道:“林家小郎君,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赶紧走吧。” 林娇生点点头,催马向前,走了没几步,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问氾玟道:“氾大人,我小姑姑刚才说,她和凉州君闹了点小别扭,是什么别扭?” 氾玟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呃……就是……去年寒衣节设宴的时候……呃……闹了一场。” “详细说说?”林娇生凑过头来,眼中闪着无比真挚的光。 也许是被面前这双真挚的眼睛打动,也许是单纯想和同龄人唠嗑,只见氾玟“唰”地一下变身成一把长柄漏勺,抖一抖就漏出来点儿: “话说,去年凉州君刚带着小凉公回到敦煌,将敦煌原本的旧官旧吏,考评德行,罢的罢,升的升。这其中最麻烦的要数当时任敦煌太守的李骅。李骅在此地任太守这几年,暴虐无道,鱼肉百姓,凉州君对他十分不满。虽则不满,却又奈何不得。只因那李骅是凉州君族叔,也是他们陇西李氏的人,且他跟先王意气相投,先王在世时很是护着他。你看,这可麻烦了不是。” 抖一抖,又漏出来点儿: “就是去年冬天,那天刚好是寒衣节,凉州君设宴,敦煌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基本都去了。筵席进行到一半,云将军突然起身向李骅发难,历数他任太守期间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当时酒宴上的气氛瞬间冰冻三尺,凉州君冷着脸一言不发。” 再抖一抖,这漏勺又漏出来点儿: “待云将军说完,凉州君便开口缓和气氛,顺便也替自己族叔分辩分辩。谁承想,他话还没说几句,云将军突然拔刀,一刀斩向李骅。哎呀,你是没看到云将军的好刀法,一刀下去,李太守当场就没命了。” 抖到最后,漏勺终于全漏完了: “凉州君气得脸色发青,以‘动武犯上’之罪,命云将军跪在庭院里。云将军也是个硬骨头,二话不说就去跪了。你是不知道,那天晚上还下霜了,那么冷的天,一个姑娘家跪了整整一夜,差点儿晕死过去。凉州君还把所有侍从婢女全部赶走,不许旁人靠近云将军。后来,凉州君接下了敦煌太守一职的重担,也算是顺利处理了这件麻烦。但云将军人狠话不多,当他面就敢杀他族叔之事,仍旧让他耿耿于怀。” 说话间,便到了李凉州设宴的须罗斋门口。 北宫茸茸身份太低,没有赴宴资格,林娇生便将她安置在须罗斋的偏房内,而后自己跟随氾玟前去赴宴。 当年武昭王李暠并没有在敦煌大兴土木,只修建了靖恭堂、谦得堂、泮宫等几处实用之所,敦煌城内至今没有像姑臧宫城那样的宫殿建筑群。 子城这几处迁都之前留下的这堂那斋的旧址,李翩把它们翻新了一下,重新取了名字之后就带着李谨住了进去。 彼时整个敦煌都崇佛,新取的名字也就全部与佛法有关。比如: 小凉公李谨的住处叫无为居,此无为并非黄老“无为之治”的无为,而是《金刚经》所言“无为法”的无为。 李翩自己住的地方叫鹿脊居,此名取自《撰集百缘经》,讲述的是鹿王为救鹿群而舍身赴死之事。 平常宴饮待客之处叫须罗斋,取自《六度集经》中记载的须罗太子智慧仁义之典故。 日常议事的地方叫七宝堂,源于《大智度论》,指大千世界可以用来布施的七种珍宝。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 氾玟领着林娇生走进须罗斋正堂的时候就见房内已经布置了十几张食案,大部分食案后也都坐了人。 父亲和小姑姑都坐在他们各自的案几之后。 林娇生没有官职,只能坐林瀚背后那张。 氾漏勺倒是非常够义气,并没有抛下林娇生自己跑掉,而是一屁股坐在旁边的锦裀上,尽职尽责地逐个为他漏一漏在座之人: “左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阿叔,姓刘名骖字白驹,封执威将军,目前统领悬泉大营。别看他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脾气很好,轻易不发火。” “他对面那个面如冠玉的郎君,姓索名瑄字铭玉,乃敦煌索氏出身,现领郡丞一职。他跟凉州君是旧友,二人当年都在泮宫读书,交情不错。” “哎,对了,你知道‘敦煌五世家’吧?……不知道?那我跟你说,咱们敦煌城跟别处也差不多,也有许多世家大族扎根于此,势力错综复杂,现下敦煌城内除了凉州君的陇西李氏之外,甚有实力的还有五家,乃安定张氏、敦煌索氏、敦煌宋氏、敦煌令狐氏,嘿嘿,再加上我们氾氏。”说到最后一句时,氾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索郡丞对面那个是咱们敦煌的长史,姓宋名浅字无深。你别看他长的也普普通通,穿的也普普通通,其实可有钱呢,人家那叫深藏不露。他阿姊宋夫人就是凉州君的继母。” “他旁边的是功曹张元显,这人特别会捧高踩低,你没事离他远点儿。” “那个大圆脸盘子一直乐呵呵的叫李见书,现任督邮,也是他们陇西李氏的人,但他辈分小,算是凉州君的族侄。” “最左边那个一言不发的是五官掾,令狐家的,名叫令狐峰,字天成。他这人,摆谱得很,对所有人都是一张臭脸,只肯对云将军和颜悦色。” 这一通介绍之后林娇生基本上看出来了,果然敦煌城也逃不出被世家大族把持的命运。 自李翩之下总共也没几个文官要职,结果全都被所谓的“敦煌五世家”把持住了,场中唯二的两个寒门竟然都是军武出身——云安和刘骖。 正想着,有个小婢女跑进来说了句“小凉公和凉州君来了”,乱哄哄的须罗斋瞬间安静下来,氾玟也赶忙回到自己的食案前。 不一会儿,果然见小凉公李谨和凉州君李翩一前一后从外面走了进来。 纵使从前在姑臧的时候已经耳闻了许多凉州君的“辉煌事迹”,但今日得见真人,林娇生还是被惊得下巴颏分崩。 李翩是跟在李谨身后进来的,他一进来,须罗斋内众人皆收了闲散之态,躬身行礼。 许是李谨年纪小,今年不过十五,既没声望也没实权,官员们对他的恭敬也就欠了几分——大部分恭敬的眼神和礼节都落在了凉州君李翩身上。 李翩周身涌动着一种气场,但并非蛮横霸道的那种,恰恰相反,他呈现出的是一种强大到极致之后转而变得戏谑不羁的感觉。 当然,也许这份戏谑之感更多地来自于他的衣着打扮。 河西乃胡汉混居之地,汉人的习俗很多时候都受到胡人影响,尤其在饮食和服饰上表现得最为明显。 此处地广人稀,畜牧与农耕兼备,故而大多数人都喜着胡服,上穿窄袖收腰的褶或袄,下穿膝盖处可收束的袴。此种穿法便于骑射和日常活动,很受百姓喜爱。 但凉州君李翩却完全不同,他不仅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且内外所着衣衫皆是晋人喜好的褒衣博带、宽袍广袖样式,行动之间摇曳清风,实足矫揉造作。 最绝的还不是衣衫样式,而是他衣服的颜色——居然从里到外全是红色(shai)的! 最里面是樱红,继之檀红,而后赭红,最外边还罩了件绯红色绉纱觳皱轻衫。 这一件件红衣服叠穿在一起,真是能闪瞎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除了衣着奇怪,他走路的样子也很奇怪。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名字——姓李名翩字轻盈——很适合自己,他走得很慢,落脚也很轻,广袖轻衫随他行动而动,端的是一副倜傥如仙的风流姿态。 还真是翩然兮流风回雪,轻盈兮云舒霞卷。 但是此刻,林娇生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位郡城太守,而是在看一只马上就要开始跳舞的……酒醉的蝴蝶。【你现在阅读的是 】 5、无明暗覆(1) 李翩再如何运筹帷幄,也只是个权臣罢了,现下敦煌城最尊贵之人仍是凉王李忻之子——小凉公李谨。 故而,李谨上座,坐北面南,他下面右手第一的位置才是李翩。 从林娇生的审美来看,李翩并不像传言中那么丑。 非但不丑,甚至还是个特别俊的人。 看来市井传言真是不能尽信,林娇生暗想。 李翩一双凤眼,眼尾上挑,笑起来颇有种神仪明秀之感。 这会儿他正看着坐在对面的林瀚,笑道:“林大人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今日这筵席便是为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坐中诸位林大人可都认得?” 林瀚用他那双黄不溜秋的眼睛把什么索瑄、刘骖、令狐峰的扫了一圈,清清嗓子,端起巡检令的架子慢悠悠地答:“多谢小凉公、凉州君美意,适才云将军已为本巡检逐一荐介。” “在座诸位皆在敦煌城担任要职。日后林大人回了姑臧,还请大人在河西王面前多多美言才好。”李翩仍是笑容满面。 “小叔,让大家开宴吧,孤快饿死了。”上座的小凉公没跟林瀚说客套话,直接冲着李翩撒起娇来。 听了这话,林娇生收回一直放在李翩身上的目光,转而往李谨那边看去。 李谨长着一张娃娃脸,不仅脸圆,鼻子眼睛都带着稚气,眼角眉梢俱是天真,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还未加冠,满头黑发用一条青金石串的绳子松松地挽在脑后,绳尾还垂着两只小银铃。 银色与蓝色相得益彰,衬得他愈发烂漫。 只能说,这是个从小就在锦绣富贵中养着,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少年。 李翩温柔地看着李谨,应了声“好”,便吩咐婢女准备上菜。 这时,李谨突然转头问林瀚:“孤听说林大人与云将军有亲眷关系,是真的吗?” 林瀚听这小屁孩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忍不住想翻白眼,但他用自己四十几年的人生定力硬是按住了眼珠,中风似的撇着嘴角应道:“呃……啊……正……是。” 李谨开心地拍着手说:“这可太好了。你们可以多叙叙旧啊。云将军如今统领整个玉门大营,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林瀚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语带轻蔑地问云安:“适才进内城的时候路过募兵所,看到许多女人挤在那里碍事。那些女人也是去投军的?” “对,”云安并没因这轻蔑而恼怒,平静地应着,“她们是想投入玉门大营,鄙人麾下。” “简直胡闹!” 云安话音刚落,林瀚便顾不得小凉公和凉州君都在场,决定摆出自己“河西王亲派巡检令”的架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便宜表妹。 “你可知如今世道大乱,天下烽烟四起,争战不休,男人要扛起家国重任,已是万分辛苦。女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要去投军,是还嫌男人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三从四德都不修之人,只会败坏军纪罢了!” 此言一出,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云安。 其实,允许女人投军这件事,敦煌城的官员们本就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只不过此事并非云安开的先例,而是在武昭王李暠还未迁都之时就已经有了,故而现今这敦煌城的达官贵人们就算再心怀不满,平日里也不好说什么。 今天见姑臧来的巡检令当席呵斥婉仪将军,席面上便有人心中大快,只等着看云安怒火中烧,颜面扫地,出丑丢人。 哪知云安却仍旧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目光毅然地看着林瀚,朗声说:“表兄此言差矣。” “不知表兄可见过先民所绘伏羲女娲画作?家严喜好绘画,云安有幸见过。在那画作上,伏羲和女娲既纠缠牵绕,又昂首独立。画作上的他们望着对方,不高不低,不亢不卑。先民早就已经告诉我们,这芸芸众生的诞育和壮阔,正是伏羲女娲平等地目视对方才有的结果,如今却要女娲俯首低眉、三从四德,表兄,你不觉得可笑吗?” 林瀚冷哼一声:“那些没用的女人怎能同女娲娘娘相提并论。况且,自古男女有别,女娲能和伏羲平起平坐,不也是因为织布和狩猎并无贵贱高低之分吗?既无贵贱高低,就该各司其职,怎可舍了自身之职而去就他人的。” “表兄所言甚是,保家卫国与采桑织布皆是百姓职分,并无高低贵贱的区别。但既然这些劳作没有贵贱之别,那为何男子不愿在家中养蚕织布、相妻教子呢?还请表兄赐教。” “这……那是因为……因为男人不合适!” “不合适的意思是男人无用吗?” “放屁!”林瀚怒吼一声。 他原本想在云安面前摆摆架子,谁知这会儿却感觉自己要被这黄毛丫头给绕进去了。 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头怒火,林瀚又开口道:“倘若男人无用,那么女人就更是赘瘤。男人不织布,乃因男人要从军报国,不能躲在家中刺绣纺织,倘若他们真的织布,决不会比女人差。” 云安轻轻点了点头:“表兄此言极有道理。男子不织布,只是因为他们要从军报国。反之亦然,女子不从军报国,乃是因为她们被强迫只能织布。方今天下大乱,兵燹连年,恰是因为生逢乱世,人人皆应为自己的家园尽绵薄之力。这些来投军的女子,都是极有勇气之人,若是上了战场,她们也不比任何一名男子差。” 林瀚见自己的话又被云安不动声色地堵了回来,只觉怒从心起,厉声斥道:“倘若女人都去投军报国,那么谁来持家,谁来教子?!” “自然是那些愿意织布的男人。” 云安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重响,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林瀚一掌拍在了食案上。 “好!好!本官且问你,女人从军,可有做出过什么英勇之事?!” 云安语带疑惑地问:“表兄不记得《项王本纪》了吗?” 林瀚嗤了一声:“你想说虞姬?她就是个随军的媵妾罢了,纵使举剑自刎,也不过是因为项王穷途末路。” 哪知云安却摇了摇头:“我要说的这些女子,她们都没有在史册中留下姓名,但她们的忠烈英勇,却不输任何人。” “表兄应该还记得,当年项王曾在荥阳包围了汉高祖,高祖危在旦夕之际,纪信带领两千女兵,披甲执锐,夜出荥阳东门,直接投进了楚军的击杀围内,这才使得高祖能够顺利从西门逃出荥阳。后来,纪信为项王所杀,女兵亦悉数战死。我想表兄不会没读过这段。” “不过这也怨不得表兄想不起来。史书上记载男子,洋洋洒洒几千字,记载女子,往往只是寥寥数语,一笔而过。况且……若云安所料不错,表兄读书之时,若看到男子奋战杀敌之事,必然捬操踊跃,欢欣鼓舞,但若读到女子忠烈英勇之行,大概只会随意翻过,从不往心里去。” “简直胡搅蛮缠!”林瀚高声斥道。 他被云安一语说中,顿觉怒不可遏,原本正襟危坐于食案后的他,此刻直接站了起来,狠狠瞪了云安一眼,又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翩,怒气冲冲地说:“我河西男儿皆是英武大丈夫,怎能让女人骑在头上拉屎?!” 李翩见林瀚说不过云安突然向自己发难,那双好看的凤眼下意识地眯了起来,轻笑道:“林大人这话说的,未免有些过了。” “哪里过了?!”林瀚气得原本黄里透黑的面皮又泛出姨……一抹红。 这边李翩还没答话,那边云安也站了起来,却仍旧是心平气和、从容不迫的样子。 “表兄,女子奋勇便是骑在男子头上拉屎这话,恕云安实在不敢苟同。事实上,女子一往无前,非但不会令真正的英雄儿郎难堪,反而更能成为得意之力。” “男女都活在这天地之间,如果一方被剥夺了长风破浪的机会,只能蜷缩于方寸之地,做些微不足道之事,表面上看另一方似乎因此而受益,但事实上,这是将所有重担无形地压在了另一方身上,这对另一方是否亦是不公?女子投军,从来都不是要与男子比出个谁高谁低,而是在家国天下面前,人人皆愿出一份力。至于出力方式,该是由心意决定,而不是由生身决定。” “倘若哪位英雄儿郎见到女子卓著便觉羞耻难堪,一定是因为那儿郎自己并非什么英雄,不过是只狗熊罢了。” “你——!!!”林瀚抬手指着云安,全身都在哆嗦,简直气得要当场脑溢血。 李谨一看情况不好,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林大人,云将军,你们都坐下嘛。筵席上就不要说这些烦人的事了,孤不爱听。况且,云将军最近似乎精神不大好,还是说点高兴的吧。你觉得呢?云将军。” 他半歪着头,一双天真的眼睛望向云安。 云安还没来得及答话,却听李谨身边一名女子“噗嗤”发出一声轻笑。 这笑声一出,场中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这个适才并没有被在意的姬妾。 她是跟着李谨一起进来的,一直缀在李谨身后,待李谨落座,她便也在李谨身旁的锦裀上跪坐下来。 此刻,林娇生也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向她。 这姬妾的年纪应该比李谨大,估摸着有二十出头。看容貌就知她也是胡姬——头发并非汉人的黑色,而是一种似金非金、似红非红的颜色,眼珠隐隐也带着一层金辉,鼻子嘴巴都小巧机灵,眼角眉梢全都透着一股妩媚,那妩媚之中似乎还着些狡黠的味道——这也是个实打实的美人,怪不得李谨宠她。 “胡绥儿,不得无礼。”李谨佯嗔。 胡绥儿掩口笑道:“云将军精神不好的原因妾知道。春天来了,万物都要情/动了。” 说这话时,她那双妩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李翩。 李谨赶紧去扯胡绥儿的袖子,想让她别乱说。 哪知胡绥儿分明恃宠而骄,并不承李谨的情,唇角噙着一抹狡猾的笑,继续说:“云将军这番慷慨陈词,妾亦是女子,听了觉得甚为感动。只是嘴上说得再好,什么女子顶天立地,巾帼不让须眉。可就算英姿飒爽如云将军,在男人面前也是哭啼啼的呢。” 此言一出,李翩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无明暗覆(2) 胡绥儿惊天动地的发言一出,席间诸人的反应各有各的精彩: ——林瀚像是终于出了口恶气似的,从鼻腔深处骄矜地哼了一声。 ——索瑄一口酒呛在嗓子里,咳了个昏天黑地。 ——刘骖有些尴尬地端起酒碗,借此挡住了自己的脸。 ——宋浅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张元显觑了云安一眼,又赶紧把眼睛移开,神情古里古怪。 ——李见书一张大圆脸上硬挤出个十分难看的笑。 ——令狐峰扭头看着上座的胡绥儿,眼中是说不出的厌恶。 而李翩,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隐隐发白的脸色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狠厉地啮噬心房。 李谨见势不对,赶紧冲着胡绥儿大喝一声“放肆”,转而又对李翩说:“小叔,绥儿不懂事,你千万别生气。” “主公言重,席间话语皆闲聊罢了。”李翩轻轻抿唇,语气依旧温柔。 当事人云安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从容地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场中气氛十分尴尬,众人都觉如坐针毡之时,打破尴尬的人终于来了。 那是个年轻男子,看起来也是方及弱冠,长得算不上多好看,却给人一种明亮畅快之感。 他穿一身黑色紧身猎装,满头大汗地从门外跑进来,先冲李谨草草行了个礼,之后便走向李翩。 但却没坐李翩旁边专门为他留的锦裀,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李翩的锦裀上,跟李翩紧紧贴在一起。 林娇生赶紧抬手托住下巴,生怕自己的下巴壳子又掉下来——没猜错的话,这大概就是传说中那个极受凉州君宠爱的嬖人了。 “又去狩猎了?”李翩问他。 “嗯,今天收获可多了,等会儿带你去看,打了只那么大的獐子。”年轻男子兴奋地用手比划着,眼睛一闪一闪,狗里狗气的。 “云行之,正经场合,坐要有坐相。”李翩推了推他,想让他坐直。 这个叫云行之的嬖人也是个忒不要脸的东西,非但没有坐直,反而嘟囔着一路跑过来太累了,直接把头搭在李翩的手臂上,“呼呼呼”地喘着粗气,半张开的口中隐约可见两颗小尖牙,真跟只叭儿狗似的。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目光,似乎不忍直视。 ——破案了,这人不是来打破尴尬的,他是来让所有人都更尴尬的。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原来是几个婢女抬着食案将第一道菜奉了上来。 “要布菜了!”李谨高兴地说,顺势将刚才的冷场和尴尬都揭了过去。 婢女们将食案放在进门处,其他人都退走,只留下一个年纪小的,端正地跪坐于食案后,拿起一柄利刃开始为众人布菜。 谁知第一道菜又出了麻烦。 * 其时王公贵族啖肉食,江南主要吃鸭、鱼等水物,江北则多食彘、鹿等林物,至河西则以牛、羊为主。 这些肉类各有其特点,有人喜欢这个,有人喜欢那个,但唯独牛肉,却受到几乎所有贵人们的青睐。 牛肉既无腥膻之气,又口感上佳,无论炙、炮、炖、烩哪种做法,皆美味可口,这其中尤以“牛心炙”为最。 刚炙好的牛心,以利刃将之切片,再佐以豉、盐、荜茇、葱白和胡麻,简直是人间最上乘的美味。(注释1) 汉时不允许随意宰牛,随意杀牛者须以命相抵。无论是杀自己的牛还是杀别人的,一旦被发现,多半会受到“弃市”这样严厉的惩罚。 但到了如今,天下到处乱哄哄,谁管那么多。况且,河西地区在饮食方面又深受胡人影响,喜爱牛羊之炊,故而对宰牛食牛一事并没有禁行法令。 原本敦煌此地的达官贵人们皆喜食牛心炙,可自从去年凉州君回到敦煌后也不知发哪门子的疯,以小凉公的名义颁行律令,严禁屠宰耕牛。 律令禁止敦煌的世家贵族杀牛吃牛,若想吃肉,只能以羊、獐、驴等代替,可羊肉膻、獐肉柴、驴肉软,哪比得上牛肉又有嚼劲又美味。 这道禁令一出可把大家给憋屈坏了。 这不,几个月来,城内豪门著姓都抻长脖子瞪大眼睛,随时等着抓凉州君的把柄——行啊,我们可以不吃,你李翩和李谨也要以身作则,大家都别吃,端看你们能不能忍得住。 哪知自律令颁行以来,李翩和李谨还真是一口牛肉都没吃过。 不管是无为居还是鹿脊居,居所内每日送出的秽污篓子都快被人偷偷翻烂了,愣是没翻出一根牛骨来。 但今天,在为林瀚接风洗尘设下的筵席上,第一道菜居然就是——牛心炙! * “这是什么?” 小婢女刚拿起切肉刀准备分牛心,便听到前方传来一声问话。 那声音清润好听,却很冰冷,有种山雨欲来的寒凉。 小婢女抬头一看,问话的人正是李翩,于是恭敬地说:“回凉州君,是牛心炙。” 李翩没再说话,但他慢慢地从锦裀上站了起来。 他身量颇高,那双姣丽的凤眼不笑之时,瞬间就能从温柔转为凌冽。 此刻,席中众人都坐着,他这一站起来就有种强烈的压迫感向着众人当头袭来,如同佛殿中尊身赤红的天王毗留博叉。 再加上他一言不发,神情冰冷,任是多么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凉州君动怒了。 甚至连一直坐没坐相的云行之,也赶紧端端正正坐好。 小婢女自然也感觉到了不对,丢下手中正在分肉的刀,膝行两步上前,哆哆嗦嗦地说:“凉……凉州君息怒……” “谁让你们做这道菜的?”李翩问那小婢女。 他这话一问出来,坐在上座的李谨极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耳朵慢慢地红了。 没错,今日让庖厨做牛心炙的人正是小凉公李谨。 李谨馋这牛心炙已经馋了大半年,却日日被小叔管着,根本吃不到。今日的筵席可是他好不容易才逮到的机会。 早几日听说河西王派来的巡检令快到了,他就偷偷吩咐庖厨,今天的第一道大菜必须是牛心炙。 “是谁?”李翩从案几后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向小婢女。 小婢女被这气场压得俯在地上不敢抬头,哆哆嗦嗦,话都已经说不囫囵:“是……是……” 李谨突然觉得很委屈。想他自打出生,何时有过这种情景。他在酒泉的琼楼玉宇之内长大,从小到大要什么没有,所有人都宠着他,对他千依百顺,可自从母亲病逝、父亲战死,他跟着李翩回到敦煌,现在已经沦落到连吃口牛心炙都要偷偷摸摸找机会、战战兢兢看脸色的地步。 想到这里,李谨拿牙紧咬下唇,感觉心口处长出一根名叫“怨恨”的藤蔓,那藤蔓正沿着“委屈”的枝杈缓慢地向身体的每个角落爬去。 跪在地上的小婢女已经呜咽着哭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凉州君禁止宰牛食牛,所以前两天刚领到小凉公之令的时候大家也都疑惑了一下。 那时候正巧凉州君不在城里——春耕已始,他亲自去城外劝课农桑了。但说来说去,李翩权力再大,小凉公李谨才是真正的主公。主公说筵席要做牛心炙,下人哪有不听从的道理。 可是现在,那个始作俑者的主公却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完全没有要承认此事的意思,这可让她如何是好。 小婢女俯身把头磕在地上,又偷偷抹了把泪,心道反正横竖都要挨打,干脆把小凉公供出来算了。 就在她哆嗦着准备开口之时,却听头顶传来一个英气的女声:“是我。” * 李翩转头看向云安,眼中是一道穷崖绝谷。 “你让他们做的?” “对。”云安也站了起来,坦然地看着李翩。 “你知道我为何不许世家权门食牛。”他这句话并非疑问,他的语气是肯定的。 “我知道。”云安也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还要如此?”李翩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更为森寒。 “河西王出身于匈奴卢水胡,素好牛羊。我听说,他本人最爱的一道菜也是牛心炙。表兄是河西王亲派的巡检令,跋涉千里才从姑臧来到敦煌,却在接风洗尘的筵席上连一口牛肉都吃不到,凉州君就不怕这事传出去被有心人做文章,说小凉公薄待林大人乃是对河西王不敬。凉州君想过没有,这又该如何收场?” 云安不亢不卑,丝毫没有被李翩语气里的阴冷吓到,有条不紊地阐述了理由,继而又转向林瀚,语气郑重地说: “表兄,小凉公虽有令,敦煌城上至勋贵下至黎民皆不可杀牛食牛,但今日愿意为您破这个例。小凉公一番苦心,既是因您,更是因河西王。” 林瀚被这番话说得直叫个身心畅快,刚才跟云安怄的那股气立马不见了踪影。 只见林瀚面露笑容,得意洋洋地说:“承小凉公之美意,待老夫回到姑臧,定会为诸位美言。” 一直一言不发坐在那儿却已经连耳朵根都红透的李谨,这会子也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面上微带笑意——云安不仅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还把他捧得这么有远见,李谨真是高兴。 但他还算有分寸,得意归得意,不至于忘形。 他又看了李翩一眼,见李翩的脸色依旧冷硬,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叔,你别生气……孤觉得,云将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翩看着云安,云安也看着李翩,两人眼中都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海。 就在二人僵持之时,却见胡绥儿突然起身向摆在进门处的食案走去。食案上放着那一大盘正待切分的炙牛心,大概有十几个。 胡绥儿款款行至食案后,笑着拿起案上那柄用来分肉的刀。 众人都以为她是好心想帮仍叩首在地的小婢女解围,打算自己来布菜。 哪知胡绥儿把刀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看,忽而抬头冲李翩一笑。 “今日设宴,本是乐事,却有人将气氛破坏成这样。先是与巡检令争吵,继之又是满口难听的大道理。此人矜夸凌上,坏了凉州君的心情,实在讨厌。” 李翩眯起眼睛看向胡绥儿,表情有些复杂,问她:“你想怎样?” “要我说,凉州君既然这么讨厌她,不如杀了算了!” 话音甫落,胡绥儿猛然翻手一掷,那柄用来切肉的利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云安的眉心扎了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7、无明暗覆(3) 变故是瞬间发生的,在场众人都惊得反应不过来。 别看胡绥儿一副娇弱模样,此刻一出手就让人立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外表都是假相。 那看似柔软的手腕上蕴藏着山林野物一般的迅捷和力量,一翻一推之间,利刃便划破三千大千世界无数微尘,掣着风,又快又狠地扎向云安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肯乖乖端坐的云行之突然一跃而起,径直扑向了那把刀。 他这突如其来的“英雄救美”让李翩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又蓦地刹住。 孰料下一刻却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砰”!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飞扑过去的云行之四仰八叉地摔在了云安面前的食案上,连带着案上的酒碗酒壶都被撞得乱七八糟。而那把袭向云安的利刃,则被她稳稳地夹在了食指与中指之间。 胡绥儿腕上力道是不错,但玉门大护军的功夫只会比她更好。随手甩一把刀过来就想置婉仪将军于死地,未免太可笑了。 “行之,云将军武艺高强,并不需要你救她,你还趴那儿干嘛呢?”李翩再次开口,语气里浮着一丝戏谑。 云行之讪讪地笑着:“我……还以为自己……我忘了……” 他想爬起来,不料刚才撞倒了酒碗,碗中酒液洒在脚下,踩上去猛地又被滑了一跤,众目睽睽之下,简直狼狈得像只爬不起的癞皮狗。 云安见他这样,大方地冲他伸出一手,云行之赶紧抓住云安手腕,一借力,终于爬了起来,羞答答地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锦裀上。 此刻,那柄利刃被云安拿在手里。她虽徒手接住了利刃,但终究不是一点儿伤没受。刀子破风而来的时候,到底还是在她食指上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云安低头看了看逐渐往外渗血的伤口,又抬头看向五六步之外的胡绥儿,语气平静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胡娘子,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 话毕,她猛然扬手一掷,那把刀又向着胡绥儿扎了回去。 ——冷白刀刃,直取心口! 胡绥儿像是没料到云安居然这么不按常理行事,瞬间花容失色,谁知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却倏地被人抱住推开,二人一起摔在地上,却也躲过了婉仪将军扔回来的那把刀。 抱住她躲开利刃的人一身红衣,正是李翩。 李翩出手护住了胡绥儿。 好家伙,原来主人和嬖人都爱“英雄救美”,嬖人虽然失败了,但主人成功——林娇生伸长脖子看着面前这出好戏,默默在心里给那俩人各自打了个分。 “云常宁!你疯了?!”李翩抬头冲着云安怒道。 胡绥儿一看保护自己的人果然是李翩,面上显出一抹玩味神色。 其实她啥事没有,却故意摆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紧紧抓住李翩的红绉纱衫,泫然欲泣:“凉州君,云将军要杀我呢。” 李翩将胡绥儿从地上扶起,淡淡地说:“她没有。” “可她拿刀扔我,大家都瞧见了。” 胡绥儿不依不饶,说完这句又转头看向被这变故惊得也站了起来的李谨,语气极其委屈:“郎主,您也看见了,云将军拿刀扔我,您得罚她才行。” “啊?……我……”李谨突然被点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求救似的看向李翩:“……小叔?” 李翩用他那种云卷霞舒的优雅姿态一步步走回自己位置,经过云安身边时停下脚步,二人之间距离极近,几乎肩挨着肩。 但李翩并没看云安,而是看着上座的李谨,淡淡地说:“别干傻事。她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说完这句,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云安,声音如雪虐冰饕般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心疼,我心疼。” 云安也转头看李翩,却没答话。 坐在食案后的林瀚像是被这场莫名其妙发生的变故唬住了,整个人愣在那里。 简直是岂有此理啊,岂有此理! 小凉公的宠妾当众杀害将军,将军毫不犹豫直接反击,凉州君的嬖人想救将军,而凉州君自己则立刻出手救了宠妾,宠妾又冲着凉州君撒娇,与此同时,仿佛被戴了绿帽子的小凉公本人却站在那儿像个傻x,其他人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苍天啊,为什么这里每个人的态度和行事方式都如此诡异?!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整个须罗斋有没有人能帮本官捋一捋啊……林瀚在心里默默干嚎。 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从“成何体统”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尬笑着说:“云将军武艺高强,凉州君为人仗义,小凉公年纪虽小却处变不惊,敦煌城有诸位在,实在是幸事啊幸事。” 瞧瞧,果然是常年混迹官场之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黑的吹成白的。 李谨也干笑一声,附和道:“林大人说得好。” “让巡检令见笑了,”李翩那双凤眼再次微眯起来,冷声说,“玉门大护军云常宁违反禁令,宰食耕牛,罚俸半年。如有再犯,严惩不贷。” 云安转身回到自己的食案后,对这个惩罚没有提出异议。 于是,李翩对一直俯身在地的小婢女道:“接着布菜吧。” 小婢女得了这声指令,终于长舒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一劫自己算是逃过去了——凉州君罚了云将军,又让继续布菜,便是对灶房众人不予追究的意思。 于是赶紧起身退至门外,招呼早已等在外边的仆役们继续布菜。 第二道菜是缹豚。 以约莫十五斤重的小肥猪为主料,加入三斗清水和三升好酒,放在火上一起煮。待猪肉煮熟之后漉出来,把肉撕开,之后用大米、姜、葱白、橘皮和豉汁拌在一起做调味,同着撕开的猪肉一起蒸,直蒸到软烂入味、肉香扑鼻的时候就可以上桌。(注释1) 第三道菜是羊乳杏酪。 羊乳浓白醇香,和着杏仁、麦仁一起炖煮。这道菜讲究的是麦仁一定要用隔年的,新麦反而不行,新麦煮不出那种特殊的香味。 待羊乳杏酪一端上来,林娇生忍不住有些感慨,要是茸茸也在这儿就好了,茸茸最喜欢羊乳了。 之后的菜继续一道道布上,有驼掌、山鸡炙、胡炮肉、春韭、芜菁等等,最后还有一道用敦煌当地特产的甜瓜洒上胡麻之后做成的甜瓜羹。 当然,最绝的还不是菜,而是酒。 林娇生虽然是蹭着父亲林瀚的脸面才能在这种级别的筵席上桌,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姑臧的酒也极好,种类也很多。只是若跟今日所奉敦煌美酒相比,似乎都欠了点儿意思。 这一场筵席摆下来,光酒就上了四种。 最上品的佳酿名叫“姑墨红颜”,蒲萄所酿,是从西域附国姑墨专程送来的。 酒液初看凝紫,摇曳微红,入口甘香绵长,清味悠远。 其次是“乃青”,青稞所酿,味道醇厚,有种干爽净冽之感。 再次是“甜阿恰”,酒味很淡,甜丝丝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 林娇生问了斟酒的婢女才知道,这竟然是用甜瓜浸出来的甜瓜酒。 最后是一种烈酒,名叫“祁连青”,大概就是用普通的粟或麦酿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酒。 祁连青的酒性太烈,林娇生只尝了一口就被辣得直吐舌头。可他一转头,却发现那边刘骖拉着云安,俩人你一杯我一杯,正喝得不亦乐乎。 “今日我见募兵所来了许多女人,你们玉门大营的人数很快要超过我们那儿了。哈哈哈!”刘骖一边喝酒一边朗笑着对云安说。 他喜欢跟云安喝酒,云安酒量算不得太好,但却十分豪迈,从不惺惺作态,能喝就陪你仰头干,不能喝了就直接拒绝——刘骖喜欢这种干净直白。 云安端起酒碗与刘骖一碰:“刘将军说笑,你们是军屯,我们只有募兵,再怎样也超不过你们。” 话毕,将碗中祁连青仰头喝干。 “哈哈哈!满上,满上!”刘骖豪迈地叫道,婢女赶忙上前给两位将军斟酒。 又是三碗祁连青下肚,云安面上终于罕见地泛起些许薄红。 如同日落时分一抹霞辉盘桓于祁连峰顶,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也像含着一汪正在化冻的春冰。 雪峰夕照,直待金乌西坠后,便是满眼月光粼粼。 婢女还要倒酒,就见令狐峰快步上前劝道:“刘将军,别喝了。常宁等会儿还要回玉门大营,近来阳关和玉门都有流寇出没,喝醉了路上不稳妥。” 刘骖大声笑道:“也好,今日便到此。下次,下次再和云将军喝个痛快!” 云安微微颔首,刚要放下酒碗就听对面一个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 “若是喝醉就别回去了,鹿脊居内的欢喜阁可是专门为你留着的。我们已经好久没亲热了,常宁。” “噗——”这回轮到林娇生一口酒喷出来,咳了个天崩地坼。 当众说要跟一个姑娘亲热,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真的不是对面街角下/流/无/耻/的登徒子吗? 林娇生不敢相信地看向说话之人——李翩。 而且,这种话对姑娘家来说就是一种侮辱,李翩不会不知道。 很明显,他是故意的。 报复吧?绝对是挟私报复吧? 报复刚才云安拿刀扔胡绥儿?或者报复她一直冷着脸丝毫不给自己留面子?再或者……报复她只跟刘将军喝酒没跟自己喝? 这也太小家子气了! 心胸狭隘,恶语伤人,凉州君不是好人……林娇生在心里把刚才给李翩加上的那一筹又默默地扣掉了,他此刻真怕云安冲过去照着李翩脸上甩一耳光。 可云安依旧十分淡然,似乎被人这样公然侮辱也没有任何怨怒。 她看着李翩,语气平静:“凉州君的好意,云安心领了。那欢喜阁,还是留给其他人吧。” 李翩轻声笑了笑,端起杯盏,饮下盏中佳酿。 没有人看到——除了坐在他旁边的云行之——他放在食案下的另一只手慢慢攥起红纱衣,直到攥成痛苦的拳。 * 整个筵席过程中,几乎无人留意坐在林瀚背后的林娇生,但林娇生却偷偷地将在场所有人都观察了一遍。 其他人倒还罢了,最引起林娇生强烈好奇的,是他的小姑姑云安。 一场筵席搞得鸡飞狗跳,鸿门宴似的,又是吵又是杀又是辱,可他的小姑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不仅如此,整个筵席过程中也没见她笑过。 她表现出的样子,说好听点叫泰然自若,说难听点就叫麻木无情。 他的小姑姑好像是个不太能感受到喜怒哀乐的人。 林娇生突然想起,云安的将军封号是婉仪。 初听之时,只觉这名字奇怪,却也没太在意。现在细想才赫然惊觉,婉仪二字哪里是称呼将军,分明就是称呼后宫妃嫔的啊! 难道就连这封号都是一种侮辱?! 云安……她究竟是真的宠辱不惊,还是……另有隐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 8、阎浮世界(1) 筵席临近尾声之时,林瀚许是喝多了酒,突然向着李谨和李翩举杯,道:“小凉公,凉州君,老夫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谨有些奇怪地问:“何事?林大人尽管说来。” “犬子无用,在姑臧时只会日日躲在家中读圣贤书,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却仍未谋得一官半职。老夫这次带他来敦煌,一则想让他出门长长见识,二则想在敦煌给他谋个差事。” 倘若林瀚拥有聆听心声这种异术,此刻他一定会听到,整个须罗斋内响起一片鄙夷之声。 索瑄:别塞给我。 宋浅:姑臧不要的废物为什么要弄到敦煌来。 张元显:若是能顺着这小郎君搭上河西王倒也不错,就怕根本搭不上,保不齐还得惹一身麻烦。 令狐峰:不需要,谢谢。 氾玟:林小郎君人是挺好的,可惜瞅着就没啥用。 李见书:呵呵。 李翩拿眼睛眼往席间一扫,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人都在想什么。 他转过头,恭而有礼地问林瀚:“不知林大人可有心仪之处?” “但凭凉州君安排。”林瀚这会儿倒是很豪爽。 正在心里暗暗盘算云安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林娇生,听见话题莫名其妙扯自己身上了,惊得赶紧坐直身子,支棱起耳朵。 李翩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片刻后他把目光放在了云安身上:“云将军,你前些日子是否跟索郡丞说想要一个记室?” “对。”云安应道。 “安排了吗?”李翩又问索瑄。 索瑄摇头:“还在物色。前些天效谷、龙勒二县各举荐一人过来,但我瞧着都不太行。” 李翩放下酒盏,对云安说:“林家这位小郎君既然喜好读书,笔下功夫应该也是不错的。你们两家又是亲眷,不如就让他去你那儿做记室吧。” 不!!! 林娇生在心中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嚎。 他不想去军营,他讨厌兵器,讨厌训练,讨厌战场! 拒绝,快拒绝,小姑姑,求你了,我求你了。 你和凉州君不是有仇吗?你们不是很不对付吗?不是相看两厌吗?那就拒绝他,快! 林娇生感觉自己心里的哀求已经快从嗓子眼儿挤出来了。 “林蔚,散席后你跟我去玉门大营。”云安竟然二话不说就应了。 林瀚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他这儿子一天到晚软趴趴,就该去军营好好锻炼锻炼。 “犬子今后就拜托云将军了。”林瀚再次举杯。 虽然若是让他选的话,他更青睐云安旁边那位留着大胡子的刘将军。但既然李凉州点了云安,那就她吧。林瀚此刻也懒得再多生事端。 在场敦煌诸官员皆松了口气。 林娇生直接断气。 * 筵席结束后,李谨带着胡绥儿,李翩带着云行之,各自离开了须罗斋。 看着面前的杯盘狼藉,林娇生突然想起来——我的苍天啊,茸茸还在偏房挨饿呢! 他赶紧问婢女要了一碗甜瓜羹和一块胡麻饼,拿着就往偏房跑。 “茸茸,等急了吧?” 推开门,林娇生却愣在了原地。 房内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北宫茸茸的身影。 林娇生放下碗,一边叫着茸茸的名字,一边在房间里四处找。 北宫茸茸很喜欢藏起来让别人找她,什么书箧、书橱、衣箱她都藏过。 在姑臧的时候,林娇生房间里放着很多衣箱,北宫茸茸高兴了就挨个藏一遍,反正总有一款适合自己。 可是这间偏房里,根本没有那些东西,只有一张矮案,两个三足几,两团锦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最终,林娇生得出结论——茸茸已经偷偷跑掉了。 也许她是等不及去找自己的那位故人了吧。 虽然进城前她才答应过林娇生不会着急去找,可林娇生早就知道,那人在茸茸心里的分量是他永远也比不上的。 茸茸说,那人救过她的命,还给过她特别特别美好的回忆。虽然后来他们分开了,但她总会常常想起他。 ——年少时陪伴过的人,会在心里沉甸甸地揣一辈子。 这道理,林娇生懂。 * 云安骑着那匹枣红牝马等在须罗斋外,见林娇生垂头丧气迈出门槛,便对他说:“林大人已经回了新宅,你跟我去玉门大营。” 林瀚在敦煌的新宅安排在子城北边,就是李骅从前的那个宅院,十分阔气。李翩命人收拾了一下,给林瀚住刚刚好。 林娇生看着云安,一副要哭的样子。 “怎么了?”云安问他。 “茸茸走了……”林娇生的声音很小,但云安仍旧听清了。 “茸茸?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嗯。” “她去哪儿了?” 林娇生摇头,声音变得更低,低得仿佛自言自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要找的人究竟是谁……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云安想了想,问道:“你想留在敦煌找她?你想找她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天。三日之后你自己来玉门大营。” “不了,不找了……茸茸去见她想见的人了,我该替她高兴才是。” “那就走吧。”话毕,云安打马先行一步,往东边他们来时的庆明门走去。 林娇生从仆役手中接过一匹备好的棕马,翻身上马,紧追云安而去。 * 子城乃府衙所在,能住在城内的也全是世家著姓、高门大户,故而不像罗城那样喧嚣,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云安并未策马,而是任由马儿慢悠悠地往庆明门走,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林娇生心情沮丧,想给他留些时间整理心绪吧。 林娇生骑在马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跟着云安。 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是被抛弃的哀伤?或者,被背叛的怨怒? ……好像都不是。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茸茸是不属于他的,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把茸茸领回家。 林娇生想起他初见北宫茸茸那天,那是姑臧城的一个傍晚。 姑臧的城池布局和敦煌完全不同,它是一个“十”字形,庙宇、宫殿、市集、民居都集中在“丨”线上,而左右凸出的两个“一”则是东苑城和西苑城。(注释1) 这座城池原本就是在匈奴旧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如今又掌握在匈奴沮渠氏手中。 匈奴人素喜骑射,哪怕是已经深受汉人影响,住进了檐牙高啄的宫殿,却仍旧有奔逐的狂风在骨头缝里呼呼作响。 所以东苑城除了土巷子和贫陋的民居之外,还有一大片林地,以供沮渠王族们游猎之用。 那天林娇生原本不想出门,可他在这城里唯一的朋友——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叫他,他想了想还是去了。 林娇生既不喜斗鸡走狗,也不爱欺男霸女,所以纨绔公子瞧不上他,布衣少年不想攀他,他成了一只两边被嫌弃的蝙蝠。 但那位贵人不同。 贵人的年纪比他大些,二人偶然相识,却因所思相近而一见如故。 初时,林娇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与那人结友。但那人身份地位太高,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所以林娇生很珍惜每次的相见。 他们在东苑城的林地骑马射猎,一直游玩至日色西沉才返回。 走着走着林娇生突然发现自己腰间的佩玉不见了,便立刻向贵人告罪,独自拨马回去找。 谁知经过一处土巷子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 林娇生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可那天却不知中了什么邪。 他下了马,走进了那条昏暗的巷子。 待走进去才发现,巷子里并没发生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不过就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恶少欺人罢了——大概有四个人,看衣着便知皆是绮襦纨绔,正把茸茸堵在巷子里,捡起地上的石头、木块砸她。 茸茸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头,大叫一声趴在地上,片刻后又抬起头,怒视着那群围攻自己的恶少。 她身后是一堵高高的土墙,她想跑,但是墙太高,她跳了一下,没跳上去。 那群恶少看着茸茸的狼狈样儿,乐得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走近茸茸,抬脚就踹在她肚子上。 茸茸又是一声惨叫。 林娇生实在看不下去,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结果就是,那群恶少转移了攻击目标,把林娇生按在地上狠揍一顿。 林娇生是真的不会打架,反抗不过遂只能抱头挨打,待到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他大声喊出了那位贵人的名号。 恶少们住了手——贵人来头太大,他们惹不起。 几人交换了眼色,又在林娇生身上各自补上一脚,反正玩够了也打累了,于是耀武扬威地走了。 林娇生瘫在地上,满脸是血,血从额头淌下,糊住了眼睛。 朦胧之中,他看到茸茸向自己走来,先是围着自己转了一圈,而后停在他面前,慢慢地,把头埋在了他摊开的手心里。 那是他们的初见。 后来他才知道,茸茸是从敦煌一路流浪过来的,那天在东苑城是因为肚子饿了想找吃的,结果却被一群恶少围攻。 茸茸原本只有名没有姓,林娇生想,既然是胡姬,那就给她取个胡人的姓吧。 恰好那时他在读《后汉书》,读到《西羌传》写义从胡北宫伯玉那段时一拍脑壳,直接把“北宫”二字薅出来安在了茸茸头上。 于是从那天起,托林娇生的福,茸茸变成了北宫茸茸。 相处久了他发现,北宫茸茸身上矛盾地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有时候简直气得林娇生后悔捡她回家。 这矛盾的性子,简单来说就是——胆小又好奇,又菜又爱玩。 可是现在,那个胆小又好奇的人终究离开了自己。 思至此,林娇生突然发现胯/下/的马儿已经跟着云安那匹走出了庆明门,往前不远处就是募兵所,吵吵嚷嚷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 “林蔚。”走在前边云安突然叫他。 林娇生抬头,看见云安抬起拿马鞭的那只手指着一个方向。 他顺着云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双眼猛地一亮。 前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也围在那里,正踮着脚尖抻着脖子拼命往人群里看。 那一头显眼的银发,还有她身上那套活泼泼的萱草色衣裙,眼熟得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刹那间,林娇生感觉自己鼻子发酸,眼泪就快掉下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9、阎浮世界(2) 北宫茸茸被安置在须罗斋的偏房里,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她扒拉着窗户向外瞧了两眼,正堂那边热闹得要命,婢女们抬着食案、拎着食盒、捧着酒坛进进出出,反观自己这边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大家似乎已经把她忘了,莫说好酒好菜,连个胡麻饼都没给她准备一块。 其实林娇生原本是记得的,只是正堂里左一出戏右一出戏,看得他目瞪口呆、呆若木鸡、鸡皮疙瘩出一身,不留神就给疏忽了。 北宫茸茸把下巴抵在窗棂上,正无聊得要死,忽然想起来——林家的奴婢和行李都被留在子城东门那边,说是有人会领他们去林大人在敦煌的新府邸。刚才过来的时候又见那边挤了一群男男女女,十分热闹,肯定有好玩儿的! “我去看看他们还在不在那儿了!” 北宫茸茸为自己溜出去瞎逛找了个好理由,小手一挥就把林蔚交待的“不许乱跑”挥到高句丽去了。 * 庆明门外,原本等在那里的林家奴婢都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已被人领去新居。 但募兵所门外空地上依旧十分热闹。 如今天下一团乱象,早些年沿用的曹魏世兵制到今天已几乎失效——因战事太过频繁,战场上死的人太多,只靠世兵根本无法补充足够的兵源,因此募兵制又被捡了起来。 募兵的制度早在春秋战国时便已有之。 战国时大将军吴起创立魏之武卒,来投军的人不再进行农田劳作,而是成为职业士兵,不但由国家发放粮食和装备,还能直接免除徭役,但条件是——招募时苛刻的考核、招募后艰苦的训练,以及,战场上残酷的拼杀。(注释1) 目下敦煌城外有两处军营: 一处是位于城西八十里的玉门大营,由玉门大护军云安统领,负责敦煌城至玉门关、阳关这两条线。 另一处是位于城东百里有余的悬泉大营,由执威将军刘骖统领。 悬泉大营建在汉悬泉置旧址不远处。 悬泉置至中原分裂、战火纷飞之时便已几乎废弃,后来小凉公退守敦煌之后重新启用,在这里设了营地,面子上是说防守敦煌免于流寇入侵,其实也是为了防范东边虎视眈眈的沮渠氏。 悬泉大营依制定为军屯,其中有募兵也有兵户,且兵户的数量远远多于募兵。 兵户们都是半军半农,拖家带口驻扎于悬泉置附近,有事出兵,无事耕田。 而玉门大营的兵则都是募兵,实打实花钱招募来的,平日不用农耕,只需要训练,但正因如此,更要十八般武艺都跟得上才行。 这两处军营除了地理位置和兵员组成不同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性别不同。 什么玩意儿……咋又和性别扯上关系了? 诶嘿,还真是如此。 玉门大营所有士兵全是女人,整个玉门军就是一支娘子军。 其实,女子从军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又要说回同为乱世的春秋战国时期了。 彼时,法家商鞅及其后学所纂《商君书》就有言: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一军。 后来到了汉朝,国力蒸蒸日上,众人便说军中不可有女子,否则会坏了风气,中原也就再无壮女从军,仅余河西地区极少量体格强壮的女子承担军事劳作和亭障守卫之事。(注释2) 时间推移至如今,河西割据,诸雄相争,武昭王李暠手下便有一名女将——横槊将军崔凝之。 武昭王听从她的建议,在凉国重建了“壮女一军”。 这玉门大营的娘子军便是由崔凝之所置,云安也是在那时投军入伍,一路追随。 直到后来崔将军战殁沙场,玉门军便由云安接手,成为如今样貌。 * 此刻,北宫茸茸十分好奇地蹲在募兵所门外,看着面前闹哄哄的人群。 只见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手中拿着一卷土黄色麻草纸,边走边对他身旁两个年轻人念叨: “你们以为吃军饷容易!今日先写个名册,然后带你们去营地,三日试期,试期未过者原路退回。” 其中一个年轻人笑呵呵道:“里魁您放心,咱可不兴退回。” 老者抖了抖手里的麻草纸,故意吓唬小年轻:“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今日就把你俩兄弟的名字从这黄簿上划掉,三日之后,你们若是被退了回来,没名籍就去城外当流民去。” 那笑呵呵的年轻人赶紧去拉老者的衣袖,央求道:“可别。” 几个人说着就从北宫茸茸面前走了过去,其中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么漂亮的胡姬,穿了一身这么漂亮的裙子,却非要蹲厕所似的蹲在地上……这画面,辣眼睛。 但辣眼睛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辣眼睛,她只是蹲着其实已经是给各位来往街坊们留面子了,倘若现在大街上空无一人,她一定会换成自己更喜欢的姿势——青蛙趴。 喜欢青蛙趴的北宫茸茸现下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扁着嘴,用那双漂亮的碧眼到处瞅,瞅着瞅着……嚯,前边真的有个人手里拿了块胡麻饼! 北宫茸茸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胡麻饼,盯着盯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抬腿走了过去。 拿胡麻饼的人估计并不是来投军,只是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就将胡麻饼塞进嘴里吃了起来。 北宫茸茸走一步他吃一口,走一步他吃一口,待走到跟前,胡麻饼已全部进了他肚里。 北宫茸茸站在旁边,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看着那人。 那人一扭头就见一个银发碧眼的胡姬用一双含泪的眼睛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着实唬了一跳,忙道:“咋了?” “你吃了……”北宫茸茸心痛的无以复加。 “我吃啥了?” “饼……” 那人舔了舔手指上还沾着的两粒胡麻,答道:“对啊,我买的饼,当然是我吃了。” 话音刚落,就听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隐约响起“打人了”、“打人了”的喊声,只见周遭的众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 那人本就是个看热闹的闲汉,这一瞅又有热闹可以看,抬腿就跟着人群奔了过去。 北宫茸茸还惦记着那块已经被吃到肚子里的胡麻饼,也不由自主地跟上。 * 被围起来看热闹的是一男一女,俩人正在互殴。 男人身量不低,女人也颇为健硕。 这一男一女在募兵所大门外当街对打,可以说是看点十足了。 “跟老子回去!”男人一把拽住女人头发,狠狠扯向自己。 “凭什么!”女人怒吼一声,反手一拳捶向男人。 “就凭你是老子婆娘!”男人吼道。 女人的力气到底拼不过男人,况且又被拽住头发,她弓着身子被男人拖行,眼看就要被拖走。但这女人着实是个狠角色,顺着拖行的力道一头撞在男人肚腹上,撞得他连退数步。 “我翟花儿命不好,配了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今天死都不会回去……我要见云将军……” 女人的头发一直被男人抓在手里,此刻疼得说话都已经嘶哑。 “呸!云将军不会收你的!敕勒母狗!”男人恶狠狠地骂。 围观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了悟的“噢”——怪不得这女人看上去眉目深邃,又较寻常女子壮硕,果然有胡人血统。 敕勒乃漠北高车的一支部族,逐水草放牧为生。 大概三十年前,高车翟氏在滑台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政权,名“魏”。 不过那也是个短命政权,没几年就被鲜卑慕容氏打得屁滚尿流,翟魏也不复存在。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却听看热闹的人群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怒喝:“谁在胡闹?!都给我住手!”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就见一位内着绛色军衫、外罩银色裲裆铠的女子走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三名同样装束的女军。 银铠女子看年纪应该和云安差不多大,也是个清丽女郎,可令人惋惜的是,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却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眼下一直划至耳畔,看起来狰狞可怖;鼻子也像是被打断骨头重新接上似的,略微有些歪。 但正是面上这些可怖的伤,无形中为这女子平添了许多威慑之感。 男人的手还抓在女人头发上,见这几名女军走近,心里有点犯怵,却仍虚张声势道:“你谁啊?管你老子。”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苏绾字句铿锵地报出名号,又冷冷地补了句:“把手放开。” 男人一听是玉门军的校尉,赶紧松了手,瞬间堆起一脸谄笑:“苏校尉,这是小民的婆娘,脑子不大正常,在这儿发疯呢。小民现下就领她回去,您别怪罪。” 孰料那敕勒女人听说面前这位身披银铠的人就是玉门军校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苏校尉,我叫翟花儿,我没疯,我今日是来投军的。求您,求您收下我。” “放你娘的狗屁!”男人在她身后忍不住又是一声怒骂,“你——” 苏绾没说话,只是看了那男人一眼,眼神锐如刀锋,再配着她面上狰狞的伤疤,唬得男人瞬间就把骂婆娘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玉门军乃武昭王敕建娘子军,不是给你们夫妇斡旋争端之处,有事回家去闹。因为一点儿夫妇不睦就说要投军,你们当我玉门大营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话毕,苏绾弯腰想将这个俯在腿边的敕勒女人拉起。 谁知翟花儿非但不肯起来,反而一把抱住苏绾的腿。 “他杀了我阿姊!我不求能给阿姊报仇,但这里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人高马大的翟花儿用力喊出这句话,而后放声大哭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阎浮世界(3) 翟花儿边哭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绾。 原来她果然是高车翟氏,但翟魏这个国家的建立和灭亡都已经是她出生以前的事了。 从她记事时起,父亲就已经不在,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大的叫翟叶儿,小的叫翟花儿,三人一起往西北跑。 母亲曾听自己的族人说,越过群峰和大漠,最西边有一个名叫敦煌的地方,那里包纳了各种各样的人,无论种族和出身,在那里都能活下去。 历经千辛万苦,母女三人终于到了敦煌。但她们属于流民,既没土地也没户籍。 翟家姐妹原本想跟着西边来的胡商去做买卖,可一则大部分商队都不愿意收女人,尤其是像她们这样的豆蔻少女——容易惹麻烦;二则翟阿母舍不得这一双女儿,本就是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她们不想分开。 又想着,要不也像旁的流民那样去城外垦荒。 可是去了才知道,垦荒也不行。 流民太多,城外稍微好一点的荒地都已被人占据,剩下的不是盐碱地就是沙砾滩。 而且,若要开垦荒地就得向府衙呈报,只要呈报,不管你能不能种出粮食,都得缴纳赋税。 当时正是李骅任太守期间,横征暴敛,什么算赋、口赋、田税、军赋,一样样全都压在老百姓头上。 要不就改嫁吧?翟阿母想。 孰料嫁人这条路竟然也走不通! 两个女儿年纪都还小,那就只能嫁她自己。别人来了一看,好家伙,娶一个进门还要搭俩吃饭的,算了算了,大家都不愿当这冤大头。 直到最后,翟阿母听说太守府在买奴婢,去了就有好吃好穿。于是一咬牙,把自己连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卖进了太守府去做户下婢。 世家大族的户下奴、户下婢可以免徭役,其算赋、口赋也由主家缴纳。这对流浪的母女三人来说,也算是个归处了。 彼时李骅穷侈极奢,一个太守府里光户下奴和户下婢就有上百人。就这他还嫌不够,仍旧到处收买、抢夺更多的奴婢以供其驱使。 进了太守府,翟阿母去庖厨做厨娘,两个女儿去了浣洗房给主子们洗衣。 日子一天天过去,待大女翟叶儿年满十五之后,便由府里管事做主,配给了一个名叫赵大的户下奴。 ——那个拽着翟花儿的头发打骂她的人,正是赵大。 赵大是太守李骅的马卒子。 马卒子不是马夫,马卒子的地位比马夫更低,日常只能给大人们牵马、垫脚,是连御车都不配的。 就是这样一个低贱的人,在翟叶儿面前却耀武扬威,动辄拿老婆练拳脚——他能扬威的对象只有翟叶儿,故而愈发狠厉。 但挨打对翟叶儿来说不算什么,让她难堪的是,嫁给赵大两年了,自己的肚子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赵大每次打她的时候都用这事嚷,嚷得整个府里的下人全都知道了。 管事的自然也知道了,仿佛有些对不住赵大似的,亲自去找翟阿母,跟她说,你女儿不能生养,这可不行啊。 最后几个人左右一合计,干脆这么着,把小女翟花儿也配给赵大。一个生不出,另外一个总能生得出了吧? 原本姊妹共事一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算好了日子,翟阿母打算次月就把翟花儿也送过去。 有天看账的时候,管事的把这当成个笑话讲给李骅听。 李骅听了就说,不会下蛋的母鸡留着有何用,浪费口粮。 管事的原本是想说点荤事讨好李骅,让大人乐一乐,哪知却一点儿好没讨到,以为李骅是在点他办事不力,心里又堵又慌,转头就把气撒在了赵大身上。 末了还咬牙切齿地对赵大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赵大越想越怕,恰好那时翟叶儿卧病在床,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块湿布进屋就把翟叶儿给捂死了。 捂死之后,管事命人用草席裹了翟叶儿,拉出城外远远找个地方埋了,只对旁人说是恶疾暴毙。 那边翟阿母和翟花儿还在伤心,这边赵大已经几次三番催促赶紧把小姨子送过来。 翟花儿接替姐姐成为赵大婆娘后,没过多久,翟阿母也去世了。 又过了大概一年,凉州君带着小凉公回到敦煌,再之后就是婉仪将军寒衣节怒杀李骅。 彼时敦煌城的百姓们人人额手相庆,高呼痛快,谁不称赞云将军真乃女中豪杰。 李骅死后,他的田产财物全部充公,户下奴婢们也由凉州君做主全部归还户籍,成为庶民,甚至还专门划拨了田地给他们耕种。 但那赵大真是个自私自利的懒骨头,所有活计全扔给翟花儿,他自己镇日(不是虫)游手好闲。 翟花儿的性子跟她姐姐不同,姐姐性子软,翟花儿可是个脾气烈的,赵大骂她,她也没少回嘴。 前几天,赵大为了打酒喝,要把家中一头小羊羔牵去卖掉,翟花儿护着小羊羔,二人又吵了起来。 争吵打骂过程中赵大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你再嚷嚷就把你也捂死,像你家大姐那样。 翟花儿到这时才知道,原来翟叶儿根本不是恶疾暴毙,而是被捂死的。 她哭着将此事告知里魁,但无凭无据,仅有夫妇口舌之争时说的气话,且那赵大转头就矢口否认,只说翟花儿是个疯子。至于翟叶儿,一个病死的户下婢,连尸首都不知丢去了哪里。 这事,里魁也没法评断。 但里魁平日也早就看赵大不顺眼,又觉得翟花儿可怜,就跟她说,既然李骅和管事都已经被凉州君处置了,也算恶有恶报。每月望日,玉门军会在庆明门外募兵,要是实在跟赵大过不下去,想给自己另寻条活路的话,可以去投军。 “他们……收女人?”翟花儿将信将疑。 里魁笑着捏了捏自己那两撇胡子:“你道玉门军由谁统领?” “谁?” “正是那位当着李凉州的面就敢怒杀狗官的女将军——云常宁!” 就在那一刻,翟花儿突然觉得,拴在她身上的无底黑夜似乎松动了些,一束天光从浓黏的暗瘴尽头透了进来。 虽然她看不清楚,但她知道,那道天光就在前方,能破开万里黑雾,接纳她,指引她,让她向前走去。 * 翟花儿讲完自己这段旧事,人群中有人怒骂李骅,有人称赞云安,还有人指着赵大,说他卑鄙无耻。 赵大扯着嗓子叫道:“苏校尉,您可别听这疯婆娘胡说,她大姐真是病死的,跟我不相干啊。” 正闹着,却见人群一侧突然“唰”地分开了一条路,众人扭头看去,正是云安骑着那匹枣红牝马缓缓走来。 “发生何事?” 云安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看着所有人。 苏绾不愧是军旅中人,从行事到语言都透露着跟云安十分相像的干练,这不,她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云安说清楚了。 “李督邮掌管刑狱冤案,你若有冤情,自可去他门前状诉。玉门大营乃军营,肩负家国之重,不是给你们报私仇的地方。”云安看着翟花儿,语气平静地说。 翟花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膝行两步上前,抓着云安垂在马侧的一条腿,哽咽着说: “我知道我没本事,什么都没有,他现在反口不认……我没法给阿姊报仇,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能蒙着头装不知道,由着自己傻下去……” “云将军,我想进玉门军并非为了报私仇。我若是穿上那身铁疙瘩,一定不让您失望。我耍得动大刀,也推得动粮车,什么苦活累活我都干得了,只求将军收下我,给我一条出路。” 自从知道姐姐死去的真相,赵大的那个家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可她一个苦命女人,大字不识几个,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别处的女人若是走投无路会怎样呢? 悬梁,亦或是,投井? 可那是在别处,敦煌不一样。 在敦煌,只要她们吃得了苦,她们敦煌的女人也可以像男人那样披甲执锐,像男人那样挺直腰杆子。 因为她们有——玉门军。 说着说着,翟花儿似乎又要哭,却硬是咬牙忍下了泪水,似乎怕云安不信自己提得动大刀,还赶紧挽起衣袖让云安看她手上、臂上那些日常劳作留下的痕迹。 云安垂眸看着翟花儿,翟花儿仰头望着云安。 ——高天厚地在两个女人对视的目光中磅礴地铺开。 “叫什么名字?”沉默了片刻,云安突然开口问道。 翟花儿一愣,赶忙说:“小民叫翟花儿。” 云安对苏绾道:“先入册吧,回头试过膂力再说去留。” 翟花儿一听让她入册,这回是真的喜极而泣了,急忙要给云安磕头,被旁边的苏绾一把拉住了。 云安又交待了苏绾几句,让她处理完募兵所的事之后把新兵和林娇生一起带回玉门大营,交待完便先走了。 * 喜极而泣的人不止翟花儿,还有林娇生。 只是林娇生成功地把眼泪圈在了眼眶里——无边丝雨涨清池,满池涟漪,一尾锦鲤。 云安走进人群中处理翟花儿一事的时候,所有人都像仰望神明一样望着骑在马上的云安,只有北宫茸茸望见了立马于人群之外的林娇生。 一身橙红色衣裙的“锦鲤”,笑着向他跑过来。 林娇生没有埋怨她“怎得一声不响就跑了”,或者诘责她“你又想自己去找他”……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说,他只是从马上俯身,轻声问她:“饿吗?” “饿!”北宫茸茸用力点头。 林娇生从怀里拿出一块用苇叶包好的胡麻饼递给北宫茸茸。 少女双眼放光地看着胡麻饼,二话不说就接过啃了起来,边啃还边冲着林娇生憨憨地笑。 林娇生突然感觉满池涟漪又涨了些,眼眶马上就要框不住了。 他抬手在北宫茸茸头上揉了揉,心想:“傻丫头,怎么这么好养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得未曾有(1) 李翩住的地方名叫鹿脊居,位于子城偏西北处,旁边隔着一条巷子就是李谨的无为居。 鹿脊居这名字是李翩回到敦煌之后重新取的。 这里原是武昭王为自己母亲修建的居所,太王太后素喜吃斋念佛,对居所也没什么要求,朴素俭省就好。 因而这居所并不算太大,只是一个富贵人家三进院式样。 第一进的左右厢房乃属官们处理杂事之处,待客的外书斋也设在这里;第二进才是李翩的日常起居之所,正堂会客,东厢是书斋,西厢是卧房;第三进的后罩房是云行之住的地方,足够宽敞,也足够他撒泼。 后罩房的东边有个角门,出了角门就是后花园。 园子倒是挺阔气,且东北角还有一座二层楼阁式建筑,看风格不像河西该有的,倒像是江南楼阁。 那建筑有些突兀地立在后园子里,檐下的匾额上题着“欢喜”二字。 如此隐蔽又特殊的建筑,总令人忍不住想到“金屋藏娇”这个词。 但其实这欢喜阁跟金屋藏娇毫无关系,它原本是太王太后的诵经之处,现下空着,整日张着个大嘴巴吃灰。 西厢除卧房外还有一个暖阁。暖阁与居室相通,阁内摆着一张书案,脚下铺着锦褥,靠窗的位置生着火盆。 这暖阁是天气太冷或者夜里不想出房门时,李翩临时处理事务的地方。 此刻,凉州君坐在暖阁内的锦褥上,宴会穿的那件骚包红纱衣已经脱了,换了件裘皮袄子裹着,身后倚着隐囊,有些闷闷不乐。 云行之已摘了发冠,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仍旧是一副疏懒散漫的样子,整个人瘫在锦褥上,拿脑袋顶着李翩的膝盖。 李翩一低头正好就看到云行之披头散发的后脑勺,于是伸手在他脑后拍了拍。 云行之觉得痒,一缩脖子,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郎主不高兴,是因为云将军?” 李翩拍他后脑勺的手猛地顿住。 “亏你还让我跟她姓,她都已经不爱你了,就你还上赶着……”云行之不高兴地撇撇嘴。 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苦笑:“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又不是胡绥儿,非说什么想感受一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脑袋里长包了。”云行之一张狗嘴叭叭个不停。 李翩没接话。 沉默像一腔染着悲苦的浓稠血液,从心尖涌出,在暖阁内四下漫流。它无形无质,却万分压抑,压得云行之的心也跟着流出浓烈的疼。 “其实……你烧云将军牙旗那天,我也在。”云行之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 李翩一愣,随即佯嗔道:“不让跟着我,就是说不听。” 云行之蹭痒似的把脑袋在锦褥上蹭了蹭,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若是想跟着谁,没人拦得住。” “你都看到什么了?”李翩问。 “我看到你咬——” 话语戛然而止,云行之猛地翻身坐起来,郑重地问:“你是在咬她吧?我看云将军有点疼的样子。” “不是!”李翩终于对云行之的愚蠢忍无可忍了,语气严厉:“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乱咬人?” 云行之却愈发好奇,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咬?那是什么?” 夜风沿着窗户缝拼命挤进暖阁,窗下的炭盆感受到了风,猛地亮了一瞬。 这乍然而起的亮光,很像是牙旗扔进火里,快被烧尽那一瞬溢出的挣扎。 李翩望着炭盆里的火光,回想起那天…… 那天,他去军营找云安。其实自从某件事发生之后,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一面,没说过一句话了。 他气她拒绝自己,在二人之间,她从来是个不留退路的人。 但那天却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见她。 明明派个小吏去就行了,可凉州君却带着那份关于重开敦煌军市的文牍亲自去了玉门大营。 二人说完军市的事情,也不知怎么着,话题突然拐到了封号上。 他想让小凉公下令给云安换个封号,可云安却再一次,对,是再一次,究竟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他都已经记不清,反正云安再一次拒绝了他。 他看着云安那双古井无波的冷眼,突然觉得无比愤怒。 “你知不知道婉仪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知道。” “知道你还能欣然接受?!” “无所谓。” 就是这“无所谓”三个字彻底激怒了他。 怒火中烧之时,他取下立在军帐外的牙旗——那上面绣着大大的“婉仪”二字,当着云安的面丢进火盆里烧了。 ——人在愤怒的时候,总会希望另一人也同自己一样跌入怒浪滔天。若是只有自己周身烈焰,另一人却完全不为所动,那可真是,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所以,他两三步上前拽着云安,将她按在军帐内的小榻上,俯在她颈边,用蛮力亲她。 他想激怒她,他要激怒她,他不能接受云安真的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只是脖颈还远远不够,他喘着粗气,抬手去撕云安的衣襟。 衣襟被扯得乱七八糟,胸前白皙的肌肤裸//露出来——对,就是现在,他愿意云将军挥起拳头照着他身上狠狠打过来。 可是云安没动。 云安只是看着他,冷冰冰地看着他。 当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撞上祁连山千万年的冰封深雪之时,怒焰转瞬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临深渊的绝望。 云安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眼里写着的是“随便”、“不在乎”、“就这样吧”……仿佛大人不跟顽童计较,祁连山不与丘陵论短长——这眼神深深地刺伤了他。 “是什么啊?”云行之这傻子不问清楚不罢休似的推着李翩,将他从回忆里推了出来。 “……是吻。”李翩轻声说。 云行之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仿佛在努力消化“吻”这个字。 过了一会儿,这傻子面上突然浮现出得意之色,冲李翩笑道:“我知道了,我想明白了。” 李翩简直忍不住要叹气,心道不就是一个吻而已你需要想这么久吗? 他正要说你赶紧洗洗睡吧别在这儿打岔了,就听云行之郑重地说:“郎主,你是不一样的。” 李翩微怔:“什么不一样?” “你想啊,要是换了别人,比如……比如我,我要是对云将军,这样那样……”云行之停下来,摆了个别别扭扭的奇怪姿势,而后继续说:“你觉得她会如何?她会不打我吗?” 李翩想了想,云安可能仍旧不会生气,但会把云行之吊起来,然后拿鞭子抽他。 想到云安面无表情抽人的样子,以及云行之惨兮兮的哭嚎,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云行之见李翩笑了,自己也高兴起来,傻笑道:“我说得对吧,至少云将军不会拿鞭子抽你!” “你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翩扶额。 云行之对李翩说自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似乎没有任何异议,非但没异议,看起来还很高兴,继续死皮赖脸地将头蹭在李翩膝旁。 “郎主,那个林瀚,总觉得他有问题。” 云行之缩了缩脚,把自己蜷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声音懒洋洋。 “你又闻到味儿了?”李翩打趣道。 “没有。但我知道,河西王派他来做什么巡检令,肯定没安好心。”云行之笃定地说。 李翩轻轻叹息,面上神情苦涩:“沮渠玄山是派他来敲打我们呢。” 听了这话,云行之把脸抬起,用一双亮闪闪的圆眼睛看向李翩,问道:“什么意思?郎主给我讲讲。” 李翩抬手一指旁边的书箧:“去把舆图拿来。” 不一会儿,云行之将凉国还存在时绘出的疆域图捧到了李翩面前。 李翩接过舆图,起身走到书案前,“唰”地一下将之摊开。 他抬起玉骨铮铮的手指,点着舆图上几个重要位置,说: “河西地界原本为三家所据——最西边是我们李氏,南边是鲜卑秃发氏,中间夹着匈奴沮渠氏。鲜卑秃发氏已为鲜卑乞伏所灭,其势力一部分归乞伏氏所建立的秦国所有,还有很大一部分归附于沮渠氏。去年春上,我做主让城,将酒泉让给了沮渠玄山。如今沮渠氏据有北至柔然,南至吐谷浑,东接秦、幽二州,西至酒泉的广袤地界。” 云行之看着舆图,有些不解地问:“他这也算广袤吗?我们的地盘明明比他大得多啊。” 他说得没错,单从舆图上看,凉国的地界确实更为广袤。 自武昭王李暠立国以来,仁民爱物,广纳贤良,西域诸国纷纷来附。 如今,李氏的地盘北至乌孙巴尔喀什湖,南至阿耨达山,向西直达葱岭,向东……纵使已让出了酒泉以东所有领土,却仍据有敦煌这颗戈壁滩上的璀璨宝珠。 谁知李翩却苦笑着摇头: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看起来地盘大,但其实都是祸患。《左氏春秋》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可用来形容我们如今的状况。” 云行之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没听懂。 李翩耐心地为他解释: “乌孙、鄯善、于阗、疏勒、焉耆、龟兹……这些地方皆为附属,其实并非我们所有,说白了就是一盘散沙聚于一处,若有好事,则争相上前;若有坏事,自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倘若我们与河西国开战,只怕到时人人打的都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根本无法指望他们出兵相助。” “西域出产玉石、美酒及各种奇珍异宝,而敦煌却像是一道门,扼住了东西交通之喉,也正因如此,敦煌才能仓廪充盈。” “沮渠玄山是个凶暴蛮横之人,此前我们以酒泉相奉,又对他俯首称臣,望他网开一面,他确实没有赶尽杀绝……但我想,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他会打过来?”云行之一惊。 “迟早的事。” “那我们怎么办?” 李翩凤眼一挑,半严肃半玩笑地说:“还能怎么办,左不过是我肉袒出城去受死罢了。……只希望他杀了我之后能放过敦煌百姓。” 云行之一把抓住李翩手臂,语带哽咽:“郎主不能死。” 见他这傻兮兮的样子,李翩反而笑意氤氲唇畔:“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哭上了。” 云行之蹲在地上,垮下一张少年意气的脸,嘟嘟哝哝道:“我不管,他可以死,你不能死。他要是杀你,我替你去死。” 李翩在他头顶挼了挼:“怎么一张嘴就是你死我死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快去睡吧。你今日在林子里狩猎跑了一天,肯定累了。” “要怎么做郎主才能不死?”哪知云行之却是个执拗性子,非要把这问题掰扯清楚才行。 “若是能杀了沮渠玄山,或许我就可以不用死。”李翩轻声说。 他没有告诉过云行之,他此前为何会做主让出酒泉城。 千万人皆用此事骂他,说他是懦夫、怂包、奸佞,可那些人不知道的是,凉王李忻刚愎自用、好勇斗狠,为了跟沮渠玄山一决胜负,将酒泉所有兵力几乎折损殆尽。 城中收到李忻阵亡消息的同时,还收到了河西国大军的最后通牒——让他们马上投降,再不投降就屠城。 他知道沮渠玄山做得出屠城之事。 那些匈奴人,只会比李忻更凶残,更暴虐。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抱着必死之心打开城门的。 李谨还小,去姑臧当个乐不思蜀的阿斗也算是归宿。 沮渠玄山看不上李谨,不会把李谨怎样,可他,河西王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他可以死,但他要让城内数万百姓得以生还。 也许是佛陀慈悲,不忍心看他这么快就死去吧,沮渠玄山当时身受重伤并未亲临,来受降之人乃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景熙侯接了降表,收了酒泉,并且同意李氏去国号,称臣子,退敦煌,他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残命。 可这条残命究竟能活到几时,谁也说不清。 猛虎依旧在侧,亮着可怖的血口和利齿,等时机一到,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想到这里,李翩自嘲地笑了笑。 云行之扁着嘴似乎真的在努力思考有什么办法能杀了千里迢迢远在姑臧宫城里的那个河西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鹿脊居的婢女鸣蝉快步行至暖阁门口,恭敬地说: “禀凉州君,胡小娘子来了,眼下正在外书斋等您。”【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得未曾有(2) 云行之不满地叨叨:“这么晚了,她怎么又来。给人知道了又要害郎主被编排。” “算了,她此刻来必然是有事。我去见她。” 话毕,李翩撑着书案站了起来,才走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对鸣蝉说:“去把我的红纱衣拿来。” 云行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嚷道:“外面好冷的!你的腿……” 李翩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 云行之看着他脱下裘皮袄子,披上红衫,缓慢地走出房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 出了西厢,外边就是这宅子的内院。 内院很空,什么摆设都没。 江南人家总爱弄些小桥流水,河西的贵胄们也附庸风雅,喜欢弄些山石花木摆在庭院里,最初李翩也想过要不要布置一下,至少放上两缸水莲花,可后来想想又作罢。 ——无也没什么不好。有始于无,无才是一切的开始。 今夜天色阴沉,无星亦无月。 李翩一个人缓步穿过内院,经过垂花门,向外书斋走去。 身前身后都是厢房,都燃着灯烛,偏他一人走在前后都不沾的黑暗里。 纱衣被风吹起,仿佛暗夜中一抹濒死的红。 * 外书斋设在前院,是李翩日常待客之所。 仍旧是没什么布置,一张茶案,几张锦裀,几个书箧,外加两个三足几,简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只是纵然如此,也还是逃不过被人背后议论的宿命,说凉州君是惺惺作态,金银珠宝恐怕全都藏起来了吧。 此刻,胡绥儿一个人跪坐于外书斋的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看起来似乎十分伤感。 身后传来很轻很缓的脚步声。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胡绥儿没回头,也没起身行礼,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温柔地说:“你来了。” “胡小娘子乃小凉公身边人,三不五时深夜造访鹿脊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李翩立在胡绥儿身后不远处,语气平淡。 胡绥儿听了这话从锦裀上站起来,转身与李翩面对面,一脸委屈的样子:“凉州君好狠的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音刚落,李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胡绥儿快步走向自己,一把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将那只手用力按在她胸前。 李翩被胡绥儿这鲁莽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他想将手抽出来,刚一动就被胡绥儿再次用力按住。 胡绥儿来的时候外边原本罩了件裘袄,进门嫌热,就把裘袄脱了,此刻只穿一身单薄的雾青广袖襦。 手按在胸前,隐约能透过那襦衣感受到身体的温热。 “这颗心太疼了,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稍不提防就没完没了。我控制不住,所以只能来找你。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才能好受些。” 这话说得深情款款,她那双泛着浅金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李翩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仍被胡绥儿抓着按在她胸前,隔着衣衫和肌骨,那里有一颗心日日夜夜跳动着,不算激烈,却温热而有力量。 “绥儿,把东西还给别人吧。”许久之后,李翩轻声说。 “不,”胡绥儿赌气般抬眼看着李翩,“我们都是自愿的,凭什么让我还,又不是我强取豪夺!” 李翩猛一用力,将手从胡绥儿掌心抽了出来,转身背对着她。 “你既然觉得这么痛苦,又何必呢……” “我好奇不行吗?我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感受那些我从未感受过的情思。” 说这话时,胡绥儿面上的委屈和相思哀愁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 “那你慢慢感受,”李翩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夜深了,胡小娘子请回。” 哪知胡绥儿非但没走却一屁股坐在了锦裀上,仰头看着李翩,问道:“你就不想知道她说什么吗?” “不想。”李翩见她就是赖着不肯走,干脆一甩袖子,你不走我走。 胡绥儿从锦裀上一跃而起,冲着李翩的背影喊道:“她说她想你!” 果然不出所料,李翩离去的脚步猛地定在了原地。 胡绥儿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又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她快步转到李翩面前,本想嘲讽几句,却见李翩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将一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吞咽下去。 那些情绪像刀,可哪怕真的是刀,也要一刀一刀咽下去才行。 胡绥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忍,摆摆手:“罢了罢了,看你这么难受……要不这样吧,反正我耍也耍够了,她要是愿意,就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我们好聚好散。” 末了又有些厌烦地补了句:“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弄得我也很恼火。” 李翩还未答话,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斥责:“你活该!” 二人扭头看去,就见云行之不知何时也来了外书斋,这会儿正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用力瞪着胡绥儿。 “放屁!”胡绥儿不甘示弱,果断回骂,而后拿手指戳着李翩的肩,嗔道: “李轻盈,你摸着良心说,当年若不是我想出这主意,她是不是早就被赶出玉门关,去大漠里吃沙子了?她的娘子军也直接就地散伙了好不好,哪有现在的威风。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谢谢我,还都对我这么凶。” 李翩没说话,胡绥儿一口一个“当年”、“当年”……可当年那些事,是他至今不愿提及,甚至根本不愿想起来的。 每每想起那事,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给了他所能给的全部爱意,可那爱意却输得凄凉。 “你今天为何拿刀伤她?是不是李谨让你做的?”云行之上前一步问道。 胡绥儿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下: “别问,问就是好玩儿,是我想试试咱们玉门大护军的功夫是不是又有长进了。谁知道她睚眦必报,竟然把刀丢回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云行之一脸嫌弃:“谁跟你是自家人。” “她知道那把刀伤不到你……”李翩的声音沉郁而疲倦。 胡绥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对呀,伤不到我,我有凉州君护着呢。” “不要脸。”云行之狠狠瞪了她一眼。 胡绥儿秀眉倒竖:“闭上你的狗嘴!” 云行之正要继续跟她对骂,却被李翩抬手制止。他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 “绥儿,我问你,这些天我一直在城外忙春耕之事,今日宴会上那些牛心炙,是不是李谨让人弄的?” 胡绥儿点头:“你是聪明人。云常宁站出来认了这罚,不过是想救灶房里那些可怜虫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人都得死。” 李翩的脸色显得很难看,倦怠与苍白纠缠在一起,那双清丽凤眼中跌宕着厚厚一团黑夜。 “啊,对了,李谨这几天命人收杀耕牛,都是打着你的名号弄的。你明日最好让索铭玉去处理一下这事,不然你在河西百姓眼里又要罪加一等了。”胡绥儿掩口笑道。 看来她也听说了那几乎传遍河西大街小巷的凉州君“三缺四罪”。 “为什么?郎主为什么会罪加一等?” 李翩明白胡绥儿的意思,云行之却没想明白这茬,好奇宝宝再次打破砂锅问到底。 胡绥儿翻了个白眼,仿佛真的被云行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给打败了,懒得理他。 李翩强打起精神,问他:“春耕已始,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犁地,播种。” “犁地最需要什么?” “需要耕牛啊。”云行之答出这话之后恍然大悟。 河西此地原本以畜牧为主,自汉室徙民屯田之后,这里就变成了农耕与畜牧兼备,且农耕在敦煌城所占分量已远超畜牧。 铁犁牛耕让农户们能够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 李翩严令不许杀牛,正是延续了汉朝保护耕牛的措施。 今日小凉公带头食牛,这事放在春耕这个节骨眼儿上会如何失信于民暂且不提,就说敦煌城内那些对禁令不满,等着抓他们把柄的世家大族,这不等于是给人递刀子吗? 这下,那些早就嘴馋的权贵们可不就有了开荤的理由。 权贵们根本不管一头耕牛在一个百姓家里顶得上多少劳力,他们喜欢吃牛,甚至不惜花高价收购。 而普通百姓之中,目光短浅的人着实不在少数,看到耕牛能卖个好价钱,想也不想就卖了。 这边卖牛,那边食牛,如此下去将对整个敦煌的春耕造成不可估量的恶劣影响。 李谨打着他小叔的名义去收杀耕牛,图的自然是骂由小叔挨,锅由小叔背。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杂石里苟二叔的事儿吗?”李翩问云行之。 “记得。你说那时候苟二叔身患重病,犁不了地,家里又穷,他很想要一头牛,可是后来……”云行之没说下去。 “……后来,他死在了田地里。”李翩帮云行之把话续完。 “不要耕牛也不耕田还不行吗?” 李翩苦笑:“傻瓜,当然不行。” “这又是为何?” “先不说不耕种就没饭吃,单赋税这块儿你就逃不掉。” 李翩将案上摆着的一座连枝陶灯拨亮了些,继续说:“朝廷向百姓征收租、赋、算、税四类。” “租为田租和户调。所有农籍,丁男和丁女皆课一定数额的田亩,每亩地都必须缴纳租谷。另外,还要每年调纳绢三匹、棉三斤。” “赋则包括算赋、口赋、军赋等等,皆是按人头征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者,每年需缴纳一百二十钱作为算赋,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每年缴纳二十钱作为口赋。军赋则另行规定。” “算是指算缗,敦煌此地沟通中原和西域,商贾络绎不绝,无论是商人做买卖、车辆往来、匠人售物,这些都须以币帛形式缴纳算缗。” “税则是茶课、矿课、盐铁课等,诸如此类。” “所以,百姓们为了将五花八门的赋税缴上,无论贫病,无论风雨,都是要劳作的。” (注释1) 那边胡绥儿已经坐在茶案旁自斟自饮起来,听得李翩说完,回头瞅了一眼,嫌弃道:“你可真有耐心,还给他解释这么一大堆。” 云行之这次难得没跟胡绥儿对呛,而是挠着头,喃喃地说:“百姓可真辛苦。” 说完这话又忍不住嘟哝了句:“还是做狗比较幸福……”【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得未曾有(3) 敦煌城和分散在戈壁滩上的阳关、玉门关、河仓城三处恰好组成一个颇为规整的四方,两座城和两道关各自占据四方的一角,城关之间有马道相连。 玉门大营设在敦煌城通往玉门关的必经之路上,差不多位于这个四方的中心,这样方便它管控东西南北四个点。 出了城往西北走,在马匹和天气都不错的情况下,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那边云将军策马飞驰而去,这边却一直等到将近申时末,待苏校尉把今日募兵事宜处理得差不多,这才备好马车回营地。 整个队伍十匹马再加两辆马车,前边那辆马车上坐着今日来投军的三个女人以及不会骑马的北宫茸茸,后边那辆车装载了一些运去军营的物品。 苏绾带着八个铁甲长戟的娘子军,将马车护在队伍中间。 林娇生虽不乐意去军营,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只能骑了匹马,蘑菇草菇猴头菇地跟在苏绾后边。 一行人走出敦煌城的时候已将近日入。 队伍向西走,原本应该直面大漠斜阳,不过今日天气不佳,看不到长河落日圆的好景,惟有板着脸的天穹压在头顶。 云层不算太厚,只是灰蒙蒙的显得很脏,像一张几万年没洗过的旧毛毡。 河西的天空大部分时候是湛蓝明澈的,这种灰败肮脏往往在春尘飞扬之时比较常见,属实“江南看春花,河西扬春沙”,也算是一道景致了。 他们是从罗城南门出城,刚出城就见大片耕地展现于眼前。 恰逢春耕伊始,一畦一畦的田地已被耕牛犁得疏松可爱。惊蛰已过,春雷乍响,田里的粟啊麦啊很快就会被春雷吵醒,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过了耕地便是一大片草滩,清新的春绿向着远处飞跑而去。 天公展开这一纸青绿似乎还嫌不够,又吮毫搦管,“唰唰”两下绘了几道蜿蜒细浪——那是春日冰川融水汇流出的小河沟。 放眼望去,似乎有一团团白色的云朵掉在了这春绿之上,仔细看才发现不是云朵,而是羊群。 出城不久开始向西走。 很快,春绿和云白都不见了踪影,撞入眼中的是一片浩阔的荒凉。 队伍先经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河沟,都是龙勒水支流。 河沟从大地荒凉的脸上爬过,流淌一段段更为荒凉的往事。 往事里没有人烟,也许有一群飞驰而过的野马和许多高大凶悍的野橐驼,或许还有残暴的狼群和灵巧的鹿群。 它们在此地留下脚印,留下生死,却都和红尘风月毫无关系。 河沟一侧生长着好大一片芦苇,不远处还有红柳和胡杨。 那苇子长得半人多高,风一吹沙沙作响,仿佛苇丛深处藏着无数隐秘。 很快又遇到一个盐池,因这盐池的形状像个葫芦,大家遂管它叫葫芦池。 ——人们给自然造物取名字还真是挺不讲究,像什么就叫什么,也不管它们愿不愿意。 沿着葫芦池继续往西,又经过一个名叫黑石墩峡的地方,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将人完全包裹之前抵达了玉门大营。 此刻已是酉末,白昼褪去,长夜缀上衣衫。 天色太暗,林娇生乍见一团黑影出现在旷野之上,还以为前边蹲了只大王八。 待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座小城池,或者说是个大坞堡也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外边看,不管它是城池还是坞堡,该有的门楼、墙垛、箭楼、望楼一应俱全。 林娇生不禁面露惊诧之色。 “此地原本是个军屯,乃武昭王立国之时所建,迁都的时候那些屯田士兵及其家眷也被一股脑迁去酒泉了,之后这里便由崔将军接手,建立了玉门娘子军。” 似乎是看出了林娇生面上的疑惑,苏绾解释道。 “城内可容纳近万人,但现在并没这么多,娘子军募兵之事,其实……” 苏绾顿了顿,似乎在措辞,面上微显赧然之色:“其实并不是太顺利,毕竟女人投军所承受的比起男人要多得多……” 剩下的话苏绾没说出来,但林娇生听懂了。 女人投军,先不说其亲眷是否同意,左邻右里会用什么眼光看待,光她们自身这一关就颇为难过。且不论严酷的军营训练之时体力能否跟上,就光每月的癸水就已经让许多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沉压,要多坚毅、多无畏才能破此僵局。 * 玉门大营的营门原本是卯时开、酉时关,但今日却迟迟未闭,就是为了等苏绾和新来的女军。 守门士兵一见苏绾带人回来了,忙上前道:“苏校尉,将军说让您一回来就带林家小郎君去见她。” 夜色太暗,加之兜鍪遮掩,看不清此人容貌,但听那声音脆亮亮的,便知也是个女子。 苏绾颔首:“有劳了,关门吧。” 话毕便领着林娇生他们一起进了城。 汉时的敦煌属于边地,朝廷曾不断征发士卒来此戍边。 戍边士卒与募兵不同,他们要自给自足,有战事时拿起武器上战场,无战事时就耕田种地,成为且耕且戍的军屯。 而今的敦煌位于凉国疆土东边,已不再是边防要地,不用时刻提防塞外匈奴的侵扰,但天下动荡,城外的流寇盗匪仍是不少。 横槊将军崔凝之在李暠撤走军屯之后接管此地,建立了以募兵为主的玉门娘子军,日常专注于军事训练,主要统辖玉门关、阳关,以及为敦煌城抵御西边可能出现的动荡。 走进这小城之内便见房屋街巷秩序井然。 建筑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以粗砂、砾石掺着红柳、白草或芦苇夯筑而成,墙面粗粝,色泽土黄。 每间房屋都不大,矮头矮脚地排列于主路两旁,整齐是整齐,寒碜也是真寒碜。 苏绾先命人安排了包括翟花儿在内的三名新军——这三人究竟能不能留下还要看膂力和耐力试炼,之后便领着林娇生和北宫茸茸沿主路往前走去。 主路尽头立着个门楼,远远看去,门楼后边似乎是个终于没那么寒碜的宅院。 苏皖抬手指了指:“那是将军府,我带你们过去。” 进府之前,林娇生抬眼张望这土得掉渣的院墙,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也能叫将军府?” 书斋的门大敞着,云安一个人坐在书案后,正在看面前摊着的一卷兵法,听到苏绾进来的声音,抬头看过来。 “禀将军,卑职将林家小郎君和北宫女郎都带来了。” 云安把目光从林娇生身上转向北宫茸茸,又从北宫茸茸转回林娇生,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巨大的问号——你怎么把婢女也带来了? “她怎么也来了?”云安问林娇生。 林娇生也是一脸问号,心道你没说不能来啊,况且我刚知道你这玉门大营原来是娘子军营,她来不奇怪,我来才奇怪吧? 但这些嘀咕的话林娇生并没说出来,只是坚定地看着云安,道:“茸茸和我不能分开。” “这是军营,军有军规,所有人不得带侍婢奴仆。把她送回去。” 云安并没生气,但语调却明显沉了下来。 北宫茸茸似乎有些怕云安,从进了门就缩在林娇生后面,这会儿听云安说要让她回去,便从林娇生身后探了脑袋出来,怯生生地说:“我不回去。” 云安的脸色愈发冷峻。 她生得极美,平日里又不喜不怒,没见过她的人恐怕会以为这是个怎样似水一般的娘子,可一但见了便会立刻明白,她为何能担起玉门大护军之职,为何能统领整个玉门军——不怒自威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她是水的前世,九天寒云一刃诗。 北宫茸茸猛地打了个哆嗦。 “苏校尉,明日一早安排马车把他们两人送回城里去。” 说完这话,云安再不理面前这对男女,低下头继续看那卷兵法,仿佛他们已经不存在了似的。 “……是!”苏校尉唯命是听。 那边林娇生却被云安这冷冰冰的态度给气到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看了两眼就说茸茸是婢女,就要赶茸茸走,你跟大街上那些狭隘、偏颇的庸人又有何不同?! 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和云安理论,却感觉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袖子。 北宫茸茸拽住了林娇生的袖子,她眼内仍带怯意,只是那怯意当中却隐隐有种力量,像被柔软果肉包裹着的坚实的核。 “刚才来的路上,我听她们说,玉门军不问出身贵贱,不问容貌美丑,也不论胡人还是汉人,只要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你们都会收。云将军,是这样吗?”北宫茸茸的声音又绵又细。 听了这话,云安从兵法书卷上抬起头来,看向这个银发碧眼战战兢兢的胡姬,点头道:“是。” “那我……我要是有……有别人没有的本事,可以……留下我吗?”被云安一看,北宫茸茸连声音都开始抖了。 “你有什么本事?”云安平淡地问。 北宫茸茸走到云安身边,咽了咽口水,接着慢吞吞地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双抽了抽鼻子,叒抽了抽鼻子…… 云安看着北宫茸茸这副怪里怪气的模样,眉头微蹙,正想让苏绾快些领他们走时,却听茸茸突然开口: “云将军身上一共有四个人的味道。” 云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北宫茸茸再次抽了抽鼻子,继续说: “其中一个,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是食物、酒水还有柴禾杂在一起的味道,我猜这个人应该身份不高,可能是灶房的人,也可能是个斟酒婢女。第二个人,身上一股铁锈味儿,还带着血的咸腥,还有汗臭,是个男人,我猜他也是领兵之人。第三个人……呃,他的味道我很不喜欢!我讨厌狗!” 北宫茸茸每说一个人,云安的眼神就深邃一分,待说到第三个人时,云安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古怪。 她从书案后慢慢站起,见北宫茸茸不再说下去,忍不住追问道: “最后一人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得未曾有(4) 云安见北宫茸茸不再说下去,忍不住追问:“最后一人呢?” 北宫茸茸在想,她在措辞,因为这个人的气味,实在太过特殊,很难形容。 “一种很清妙的气味,并非熏香,是自然而然的味道,清净却孤寂,有种踽踽独行的感觉……我总觉得这味道我很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有点不太确定……”茸茸抓了抓耳朵。 “究竟什么味儿?”这没头没脑的形容词一大堆,愣是把苏绾给听懵了。 “像是……”北宫茸茸绞尽脑汁在想该怎么表述,花也不是,草也不是,木也不是,真让人脑壳疼。 忽然,只见她两手一拍,喜道:“啊,我知道了!是下雪的味道!” “下雪的味道?” “对!是一种冷寂的清香,高于众生又融于众生,是敦煌大雪的味道!” 苏绾和林娇生面面相觑。 请问敦煌城下大雪是个什么味道? 不知道啊。 你闻过吗? 没闻过。 雪有味道吗? 应该……没有……吧…… 那这敦煌大雪的味道……还高于众生又融于众生,也太鬼扯了吧?! 呵呵呵。 林娇生满脸尴尬,忍不住偷偷拽了拽北宫茸茸的衣袖,想跟她说,茸茸,咱们扯淡可以,但别扯得太过离谱,不然弄巧成拙啊。 孰料云安听了这话却没像那俩人一样觉得北宫茸茸在胡扯,她眉峰微蹙地看着面前这胡姬,好久没说话。 这下,那俩人的目光又从北宫茸茸身上挪向了云安。 他们在等云安来审判这个狗屁不通的敦煌城下大雪的味道——林娇生真怕下一瞬云安就让人把他和茸茸给乱棍轰出去。 好半晌之后,云安突然对苏绾说:“苏校尉先去休息吧。” 苏绾立刻明白云安接下来要说的话兴许不是她该听的,于是果断离开,走的时候还很有眼力见地把书斋的门也关上了。 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云安、林娇生和北宫茸茸。 “我闻不到你所形容的下雪的味道,但我认同你的说法,你说得没错……他是这样的人。” 边说边从书案后转出,云安一步步走到北宫茸茸面前。 “你的鼻子极其灵敏,能分辩出这么多寻常人根本闻不到的气味,容貌也很特殊,如果说你只是个从西边来的胡姬,我是不信的。” 她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睛愈发深不见底:“你究竟是什么人?” 看到云安的眼神,林娇生额角渗出一层薄汗。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把北宫茸茸护在了身后。 “茸茸只是有这种天赋而已,小姑姑你知道的,胡人和汉人差异很大,鼻子灵这事在胡人里面根本不算什么。”林娇生打着哈哈。 云安摇头,又向前走了一步——林娇生和北宫茸茸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人。”云安语气笃定地说。 倘若苏绾此刻还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将军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想留这胡姬也不至于张口骂人吧? 可惜苏绾已经走了,没看到现在这幅画面——林娇生脸色苍白,弯起手臂将茸茸护在自己身后;北宫茸茸则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惊还是喜。 “小姑姑,你这话说得,未免令人难堪了。” 林娇生努力摆出一副“我不怕你”“你不许骂茸茸”的样子,只是话语却毫无中气。 “你们瞒不了我,”云安瞥了林娇生一眼,再次看向北宫茸茸,“我见过跟你一样的。” 此言一出,林娇生和北宫茸茸面上皆显惊诧。 “你见过……见过他们?”北宫茸茸喃喃地问。 云安颔首:“你不用害怕,李凉州身边有两个你这样的。那两个都被他保护得很好。” 林娇生心念电转,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你们管这叫灵化,对吧?”云安问。 林娇生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北宫茸茸那傻憨憨用力点了点头:“对!” 完犊子,这一点头属实不打自招,坐实了她不是人这件事。 “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安一转身又回到书案后坐下:“李凉州身边那两个,我不想去向他们打探。既然你来了,正好,你给我从头到尾讲一讲。若是讲清楚了,我可以留下你。” * 事情要从六十年前说起。 六十年前的河西还是安定张氏的地盘,凉武王张轨于河西建立割据政权,史称“前凉”。 不过那时其实已经到了前凉的末路——建都长安的氐族苻氏的势力愈发雄厚,疆土也越来越广袤。御座上那个名叫苻坚的,是个胸怀大志之人。 谁都知道,苻坚不会看着河西分裂的局面持续下去。 除了外患,还有内乱。 那一年,西平公张天锡发动政变,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侄子、当时的凉王张玄靓并取而代之。 当然,这些权力的争夺、血腥的征伐与一位早就看破红尘的人似乎有些距离。 那人被称作沙门乐僔。(注释1) 他是一位修行之人,想要寻一处清净宝地,于是孤身离开长安,一路向西,千里跋涉,直到抵达敦煌城外。 城外约摸五十里处有一座巨大的沙山,山头沙子极其柔软细腻,踩在脚下一走一个坑,爬一步退两步,爬半天都翻不过一座沙丘。 但那座沙山在百姓们心中却有着崇高的地位。读书人形容它,说什么“龙背如刀,登之即鸣”,农家人形容它则说:“那是个好地方,踩上去沙子会叫嚷呢!” 故而,当地百姓们管这座山叫“神沙山”。(注释2) 那天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黄昏,乐僔手拄锡杖,一步步登上了神沙山。 沙山难攀,但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会被黄沙打倒——管它有多浩阔无垠,我自向顶峰行去。 待他气喘吁吁终于爬到接近山顶,在一个勉强能停留片刻歇歇气的地方,他抹了把汗,回头向后望去。 这一望,乐僔瞬间惊呆在原地。 脚下是无边瀚海,对面是另一座高山,被唤作“三危山”。 此刻,三危山的峰顶绽放出五彩霞光,万道金芒聚成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莲花怒放,奇异光辉映入眼帘,宝焰动云,但见辉芒之中似有人影显现。 不,那不是人,是千佛。 是南无大明佛、南无威光佛、南无至寂灭佛、南无极上音声佛、南无莲花佛、南无安乐佛、南无坚精进佛、南无大音声佛……是三世十方一切诸佛! 于是,沙门乐僔停下了西行的脚步。他在神沙山的山麓东侧找到一片适合开凿禅窟的崖壁,于此地坐禅修行。 谁也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奇事,但彼时敦煌城内,上至贵胄下至黎民,大多信奉佛法。大家听说了此等奇闻,遂纷纷来到神沙崖壁凿窟礼佛。 最初凿的只是僧侣们坐禅修行的单室禅窟,窟内只有一张禅床,整个洞窟粗糙矮小。 后来,城内的高官贵胄们为了给自己积攒福报,也紧赶慢赶地着人来此凿窟。洞窟越凿越多,规格也越来越大,从单室变成多室,甚至还有兼具修禅观像之用的组合窟。 六十年来,城头变幻大王旗,敦煌从姓张的手中到了姓苻的手中,又从姓苻的手中传至姓吕的手中,再之后又是个姓段的,直至如今,敦煌为陇西李氏所据。 而这六十年中,无论政权如何更迭,血如何流,火如何烧,在神沙山崖壁上凿窟的人却从未中断。短短几十年,崖壁上开凿出的石窟已有许多。 因洞窟石壁上绘满了千佛图,老百姓们就干脆直白地管这里叫千佛洞。(注释3) 六十年后的一个黄昏。 天色暗沉,千佛洞空无一人。 敦煌的百姓对风雪都很敏感,一看天色就知道暴风雪要来了,故而不管是坐禅的还是开窟的全都散了,各自找个地方去躲避行将袭来的大雪。 突然,一只白猫从崖间跃出,停在了石壁上一个洞窟外。 这猫长着银白色被毛、碧蓝色眼睛,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来自遥远的萨珊帝国——至少它的祖辈来自那里。 它在这千佛洞的石窟里做窝已经有段时间了。 白猫原本是有主人的,主人是城内某个大户人家的小郎君。那小郎君很喜欢它。它爱吃鱼,小郎君就时常喂它新鲜鱼肉,它吃饱了就偎在小郎君身边呼呼大睡,睡得四脚朝天翻肚皮。 可是后来……也不知为何,那么好的小郎君突然就不要它了。 它被人拎着后颈皮丢进石窟下冰冷的宕泉中,差点儿一命呜呼。 自那天起,家猫变成了野猫。 后来,它就在这崖壁上找了个还算舒适的洞窟,夜里钻进去,当成是自己的窝。 那洞窟是少见的四方形,比僧侣们坐禅的禅窟要大得多,窟内四壁皆绘千佛,最里面还供着一尊交脚弥勒造像——十有八九是敦煌城内某个世家大族出资开凿的。 但白猫才不管这洞窟是姓索、姓氾还是姓宋、姓李,它看中的是洞窟北面墙壁上凿出的一个双树龛。 双树龛凿得很大,里面摆着一尊木骨泥塑的菩萨。 菩萨垂足高坐,一脚轻点地面,一腿曲起置于膝上——就是这曲起的右腿所形成的空间,刚刚容得下这只白猫蜷缩其上。 于是它毫不客气地将菩萨的膝弯当成了自己的卧床,舒舒服服翻个身,正对着菩萨低垂的双眸。 菩萨宝相庄严,头戴贵冠,身披璎珞,双眸虽是泥砌,但总感觉好像泥土之中亦有一片清辉。 它睡在菩萨的膝弯里,也睡在菩萨慈悲的注视下。 每次睡着后,白猫总觉得有人在跟它说话,说些它根本听不懂的东西。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注释4) 来来去去都是些听不懂的奇怪话,实在听得耳朵生茧。 最后,白猫终于忍不住在梦里回了一句: “喵?”【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得未曾有(5) 敦煌是一个万物有灵的地方。 这里曾有无数奇妙瑰丽之事发生,有些事远远超出众生想象。 可纵使如此,人们在知晓真相后也不会有任何诧异。 因为所有古怪莫测的事,只要放在敦煌这座城中,就会让人觉得好像本应如此。 这座城,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 天阴得厉害,才申时过半,苍穹竟已变成了狰狞的黑色。 敦煌百姓对风雪极其敏感,属于侧耳一听就知道东边刮什么风、西边下什么雪的程度。 今日抬眼一瞅这黑得吓人的天,都知道夜里必然会有暴雪,遂赶紧收拾了东西回家躲着。 位于神沙山东麓的千佛洞,此刻亦是空无一人。 千佛洞的崖壁下有一条细润河流,每至春开雪融时节,必然绿水浮柔,潺影人喧。 可现下是冬天,绿水和浮影都不见踪迹,只剩一条皱巴巴的沟壑,宛如草蛇枯皮一般瘫在地上。 这条每年在秀丽和猥琐之间反复横跳的河流,当地百姓管它叫宕泉。 宕泉边长着粗壮的苇子,沿水往南,走不远就是一大片胡杨林。 林中草木葳蕤,除胡杨、红柳外,还有半人高的芨芨草和一到夏末秋初时节就挂满棕红色果实的沙枣树。 这么一看,上有免费公寓千佛洞,中有大自然的搬运工宕泉,下有胡杨林野味儿管够——这可真是个抱窝的风水宝地啊。 故而除了坐禅僧人和开窟工匠之外,千佛洞也是游荡于林间的小兽们最喜欢的地方。 此时此刻,阒寂无人的宕泉之畔、崖壁之下,几十个洞窟一起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望着远方。 这一天,距离沙门乐僔开凿第一个佛窟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十年。 突然,黑沉憋闷的天色下,崖壁石缝间猛地跃出一只白猫。 冬天到了,树林里已经找不到什么吃食,宕泉的水也几近干涸,哪怕未枯之处也覆着层层冰碴,根本捞不到鱼,但好在千佛洞还有些两只脚的奇怪东西来来往往。 两只脚们会随身携带吃食,瞅准机会偷一点,别被抓住就行。 当然,运气好的时候,坐在禅窟内修行的僧人甚至还会将自己的口粮分一些给它。 白猫抖了抖身上的长毛,攀着崖壁上东一突西一凹的土坷垃,朝它做窝的那个石窟跃去。 跃至石窟外时,白猫却突然停住,警觉地望向黑洞洞的窟内。 ——它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白猫放轻脚步,向窟内走了两步。 石窟很安静,似乎没什么异常……难道是自己鼻子闻错了?或者是生病了鼻塞?不可能啊。 白猫又向内走了两步。 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出现在它身后,黑影一点点向着白猫靠近,逐渐把洞口仅剩的微光也挡了个严严实实。 洞口那一丝微光被挡住的瞬间,白猫猛然反应过来,后腿用力,一跃而起。 与此同时,那黑影向着白猫扑了过去! 黑影发出瘆人的叫声,那声音来自喉咙深处,不是嗥叫,而是更可怕的磨牙吮血般的低哮。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低沉的咆哮回荡在石窟内,令人毛骨悚然。 白猫躲过了刚才那致命的一击,此刻亦是腰背弓起、被毛尽竖,警惕地看着黑暗中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凶兽。 猫的眼睛极善夜视,于是,它看到了一双血红色的瞳子。 泛着凶光的瞳子紧紧盯住了它。 不过刹那之间,凶兽壮硕的身体又一次扑向白猫,这一次獠牙尽显,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顷刻间便在鼻腔内横冲直撞。 也许白猫很害怕,但它不想成为其他野兽的盘中餐,所以它必须反击。 白猫仗着自己身形灵敏,在猛兽扑来的瞬间再次跃起,三两下就跃至双树佛龛顶部,而后在佛龛壁上借力一跳,绕到了猛兽背后。 现在变成白猫在外,猛兽在内。 那兽没有立刻扑过来,它俯在地上,似乎是在蓄力。 这回白猫终于看清,原来是一只体型高大壮硕,全身上下黑毛鬇鬡的野狗——准确地说,是一只獒。 黑獒受伤了,身体一侧有一大块血淋淋的伤口,是皮毛连着血肉一起被咬掉留下的。 白猫炸毛弓背,愤怒地看着藏獒。 这眼神和动作似乎触怒了黑獒,它喘着粗气,脚下用力一蹬就向着白猫扑了过来。 ——就是现在! 白猫在黑獒扑来的瞬间倏地闪至旁边的崖壁上,伸出藏在肉垫中的指甲,堪堪抓稳疙里疙瘩的壁面。 但黑獒就没那么幸运了,巨大的惯性推着它,直接沿崖壁滚了下去。 这洞窟距离地面约五丈高,摔不死只怕也得摔个半身不遂。 白猫小心翼翼地抠着岩缝,一点点挪至洞口,后足用力一蹬,“嗖”地一下钻进窟内,跳到双树龛的菩萨膝弯处,惊魂甫定地呼呼喘气。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在千佛洞和其他兽类搏斗。 此前还有一只赤狐也想霸占这个洞窟,那时它们也发生了一场撕咬搏杀。 赤狐比黑獒更野性也更狡诈,那次白猫差点就被赤狐咬死,那一排泛着腥气的尖牙已经抵在了白猫的喉管处。 好在当时有供养人来佛窟瞻仰,看见崖壁上一只白猫和一只狐狸正在撕咬,便大声喊了起来。 “快看,赤狐!上面有只赤狐!拿箭来,快拿箭来!” “别让它跑了!” “射它,射下来!” “快快快!” 猫没什么意思,可赤狐不一样,赤狐的皮毛那可是好东西。 眼看着利箭射来命在旦夕,没奈何,狐狸只好放弃了跟白猫抢夺地盘,沿着崖壁奔逃而去。 再后来,讨厌的黑獒和狡猾的赤狐似乎也发现了这里是块儿风水宝地,于是各自找了个洞窟安下家来,白天去林子里觅食,晚上回窟内睡觉。 还不止这些呢,白猫还见过一只岩羊,躲在最高的一个洞窟里,似乎是在养伤;还有几只猴子,啊,它最讨厌的就是猴子;对了,还有秃鹫,站在崖壁上站了好久好久。 当然了,住在千佛洞的兽类除白猫之外,其他都十分谨慎小心,或许是因为——獒犬可以吃肉,赤狐可以剥皮,至于波斯猫(眯着它的双眼),波斯猫(点着它的脚尖)……大概只能唱歌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月,也许是一整年,白猫仍旧每天都睡在菩萨的膝弯里,睡在菩萨温柔慈悲的目光之下。 时间长了,白猫发现自己身上似乎起了些变化,它好像能听懂梦中的菩萨在说什么了。 从前听到的都是些叽哩哇啦的东西,它就只会:“喵?喵喵?喵喵喵?” 现在它听到菩萨说:“以无所得故……心无挂碍。” 于是这只猫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打算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也是它最后一次梦见菩萨。 “你是谁?”它问。 “观自在菩萨。” “你干嘛总是到我梦里?” 菩萨笑了:“是你眠于我身畔。” “你一直在跟我说话,说什么呢?” “说无上的智慧。” “无上智慧……又是什么?” “你想知道?” “想。” “那你就自己去意会,而后得大彻悟。” “我要意会什么?” “意会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意会虚妄和因果,意会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阴炽盛……” 后面的话白猫没听清,它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一片混沌幽暗的睡梦里。 但就在那天黎明,当黑夜死去、白昼重生的时候,它变成了她。 * “灵化。非妖、非魔、非鬼、非怪,乃受千佛感召,受菩萨眸光凝养,从畜生道跨入人间道,获得人的身体,名‘化体’,原本畜生道的身体唤作‘本体’,本体与化体共用一个魂灵,此经历称为‘灵化’。灵化之物乃为领悟而生,领悟一切有为法,得知般若。” 北宫茸茸像背诗书似的一字一顿背出这么大段话,背完之后挠挠头:“这些都是观自在菩萨告诉我的。” “在千佛洞灵化的鸟兽应该不少吧?”云安问。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现下光她知道的就已经有三个。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住在洞窟里,遮风挡雨还暖和。但是说来奇怪,我灵化之后却完全没见过和我一样的,也有可能是全都藏起来了。” 人可以藏匿于人海,灵化者也可以藏匿于人海。披好那层皮,只要自己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说完这话,北宫茸茸像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云将军刚才说凉州君身边有两个?他们是谁呀?” “你想见他们?” 北宫茸茸摇头:“也不是很想,就是……有点好奇。” “菩萨只给了你一个化体?没给其他什么?”云安又问。 北宫茸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菩萨说灵化乃为领悟而成,应该是要我领悟一些当猫的时候领悟不到的东西,这些都要靠我自己的努力才行,不能走捷径。” 其实,关于菩萨到底给没给她什么能力……她只是,呃,不太记得了。 这个问题林娇生此前也问过她。 当时她正埋头啃一条刚在火上烤好的大鲤鱼,林娇生看她啃得那么费劲儿,忍不住就问: “菩萨没给你三头六臂金刚铁杵吗?还有什么妖怪附体啦,什么树叶隐身啦,这些本事都没给你吗?” “我不记得了……还有啊,我不是妖怪!” 北宫茸茸嘴里塞满了肉,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嘟嘟囔囔。 “惨了,就你这样的,在这么险恶的人间要怎么混下去。菩萨这是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 北宫茸茸好不容易把嘴里的肉咽了下去,口齿清晰地说:“挺好的呀,反正我也不喜欢吃草,我喜欢吃肉。” 林娇生一时语塞,片刻后又问:“到现在为止,你这个灵物都领悟到什么了?” “我领悟到,人的饭比猫的好吃。” 这憨丫头,菩萨一定是百忙之中不小心发错货了吧……林娇生忍不住扶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人命在几间(1) “呼——” 林娇生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向书案上那摞尘厚如墙的文牍,谁知瞬间就被灰渣子扑了满脸,呛得直咳嗽。 他不敢再懒省事去吹灰了,只得挽起袖子,准备动动娇生惯养的手把灰尘抹干净。 林娇生来到玉门大营已有大半月。 那天夜里,云安在听了北宫茸茸的诉说之后,答允他们二人一起留下。 北宫茸茸没有职位,对外只说是将军府的清客,而林娇生则依照此前安排,做了云安的记室。 这半个月里,他对玉门大营有了初步的认识,虽然说不上喜欢此地,但也没有初时那么排斥了。 俗话说得好,十家锅灶九不同,军营自然也是各有各的特点。 敦煌军营的编队皆依旧制,二队为屯,二屯为曲,二曲为部,二部为校,二校为裨,二裨为军。(注释1) 玉门军没有裨将,但却设了五个校尉,每人各领一校,每校千人上下,总兵五千余人。 再加上其他做杂事的,例如马夫、伙夫、木匠、铁匠、医工等等,包括林娇生这个记室在内,整个玉门大营合计小七千人。 当然,除士兵全部为女子外,杂事职位则几乎都是男子,所以林娇生的到来也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营地里没有明确的军规分隔男女,匠人、医工、文书等人时常会同女军接触。 初时,林娇生颇有些疑惑,女军瞧着都是年轻人,这么些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难道没有暧昧之事吗?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来投军的女人基本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一心想成为像横槊将军崔凝之、婉仪将军云常宁这种威风凛凛女将军的事业咖,还有一类是像翟花儿那样身负血仇、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这两类人对男女之情都没什么兴趣。 倘若确实一不小心私情萌动,只需如实禀告将军,将军不会发火,只会让私情男女收拾行李去往悬泉大营。 只因悬泉大营本就是带家眷的军屯,成为夫妇后一起去那里种田刚刚好。 可一旦到了悬泉大营,女人就再没有昂首挺胸、策马挥刀的机会了。 ——见过大,才知何为小;攀过高峰,才知何为沟壑;感受过壮怀激烈,就再也不愿俯首低眉。 玉门大营的女军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渐渐地,林娇生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和女军们相处的。 这些镇日在校场上、土坑里、戈壁滩摸爬滚打的女人,她们有着不亚于男子的豪爽大方,同时又有男子所不具备的细腻和关怀。 他有时也会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是儿郎,为何会喜欢和女子相处?难道真像旁人所说,自己是个“长于妇人之手”的没出息东西? 有天夜里失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于是他索性就着窗外朦胧月色,在脑海中把自己这短短廿年时光仔细梳理了一遍。 其实,林娇生小时候并非这样温和的性格。 他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大概四到五岁吧,也是个很皮的孩子,特别喜欢在小丫鬟头上放蜘蛛,或者下大雪的时候搓个雪球塞进别人衣领中。 那时候他有两个比他年长很多的哥哥,大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二兄乃侍妾所出,二兄平日里总是跟在大兄屁股后面打转。 但他们都嫌林娇生是个小屁孩儿,日常不怎么搭理他——除了一起坑别人的时候。 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大雪天,姑臧城外的河流已全部为冰雪所封,两个哥哥带着家中奴仆在河面上凿了个二尺宽的窟窿,然后派他去叫一个名叫赵启的少年。 赵启是姑臧城内一户普通农人家的孩子,住在万丰里,不知因何事惹恼了林娇生大兄,大兄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 那天,雪下得很大,赵启正走在从永福寺回家的路上——永福寺的高僧夸赞赵启聪颖绝伦,一有空就会亲自教他识字——谁知走着走着却突然被一个五岁上下的小男孩拦住了。 小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自己小妹被困在了冰面上,想求他去帮忙把小妹带出来。 赵启见这孩子哭得可怜,心想不过是冰面而已,冬日里他们在冰面上玩闹的次数可不少呢。于是就让小男孩带路,跟着他一路出了城。 到了河边,河面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被困在上面的小妹。 赵启心内正犯嘀咕之时,男孩突然大哭起来,说小妹掉进冰窟窿里去了。 边哭边抬手指着前方,赵启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冰面上好像真的有个窟窿,很像是人掉进河里砸出来的,于是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就在他快接近冰窟窿的时候,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赵启身后狠命一推,冰面太滑,赵启根本刹不住,下一秒他就“砰”地一声摔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推赵启的人,正是一直躲在雪堆后的林娇生大兄。 后来赵启是如何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出来的,林娇生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赵启在冰窟窿里拼命挣扎的样子,难过得直想哭。 于是他就真的一屁股坐在岸边嚎啕大哭起来。 刚才的哭都是装的,现在才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和难过。 结果就是,大兄被这哭声惹烦了,上前一把拽住他衣襟,又将他狠狠掼在地上,骂他是没出息的东西,屁大点儿事也值得哭成这样。 那时年岁太小,再多的细节实在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家后父亲似乎把大兄数落了一顿,还给了钱,让送去万丰里的赵家。 他看见大兄在父亲离开后顺手就把钱丢给了奴仆,打发奴仆说:“去给赵家,让他们赶紧埋了,别恶心人。” 又过了两年,林娇生已然懂事,终于明白了家中两个哥哥其实并不喜欢自己。他们把自己当猴耍,与此同时,他还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是个每天都郁郁寡欢的疯人。 林娇生的母亲是林瀚的远方表妹,姓金,当年家里说要亲上做亲,就将金家表妹嫁给了林瀚。 林瀚和这金家表妹并没什么夫妻感情,不过就像其他富贵人家一样,娶个夫人放那儿供着,能不能持家都没关系,只要别妨碍自己就行。 金家表妹原本不像如今这么疯癫阴郁,大家都说是在生下林娇生之后她才变这样的。 “你们是不知道,以前还好,就是时常不说话,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现在可吓人了,动不动就哭,哭起来谁都劝不住。” “还有更吓人的,有一次,夫人自己拿头往墙上撞,还好小郎君来得及时,冲上去给拦住了。” “经常是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疯了似的满屋子乱转。也就只有小郎君来了,她才肯消停。” “脸上冷飕飕的没表情,看见大人都不肯笑一下,大人现在都宿在徐小娘子那儿,懒得去看她一眼。” 林娇生有次听见家中婢女私下里议论母亲——她们口中的小郎君,指得就是自己;而徐小娘子,则是林瀚新纳不久的妾室。 没有人可怜金夫人,大家都觉得她可笑、惺惺作态。 什么金枝玉叶啊,生个孩子就变成这样,矫情死你。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林娇生收敛了性子里的顽劣成分,只要一有空就去陪伴母亲,而母亲也只有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一点儿活人该有的表情。 大兄? 哦,大兄除了问安之外从来不去看母亲。他和父亲是一个想法,觉得母亲现在这种样子让他们特别丢脸。至于问安,也不过勉强为之——只是不想旁人说自己不孝罢了。 金夫人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做女红,喜欢刺绣,喜欢裁衣,还喜欢将新鲜的花朵编成串儿,佩在衣襟上,戴在发髻上。 后来,林娇生不去书馆读书的时候,就在家里陪着母亲做女红。 母亲裁布,他打下手,母亲绣花,他来穿针。 每当此时,金夫人就会变得极其温柔快乐,仿佛又回到了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只是那时是同姊妹们一起绣花,现在是跟孩子一起缝纫,但欢喜都是相同的。 渐渐地,林娇生自己也发现了衣物饰品里蕴藏的乐趣。 一块平平无奇的布料,如何将它缝制成美丽的衣裙;一堆烂石头、破珠子,怎么捣鼓能将它们变成灵秀的串子……这些都让林娇生兴趣盎然。 他还喜欢鞋帽,各种各样的鞋啊帽啊收集了一屋子。 性子里那些顽劣骄纵的部分被深深埋下,温柔和体贴则愈发凸显。 再后来,他无意中又得了茸茸,茸茸的到来让林娇生更加温柔得像个“一天到晚丢人现眼的小娘子”——这是父亲林瀚骂他时经常说的话。 “阿娘……” 那天夜里,林娇生抱膝坐在月光下,也许是因为夜晚的月光太朦胧,像是一场梦,他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金夫人因身体状况不能千里跋涉来敦煌,遂被留在姑臧。 林娇生离开那天,金夫人出门送他,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林瀚看得十分不耐烦,转身就上了自己那辆马车。 金夫人拉着林娇生的手,突然跟他说了句奇怪的话。 金夫人说:“别和那人走太近,你根本摸不透他,你大兄和二兄的死……” 往下的话金夫人没说下去,但林娇生却瞬间面色发白,他知道母亲说的人是谁,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林娇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乖巧地点头,说:“阿娘,回去吧,外边儿冷。” 金夫人嘴上答应着“好,好”,可脚下却不挪步。 车队启程,转过街角,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才抬手擦了一把不知何时已淌了满脸的浊泪。 * “想什么呢?!”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吓得正在出神的林娇生三魂丢了七魄。 扭头一看,原来是乔霜。 乔霜,沉石校尉,云安手下“玉门五校尉”之一,是个特别活泼开朗的女人,整个人大大咧咧的,还有点儿说话不过脑子。 “林记室,我来看看,你的那两篇,叫什么来着,《关于扩大玉门军招募范围至效谷、高昌二地的请示》和《关于民市、军市、胡市开闭时辰更改的函》,都写完了吗?云将军等着要呢。” 林娇生这个记室的职务其实就是军队里的刀笔吏,主要负责文书工作,譬如将军要给领导上个表啊启个奏啊啥的,都由记室来拟稿。 他这才来半个月,已经给云安写了一大摞文书奏报了。 “就快了……”林娇生一脸生无可恋。 “行,那你继续写吧,我搁这儿等着。” 说完,乔霜一屁股坐在了林娇生对面的草褥上。 一看乔霜打算立等现取,林娇生的表情已经从生无可恋变成了来世再见。 “乔校尉,你不用练兵吗?” 乔霜拍拍袖口上沾着的细沙,道:“今日不用,我明晨就带人去玉门关跟马校尉换防,今日就让大家休息休息,一去玉门关又要辛苦三个月呢。” “去玉门关做什么?”林娇生好奇地问。 “守关呗,还能干嘛。你想亲眼看看的话,正好明日狗不啃要去巡察,让她带你一起啊。” 话音甫落,乔霜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嘴比脑子快,在林娇生面前说了个不该说的词,立时满脸懊恼,深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谁?!” 林娇生果然敏锐地抓到了乔霜那句话里某个奇怪的称呼:“你刚才说谁?” 乔霜仿佛喝热汤给烫着了,抽了半天嘴角,最后终于一咬牙豁出去,两手一挥: “哎呀,就是云将军!她有个外号,是从前还在咱营里当小兵的时候就有的,整个军营都知道,连悬泉大营那边都知道。” “什么外号?” “狗不啃啊。” “哈?!”林娇生差点儿又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乔霜郑重其事地点头:“意思就是,咱们将军是个硬骨头,只不过她那一身骨头实在太硬了,硬得连狗都不啃,所以人送外号——狗不啃。”【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人命在几间(2) 也不知乔霜后来是怎么跟云安说的,反正今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就把林娇生从梦里拍了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 “林记室,林记室。” 门外有个清脆的女声在喊他。 林娇生一骨碌从土榻上爬起,赶紧套了件外袍就跑过去开门。 他作为幕府记室,现下就住在云安的将军府里。 虽然之前吐槽过这将军府十分寒碜,但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院子是一层套一层,房屋还挺多,听说就连小凉公李谨都会时不时来这里住一下。 北宫茸茸身份特殊,住在云安附近的厢房里,林娇生则住去了南边的房子。 打开门,借着灰蒙蒙的天光,这才看清门外站着一名戎装女军。 那女军一见林娇生就着急忙慌地说:“林记室,将军让你赶快收拾收拾,咱们今日去玉门关,卯正准时出发。” 林娇生瞬间一个头变两个大,一边为乔霜和云安的不按常理出牌而震惊(尤其是云安),一边任劳任怨赶紧回屋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捯饬了下,就立刻跟着那女军走了。 二人来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云安已经骑马等在那里。 “乔霜说你也想去玉门关看看?上马!” 云安今天没穿那身雪青色箭袖衫,而是像其他女军一样,内着绛色军衫,外披银色铠甲。 只是她的铠甲并非普通裲裆铠,而是一看便知档次很高的明光铠。 话毕,没等林娇生反应过来,云安便策马向着营门飞驰而去。 林娇生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亦随之而去。 * 今日是玉门关换防之日。 一般来说,军营里的士兵依照其所担职责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野战军,一类是守备军。 娘子军属于守备军,主要职责是防守玉阳二关以及从二关通敦煌城的商道和亭障。 玉门关和阳关的守军每三个月换一次。 比如现下在玉门关值守的是校尉马兰花和她手下二曲女军,阳关则是校尉毌丘怜。 今日先由校尉乔霜带领女军去跟马兰花交换,下个月将由校尉孟菱带人去把毌丘怜换回大营。 乔霜、马兰花、孟菱、毌丘怜四人,连同苏绾一起被合称为“玉门五校尉”。 林娇生还记得自己刚来不久遇到一次大操练,初听五校尉报名号时的震撼和感动。 那时,五校尉各自率领手下女军列阵营前,女儿身躯竟也有气贯长虹之势。 “玉门军,沉石校尉,乔霜!” “玉门军,射山校尉,马兰花!” “玉门军,折风校尉,孟菱!” “玉门军,扬泉校尉,毌丘怜!”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脆生生的女声铿锵有力地喊出名号,声音回荡耳畔,心胸亦随之壮阔,就像跋涉万里黄沙的远行者乍见眼前一泓绿波,忍不住热泪盈眶。 * 这边林娇生跟着云安策马出了营盘,但见营盘外已经整齐地列着一队骑兵,也是二曲,由乔霜领头。 云安策马扬鞭,飞驰而过,训练有素的女军们整齐地列队跟上。 近千人的队伍背着晨曦向西飞驰。 马蹄奔踏尘土,尘土掣动朝阳,朝阳扑向大地,大地举起广袤的人间。 还真是,玉门女子各个烈马飙风。 很快,林娇生就看到前方一座气势磅礴的关城昂扬地立于戈壁之上——玉门关已近在眼前。 林娇生忍不住惊叹:“好个雄关古戍!” 云安半回过头,朗声道:“南边的阳关更巍峨些,路更阔,人也更多。” 敦煌城外关分南北,北边是玉门关,南边是阳关。 从乌孙、龟兹、焉耆来的商贾僧侣们一般走北线,由玉门入关;而由葱岭、于阗、鄯善来的队伍则要经过阳关进入敦煌。 从前的阳关由西戎校尉府管辖,莫看西戎校尉的名号叫得不够响亮,可这职位属实来头不小,当年武昭王李暠便是以此起家而最终建立了凉国政权。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自凉国去国号后便精简机构,裁撤人员,一切从简。 这一路上林娇生看到了不少驼马队,基本都是打西边来的胡商,已经过了玉门关的查验,正风尘仆仆地往敦煌城的方向行去。 声声驼铃,把风摇响,也把远方摇醒。 一行人临近关城的时候放慢马速,关城那边看到云将军来了,赶紧派人过来接迎。 玉门关的岁月和敦煌城相差无几,都是建于汉室孝武皇帝之时,距今五百多年风吹雨打。 百年来,整个关城加固修葺过许多次。 如今的玉门关由罗城、瓮城、内城和南北两翼长城共同组成,守关女军居住于内城两侧。 内城东西二门之间有马道相连。 从西边来的商旅由罗城西门进入瓮城,先在此地勘验所携货物,一是查违禁,二是缴关银。 完事后沿着内城的马道向东,一直走到东边的瓮城,在这里进行二次勘验。 第二次勘验的就不再是货物而是人。 守关女军会仔细查看客商旅人携带的过所,姓甚名谁,从哪处来,到哪处去,去做什么,诸如此类问题都要登记在册。 从东边出城的汉商也是同理,不过换个方向罢了。 云安领玉门大护军之职,统领二关,职责之一便是要定期巡查——是亲眼巡查,而不是听人动动嘴皮子。 此刻,她已经带了乔霜和马兰花等人登上城墙去查看关城情况,又听了马兰花关于这三个月防守情况的述报,之后还要入内城查看各处,简直忙得脚不点地。 林娇生被云安扔在了东瓮城内。他明白有些事情不该自己参与的就别瞎凑,于是一个人搬了只胡床坐在旁边,好奇地瞧着东瓮城女军查验过所。 从西域小国来的过所简直五花八门什么样式都有,有的写在一张羊皮上,有的写在半尺长的小板子上,当然也有写在麻布上、纸页上,更绝的是还有人所持过所文牒居然是写在一种韧性很强的大叶子上。 林娇生坐在一边儿看得瞠目结舌,心道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安从内城出来,一挥手,林娇生赶紧跟上,几人马不停蹄出了关城。 乔霜已经留在这里,马兰花带领的女军要完成今日勘验之后才能走,故而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了云林二人和跟着云安的五名女军。 七个人上了马道,再次纵马驰奔。 走了没一会儿,林娇生突然发现不对,这不是他们来时那条路。 他夹紧马腹,紧追两步,冲着前边的云安喊道:“小姑姑,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走错,我们去河仓城。”云安朗声应道。 原来是要去河仓城。 河仓城其实也是个始建于汉朝的古董玩意儿,中间几经废弃又重新启用,而今是敦煌城西最大的军需仓。 它在玉门关东边约三十里,所处地理位置极佳。 冥水从城下流过,在凹地上形成了一个水平如镜的大湖,名叫河仓湖,湖水清澈蔚蓝,岸边摇曳着芦苇和红柳。 再往南走是一片巨大的沼泽,而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沙海。 小城被沙和水环拥着,十分隐蔽安全。 城内储备着供给玉门关、阳关及西边所有军士的粮秣,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进入。 云安将旁人留在城外,自己入城巡查,不多时便出来了。 一行人正准备打马回营,突然,云安目视前方,也不知是对谁说了句:“都看到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众人皆是一脸茫然,而在这众脸茫然之中,只有一个人,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是林娇生。 他此刻忽地明白了云安今天领他在玉门关、河仓城走这一趟的真正目的。 原来并非是因为乔霜咕哝了几句,说他想看玉门关,云安就带他来看了。 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父亲是河西国派来的巡检令,他是被他父亲扔来军营的好大儿,他和云安虽然摸不透彼此的立场和态度,但有一件事,却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的形势不过权宜罢了,敦煌跟河西国之间定会有一场硬仗。 河西王沮渠玄山凶狠残暴,不可能放任李氏占据敦煌太久,哪怕已经俯首称臣,卑躬屈膝。 可是现在,林蔚,你看到了吗? 看到玉门关的熙来攘往和河仓城的仓廪殷实了吗? 这些都是敦煌城屹立河西的基石,是一棵巨树深深扎进泥土里的根。 如果一座城有了扎进大地深处的根,它就不再害怕兵燹,也不再畏惧豺狼。 纵然饿虎饥鹰在侧,未来生死无定,可敦煌的兵士们、百姓们仍旧奕奕地活着,哪怕脚踩碎冰,头顶寒锋,他们也会勇敢地活下去。 ——我们有幸长在如此辽阔的土地上,无论多少战火,都烧不尽这与生俱来的旷达和韧性。 林娇生明白了,云安今天带他来玉门关的目的,既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同时也给他展示了两个词: 一个词是生命,另一个词是家园。 * 回营的路上,云安仿佛不是骑着马,而是乘着风一般,一声呼啸,长鞭破风,那匹枣红色牝马也如脱缰一般撒腿狂奔起来。 她红衣银甲,甲胄映着早已攀上中天的烈日,纵然烈日如火烧,也挡不住这遍身无与伦比的锋锐之气。 此刻,天地都是空旷的,人在这空旷之中,赤心澹荡,石火激尘,飞沙走砾也快意,山呼海啸亦淋漓。 其他人在身后努力策马想要跟上云安,却仍旧被她甩下。 “将军——,慢点儿跑——” 有人忍不住高声唤她。 听到喊声,云安在马上回过头来,冲着被甩在身后的众人轻轻一笑。 刹那间,头顶的阳光更明烈了些。 林娇生呼吸一滞。 他突然想到,自他来到敦煌,认识云安,从没见她笑过。 她的喜怒哀乐都极其平淡,似有若无,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着,又或者是丢了什么能让她欢欣展颜的物事。 可是今天,在这碎石遍地的荒寂中策马飞驰的云将军,在这野天野地之间回眸一笑。 ——她回眸一笑,没有什么百媚生,却仿佛有无尽的长风吹向无尽的莽原。 那一刻,她的笑容里有山崩地裂的自由。 莫名地,林娇生感觉自己身上一直以来被压下的那股跋扈之气正沿着血脉淌遍全身, 他遽然策马扬鞭,拼尽全力追了过去——他想追上这自由,感受这自由。 * 谁知刚到营盘附近,自由就没有了。 远远瞧见一群人围在玉门大营外,有士兵也有百姓,正你一嘴我一嘴地吵着,闹哄哄完全没个规矩。 被人群围着的一个人,此刻叉腰跳脚,大声叫骂。 离得太远听不大清,只能望见那是个年逾不惑的男人,上身穿一件灰色襦衣,下身一条宽大的粗布袴,袴脚用麻绳扎起来便于活动,典型的农人打扮。 林娇生正想问这些是什么人,为何来玉门大营叫骂的时候,就见云安用力勒马,面上神情也倏地从畅快变成了黯淡。 她看清了那个被人群簇着的男人。 那个人,正是孙老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人命在几间(3) 站在人群里嚣张叫骂的,正是敦煌大饥疫那年跟云家“易子而食”的孙老三。 孙老三此人,单看外表也是平头正脸相貌端正,但剖开内里……不仅好酒如命,且嗜赌成性。 其时市井间赌戏、博戏风行,世家贵族们多喜欢樗蒲、握槊、双陆、六博这样的玩法,普通百姓中也有许多人喜好樗蒲和六博。 但这些玩意儿孙老三都不感兴趣,盖因此类棋盘上的博戏,不管怎么简化,玩起来都是要费些脑子的。 孙老三最讨厌费脑子的事。 他喜欢直白激烈的玩法,眼下最爱的就是角抵和斗鸡。 角抵,顾名思义,是一种带有搏斗性质的戏法。由角抵勇士二人赤手肉搏,围观众人可以下注押任何一方,所押之人获胜便可赢钱。 敦煌城胡人众多,那些胡人当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角抵爱好者,故而城内光角抵场就有两三家。孙老三是那个名叫“大武”的角抵场的常客。 除了角抵,斗鸡也是孙老三的心头好。 且看那斗鸡场中,两只公鸡你啄我咬,毛羽纷飞,叫声尖锐,这画面光想想就让他亢奋不已。 这两年的敦煌颇有些年丰岁稔的样子,庄稼地里的收成每年都挺不错,再加上小凉公回到敦煌之后又为百姓减了田租,还免了许多苛捐杂税,如此一来,农户们手里终于有些闲钱。 别人的闲钱做什么孙老三管不着,但他三只要手里有那么仨瓜俩枣,就会立刻去斗鸡场、角抵场全给挥霍出去。 钱都挥霍完了可怎么办呢? 好办! 去玉门大营找云将军要啊! 俗语形容一个人脸皮厚,说是“厚如城墙”,但那也得有脸皮才行,倘若某些人根本就没脸没皮,恐怕连城墙见了都得甘拜下风。 让城墙甘拜下风的人,就包括孙老三。 几年前,那时云安刚受封婉仪将军不久,孙老三听说了这事立刻耀武扬威地跑到玉门大营让云安孝敬他。 孝敬的方式当然就是给他钱,让他可以美滋滋去赌。 不给不行,给少了也不行,倘若云安没让他满意,他就在玉门大营闹,非闹得云安颜面尽失不可。 云安当然不是任由旁人拿捏的软柿子,也曾躲着不见他,晾着他,或者干脆让女军把他拿住、赶走。 但不得不说,君子对付无赖的时候,想象力总是匮乏的,来来去去就只有那么几个办法。可无赖对付君子,那手段真是变化万端、层不出穷,令人叹为观止。 懒得动脑子的孙老三把他仅剩的那点脑力全都用在了云安身上,怎么对付这个不好对付的云将军,成为让孙老三难得开动脑筋的命题。 终于,孙老三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人多力量大。 从那以后,他再来玉门大营要钱就不再是单枪匹马,而是把孙家什么堂伯堂叔堂嫂堂侄,哦,当然还有他后来又娶的婆娘,全都拉了过来——只要拿到钱就大家都有份。 一大家子人在玉门大营外边闹腾,云安就不能再躲着他们,更不能抓他们。 为了让这些人走,云安只能赶紧给钱。给了两次,孙老三和那些人都尝到了甜头,于是愈发嚣张。 玉门大营早先有个新来的女军实在被孙老三这泼皮无赖气到了,就跟苏绾说,干脆禀报太守李骅,让李骅把这些人全都拿了下大狱去! 哪知苏绾却说:“不能。” “为何不能?” 苏绾问那女军:“你家不是敦煌的吧?” “不是,原本是张掖的,爷娘都没了,我听说敦煌有支娘子军,就自己来投军了。”女军如实回答。 苏绾叹了口气:“你不是敦煌的,所以不知道这里的一些旧事……唉,总之咱们将军对那个姓孙的,没办法……” 正如苏绾所说,直到李骅都死了,李翩接任敦煌太守,孙老三仍旧像只癞蛤蟆一样蹦跶着。 这不,今天他们那伙人又来了。 * 玉门大营的守营女军已经被孙老三这群人弄得倒足了胃口,一见他们又来闹腾,赶紧去叫了苏绾出来。 此刻,苏绾正带人站在营盘外同孙老三和他拉来的那五六个族亲对峙着。 “孙阿叔,此地乃军营,不可滋扰生事。”苏绾强压下心里的厌烦,好言好语劝说这些人。 哪知孙老三眉眼一横,大声喝骂道:“叫你们将军出来!攀上高枝不认人了!什么玩意儿,我呸!” “将军去玉门关巡视了。”苏绾答他。 “好啊,那咱们就搁这儿等着,等到她回来。” 苏绾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好言相劝道:“您这又是何必呢?上次不是给了许多……” “呵忒!就那点儿也叫许多?他娘的,还不够老子塞牙缝儿的!”孙老三直接打断苏绾。 眼看着已接近申时,日头火辣辣地挂在天穹,晒得人头晕脑胀,连衣衫都是烫的,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苏绾心里正着急,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队人马驰骋而来,打头之人正是云安。 “吁——” 云安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手交给旁边女军,而后径直朝孙老三那群人走了过去。 孙老三看着云安气势汹汹走来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憷,但一想到自己身后有这么多族亲在帮忙,瞬间又挺起了腰杆子。 他昨儿去“大武”赌钱又输了,气哼哼一晚上,今日一大清早就拉了三伯四婶五叔,套了个车来找云安要钱。 云安远远看见孙老三,知道他是来干嘛的,待走近了,二话不说抬手就甩了个布袋给他。 谁知孙老三接过布袋打开一看,却狠狠地“嗤”了一声。 “凉造新泉?拿这来糊弄谁呢?贱蹄子,”孙老三吐出一口浓痰,“要给就给金子银子,再不济还有五铢钱,少他娘的拿这玩意儿打发咱们。” “凉造新泉”是凉武王张轨割据河西时所铸钱币。(注释1) 铸此钱的目的乃因当时整个民间苦于战乱和饥荒,钱币交易几近崩溃。民间大多是物物交换,或者以布帛代替五铢钱,交换时将好好的布帛扯得稀碎,造成了极大的资源浪费。 就是在这样的景况下,张轨命人以青铜铸“凉造新泉”。 但此币仅在河西地区使用,其价值比之五铢钱自然是差了不少,跟金银珠宝更是没有可比性。目前商贾买卖时,一枚五铢钱抵得上十枚“凉造新泉”。 孙老三一看云安给自己的是这种钱,便觉得云安是在糊弄自己——怪不得今天给钱这么爽快,原来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呢。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云安现下能拿出的只有这些新泉币——她的军饷大部分都拿来扶助女军了。 “没别的。”云安说。 孙老三正要开口骂云安,他续娶的女人先他一步说话了: “将军是明白人,就别欺负咱们这些小民了。再者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顾着一家人,这传出去像什么话啊。” 女人的身家云安不清楚,只听说是敦煌本地的一个寡妇,和孙老三正好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也不知何时就凑到了一起。 她话语是温和的,甚至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但遣词造句又是“欺负小民”又是“不像话”,让不明内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云安是个怎样恃强凌弱的势利眼。 孙老三听得自己婆娘的帮腔愈发得意,冲云安道: “你没钱就去找凉州君要啊!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俩同乘一车,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怎么,你去问他要钱,他会不给你?” “你也说了,那是当年,”云安的语气仍旧平淡,“钱你拿了,你们走吧。” 话毕转身就想离开。 孙老三最恨她这种恬然自若的样子,因为云安越是恬然,就越衬得他自己像个只会跳脚的缺心眼儿。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族亲的面,这让他特别没面子。 ——有能力的人会自己挣面子,没能力的人只会狂怒。 于是,孙老三怒了。 他三两步上前,一手扯住云安的头发,另一手抓向她戴在头顶的小银冠,势欲要将银冠扯下来,边扯还边骂:“贱骨头,我看这发冠倒是个值钱物件,给我!” 云安被扯得痛极,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怼了孙老三一下。 她日常领兵习武,臂力很好,这一怼把孙老三怼得龇牙咧嘴,愈发怒火中烧。 紧接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孙老三照着云安脸上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下去,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 云安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头脸偏向一旁,面颊泛红,青丝被扯得凌乱,发冠也歪得不像话。 孙老三跳着脚,吼声震天: “孙红纱!你他娘的贱妮子!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连自己亲阿爷都不要,那姓云的差点儿吃了你,你还认他当爷,还改姓,我呸!” 孙红纱? 孙老三管云安叫孙红纱,又说姓云的差点儿吃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娇生站在旁边一脸惊愕与茫然。 被扇了耳光又被指着鼻子骂,云安仍旧没发火。 她取下头顶已被扯得松动的银冠递给孙老三,语气平静地说:“当年是你把我换给他的。他没有吃我,反将我养大,我愿意叫他阿爷。” 孙老三还要继续骂,孙家大伯一把拽住了他,冲他使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云将军,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孙家才是你本家,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大伯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但哪怕是咱们这些草民也都知道,孝之一字有多重。无论你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不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孝不敬,我说得对吧?” 孙家大伯也是一副温和的长辈样儿。 “你们走。”云安再次将手里那枚银质发冠递了出去。 大伯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银冠,而后一边说着“走吧走吧,给孩子留点面子,好歹是将军”,一边扯着孙老三往马车那边走。 孙家婆娘和另外几个族亲也赶忙跟了上去。 可孙老三仍觉不解气,边走边回头喝骂:“不孝的贱骨头,还敢改姓,老子当年就该拿刀剁了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人命在几间(4) 翌日,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河西大地被曙光推着伸了个懒腰,却仍是睡眼朦胧的时候,一匹枣红色牝马就已经驰出玉门大营,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飞踏而去。 牝马撞向东升旭日,过了戈壁滩,又过了敦煌城门,而后转向东南,直奔千佛洞。 春日的千佛洞外,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好景。 宕泉终于不再像条病蛇似的拖着恹恹躯体在大地上爬行,冰消雪融为它带来喷薄而出的大好生机。 河畔长着一簇簇红柳,枝杈朝天,端看哪一片春风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脸。 红柳与垂柳不同,垂柳纤细优雅,而红柳这种耐风耐旱的植物却有一种蓬勃狂放、张牙舞爪的美。 有些红柳已经开花,枝头是一缕缕微红色,远远望去似一片天荒地老的红云。 红云边上有许多土坯砌成的小屋,那是在此地开窟劳作的木匠、画匠们的临时居所。 云安策马驰近,抬头向崖壁望去,千佛洞的洞窟越来越多了。 数月前,敦煌索氏又出资在崖壁上开凿了一个新的覆斗顶石窟。 石窟凿成后,自然要找画工来绘制壁画。 绘壁画是件很讲究的事:首先,画工本人必须熟悉佛经中所记载的本生因缘旧事;其次,就算本人并非佛国信徒,态度也得虔诚恭敬;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画工的画技必须过关,因为在墙壁上绘画的难度比在纸页上更大。 敦煌城有许多专事壁画创作的画工,这些人有的是打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画匠,有的是本地崇信佛法的汉人画师。 云识敏便是其中之一。 自那次敦煌大饥疫之后,云识敏一夕之间沧桑尽显,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到如今,虽然刚刚年过不惑,却已是鬓发皆白,身形也显得有些佝偻。 旧事像山一样压在这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身上,几乎将他压垮。 他也曾有过寻死的念头,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但终因放心不下女儿云安,又咬牙撑了这么多年。 因云识敏的画技在敦煌城小有名气,世家著姓每每凿开新窟之后,也大多会邀请他去做画师,领衔石窟壁画的绘制事宜。 后来,在云安成为玉门大护军之后,他干脆直接把家搬到了宕泉之畔。一个小院,两间土屋,每日里诵经画壁画,也算是给内心找了个安顿之处。 * 索氏这间新凿开的洞窟内还泛着些许湿气,走进去,一股土腥味儿扑鼻而来,原来是四面墙壁上都被抹了厚厚的粗草泥,又刷了一层白垩粉面,成为绘壁画所须的地仗层。 地仗层制备好之后,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此时的壁画绘制多为“湿画法”,即不等泥土完全干透,在地仗层干至七八成时就动笔绘制,颜料色泽被地仗层吸收,成色更为鲜艳,附着性也更好。(注释1) 云安顺着梯子爬上崖壁,走进石窟时,云识敏正面对墙壁,左手托着一个装有红土浆的陶碟,右手搦管,一笔一划地为一副本生因缘勾线。 他的徒弟王得水和刘小狗——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给侧面佛龛最下层已经绘画完毕的几位地神药叉上色。 正中间的地上摆满了盆盆碗碗,里面盛着的是各种颜料——铁红、朱砂、铅丹、炭黑、白垩。 这洞窟不大,工期也不紧,所以就由云识敏领着两个画徒全部接了下来。 云识敏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云安来了,但他并没停下手中画笔,仍旧专心致志地对着墙壁勾画着。 他做的是整个壁画绘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勾线工作,勾线的细致与否决定着整幅壁画的最终呈现效果。 倒是两个徒弟十分机灵,看到云将军,赶忙躬身行礼。 “云将军每个月都来看师父,上月突然没来,师父可念叨着呢。”刘小狗是个话多的,见着云安就开始哔哔叭叭。 王得水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下刘小狗,压低声音道:“师父不让说。” 刘小狗吐吐舌头,往云识敏那边觑了一眼,见师父仍在专心勾线,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云安对两位少年颔首,而后将目光移向洞窟中间那一堆碗碗罐罐,最终停在一碗极其明丽的青色上。 王得水见了赶紧说:“是青金石粉,索家最喜欢这颜色。” 敦煌本地不产青金石,这种珍贵的石头是从葱岭以西,由商贾们赶着骆驼一程程运来的,故而价格十分昂贵,也只有城内这些世家著姓们开窟绘画才用得起。 “索铭玉让用的?”云安问。 “是,索郡丞点明要用它。” 云安了然。索瑄并不是奢侈之人,但他对佛法的崇敬和虔诚,却是十个云安都比不上的。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云识敏停了手中画笔——这一幅本生的勾线已基本完成。 “常宁来了。”云识敏的声音灰蒙蒙地回荡在石窟内。 “阿爷。”云安应道。 云识敏走到石窟中间,放下调色的陶碗和手中画笔,拿起一个罐子递给刘小狗,说:“你们去取些马胶来,等会儿调色用。” 刘小狗接下罐子,知道师父这是有话要单独跟云将军说,于是应了一声,极有眼力见地拉着王得水离开了石窟。 “你在玉门大营十分辛苦,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就不用经常来看我了。” 云识敏抬眼望着那幅刚勾好线条的本生画,声音又沉又哑。 云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虽然仅仅是描了线条,但画作内容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晰。 画的最中间是一位国王模样的人,那人慈眉善目,结跏趺坐。旁边站着一位奴仆,手里拿把尖刀,正用尖刀在国王身上剜洞。(注释2) 每剜开一个洞,就在那洞里点燃一枝灯。 要在身上剜一千个洞,点燃一千枝灯,这场酷刑才能结束。 可王座上那人却毫无痛苦之色,任由血流如注,千灯燃身。 “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云安望着那幅本生画作轻声说。 “是。”云识敏点点头。 这故事出自《贤愚经》,说的是从前有个善良的国王,名叫虔阇尼婆梨,为了寻求真言妙法,使治下百姓们免于苦难和灾疾,而甘愿舍弃自己性命的故事。 “阿爷总喜欢画这些痛苦的事。” 云识敏扯动嘴角,似乎是笑了笑,可声音却变得更低沉:“你还年轻,你不懂,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这八个字云安倒是很赞同,因为她自己便是如此,似乎从懂事那天起,自己所面对的就一直是各种各样难迈的坎儿。 “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早就已经转生去了,阿爷何必再如此自苦。”云安努力想微笑着劝慰云识敏,意料之中地没笑出来。 云识敏摇摇头:“我这不是自苦,当年是我造了孽,就该承担造孽的罪责。” 说完这话,他望着云安面上的平静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常宁,你变了。” “我变了?” “你变了。过去,你从没主动提起过她。她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痛苦,虽然你从未说过,可我知道,她也是你的痛苦。过去的你一直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可是现在……此前的金塔之战,崔将军以身殉国,我知道这件事对你造成了极大打击。那一战之后你被先王封为婉仪将军,从酒泉回到敦煌,可是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些东西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初时我以为是因为崔将军战死沙场,你接受不了这个结局,所以才……” 云识敏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女儿的表情,见云安未置可否地抿着唇。 “倘若不是因为崔将军的死……常宁,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静默,此时此刻,流淌在洞窟内的只有静默。 很明显,云安并不打算回答他,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识敏深深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支毛笔。 恰在此时,却听云安开口道:“孙老三昨天又来找我了。” 刚捡起来的毛笔再次被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破碎的哀哭。 “他……又来要钱?” “嗯,我给了他钱,打发走了。” 云识敏眉头紧皱:“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无所谓,”云安答得风轻云淡,“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说完这话,她转过头,拿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看向云识敏。 刹那间,云识敏的眼前又浮现出十几年前,他和孙老三易子而食的那桩旧事。 他又想起那天,当他把孙老三的女儿从麻袋里拎出来的时候,那小女孩一双眼睛又黑又深,深得让人心惊胆战,那双眼睛——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此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壁画上以红线勾勒出的正在接受酷刑的虔阇尼婆梨王。 酷刑。 其实有时候,活着也是酷刑的一种。 但这酷刑,却也不是不能熬。 依照佛经中的说法,本生所记载的是释迦牟尼成佛前一世又一世轮回的旧事。所以,虔阇尼婆梨王也只是佛的一世前身。 佛在一次次轮回当中受尽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与磨炼,终于悟得真谛,得大圆满。 你看,连佛祖都承受过如此巨大的折磨,凡人的这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如就将苦难当作一片灰,不必想着如何擦拭干净,也不要被它牵着走,只任由它存在着——痛感能让生命更加鲜活。 也许云识敏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能以绘壁画支撑着自己把日子熬下去。 可云安,她又该如何熬下去? 云安迈步上前,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虔阇尼婆梨王身上的勾线。 勾线用的是红土泥浆,沾在手指上,红得刺眼,就像那天他们都看到的那一大片红色。 那天,云识敏对着女孩举起了手中利刃,女孩原以为自己行将死去,谁知那把拆骨刀却一刀砍在了旁边的木墩子上。 “砰”地一声,刀刃入木三分。 云识敏这个读书人,终究承认了自己就是个软蛋。 他把刀砍在木墩子上,之后开始给女孩松绑。 麻绳捆得太久,手腕脚腕上都是一片通红。 全部解开之后,云识敏正要去扶那女孩,谁知她却躲开了他的手,双膝撑地,硬是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 ——她在如此绝境之中竟还能自己站起来。 云识敏也许是被惊到了,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一把拽住女孩的手臂,扯着她往院门处走:“不换了!我送你回家去!走!” 女孩脚步虚浮,被拽得踉踉跄跄。 二人出了院门,又出了杂石里的巷子,径直往孙老三家奔去。 孰料紧赶慢赶到了孙老三家,云识敏却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最深的一场噩梦。【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人命在几间(5) 人陷在噩梦里的时候,并不知自己是在做噩梦。 但再可怖的梦都会醒来。 醒来之后就会发现,现实比噩梦更为狰狞。 就如同那日,云识敏拉着孙家女孩推开孙老三院门时看到的情景一样可怖。 院内歪倒着一个烂竹篓,篓子里伸出一只惨白僵硬的小手——那个名叫云安的女孩躺在篓子里,早就已经没气了。 云识敏一看见那只白得瘆人的手,就明白一切已经太迟。 他眼前倏地腾起一阵黑雾,浑身颤抖,差点儿栽倒在地。 孙老三听见院门处的动静,从灶房出来,喝道:“想干啥?!” 话毕紧盯着云识敏,面上露出一股警觉之色,生怕云识敏要来惹是生非。 云识敏张了张嘴,可喉咙却像堵住了似的,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倒是孙老三眼珠一转,瞧见了跟在云识敏身后的女孩,啐了一口,鄙夷地问:“你又把她带回来干嘛?软蛋就是软蛋。” 云识敏感觉自己此刻脑子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眼前黑雾汹涌,根本听不清孙老三在说什么。 他的身子晃了晃,风吹枯草似的正要倒下,突然感觉有人搀住了自己。 低头一看,搀住自己的是一双极其干瘦的小手——是孙家那女孩儿。 云识敏借着女孩的力量略微稳住身形,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说:“……回家……云安……跟阿爷……回家……” 孙老三听云识敏说要把“羊羔”带走,自然不愿意,正要跟对方理论,但当他眼角余光瞥到被扔在地上的破篓子时,忽地又想起他早先就有的担忧——这头羊也是病死的,那些牧户家里的羊羔也是病死的,吃了这个,别像那些病死的羊羔一样全身烂掉吧? 思及此,孙老三胆寒了。 云识敏拖着重如山石的脚步,上前背起那篓子,魂不守舍地一步步挪出了孙家院子。 女孩见云识敏要走,也赶紧跟上去。 孙老三在她背后吆喝:“孙红纱!干嘛去?敢跟他走你就再也别回来!饿死你个贱妮子!” 女孩没答话,回过头冷冷地看了孙老三一眼,扭身就跑了。 * 云识敏背着那破篓子,浑身僵硬地转出巷子往南走,他打算出城,去城外找个地方将闺女葬了。 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像是怕他突然摔死在路上似的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二人沿着空寂无人的街衢向前走。 敦煌城仍在下雪。雪片纷纷飘落,落得人眼前一片湿淋,也不知是睫上融不掉的雪,还是眼中淌不出的泪。 太冷了,冷得骨头都冻硬,打个哆嗦似乎都能听到骨头缝里嘎吱嘎吱的响声。 不远处就是连通子城和罗城的凉风门,城门那边也积了厚厚一层雪。走近了突然发现这昏天黑地的大雪中,凉风门外竟然还站了个人。 那是一位少年郎,一件宽大的氅衣从头裹到脚,脚上是双簇新吉莫靴,这身打扮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他似乎已经孤零零地在这儿站了好长时间,就在云识敏他们经过的时候,少年“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云识敏精神恍惚,压根儿没管这人是谁,仍旧跌跌撞撞往前走。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孙红纱,疑惑地看了几眼,犹豫片刻后终究脚步一转,向着少年跑去。 跑到跟前才发现那少年看上去跟自己年岁相仿,也可能比自己还小些,他被冻得嘴唇青紫,面色白惨惨十分吓人,看着像马上就要断气。 孙红纱心里一惊,正要开口叫喊,就见那少年睁开眼睛,眼中是一泓干净的月泊。凌冽月光被大雪衬着,愈发澈静。 “别叫……扶我起来……” 他呼吸微弱,语气却十分镇定。 孙红纱慌忙去搀扶。别看这少年个头不高,但富贵人家的孩子不愁吃穿,就算年纪差不多,他的体重可比孙红纱重多了。 少女颇费了些力气才将少年扶起。 他全身都在发颤,站也站不稳,孙红纱不敢松手,只能用自己也快透支的身体支撑着对方。 “这么冷的天,你站这儿干嘛?”孙红纱问他。 少年倚着少女,微微喘气,却没答话。 孙红纱倒是不介意他的冷淡,又问:“你叫什么?家在哪儿?我去帮你叫人。” 仍旧是不答话。 这回孙红纱也有点儿不知所措,眼看着云识敏越走越远,她心内着急,可这边她也不敢放手,这人太虚弱了,她若放开,他一定会再次倒在雪地里。 河西百姓都知道,冻僵的身体是不能倒在雪地上的,倒下就起不来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倚着她的少年突然开口说话了。 “李……翩……” 他声音很轻,以至于孙红纱没听清楚。 “啊?” “李翩,我的名字。”少年又说了一遍。 此人姓李,一身华贵装束,容颜清秀,肤色白皙,站在这儿这么久却没被门卒赶走,这些细节林林总总凑在一起,若是个有心计的大人,猜也能猜到他十有八九跟现任敦煌太守李椠有些瓜葛。 但对于一个只有十岁的穷苦女孩来说,孙红纱想不到这些。 其时她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李翩,这名字可真好听。 李翩已经没办法用自己的力量站住,没奈何,孙红纱把心一横,救人救到底,干脆就陪着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用她的身体给李翩当做倚靠。 云识敏早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大雪铺天盖地,街面上再次恢复了空茫和冷寂。 白茫茫的雪色中,只有少年依偎着少女,两个瘦弱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微弱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推了推孙红纱,说:“你走吧,我可以自己站着。” “这么大的雪,你干嘛要站这儿?再站下去你会死的,”孙红纱不肯松开李翩,还在努力撑着他,“我送你回家。” 李翩摇头:“云先生已经走远了,你不去追他?” 孙红纱微愣:“你认识他?” 李翩轻轻“嗯”了一声。 “可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孙红纱仍在坚持。 二人正拉扯着,忽见凉风门内奔出一个富家奴仆模样的人,身后还带着两个婢女。 几人快步走到李翩身边。 那奴仆躬身对李翩说:“小郎君,大人已经回府,知道夫人让您站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咱们赶紧来接您回去。” 话毕,两个婢女上前,其中一人一把推开孙红纱,将李翩搀扶住。 几个人转身往凉风门走去,门内隐约可见停着一辆马车,应该就是来接他们家小郎君的。 李翩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看着孙红纱,说:“今日多谢你帮我,日后若有需要,我也一定会帮你。” 孙红纱现下没心情管什么将来以后,她惦记着失魂落魄的云识敏,于是冲少年随便点了点头,便踉跄着继续去追云识敏了。 * 王得水和刘小狗已经拿了马胶回来,正蹲在一边帮着云识敏调配胶结剂。 壁画的颜料是不能直接涂上墙的,要先用鹿胶、马胶、鱼胶这些动物身上提炼出的胶脂来调和,颜料靠着胶结剂的作用,可以更加稳定地附着在地仗层上,形成光亮色泽,历久不落。(注释1) 但胶结剂的使用很有讲究,不能多也不能少。用少了,壁画颜色容易剥落;用多了则画面发乌,不够明丽。 胶结剂还可使不同的颜料混色,产生新的颜色。至于新的颜色光泽如何,亮度如何,是否适合壁画绘制,这些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师父才能掌握的。 云安并没急着走,她盘腿坐在石窟的地上,静静看着面前师徒三人忙活计。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旧事。 没错,她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孙老三的亲生女儿,大饥疫那年被当成一头羊交换给了云识敏。 云识敏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宰掉这头羊,于是孙红纱活了下来;可云识敏的亲女儿——真正的云安,却永远离开了这人间。 后来,云识敏干脆收养了孙红纱,将她当作自己女儿,甚至还给她改了跟自己死去的亲女儿一模一样的名字——孙红纱直接顶了云安的身份,连去里魁那里改户籍的麻烦都免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红纱常常会想,云识敏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叫云安? 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 惩罚他自己,也惩罚她。 让他们用一辈子牢牢记着,当年有个名叫云安的苦命女孩,死在了大饥疫的敦煌城。 就算是惩罚吧,但孙红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早就懂事了,知道亲生父亲厌恨自己,恨自己多余、没用,还不肯屈服。所以,能跟孙老三断了关系,这对她来讲是好事。 但“红纱”这个名字……她其实有些舍不得。 这名字是她那个从鄯善来的母亲为她取的。 那个鄯善女人很喜欢红色的觳纱,也时常跟云安说起她的故园鄯善,说那里其实还有另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楼兰。 女人说,楼兰姑娘们都喜欢长长的红纱,可以戴在发上做饰物,也可以披在身上做衣衫。 风一吹,红纱便扬起,无垠大漠衬着轻盈红纱,漂亮极了。 可是……那个漂亮的鄯善女人早就死了。 算起来,应该是在孙红纱六七岁那年。 里闾间传的闲话是说孙家的胡姬嫌农活太苦太累,吃不了这份苦遂投井自杀。 ——漂亮女人哪个不想用皮相换舒服日子,都是吃不了苦的。 这是千百年来对漂亮女人一成不变的谣言。 可事实上,女人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孙老三的折辱打骂才投井的。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孙老三因为赌钱输了,回到家又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女人擦了一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人间。 投井的时候,她原本想把女儿也带走,但一看到孙红纱的眼睛,又立刻放弃了这念头。 那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那样美,那里面装着的该是青云和雪山,而不是一口荒井。 鄯善女人死了。 云安也死了。 孙红纱……你要拼尽全力,哪怕遍身都是噩梦,心上百孔千疮,也一定要活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逆风扬尘(1) 让李翩大雪天站在凉风门外挨冻的人,正是他的继母宋澄合。 李翩出生在敦煌,那时候他父亲李椠任敦煌太守,在敦煌可谓是只手遮天的人物。 李椠乃武昭王李暠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暠早年娶了“陇西辛氏”之女为妻,李椠也赶紧跟着娶了个辛氏女,也就是李翩的生母。 奈何这两个辛氏女都没有荣华富贵的命。 李暠的夫人早世(不是虫),李暠为她写了《妇辛氏诔》;李椠的夫人也早世,李椠非但没写诔文,且没过多久就火急火燎地娶了个填房。 那个续弦的女人就是宋澄合。 宋澄合出身于敦煌宋氏,敦煌宋氏和陇西李氏联姻,这可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哪有不成的道理。 故而,当年李椠跟宋氏一提这事,宋澄合的父亲立刻拍板应了。之后三书六礼齐备,李椠大张旗鼓地将宋澄合娶进了家门。 外边传言说宋澄合是个极其严苛挑剔之人,尤其是对自己的继子李翩。 不过这也不奇怪,她嫁进李家这么多年竟然无出,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的人,看到继子渐渐长大,似清风过岩林,如青柳拂新泉,哪能不心生妒恨呢。 人们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反正俗语早就说了,蝎子尾巴后娘心——都是歹毒的东西。 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你看现在,那李翩不也活得好端端。不仅接任敦煌太守一职,还受封凉州君,虽然凉国已经没了,但他在敦煌城仍旧是风头无两,连小凉公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小叔”。 这不是都挺好的。 * 此刻,那个看上去都挺好的人,正沿着菩提园的檐廊往香室走去。 李翩的父亲李椠五年前暴毙身亡,那时李翩人在酒泉,正伴驾于凉王李忻身侧。 李椠死后,敦煌太守的位子由其从弟李骅接任。 说来也是奇了,这李椠不知是什么毛病,莫说宋澄合十几年无出,他纳的那一堆侍妾竟然也全都没个一儿半女。 他死了以后,宋澄合直接把侍妾全都打发走,自己则搬回了宋氏娘家。 待得小凉公退归敦煌,李翩又将她从娘家接了出来,专门在子城南边辟了个园子让她居住——说是居住,实则与软禁无异。 因她笃信佛法,日日吃斋诵经,于是这园子便取名为“菩提园”。 香室在园内东侧,被一棵枯树倚着。 那枯树正是菩提树,是宋澄合刚搬来这园子时问李翩要的。 李翩命人寻了西域来的胡商,费了半天劲儿才从葱岭南边运过来一棵。 可谁都知道菩提树喜光喜湿热,在河西根本活不成。果不其然,冬天一到,天降大雪,树就被冻死了。 香室的门开着,隐约可见内里烟香缭绕。 李翩走进门的时候,宋澄合正跪坐于书案后,提笔抄写一本佛经。 她抄的是二十年前被姚兴迎入长安的高僧鸠摩罗什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宋澄合边抄边轻声诵念。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过来,见来人是李翩,唇边立时浮起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意。 不得不说,宋澄合很美,且她的美与云安完全不同。 如果说云安的美是一坛烈酒,那么宋澄合则是一汪清泉。 她的美柔和极了,像是最软的春风吹落一树桃花,花瓣落在眉眼唇边,妩媚娇艳。 也许正是因为这看起来异常柔婉温顺的美,才让李椠对她宠爱有加。 她虽是李翩继母,却是刚过了及笄之龄没多久就嫁给李椠做填房,实际上她的年龄只比李翩大八岁,今年连卅五都不到。 此时此刻,宋澄合眉眼含笑地看着继子以一种轻缓优雅的步子走进香室,那抹古怪笑意浮在桃花般的面容上,愈发显得诡谲瘆人。 “腿很疼吧?”宋澄合问。 “没有。” 李翩简短地答了她,而后自己在香室的蒲团上盘膝坐了下来。 嘴上说着没有,但他落座的样子却明显有些僵硬。 宋澄合瞧着,笑意更浓了些:“别骗我,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你这腿已经和旁人不一样了,定会时常疼痛难忍。” 李翩也笑了,面带嘲讽之色:“我自找的,我自受着。” 这自嘲的笑容像针一样扎进宋澄合眼中。 宋澄合移开了视线,片刻后又问:“眼睛呢?” 李翩面上笑意更甚:“眼睛倒是比腿更难受些。外人看不出这双眼已是半瞎不瞎,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 说这话时,他再次无意识地眯起眼睛。 旁人只道凉州君喜欢眯眼睛,且他一双姣丽凤眼,眯起来的时候颇有种暧昧缠绵之感,便都以为他在装腔作势,自诩风流。 但没人知道,他经常眯眼只是因为他的双眼年复一年越来越严重的疼痛和模糊。 “恨我吗?你应该特别恨我吧?”宋澄合又问。 不知为何,她眼中闪着一抹期待的光芒,仿佛期待着李翩回答“是,我恨你”。 可李翩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目光,对这个问题未置可否。 宋澄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面上隐有怒色,但她很快将这怒色压下去,又另起了个话头。 “坊间诋毁你的那些风言风语,我可都听说了,什么缺德、缺爱、缺廉耻。你从前是那么清傲的一个人,现在却低下头任凭流言蜚语作践,这滋味如何啊?凉州君。” 说着说着,宋澄合“嗤嗤”地掩口笑了起来。 未等李翩回答,她轻声念着“凉州君”三个字,决定乘胜追击: “先王封你凉州君,是让你替他受凌迟之刑呢。他自己做了个为国捐躯的大英雄,多么痛快,而你,世人的流言蜚语会将你千刀万剐,让你生亦不能,死亦不能……这你都忍得了?难道这也算是鹿王慈悲心的一种?” 话语泛着血腥气,从唇齿间汩汩淌出,这一次,李翩的神情倏地黯了黯。 宋澄合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轻微的黯淡,瞬间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旁人都说李忻效仿刘玄德白帝城托孤,给了李翩“凉州君”的封号,让李翩照看李谨。 其实,处在权力圈之外百姓们哪懂这些,他们只能看到浮在表面的那一层光晕,根本想象不出光晕里面究竟有多少弯弯绕绕。 李翩当时在李忻身边任从事中郎,李忻出战之前给了他“凉州君”这个封号,等于是直接把他架在火上烤——让他不但要拿命护住李谨,还要自己扛下所有罪责和骂名,还要斡旋二国之事,还要对得起良心,还要顾得上百姓,还要……还要……还要…… 凉州君,这个仿效“战国四公子”而设的封号其实有五个字,读作——权、力、的、游、戏。 “说话啊,凉州君。”宋澄合步步紧逼。 李翩隐约感觉到了,宋澄合今天的话语和态度是想激怒自己,但他不想遂了她的愿。 所以他阖上双眸,似乎在思考,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认真地回答:“你应该知道,声名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嗤——”宋澄合发出不屑的笑声。 “声名对你毫无意义,那什么对你有意义?家国?爱情?呵,我们如今已是家不家国不国了。而且,我怎么听说,你到现在都还没拿下云家那丫头。轻盈,这不会是真的吧?她竟然还不是你的女人?!” 宋澄合故意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把“不是你的女人”这六个字在唇齿间用力咀嚼着。 不得不说,她真是个会扎刀的。 提到云安,果然,李翩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晦暗下来,但他今天来菩提园并不是自讨羞辱的,他来是想告诉宋澄合,从于阗来的商队带回消息说,阿克苏死了。 但他一直没开口,他知道这消息会对宋澄合造成多大的刺激。 宋澄合还在喋喋不休,似乎十分享受这种用语言把李翩狠狠踩在脚下的畅快: “轻盈,你要快点把云家那丫头拿下啊!你父亲只有你这一个独苗,你得快点添个胖孙子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让你们李氏这一脉后继有人。你要是不会可以问阿娘啊,阿娘可以教你怎么对付云家那丫头,让她乖乖从了你,从此成为你的女人。” “用我父亲对你的方式来对她?不必了。”李翩终于开口,声音里有厌恶,但更多的是悲悯。 宋澄合的笑容倏地凝固在脸上:“你胡说些什么?” 李翩起身走到香案前,抬手捏起三支香,点燃后将香插在了香炉内。 这香是一种特制合香,从葱岭以西千里迢迢送来,还有个奇怪的名字——法施太子。 据《六度集经》记载,从前,有个名叫法施的太子,他性格清净,举止恬然,为人慈悲大度,怜悯众生。但他父王的宠妃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先是怂恿国王让太子去戍边,之后又伙同奸佞假传王命剜出了太子的双眼。 失去眼睛的太子沦落为盲眼琴师四处漂泊。 后来,是太子的未婚妻听懂了琴歌之中的哀诉,果断出手相助,这才帮助太子回到故国。 宋澄合用这种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看着李翩不急不慌燃香的背影,宋澄合内心莫名生出一股烦躁。 她突然用力推开摊在面前的经文,从书案后站起,拔高嗓音喊道: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这副孤高清傲的样子!竺因空那个骗子,说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我呸!什么慈悲,什么受苦受难也无畏,你能接受我拿火熏你眼睛,能接受外边那些流言蜚语的侮辱,全都是因为你自命清高!因为你根本看不起这一切!别看你现在摆出一副浪荡轻佻模样,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骨子里仍旧是高高在上的,你根本瞧不起我们所有人,对吧?” 李翩回头看着自己年轻的继母,似乎在思忖她给自己下的这评语的准确性——孤高清傲。 宋澄合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向李翩,边走边说:“我不仅讨厌你的清高,我还讨厌你这副无所不知的样子。你什么都知道,是吗?那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并没指望李翩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我害死的!是我在他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你知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你父亲除了你,再没别的孩子?” “也是我干的!他那些侍妾,但凡有人怀胎,都是我使了手段把胎儿弄死。” 话说至此,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畅快,她的声音已经尖锐得有些扭曲。 可她并没停下,像是要一口气把所有见不得光的旧事都掀个底朝天似的,仍旧不停地说着: “轻盈,你很好奇我为何要这么做吧?因为……我要让他断子绝孙!我要让你们李氏这一脉彻底绝掉!” “可惜,惟有你,我前前后后谋划了许多次,却总也杀不死你……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李翩看着宋澄合一步步逼近,听着宋澄合说出那些令人惊骇的旧日秘密,面上却没有任何诧异神色。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李翩这话并不是在问宋澄合。 他不纠葛,他只给斩钉截铁的答案。 “是又如何?” “我不会杀你的。” “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吗?”宋澄合问,“你如此不孝,眼见父亲被害死,却无动于衷……” “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李翩打断她。 宋澄合的面上显出一丝惊愕,脱口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李翩看着宋澄合,目光中再次露出他继母最讨厌的那种悲悯,一字一句地说:“宋夫人,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阿克苏受刑的时候,我就在房门外。我看到了你们是怎么对他,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对你。” 宋澄合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整个身体都开始发颤。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阿克苏他……” “住口!” 李翩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澄合厉声喝止。 也许她已经猜到了李翩要说什么。 “商队从于阗带回消息,阿克苏死了。”李翩没理会宋澄合的厉喝,仍旧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阿克苏死了”这五个字像钉子一样把宋澄合钉在了原地,半晌没动,也没再说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当她终于能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喑哑不堪: “李轻盈……你怎么还不死……跟你父亲一起去死,你们陇西李氏,都该死……都该死……” 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她再也维持不了作为继母的严厉之相,猛然跌坐在地,将脸埋在手心里。 “……李轻盈……你怎么还不去死……还不死……” 破碎的话语黏着哭腔,从手指缝里一片片掉了出来。 李翩低头看着自己的继母,面上浮起一丝浅笑: “也许你说得对,我骨子里确实是个清傲之人。我清傲,所以不允许自己逃避,也不允许自己后退半步。我既然接下了凉州君这个封号,就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住敦煌城和这座城里的数万百姓。……况且,沮渠玄山还没死,我哪敢先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30 第22章 逆风扬尘(2) 冰冷的镜中映出一双冰…… 姑臧城外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山,名叫天刃山,属于祁连余脉。 用“一座山”来描述地形,无论是在江南还是淮北,都是合适的。但放在河西这里,总感觉有些不得劲儿。 盖因河西此地是壑接着壑、山连着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山脉起伏跌宕,一座座像扭在一起的绳结,根本没办法用眼睛将它们彻底区分开。 但天刃山和其他祁连余脉不同,它特别高,高得简直有些突兀,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一刀扎进了河西大地的心口处。 朝东北的一侧坡度平缓,也许是千万年的泥石消磨,让这里变成了一个适宜植被生长的地方,半山腰往下形成了一片巨大的草坡,往上则是茂密的树林,再往上走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岩和冰雪覆盖的山尖。 而朝西南的另一侧则完全不同,那边是一道几乎竖直的断崖,也许就是利刃的刀口。 今日没有风沙,难得晴空万里,几匹马沿着天玄山麓往东跑。 仔细看去,马匹似乎并无目的地,只是为了在草野上驰骋一番罢了。 “驾——” 打头的是一匹毛色黝黑发亮的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男人扬起鞭子,一鞭甩下,黑马的奔行速度又提高了些。 但他似乎仍觉不够,紧接着又是一鞭甩下,一鞭再一鞭,纵然如此健硕的大马,也几乎有些吃不消了。 跟在他身后的骑马侍从们眼看前马越来越快,也只得挥起鞭子加快马速,免得被抛下太远,惹那人发火。 那男人穿一件薄墨色左衽毛织领长袍,脚蹬一双长靿黄皮靴,头戴锥形尖顶帽,腰上还系了条粗犷的皮质带扣——是典型的匈奴卢水胡装扮。 身后策马距离他最近的一人,着装却与之完全不同。 此人上穿广袖青衫,下着一条大口袴,没戴帽却戴了顶金纱覆面进贤冠。倘若单看背影,谁都会以为这是位气质出众的汉人贵族,但转向正面才发现,高鼻梁、深眼窝,明显流淌着胡人血液。 “大王——,歇一歇——” 戴发冠的男子提高声音对前边那人喊道。 “吁——” 胡服男人勒住马,身后所有人也随之停了下来,都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被唤作大王的胡服男人,正是河西王沮渠玄山;身后那青衫男子是他的胞弟,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二人年纪相差只有十岁,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沮渠玄山体格彪悍,全身上下都透着蛮横霸道的王者之气;其弟青川则挺拔修长,颇有些雍容儒雅,总会让人莫名联想起那位归附西汉并受武帝重用的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 沮渠玄山勒马之处刚好是山麓上一块高地,放眼望去,草野遍布牛羊,更远处则是终年覆雪的巉险高崖。 “青流儿,你还记得我们的先祖从哪里来吗?” 沮渠玄山沉声问身后之人。 青流儿是沮渠青川的小字,如今这小字几乎已没人叫了,除了他的胞兄河西王,以及亲生母亲孟太后。 沮渠青川拎着马缰上前两步,望着远处巍峨高山,道:“从雪山背后来。” “对,”沮渠玄山抬起握着马鞭的手,指向远处的皑皑雪峰,“祁连山是座神山,那里埋葬着我们无数先祖的骨殖。孤有时晚上做梦,会听到他们在梦里叫孤,让孤沿着祁连山脉一路向西走,去拿回属于我们的辽阔。” “敦煌?” “没错!” “李氏已经臣服,敦煌现在已经属于我们。”沮渠青川回答。 沮渠玄山听了这话冷哼一声。 “这算什么臣服。以为孤不知道?他们在玉门和悬泉两地都建了军营,手握私兵,说是防盗寇,其实是防我们吧?孤怎知那李凉州心里打的不是复国的主意?!当初在酒泉的时候就该把他们都杀了才对。” 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其中恨意满得仿佛稍不留意就会顺着嘴角溢出。 说完这话,沮渠玄山转头看向落后自己半步的胞弟。 他这一转头,面上那个狰狞恐怖的黑窟窿便亮了出来。 是的,他的一只眼睛被挖掉了,那里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瘆人黑洞。但他讨厌汉人的遮遮掩掩,所以既不戴布罩,也不用假眼。 此前皇后赵氏觉得脸上留那么大一块黑窟窿有些太吓人了,让人寻了块上等的黑曜石,打磨成眼珠子形状,奉于沮渠玄山。 哪知河西王却看都没看那黑曜石珠子一眼,直接就叫人扔进了明光宫冰冷的池水里。 他这只眼睛是被李忻弄没的,所以他要这黑窟窿留在脸上,只有这样才会时刻提醒他记住,记住他和陇西李氏之间的深仇。 眼眶失去了眼球的支撑,时间长了就变得愈发扭曲狰狞,下眼睑开始外翻,而上眼睑则明显残缺,已经丑怖到让人看一眼就泛恶心的程度。 然而河西王本人并不觉得恶心,甚至在那些唯唯诺诺的臣子们明明被吓得干呕却硬是咽下去,不敢表露分毫的时候,他心里会猛然升起一股野蛮的快感。 听得沮渠玄山满腔恨意,沮渠青川的眉头极轻极轻地皱了一下,他听得出来,胞兄这话,是在责怪他呢。 当时凉王李忻身上藏了一把极其小巧精妙的元戎弩,坠马的最后一刻,用弩矢射中了沮渠玄山的一只眼睛。 随军医官一看,箭上是喂了毒的,倘若不快点回姑臧医治,恐怕两只眼睛都保不住。于是河西王连夜回了姑臧,留下他去继续攻打酒泉。 但他却接了降表,答应了李氏的请求,同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就是这个应允,让失了一只眼睛的沮渠玄山怒火冲天。在龙翔殿里,沮渠玄山当着群臣的面,抡起拳头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后来,念在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份上,河西王没再为难他,而是将所有的愤怒和仇恨,全部转嫁到了现居敦煌的李氏余人身上。 “倘若我们拿下敦煌,你会做什么?”沮渠玄山语带戏谑地问。 沮渠青川认真答道:“臣以为,应尽快遣太守、郡丞、都尉等人治理,清点人户,核算税赋。百姓若能安居乐业,自然不会生乱。” 谁知河西王听完之后却嗤之以鼻,说:“尽是些汉人的懦弱。” “大王打算如何?”沮渠青川反问。 沮渠玄山用脸上那个没有眼珠的黑洞盯着胞弟,齿缝间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屠城。” 沮渠青川吃了一惊,忙道:“不可!” “为何不可?” 问这句话时,河西王的神情已经变得极其阴沉。 沮渠青川也面色凝沉,郑重道: “父王在世时已降服鲜卑秃发,为我们夺回了姑臧城,既如此,我们就该一鼓作气继续向东、向南走,先攻金城,而后天水,倘若能继续攻下长安、洛阳,入主中原,这才能缔造连父王也未曾达成的功业。” “长安城原本掌握在羌人姚氏手中,但就在去年,北府兵统帅刘裕受司马氏禅让,称帝于江左,转瞬之间便攻灭姚氏,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再往东则是鲜卑拓跋氏建立的魏国,此前魏主拓跋嗣亲率大军攻伐柔然,大获全胜。现下形势已经很明显,就算我们不东进,他们所有人也定不会放过河西。与其如此,不如……” 然而,沮渠青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的胞兄粗暴地打断: “够了!你已身受汉人荼毒,也只有你才会喜欢那种华丽虚无的东西。拿下敦煌,杀光那里的汉人,西边那些广袤的草原和山河就都是属于我们的了!孤受够了这狗屁姑臧城,狗屁明光宫,狗屁龙翔殿,规规整整,四四方方,守着汉人立下的狗屁规矩,连匹马都跑不开!” 一听这话,沮渠青川心下着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大王,我们早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野人!” 话音甫落,一条马鞭从天而降,正对着他五官俊美的脸抽了过来。 沮渠青川可以躲开,但他没躲。 马鞭狠狠抽在脸上,瞬间便肿起一道狰狞的红痕。 “野人?!你连自己的根都忘了吧?!”沮渠玄山怒喝。 他抽了一鞭还不解气,拨转马头,第二鞭抽在了沮渠青川背上。 沮渠青川咬着牙硬是没哼一声,倒是□□那匹马被这力道推着踉跄了两步。 河西王不管是拿拳头砸他,还是拿鞭子抽他,他都得受着。这是他们卢水胡的规矩。 长兄如父,父亲打儿子,大哥揍弟弟,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身后那群随侍看到河西王鞭抽景熙侯,全都识趣地退至五丈开外。 沮渠玄山见胞弟脊背挺得笔直,不闪不躲地任由自己抽,心里很是满意。 青流儿就是被汉人荼毒了,多抽几鞭也许还能解毒。 他心里这么想着,又是一鞭抽在沮渠青川肩上。登时,一抹血迹透过青衫渗了出来。 三鞭过后,沮渠玄山收起马鞭,沉声道:“屠城之事,孤意已决,为报失目之仇,不杀光他们难解孤心头之恨。你想东进不是不可以,你想要长安还是洛阳,又或者是江左的建康、广陵,只要你有本事,都随便你去打。但前提是,必须先拿下敦煌。” 沮渠青川攥着拳头,低下头没说话。 “林所浩现在已经到敦煌了?”沮渠玄山问道。 “到了。” 河西王轻蔑地笑了一声:“那老东西,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你。若是直接杀了未免可惜,让他去敦煌给咱们探探路也是好的。” “大王所言极是。” 沮渠玄山看弟弟的神情不再那样意气风发,骑在马上的身形有些微晃,心知刚才那三鞭还是打伤他了,于是摆摆手:“罢了,回去吧。” 说完一拉缰绳,挥动马鞭朝着姑臧城的方向策马而去。 * 差不多戌时过半,沮渠青川才回到府邸,一回来就命人打水准备浣洗。 今日在天刃山策马飞奔了一整天,又累又脏,这会儿身上被鞭子抽出来的伤口也疼得厉害。 侍妾端着一碟新鲜的羊酪走进房间的时候,被沮渠青川脸上肿得老高的鞭痕吓了一跳。 “郎主这是怎么了?” 侍妾名叫杜香,是西平郡一个小吏的女儿。 当年鲜卑秃发氏归附河西国之后,西平郡那边屁颠屁颠地送了几个美人过来孝敬河西王。但沮渠蒙逊没什么兴趣,直接将她们分赏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 杜香就是那时候被送来侍奉景熙侯的。 “不碍事。”沮渠青川边说边摆弄自己的衣带。 杜香一见,赶忙放下手中那碟羊酪,上前帮他宽衣。 衣衫褪下之后,这才看到肩上和后背还有两道深深的鞭痕,一道鞭痕将近三寸宽,肿了有半寸高,可见挥鞭那人力气之大,下手之狠。 杜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鞭痕,不问也知道是谁打的。 “我去叫医官来上药。” 说着就往外跑,却被沮渠青川一把拉住。 “这点小伤,死不了。你去看看浣洗的热水备好了没。” 杜香知道景熙侯这是要打发自己走,她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就麻利地去帮忙备热水了。 房间里只剩沮渠青川一人,他盘膝坐在矮榻上,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鞭伤,真挺疼的。 一转脸突然看到书案上支起的那面蟠虺纹铜镜,本来是支在那里当摆件的,不过现在好像有点派上用场了,于是便起身去拿了铜镜。 铜镜中照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英挺容颜,面上被一条鞭伤贯穿,莫名地添了些狰狞感。 看着铜镜的那双眼睛原本是温和的,谁知看着看着,下一秒却陡然变得阴郁冷冽。 冰冷的镜子里映出一双冰冷的眼睛,这画面让人不寒而栗。 沮渠青川勾起唇角笑了笑。 片刻后,他放下铜镜,抬眸看向窗外。 春夜风柔,枝影如魅。 沮渠玄山把林瀚打发去了敦煌,但林瀚那半秃不秃的老男人根本没什么实际用处。 河西王不知道,他沮渠青川也在敦煌安插了一人,那人不仅会为他传回李氏的动向和消息,甚至将来更有大用。 汉人有个词叫“一箭双雕”,现在,他手中也握着这么一支箭,也许很快就能射出去了。 第35章 逆风扬尘(3) 你不知道,我手上已经…… 好巧不巧,那边景熙侯在挨鞭子,这边林娇生也在挨鞭子。 至于挨鞭子的原因,咱们先从头天夜里说起。 俗话说得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这天夜里,玉门大营的将军府内阒寂冷清,阴恻恻的静默从每一条墙缝内渗出,死气漫过头顶,将万物淹没其中。 就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长夜里,北宫茸茸在将军府书斋门口被台阶给绊了一跤。 “唉哟——”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自己摔疼的膝盖轻轻揉着,边揉边小声叽歪:“人脚就是麻烦,难用,两只脚就是不如四只脚。” 每至此时,北宫茸茸总是很怀念自己的本体。 那个身体多好啊,又软又轻,脚上还有肉垫,不需要蹑手蹑脚就能溜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哪像现在,这么大个人,往哪儿溜都很显眼。 按道理讲,虽然有了化体,但本体也在,她其实可以随时变回去。 但她不愿意。 因为每变化一次都仿佛背着五十斤辎重绕着玉门大营跑了两百圈似的,那种疲累和折磨,真是要人……猫命。 北宫茸茸以前听林娇生给她讲魏文帝曹丕写的《列异传》,那里面写什么鲤鱼变成人、蟒蛇变成人,甚至还有石头变成人,人变成白鹿,并且都是随时随地想变就变。 当时,她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颗鸡蛋。 林娇生以为唬到她了,得意洋洋地问:“怎样?” “好。” “哪儿好?” “他们体力可真好。” 北宫茸茸如实回答。 * 此刻夜已深,书斋内空无一人。 云安又去千佛洞了,要明日才能回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千佛洞看望云识敏,已经形成了规律。 黑灯瞎火的时候,最适合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如此刻,北宫茸茸猫着腰在云安的书斋里东翻西找。 她的夜视很好,不点灯也能看到许多。 不仅翻找,边找还边嗅,可惜嗅来嗅去都没嗅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正一筹莫展,忽听书斋门外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很轻,但她耳朵灵敏,仍旧捕捉到了。 北宫茸茸赶紧猫猫祟祟地藏去书案后边。 书斋的门被一点点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没点灯,摸黑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踢翻了摆在案几旁的一只胡床。 那胡床约有二尺高,以红柳枝条扎成,轻轻便便地放在那儿,结果却突然遭了这无妄之灾。 来人猛地倒抽一口气,弯下腰似乎想把胡床扶起来。 正是他倒抽的这口气,让刚才还有些疑虑的北宫茸茸彻底确定了,只见她双眼放光,像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嗖”地一下向着来人扑了过去。 “小郎主——!” 林娇生看到书案后一个黑影向自己扑来,下意识伸手去挡,挡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茸茸。 “你在这儿干嘛?”林娇生疑惑地问。 “我……那个……这个……”北宫茸茸支支吾吾。 “嗯,啥,说。”林娇生穷追不 璍 舍。 “我……那个……你来这儿干嘛?”北宫茸茸灵机一动,把林娇生抛来的问句又给他扔了回去。 林娇生抬手让北宫茸茸看,他手里拿着一沓蔡侯纸:“我来给小姑姑送誊稿。” 完蛋,小郎主是有正当理由的,果然小丑竟是我自己,北宫茸茸赶紧把头往林娇生前襟上蹭,企图萌混过关。 “你在这做什么?” 林娇生抬手挼了两把小姑娘的头毛,却仍旧紧追不舍地问。 ——动作很温柔,语言很锋利。 北宫茸茸实在编不出谎话,正打算把心一横把心思都告诉林娇生的时候,却听门外忽地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那女声问的话只比林娇生问的多了一个字,却让房内俩人都哆嗦了一下。 “你们在这做什么?” 原本应该明日才回营地的云安,现下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云将军回来了!”北宫茸茸一见云安,再次使出自己的萌混技术,开心地往云安身上扑。 ——美人有美人计,美猫有美猫计,美猫计不见得就比美人计差。 果然,云安一抬手接住了这个逮谁扑谁的姑娘,扶着她站稳,转头去问林娇生:“你在我书斋做什么?” “我来给小姑姑送誊稿。” 林娇生将手中那沓写了字的蔡侯纸递给云安,从容不迫地答:“军市那边送过来的账目我全部核了一遍,将有问题的部分挑出来,誊在这里了。” 云安接过纸页,随手翻了翻之后放在了书案上:“我明日再细看,夜深了,你们都各自去歇息吧。” 北宫茸茸见自己果然萌混过关了,十分高兴,撒娇着问:“不是明日才回来吗?怎么夜里就回来了?” “收到传令,小凉公后日要来大营巡阅,我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小凉公要来?”林娇生有些吃惊。 “嗯,李……” 李字刚吐出来,云安的舌头就来了个迅猛的急刹车,她突然觉得当着这俩人的面对李翩直呼其名似乎不太好,旋即改口:“凉州君为教导小凉公,时不时会让他来军营看兵法战术操练。” 说完这话,云安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林蔚,你明天跟着扬泉校尉一起去校场训练。” “为何?!”林娇生下意识抗拒。 云安瞥了林娇生一眼:“后日来巡阅的不只小凉公,李……凉州君也会来,我怕他会为难你。” 鉴于这个理由无法反驳,林娇生只得答应了。 最后,他一脸生无可恋地领着北宫茸茸出了书斋。 待二人走后,云安低头看着书案上那沓蔡侯纸,眉头微皱,陷入沉思。 * 春风吹起春沙,呛得人整个肺里都是沙子。 但这还不算要命,真正要命的是,林娇生这会儿正在挨抽。 抽他的人正是云安。 昨天云安说让他也来校场训练,纵然已经解释了缘由,但他心里仍是一百个不情愿,故意磨磨蹭蹭直到日头老高了才出营门。 待他赶到校场的时候,训练早已开始。 林娇生呼哧呼哧跑过去,远远就瞧见一个小个子女人正在操练手下女军。 是毌丘怜,“玉门五校尉”之一的扬泉校尉,前些日子刚从阳关换防回来,是这大营里为数不多能读会写的女人,林娇生见过她几次。 女军的操练内容有着严格的安排,一般是这样的: 卯时:晨起,整肃军容,整编列队,进行队列操练,要求是“立卒伍,定行列,正纵横”。 辰时:进朝食。 巳时:训练体格。女军分为步卒和骑兵两类,步卒主要练膂力,骑兵主要练马术。 午时:演练阵法。 未时:教习军规法令。因为未时是整个河西一天当中最热最晒的时候,所以大家就不再习武,而是回到营房开始习文。 申时:操练兵械。 酉时:进飧食。 戌时:就寝。 这些都是常规内容,常规之外还包括时不时被拉去戈壁滩上负重跑它五十里,或者去胡杨林里集体围猎,再或者编组分队蹴鞠竞技。 现下刚好是巳时,毌丘怜领着自己手下的新兵在操练膂力,所有人肩上都扛着个装满土石的大布袋,扎着马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已渐渐变得毒辣的太阳下。 不远处马蹄激扬尘土,一队骑兵正在御马。 毌丘怜听到身后要死不活的喘气声,一回头见是林娇生,赶紧给他打了个眼色。 林娇生脚步一顿,啥意思? 还没想明白毌丘怜是啥意思,就见不远处的骑兵队伍里一人纵马扬鞭而来,尘沙太大了,林娇生抬手挡住眼睛。 谁知那骑兵到得近旁,竟然扬手就甩了林娇生一鞭子。 “啊!” 那一鞭子打在背上,林娇生一声惨呼,忙把挡在眼前的手臂拿开,这才看清打他的人竟然是云安。 原来刚才毌丘怜给他打眼色的意思就是——敢迟到,你丫死定了。 “为何不守时?!” 云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林娇生,语气里竟然难得地染着一丝愠怒。 “不小心忘了……”林娇生狡辩。 果然话音刚落又是一鞭子甩下。林娇生这才发现,小姑姑刚才抽的那鞭其实是挠痒痒,这一鞭才是实打实地用了劲儿。 林娇生被鞭子抽得一个狗啃屎趴在了地上。 “你没忘,你就是抗拒罢了。”云安的语气和面色都冷极。 林娇生反手捂着自己后背,嘟嘟囔囔:“不就是李凉州要来嘛,他要为难我就让他为难去好了,我怕他!” “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娇生惯养。”云安的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鄙夷之色。 林娇生看到了云安眼中的鄙夷。 他感觉那鄙夷像是一把锋利的刺,就在那个瞬间,深深地扎进了自己身体里。 于是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冲云安喊道:“小姑姑,你欺软怕硬,只敢打我,你那么有本事,敢不敢去杀了李凉州?!杀了他,救你们凉国!” 云安眉头微蹙——杀了李凉州?杀了李凉州就能救凉国于倾颓吗? 原来不知实情的外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啊……怪不得…… “你错了。”片刻后,云安沉声回答。 “能不能救你们凉国我是不知道,他怎么卖主求荣也不关我的事,但我是真的讨厌兵器,讨厌沙场!”林娇生这话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云安再次扬起了手中马鞭。 林娇生下意识抱住头,可鞭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你可以讨厌兵器,讨厌战场,可你知不知道,你所拥有的富贵都是别人在战场上拿命给你换来的。你安逸地坐享其成,然后说自己讨厌他们。你享受着他们的劳苦,却看不起他们。” 云安没再打他,收了马鞭,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看不起士兵。”林娇生赶忙解释。 “好,那我问你,生逢乱世,你没有武器,如何护佑所爱;你不上战场,如何守卫家园?你想不沾一滴血,把自己干干净净地藏起来,不如回去重新投胎。记得跟菩萨说,让你投个太平盛世。” 林娇生半垂着头,听着云安的质问和讽刺,半晌没说话。 如何护佑所爱……还能如何呢,无非是,豺狼来了就杀掉它们。 杀掉它们,杀掉它们……杀掉他们…… 这道理林娇生都懂,他怎会不懂。 云安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娇生脑海中那些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往事。 往事一团黑红,是血的颜色——并非不相干的外人,而是至亲的血。 林娇生蓦地抬起双眼,眼中光芒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使劲儿抹了把沾在脸上的沙土,拎起一把长戟,翻身上马。 ——云将军,你不知道,我已经不能把自己干干净净藏起来了,我手上已经沾着血了。 第24章 诸心非心(1) 凉州君在呷醋,呷的是…… 小凉公李谨三不五时就会去一趟玉门大营或者悬泉大营。 这是李翩给他安排的“功课”,让他实地观看兵法战术操练。当然了,对外的说法则是小凉公巡阅。 璍 李谨出生在酒泉的玉楼金殿之内,母亲乃敦煌宋氏之人,便是宋澄合的姐姐宋蔓合。 宋蔓合身体不大好,怀李谨的时候曾回到敦煌娘家养胎,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竟然惊得差点儿小产。于是又急忙去了酒泉,在清冷孤寂的宫殿里生下李谨。 六岁那年,李谨的祖父武昭王李暠薨逝,其父李忻嗣位,其母宋蔓合也从世子妃变成了凉王后。 哪知成为凉王后的次年,宋蔓合就病逝于酒泉。也正是在那一年,李谨被李忻立为世子。 他是年幼的世子,未来的凉王,小小年纪就被人捧得高高的。 李忻好征伐、喜美色,压根儿没空搭理他,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不是讨好他,就是讨好他,于是他便以一种不太正常的方式长大。 直到后来,李忻直接将他扔给了李翩。 他虽年纪小但他不傻,看得出来这小叔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所以,就算讨厌又脏又无聊的军营,但李翩要他去,他也不得不去。 悬泉大营是军屯,全是些臭烘烘的士兵,天天在土坷垃里刨食吃,实在没什么好看;玉门大营是日日训练的精兵,而且都是又美又飒的女郎,养眼,还算有意思。 李谨在心里是这样权衡的。 于是乎,此次的例行巡阅,李谨便毫不犹豫地再次选择了由婉仪将军云常宁统领的玉门大营。 * 玉门军已整饬地列队于营盘外那片平整而广袤的土地上。 队伍正前方是一个高十尺、方三丈的夯土台,是此前专门为李谨阅军而搭建的,每次他来巡阅都会主动提出要上阅军台看操练。 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 此刻,李谨坐在阅军台专门为他设置的锦榻上,头顶张着遮阳华盖,津津有味地看着底下披甲执锐的娘子军。 他右手下方还设了一张锦榻,榻上坐着陪他一起来巡阅的凉州君。 也许因军营毕竟是肃穆之地,故而李翩没带他那嬖人,李谨也没带他那宠妾。 李谨喜欢到玉门大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几乎每次来都能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之前,云安给他看的是五兵演练,五兵之后还专门演练了刀法。 传统的五兵乃戈、戟、矛、殳、弓矢,但因冷兵器不断推陈革新,现如今的战场上以刀、槊、矢三样最为常用,殳已基本成为仪仗器物,而刀也正以极快的速度取代长戟,成为战场上最趁手、最具杀伤力的兵器。 汉时,环首刀主要为步兵所用,骑兵主要使用戟、槊、矛等。但自从胡马踏中原后,骑兵成为战场上的主力,将领们渐渐发现,汉兵的戟和槊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而胡兵的大马长刀则优势十分明显。 在战场上,可以挥、砍、刺、截、斩且易于携带的刀明显比笨重且使用方式单一的戟要更加合适。 当战争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敌我混战、千钧一发之时,刀的砍杀比之戟的刺杀可以有效避免因兵器刺入敌人身体中难以拔出而导致的得不偿失。(注释1) 不知这次,云将军又会给他展示什么新奇玩意儿? 李谨这样想着,一转头就见云安身披明光铠、腰佩长刀,三两步登上阅军台,来到李谨和李翩面前,恭敬地行礼道:“禀主公,诸将士皆已待命。” “今天给孤看什么?”李谨问云安。 “前些时日新制二阵法,今日可为主公演示。” “好得很。” 李谨笑容灿烂,如同对好戏期待已久的孩童一般拍着手说:“开始吧,云将军,快叫她们开始吧。” 云安对着立于阅军台下的掌旗职志做了个手势,扬声说:“全军听令,阵型——大有!” 掌旗职志立刻领命,手执令旗将军令传至后方。 看到令旗,女军们秩序井然地动了起来。 为了使李谨看得更清晰,每一队列最前边的人皆手执阵旗,随着阵旗的移动,很快,以《易》之卦象“大有卦”为依凭的阵型便摆了出来。 “大有卦”乃《易》六十四卦之一,以这一卦象摆出的阵型,前军灵活,后军稳重,是个极好的防守之阵。(注释2) 李谨好奇地看着,云安在一旁为他解说阵型是如何变化的。 这整个阵法摆出来是个“离上乾下”之型: 上九为骑兵,灵活机动,负责抵挡并分散敌军冲锋势头; 六五为步卒,在敌人攻来之时可以立刻向两边分散,以钳形列队左右夹击; 九四、九三、九二、初九皆为弓箭兵,形成一个庞大又整齐的矩阵。此阵型可源源不断地发射箭矢阻挡敌人进攻。 李谨抻着脖子看过去,但见九四的箭矢发射完毕后立刻有序后撤,九三变九四,九四变初九,训练有素的女军们箭矢连发,丝毫不乱。 这边李谨看得津津有味,正想夸两句玉门军好厉害的时候,却听那边李翩突然开口。 “此阵型只能防守不能进攻,战场上会使我方陷于被动,用处并不大。” 一整个阴阳怪气的。 李谨忙顺着李翩的话,问云安:“可有进攻阵型?” 云安再次发号:“全军听令,阵型——明夷!” 掌旗职志得令,手举令旗策马而去。 霎时间,接到命令的女军阵型迅速发生变化——大批骑兵整齐地列队于最前端,并不如何厚重,而是形成了坤卦之卦象。 坤卦之象极为伸展灵活,配合骑兵的突击可有效冲杀敌军队伍。 骑兵之后是步卒,步卒形成了两道厚实的人墙。 “明夷卦”同为《易》六十四卦之一,坤上离下,呈外愚内秀之势。(注释3) 上六、六五、六四皆为骑兵,纵马前驱,可根据敌方实际状况或冲锋或包夹进攻;之后的九三、六二、初九皆为步卒,她们摆出的离卦一方面可以有效攻击,另一方面还能遏制敌人形成包围之势。 阵型演变过程中,云安仍旧耐心地将这些逐一讲给李谨,但李谨听着听着就变得兴致乏乏了。 云安知他仍是少年心性,意气却浮躁,好奇却肤浅,且极容易三分钟热度,于是便识趣地闭口不言。 待得阵型演变结束,李谨终于又打起了精神——比之听不懂的什么六十四卦,他更感兴趣女子练兵之事。 “这些女军都是云将军训练出来的,果然各个好模样!我听说望日又募了好些,把她们都训练成现在这样,应该很难吧?” 问这话时,李谨那双圆圆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似乎是发自内心对这些娘子军感到敬佩和赞许。 “不算很难。”云安应道。 谁知云安话音刚落,坐在另一张锦榻上的李翩又十分欠抽地开口道:“难,怎么不难。” “小叔说给我听听。”李谨十分好奇究竟怎么个难法。 李翩看了看李谨,而后把目光转向云安,慢条斯理地说: “世道不许女子读书习武,这些人初来军营时,非但刀枪剑戟样样不会,且大部分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连军令都听不懂,更别说演练阵法了。是云将军不辞辛苦,焚膏继晷,亲自教导她们,这才有了如今的阵势。” “云将军亲自教她们读书写字?”李谨很有些吃惊。 “那可不,云将军初来玉门之时任军正一职。不仅要协助横槊将军执行军法军令,还要负责将这些法令教导至每一位士兵。士兵不识字,连军规都看不懂,那时候云将军对她们的体贴和关心,早就超过军正一职不知凡几。” 李谨再次顺着李翩的话,赞叹道:“玉门有云将军,实乃大幸!” 云安立于一旁,听着这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自己,神情仍是平平淡淡,没什么太高兴的。 李谨没看出来,但她看出来了,李翩脸上一副醋溜土豆丝的表情——他在呷醋,呷的是玉门娘子军的醋。 “但是……孤有些疑问,可否请云将军为孤解惑。” 李谨坐直身子,摆出一副好学生模样。 云安:“主公但问无妨。” 不知李谨是想到了什么,眼中蓦地放出一抹异样的光:“云将军能把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会女人训练成这样,孤十分钦佩。孤想知道的是,无论什么女人都可以吗?” “使其受训,则人人皆可。”云安答道。 “特别笨的也可以吗?”李谨追问。 “可以。” “好!” 李谨欢快地笑起来,旋即转头去看一直立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婢女。 他指着那婢女道:“等会儿比拼刀法的时候,就让她下场跟女军们比试一下吧。她什么都不会,笨得很!” 话毕左看看右看看,一眼扫到云安腰间所佩长刀,又指着那刀笑道:“就用这把刀!” 那婢女原本好端端地侍奉在李谨身后,这会儿忽听要让她下场跟玉门军一起演练刀法,着实被吓了一跳,脸都发白了。 云安看了那婢女一眼,恭敬地对李谨说:“禀主公,此女若是从未训练,便不该以刀法相拼。纵使玉门新募女军,也都是以膂力和防守训练为主,所用兵器亦皆为木制。” 李谨怏怏道:“孤上次来的时候就想看刀法比拼,结果却没看到,扫兴得很。云将军当时答应了孤,说下次比试,你忘了?” “主公若想看,可由我和苏校尉来比试。” 苏绾演练完阵型之后也上了阅军台,此刻就站在几步外,听了云安这话,便转过身对李谨恭敬地行了个礼。 李谨强压下内心的厌恶转开了目光。 他不喜欢看见苏绾,苏绾脸上像条蛇一样的伤疤和那个歪歪扭扭的鼻子实在是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云将军刚才不是说,所有女人都可以吗?孤就是疑惑,像她这种只会倒水暖床的女人也可以?倘若她也可以,那孤就信了云将军的话!” 李谨今天显得格外执拗,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像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孩子那样看着云安。 “刀剑无眼,恐有意外。”云安仍是犹豫。 李谨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笑着说:“死就死了呗,这有什么,孤的侍婢多着呢。” 第25章 诸心非心(2) 李凉州,小肚鸡肠恶贯…… 未时,原本应该是女军们回营房教习军令军规的时候,但今日因小凉公非要看刀法比试,故而所有人仍留在校场上。 现下虽还未入夏,但敦煌正午的太阳已是不饶人的狠毒。 烈日像从天泼下的一盆火,又像一大簇悬在头顶的钢针,针尖一下下扎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阵法演练的时候为了呈现更好效果,大家都是全副武装——头戴兜鍪、身着铠甲、手握兵器,演练完又在烈日下站了这么久,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已是汗湿重衫。 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兜鍪边沿流下来,在脸上、脖颈上奔淌出一条条曲折溪流。 李谨坐在阅军台的锦榻上,身后撑着遮阳的华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土台下面即将开始的刀法比试。 那个被李谨点名让下场的婢女,吃力地提着一柄长刀站在烈日下,涂满恐惧的脸庞湿淋淋的,分不清那上面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婢女名叫龙烟,个头矮小,容貌清秀,平日在居室内看起来娇弱可人,但站在这浩阔的戈壁滩上,面对着擐甲挥戈的五千女军,她那玲珑的样子,竟莫名地让人生出一种可悲可叹之情。 她是陇西李氏的家生婢,负责伺候李谨的日常起居,确如李谨所说,这样的婢女他还有一沓。 龙烟对面站着的正是初来玉门大营不久的翟花儿。 翟花儿手中也握着一把长刀,看架势,应该是这二人马上要展开对决。 云安负手立于数步远的空地上,眉峰紧蹙,半晌都没有发号。 阅军台上的李谨忽然兴奋地站了起来,三两步跑到台子边沿,冲着云安大声催促道:“快开始啊!快啊!云将军!” 云安无奈,只得对身旁的毌丘怜打了个手势——翟花儿分给了毌丘怜,按规矩,不管是比试还是竞技,哪个校尉的女军上场,哪个校尉就得负责。 毌丘怜上前两步,扬起手臂,喝道:“起!” 翟花儿得令,“唰”地一下提起了环首刀,摆出个准备进攻的姿势。 龙烟也提起了自己手中握着的长刀,可刀一提起来整个人都踉踉跄跄的,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身材娇小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手中提着的是云安的佩刀——李谨刚才指定要用这把。 与普通士兵的刀不同,云安的佩刀名叫“饮红”,是以精钢反复淬火锻打,历千锤百炼而成,形制上虽仍是环首,但比之普通的环首刀明显又厚重了许多。 坊间传言,当年魏蜀吴三国争霸之时,关羽所佩“关王刀”重达八十斤,在战场上挥舞起来那可真是天摇地动、山崩水荡。云安这把刀自然不能与关武圣的相提并论,但此刀亦是沉锋,刀长三尺三,重量足有半均。 这半均重的沉锋,握在平日里只负责端茶倒水伺候起居的龙烟手中,真挺要命的。 李谨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让这从没摸过刀剑的小姑娘下场比武,且还必须要用云安的刀。 初时,云安自然是不答应,但无论怎样搪塞都没用,李谨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云将军不答应,是瞧不起我和我身边的人,是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垮着脸,显得十分委屈。 末了又义正言辞地问李翩道:“小叔,人不能言而无信,对不对?” 罢了罢了,既然小凉公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云安不同意也得同意。 于是在娘子军里看了一圈,最终选中了翟花儿。 翟花儿才来不久,根本还没开始学刀法,只学了最简单的挡和劈,水平比龙烟好,但也好不了太多,不至于让龙烟输得太难看,导致小凉公下不来台。 虽然上场之前毌丘怜再三交待只需抵挡便可,谨慎攻击,可翟花儿初生牛犊不畏虎,初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演武,心内报定的想法是“绝不能给云将军丢人”,故而一听到毌丘怜发号,举起环首刀便对着龙烟攻了过去。 十几斤重的“饮红”,连举起来都很困难,更别说抵挡了。 眼看着翟花儿一柄冷刃杀了过来,龙烟吓得连退三步,结果左脚绊右脚,直接跌坐在地,饮红也“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阅军台上看热闹的李谨冲着龙烟的方向喊道:“站起来!没用的东西!” 龙烟一听这话吓得手忙脚乱爬起来,又捡起地上的饮红,咬紧牙关重新站在了翟花儿面前。 翟花儿这次没有主动进攻,因为毌丘怜站在旁边拼命给她打手势——这回她看懂了,那意思是,做做样子就行了。 阅军台上,李谨握着拳头冲龙烟嚷道:“上啊!愣着干嘛!” 龙烟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举起饮红,毫无章法地冲着翟花儿攻了过去。 翟花儿赶忙挥刀抵挡。 “咣”地一声刀锋相击,紧接着便是“啊”地一声惨叫。 饮红再次脱手,而龙烟也被沉锋的力道带着猛地跌了出去——她实在运气不佳,摔倒的时候一只手正好按在了饮红的刀锋上,掌心直接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眨眼间满手都是血。 “叫军医来。” 一看龙烟受伤了,站在不远处的云安即刻下令,转而又对阅军台上的李谨道:“主公,此女已受伤,今日便到这里吧。” 李谨怏怏不乐地说:“小叔,我的人怎么这么差啊。” 李翩此刻也从锦榻上站了起来,前行两步立于李谨身后,道:“这小姑娘平日只是端茶倒水,不惯于舞刀弄棒,输了也是正常。” “适才云将军明明说了,每个女人都可以啊。” “云将军说的是,要经过时日长久的磨炼才可以。”李翩极有耐心地为他解释。 李谨一脸失望,下意识脱口而出:“还以为女人打架比斗狗好看呢,谁知竟这么无趣。” 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不妥,小心地觑了李翩一眼,赶紧给自己找补:“我瞎说的。” 李翩垂眸看着他,轻声说:“小凉公乃凉国之主,言辞当三思。” 李谨撇撇嘴:“凉国都已经……” “百姓尚在,故园尚在,怎可自弃?若是小凉公晨兢夕厉,焉知不可安民于一方?”李翩的声音沉甸甸的,话语也沉甸甸的。 李谨不再辩驳,却也不应承,而是扭头望向龙烟那边——好像他真的很担心那婢女似的。 那边,军医已经赶来为龙烟包扎伤口。伤得不重,只是按在刀刃上划了道口子,很快便处理完毕。 龙烟捂着受伤的手,怯生生地回到阅军台前,低着头不敢看李谨。 “算了算了,小叔说要经过训练才可以赢,你没训练过,输了便输了吧。”李谨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示意龙烟去休息。 龙烟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赶紧后退几步,找了个边边角角把自己缩了进去。 * 适才军医给龙烟包扎的时候,林娇生也跟着来了,这会儿弄完正要一起退下,忽听得阅军台上响起个凉飕飕的声音。 “林记室,请留步。” 是李翩,李翩的声音里是满满的不怀好意。 凉州君叫他,林娇生只得站住。 “林记室至玉门大营已有月余,不知磨砺得如何?我应你父亲之请,将你安排在云将军手下,倘若全无长进,只怕我和云将军在林大人面前都说不过去。” 李翩这话一出口,林娇生心里转瞬之间便生成了三个念头: 第一个:小姑姑,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你好了解他! 第二个:李凉州,小肚鸡肠,恶贯满盈,问候你。 第三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过腹诽归腹诽,答话还是得端端正正的。 林娇生:“回明府,末官在云将军麾下学了许多。” 李翩没再说话,而是抬起手臂,打了个“请”的手势——那意思很明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就是这个手势,让林娇生对李翩的厌恶程度瞬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 毌丘怜命人取了木刀来,将木刀递给林娇生。 林娇生没接木刀,而是求助似的看向他小姑姑。 孰料他小姑姑这会儿竟然莫名其妙走神了,眼睛也不知看着哪处虚空,反正就是没看他。 林娇生心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无奈只得认命。 对面与他比拼的人仍是翟花儿。 翟花儿的刀也换成了木制的,此刻,她举起手中木刀,摆好姿势就冲着林娇生劈了过来。 却见林娇生既没闪躲也没回击,而是拔高嗓门大喝一声:“住手!!!” 翟花儿被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喝吓了一跳,急忙刹车,差点儿没把自己绊倒。 “咋了?”翟花儿问。 没咋,只不过林娇生突然想明白了,李凉州这是在试探自己:觉得我是姑臧来的,不是好人,针对我,是吧? 林娇生心内莫名腾起一阵怒火,他是不够刚,但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捏的软。 于是他收起手中木刀,对着长身玉立高台之上,一身红衣红得闪瞎人眼的李翩遥遥施了一礼,大声说: “明府,翟女军刚才已跟旁人比试过了,末官想换个没比过的人,末官希望这个人能由末官自己选。” 李翩眉心微蹙,问道:“你想和谁比试?” 林娇生笑了,炙热的阳光打在他脸上,让那笑容亮得出奇。 明明年已弱冠却仍是一副少年相,英英亭亭地站着,眼中漾动一抹不怀好意的矜气。 他说:“和你。” 话音甫落,李翩的表情倏地变得无比怪异。 林娇生仍旧笑容满面,朗然道: “末官在来敦煌之前就听人说,如今的敦煌城有二人恰如龙泉太阿,他们护持百姓,抵御贼匪。这二人,一个是玉门大护军,还有一个便是凉州君。末官从姑臧来,跟随云将军已有月余,受其教诲,知其品格。但至今却还未曾向凉州君请教。既然并称名刃,凉州君肯定也有过人的本领,末官恳请凉州君今日能拨冗赐教一二。” 说这话时,这个平素不喜打架斗狠的人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李翩要是真答应跟自己打一架,自己一定能干翻他。 李翩的双眼再次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林娇生。 林娇生丝毫不躲闪地回望着李翩。 四目相对,九曲回肠,八万四千微尘相,人心人心,深深不见底。 ——李轻盈,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 “请吧,凉州君。”林娇生笑容明亮地催促。 他也做了个“请”的手势,跟刚才李翩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李翩身形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几步外一个女声响起:“我来。” 是云安。 云安三两步走到林娇生对面,“唰”地一下拔出了自己那柄沉锋饮红,对林娇生说:“林蔚,你说自己不喜欢武力,也不喜欢兵器,对吧?” “对。”林娇生点头。 “巧了,凉州君也不喜欢。不过……我喜欢。” 说到“我喜欢”这三个字时,云安全身上下陡然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场,是意气,是傲气,更是烈风激扬的狂气。 谁知下一秒,林娇生把手中木刀往地上一扔,直接举手投降。 他经过这两次的仔细观察,再结合外边那些鸡零狗碎的传言,分析出李翩的身体应该是有些问题,故而刚才怒气上头才叫嚣着要跟李翩比试。 至于那些什么龙泉太阿的话则纯属胡编,他看出云李二人之间似乎确实有着不可解的矛盾,所以他挑衅李翩挑衅得有恃无恐。 谁知现在云安却突然站出来,这又算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云安! 姓云的和姓李的,你俩到底是演哪一出啊?! 林娇生真是一整个无语的妈妈给无语开大门了。 第25章 诸心非心(3) 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 一番叮铃咣当的折腾过后,日头已然西斜,终于熬到了酉时。 酉时一到,女军们就可以回营房开开心心吃饭了。 李翩和李谨夜里都会下榻在将军府,故而也要在府里用飧食。 今日将军府灶房打理飧食的时候,北宫茸茸也跑去打下手——是云安让她去的。 别看茸茸平常总是有些笨手笨脚,但她鼻子好,嗅觉灵敏,菜的咸淡,肉的鲜腐,饭的生熟,这些旁人都要尝了才能知晓,可她只要随便一闻就马上知道了。 小凉公用飧食的地点安排在中堂,灶房却在后院,北宫茸茸一整个下午是灶房跑中堂、中堂跑灶房,忙得脚不点地。这会儿跟着厨娘一起确认了所有菜肴都已准备无误之后,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当婢女可真累啊。” 她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舒舒展展地伸了个懒腰。 懒腰才伸到一半,就听外边有女军喊:“茸茸,小凉公来了,快过来。” 北宫茸茸忙收了懒散模样,快步走出府门,准备恭迎小凉公。 哪知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惊呆了。 ——她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烈阳终于收了午时的怒火,懒洋洋地斜挂天边,倚着云霞,像个醉成一滩烂泥的红脸汉子。 小凉公一行人正从西边驱马行来。 背着光,身后的落日余晖让所有人都变成了剪影,看不清容颜也瞧不清衣饰。 但就是在这朦胧混沌的剪影中,却有一人让北宫茸茸觉得格外熟悉。 这种熟悉感并非来自于身形或者举止,而是气度——过 弋 目难忘的出尘风仪,让她刹那间便想起了她的那位故人。 于是小丫头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碧蓝眼睛,看着那人身骑白马越走越近,直到经过她身边,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上前牵马的女军,之后不徐不疾地迈步进了将军府。 但是没理她。 但是没关系。 北宫茸茸已经看清了,那人仿佛十分怕冷似的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宽袍广袖,最外边还罩了一件红色觳纱轻衫。 他整个人裹在这一团红色里,目不斜视,气度不凡之下又有种若隐若现的威慑感。 ——像一棵行走的毒蘑菇。 突然,站在她旁边的女军推了推她,压低声音说:“你作甚?!” “啊?怎么了?”北宫茸茸打了个机灵,回过神来。 “你刚才一直盯着凉州君看,吓死我了,还好他没发火。” “凉州君……原来他就是凉州君啊。”北宫茸茸喃喃低语。 凉州君,李翩,李轻盈。 在姑臧的时候就听说过此人,他是市井谣言的主角,茶余饭后的谈资。 “奇怪吧,”女军仍旧把声音压得很低,面上却浮着一抹揶揄,“大男人穿一身红纱衣,走路还慢悠悠晃荡荡,有啥毛病似的。” “你讨厌他?”北宫茸茸问。 女军轻嗤一声:“讨厌倒是谈不上,不过你去咱玉门军问一圈儿,看看有几个待见他的。若说相貌,我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但若论人品,实在是奇差无比。他动不动就欺负咱们将军,亏得咱将军大度,不跟他一般见识。” “他……人品奇差吗?” 蓦地,北宫茸茸又想起当年自己被人拎着后颈皮扔进水里的情景。 “那可不,这人心术不正,又奸又狠,你要小心点,”女军说完扯了扯茸茸的衣袖,“走了,进去候着。” “你先去,我马上来,我想等小郎……林记室。” 那女军想起北宫茸茸是和林娇生一起来的,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也就没再多问,自己先进府里去候着了。 * 除了照料生病受伤的女军之外,云安不允许玉门大营中有任何“服侍”行为。 她自己和五校尉的日常生活全都是自己动手,甚至连小凉公和凉州君来了,也不过随便安排了两个女军在一旁稍加照应。 李翩对此没有意见,但李谨实在不习惯,所以每次都会自己带个侍婢,比如刚才被割破手掌的龙烟。 入了中堂,仍是李谨为尊,其次李翩,剩下的云安、苏绾、毌丘怜和林娇生都是陪同。 此刻,一行人落座,布菜,吃饭,整个过程可说是无聊无趣。 玉门大营的飧食跟须罗斋的筵席比起来,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有人吃的都是胡饼配盐菜,只有小凉公和凉州君的案上还各有一碟野彘肉做成的五味脯,再加一小碟八和齑佐餐。 另外,李谨的食案上还比旁人多出一碗羊酪与一碗榆钱羹。 那羊酪十分新鲜,乳白柔滑,盛在一只黑色陶土碗内,黑白相衬,看上去颇为诱人。 榆钱羹更是清爽至极。 榆钱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春风吹开的时令之物,经过仔细烹饪后,将一碗青绿盛于碗中,让人还未品尝就先被这满目青春勾了魂。 李谨并不是第一次在玉门大营用饭,但无论吃多少次,他都不喜欢这里的吃食。 从小在酒泉享受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他,就算如今退归敦煌,也仍旧被照料得十分妥帖。日常饭食就连精心烹制的鹿臛、羊缹、鱼腤,甚至胡炮肉,他全都不稀得,更遑论这些难以下咽的胡饼、盐菜、榆钱羹,故而每次在玉门大营用饭都让他觉得难受。 可是今天却与以往不同。 李谨吃着吃着就发现了一件好玩儿的事。 那个姓北宫的将军府清客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一个劲儿地往自己小叔身边凑。甚至刚才还借故斟茶,直接走到小叔旁边,整个人都快扒拉到小叔身上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是在闻什么。 还别说,这小胡姬虽然看起来愣头愣脑,容貌却是真的好,就算与胡绥儿相比也毫不逊色。 看她这样子,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吧? 难道是看小叔身边没人服侍,便想趁机攀上这棵大树? 嘿嘿,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 只是小叔的兴趣约莫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他现在身边亲近的只有那个叫云行之的男人,倘若他对美眷佳女感兴趣的话,房中侍妾恐怕早就排队排到大门口了吧。 这胡姬的小心思,还是太幼稚了点儿。 李谨在心里琢磨着,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打定主意要看这场笑话。 当北宫茸茸再次借着斟茶的名义往李翩身边凑的时候,场上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开口了。 云安:“北宫女郎。” 北宫茸茸正一边倒茶一边沉湎于那熟悉的气味当中。 她第一次凑过来的时候只是在辨识,现在已经可以十分肯定了。 凉州君身上的味道,旁人闻不出,但她闻得出,不仅闻得出,还特别熟悉。 分辨开尘土、阳光、熏香这些杂乱的部分,还剩下一味最重要的,就是——敦煌下雪的味道! 每年冬天,当敦煌城一场接一场大雪落下来,天地间便都是这种又冷又净的味道,冷清之余还带着些许苦涩。 ——她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绝不会怀疑自己的鼻子。 没错,是他,一定是他! 此刻,北宫茸茸几乎是无意识地抽着鼻子,整个人离李翩越来越近,简直快要贴上去了。正闻得高兴,被对面的云安一叫,这才倏然回过神来。 北宫茸茸:“啊?” 她这一回神就见满屋子的目光都像粘在自己身上似的,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行为的不妥之处,霎时间满面羞红。 中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她,就算她再神经大条,这会儿也觉得那些目光万分灼人,尤其是其中还有好些绝非善意——有的厌恶,有的玩味,有的责备。 林娇生在所有人里地位最低,仍被安排在最下手的位置,此刻远远看着北宫茸茸被堂内所有人的目光捆住,困在了李翩身边,心里有些着急——除了着急还有点儿生气。 他虽离得远,但茸茸刚才的古怪举动却也都看到了。 他不是旁人,旁人或许都以为这漂亮的小胡姬是想用美色讨好凉州君,只有他知道,不是的。 当他看到那小丫头“呼呼呼”地抽着鼻子闻来闻去,闻完了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时,心头瞬间便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是吧,茸茸要找的那位故人,不会就是李翩吧?! 佛说人生八苦之一乃“怨憎会”,真是太对了,此刻林娇生简直有种癞蛤蟆爬到脚面上的感觉——不咬人,恶心死人。 这感觉使得他对李翩的讨厌又双叒叕上了个台阶。 那边,李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双凤眼斜斜地打量着北宫茸茸,语气轻佻地问:“闻出什么了?” 北宫茸茸还没答话,上座的李谨突然拍着手笑起来,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这位女郎可是瞧上我小叔了?我听说你们胡姬跟汉女完全不同,你们都是瞧上谁就直接跟他回家,什么媒妁六礼全都不管的。你也是这样吗?” 李谨说完,茸茸瞬间变得更加窘迫,脸红得就像捡起了门外红彤彤的落日一把抹在上面似的,整个人怔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谨还在笑:“小叔,你可真招人。” 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薄薄的厌倦,似乎为了表示自己虽然“缺廉耻”,但也并非随便来个投怀送抱的他都看得上,故意把身体向旁边移了移,离北宫茸茸远了些。 恰在此时,却听食案设在李翩对面的云安再次开口:“北宫女郎,你过来。” 她这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场中许多人 璍 已经忍不住替北宫茸茸捏了把冷汗。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有关李云二人的流言蜚语,知道云安曾和李翩好过。 现在将军在座,将军的清客却当着她的面公然去勾搭她的旧情人,这不是在变着法子向将军挑衅嘛。 北宫茸茸听见云安叫她,赶忙低着头走了过去。 “坐这儿。” 云安指了指铺在自己身后的一张草褥,声音仍旧听不出是怒还是喜。 北宫茸茸一言不发地跪坐云安身后,她此刻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开始发懵。 她曾在脑海中设想过许多次,要如何翻遍全城找寻那位故人,找到之后要如何痛骂他不仁不义,或者抱着他嚎啕大哭,尽诉别离之情。 就是他,明明说好了要一直陪伴,却展眼又把自己扔了,扔在宕泉冰冷的水里,扔在千佛洞枯冷的夜里。 可即便是差点儿淹死,活过来后又过着浑身脏臭的流浪日子,她也并不恨他,甚至仍旧很想他。因为,他真的曾对自己很好很好。 现在,那个让她爱恨不能的人竟然毫无预兆地就出现在面前,再次杀她个措手不及。 她垂头跪坐着,越想心里越乱,渐渐地连呼吸都乱了,颊上潮红也愈发明显。 旁人看过去,都以为她是因自己当众勾搭失败而羞臊不堪,也许还在悄悄盘算着云将军等会儿会不会罚她。 云将军平日里确实从不公然发火,可女军当中倘有犯错者,她罚起人来却也是丝毫不留情面的。 北宫女郎,危。 但北宫茸茸此刻已没心情在乎那些时不时向她投来的目光了,她心里彻底搅成一锅粥。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感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按在了自己置于膝边的手上。 低头一看,是云安的手。 云安将一只手藏在身后,稳稳地按在了北宫茸茸有些发抖的手背上。 手心挨着手背,手背贴着手心,那种感觉,温柔至极,也温暖至极。 北宫茸茸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第27章 诸心非心(4) 缠绵生香的感情戏…… 林娇生趁散席时没人留意,一把扯了北宫茸茸,三两步跑到后院无人的墙角处。 北宫茸茸面上红晕已经褪去,刚才云安偷偷安抚她,让她乱糟糟的心终于平静了些。 “你说要找的故人就是李凉州?” 林娇生语气有些冲,开门见山问道。 北宫茸茸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鞋尖,轻轻点头。 “呵,这算什么?不期而遇的命定因果?” 北宫茸茸听林娇生说这话时语气不大对,抬头看他,果然见他面上神情复杂。 但她没理解林娇生为何这样,于是自自然然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么顺利,算不算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样的话也给小郎主省了不少麻烦事呢,我很高兴。” “你打算如何?”林娇生又问。 “我想去和他相认。” “相认之后呢?” “相认之后……”北宫茸茸似乎被问住了,窘迫地抓了抓耳朵。 这重逢太过突然,她还没想好相认之后要如何。 “他会把你带走。”林娇生的语气是笃定的。 “啊?带我走?” “对。” “你怎么知……” “别问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反正错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娇生刻意把那个“他”字咬得很重,话语里隐藏的含义也就变得明显:我俩都是“他”,我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带我去哪儿?回城吗?” “不知道,也许吧,反正会把你日日带在身边。” 北宫茸茸突然开心起来,露出花儿一般的笑颜:“好呀!那我又能像小时候一样陪着他了。” 她没注意到,她这话一说出口,林娇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就像被人一把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里,湖水冷冰冰地裹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的嗓子莫名地发不出声音,全身都紧绷绷的,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想跟他走?” 北宫茸茸没心没肺地拍着胸脯保证:“小郎主放心,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林娇生只觉那片寒凉透骨的湖水又往头顶漫了些,快要将他完全淹没。 ——都说别养猫,别养猫,猫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管是荒林里的山猫还是萨珊来的家猫,都是白眼狼。 北宫茸茸见林娇生半晌不说话,歪着头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林娇生看着面前这小胡姬不谙世事的模样,一肚子的闷火只能自己咽回去。 “没事。” “没事就好!”茸茸开心地笑着。 * 飧食用罢,各自回房歇息。 虽然玉门大营夹在玉门关和敦煌城中间,但怎么说也隔了八十里地,夜里在戈壁荒林之间赶路,极有可能遇到流寇或野兽,故而李谨每次来巡阅,当夜都是歇在大营,次日才回城。 婉仪将军府内的所有房屋都是生土夯筑,从外表看确实十分土气,但却是河西地区延续百年的建筑形式——夯土墙能有效地防风保暖,且不易失火,极其适合当地气候和环境。 整个府邸最好的一处宅子在东边,是个一进式合院,两间上房,两间耳房,四间厢房,进门处还有三间倒座。这样的结构在这府邸当中算是鹤立鸡群了,不消说,这是小凉公李谨的住处。 而李翩则住在与将军寝院只隔了三五丈远的一个小小的偏院里。 虽然在飧食的席面上被闹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但北宫茸茸坚定地认为:四只脚的比两只脚的多出两只脚,所以四只脚的不该跟两只脚的计较。 遂没一会儿她就非常大度地把刚才的窘迫忘至脑后,并且下定决心,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跟李翩相认。 戌时过半,北宫茸茸猫着腰,踮着脚尖,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往李翩住的偏院溜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好怪,凉州君的院外居然连个戍卫都没有,且院门还是虚掩着的。 北宫茸茸在心里咕哝了几声。 但没有戍卫对她来说真是老天派她去偷鸡,于是她二话不说继续猫着腰,朝着亮灯的那间房猫了过去。 刚走两步就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声音很低,但却瞒不过她的耳朵。 凉州君的房里有人。 是谁? 北宫茸茸把腰猫得更低,路也走得更加小心,费了半天劲儿终于蹭到墙根处,四肢着地向前爬了几步爬到窗下。 夯土垒砌的房屋确实有好处,但缺陷也十分明显,那就是怕水。雨下多了,墙体就会变形甚至塌陷。河西干旱少雨,但少雨又不等于不下雨,天长日久,雨水雪水淌过去,墙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形。 这不,北宫茸茸一眼就瞧见窗棂和墙壁相接的地方裂了一道缝。这缝对旁人来说也许太狭了,但对她来说则刚刚好。 她正要把眼睛凑过去,就听静默了好半晌的房内又响起说话声。 “上次你给我的药,我用了,起效很快。”是李翩的声音。 “若是有用,我让乔霜留意着,再弄些来。” 北宫茸茸大吃一惊——居然是云安的声音! 云将军大晚上的偷偷跑到凉州君的房内嘘寒问暖来了?! 营里的女军们不是都说他俩是“分手后不能当朋友”,“治不了的女人和烂到爆的男人”互相看不顺眼吗? 北宫茸茸好奇心大起,赶紧把眼珠子对准那条缝,向房内看了进去。 果然,昏暗的油灯下,云安和李翩正隔着一张茶案相对而坐。 案下铺着夏天用的籧篨,案上放着两只粗陶土碗。 “说来也巧,那次刚好轮到乔霜值守玉门关。一个从尉头来的商队,说自己带了些专治跌打损伤的奇药,入关的时候还想给女军们兜售。恰好之前我曾问过乔霜,有没有可以治断骨的药,她就留了个心,从那商队手里弄了些给我。” 云安往陶土碗中斟水,边斟边说。 “多谢你还惦记着。” 李翩说这话时用他那双凤眼定定地望着云安,语气里有一枝桃花般的缱绻。 “应该的。” 云安答得四平八稳、稳如老狗、狗都不啃——缱绻氛围瞬间消失。 虽然氛围已然消失,但狗不啃仍旧又关怀了句:“腿还经常疼吗?” “还是老样子,天冷的时候疼得厉害些,其他日子倒没什么。”李翩淡淡地说。 末了又补充道:“下雪的时候最疼。” 这话说得莫名有种小孩子跟喜欢的人使性子的感觉。 狗不啃点点头:“我让乔霜再多弄些药。” “嗯。”李翩应了一声,似乎对云将军这种薄情寡义的态度已然见怪不怪。 云安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今天是故意的。” “什么?” “林蔚,你想试他,你怀疑他。” “对。” “林瀚在城里怎么样了?” “住进了李骅那个宽敞华丽的旧宅,很是满意。我让张元显日日陪着他。别说,他们二人在享乐这方面还挺志趣相投。” 云安若有所思道:“林瀚惯会虚张声势,却也正因如此,让人一眼就瞧出来他根本没东西。……今日校场上,你觉得林蔚有何不同?” “他远比他那个父亲要聪明得多,胆量也不小,猜出我在试探他,竟然立刻就想出办法,想把我也拉下水。” 说到这儿,李翩顿了顿,轻轻一笑:“多亏常宁替我解围。” “所以,你让他来玉门大营也是故意的?” 李翩:“当然不能让他在敦煌城跑来跑去。把他放在这儿,一方面应了他父亲的请,另一方面,有你看着,我才放心。” “我猜到你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些日子也在留意他。对了,我那天还带他去了玉门关和河仓城。” “他作何反应?” 云安蹙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像是察子该有的反应。” 李翩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无妨,让他继续留在这儿,你看着就行。察子都藏得很深,怎会轻易让人瞧出端倪。” “好,我留心看着。倘若日后发现他真有问题呢?”云安问。 李翩敛了笑容,寒声道:“那就杀了他。” 此言一出,门外听壁脚的北宫茸茸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她猛地背过身去,背靠土墙,心内怦怦乱跳。 杀了他……他们要杀小郎主吗? 不能够啊,小郎主温柔又善良,怎会得罪凉州君和云将军呢? 云将军虽然总是面无表情,看似冷淡,但其实她很好很好的! 凉州君也……很好的吧…… 察子又是什么意思? 不能够,不能够。他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得把误会解开才行。 要怎么解开误会呢…… 北宫茸茸背靠土墙正在那儿瞎捉摸,忽听得身后房内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于是她再次将眼睛怼在了窗缝上。 这一瞧不打紧,刹那之间猫脸通红,比刚才用飧食时还要红得厉害。 房间内,云安和李翩不知何时已经抱在一起,正拼了命地吻着对方。 仔细看去,似乎云安更主动些,她像是完全换了个人,没了平日里的泰然冷淡,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 原本两人是隔着一张茶案对坐,这会儿,挡在他们面前的茶案已被推到一边,案上的碗碗罐罐全部摔了个乱七八糟。 云安一把拽住李翩红纱衣的前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唇齿相依却吻得毫无章法。 与其说是一个面对情郎而心绪动荡的女人,不如说更像是一只因春日到来自然而然情思难捱的小兽。 ——春天是公平的,它让万物焕发生机,也让万物饱尝相思之苦。 吻不能止渴,吻也不能拯救将要水漫金山的一颗心。 这只小兽变得越来越焦躁,倏地用力向前一推,借着这股力道将李翩按倒在籧篨上。 下一刻,小兽抬手就去撕扯李翩身上那件红纱衣。 “唰——” 是觳纱被撕烂时发出的暧昧声响。 还不够,还是不够,云安又将手伸向里衣,焦急难耐地要将里衣也撕开…… 北宫茸茸只觉五雷轰顶,蹲在窗下目瞪口呆。 不对啊,这剧情完全不对啊。 她今夜是来找凉州君,想和凉州君相认,结果发现云将军竟然在凉州君的房里。 她因为好奇,忍不住猫过去听了个壁脚,结果惊愕地听到他们要杀小郎主。 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一回头里面竟然莫名其妙亲到一起了。 她现在蹲在窗户下面,像个二傻子,又一次尝到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滋味。 所以,接下来是要让她看一场缠绵生香的感情戏吗? 北宫茸茸感觉自己今天这一天受到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救命,小猫咪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惩罚。 第25章 诸心非心(5) 你没有爱只有欲望,你…… 缠绵生香的感情戏……当然是没有的。 倒不是作者不想写,而是因为,云安情难自抑撕扯里衣的手被人用力钳住了。 钳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翩。 李翩仰面躺在籧篨上,一手环过云安的腰,将她箍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用力攥着云安的手,不让她再乱扯乱动。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隔着衣服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粗重的喘息响在耳畔,满室意乱情迷。 但就是在这样魂颠魄倒的时刻,李翩却制止了云安。 他抱着她,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温柔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兽。 “常宁……”李翩的嗓音又磁又沉,可语气里却满是担忧。 云安似乎有点没弄懂,没弄懂李翩为何阻止自己。 她挣扎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从李翩手里挣脱出来,谁知却被对方抓得更紧。 “常宁!”他再次唤她的名字,只是这次却明显染上焦怒。 云安猛地扬起脖颈看着李翩,眼中燃起一片火。 那是欲火,像春日野火一样旺盛地烧着,能转瞬燎原,惊掠痴云騃雨,豪夺三山五岳六合八荒,也能转瞬将一个人烧成飞灰。 看着美人眼中的这抹欲焰向着自己烧过来,李翩面上非但没有迷醉之情,反而浮现出一片浓浓的哀伤。 因为他知道,这欲焰不属于云安,至少不属于从前那个、他爱着的云家姐姐。 云安被这种哀伤的眼神望着,突然也有些发怒,她的手被李翩攥着,身体也被箍着动不了,惟有头还可以动。 眼前是刚才撕扯外衣时露出的颈部,云安干脆君子动口不动手,张嘴就咬在了李翩侧颈。 李翩浑身一颤。 她咬得并不重,但那种温热濡湿的感觉,却成为他一直克己节欲的身体上一道凶狠的刺激。 云安边咬边含混不清地说:“……鹿王……果然很能忍。” 此言一出,李翩眼中悲伤更甚。 眼看着云安又开始挣扎,到处点火,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终于,他不再照顾云安的情绪,把心一横,板着声音冷冰冰地说:“你没有爱只有欲望,你让我恶心……” 云安的身体倏地僵住,片刻后,咬在他侧颈的皓齿果然松开了。 李翩赶紧趁热打铁,又绷着脸冷漠地补了句:“胡绥儿说得没错,野兽会在春天发忄青,但我对你没兴趣。” 将一个女人的感情比作野兽发忄青,这可真是毫不遮掩的羞辱。 但云安却似对这羞辱无动于衷,只是因为他不肯遂了自己心意,悻悻地别开了头。 李翩见云安不再那么躁乱,于是放开对她的禁锢,想扶她起来。 他嘴上话说得那么恶毒难听,仿佛十分厌恶她的所作所为,可手上却极尽温柔,小心地扶着云安,待云安坐好之后,又像舍不得放开似的,一只手仍旧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背上安慰地轻轻拍着。 ——是不愿相思,又不愿不相思。 良久,云安完全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她原本的样子。 她推开李翩的怀抱,整了整刚才蹭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平淡地说:“我走了,让人看见我在你这儿不太好。” 话毕起身就要走,哪知手腕却被李翩从身后一把攥住。 “胡绥儿经常来找我,跟我说她很痛苦。她现在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常宁,把你的东西换回来。”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低得简直已经算得上卑微。 云安摇头:“当初是我自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要选这条路,我懂!我都明白!” 李翩的话语变得愈发烦乱:“但是现在李忻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强迫你,也不能再威胁你!绥儿答应我了,只要你愿意,她就把东西还给你。……你别再这样了……” 云安低头看着李翩抓在自己腕上的手。 他手指纤长,很好看,玉骨铮铮的样子。可纵使是这样的玉骨,也有他理解不了的、只属于她的痛苦。 “不用。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李翩急道:“好什么好!若是真好的话,你会变成刚才那样?!” ——刚才的她不像人,像只春光漏洩之时躁动难安的兽。 “是你挑逗我的,”云安一本正经地说,“若是换做旁人,我也不会失态。” “你……”李翩简直要被她气笑。 别看他经常当着众人的面撩拨云安,说什么“云将军和我好久没亲热了”,其实那都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他确实是恨她决绝心狠,另一方面则是幻想着她能摆脱现在的冰冷,重新变回从前模样。 哪怕只是被激怒,都是好的。 可当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他扪心自问,他都是慎之又慎。 至于刚才……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来着?好像是他觉得口渴,端起碗喝水,哪知才把水碗放下,云安就突然凑过来吻他。 双唇相贴的刹那,他心乱得无药可解。 但他可以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故意撩拨! 看着李翩脸上又气又急的表情,云安忽地有些于心不忍,半低着头,对李翩解释道: “我确实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你也知道的,我讨厌从前的自己……现在,我就只用做好本分,率领娘子军守着两关一城,没那些麻烦情绪,挺好的。” 听到云安说讨厌从前的她自己,李翩突然觉得眼中泛起一阵湿雾。原本就一直隐隐作痛的双眼,现下更是又酸又疼。 他很想跟她说,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从前的她,可他不能说。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本来就有分歧,这分歧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云安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孙老三经常不让我吃饭,我知道他是想把我饿死。我肚子饿,就四处去偷。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 李翩点头:“记得。” ——大雪天,凉风门,劫后余生的少女和锦衣玉食的少年。 “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 李翩仍旧给予肯定的回答:“记得,当时你从狗洞钻进了我家。” “其实我翻墙钻狗洞的本事就是小时候偷东西练就的。我小时候为了活下去,干过很多令人不齿之事。” “那都是小时候!小时不懂事,谁还没干过几件坏事。”李翩替云安辩解。 云安勾了勾唇角,似乎是想笑,却没笑出来:“不一样……我不是云安,你知道的。” 李翩怔住,好半天才低低地应了声:“知道。” “我抢了别人的名字,抢了别人的活路。从前,我经常忍不住会想,我到底是谁?真正的云安已经死了,孙红纱在里魁的户册中也已经死了。那我究竟是谁啊?我时常觉得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在酒泉的时候李忻逼我,折磨我,要我驯服,你知道吗,我当时差一点儿就想跟他同归于尽……” “常宁……”李翩心疼地轻声唤她。 “李轻盈,你有你的傲骨,你的傲骨让你不能接受现在的我。可我也有我的傲骨,我的傲骨让我每每想起从前就痛苦万分。也许我应该谢谢胡绥儿,是她把我从难以忍受的情绪里救了出来。我现在已经很少去想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 顿了顿,她忽地瞧见李翩外边罩着的那件红纱衣,就在刚才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红纱衣被她撕破了。 她抬起另一只没被攥住的手在撕破的地方轻轻碰了碰——红纱烫手。 “李轻盈,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是你在折磨我。”李翩眼圈泛红。 但话说到这儿,确实已经没必要再争执下去。 李翩闭了闭眼睛,终究放开了一直被他攥着的云安的手腕。 攥得太久,也攥得太紧,放开的时候,手腕上已经有一圈深深的红痕。好在云将军并非细皮嫩肉的富贵千金,那圈红痕在她风吹日晒的皮肤上倒是看不明显。 云安往房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没有回头看李翩,仿若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拿回来,我就有牵念了。……不好。” 话毕,她打开门迈出房间,谁知下一秒倏地愣在了门口。 ——北宫茸茸蹲在地上,哭丧着脸看着云安。 此时此刻,北宫茸茸真的特别后悔,后悔自己偷懒,为了省那几毛钱的力气而没有化出本体。 倘若她现在用的是自己的本体,看见云安出来那还不“呲溜”一下就沿着墙根就跑没影儿了,哪还会蹲在这儿下不了台呢。 其实她现在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跑不了——蹲这儿听壁脚听了太长时间,壁脚没事,她脚麻了。 看见云安站在自己面前,北宫茸茸咬着牙,忍着蚂蚁噬啮一样的麻感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挪地挪到云安身边,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壁脚看春戏,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真真儿要死惹。 “刚才陪小凉公用饭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怎么回事?”云安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北宫茸茸正准备告诉云安,就见李翩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立在云安身后。 他的脸色可不像云安那样淡然,一双凤眼冷得吓人,其中隐约可见寸寸凛冽杀意。 这也正常,凉州君被人听了壁脚,且是如此重要的壁脚,这个偷听的姑娘……恐怕留不得了。 “是你……”李翩上下打量着北宫茸茸,“在中堂的时候就是你一直凑上来,你在打听什么?” “这是我的清客,是跟着林蔚一起来的。”云安想替茸茸解释。 云安这话的重点在第一句——“这是我的清客”,意思就是她不是坏人;可李翩听到的重点却是在第二句——“跟着林蔚一起来的”,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也是河西国来的,说不准那边来的察子不是林蔚而是她,更有甚者这俩人都是。 李翩的凤眼再次眯了起来,夜色里看过去,冷得吓人。 北宫茸茸见李翩这样阴鸷地看着自己,蓦地就觉得委屈,嘴一扁,问道:“小郎主不认识我了吗?” 李翩冷峻的神情丝毫没有缓解,寒声说: “我从不认识你。你来历不明,现在又躲在我房门外偷听,可见心怀不轨。云将军,莫说此人是你的清客,就她算是五校尉之一,我今夜也要将她拿下,明日带回敦煌大狱慢慢审。” 北宫茸茸看到刚才那么温柔的凉州君现下却用这样可怖的眼神盯着自己,还威胁说要把她下大狱;又想到飧食给他斟茶时,她被人嘲讽,可他却偏了偏身子,嫌弃似的离自己远了点儿;又又想到,当年她正睡得好好的却被人直接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千百万亿种委屈同时涌上心头,一瞬间就满脸是泪。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边哭边说:“小郎主如此狠心,一次两次要杀掉茸茸……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何要救我?!” 第29章 诸心非心(5) 人间竟有失而复得的好…… “茸茸”这名字,让李翩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似的,倏地停了一瞬。 “你是……茸茸?” “是我。”北宫茸茸依旧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也灵化了?” 少女乖巧点头。 李翩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娘,眉心拧出的那道结略有松动,却仍旧没解开。 千佛洞有许多灵化之物,光他身边就有两个,但这并不能证明面前这少女就是茸茸,甚至正好相反,越是灵化越有可能是冒充的。 李翩看了云安一眼,突然问茸茸:“我问你,你第一次见云将军是什么时候?” 北宫茸茸愣眼,完全没料到李翩突然要考她。 她记性不好,胆子又小,刚到玉门大营那夜甚至都没认出云安,当时只觉得这女将军神情冰冷,十分吓人。直到第三天她才昏头昏脑地想起,这位云将军的味道闻着也有些熟悉,一定是从前在哪儿闻过。 接着又想起——敦煌下雪的味道,可不就是她那故人吗?! 要死,自己真是个脑子缺弦的傻瓜。 她那天夜里溜进云安书斋,就是想着,既然云安身上有故人的味道,那么说不准在她书斋里能翻出故人的线索。 “我,记不清了,我隐约记得,好像是在小郎主的卧房……”北宫茸茸嗫嚅着说。 云李二人对视一眼,没错,是在卧房。 “当年我是在哪里捡到你的?”李翩又问。 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狗屎问题啊! 北宫茸茸又要哭了,扁着嘴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大片树林,黑森森的,很害怕……其他全都记不得……” 听她支支吾吾说完,李翩眼中的寒意却又褪去了些。 “最后一个问题,鱼挂在哪里?” 此言一出,北宫茸茸瞬间精神抖擞——这题她会! “挂在蒲萄架上!”(不是虫) 那时候她太懒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吃得肚子圆滚滚,肚皮都快贴着地。 李翩见她这么又懒又胖,怕她生病,每日就不再直接给她喂食,而是把小鱼干用绳子穿着吊在蒲萄架上,她嘴馋想吃鱼,就得费劲儿跳起来去咬。 鱼挂在架子上晃来晃去总是咬不到,跳十次才能吃一口,累得生不如死。 这种折磨她可记得太清楚了! “你真是茸茸?” 至此,李翩眼中的寒意彻底散去。 北宫茸茸点头,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这下彻底把一张灵秀的脸抹成了花猫。 “小郎主当初把我扔了的时候,没想过我还能活着回来吧?” 李翩怃然,原来茸茸一直以为是自己扔了她。 “不是我。” 说着,他上前两步,下意识想在茸茸头上摸一摸,突然又觉得不妥,她现在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是当年的小猫儿。 北宫茸茸似乎看懂了李翩的谨慎和担心,慢慢向后退去,直退到墙角昏暗的阴影里。 片刻后,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那一年,李翩还是个只有九岁的小少年。 当时他跟着父亲李椠在城西的那片榆树林田猎,忽地瞧见前方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还以为是野兔,差点儿就一箭射过去了。 正准备拉弓之时,许是那小东西感觉到有人来了,便从草窝窝里一点点拱了出来。 “小猫!”少年郎惊讶地喊了出来。 让他如此惊讶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那是一只小猫,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只白毛碧眼的西域种。 猫没什么稀罕的,敦煌城内、戈壁滩上、胡杨林里,经常能看到那种土褐色全身带斑纹的野猫跑来跑去。 它们体型壮硕,有的甚至大到与野狗无异,平常以鼠、鸟、兔等为食,性情十分凶悍。 城里的百姓也有人曾试着豢养过,但它们大多野性难驯,怎么喂都喂不熟,稍不留意就跑得无影无踪。 前些年随着武昭王打通西域,来往敦煌的胡商越来越多,商人们从西边带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和宠物,其中就包括西域种的猫。 胡商说这种猫儿产自波斯,故乡在宿利城,那地方离敦煌很远很远。 驼队要沿着商路一直往西走,迎面落日,背负黄沙,踩着漫长的时间才能侥幸抵达。 他们还说,这种猫儿与本土野猫的性情大相径庭,是一种特别粘人且听话的小玩意儿。在西边那个很大的名叫拂菻的帝国,这些猫儿都是被王孙贵胄和美眷佳人们仔细养着的,十分娇憨有趣。 现在这只藏在草窝里的小猫,不消说肯定也是胡商们从西边带来的,只是不知是否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它流落在荒郊野地。 李翩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了起来。 小小一团,脏兮兮的,白毛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而且似乎已经饿了许久。 这么小的小东西却十分亲人,一抱它,它就把脑袋往人怀里拱。拱得少年胸前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阿爷,我想把它带回去。”李翩对李椠说。 ——这种小猫的生存能力较之荒林里的野猫实在是差太多了,倘若不救,怕是再活不过三天。 李椠没有反对,既然李翩喜欢,那就让他养着吧。 李翩给这小猫取名叫“茸茸”。 那时他的母亲辛夫人刚过世不久,父亲李椠已经开始物色新妇。他虽只有九岁,却已懂得许多事,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全都憋在心里,简直快要将自己憋死。 也许真的是一切自有天定吧,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他捡到了茸茸。 茸茸的到来,将他从苦闷和哀伤之中解救出来。 可是没过多久,李椠便娶了宋澄合。 宋澄合十分讨厌看见李翩和茸茸在一起的样子,那种温情和爱惜的感觉让她厌恨得快要发疯,于是进门没多久就想让李翩把茸茸扔掉。 ——这怎么可能。 几乎从不忤逆继母的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小猫儿就是不撒手。 宋澄合看明的不行,只好表面应允,实则背地里一直在找机会想把小猫儿处理了。 说来难捱,那几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敦煌城还一度被暴雪围困在茫茫戈壁之上,差点儿被风雪绞杀。 待那个“易子而食”的酷寒冬天熬过去之后,时任敦煌太守的李椠便命人去神沙山的崖壁上凿窟造像。 许是大饥疫的时候死了太多人,活着的人急需求福禳灾,也急需积德消恶,那几年千佛洞的新窟开凿数量直线上升,敦煌城的世家著姓几乎家家都有新窟。 宋澄合尊崇佛法,经常去千佛洞观像、祝祷。 就是在那时,某次,她趁李翩去精舍修习而长时间不在家的空档,命人将茸茸捉上了去千佛洞的马车。在马车行至宕泉的时候,拎起小猫扔进了冰冷的水里。 那一年,李翩已经是十几岁的翩翩佳公子。 当他从精舍回到家中,发现茸茸不见了,跑去质问宋澄合的时候,宋澄合对他说是小猫儿春心萌动跑出去找如意郎君了,至于去了哪里……好像是城北的胡市吧。 “猫儿发忄青,许是闻到了胡商身上熟悉的味道,就跟着跑了。那些昭武九姓带来的宠儿,都是天生的下贱东西,无论胡姬还是胡猫。” 宋澄合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翩去胡市找茸茸,几乎把胡市翻了个遍,却哪儿都没有。 他想,也许茸茸真的跟着某个胡商跑了,也许回到了它的故乡,那个名叫宿利城的地方。 那是他一生中备受打击的一天,白日里云安跪在他面前求他,要和他一刀两断,晚上回家又发现失了茸茸。 ——她们一个两个都要离他而去。 那天夜里,李翩心如死灰地坐在窗畔,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夜。 可谁知……也许真是一切有因果,茸茸现在竟然又回来了。 * 留下那一人一猫慢慢叙旧,云安甩手掌柜一样甩手走人。 小时候,李翩很喜欢抱着茸茸。茸茸懒,吃饱了就不想动,也喜欢让李翩抱着——他东走西走,她东张西望。 此刻,李翩仍像当年那样,冲着茸茸摊开手心。茸茸立刻会意,也还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放在他手心来回蹭着。 圆滚滚的身子,圆嘟嘟的脸,肉乎乎的小脚,再加上蓬松的白毛和碧蓝的眼睛,李翩忍不住轻轻托起小猫儿的身体,再次将茸茸抱了起来。 刚才面对着那个美丽的少女,连摸头都觉得于礼不合,但这会儿将小猫儿抱在怀里,突然觉得,过去那种温馨和疼惜的感觉,瞬间就回来了。 李翩抱着白猫回到房内,将它放在籧篨上,自己坐在旁边。 白猫拿头蹭他,左蹭右蹭,蹭够了抬头看着他,碧色的眸子又大又亮,真美。 李翩把手伸给白猫,白猫舔了舔他的手心。 他知道灵化是极其耗费身体之事,所以也就没让茸茸变回来。再者,若是又化出人形,恐怕也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亲近。 于是为了能跟茸茸更亲昵些,只能上演一场人猫对话的大戏。 “我从未想过不要你。那天把你丢在宕泉的,其实是宋夫人。” “喵?” “过了好久,我才从赶车的秦阿叔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你根本不是自己跑去胡市,而是宋夫人把你扔了。” “喵。” “灵化之前的日子,你一定过得很难。” “喵!” “今日见你回来,我是真的欢喜,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欢喜。茸茸,你跟我回敦煌城吧?” “喵喵?” “跟我回去,鹿脊居正好有空屋子让你住。你愿意吗?” “喵。” “你不知道,我身边现在也有个灵化之人,也是我捡的。你要是跟我回城,我可就猫狗双全了。” “喵呜~呜~呜~” “常宁说你是跟着林蔚来的,这些年你一直和他在一起?” “喵噢。” “他对你好吗?” “喵喵!”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也很喜欢像这样,趴在我腿边。经常是我就寝前你还在外边闲逛,我睡着睡着突然感觉身旁多出个毛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你玩累了回来睡觉,却总是不睡自己的褥子,偏要跟我抢地盘。” “喵噢~” 连着喵了十来声,白猫实在是喵累了,便将身体蜷成个大毛团,还把头埋进李翩的衣摆里,就像当年一样,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拉风箱,舒服死了。 过了一会儿,“呼噜”声渐弱渐无,白猫睡着了。 李翩轻柔地抚摸着白猫软软的毛,摸了一会儿自己也困了,慢慢地阖上眼睛。 他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一直以来他踽踽独行于痛苦之中,太难忍受的时候,甚至选择用“大烂人”这个为世人所唾的形象来让自己稍微放松些。 可是现在,他突然感觉心头的重压像剥落的墙皮那样一块块往下掉。 “噗通,噗通……” 墙掉皮的原因是,有只小猫朝着痛苦的他伸出了自己的小脚脚。 ——原来这人间竟真有失而复得的好梦。 * 不仅凉州君的院落外边没有戍卫,小凉公李谨的院外也没有。 凉州君的戍卫是云安故意不安排,因为她要去“私会”;而小凉公的戍卫则是被他自己打发走的。 李谨说自己近来总是睡不安稳,门外有任何响动都会影响到他,遂不许女军们靠近。 现下已接近丑时,万籁阒寂,原本早就该去梦周公的李谨,此刻却冷着脸坐在榻边。 房内只燃着一盏覆莲纹长柄油灯,昏昏沉沉。 突然,一声啜泣从油灯照不到的阴暗墙角传来,压抑而痛苦,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李谨阴沉着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啜泣声再次响了起来。 第30章 诸心非心(7) 他手握权力,但他选择…… “呜……” 就在啜泣声第三次响起之时,李谨倏地从卧榻上站起来,快步走向发出声音的墙角,一把揪住一道黑影,将之拉了出来。 被他从墙角拖出来的并非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婢女龙烟;他揪在手里的,正是龙烟的头发。 李谨猛然用力一推,龙烟向前踉跄几步,摔倒在床榻下。 油灯被惊起的风扫过,气若游丝地晃了晃。 摔在油灯下的龙烟与白日里收拾得干净娇美的样子完全不同,现在的她,披头散发,满脸惊怖,唇角还淌着一抹血痕,像是因为太过恐惧而咬出来的。 李谨居高临下看着龙烟,问她:“你想怎么死?告诉孤,看在你伺候还算尽心的份儿上,孤都成全你。想被狗咬死?还是想被水淹死?” 他说这话时,声音清脆明快,可词句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残忍。 清脆和残忍糅在一起,成为一种扭曲的天真。 龙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膝行至李谨脚边,哭着说:“……不,不想……求您……” “不许哭!”李谨压低声音怒吼道。 龙烟极力想把啜泣压下去,谁知愈压却愈发来势汹涌。 “你今天在校场上,不仅丢了孤的面子,还坏了孤的好事!” 李谨抬腿一脚踹在龙烟胸口,龙烟惨呼一声,蜷缩在地上。 “你要么打赢那女军,要么就死在那女军手里,随便哪样都好。” 李谨蹲下,再次扯着龙烟的头发把她扯近自己,继续说: “你若赢了,孤就可借这事削她兵权。你若被杀,孤就可以立刻治一治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量小叔也护不住她。” “她在酒泉的时候勾引孤的父王,当孤不知道呢。不仅如此,她居然还想当凉王妃……凉王妃是她那种低贱烂泥一样的女人能当的吗?!那是我母亲的位置!只属于我母亲!只有我母亲才配拥有!母亲去世后父王明明答应过我,决不让任何女人占据我母亲的位置!” 他咬牙切齿,越说越气,以至于说到后边连“孤”都不称,直接称“我”了。 “我让你用她的刀,就是为了拿她把柄。她那把刀是杀人的利器,懂吗?可你倒好,蠢得像猪一样!” 话毕,李谨手上发力,冷不丁向下一按,龙烟的头嗑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砰”。 这一次,龙烟咬着牙将惨叫咽回了肚子里,因为她知道,她叫得越痛苦,李谨就越兴奋,她也就越难熬。 李谨看着龙烟拼了命地把疼痛和哀哭往肚子里咽,似乎觉得很满意。他放开了龙烟的头发,握起龙烟那只受伤的手仔细打量着。 那只手在李谨的手中控制不住地发抖,痉挛似的。 不止是手,龙烟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了解李谨的为人,知道这种时候往往是主公又在想折磨下人的新点子了。 果然,李谨把少女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把玩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拆她手上缠着的布条。 龙烟疼得下意识一缩,却被李谨森冷的眼神瞪得再也不敢动一下。 布条解开之后,伤口露了出来。 只是在“饮红”的刀锋上按了一下,伤得并不重,这会子血已经完全止住,涂了药的伤口已经有将要愈合之感。 李谨面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意,这笑容看得龙烟上下牙齿格格打颤。 下一秒,她还没反应过来,李谨突然从腰侧摸出一把匕首,对着龙烟手上的刀口狠狠割了下去! “啊——!!!” 刹那间,鲜血重新淌了出来,旧伤叠着新伤,疼痛垒着疼痛,痛得龙烟浑身打摆子。 “闭嘴!敢把旁人招来,孤就立刻让你死!”李谨怒道。 龙烟咬紧牙关,将剩下的惨呼咬在嘴里,咬出了满嘴铁锈味,又苦又涩。 也许是看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怜,李谨抬手在她鬓边轻轻抚摸着,温柔地问:“你今天做了这么蠢的事,孤该不该罚你?” “……该……婢子……全凭小凉公责罚……”龙烟泣不成声地答道。 往常李谨私下虐待她们这些侍婢,快结束的时候都会问“孤该不该罚你”,语气温存,态度和缓。 每到这时候,只要回答“应该”、“都怪婢子没用”、“任凭责罚”之类的话,这场虐待就算熬过去了。 可谁知,龙烟今夜却犯了个大错——因为她说,“全凭小凉公责罚”。 李谨愣了愣,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你刚才叫孤什么?” “小……小凉公……” 话音未落,李谨一巴掌就扇在了龙烟脸上,下手之重,少女白净的面容瞬间就添了几道指痕。 “凉公就凉公,叫什么小凉公!” 李谨似乎实实在在被气到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拖着一缕又长又韧的怨气,怨气缠绕,恨不能将所有人都勒死。 “你们全都瞧不起孤,是不是?!李翩才是你们主子,是不是?!你们看孤年纪小,以为孤好欺负,是不是?!” 他一刻不停地詈骂,边骂边照着龙烟头上“啪啪啪”又是数巴掌。 龙烟被打得头面几乎碾着地,顷刻间又是泪流满面。 李谨聪明,他一般不打婢女的脸,只打不会被瞧见的地方,比如后脑勺、胸、腹等部位,这些地方既疼且隐蔽——反正李翩又不会扒了她们的衣服检查。 打够了,李谨低头看着匕刃上的血,思忖片刻,又说:“看来刚才那一下还是太轻了,你这蠢东西,要狠狠责罚才行。” 话毕,他再次握起匕首,对着龙烟手上那道伤口,又是一刀割了下去。 “喀……喀……”龙烟喉咙里发出畸形的悲呼。 她眼前已视物不清,剧痛和恐惧萦绕全身,让她连正常的惨叫都叫不出来。 鲜血淋漓,满屋子都是血腥气。 李谨看着龙烟快要晕死过去的样子,这回终于满意了。 他一把摔开龙烟的手,嫌弃地说:“自己把布条包好,把血收拾了。” “是……” “倘若明日有人问你,你如何答?” "是婢子……夜里不小心,自己把伤口……弄裂了。”龙烟哽咽着说。 李谨满意地点点头。 这边龙烟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捡起扔在地上的布条,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连划两刀,新伤压着旧伤,每碰一下就疼得浑身僵硬,眼前阵阵发黑。 那边李谨终于出够了气,灭了油灯,自己上榻睡了。 * 翌日,辰时刚过,小凉公和凉州君一行人已经跨马提缰准备回城。 云安带着毌丘怜、苏绾、林娇生等人齐刷刷站在营盘外恭送大驾。 奇怪的是,昨晚明明“喵”了半天,答应了要跟李翩回城的北宫茸茸,此刻仍旧是一副将军府清客的模样,端端正正地立在云安身后;而原本对李翩没什么好脸色的林娇生,态度却眼见得缓和了许多,面上少有地显出几分敬重模样。 “驾——” 李谨一马当先,长鞭扬起,直奔向东边初升的旭日。 侍从们立刻跟着小凉公策马飞驰,掀起漫天尘沙。 李翩却没急着走。 他身骑白马,先是转头看向北宫茸茸,茸茸调皮地冲他歪了歪头,他抿唇一笑;继而又看向林娇生,林娇生的表情有些复杂,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 最终,李翩的目光落在了云安身上。 云安也看着李翩,神情依旧清淡,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此刻他在马上,她在马下,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但正是这仰头的动作,让他二人同时呼吸一滞——他知她从来不留退路,她怕他终将一意孤行。 两个人无声对望着,较劲儿似的,谁都不肯先把对方从自己眼瞳中请出去。 结果还是李翩缴械投降。 他面上漾起一丝哀凉笑意,手拉缰绳,一夹马腹,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风驰而去。 眼见着终于把这两尊难伺候的佛给送走了,云安掉头回营,边走边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别闲着。” “是!”众人齐声应道。 待众人都散去,北宫茸茸这才小跑着来到林娇生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小郎主,你别生我气了……” 林娇生被北宫茸茸扯着袖子,有些无奈地回答:“我没生气。” “真的?” “真的。” 北宫茸茸这下放心了,高兴地笑起来。 原来,她昨晚没心没肺地在李翩房里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李翩将她推醒,让她回房去收拾行李,辰时一到就带她回城。 北宫茸茸迷迷瞪瞪地回到自己房间,才捡了两件衣裙就怔在原地。 ——她手中拿着的那条萱草黄的裙子,正是林娇生亲手为她缝的。 她此次回敦煌就是为了找到从前的小郎主。现在不仅找到,而且两人之间的误会也已完全解开,按说自己应该高兴才对。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要离开玉门大营,离开小郎主(the other one),她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甚至有些难过。 一条裙子拿在手中折来折去,折了好半天才弄好,再慢吞吞地放进竹笥里,可时间仍旧过得好快,眼看天已大亮。 当北宫茸茸抱着她的小竹笥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的那人让她又惊又喜。 林娇生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房门外。 “你要走了?” 看见北宫茸茸出来,林娇生张口问道。 “我……” “我来送送你。回城确实比待在这儿好。待在大营里天天吃沙子,回城至少不用风吹日晒。将来不管是吃的住的用的,他能给你的肯定比我更好。” 林娇生一番话说得看似平静,实则已不知在心底掀了多少劈头浪。 ——浪头劈面打下,整个灵魂都湿淋淋的,情绪像水藻一样黏腻憋闷,狼狈不堪。 北宫茸茸似乎感觉到了林娇生心底的巨浪,正要说什么,就见一袭红衣从屋墙那边转了过来。 待李翩走近,林娇生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仍向对方行了个礼:“明府。” 李翩颔首:“我是来接茸茸走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茸茸从前是我的猫……人。” “可是你扔了她,她是我养大的。” 林娇生的语气僵硬,直视李翩,没有后退,甚至连“明府”都懒得称呼了。 李翩却并没觉得拂逆,许是根本没把对方当回事,只淡淡地说:“当年扔掉她并非我本意,如今误会已然解开。茸茸,走吧。” 北宫茸茸抱着她的小竹笥与林娇生擦肩而过,一步步向李翩走去,待走到那二人中间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翩问她。 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磨蹭半晌,终于慢吞吞地说:“凉州君……其实我……我想留在这儿。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大家。” 此言一出,李翩眼中瞬间浮现出一抹悲戚颜色,但那悲戚却瞬息即散,仿佛错觉。 原本面色晦暗的林娇生却倏然回头,看着停在二人中间的少女和数步之外的凉州君。 李翩沉默着。 林娇生感觉自己一颗心“怦怦怦”地跳得很激烈——茸茸竟然说想要留下来。 他生怕李翩不答应,正想着倘若这人不答应,自己就冲上去跟他理论,哪怕最终被治个“犯上”之罪,再吃一顿鞭子都行。 谁知好半晌之后,却听李翩低声应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好。” 说完,转而又看向林娇生,道:“城里水深,茸茸天真单纯,那里也许确实不适合她。她既然愿意留下,你要仔细照看她。” “那是自然!”林娇生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昔的明亮,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了回去。 话说至此处,他感觉自己对李翩的恶感似乎减少了些。 这不单是因为李翩没有从他身边抢走茸茸,更重要的是——他是凉州君,手握权力,只要随便用些权力就能在瞬间拆散他们,可他却没有。 ——他选择了尊重。 哪怕对方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少女,或者是一只连人都算不上的猫儿,他都尊之重之。 林娇生的心绪倏地变得十分复杂。 眼前这人不仅与传言完全不同,甚至与他所揣测的也完全不同,他看不透,所以不敢再轻易下结论。 那边,北宫茸茸愧疚地低着头。 李翩却上前两步,这次终于抬手在少女发髻上轻轻揉了揉,像个温柔的邻家哥哥,仔细地嘱咐她,要好好跟着云将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挑食,不要贪凉,也不要乱跑。 小丫头被这么一揉一说,瞬间就红了眼眶,呜咽咽地抽着鼻子。 李翩笑了笑,片刻后,放开手转身离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额上真珠鬘(1) 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活…… 展眼便到了夏至。 夏至一到就意味着,敦煌的暑热天气要来了。 河西常年旱多雨少,冰雪融水为这里的春天打开了蜿蜒生机,但夏至之后暑气渐炽,除非暴雨天,否则烈阳当空,直晒得大地上万事万物全都昏昏沉沉,晕头转向。 于是乎,在酷热和干旱尚未完全霸占这片土地的最后时节,敦煌百姓们有三件颇具仪式感的事情必须完成——雩祀、饮酒、浴桃花。 今日夏至,娘子军们可以休整一天,不仅不用去尘沙漫天的校场上打滚,且申时一过,大家还会呼朋引伴一起去大营外洗个清清爽爽的桃花浴,实在是过于美妙。 一大早,从敦煌城来的五辆驴车就已经停在了营盘外。这些驴车是长史宋浅打发来给女军们送夏至酒的,每辆车上都装着满满当当的酒坛子。 其实宋浅原本并不想送,虽说这些酒水不值几个钱,可麻雀再小也是肉啊。既然是劳军,那就应该用府库里的钱才对吧。 谁知李翩那狗东西却说:“翩听闻宋长史家中钱帛堪比府库,可翩算来算去,以长史之禄,就算再加上宋氏其他人,怎么也算不出这么多钱。不知其中可有什么差池?”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们家那么多钱是不是来路不正噢~~ 宋浅心道我去你大舅爷的,你自己看看现今世家大族有几个钱是来路正的! 但骂完才反应过来,李翩的大舅爷可不就是自己嘛。 哎呀,要遭。自己阿姊嫁去他家之后曾虐待过他,他这该不会是动不了继母就想报复在大舅爷头上吧? 罢了罢了,息事宁人,不就是一点儿劳军的夏至酒嘛,让送就送吧。 此刻,校尉马兰花指挥着女军将酒坛子全部搬进营地,姑娘们各个喜笑颜开,都知今日酒水管够,大家可以敞开了喝。 刚把酒坛子搬完,毌丘怜就领着一群女军来了。 “走!去洗桃花浴,快点儿!” “不是申时吗?还早呢。” 马兰花正和几个女军一起清点放在营房里的酒坛,边计数边心不在焉地答。 毌丘怜上前一把挽起马兰花的胳膊,道:“别点了,少不了你的!走走走,营里这么多人哪能都挤到申时,将军说咱们现在就去。申时天气好,让给那些妮子去洗。” “将军呢?” “将军带着羊小月和阿绾她们已经去了。” 正好马兰花也清点完了酒坛数目,于是冲着毌丘怜笑道:“好,马上就去,母丘校尉。” “呸!你才母丘呢!” 毌丘怜斥了一声,作势要打人,马兰花笑着躲开。 “母丘校尉”是她们私下开玩笑的称呼。 只因毌丘是个颇为稀有的复姓,当年毌丘怜刚到玉门大营时,曲长核验名册,喊了半天“毋丘”都没人答应,曲长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喊错了,于是急忙改口,谁知这回更离谱,直接喊成了“母丘”。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毌丘怜都时不时地要给那些识字不多的女军科普自己的名字。 “是毌(guan)丘怜,不是毋(wu)丘怜,更不是母(mu)丘怜!毌丘俭知道吗?当年曹魏的尚书郎,曾数次率军攻高句丽,还刻石记功呢。” “不知道?哦……那算了。” * 冥水流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湾,什么马圈湾、羊圈湾、涧子湾,还有许多澄澈明净的湖泊,什么南湖、北湖、红柳湖。 玉门大营向南十里就有一处清澈湖泊,因其水色明丽,哪怕冬天结了冰,也仍是湛蓝清透,于是当地人就直白地叫它“冬青湖”。 但冬青湖的水太深太寒,不能直接下去。 早些年玉门大营还是军屯的时候,需要引水灌溉农田,那时便从冬青湖挖了条渠沟,将水引到大营外不远处,形成一大片接续的清池。 后来军屯撤了,女军们将那些清池逐一修葺,就成了现在沐浴之所在。 虽然夏至时节桃花皆已凋残,但百姓们也许是出于一种美好的祈愿,仍旧把这天的洗浴叫做浴桃花。(注释1) 毌丘怜扯着马兰花赶到清池的时候,云安、北宫茸茸、现任军正羊小月和一群女军都已经泡在了略微泛着凉气的池水中。 “马校尉,毌丘校尉,快来!” 有女军看到她们来了,大老远就开始冲她们挥手。 池畔生着好大一片芄兰,春风缀在叶片上晃荡荡地,只觉容兮遂兮,心旷神怡。 搭眼看去,芄兰青绿叶片内正绽放千点粉雪,再衬着女军白里透红的肌肤和头顶湛蓝天穹,实在是万分养眼。 北宫茸茸看着毌丘怜和马兰花领着女军们脱了军衫进入水中,又扭头看看不远处舒舒服服泡在水里的云安,突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女军的身型跟自己的完全不同。 她们的手臂不像自己这么细瘦,几乎所有人的肩膀和上臂都各有一块微微隆起的部分,动作之间显出流畅的肌理线条,看上去极富弹性,但又不突兀,是一种十分匀称的骨肉相和之感。 腰腹紧致,腿部结实,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块骨肉都漫溢着力量。 但这力量给人的感觉并非炫耀的、粗野的,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英挺和帅气。 北宫茸茸瞧得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冷不丁却被身旁突然出现的人推了推:“收一收,收一收。” 她赶紧擦了把口水,扭头一看,原来是苏绾不知何时凫水来到自己旁边。 苏绾并不知道北宫茸茸的真实身份,她那天夜里被云安打发走,第二天就见云将军同意了北宫茸茸留在大营,心内稍稍分辨便知这小丫头许是个不简单的,但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毛病。 二人浸在一处,苏绾问她:“傻看啥?” 北宫茸茸甜甜地笑,小声说:“我在看云将军。” 苏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云安就靠在她们对面的那块石头上,整个身子浸在水里,只露出双肩,眼睛微微眯着,像只小狐狸一样。 “将军好看吗?”苏绾故意逗北宫茸茸。 傻丫头狠命点头:“好看!” 怎知苏绾听了这话却忽地叹了口气:“将军以前更好看。” “诶?”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她笑过了。” 北宫茸茸有些诧异地问:“将军以前很喜欢笑吗?” 苏绾颔首。 “她以前很喜欢笑,笑起来特别好看,桃花开了的模样。” 北宫茸茸呆了呆,她只知云安美,美得像冰雪似的,从没见云安笑过,这会儿听苏绾说云安从前很喜欢笑,愈发惊诧。 ——冰融雪化,桃花盛开,该是怎样一幅惊世美景。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北宫茸茸忍不住追问。 苏绾却摇了摇头:“不知道。其实我是最早跟着咱们将军的一批人,算是玉门军的老人了,还有兰花,我们都是当年崔将军还在世的时候就入了军营的。阿菱和小霜是稍迟些来的。阿怜来得最迟,但她有本事,跟咱们将军很像,认识字,学什么都快,所以张校尉死后,便由她领了扬泉校尉一职。” “崔将军就是横槊将军崔凝之?” “没错。” 北宫茸茸了然地“噢”了一声。 这位横槊将军虽已不在这世上,但玉门大营里到处都流传着她的故事,北宫茸茸刚来的时候就听说过,她是玉门大营第一任女将,整个娘子军就是她一手建立。 “她算是常宁的师父,但崔将军不喜欢师父这个称呼,所以常宁一直叫她师亲。” “崔将军是怎么死的?”北宫茸茸问。 “那次沮渠匈奴大举发兵进攻酒泉,先王召集凉国所有军队赶赴酒泉救驾,崔将军就带着我们去了。那一仗打得惨烈,沮渠匈奴被打退,但崔将军本人也战死沙场。”苏绾叹息着说。 ——甚至她脸上这道狰狞的伤疤,也是那时落下的。 北宫茸茸似乎懂了:“云将军就是那时接替崔将军掌管了玉门大营。” 苏绾却再次摇头:“这事说来蹊跷……” 话说一半,苏绾突然住了口,剩下的语句又吞回了肚子里。 这可真是太难忍了,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北宫茸茸哼哼唧唧磨着苏绾,非要她把当年的事说完不可。 苏绾被茸茸缠得不行,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其实……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常宁自己才知晓。我们听到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传言,做不得真。” “究竟什么传言?说给我听听嘛,我不当真。” 俗话说得好,好奇害死猫。 此刻,北宫茸茸的一颗好奇心被彻底吊了起来,抓耳挠腮地着急。看那她样子,好似苏绾如果再不快点说,她就会立刻沉到水里把自己淹死。 苏绾沉吟片刻,道: “崔将军故去之后,我和娘子军一起回到玉门关,常宁没有立刻回来,先王让她留在酒泉给崔将军治丧。我后来听说,就是那时候,先王看上了她,把她关在宫里,要强行纳她为妃。” 北宫茸茸大吃一惊,下意识觑了一眼不远处的云安。 云安仍旧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泡着,像是在假寐。 “将军同意了?” 苏绾压低声音:“蹊跷的事就在这里。后来,先王不仅没有纳常宁为妃,还给了她婉仪将军这个封号,让她回敦煌,接替崔将军统领玉门大营。” “咱们将军把先王说服了?” “应该是吧。先王虽说正当壮年,可他身边并不缺女人,也许是后来被常宁说服了吧。毕竟常宁是读过许多书的,懂得的道理比咱们多得多。” 说这话时,苏绾也小心地觑了云安一眼,眉宇间隐隐浮现出怜惜之色。 北宫茸茸“噢”了一声,终于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大概是打算自己在心里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捋清楚。 苏绾见茸茸不再问,也不再说话。 其实这件事,她说得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内里许多细节并没告诉茸茸。 当年的河西王还不是现今这位,而是他爹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比现今这位河西王更难对付,他使了个计谋诓骗李忻,李忻刚愎自用,待发现身陷谋局时为时已晚,只得紧急传令全凉国所有军队至酒泉救驾——玉门娘子军也在传召当中。 大战结束之后,苏绾便立刻与剩余人马一起回到敦煌——这里还有她们要守卫的雄关和城池。 没过多久,云安带着“婉仪将军”这个封号也回到了敦煌。 可就是从那时起,苏绾发现云安变了。 云安离开敦煌的时候还是个情思丰沛的温柔姑娘,待她回来就已变得不苟言笑,神情冷淡。 初时,苏绾以为云安的这种变化是因为崔凝之。 毕竟崔凝之的乍然离世,使得云安瘦弱的双肩扛起了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实在太重的娘子军这担子。再加上崔凝之本人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之人,云安为了不露怯,刻意模仿崔凝之的冷厉,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后来,苏绾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云安不是刻意冷厉,而是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冷漠的状态。她不仅不再敏感害羞,甚至连最基本的喜、悲、嗔这些情绪都微不可察。 她的这种变化,加上“婉仪”这个仿佛后宫嫔妃的封号,再结合酒泉那边传来的闲言碎语,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在揣度,猜什么的都有。 但传来传去,现下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云常宁其实已经是凉王李忻的女人了。 李忻怜爱她一身本领,故而并未将其锁于深宫,而“婉仪”这个封号,不过是王在一个女人身上宣示他的主权罢了。 这种臆测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如今凉州君与云常宁这么不对付。 凉王棒打鸳鸯,抢走了李轻盈的心上人,李轻盈本人对此敢怒不敢言。现在凉王已死,他就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了还活着的云常宁身上。 ——不得不说,旁观者在臆测他人情感时,总是极端自以为是的。 第32章 额上真珠鬘(2) 女孩子就要和女孩子…… 当织女星唤醒夜空的那刻,营盘外的戈壁滩上燃起了一堆堆泼辣的篝火。 火焰快活地烧着,被当作燃物的红柳枝在烈火中散发出一种墨玉色的香气。 跳得最欢的那堆篝火前摆了张巨大的食案,案上放着几百只陶土碗,十几个女军正抱着酒坛子往碗里倒酒。 食案旁还摆着个敞口小竹箧,可里面装的却既非简牍也非衣饰,而是满满一箧红色花瓣。 那花瓣皆又细又软,比之桃花要小许多,但颜色却明艳瑰丽,红得无拘无束,红得趾高气昂——是红景天。 这习俗也不知是从何开始、由谁起头,只是现下好像整个敦煌城都风行起来,即畅饮夏至酒时要在女子的酒碗中加上几瓣新采摘的红景天花瓣。 大约是因为红颜女儿本就多是苦命人,现如今又生逢乱世,更是命薄如纸,而红景天却是一种能在极端恶劣环境中生长的植物。 无论风沙、严寒或亢旱,它都忍耐得了;不仅能忍耐,甚至还能从枯岩石缝中绽放出艳红如火的花朵。 ——如此强大而坚韧的生命力,只盼女儿们能侥幸沾一沾光。 * 云安来到食案前的时候,酒碗刚好全部斟满。娘子军们嬉闹着围在食案旁,全都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她。 她从竹箧中抓了一把红景天花瓣,一扬手便撒在了酒碗上。 像是算计好似的,几乎每个酒碗里都落了两三瓣,不多也不少,足够讨个好彩头。 “将军的准头真好!” 人群里,马上就有年轻的女军拍手笑道。 “那是!这可是咱们玉门大护军!”又有人附和着说。 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 云安没笑,但她面上神情柔和,率先端起一碗酒,连带着红景天花瓣一饮而尽。 酒是祁连青。 就是当初在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把林娇生辣得直吐舌头的那一款。 与江南名酿酃酒和西域佳品蒲萄酒都不同,祁连青是一种烈性酒,后劲儿大,味儿也足,且酿造此酒必须用龙勒水,故而也算得上是敦煌城的一道土产了。 云安豪气地仰头干了第一碗酒,放下酒碗的同时,喊了一声:“喝!” 女军们瞬间沸腾起来,纷纷上前拿起酒碗仰头饮下。 一波喝完换下一波,再倒一遍酒,再撒一次花瓣,大营外热闹得像过年似的。 年轻女子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喝够了酒便三三五五凑在一起,坐在浩瀚星空之下。 今夜慨当以慷,任凭万里星芒天旋地转。人在这星辉照映下,显得那么渺小。 微不足道的人用一个个易碎的身躯书写自己的历史,而天穹也在用一颗颗星子书写它的历史。 从大地到穹苍,相隔万万里,却在极目眺望的遥远尽头浑然一体。 ——愈近愈分歧,愈远愈完美。 所以,天与地,人和星,哪能不相爱。 * 云安也坐在星空下,却没凑在人堆里。主要是她这一天天的冷着个脸,过去了怕那些女孩子们不自在,于是就独自抱膝坐在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 此刻她正半阖着眼享受祁连青的后劲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到处找你呢,自己躲这儿来了。” 马兰花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将手中端着的那碗祁连青递给云安。 云安摇头。 马兰花了然,收了回去自己喝。 虽说夏至酒是所有女军都可以敞开了喝,但其实有两类人除外:其一是今夜要值营的,须得滴酒不沾;其二就是将军本人,只能喝两碗给大家打个样,再不能多喝。 只因她身上负着将军的重担,越是大家闹得欢的时候,她越要清醒、警觉。 马兰花刚把手里那碗祁连青喝完,就见军正羊小月也端着碗来了。 羊小月是个腼腆的人,不像马兰花那样咋咋呼呼,遂只是默默地坐在了云安身边。 才坐定,那边毌丘怜带着手下两个曲长也来了,三人都喝得满面通红,其中一个曲长走路都已经开始摇晃。 毌丘怜屁股还没沾到地面,又听得身后响起鞋子拖在戈壁滩沙土上的踢拉声。这个拖着脚走路的人,不消说,肯定是军医悖拿儿。 不过片刻功夫,刚才还是一个人看星星的云安就被一群女人给包围起来,变成了大家伙儿一起看星星。 马兰花见此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怎么都往常宁这儿凑。” 那个几乎喝醉的曲长大着舌头说:“咱们将军……香……香!” 听她这样说,大家面上都缀满了笑容。 “我倒不是因为将军香,我是觉得,每次跟将军在一起,心里都特别安宁。”羊小月说。 “那肯定是因为她叫常宁。”马兰花大着嗓门打趣。 苏绾去值营了,眼下这些人里就只有马兰花跟云安是同时投军的,算是见证了云安从小兵升为军正,又由军正受封将军的过程。她和云安待的时间久,了解她过去的模样,也就不像旁人那样畏惧她,甚至敢拿她开开玩笑。 羊小月“噗嗤”一笑,摇了摇头,转而正色道:“因为将军救过我。” 篝火映在羊小月眼中,恍惚间为她点燃了心里的一把枯草。枯草上淋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是她自己的血。 那时她哭着抓住被扯破的衣裳,心想,怎么连死都这么难。 正寻思着到底怎样才能干脆利索地死掉的时候,就听见不远处响起几个男人粗声大气的说话声,骂骂咧咧地说些荤话。羊小月的心瞬间沉入谷底——那些人居然没走?! 黑影如同厉鬼一样压在她的头上,她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她想喊,可她喊不出,就算喊出来了恐怕也没一丁点儿用。 谁知就在这时,一道寒芒闪过,厉鬼瞬间变成一摊烂肉,“砰”地一声摔在旁边。 然后,羊小月就看到了云安。 云安手握饮红,饮红的刀锋上还滴着血,又冷又艳丽,而那些流寇则已经全部变成了尸体。 就是在那一刻,羊小月感觉自己看到了天神。 “将军也救过我。”羊小月话音刚落,悖拿儿便接了上来。 悖拿儿也是胡姬,大眼睛、深眼窝、高鼻梁,是个很美的姑娘。幼时失去怙恃,她和大兄相依为命。当年兄妹二人相携从温宿跑到敦煌,悖拿儿想在此地落脚,于是嫁了个敦煌男人。 大兄看着妹妹出嫁有了着落之后就继续上路去了更繁华的姑臧。 悖拿儿的男人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没过两年就病死了,留下悖拿儿孤身一人。 “年轻、貌美、无亲、无靠”,这八个字连在一起,让她成为一块肥肉,苍蝇蚊蚋一齐(不是虫)盯上了她。 男人才死不过半年,她就如同物品一样由公婆做主卖给了个大户人家,去给人做户下婢。 悖拿儿当然不愿意,寻了个机会就跳窗逃跑了。 可跑出城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城里是要吸她血的人,城外是要吃她肉的兽。 最后,悖拿儿把心一横,决定去玉门关。 她曾听人说过,说玉门关那边有个军营,是敦煌独有的娘子军。她懂医术,会包扎,还会辨别草药,跪下来求一求人家,说不准能留下。 白天赶路,因为怕被抓回城还要躲着路上来往的商队,天一黑就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近百里路全凭两只脚走完,足足走了五天才到。 抵达玉门大营的时候她已几近脱水,在看到营门的那一刻便倒在了烈日之下。 后来,云安收下了她,让她留在营地做医工。 听完悖拿儿的诉说,毌丘怜道:“说实话,咱们这大营里有几个女军没受过将军的恩呐。” “不值一提。”云安淡淡地说。 “提!怎么不提!都是命呐,咱们的命就天生那么贱嘛?”马兰花大着嗓门嚷嚷道,“我告诉你们,常宁不仅救了你们,她还救了咱们整个玉门大营!” 一听这话,大家都十分感兴趣地凑了颗脑袋过来。 “马校尉,这话怎么讲?”曲长之一问道。 “你们来得晚,所以不知道,当年崔将军战死沙场,整个娘子军一下子就成了无头苍蝇。那些狗屁大臣一天天就会打嗝放屁,好些人原本就反对咱们参军打仗,崔将军不在了,他们就趁机鼓捣着先王裁了玉门军,要把这儿重新改为军屯。还说什么,把现有的娘子军全部嫁去军屯,不要浪费,我呸他娘个腿儿!先王听信谗言,打算把咱们就地解散。多亏常宁,是她凭一己之力保住了娘子军,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马兰花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也是由衷敬佩,可故事的主角云常宁此刻却并无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甚至让人隐约觉得她面上有些灰沉沉的——也不知是夜色太暗,还是她真的脸色发灰。 马兰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并未注意到云安神情的变化,倒是羊小月注意到了。 “今天夏至,咱们怎么净说丧气事。这样吧,接下来每人说一件乐事,必须是高兴的!谁要是再说惹人神伤的话,就罚酒三大碗!” 许是酒劲儿上头,羊小月也开始像马兰花一样大着嗓门说话。 “好!”马兰花第一个赞成,“我先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平日里豪爽直率的女人,只见她略微想了想,道:“我说的这件趣事是我和咱们将军的。” “你们是不知道横槊当年有多严苛。那时候我和常宁都是新来的地瓜蛋,横槊嫌我俩膂力不行,让我们背着沙袋去红柳湖再背回来。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我俩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说要不歇歇吧,常宁不同意,咬着牙往前走。走着走着常宁突然不走了,我问她咋了,她说沙袋不对,怎得越来越轻呢。卸下来一看才发现,袋子下面不知何时磨了个洞,沙子顺着那洞一点点流走。你们猜,常宁后来是怎么弄的。” “沙子流走不是好事吗?袋子轻了就能省些力气啊。”曲长说。 悖拿儿摇头:“肯定不行,咱们将军不会投这个巧。” 马兰花点着悖拿儿:“你说对了!常宁当时就解开沙袋往里装土,装满之后再背上,又走一段又继续装土,然后再背上,来来回回弄了五六次。等我们回到大营,横槊往袋子里一瞧就说,出去是沙回来是土,咋还易容呢。” “哈哈哈哈——”毌丘怜和羊小月都拍着腿大笑起来。 两个曲长不敢笑将军,硬是憋着,差点儿没憋出内伤。 悖拿儿捂着肚子说:“该我……该我了,我来说一个。” 众人都看向她。 “我说的是咱们营里新来的翟花儿。那天她们操练的时候她不是把脚砸了嘛,我去给她包扎。我说你要是疼的话就告诉我,她一直说不疼不疼,说完就把头撇一边儿,我也没管那么多,就给她包扎了。等全都弄完,我感觉她在发抖,我就问她是不是太疼了,她扭过头,满脸是泪,边哭边说不疼。我说不疼你哭啥呢?她说,从没想过会有人这么细心照顾她,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我说,那你就再把脚砸一下,你放心,我还会给你包扎的。她说,行!” 诸人又是一阵大笑。 接下来,羊小月讲了她和校尉孟菱有一次实在肚子饿得不行,就一起溜去灶房偷吃的,第二天,俩人当着所有女军的面自己罚自己的事。 毌丘怜讲了个在玉门关守关时发生的事,两个曲长也各自讲了自己在军营里的趣事。 故事讲到这里,羊小月突然发现,刚才规定不许提伤心事,只能讲开心的,可竟然如此巧合,所有人讲的都是她们来到玉门大营之后的事。 娘子军这三个字对她们来讲,不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而是她们的重生。 玉门大营是让她们从泥潭里站起来,手握长刀,身骑快马,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地方。 羊小月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回想从前那些惨况——逃难途中家人横死,自己受尽侮辱——但她现在并不觉得害怕或羞耻。 云将军杀了流寇,带她来玉门大营,给了她重获新生的机会。 她擦掉眼泪,用汗水和越来越有力量的身体,攥住了这个机会。 玉门大营是她的家,所有娘子军都是她的家人。 想到这里,羊小月转头去看云安,发自内心地给了云安一个特别明亮的笑容。 云安也回望着羊小月,努力地弯起唇角,弯起唇角…… 她笑了。 第33章 额上真珠鬘(3)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股…… 北宫茸茸不能喝酒,就没出去跟女军们一起玩闹。 说来有些狼狈,白天浴桃花的时候看到清池后边的林子里有新长出的狗尾巴草,她已经好久没吃狗尾巴草了,一看见那绿油油的细叶子就馋得不行,于是趁旁人不注意偷偷跑去薅了些。 姑娘家蹲在地上大口吃草吃得正开心,冷不丁袖子挂在旁边的荆刺上,用力一拽就给拽破了。 到了晚上,女军们都去喝酒享受,她则跑去找林娇生,让林娇生给她缝袖子。 此刻,窗牖高高地支着,两个人围着案几对坐窗下,林娇生缝衣服,北宫茸茸撑着下巴望星星。 夏至之夜的星空太过瑰丽,一颗颗星子看得那么清晰,且近在咫尺,抬手就能胡乱抓一把似的。 星辉淋漓尽致,便衬得案几上油灯的光又细又猥琐。 “观自在菩萨应该就住在特别特别高的星子上边吧。”北宫茸茸仰头看着星星,突然说。 林娇生捏着针线,头也没抬,道:“菩萨不住星子,菩萨住在山上。” “山上?哪座山?” “《华严经》里面说,观自在菩萨住的地方名叫补怛洛伽山。” 北宫茸茸把“补怛洛伽山”这五个字放在唇齿间嚼了嚼,觉得实在拗口。 “你想去吗?去见一见观自在菩萨。” 林娇生抬眼看北宫茸茸怔愣的样子,就问她。 哪知茸茸却摇了摇头:“我已经见过菩萨了,千佛洞就有。千佛洞的菩萨温柔又好看,还会哄我睡觉呢。” 林娇生被她这憨气逗笑,轻声念了句:“傻丫头。” 北宫茸茸收回看星星的眼睛,看着林娇生给她缝衣服,看了一会儿突然唤他:“小郎主。” “嗯?” “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能把我埋去千佛洞吗?我还想睡在菩萨身边。” 林娇生瞥了她一眼:“胡扯八道。” “没胡扯,我是认真的。”北宫茸茸脸上难得有如此正经的表情。 林娇生又缝了两针,放下针线问她:“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茸茸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呀。” “真没有?” “真没有,啥事儿都没。” 林娇生姑且信了她,低下头继续给她缝袖子。 北宫茸茸也继续扒拉着窗框看星星,看着看着,忽然用她又细又绵的嗓音唱起一首歌: “三千敦煌夜,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葬去群峰前。” 林娇生停下穿针引线的手,认真听她唱。 这是一首哀而不伤的歌,曲调悠长旷远,倘若你探个头往歌声里瞧一瞧,就会发现那里面极其壮阔,装满了草原、雪峰、大漠和落日。 草原青绿,雪峰凛洁,大漠苍黄,落日绮丽。 君子清骨被尘沙埋葬,就葬在最高最险的苍峰下。 千百年后,纵然清骨已成灰,世间却仍流传着流传无尽的传说。 ——如此磅礴的美,直令人忍不住泪堕如雨。 待她唱完,林娇生问:“这就是你说你在梦里听到的那首歌?” “对。好听不?” “好听。” “但是这两句词,我一直没想明白。小郎主你说,为什么是三千敦煌夜呢?三千个夜晚也不过十年吧,十年怎么会有九万个大雪天?那岂不是天天都下大雪啊?” 林娇生略做思忖后,一字一句答道:“我以为,这句话里的三千,也许指得并非年岁。” “那是指什么?”北宫茸茸追问。 “在姑臧的时候我曾读过一卷佛经,是鸠摩罗什所译《大智度论》的其中一卷。经书中说,整个天地瀛寰是由无数个世界组成,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又组成大千世界,小千、中千、大千三千世界合为一个佛国。所以在这句唱词里,三千所指应该并非时间,而是数量——在浩阔宏大的虚无之中,有无数个敦煌城和无数个我们。” 这一番话说下来,北宫茸茸彻底听懵,傻眼了半天才喃喃道: “我以为天地已经够大了,谁知竟然还有无数个……那我们岂不是很渺小很渺小?” “是很渺小,不值一提。” 二人正聊着,忽听得一阵叩门声。 门外响起一个女人明朗的嗓音:“林蔚,茸茸在这儿吗?” “是云将军!” 北宫茸茸欢笑着跑去开门,双手拉着云安,将她拉进房里。 “我去你屋里找你,你没在,就想着你可能到林蔚这儿来了。”云安对茸茸说。 北宫茸茸面上露出些得意神色,欢喜地让云安看:“小郎主给我缝衣服呢。” “小姑姑。”林娇生抬起手里捏着的针线和衣衫,向云安示意了一下。 “茸茸,你能跟我来一下吗……我找你……有点儿事。” 一向爽快利落的云安,今夜居然罕见地吞吞吐吐。 恰好此时划破的衣袖也缝好了,林娇生将衣衫递给茸茸,茸茸接过就立刻没心没肺地跟着云安走了。 窗外仍旧繁星漫天,窗内忽地空荡寂静。 林娇生坐在窗下,望着那二人远去的背影,好半天一动没动。 * 云安把北宫茸茸领到书斋,一打开书斋的门,小丫头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书斋内不知何时多了张宽大矮几,矮几上放满了木箧。 每个木箧都不大,差不多皆是一尺见方,整整齐齐地摆着,简直就像民市上摆地摊儿的。 云安上前,随手打开一个木箧。 北宫茸茸探头过去瞅了瞅,里面装着的是如同切碎的木头根一样的东西。 “香料?”她抽了抽鼻子,惊讶道。 “对。” 云安点头,而后将所有木箧逐一打开。 北宫茸茸彻底看傻了眼——每一只木箧里都装着一味香料,全部摆开来,足有五十味之多。 敦煌城胡商多,故而香料也多,几乎每个打西边来的驼队都会带些香料进来,民市和胡市都有专门的香铺,所以云将军从城里一口气弄来五十味香料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俗话说得好,张翼德绣花——不对劲儿啊,同理,云常宁调香——也不对劲儿啊! “我有一位旧友……生辰快到了……我想给那人做一份生辰贺礼……” 云安今夜不知是怎么了,两三次说话都是一副嚅嗫样子,实在反常。 “生辰礼吗?我最喜欢了!将军那位旧友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大雪。” “哈?!” 北宫茸茸一脑门儿问号。 不是,没记错的话咱今天是夏至对吧?从夏至到大雪,那可是隔了足足半年呢,谁家好人提前半年过生日啊喂?! 但是没关系,茸茸喜欢云将军,所以云将军说快到了,那就是快到了,反正才半年嘛,白驹过隙,转瞬而已。 于是她期待地问:“将军想让我做什么?告诉茸茸,茸茸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倒也不必赴汤蹈火那么麻烦,我就是想让你帮我闻闻。” “闻闻?” “嗯。我想做一方合香送给那人。但我……其实不太会做,试了许多次,合出来的香味总是不满意。你的鼻子特别好使,我想请你帮我闻一闻。” 北宫茸茸豪迈地拍着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汉时贵族们所用熏香,基本上都是单香,譬如檀香、椒香等。到了司马晋衣冠南渡,江南地区开始使用以不同的单香混合调配而成的合香。 江南名士风流雅致,人人佩香囊、熏香衣,却不知天下还有一处地方,香料更多,用途也更广——这说的自然就是敦煌了。 云安像个暴发户似的一口气弄了五十味不同的香料,这要是放到江南,恐怕再倜傥的世家公子也是要惊一惊的。 “这合香,我想要一种清冷的感觉,但绝非冷淡,而是……清静自如。” 云安斟词酌句地开始描述她想要的那方合香的味道。 “清净自如……”北宫茸茸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开始给她找适合的香料。 “这是什么?” 忽地,她将鼻子停在了其中一个木箧旁。 云安看了一眼,说:“龙脑香。” “这个味道闻起来有些凉意,又不是特别冷,我觉得可以用它!” “好。” 云安将装着龙脑香的木箧从一堆候选里拿了出来,继续说:“我还想要一种持重隐忍的感觉,那人总是什么事都自己忍着,就算受折磨也都是自己忍着。” “忍着……忍着……忍着神归……” 北宫茸茸嘴里碎碎念叨着,小鼻子又开始一抽一抽。 “啊!找到了!这个!” 她抬手指向一个木箧,箧子里装着的就是刚才看到的切碎枯木根一样的东西。 “这是沉水香。”云安说着,将装有沉水香的木箧也挑了出来。 “将军还想要什么味儿?” 云安又开始遣词造句:“声闻寺的竺因空上座曾说,那人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所以,我想还要一种让人闻到就觉得慈悲大度的香味。” 北宫茸茸笑道:“这个容易!这个我在姑臧闻过太多!姑臧的寺院里都是这种味儿!” 说着她自己动手,抓鳖似的抓出了那味香料。 云安定睛一看——果然,是檀香。 现下已经选了三种味道,一般用五六种单香就差不多能组成一个香方了。 “我还想要一种温暖谦和、让人闻了就想贴近的感觉。”云安轻声说。 奇怪,空气里隐约传来一股狗粮的味道……北宫茸茸不可置信地狠狠揉了揉鼻子。 哦,没有,大概是错觉。 她晃晃脑袋,甩开鼻尖莫须有的狗粮味儿,再次认真地为云安选香料。 鼻子一抽一抽,抽到一个内中装着黄里泛白像碎石块一样的箧子时,猛然停住。 “就是它!”她指着那箧子说。 “是苏合香。” 云安仍旧取了木箧放在一旁备用。 终于到最后的香气了,这一次云安想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缓缓开口: “我和那位旧友已相识多年,这些年里我们经历了很多,我做过一些让那人伤心的事……我希望最后的香气,可以给人一种从不群走向不恭的感觉,就好像那人现在的样子……我知道这样形容很为难你,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说法……” 云安一边说,北宫茸茸一边抓耳朵,一边在心里懊悔自己怎么就接了这么个苦活儿。 这一回,小丫头是真的犯难了。她把鼻子贴在木箧上,闻来闻去闻了好久也没找到那什么“从不群走向不恭”的感觉。 直到最后,鼻子都闻麻了,终于挑出了两味香料。 一味是丁香,一味是甘松。 她取了箧子递给云安。 “把这两个合在一起,也许就是了……”北宫茸茸不确定地又挠了挠耳朵。 两个人叮铃咣当捯饬半天,终于选好了六种香味——沉香、檀香、龙脑、苏合、丁香和甘松。 云安将二人挑出来的六味香料小心地放在书案上,打算过两天有空了慢慢做。 用哪几种单香虽已确定,但合香与中药一样,也讲究个君臣佐使,不能胡乱混合。这几种单香的具体用量、配比以及每一味的处理都还需慢慢琢磨才行。 待琢磨出配比,还要将香料全部捣碎、研磨,而后用炼蜜将碎末糅在一起,搓成香丸。 香丸可爇也可放入香囊中随身佩戴。至此,一方合香才算大抵完成。 “这香是送给哪位旧友的?” 北宫茸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出了打从进门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云安低头将书案上的木箧摆放整齐,却没回答。 她不回答的原因并非冷漠无礼,而是……北宫茸茸惊愕地发现,云安冷淡平静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好似羞赧的神情。 低头摆弄木箧,正是为了掩盖这令她措手不及的羞赧。 北宫茸茸脑海中瞬间出现了猛张飞娇羞垂眸的画面,吓得赶紧换了个问题:“这香有名字吗?” 云安轻轻点头。 “叫什么?” “凉州夜雪。” 第35章 柔和忍辱(1)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 夏至时节的敦煌城,除了饮酒沐浴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便是雩祀。 雩祀乃祈雨之祭。 此祭始于商周,至如今天下大乱,虽然诸礼皆废,但设坛祈雨这事在河西的许多地方仍一如既往。 缘何? 乃因河西素来少雨,丰沛的雨水就像绵长的月光一样令人心向往之,故而祈雨便成为每年的一件大事。 往年在酒泉的时候,雩祀都是由月令师主理,凉王亲自拨冗提点。退归敦煌之后,月令师一职已撤去,李谨不乐意弄这种琐碎得要命的事,此责便由李翩承起,五官掾令狐峰随同打理。 今年祈雨的祭坛设在望京门外。 望京门位于罗城东边,出了城门不远便是龙勒水襟带逶迤。此前林娇生一行人抵达敦煌的时候,便是经由此门入城。 今日天气极佳,天空蓝得敞亮,几朵浮云游在前方,白鱼曳尾,水荇流连,依偎着远山青黛,真是情深似海的痛快。 阳光流丽如织金,给祈雨坛前那群乌压压的皂衣人全都披上了一缕金纱。 此刻,小凉公李谨正准备登坛祈雨,凉州君李翩则带领敦煌城大小官吏立于李谨身后。 李谨没穿惯常喜爱的华服锦袍,李翩也脱下了他那层层叠叠的红衫,所有人都换上了皂衣。 祈雨时,莅场之人皆身着皂衣,以示对神祇的尊敬和心意的恳切。 这些皂衣乃以粗布缝制,没有繁复花样和层叠衣摆,且又比较紧身,李翩穿着这衣衫反倒更显出他身姿英拔,颇有些青杨立于黄沙之中的挺傲。 索瑄站在李翩身后不远处,看着李翩玉立于前,不知为何,心下却隐隐有种不安,忍不住双眉紧蹙。 “这衣服太明显了……还是穿得宽大些会比较好。”索瑄暗想。 那边,李谨已经迈步向祭坛走去,谁知走了两步又忽地停下。 他回头看着李翩,面上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叔……小叔和我一起上去吧。” “不合适,主公。”李翩恭敬地答。 听了这话,李谨一张俊脸完全垮了下来,扁着嘴,满脸尽是委屈。 他那张白净的面容上稚气未脱,此刻端出一脸委屈,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悯,恐怕任谁都不忍拂了他的意。 “可是这台子太高了,我不敢……小叔,我想让你和我一起。” 也难怪李谨说他不敢,这祭坛乃四方形,高十五尺,方五丈,底座用夯土垒砌,上方以胡杨木搭建,人要沿着阶梯一层层走上去。 祭坛正对着浩浩汤汤的龙勒水。高坛巍峨,水流浩荡,远处平畴无垠,颇有些“万里天地,我立于此”的豪迈。 ——可惜李谨哭丧着脸说自己晕水又恐高。 “有五官掾大人陪着主公上去。” 李翩看了一眼跟在李谨身后的五官掾令狐峰,令狐峰回了李翩一张臭脸。 诚如接风宴上氾玟所描述的,出身于敦煌令狐氏的这位五官掾,是个非常倨傲的人,对谁都不假颜色,尤其是对凉州君。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可李谨却还是哼哼唧唧,甚至抬手扯着李翩的袖子,大有你不跟我一起我就不上去了的架势。 全敦煌的官吏,上至郡丞下至书佐,此刻都搁那儿表情古怪地看着李谨。 这人可是他们的主公啊。现在,他们的主公哭丧着脸说自己不敢上台子,这这这……这可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话。 耳闻得人群里已经开始有窃窃私语之声,李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对李谨说:“好,我陪你去。” 一听这话,索瑄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猛然出声唤道:“明府!” 李翩回头看向索瑄。 索瑄也知自己这反应在其他官员眼中太过唐突,但他仍旧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明府当心。” 李翩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仍旧摆着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李翩走得不慌不忙,李谨便也放慢了脚步等着他小叔,再加上臭着脸的令狐峰,三人一前二后登上了祭坛。 祭坛之下鼓声响起,“咚、咚、咚”如雷鸣一般,一声声敲击着天地万古。 以郡县之名的祭祀和当年以国之名所做自然大不相同,规格、程式甚至所用乐舞都受到诸多限制,仪礼虽仍比照汉时,但须一切从简,甚至还要看姑臧那边的脸色。 林瀚站在索瑄旁边,面上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次雩祀就是由他报给河西王并获得应允的。筹备过程中,李翩也恭谨地处处征求他的意见,这让林瀚大觉颜面生光。 看着李翩和李谨登上祭坛,林瀚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是之后能再出一件大事让他报给河西王,那就足以说明他这巡检令没白当,他在沮渠玄山那里的分量定会更上一层楼,之后回到姑臧也必将前途无量。 哼,什么征远大将军景熙侯,不过就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崽子罢了。 说实话,林瀚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儿开罪了沮渠青川,莫名其妙被“发配”到敦煌,真是遭老鼻子罪了。 想到这里,只听他冷哼一声,愈加挺直了身板,拿下巴往前一看,看到祭坛上那三人已行至礼案旁。 礼案上摆着少牢和一应礼器。 雩祀所用祭品乃少牢——宰杀牛、羊、豕三者名太牢,只宰杀羊和豕便是少牢。 令狐峰立于一旁,朗声唱诵祝祷之辞。 “惟泰元尊,媪神蕃釐。 经纬天地,作成四时。 …… 灭除凶灾,烈腾八荒。 …… 招摇灵旗,九夷宾将。” 他唱诵的是郊庙歌辞《惟泰元》,这支祝词早在汉时便被用于祈雨之祀。 在他唱诵的同时,由李谨带领,坛上坛下所有人俯跪叩拜天地。 拜礼毕,起身,仍是李谨上前,执起案上放着的酒爵,将爵中酒水泼洒出去。 跪拜和泼酒结束之后便是舞雩。 可以说,舞雩是整个祭祀过程中最隆重的仪礼了。 依旧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士则二佾。(注释1) 汉时由郡县主导的祈雨,基本上只用二佾。但李翩在这里耍了个花招,他用了六佾。 这是一招险棋,也许会触怒河西王,但却能让敦煌的官吏和百姓们看到凉公还在,李氏还在;看到敦煌并不是河西国的一个小小郡县,而是凉国旧都;看到他们守土的决心。 ——人需要仪式,空浮的规则和表演往往具有意想不到的力量,能直达心灵最深处。 待李谨和李翩退至祭坛西边,便见三十六名身着翠羽华裳的少年郎登上祭坛,分列开来,齐整地立于坛上。 在当世这极端强调出身的时代,出身不好的人是不能登坛舞雩的。 故而这些上坛献舞的少年全部出自氾、宋、索、张、令狐这几个扎根于敦煌的著姓世家,仔细瞧去,各个满面春风,意气飞扬。 雩舞很简单,并没什么复杂动作,不过一手执陶碗,一手执柳枝,一边高声唱诵,一边不断重复着将柳枝浸入碗中再挥洒而出的动作便可。(注释2) 少年们唱的是《大雅·云汉》,乃当年周宣王向上天祈雨时所唱的祷词。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 兢兢业业,如霆如雷。 ……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 …… 大夫君子,昭假无赢。” 这首祷歌的曲调悠长缓慢,唱完它需要很长时间。但所有人都恭敬地立在原地,哪怕越来越烈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沉沉。 李翩和李谨面东退西,令狐峰则站在礼案旁,看着舞雩唱诵的少年们,三个人正好将那些少年夹在中间。 《云汉》才唱了一半,令狐峰突然发现李谨有些不对劲儿。 原本应该老老实实站好的李谨,此刻正一步一步往祭坛北边挪,距离李翩越来越远。 令狐峰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李谨是嫌弃舞雩时柳枝挥出的水花沾在了自己身上。 这祭坛虽方五丈,但六佾同时登坛,再加上他和李翩、李谨三人,坛上站了足足三十九人,使得整个祭坛显得十分拥挤。 那些世家著姓的少年郎,各个都是家族中的骄子,神气十足。他们对主持大局的凉州君是慎重的,但对跟他们年纪相仿的李谨就没那么上心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李谨站的位置刚好在一个舞者下手处,两人又挨得近,舞雩过程中,难免会有水花泼洒在李谨身上。 李谨满脸嫌弃,不耐地往北边挪步想要躲开。 李翩自然也注意到了李谨不停地往祭坛边缘挪动的脚步。 他想开口唤住李谨,却又不好打断少年们的祷唱,于是只能冲李谨打了个眼色,让他别再乱动。 李谨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被这些少年的柳枝弄得实在烦透,赌气似的又往北边挪了几步,眼看着脚下已是祭坛边缘。 坛高十五尺(注释3),倘若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像李谨这样娇生惯养的,十有八九要摔个歪胳膊斜腿。 李翩双眼微眯,眉头也紧紧地蹙了起来,没奈何,他也开始慢慢往北边挪,想过去拉住李谨。 谁知李谨似乎只顾着躲开柳枝泼出的水,根本没看脚下,一只脚忽地踩在了祭坛之外,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下去。 李谨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小叔救我——!” 李翩再顾不得那么多,迈开步子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李谨。 李谨惊魂甫定地喘着粗气,愁眉苦脸地说:“小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瞬间发生的变故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少年们停下了唱诵和舞蹈,怔怔地看着李翩和被李翩拉在臂弯里的李谨。 但此刻最惊愕的人并不是这些舞雩少年,也不是被打断祭祀面如寒霜的令狐峰,而是站在祭坛之下,将坛上动静瞧得一清二楚的敦煌城诸官吏。 烈日当头照着,歌声停了,鼓声也停了,整个场面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翩背对坛下官吏,面上神情是一种绝望的冷静,一滴汗从他鬓边滑至下颌,颤巍巍悬了片刻,最终无助地坠落。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很丑,为了拉住李谨,这么远的距离,他迈开腿跑了过来。 大概跑了七步,或者八步。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祭坛下那些人的脸上会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是诧异,是鄙夷,是讥嘲,是恼怒。 让他们的情绪变得如此复杂的人,并非差点儿掉下祭坛的小凉公李谨,而是凉州君李翩。 就在刚才,在李翩飞奔过去拉住李谨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凉州君是个瘸子。 第35章 柔和忍辱(2) 李翩天下第一好 小道消息,也许因为它是抄小道走,故而传播速度比之正道消息要快得惊人。 这不,昨日雩祀之时,凉州君于祭坛上为救小凉公而不慎将自己一直隐藏着的残缺暴露出来,今日这消息就已传遍了敦煌城的大街小巷。 上至著姓世家,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令人咋舌之事。 “你昨儿没来,平白错过一场好戏。” “啥好戏?” “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原来咱们凉州君竟是个蹇人!” “蹇人?” “我说你不会连蹇人都不懂吧?就是瘸子,他是个瘸子。” “哎呀,我说呢,怪不得!” “怪不得啥?” “怪不得他走路总是慢悠悠,先时我还以为他是摆谱,现在一想,难不成竟是为了掩饰自己腿瘸?” “你说对咯。而且你看,他平日里穿的都是宽大衣衫,咱们还以为他如何喜爱晋人衣冠,其实也是因为那宽袍广袖能为他遮住身体上的缺陷。昨日在祭坛上,他一身皂衣,没了那些衣物的遮掩,诸人在坛下看得那叫个一清二楚。” “看他那副龙章凤姿之态,啧,原来竟还不如你我,至少咱可不是瘸子。” “呵呵呵,我宁愿不要那倒霉催的气度,也不想当瘸子。” “话说回来,他瘸得严重不?” “不算严重,但……” 但什么,无需多言,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他是凉州君,是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居然是个身体有缺陷的,真是可笑可笑,荒唐荒唐。 原本就流传河西的“三缺四罪”,这下真的要罪加一等咯。 说长道短的是两个书佐,刚从日常处理郡县事务的七宝堂出来,正边走边议论。 孰料一转过墙角就见云行之黑着个脸,骑在马上瞪着他俩。 云行之灰头土脸,看上去像是刚刚跟谁打了一架,但眼内却冒着凶光,一副恶犬劘牙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这二人咬碎。 属官们都知道云行之是李凉州的嬖人,故而此刻见他恶狠狠杵在那儿,那俩人唬了一跳,赶紧闭嘴,低着头逃也似的跑没影儿了。 云行之瞧着俩书佐慌慌张张跑走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人后嚼舌根,人前抱头窜,你们两只脚的都是这种货色嘛?! 越想越火大,云行之拎起缰绳,怒气冲冲地决定立刻回鹿脊居,去找李翩告状。 他今日照旧出城狩猎,好久没在林间奔逐了,原想撒开腿跑个畅快,谁知却在林子里遇见了敦煌阴氏的阴善。 虽然在氾玟的口中,阴氏并没被纳入“敦煌五大家”之列,但其家族在敦煌城内其实也是有钱有势的高门大户。 阴善是阴氏的大郎君,比李翩稍长几岁,二人从前也曾一起在精舍修习,有过同窗之谊。阴善在其父过世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家族。 去岁,李翩藉小凉公之名给敦煌城的官员来了一通大洗牌,太守以下的重要职官中,给氾氏、张氏、索氏、令狐氏都留了一席之地,却唯独没提拔阴善,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反正阴善一想起这事儿就气得牙痒痒。 现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他哪能不狠狠报回去。 这不,阴善一看见云行之,立刻堆起满脸不怀好意的笑。 云行之瞧不上他,原本不想搭理,谁知阴善却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云家郎君跑这么快呢,不怕你主子瞧见了心生妒恨?” “有什么好妒恨的?”云行之停住脚步,回过头瞪着阴善。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阴善乐得捧腹大笑,边笑边说:“当然是因为……因为你那主子是个瘸腿儿啊!哈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云行之登时满脸惊愕——这等隐秘之事怎么被外人知晓了,且还是这个讨人厌的阴善。 阴善看云行之表情不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哟,难不成你早就知道了?也对,你俩天天一张榻上滚来滚去,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虽然腿瘸了,但应该不妨碍在榻上滚吧,哈哈哈哈!” “你胡说什么?!龌龊东西!”云行之攥紧拳头,怒喝一声。 被他如此呵斥,阴善瞬间敛了笑容,斜睨着云行之,冷声道:“下贱骨头,还敢冲我瞎嚷嚷。你等着瞧好了,你主子很快就会生不如死。” 云行之面上一僵,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嗤,你知道对于你主子那种自诩君子的人来说,最难熬的事是什么吗?不是当着他的面骂他,而是在他背后戳他脊梁骨。偏偏这世上的人啊,最喜欢在别人背后吐唾沫,吐得正人君子一身腥臊,却愣是没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李凉州早就没少被人指指点点,他应该已经习惯了。” 阴善这番话说得还有条有理,仿佛蕴藏着极大智慧似的。话一说完,他自己都被自己美到了,愈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胡说八道!放臭屁!” 云行之嘴笨,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根本没法和阴善争论。 阴善又睨了云行之一眼,道:“你还在这儿乐呵呢,还不赶紧回去安慰安慰他……啧啧。” 不待阴善说完,云行之扭头就走。他原本也不打算再跟阴善纠缠,他说又说不过人家,单方面被人用话语按在地上摩擦,肺都快气炸了。 那边阴善占了嘴巴上的便宜,兴高采烈,令仆从们四下散开各去射猎,他自己则在树林子里信马由缰,打算好好回味一下这胜利的感觉。 正瞎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诡异声响,他侧耳细听,霎时间只觉毛骨悚然——有一头野兽正屏声敛息缀在他身后。 野兽喉咙里发出低沉可怖的哮声,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在阴森森的树林间,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阴善也不是吃素的,听到咆哮的同时,立刻伸手拔出腰间佩刀。 可那野兽的动作比他更为迅捷。 阴善刀还没完全拔出,就见一头巨大的恶犬从草丛间迅猛窜出,张开血盆大口径直扑向自己。 那是一只黑獒,但体型比普通獒犬要大得多,全身皮毛黝黑可怖,满口森森獠牙,额下两块红斑,看上去就像是两只红血淋漓的眼睛。 “啊——!!!” 阴善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下一刻便被黑獒咬住手臂在地上拖行。 “来人!救命!快来人!!” 刚拔出来的刀脱手掉入草丛,惨叫声回荡在树林里。 阴氏的仆从有人听到了大郎君的惨叫,赶紧招呼人策马往这边赶。 待他们赶到的时候,阴善已经被那头力大无比的恶犬在地上拖着拖了几个来回。 此刻他衣衫全乱,发冠歪斜,一张养尊处优的脸被树枝和荆刺刮得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獒犬见仆从围拢过来,也不恋战,撒腿窜入树林,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仆从们赶忙围上前查看他们家大郎君的伤势——那只黑獒似乎并没想要阴善的命,只在他手臂上咬了几个血糊糊的大牙印子。 阴善嚎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子见恶犬跑掉,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昏死过去。 * 回鹿脊居的路上,云行之仍是越想越气。 气那些两只脚的各个心怀叵测,最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编排别人。 两只脚的还大部分都有被害妄想,总觉得四只脚的都是来害自己的,倘若四只脚的能变化成两只脚,那就更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是这样说的。 可放眼天下,比起四只脚的因为肚腹饥饿而伤人,两只脚的杀自己人却杀得更凶、更狠,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橹,森森白骨垒成山。 两只脚的不仅杀自己人,杀完之后还要赖给四只脚的。 他们编造出各种魑魅魍魉、山妖水怪、巨兽凶禽,又为这些被编造出的猛兽扣上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帽子,以此恐吓他人,并掩盖自身的罪孽。 我呸!忒不要脸! 摸着良心说,四只脚的何时做过这种事! 但两只脚的里面也有人是不一样的,比如……李翩。 云行之转而又想起自己在千佛洞混吃等死的日子。 可能是观自在菩萨觉得他又莽又泼,需得多听几年佛经才能走,所以那只整天挺着肚皮晃来晃去的波斯猫是最先离开的,之后就是那只贼眉鼠眼老是觊觎别人东西的赤狐,他则纯纯是个垫底。 刚离开千佛洞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懂人心叵测,也不懂暗箭难防。 那时候,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时随地在两只脚和四只脚之间变化,觉得特别好玩儿,一路晃晃悠悠从敦煌晃到了广夏,又从广夏晃到了酒泉。 就是在酒泉的大街上,他肚子饿,看到别人耍把戏讨饭吃,他也想试试,于是就当街化出了自己的本体——獒犬。 谁知这一化却非但没讨到好吃的,反使自己罹难,几近丧命。 “快来人啊!” “怪物!是个怪物!” “杀怪物!” “可恨的东西!害人精!” 那些原本嘻嘻哈哈看热闹的人忽然翻脸,举起棍棒铁锤,怒吼着要打死他。 好在他身形迅敏,咬紧牙关冲破包围圈逃了出来,可仍是挨了顿胖揍。 他不敢再化出本体,只得拖着两只脚的、又饿又疼的身体,藏进了巷子里一户宅邸——那宅邸正是李翩在酒泉的居处。 * 初时,李翩以为自己捡了条狗。 明明是个人,却生得狗鼻子狗眼,狗里狗气。还特别缠人,你走哪儿他缠哪儿,还喜欢把头往人身上拱,拱得李翩一身鸡皮疙瘩。 有时候他那种黏人的动作和神情,让李翩忍不住觉得有点恶心。 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捡了条狗——李翩为自己曾觉得云行之有点恶心而深感抱歉。 难不成自己是什么特殊体质,所以特别容易捡到这些猫猫狗狗?李翩暗忖。 但身边有只大狗狗陪着,真的挺好。 李翩不仅细心照看这只笨狗,好吃好喝让他养伤,闲了就教他识字,甚至还给他取了个两只脚的名字——云行之。 虽然这名字让人咋看咋觉得有很严重的夹带私货嫌疑。 但夹私货就夹私货吧,谁让他是李翩呢。 李翩天下第一好。 李翩说的都对。 云行之想一辈子给李翩看家护院。 顺便说,要是李翩能再养上一群咩咩羊让自己追一追就更好了。 云行之每次吃饱喝足,乐呵呵地满地撒泼打滚时,都是这样想的。 第35章 柔和忍辱(3) 这事本就不可能瞒一辈…… 云行之气哼哼回到鹿脊居的时候,李翩在二进院东厢的书斋,房内除他之外还有索瑄。 大狗子涨红着脸气喘吁吁从外边跑进来,一眼瞧见索瑄跪坐于李翩下手之位,正低声跟李翩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敛容不说话了。 索瑄不喜欢云行之,云行之也不喜欢索瑄。 云行之是这样的,他对两只脚的东西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喜恶判断——因为判不清,所以干脆就不判了——他的喜恶只来自于你对他的态度。 ——你喜欢他,他就蹭蹭你;你厌恶他,他就冲你呲牙咧嘴。 但这里面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李翩,一个是索瑄。 云行之无条件喜欢李翩,也无条件讨厌索瑄。 因为他知道,索瑄曾不止一次劝过李翩,让李翩为声名着想,把自己赶走。 “轻盈,你身边带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他就算不为取你性命,也定要坏你名声。你没听外边那些传言是怎么辱你的吗?说你和他是……” 索瑄是谦谦君子,从不说粗话,所以那句辱骂,他实在说不出口。 “一对儿狗男男。”李翩倒是大大方方地,笑着替他把话续上了。 在索瑄眼里,云行之就是个来路不明的细作,阿谀谄媚的奸佞,巧言令色的嬖人。 在云行之眼里,索瑄就是个虚情假意、意气风发,不对重来!虚情假意、意犹未尽……我呸,反正就是个讨厌鬼! 可是现在,那个讨厌的人就坐在喜欢的人旁边,看见自己还故意闭口不言,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机密怕自己听了去——云行之原本就火大,这下肚子里那把火更是烧得腾腾旺。 他一脸愠怒地走过去,宣誓主权似的,在李翩身旁的锦裀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谁承想用力过猛,自己把自己给墩了一下。 云行之刚要倒抽一口冷气,转瞬想起索瑄在旁边看着,硬是把那口冷气又给吞回肚皮里了。 李翩却被他逗乐:“不是去打猎了吗,怎得满腹怒火?难道是什么也没猎到?” 一扭头见他满脸泥土,唇边还有一丝血痕,又追问道:“跟谁打架了?” “那些人都在到处嚼舌根,你为何不制止?!”云行之没回答李翩的问话,而是大声嚷嚷道。 话毕,见李翩手里握着个于阗产的白玉茶碗,正优哉游哉地将茶碗往唇边递,这下更觉愤懑不平,劈手就将那白玉碗夺了过来。 茶碗猛然被夺,碗内茶水泼了李翩一襟都是,李翩却只是笑着随意拂了拂。 “你还有心思悠闲喝茶,你不看看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传成什么样了?说来听听。” 李翩的语气带着戏谑,仿佛在聊旁人的八卦。 “他们全都知道了!全都在议论!议论你的腿!” 云行之越说越气,越气嗓门就越大,又亮又脆,叭儿狗在汪汪叫似的。 李翩抿了抿唇,温声说:“这事本就不可能瞒一辈子,他们总归会知道。此前我之所以藏着,只是不想横生枝节。既然如今已瞒不住,那就随它去吧。” 这腿是陈年旧伤,走快了就会瘸,但若是慢慢悠悠地走,也不那么容易被人瞧出毛病。 在酒泉的时候,李翩随侍凉王李忻身边,李忻在某些方面对自己这个从弟也算是照顾的,那时多亏李忻帮他瞒着,所以并无人发现其中隐秘。 可是现在,他回到敦煌。 他在敦煌受的伤,又在敦煌揭了疤,因果宿缘,怎不令人唏嘘。 原本知道他是跛子的人,世间只剩下李谨、索瑄、云安、宋澄合、云行之等寥寥数人,可经过昨日那么一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罢了,罢了。 反正这条命都不知还能留到几时,腿瘸又算什么。 云行之仍旧气哼哼:“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 李翩忽地笑起来:“告诉他们什么?告诉他们,这条腿是被我父亲打断的,让大家一起去帮我讨个公道?” 他这话说得轻松戏谑,可索瑄却听出了其中暗藏的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 待他说完,索瑄面上显出一抹不忍之色,沉吟着接话: “轻盈,昨天你上祭坛之后,我心里就一直不安生,只怕会出什么事,谁知果真就……那祭坛并不算高,小凉公怎得就怕成那样?你说,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李翩沉默须臾,淡然道:“铭玉慎言。阿谨嗣位,是你我的主公,你是郡丞,没得这样揣测主公。” 索瑄被李翩一说,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而神色忧悒地说:“当年一事,本就错不在你。” “倘若错不在我,那便在李太守和宋夫人……李太守乃我父,宋夫人乃我后母……” 话毕,李翩眼神晦暗,轻轻摇了摇头:“旧事就不提了。” 云行之见李翩的神情变得暗淡,自己心头怨怒瞬间消了一大半,甚至还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竟然责怪受伤的他,想了想,又将那白玉碗塞回李翩手中。 李翩把茶碗拿在手心摩挲着,碗中茶汤洒得只剩个底,他却仍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况且,我哪里悠闲了,你没看我忙的。” 抿完茶,他将一枚封检递给云行之:“你来之前,铭玉正在说河西国的情况,这是悬泉那边送来的暗报,你看看。” 云行之接过一看,那封检用的是三缄其口的密封方式,即以三道青绳锁三道凹槽,暗报藏于其中,这种方式所缄内容往往是最为机密的。 打开封检,果然,里面是一笺藏好的苘麻纸。 索瑄见李翩直接把军报给了云行之,心头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云行之展开那张白色苘麻纸,只见上面写着,河西国沮渠氏前些时日开始在张掖集结兵力,目前尚不知是打算东进还是西攻。 听着云行之低声念军报,李翩禁不住思绪跌宕。 二十年前,鲜卑拓跋氏定都平城,正式称帝,定国号为“魏”。 拓跋氏立国以来先后击败了北边的高车和柔然,而后又以排山倒海之势打败了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后燕和羌人姚氏建立的后秦。 这方天地中的所有国家都看到了拓跋氏的汹汹气势。现今的魏主拓跋嗣是个绝不容小觑之人。 江左那边,北府兵统帅刘裕先是领兵攻灭后秦,继之代晋称帝,建立了国号为“宋”的新政权。 稍北,匈奴赫连勃勃建立的夏国,在刘裕之后攻下了长安城,且将其都城统万城的四个城门都改了名字——南为朝宋,东乃招魏,西曰服凉,北则平朔,可谓气焰十分嚣张。 整个天下形势复杂,瞬息万变,此地今天还在你手中,明日就不知又归了哪个王。 这红尘就像一块巨大的沼泽,玄机密布,稍不留神就会泥足深陷,直至尸骨无存。 而人与人之间则毫无信任可言,一纸诏书背后藏着的可能是利刃,也可能是毒鸩。甚至所谓的结盟,也不过是想让对方流更多的血罢了。 同为匈奴人,河西王对赫连勃勃的性情不可能一无所知,而鲜卑拓跋氏西攻的野心则更是昭然若揭。 放眼看看如今争霸天下的群豪们——赫连勃勃有权欲,刘裕有实力,拓跋嗣有雄才,乞伏炽磐有谋略,冯跋会做人……真是没一个好惹的。 在这样的时刻,沮渠玄山突然集结大军,虽还未知其真实意图,但人人皆知,与虎谋皮不若狐假虎威。 现在,东边有三头猛虎,西边有一只鹿,狼被夹在中间,它会咬哪个呢? 答案不言自明。 每每思及此,李翩心里便沉得如同压了千钧巨石。 云行之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苘麻纸上写的东西,大致解了其意,神情紧张地抬头看着李翩,问道:“郎主,你怎么看呢?” “我猜,沮渠玄山十有八九是想彻底拿下敦煌和敦煌身后的西域诸国。现在我们不知道他会集结多少兵力,但既然我们已得了这消息,就绝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个主意才好。”李翩沉吟着说。 索瑄突然开口:“轻盈,虽说传言不可信,但我曾听说,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好诗书,善雅乐,是个十分雍容华贵之人,与其兄沮渠玄山完全不同。” 李翩点头:“酒泉献城之时,来受降的人便是他,我那时见过他一面。” “你觉得他如何?”索瑄问。 李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说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索瑄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我们现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倘若能说动景熙,让他从中斡旋,能维持如今的现状便是极好。到时河西国要多少钱粮,我们都上供便是。” “很难。” “为何?” “铭玉还不知道吧,沮渠玄山被先王取了一只眼睛,他发誓要屠尽敦煌百姓以报此仇。” 索瑄愕然:“我只听说他身受重伤,原来竟是眼睛没了。轻盈是如何知道他要屠城?” “我让张元显陪着林瀚喝酒玩乐,有一次林瀚喝多了,把这些事抖了出来。他说沮渠玄山不肯用义眼,日日以狰狞面目示人,姑臧文武诸臣中有许多都听到过河西王扬言要屠尽敦煌。” 云行之一拳砸在书案上,怒道:“这人怎得如此残暴!” “所以,”李翩思忖着继续说,“就算景熙侯同意维持现状,恐怕也说服不了河西王。” “这可如何是好……”索瑄的眉间已经拧出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房内三人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忽听李翩说:“为今之计,只有杀了沮渠玄山。” 索瑄怔怔地看向李翩,问他:“你想用云将军的办法?” 云行之听索瑄提起云安,好奇地插嘴:“啥办法?云将军的办法是啥?” 李翩没有正面回答云行之,而是轻声说:“这是一步险棋,因为太险,我一直没答应。可是现在……似乎,已不得不如此了。” 云行之被李翩说得云里雾里的,挠着头嘟哝着:“究竟什么办法啊……你们不要打哑谜了。” “敦煌城外有一片海。” 李翩突然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云行之惊愕万分:“哪里有海?我怎么不知道?!” 李翩和索瑄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索瑄,云安,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敦煌是他们最熟悉的家园。 敦煌这座城啊,被戈壁、大漠、崇山包裹着,有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奇妙之处呢。 第37章 柔和忍辱(4) 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 正被李翩琢磨的景熙侯沮渠青川,此刻也正琢磨着李翩。 雩祀之时,李翩不小心暴露出自己是个瘸子,在场旁人的反应暂且不提,反正巡检令林瀚是要就地笑发芽了。 真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刚才还想着能不能再来个事儿让他在河西王面前再刷一刷存在感呢,这不,事儿就来了。 他当夜便修书一封,打发人快马加鞭赶回姑臧,把这当成个大消息,邀功似的报给了河西王。 河西王得知此事后确实很高兴,将书信递给散骑常侍张溱,对他说:“去,把这消息散布出去,孤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李凉州是个瘸子!” 一只瘸腿的鹿和一只独眼的狼,也不知咱俩谁更悲催一点,沮渠玄山拍案大笑,乐不可支。 张溱拿了书信从宫里出来,转头就去了景熙侯府,先将这消息报给了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一听也乐了,当初在酒泉城外受降的时候,他和李翩见过一面。彼时只觉 璍 那武昭王亲侄是个神采秀俊之人,没想到竟是个跛脚的,藏得倒挺深,连他也没看出来。 乐完,他扭头问张溱:“子延,早听说你们安定张氏与陇西李氏颇有交情,你觉得凉州君是个怎样的人?” 这张溱明面上是河西王的散骑常侍,其实背地里却是跟他走得更近。 时人皆喜臧否人物,连他和河西王也没能逃过臧否之事。 他早就知道朝中许多人私下议论他们兄弟,因沮渠玄山脾气暴躁,又对汉人的规矩和仪礼极为厌恶,故而那些人给胞兄的品评是“冥顽”,而给他的却是“雍容”。 正是“雍容”这二字,让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拉拢了许多朝中重臣。 汉人总是这样的—— 较之寂静,他们更喜欢肤浅的热闹; 较之激烈,他们更喜欢温吞的恭谦; 较之真实,他们更喜欢矫饰和惺惺作态。 他和张溱这些人走得近,很快就学会了一些从前不会的东西。 听景熙侯询问李凉州为人,张溱略一思索,正色道:“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 “子延好高的评价。”沮渠青川以手指轻叩案几,神色颇耐人寻味,“这样棘手的一个人,当初我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下官倒是觉得,放他走也并非下策。若是在酒泉就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杀了就没了。但大将军放他走,现下有他在敦煌,反而是件好事。” 沮渠青川挑起眼角看了张溱一眼,轻飘飘地问:“对谁是好事?” “对您。”张溱正色答道。 沮渠青川没接张溱这句,而是蓦地换了个话题: “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已奉命前往张掖集兵,待辎重粮草皆备齐,差不多已是立秋前后,届时大王就该亲征了。他一心要去找李氏报剜眼之仇,怎么劝都不听。” “您也要去?”烛光映在张溱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那是自然。” 张溱往沮渠青川那边凑了凑,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扑簌着一丝冷意:“大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沮渠青川蓦地笑起来,眼中清光又润又凛。 他放了一枚棋子在敦煌,估摸着这枚棋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 苏绾和手下女军从城里回到玉门大营的时候,带回了凉州君是个瘸子的消息。 今日是望日,苏绾照旧去了募兵所处理募兵之事,刚进城就听到了这八卦,说是整个敦煌都传遍了。 苏绾并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她见过的缺胳膊断腿的人太多了,只要上了战场,谁都没法保证自己能囫囵个儿下来。可跟她一起回城的那几个年轻女军,却是真的被惊到。 这不,才回来,这消息就以飞毛腿一般的速度绕着大营跑了三个圈儿。 女军们因为凉州君和云将军不对付,对他都没什么好感,不过也不至于厌恨。这会儿听说此事,大部分人都是咂咂嘴摇摇头,或许还会再说几句活该、恶有恶报之类的话。 惟有北宫茸茸,听到消息的瞬间就急了,她要去找云安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云安却不知去了哪里,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连个影子都没翻到。 “茸茸。” 林娇生刚从书吏房出来,就见北宫茸茸站在那儿抓耳挠腮,总感觉她下一秒就要用爪子刨地了。 “小郎主,”北宫茸茸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你见到将军了吗?她去哪儿了?” 林娇生:“望楼。” 话音甫落,北宫茸茸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哎——,茸茸——” 林娇生想叫她却没叫住,面上浮起一抹不忍之色,小声嘀咕了句:“我还没说是哪个呢……” 前文已述,玉门大营所在之处原本是武昭王建立的军屯,整个建筑结构就像是个小城池,或者说是个大坞堡。军营四角各有一座望楼,高高地耸立在那里,用来观察大营外的情况。 接下来,女军们都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将军府那个姓北宫的姑娘,火烧屁股似的一口气奔去了营北的望楼,片刻后又从营北奔回营南,紧接着又奔向营东,最后终于停在了大营西边。 好一通狂奔,直带起风卷尘沙漫天。 “这脚力行啊!平时真是小瞧她了!”众人齐声惊呼。 此刻,望楼披着斜阳,楼上是剪影般的云将军,楼下是快背过气去的北宫茸茸。 云安听到动静,垂眸看向望楼下方,见是北宫茸茸,便问她:“怎么了?” 北宫茸茸沿着梯子爬上去,气还没喘匀就急火火地问:“小……小……小郎主……怎么……瘸……瘸了……” 云安没答话,转头望向前方。 天快黑了,天地接壤之处已是一片浓蓝烈紫,白昼要死不死地悬在地平线上,很快就会被黑夜彻底吞噬。 大营内,高高的火垛已经点了起来,营门也已关闭。望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小队女军从营门内夜巡而过。 北宫茸茸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正想继续问,却突然瞥见云安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帛鱼?” “嗯。” 云安顺着北宫茸茸的目光,也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她掌心握着一只红身蓝尾的帛鱼。 帛鱼,不是鲤鱼草鱼大头鱼,而是一种以丝帛缝制的饰品,可直接系于腰间或者挂在筭袋上做装饰物。 许是因为在时人眼中,鱼是吉祥的象征,故而百姓们争相佩戴帛鱼。这传统自汉室而起,至今已有几百年。 云安手中的这条帛鱼,腹部以赤色平纹绢缝制,内里填充些许棉絮,尾部则是蓝地立鸟云纹锦。 这种质地的帛鱼,算是十分普通的样式,大街上到处都是。而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腰上佩戴的帛鱼,不仅要有精美绣花,还得缝上许多值钱玩意儿。 北宫茸茸就有那么一个,是林娇生送她的。她那条帛鱼是用金丝绣的鱼眼,鱼身部分还缝缀了好些珍珠和绿松石,比云安手中这条华贵得多。 可云安却把这么普通的一条帛鱼拿在手中轻抚,像对待什么珍宝似的。 “这是他送我的。”过了好一会儿,云安突然开口。 这个他指的是谁,二人都明白。 “小郎主……” 云安扭头看着茸茸,神色平静淡然:“他的腿是许久以前受的伤,被他父亲生生打断的。” 北宫茸茸倒抽一口冷气,小脸一皱,要哭似的问道:“是我离开之后的事儿吗?” 云安点头。 灵化之前的事,北宫茸茸有好多都记不清了,就算记得,也都是些零散片段,凑不出个完整情节。 这其中就包括李翩的父亲李椠。 她对李椠已几乎没印象,任凭如何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李椠究竟是什么样子。 平民百姓家里父亲骂儿子,确实经常会说“小兔崽子你敢再如何如何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但那大多都是吓唬之词,可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亲手把儿子的腿打断。 “小郎主是犯了什么大错吗?”茸茸心疼地问。 “他没有错。” 云安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了这四个字。 “那为什么……” “凉州君腿虽跛,心端正。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听了这话,北宫茸茸有些怔愣,这是她第一次见云安用这样的语气谈论李翩。 自从她来到军营,女军们但凡提起凉州君,都因为他总是找云安的麻烦而愤懑不平,可旁人口中描述的云李二人之事,与那天夜里她躲在李翩窗外看到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已经不知究竟该信哪个。 北宫茸茸开始挠耳朵,可挠了半天也没给自己整明白。 忽地,不远处响起苍凉悠远的胡笳声。 音声在所有人耳畔短暂停驻,而后直冲云霄,向着星汉深处奔去。 就像一群大梦初醒的生灵,下定决心要彻底挣脱固执的岁月,远离颠三倒四的红尘。 这胡笳声每日都吹响,但今日在望楼上听来却格外苍凉。 也许是因为这里离天穹更近,也离虚无更近。 ——虚幻总是比真实更让人心动。 吹胡笳的是个从焉耆来的老人,当年玉门大营还由横槊将军崔凝之统领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儿了,在军营里做些杂活儿。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胡人,总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在黄云白草之间纵马飞驰,说自己射中的野獐和野狼,说自己降服的烈马可以一天时间就从焉耆跑到龟兹。女军们都拊掌笑他吹牛。 可这人间也没饶过意气风发的他,他失去了半条腿,至于这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惨事,没人知道,他也从来不提。 夜愈深,声声胡笳愈发苍凉。 如此茫远哀凄的乐声,总是容易让人陷入回忆中。 北宫茸茸发现今夜的云安与往常不太一样,她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像悲伤却比悲伤更难受的情绪。 “你想知道他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吗?”云安突然问北宫茸茸。 北宫茸茸万万没想到云安会主动开口,赶紧拼命点头。 “或许你还好奇,我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没关系,你不是旁人,我和他的事情,全都可以告诉你。”云安轻声说。 * 望日不愧是望日,一轮明月当头照着,又大又亮,照得望楼前的戈壁滩仿佛撒上一层银霜。 云安举目望向夜色深处,望见回忆沿着月光向她走来。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撞上她心底那一大片不为人知的悲与喜。 【第二卷·离于爱者无忧怖】 第38章 善恶业缘(1) 长这么丑,卖身都卖不…… 十三岁的云安凭借黑夜的掩护,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后花园内的一个狗洞爬进了太守府邸。 她是来偷东西的。 太守府邸在子城西边,已经快要靠近敦煌西门阳禾门。 敦煌城是一个大肠包小肠,不是,大城包小城的半包围结构,整座城池有七个城门。北门、南门、东门都是罗城子城各一,唯独西门,却只有这一个阳禾门。 据说这种建构是为了方便居于子城的达官贵戚们在敌军攻城之时能火速抱头鼠窜——嘘,这可不兴说。 从阳禾门进城,走不远就是时任敦煌太守的李椠之府邸。 距离那次敦煌大饥疫已经过去了三年,当时城中饿死不少人,开春之后雪融路通,从酒泉来的粮车终于抵达敦煌城下。 至此,人们更加坚信苟且偷生确实是有用的。 偷得一时算一时,哪怕这偷来的残生终究要在未来的某时某地连本带利还回去。 可罪孽不会随时光流逝,只会变成身体里一树又丑又僵的枯枝,直到戳破原本笔直的脊梁。 □□过后,云识敏整个人由内而外地垮了。 早年一身傲骨,最喜竹林七贤,也算是个清隽秀逸之人,可三年前亲女儿死在自己手里这事,让云识敏痛不欲生,每每想起便心如刀割。 心伤太深以至于影响了身体,时常咳嗽不止,又总觉得精神萎靡,遍身傲骨碎了满地都是。 起初他养着孙家女孩,也许只是因为不想再死一人、再造一孽,可后来却发现孙家女孩十分聪慧懂事,他就干脆把她认下作为养女,想用她填补云安留下的永夜。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小女孩儿一天天长大,虽然仍旧瘦小干瘪,总归没有小时候那么面目可厌了。 那双眼睛仍是深不见底,只是内里却已不再有当初那种爬满恶鬼似的吓人的光,尤其是在教会她读书识字之后,女孩眼中的光芒变得愈发柔和清婉,像一朵花儿发自内心想要绽放。 也许这才是这孩子原本的样子,当初那种狠戾只是被逼出来的,云识敏想。 自己的云安已经死了,自己这身病骨眼看着也撑不了多久,终究是要剩下另一个云安在这世间踽踽独行,云识敏又想。 报应啊,一切都是报应,云识敏垮着脊梁想了一晚上。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坐在院子里彻夜不眠,为自己的罪孽而悔恨之时,另一个云安也偷偷地陪着他睁眼到天亮。 云安是夜里醒来之后偶然发现了云识敏的自我消磨。她看见养父坐在院子里,耷拉着脑袋,像一棵马上就要被压垮的枯树。 ——压垮这棵树的不是大雪,而是命运。 于是云安也不睡了,踩着夜色蹑手蹑脚溜过去,躲在窗户下面,没让云识敏发现。 父女俩隔着一堵夯土烂墙,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就那么静静地枯坐,陷在一场生离死别的噩梦里。 陷着陷着,陷得养父身体越来越差,家里也越来越穷。到最后,云安翻遍了家中大大小小所有箱柜,已经连抓药的钱都翻不出来了。 云识敏是杂户,在敦煌没有土地,平日里是靠着代写家信或者替富贵人家作画而谋生。现在他的身体和精力都越来越差,有时甚至连笔都提不起来,写信作画自然也是不能够。 云安嘴上不说,其实已经看出养父隐有死意,心里急得不行。 当年云识敏非但没杀她,还将她留下,哪怕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分她一口吃食。倘若那时云识敏不留她,以大饥疫的悲惨景况,不出三日,她一定会横死街边。 云识敏不杀她已是一恩,把她养大又是一恩。如此大恩大德,纵使结草衔环,恐怕也报不完。 这些时日云安一直在琢磨,究竟怎么做才能弄些钱来,为此甚至想过把自己卖了。 可是……她探头往水盆里照了照,自己长得这么丑,卖身恐怕都卖不掉吧。 她真的很想弄点儿钱。 如果她有钱,她就能去民市给养父买些肉,熬成肉羹补一补,再去抓些药,日日按时服用的话,身体也许就能好起来了。 某天,云安打水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里闾妇人们闲谈,说云识敏早年并不这么穷。 “听说你阿爷刚来敦煌的时候被太守大人叫去办差呢。能天天进出太守府,那得多气派。”牛大姐不无羡慕地说。 “进了太守府,大小得算是个官儿了吧?是官就有钱啊。”赵二娘接话。 “那可不!”牛大姐对此非常笃定。 里闾间的妇人分不清官和吏的区别,以为只要迈进那朱门贵户就是人上人了。 “怎得走了呢?”云安问。 “你阿爷没跟你说?” 云安摇头。 牛大姐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听我男人说的,估摸着是云先生脾气太差,开罪了太守大人,被赶出来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跑到咱这穷巷子,跟咱们这些穷得掉渣的杂户住一起。唉,没有富贵命啊。” “太守很富吗?”云安又问。 赵二娘轻轻戳了戳云安的额头:“你这丫头见识也忒短了。太守跟凉王是一家子,现在是咱们敦煌城最大的那个,那话咋说来着?抬起一个巴掌就能把天给遮住的人,哪能没钱呢。我告你说,他家里可全是钱。” 其他内容云安浑没在意,只一句话她听进心里去了,赵二娘说——太守家里全是钱。 * 云安爬进狗洞之后,四下看去,并无恶犬在旁,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多亏她长得又瘦又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才能缩手缩脚从狗洞钻进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小时候被孙老三虐待那会儿没少钻狗洞偷吃的,在这方面确实已经很有一套娴熟技巧。 ——过去钻过的狗洞,都是为日后攒下的经验。 此刻,云安贴着墙根慢慢往前爬,边爬边在心里把太守府邸的布局又回忆了一遍。 聪慧如她,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就来偷东西。万一被抓住,不仅自己会被打死,甚至还会连累到养父,这道理她懂。所以,在正式决定做个梁上君子之前,云安已经把太守府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打探过了。 她先是装作对高官贵胄所居大宅产生了强烈好奇,向云识敏套问太守府邸的布局。 那天,云安一边将刚熬好的榆钱羹喂给云识敏一边说:“阿爷给我讲讲吧,赵二娘笑我没见识呢。” 云识敏吃过热羹,精神好了许多,便让云安扶他下榻,坐在矮几旁铺着的草褥上,用手指沾上清水在矮几上画图,让云安好好地涨了个见识。 依照云识敏所绘,这太守府着实是个奢华的宅院。 正院总共有四进,左右还各缀两个偏院,整座府邸的房间大大小小加起来得有几十个,前后还各有一个很大的花园。 府门面南,进门转过一个影壁便是前院。 那是个窄长如案几的院子,左右廊庑各四间房,再加四间倒座,共计十二间。这些房屋是太守府属官们日常办事之所,当年云识敏被李椠征辟之时也是在这里写写画画。 沿着游廊往中门走就进入中院,往角门走则到侧花园。 中院是李椠日常起居、理事之所,也是整个府邸最重要的地方。中间是正堂,左右廊庑下也各有四间房,分别是李椠的书斋、会客堂、议事堂等处。 穿过中院再往后走就是内眷们的居所了,云识敏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是如何布置,只知李椠的妻儿及妾室都住在内院。 缀在正院旁边的两个偏院,其中一个原本是李椠母亲的居所,他母亲过世后现下空置着;还有一个是供佛的地方,宋澄合经常去那里燃香奉花。 府邸外沿着西墙搭建了一处饲养马匹的厩院,夯土围墙,乌头门,厩院前边还有八个小房间,是专供家丁奴婢们居住的。 “后边那个花园呢?”云安问。 云识敏摇头:“平日里若是陪太守清谈,也只在侧园,不去后边。听说那儿比侧园要大很多,花木扶疏,柴房和杂房也都在那里。” 云安边听边在心内默默记诵,而后又不动声色地问云识敏:“府里那些家丁平时都在那儿?不会一整天都待在厩院吧?” 她最关心的除了房屋布局之外便是护卫的分布。 太守府一定安排了许多护院,不然的话,想去那儿偷东西的人肯定不止她一个,岂不日日都要遭贼。 云识敏又用手指沾了些清水,在前门、中门、偏门附近等处点了点,道:“宋夫人喜欢清净,厌烦宅子里有太多人,除了前院的家丁外,其他人皆分散于这几处。” “噢……”云安乖巧地应了一声。 光打探布局完全不够,怎么混进府内也是个大问题,看来还是得自己亲眼去瞧一瞧。云安扶着云识敏回榻上躺下,心内暗自琢磨着。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跟着里巷收粪的赵大伯一起进了子城。赵大伯是去收粪的,她是偷偷摸摸去踩点。 这一踩还真给她踩出东西来了。 太守府果然和敦煌城普通民居不同,一般的民居都是夯土矮墙,纵身一跳,扒拉着墙垣翻过去就行,但太守府的墙居然有那么高,就她这小身板儿绝对跳不上去。 但上边不行下边行——云安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厩院后边有个狗洞可以通进府内。 那狗洞不过一个箩筐口那么大,大人肯定是钻不进去的,但对于她这个细瘦的女孩来说足够了。 踩点过后的第三天夜里,云安悄无声息地爬进了府邸内的后花园。 夜太黑,看不清园子里究竟有什么,只觉四下皆是影影幢幢的感觉,很吓人。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些摇来晃去的影子都是花木,但这仍旧让云安提心吊胆。 她不知道后园通往内院的门究竟在哪儿,也不敢走太快,只能猫着腰寻了条道儿,小心翼翼往前走。 转过一棵榆树,忽地瞧见前边有个亮着灯烛的小屋子。 屋子不稀奇,夜里亮着灯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从那边隐约传来一阵呻吟,像是有人咬紧牙关在忍受着什么,实在忍不住了才发出几声抽噎。 云安的好奇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反正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通往内院的门在哪儿,这园子太大,转得人头晕眼花,干脆先去看看那小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这么想着,腿比脑子快,转瞬已经摸到了屋门口。 走近了才发现屋门外堆着几摞柴禾,窗户是直棱,也没糊窗纸,这么看的话,应该就是个柴房了。 云安想着,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窗缝往屋内瞧去。 谁知这一瞧,瞬间被吓得一激灵。 柴房里,一个少年郎被两个婢女扯着,其中一婢正将他的脸往面前燃烧着的炭盆里按下去。 第39章 善恶业缘(2) 不是老六就是个二百五…… 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后,云安看明白了——她们并不是要烧他的脸,而是要用木炭的烟气熏他眼睛。 柴房不大,也就纵横五六步的样子,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柴禾,除此之外整个房内再无其他杂物,看起来倒是颇为干净爽利。 柴垛前边铺了张锦褥,锦褥上端端正正跪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很年轻,瞧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耳中明月珰,发间七宝胜,衣着华贵,艳若桃李,虽然挽着发髻做妇人打扮,眉眼间却仍旧是一片少女般的稚气,十分惹人怜惜。 可就是这样一个娇艳又稚气的女人,却面带笑意地看着几步远之外被炭烟熏得满脸痛苦的少年,仿佛在看猴戏。 炭盆内并无明火,却有浓浓的烟气直往上冒,莫说是被按头的少年,就是这女人也被熏的时不时拿起丝帕掩住口鼻。 少年被婢女扯着,眼睛正对炭烟,他努力闭上双眼想抵挡这熏人的浓烟,可惜用处不大。眼睛受到烟气刺激,生理性的泪水拼命往外涌,开了水闸似的根本止不住,不一会儿就满脸都是泪。 眼泪滴到炭火上,“滋”地一声又激起一股呛人浓烟。 可奇怪的是,纵然如此痛苦,他却并未挣扎,也没有哭嚷,只偶尔发出一声呜咽。 呜咽声被炭火点燃,消散于烟气之中。 女人看着少年越来越痛苦的神情,似乎十分满意,捏起丝帕轻掩于口鼻处,柔和地说: “翩儿,你父亲时常对我说,不磨砺不成器,孩子就是要千锤百炼,将来才能木秀于林。阿娘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只用这种简单的方式,你觉得如何?” 被她唤作“翩儿”的少年唇齿间泻出一丝含糊不清的声音,似回答,却更像是呻吟。 女人像是没听见这痛苦的声音,掩着口鼻继续说:“竺上座说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也不知是真是假,阿娘十分想佐证一下,看你究竟能慈悲到何种程度。竺上座给你讲过快目王施眼的故事,若是阿娘想要你的眼睛,你会施舍给阿娘吗?” 这一次,少年没有回答。 不回答的原因不是他在思考究竟愿不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施舍给面前这女人,而是他已经快晕过去了。 烟气又不长眼,并不仅仅是熏眼睛,还熏着口鼻,此刻他已被熏得呼吸困难,原本站着的身子也越来越绵软,要靠旁边的婢女用力拉着才不至于瘫在地上。 躲在窗外偷看的云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其实只看了两眼她就认出来了,这男孩她是见过的。 这不就是三年前她差点死掉的那天,站在凉风门外挨冻的那位小郎君吗? 云安记得他说过,他的名字叫李翩。 此前云识敏给她讲太守府情况的时候只说了李椠的夫人姓宋,却没说儿子叫什么,适才听柴房里这女人的话,又是“翩儿”又是“阿娘”的,云安搁心里一琢磨,立刻便想明白了——李翩就是太守李椠之子,是那个曾跟她说“你帮过我,日后我也一定会帮你”的人。 可是此刻,这人眼看着快倒下了,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再帮他一次?云安心里一阵犯难。 若是帮他……自己只是个来偷东西的小毛贼,对这太守府的人情纠葛完全不了解,犯不着平白无故把自己搭进去。况且,既然这会儿主仆都在柴房里,岂不正是偷东西的好机会? 可若是不帮他,再这么熏下去,眼睛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想起那双似淌着一泓月泊般的双眼,云安只觉心头阵阵痛惜——那么清亮好看的眼睛,瞎了该多可怜。 她扒拉在窗边,进退两难地纠结着帮还是不帮,却没留意自己身后,一个黑影正在慢慢靠近…… * 宋澄合端庄地跪坐于锦褥上,看着面前被黑烟熏着眼睛的继子,心底泛起一阵无法言说的痛快。 她想起自己刚嫁进李家的时候,那时她就很想收拾这个继子,却不知如何下手,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西域沙门的到来,让她瞬间有了主意。 那沙门是从龟兹千里迢迢赶赴敦煌讲经说法的胡僧,据他自己讲述,他是竺法护的第三代弟子。 彼时沙门往往依其师之姓为姓,胡僧遂唤作竺因空。 竺法护虽已于百年前入寂,但在敦煌城仍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早在鸠摩罗什入中土译经之前,竺法护就已遍行西域三十六国,求取经典,施仁布德,并译出了《普曜经》、《正法华经》等经书,百姓们尊称他为“敦煌菩萨”。 李椠一听这龟兹胡僧是敦煌菩萨的弟子,忙不迭将他请入家中恭敬礼问。 当他得知竺因空表示愿意留在敦煌,为这里的百姓讲经说法,为这座城池求福禳灾之时,简直大喜过望,立刻答应将罗城北边的声闻寺给竺因空,让他在那里讲《正法华经》。 其实上,李椠本人根本不信什么佛法高僧,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 《正法华经》共二十七品,依照佛门规矩,全部讲完用时七日。 而现在世道上的规矩是,上品官宦、世族著姓是不与下品寒门和布衣百姓一起听经的,所以又要分开单独讲,这么一算下来,竺因空要在声闻寺连讲四十九天。 第一个七日先讲给太守府属官和家眷,宋澄合便带着继子李翩也去听经。 讲经之处就设在声闻寺的讲堂内,可她出门之前不知因何事耽搁了,等赶到的时候讲经已经开始,宋澄合不好直接进去打断,只得带着李翩去旁边的伽蓝殿稍坐。 讲堂内,当竺因空讲完“信乐品第四”稍作休息时,有奴仆来请他,说太守夫人和小郎君想单独见一见他。 此次讲经说法,李椠乃大檀越,他的妻与子自然也不可轻忽,于是竺因空便让众人先歇息,自己跟随那奴仆去了伽蓝殿。 从讲堂到伽蓝殿要穿过一条曲折廊道,廊道外遍植花木,纵然是在常年气候干旱的河西,声闻寺的这一片花木也长得青青亭亭,无一丝颓气。 竺因空沿着廊道往伽蓝殿的方向走,刚拐了个弯儿,就见不远处有个小男孩蹲在一片卷耳花旁,面前的地上盘着条蛇。 那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乌梢蛇,田野林间随处可见,圆脑袋,棕黑色,无毒。只是此刻也不知它是因饥饿还是伤病,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 小男孩蹲在旁边,左手握着一片锋利的石片,右手的手指放在蛇头处,手指上有暗红的液体滴下来。仔细一瞧,原来是血。 鲜血正一滴一滴落入蛇口之中。 ——他以石片划破手指,想用自己的血救活那条快死掉的土蛇。 旁人若是见了此事,恐怕会以为这男孩不是老六就是个二百五,但竺因空知道不是。 他一眼就看出来,此人之心不可用凡俗的眼光揣度——倘以俗情猥度之,则辱其心矣。 竺因空前行的脚步顿在原地,望着那男孩望了许久。 后来见了宋澄合,详细一问才知原来他就是太守之子李翩,幼时曾跟随凉王李暠,受其垂教。李暠特别喜欢这个侄儿,迁都酒泉的时候甚至想过把他也带走,但因李椠膝下只此一子,最终作罢。 当夜,竺因空再次去了太守府拜会李椠。 “小郎君竹魂玉魄,不落俗臼,若能发愿菩提心,潜心研读佛法,将来定能大有所成。”竺因空双手合十,恭谦地说。 李椠不懂佛法,张口就问:“菩提心是什么?” “菩提心乃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心,是利益一切众生的无上正等正觉之大智。此心不仅凡俗难以获得,便是菩萨也难以秉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开篇便有须菩提求问佛祖,所有发愿以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心的善男子、善女子,该如何降服妄念,安住其心。佛祖以答此问而明告众生无上真谛,可见此心之重。” 竺因空为李椠做了阐说,末了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小郎君恐怕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此心难得,万万不可暴殄之。” 李椠一整个头疼住了,刚才什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心他还没弄明白究竟咋回事儿,这怎么又来了个鹿王慈悲心? 这些大和尚全都很会诓人啊,他在心里暗想。 可腹诽归腹诽,李椠面上仍恭恭敬敬地问竺因空:“不知这鹿王慈悲心又作何解?” 于是,竺因空又为李椠讲述了“鹿王碎脊救群鹿”的本生旧事: 古时,有一个名叫梵摩达多的国王,曾带领他的士兵去山林中游猎。一群人来到林中,但见山间有条河,河水湍急浩大,还有五百头鹿正在河边休息。 国王见到鹿群大喜过望,立刻命令士兵们张弓搭箭,设下严密的包围圈,将那些鹿团团围困其中。 身后是大河滔滔,身前是天罗地网,眼看命不久矣,鹿群惊慌失措。 正在此时,鹿王忽然用自己的身体在滚滚疾流之上撑起了一座桥。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鹿王朗声说。 于是,群鹿一个接一个踩着鹿王的脊背跳到河对岸,脱离了士兵们的包围。可鹿王背上的皮肉却被尽数踏破,鲜血直流,痛苦不堪。 终于只剩下最后两头鹿了,那是一头母鹿带着一只小鹿。此时的鹿王已是精疲力竭,却仍牙根紧咬,硬撑着让母鹿和小鹿都踩着自己的脊背跳了过去。 母鹿跳至河对岸,落地的那个瞬间,忽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她回头一看——鹿王遍身血染,骨碎脊折,死在了奔流不歇的河水中。 (注释1) 李椠听完这本生旧事,简直脸黑胜锅底,若非面前此人是高僧竺因空,他早就叫仆役们拿乱棍给打出去了。 什么玩意儿如此不吉利!这不是咒李翩早死嘛!咒李翩早死不就是咒他断子绝孙嘛! 李椠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自己在心里问候了一遍竺因空的祖宗十八代。 谁知一直端坐一旁不言不语的宋澄合,面上却忽地显出高兴的样子。 “听闻当年敦煌菩萨年方八岁便剃度出家,翩儿今年也差不多,年龄算是刚刚好呢。”宋澄合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都掩不住的欢快。 “不行!绝对不行!”她话音刚落,李椠便急忙驳了回去。 虽然李椠听不懂什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对“鹿王碎脊救群鹿”的故事毫无兴趣,但他听懂了宋澄合的意思——他老婆赞同他儿子出家。 让李翩出家?简直胡扯八道! 宋澄合续弦到李家快一年了,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李椠虽然还有两个侍妾,却也一样各个都哑火。 他膝下到目前为止只有李翩这一根独苗儿,况且他虽讨厌李翩的生母辛氏,但那辛氏确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李翩是实打实的嫡长子,将来是要为李氏传宗接代,令他李椠香火绵延不绝的,怎么可能让李翩剃度!想都别想! 虽然宋澄合想把继子从这个家“清除”出去的想法遭到了拒绝,但竺因空说的“鹿王慈悲心”这五个字,却让她一下子获得了新的灵感。 这些灵感包括但不限于大雪天让李翩站在城门口挨冻(试试能不能冻傻),三不五时就把李翩拽来柴房拿炭火熏眼睛(试试能不能熏瞎),等等等等。 宋澄合美其名曰:“全都是为了你好。” 复曰:“不经历磨难怎能修成正果。” 再三曰:“阿娘是要试炼你的慈悲心啊。” 这不,今夜她趁着李椠被凉王李暠召见去了酒泉,便又燃起炭盆,故技重施。 虽然口中说着什么慈悲心,什么历经磨练,其实都是扯幌子,她的目的就是虐待李翩,以此平息自己内心如鼎水之沸的滚烫怒火。 此刻,她正盘算着待李椠从酒泉回来,该如何跟他解释他的好大儿突然变成瞎子这事儿,忽地就听门外响起一阵呼救,紧接着便是踢倒柴垛、踹翻竹篓的动静。 宋澄合面色一变,“蹭”地一下从锦褥上站起来,快步向门外走去。 第40章 善恶业缘(3) 都怪她看李翩受虐看得…… 别看宋澄合面上淡定,其实做这种阴损事,她心里也是有点怕的——若是李椠突然回来,看到此情此景,会不会火冒三丈很难说。 上次她罚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结果被李椠知道了大发雷霆,让人赶快去把李翩接回来。 不过发火归发火,李椠娇宠宋澄合,宋澄合哭哭啼啼说几句软话,又见李翩安然无恙,他也很快就消气了。 本来嘛,这都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继母苛待继子、大妇殴打小妇、主子逼着婢子自缢……现今哪个大户人家没几件这样的闲闻。 但李椠仍旧警告了宋澄合,你看儿子不顺眼,想怎么磨砺他都随便你,可你若是把他弄死或者弄残了,我让你也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我现在只这一根苗儿。 此时此刻,正在干“吃不了兜着走”之事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房门一看——这大半夜的,柴房外真是上演了好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只见太守府养的那条名叫大黄的恶犬,正追着一个粗衣旧衫的女孩满院子乱跑。 柴房旁边就是灶房,女孩跑得太慌张,一脚踢翻了放在灶房外面的鸡笼,原本关在笼内明晨就要挨刀子的几只母鸡一股脑全飞了出来,跟着那女孩满院子乱跑。 还别说,这些不停咯咯哒的母鸡从笼里飞出后,倒真是帮女孩拦住了那只狺狺吠叫的大黄狗。 漫天鸡毛扑了宋澄合一脸,甚至还有一根停在了她梳理整齐的鬓发上,真是耳畔插鸡毛——品位不凡。 原本守在前院的家丁们听到后花园狗吠鸡叫的动静,也全都举着火把跑了过来,一时间照得后花园内炬火灼灼,明如白昼。 宋澄合抬手摘下耳边鸡毛,盯着面前这出闹剧,脸色难看的像下霜一样。 家丁们瞧见主母神色阴冷,忙不迭上前,牵狗的牵狗,捉鸡的捉鸡,抓人的抓人。 不多会儿,大黄被拴在了树下,母鸡全都被赶回了鸡笼子里,而这出闹剧的始作俑者——那个被大黄追得到处跑的女孩,则被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丁反剪胳膊押到了宋澄合面前。 众人瞧着这女孩一身土褐色粗布衣裳就知她不是府里人,铁定是从外边溜进来的。 “从哪儿来?”宋澄合问。 那声音冷如冰凌,扎入耳内,凉飕飕的疼。 云安被人按着头押在宋澄合面前,押她那奴仆下了死力,以至于她的脸都快怼到地面,这会儿被按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底的懊恼简直如山洪一般喷涌而出。 天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啊! 就在刚才,她还在窗外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再帮一把那个名叫李翩的少年时,身后一只悄悄靠近的大黄狗就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敦煌城内绝大多数人家都饲犬,这些犬一来可以牧羊,二来可以看家护院,再不济还可杀了吃肉。 大户人家养着看家的犬,白天都是锁住的,到了夜里就放开,任其前院后院四处跑,倘若有翻墙而入的贼人,恶犬就会狂吠乱咬,给家中诸人以警醒。 其实云安从狗洞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太守府里一定有至少一条狗,毕竟她就是借了人家的道儿才进来的。 初时她也留了个心眼,可谁知后来看李翩受虐看得太入迷,竟把这事给忘了。 ——草!(一种植物) 好在她极为机敏,耳内听得一阵从喉咙里挤出的粗重低沉呼噜声时,瞬间就明白自己身后出现了什么,立刻一跃而起,撒腿就跑。 于是乎,院内便上演了一场叮铃咣啷的人狗大战。 云安正慌乱地想着该怎么编瞎话给宋澄合,就见旁边一个奴仆模样的人走上前,挥起大手照她头上就扇了一巴掌,怒喝道:“夫人问你呢,说话!” 云安被这一巴掌打得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晕头转向。 宋澄合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瘦小干瘪的女孩,冷声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家孩子?深更半夜跑到这太守府做什么?” 原本反剪云安双臂的家丁这会儿腾出一只手扯住她头发,强迫她把头抬起来。 “快说!” 头发被人这样扯着实在是太疼了,云安“嘶”地抽了口冷气,却仍旧没说话。 她实在没法说。 也许是小时候偷别人家的吃食偷多了,让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误解,原以为知晓了府邸布局又踩了点,已经很周全,结果根本就是漏洞百出——随便来条狗就能把事情搅黄,可见这是个多么天真的计划。 云安现在满心都是懊恼和恐惧,但她绝不会因为恐惧就给宋澄合交底,她绝不能让云识敏受此牵连。想到这里,云安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开口,问什么都不说。 宋澄合忽然拔高嗓音怒喝道:“敢到太守府闹事,简直无法无天!给我打!” 立刻有奴仆领命上前,抡起巴掌,照着云安脸上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大嘴巴子,直打得云安眼前冒黑星,耳朵里全是嗡鸣。 其实云安并不怕挨打,她小时候挨孙老三的打,次数多到数都数不清。 但孙老三的打法是粗野蛮横的乱打,他打云安和鄯善女人大部分时候是为了发泄情绪或找点乐子,所以打得毫无章法。云安聪颖,很快就摸索出了一套挨打不疼的方法。 可现下这奴仆的打法就像是训练过似的,一个耳光上来就抽得人头眩目昏,更别说连着五六个。 云安已经尝到自己口中满是铁锈味儿。 宋澄合双眉紧皱,厌恶地垂眸看着眼前女孩,这么瘦小蜡黄的丑样子,骨头却这么硬。她已失去耐心,懒得再跟这穷酸女孩耗着了。 “还是个犟骨头呢,”宋澄合冷笑一声,转而语气冷硬地对那些家丁道,“将此人带下去,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把她的嘴撬开,问清楚她今夜来此是受何人指使、家在哪里、父兄是谁,等夫主回来了一并要他们好看!” 领头的家丁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扬扬手,那个原本押着云安的高大男人立刻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把云安反剪双臂拎了起来。 整个人被从身后以这种故意折磨的方式拎起来,双脚离地的瞬间,肩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云安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宋澄合的贴身婢女青蒿站在不远处看着云安,眼内浮起一抹怜悯之色——落在这些人手里,只怕这女孩不死也得脱层皮。 家丁们正要把云安提下去审问,忽听柴房内传出一声虚弱却坚定的喝止:“站住!”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李翩双眼通红,一步步走出柴房。 外边闹起来的时候,架着李翩的两个婢女也跟着宋澄合一起出去了,剩他一人在柴房里,倚着墙缓了半天,也把外面的动静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等到眼睛没那么疼,视物逐渐清晰,他才慢慢摸了出来。 “放开她。”李翩对擒着云安的家丁说。 家丁见小郎君发话亦是不敢怠慢,用力一推,云安便“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她贝齿紧咬,硬是咬住了口中痛呼。 李翩走到宋澄合面前,一掀衣摆跪了下来,郑重施礼道:“宋夫人,此人乃翩小友,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不同于宋澄合喜欢在李翩面前自称阿娘,李翩一直是恭敬地唤宋澄合为宋夫人。 “你认识她?”宋澄合瞥着李翩,将信将疑。 “翩适才听宋夫人询问她父兄……” “她父兄是谁?” “此人的父亲原是府中书佐云知云先生,翩五岁发蒙,曾跟随云先生读书认字,云先生算是翩之开蒙恩师。便是在那时,我与云家姐姐相识。” 听完李翩的说辞,宋澄合沉默着。 他说的这些都是她嫁进来以前的事,她嫁到李府的时候那个什么云知已经不在府里了,但她听李椠提起过此人。 李椠有一次喝醉酒之后大骂云知是个死心眼的臭书呆子,不识抬举,白瞎了一身能文善画的本事。 “翩儿,就算她是你小友,深更半夜来拜访你,未免不太妥当吧?” 宋澄合并没有被李翩三两句话就糊弄住,她用探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地上跪着的那两人。 李翩听了宋澄合的质疑,再次行礼,恭敬地解释道: “云先生离开公署后搬去了杂石里,如今敦煌郡城及所辖各县均受王命,每家每户皆须养马以缴军赋,云家姐姐白天要打马草,夜了才有空前来。翩近日新作几轴山水画图,想托姐姐带给云先生,请先生指点一二。” 他这番话若是非要抠字眼还是能抠出不少破绽,比如: 为何要让人家女孩子上门来找你,你就不能挪一下你金贵的脚,自己把画送过去? 压根儿没听见通传,她是怎么进咱们家门的? 她又是如何知道你在柴房,巴巴儿地跑来闹这么一出? 但此刻护卫们手中明闪闪的炬火晃得宋澄合心烦意乱,更让她糟心的是,她的继子此刻跪在面前,双目红肿,面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态度却不亢不卑。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鹄峙鸾停之态,她若是再抠字眼死揪着不放,反衬得她一副抠抠搜搜的小家子模样。 也罢,今夜先放过他们,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也不迟。 宋澄合轻哼一声,道:“即是如此,时候不早了,拿完画赶紧走。” 离开之前,宋澄合又看了一眼跪倒在地捂着自己肩膀的云安,神情里全是嫌恶。 * 宋澄合一走,婢女家丁们也全都跟着离开,刚才还明如白昼的后花园,倏地变得黢黑。 云安挨了打,脑袋还是嗡嗡地发懵,刚才她都已经开始在心里给自己哭坟了,结果一转眼这是……没事了?! 李翩不慌不忙从地上站起来,又弯腰想扶她,她突然警醒过来——自己是来偷东西的,既然危机已解,此地哪可久留。 “多谢,我走了。” 云安推开李翩的搀扶,忍着肩膀的剧痛爬起来,转身就要走。 “站住。” 李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听不出情绪。 云安离去的脚步倏地顿住……干嘛?要秋后算账了吗? 一瞬间她脑子里有数万匹马踏飞燕过草泥,正想着要是自己现在也踏马撒腿就跑,李翩能不能追上的时候,忽地感觉一个温热的东西抓住了自己的手。 云安低头一看——是李翩的手。 少年郎的手虽已显出骨节,却仍是柔软的。 现在,两只温软的手贴在一起,掌心交换的热度让云安有些愣神。 下一秒,李翩遽然用力,把她往自己房间扯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善恶业缘(4) 施舍是高贵之人拥有的…… 李翩的屋子在内院西侧,从后花园穿过角门之后再顺着游廊向前走不远便是。 一进房间,云安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就再次惊呆了。 敦煌城内大部分民居都是沙土混着红柳、白草夯砌而成,屋顶普遍低矮,窗框窄小,整个房屋样式往好听了说是质朴稚拙,往难听了说就是灰不拉几、土里土气。 可李翩的房间却不一样——或者应该说,是这太守府邸与普通民居完全不一样。 木架构的屋顶又高又敞,窗牖也很大,衬得屋内空间十分通透。纵然现在已是深夜,可一进房间仍有种畅快明朗之感。 从窗户望出去,只觉阶前夜凉如水,月光沿着回廊向自己漫了过来。 再看房内,摆设并不十分华丽,却处处都透着雅致。 一幅山水画屏将房间分隔成内外两部分,内里隐约可见一张悬挂青绫承尘的卧榻和几个木制衣奁,外边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茶案,案旁铺着供人坐卧的锦褥。 茶案后边的墙角处立着一个高高的书椟,上面摆满了青简与书册。 整个房间素雅又华贵,明窗净几,不染纤尘。 从小到大只住过土房子的云安,乍一进入这样的地方,一时之间连脚都不知该往哪儿踩。 李翩点上灯烛,将摇曳的连枝陶灯置于茶案,又指了指旁边的锦褥,说:“坐吧。” 云安还没弄懂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此刻好奇心已经战胜了逃跑欲,于是听话地在锦褥上跪坐下来,打算看看李翩究竟想干嘛。 “茸茸,”李翩对着内室喊了一声,没听到动静,片刻后又喊了一声,“茸茸?” 云安以为他在喊婢女,心里正疑惑这房内哪有第三人的时候,就见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画屏后边探了出来。 “猫儿?!” 云安简直又惊又喜,惊的是李翩居然养了只猫,喜的是这小猫也太可爱了! 茸茸许是有些怕生,只敢躲在画屏后边探头向外看,却不敢出来。 “茸茸不怕。”李翩说着走过去抱起小猫,跟哄小孩儿似的。 待他把茸茸抱出来,云安这才看清,这猫通体雪白,眼睛碧蓝,跟城外戈壁滩上乱跑的那种土褐色山猫完全不同。 李翩将小猫递过去,问她:“你要抱吗?” 云安很想抱,毕竟女孩子怎会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呢……但她有点不敢。 不敢的原因不是她怕猫,而是她再没见识也知道这猫极其金贵,之前听人说过,胡市上有西域商贾贩卖这种小猫,一只就值一个大金饼——如此金贵的东西要是抱坏了,十个她也赔不起。 “没关系,它不娇气。” 李翩似乎看懂了云安的犹豫,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着将茸茸递了过去。 云安小心翼翼接过茸茸抱在怀中,猫儿的身体又软又绵,和她从前抱过的小羊羔、小马驹都不一样。 小猫知道此刻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人,怂手怂脚缩成个毛团,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云安忍俊不禁:“它可真胆小。” 李翩也笑:“别被它骗了。生人面前畏手畏脚,熟人面前敢想敢干。等你跟它熟了就知道,它平时都是横着走的。” 小猫的出现,让二人之间尴尬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云先生还好吗?”李翩在云安对面那片锦褥上坐下,开口问她。 云安温柔抚摸小猫的手兀然顿住。 她转过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李翩,眼中情绪复杂,既有恐惧又有着防御性的威胁。 李翩安抚地笑了笑,说:“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自己偷跑来的。我刚才跟宋夫人说的都是实话,云先生从前确实教过我识字,算是我的启蒙之师。那次在凉风门外,还要多谢你陪着我。我当时看到你跟云先生在一处……是他收养了你?” “他收养了我……你怎么知道?”云安声音很轻。 “我猜的。” 云安低下头没再说话。 见她突然沉默,李翩又问:“云安姐姐还好吗?” 话一出口,云安的身体整个僵住,面容颓败,连呼吸都凝滞。 纵是瞬息而过的凝滞,却也没逃出李翩的眼睛,他 弋 恍惚意识到,云先生家也许是出了什么事。 好一会儿之后,云安再次开口,明明声音发颤,语气却无比坚定。 她说:“我就是云安。” “你……” 李翩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刹那间全明白了。 他和从前那个病恹恹的云安虽然一点儿不熟,但云识敏当年在府内供职之时他也曾见过她,那人绝不是面前这个貌若胡姬的女孩。 可是现在,面前这人先说自己是被云识敏收养的,又说自己就是云安,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从前那个云安姐姐已经死了,云先生把亲女儿的名字给了养女。 乱世蝼蚁,朝生暮死,甚至连留在世间的名字也属于另一个女孩了。 可这对于活着的女孩来说,不知究竟算怜悯,还是不公。 想到这儿,李翩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云安似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她为什么要拿炭火熏你眼睛?” 适才进门之后,李翩已经用帕巾将面上的泪痕和烟灰简单地擦了擦,灰是擦掉了,双眼却仍旧红肿不堪。 “我没事。”李翩说。 “我在窗外全都看到了,你明明很难受,她会把你眼睛弄瞎的!”云安说着说着便有些忿忿不平,“她不是你阿娘吗?为何那样对你?” 李翩挑了挑唇角:“她不是我阿娘。” “诶?” 云安疑惑,她刚才明明听到那妇人一口一个阿娘阿娘。 “宋夫人是我父亲的续弦,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说这话时神态平静,颇有种少年老成之感,可云安却感觉自己的呼吸蓦地又滞了一下,一大片悲伤像涨潮一样涌过心头。 ——原来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没娘的人。 云安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已不再是单纯的愤懑,更多的是同情。这一浪同情的潮水推着她,把她往李翩身边推近了些。 “你怎么不反抗?太守大人知道吗?” 听她这样问,李翩坐直了身子,持重地反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 云安被这问题噎住了……呃,确实有点儿。 此刻,少年郎面上再无稚色,他沉默地坐着,思索片刻,轻轻说了句:“没关系。” 这三个字不是说给旁人,而是说给他自己。 不反抗的缘由他无法对任何人解释。 并非他也想验证自己的慈悲心能达到什么程度,亦并非他懦弱、愚孝、不敢反抗,而是……每每宋澄合虐待他,他感受到的都并非愤怒,而是可怜,极其可怜。 直到现在,有时午夜梦回,他似乎还能听到当年宋澄合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得惨烈,哭得天地失色。 那哭声像凌迟一样刮着他的灵魂,刮得生疼,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为他的梦魇。 他听懂了,在那哭声中,宋澄合已然死去。 那是个只比他大八岁的女子——他应该管她叫阿姊而不是阿娘,却受到那样可怕的对待……思及此,他就恨不起来。 他也知道宋澄合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把他的头往炭盆里按。因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体会到一丝丝复仇的快感。 但这些话,这些旧事,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包括面前这女孩。 云安反应过来自己许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勾起了他难言的悲哀,遂有些讪讪地半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猫儿以缓解尴尬。 片刻后李翩却忽然笑了,又恢复了少年郎该有的明亮,只见他快步走向里间,从卧榻旁的矮几上拿了个小小的琉璃瓶出来递给云安。 “你瞧,我有这个。” 云安接过一看,里面装着大半瓶清澈液体,烛光下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只知道能装在如此珍贵的琉璃瓶中的,必然不是什么井水河水。 “这是?” “是陈医官给我的药液,用羯布罗香、菊花、珍珠粉熬制,将这种药液滴入眼中,我的眼睛就没事了。” 李翩说这些的时候终于不再是老成持重的样子,面上显出一种年轻的富家公子特有的骄矜。 云安笑着说:“真好。” 李翩看了云安一眼,忽地又跑去里间,拿出一个小罐子递给她。 “给你。” 云安接过,刚打开罐子就闻到一股扑鼻药香:“这又是什么?” 李翩抬手在他自己的脸颊上指了指,说:“消肿的,十分好用,你拿去。” 云安瞬间明白过来——李翩是看到她被掌掴而红肿的脸,所以赠药给她。 她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很丑。挨打的地方有种火辣辣的烫感,不消说是肿起来了,搞不好现在已经整张脸肿成猪头。 云安并不是那种大大咧咧万事无所谓的粗心人。恰恰相反,她心思细腻,所有感情在她心里都能一分为二,成倍放大。所以,李翩赠药本是出于好心,却让她万分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 “多谢,我该走了。” 云安说着就要起身,但她怀中抱着猫儿,使了个力却没能站起来,身子歪斜还把茸茸吓了一跳——原本就窘迫,现下更窘了。 哪知李翩却将手按在她肩上,不让她起身。 “先别走。” 云安抬头看向李翩,不知他是何意。 “云先生是不是身体不好?”李翩问她。 云安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你等等。” 说完这句,李翩又开始在里外间跑进跑出,像只跃跃欲试打算拆家的二狗子。 看着李翩翻箱倒柜找东西,云安不知他在找什么,也不好随便问,只得继续坐在锦褥上干看着。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捯饬完毕,将一个四方形描金漆匣递给云安。 云安认出这是个钱匣,赶忙摆手拒绝。 “你今晚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它?”李翩道。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也并无责备之意,却让云安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李翩说得没错,她今晚从狗洞爬进来就是为了偷东西,随便偷点什么都好,偷了之后拿去换些钱,然后就可以买粮和药。 ——这样不堪的事突然被人说破,真是难堪极了。 云识敏时常跟她说,人可以穷,志不可短。可她现在这样子何止志短,简直已经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李翩见云安愣神,抓起云安放在茸茸背上的一只手,将钱匣塞在她手里。 “拿去给云先生医治,病人耽误不得。”李翩说。 钱匣沉甸甸的,不打开也知道里面装了不少,刚才李翩翻箱倒柜的时候她听见了五铢钱哗啦啦的声响。 云安看着钱匣,只觉案上烛火已经烧在了脸上,烧得她无地自容:“我不能白拿你的……我……” 李翩打断她:“你急用就别推辞了。你要是不想白拿,日后再还我也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隐约显出些快乐。 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看到一个什么都缺的人,非但不厌烦,反而十分高兴地把自己的东西赠与她。 ——因为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什么都不担忧,也什么都不在乎。 云安明白,这叫施舍,是高贵之人拥有的特权。 但李翩说得没错,她急需这笔钱,确实没法拒绝。 “你拿着钱匣子走夜路不安全,马上就天亮了,等日出你再走。” 李翩说着又回到茶案对面的锦褥上坐下,拿起案旁茶盏,倒了盏热茶放在云安面前。 “好。”云安低声应道。 茸茸刚才被云安抱着,抱了一会儿就不怂了。不怂了就开始犯困,拧着身子挣脱了云安的怀抱后自己偎在她膝旁的锦褥上。 这会儿小猫已经睡着,团成个胖球,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夜很静,云安和李翩相对茶案坐着,都不再说话,二人之间隔着一座高高的、透明的墙。 第42章 善恶业缘(5) 多少小子都被她勾了魂…… 云安以为匣子里装的是五铢钱,从重量上判断,应该不少于一缗。 太多了……她心内忐忑不安,但转念又想,反正都已经收了,那就先把阿爷的病治好,之后再攒钱还给李翩就是。 谁知等她回到家,打开匣子一看,霎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钱匣内确实有五铢钱,但并不算多,真正让这匣子变得沉甸甸的东西——是金子。 几乎塞满整个钱匣的是一种被老百姓土话唤作“金柿子”的金饼,一打开匣子立刻闪瞎人眼。 云安手足无措地看着这满满一匣“金柿子”,看了半天终于决定,这东西她自己处置不了,必须告知云识敏,和阿爷商量商量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当云安捧着钱匣跪坐于云识敏病榻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之后,云识敏面色凝重,好半晌都没说话。 片刻后,他接过钱匣仔细看了看——单块金饼重约六两,黄橙橙金灿灿,每块金饼的背面都钤着一个“李”字。 养女说这些都是李翩给她的。 李翩……他记得那孩子,那是李椠的独子,当今凉王李暠的亲侄。 在他的印象里,昔年跟着他识字的时候,李翩是个十分温良恭谦的小郎君,只是如今已多年未见,不知有没有变了模样。 如此尊贵的郎君,手里有这些金子毫不意外。只是那小郎君可能不知,这种金柿子通常只做赏赐之用,因其面额太大,几乎不在市面上流通。 像他们这种穷困潦倒的杂户,倘若拿着钤了“李”字的金柿子出去花,十有八九会被报官,摊上一身事不说,弄不好甚至有可能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 ——这世间,就连钱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一些人或许有幸得之,却根本无福享之。 云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愧疚得想哭。 她脑子发热去太守府偷东西已经差点连累阿爷,现在又拿了这么一盒烫手的山芋回来,真是实打实地将阿爷置于险地…… 正想着,却听病榻上的云识敏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她:“你还记得王饱家的王小女吗?” 云安嗫喏地应道:“记得。” 云家住的这个地方位于罗城东南,是个不大的里巷。沿用汉时“五家为邻,五邻为里”的旧制,此处一共住了四十几户人家。因为住在这里的全是杂户,所以就叫杂石里。 杂户是比士籍、农籍更低的一种户籍,划于这种户籍的人没有土地,只能做些杂事谋生,譬如以手工业讨生活的伎作户,因战败而投降的隶户,为寺院提供劳力的佛图户,除此之外还包括乐工、医工、画工、盐工等等,全都是杂户。(注释1) 云识敏说的王饱就是住在里巷最东边的一个织户。 他家有三男一女共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叫王小女,虽然跟云安没什么交情,但大家同住一里,也会经常打个照面。 就在去年,云安亲眼看见某个大户人家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奴仆,将十五岁的王小女捆起来拉走了。 拉走的原因是王饱借了那户人家的钱却还不上,于是就用女儿来抵债,把王小女送去给人做户下婢。 那天,云安背着一篓子野菜走进里巷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王饱家门外,里魁也在其中。 王小女被人从屋里扯出来,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马车。 她阿娘站在门边抹眼泪,阿爷王饱则连声叹气,里闾间许多人都在旁边瞧热闹。 里魁将手中拿着的一张糙麻纸递给王饱,王饱不识字,随便看了两眼又还给里魁。 “这是做什么?”云安小声问站在身旁的孙阿婶。 “没钱啊,抵给人做婢,勾了户籍。”孙阿婶说。 户下婢是归属于主人家的私有物,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户籍。 “怎么不是王蛋去抵?王蛋力气大,能干的活儿也比他妹子多啊。”说这话时,云安有些愤懑不平。 王蛋是王小女的哥哥,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张罗着娶亲的事了。 孙阿婶压低声音道:“你这傻孩子,哪家会用男娃去抵,要给人笑死的。再者说,王饱他闺女今年十五,算正丁,正丁要缴一百二十钱,她一个女娃子弄不好过两年就要翻五倍,现在把她送出去做婢,户上再没她这人,这笔钱也能省下来了。” 依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都算正丁,是正丁就要缴纳算赋,数额是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 另外,汉时曾有旧制,年满十五还未许嫁的女子要缴五倍算赋。这项旧制原本已经废除,可自从李椠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之后,又将这制度恢复了,只是许嫁年龄稍稍提高了些——女子十七未嫁,五筭。(注释2) 这些钱对于贫穷的杂户人家来说,无异于一座沉重大山。 况且杂户没有土地,日常所需口粮要么以物易物,要么花钱去买,王小女的爷娘就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去问那大户人家借钱的。 王小女虽长得瘦小,吃得也不多,纵使这样,她一人一年也要吃掉数石粮食。现在把她抵给大户人家,等于为家里省了一大笔钱粮。 ——用尚未婚配的女儿去抵债,这在穷苦人家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那她以后……会怎样?”云安又问。 “还能咋样,全看命呗。” 从那天以后,云安再没见过王小女。现下听云识敏突然提起这人,云安一耳朵就听懂了养父话里的意思。 云识敏在害怕,怕他的养女也因此走上这条路。 他们收了李家这钱,就等于被人抓了把柄,万一那边有心治你,你就得和王小女一样,只能去给人当牛做马。 把钱送回去呢? 云识敏摇头,那更是下策。 依照云安的说法,她去偷东西的时候李椠不在,钱也是李翩偷偷塞给她的,李椠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倘若现在把钱拿回去,十有八九会被李椠知道,自己跟李椠原本就不对付,这下可好,想无事都不可能了。 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 赌那李翩人如其名,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不会以此要挟他们。 至于这钱,他们是一枚也不会用的。 想了想,云识敏合上钱匣对云安道:“你去数清楚这里面究竟有多少,全部写下来。这匣子你好好收着,决不可取用。我们静观其变,先看看太守家的小郎君接下来有什么动静。” “好。”云安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渍,轻声应道。 父女俩提心吊胆等着见招拆招,可事情却出乎他们的预料——李家那小郎君,他完全没动静。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太守府并没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也没人来让他们还钱。这么一匣贵重的金柿子,就仿佛一块破布一张烂纸似的,被那小郎君彻底抛之脑后了。 这期间,云安怕给云识敏惹麻烦,不敢再进子城,只能托每日进城收粪的赵大伯偷偷打听。 可赵大伯一个收粪的又能打听出什么,过了大半年才跟云安说,太守家的小郎君好像已经不在敦煌了。 “去哪儿了?”云安问。 赵大伯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好像是酒泉的一个叫……叫什么半宫的地方。” “半宫?那是什么地方?”云安追问。 “俺哪能知道这些,俺们都是粗人。你回去问问你阿爷,兴许他知道。” 云安回家将此事告诉云识敏,云识敏果然知道。 “不是半(ban)宫,是泮(pan)宫,”云识敏解释道,“那是凉王在酒泉建的学宫,王孙公子们的读书之所。从前敦煌立都时就建起来了,后来迁都酒泉,泮宫也随之迁走。看来,他是去酒泉读书去了。” “那他不是坏人,不会来找我们麻烦了?”云安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 云识敏点头:“兴许如此。但那匣钱我们仍是不能用,留意打听着,等他从酒泉回来,找个机会偷偷还给他。” “阿爷放心,我识得。”云安欢快地答应着。 除了这事,还有一件事让云安感到十分开心,那就是云识敏的身体状态日渐好起来了——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不再一心求死。 那天,他躺在病榻上听云安抹着泪跟自己说她偷了东西,说想让阿爷吃点好的,希望阿爷不再生病……那一刻,云识敏突然觉得眼眶湿漉漉的。 也是在那时他才意识到,他这辈子何其有幸能拥有两个云安,一个亲女,一个养女。 但若是比苦命,两个云安简直不相伯仲。 养女今年只有十三岁,倘若他死了,她就彻底失了庇护。 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娃娃,在这世道,要怎么活下去啊。 他将亲生女儿换给别人已经是造了一次孽,若是自己撒手尘寰,将这样好的养女独留世上,任其自生自灭,就又造一次孽。 ——人可以犯一次错,但决不能一次又一次犯错。 云识敏不想死了,他放心不下云安,哪怕这个云安并不是他亲生的。他要撑起这个家,要看着云安长大。 那天之后,云识敏强撑病体,恢复了往日代人写信记账、卖字鬻画的日子,家里光景也渐渐有了起色。 *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云安已出落成一个十六岁的俏丽少女。 这三年里,她发现自己身上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就是眉眼长开了,鼻子越来越挺翘,眼睛也愈发明澈,嫣红唇色又润又嫩,眼窝虽仍深,却不似小时那样可怖,反而显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态。 其次是皮肤变得越来越白净,虽因日常劳作而不似千金小姐那般细腻,但那种清冷雪白的肤色实在惹眼。 夜深人静之时,云安褪去衣衫,借着月光打量自己手臂和胸前的肌肤,自己都会被这没有一丝瑕疵的白净吓一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的个头长起来了,身材不再矮小瘦弱,而是变得袅袅婷婷,腰肢纤细,胸前微微隆起,行止之间动人心意,仿佛在这土灰色的日子里生长出一朵将要绽放的菡萏。 先开始她并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只是奇怪为何突然有许多婆婆婶婶来家里找云识敏,并且每次都神秘兮兮故意把她支开。 后来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躲在墙角偷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婆婶都是上门提亲的。 “您是不知道,张家那娃子回去就害上了相思病。他娘央告我来跟您说这事,您看如何?” “您家这丫头生得也忒美,多少小子都被她勾了魂去。” “您看王家如何?他家可是农籍,家里谷粟多到吃不完,跟了他,你们再也不用担心饿肚皮。” “您再想想吧,云家阿爷。虽说是去做小,但那刘家可是咱们敦煌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他家郎君说了,想要多少钱粮,随便您开口。” “云先生,您这也不应那也不应,难不成是想把闺女嫁给凉王?啧啧。” “这样好的颜色,不快点许人,留着怕是个祸害啊。” 来提亲的人都被云识敏打发走了,并非是他真的想让云安去攀什么凉王的高枝,而是云安在第一次偷听之后就跑来央求他,跟他说自己心里有主意,让阿爷千万别答应。 云识敏心疼女儿,女儿说别答应那就全都不答应。他也没问云安心里究竟有什么主意,他相信她。 在这些年的养育和相处过程中,云识敏发现,他的养女出人意料地聪颖且有主见。 还记得有一回教她读书写字的时候,读到班婕妤的《怨歌行》——“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她忽地扔下笔不肯再写。 云识敏问她怎么了,她说: “团扇因其有用,为人所取亦为人所弃,班婕妤因其有用,也像团扇一样先得欢心后又见弃,最终郁郁而亡。阿爷,可见‘有用’二字多么害人,我不想成为一个只对别人‘有用’的人。” 说这话时,女孩将“有用”二字狠狠咬着,似要咬出血来。 这孩子小时候不知多少次命悬一线,过得太苦太苦,只望她今后能快乐地活着,这就足够了,云识敏心想。 至于那个装满“金柿子”的钱匣,仍旧埋在卧榻下面的土坑里,但父女二人都没忘记它,烫手的山芋还是要赶快还回去才好。 就在云识敏打算找个机会把钱匣偷偷还给李翩的时候,事儿却找上了这对父女。 第43章 七重行树(1) 抓人还要送这么多东西…… 这事并非坏事,恰恰相反,是件天大的好事。 这事还得从云识敏说起。 当今世上的富贵人家附庸风雅,时常以字画装裱门面。但因这世道寒门与世族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故而就连富贵人家也是分了等级的。 就拿敦煌城来说吧,最尊贵的自然是李氏、宋氏、索氏这些不仅有钱还有权的世家著姓,接下来就是周王刘赵等有钱却只稍稍有权的人家,最次一等的当然就是有钱却没权的人,譬如民市上靠卖?酱发家的陈大虎。 李氏、宋氏、索氏家中张挂的字画基本出自有身份地位的名流手笔,像云识敏这样的,他们看不上;但陈大虎家中若是张挂字画,才华横溢却杂身社会底层的云识敏则必然是首选之人。 不过嘛,首选归首选,陈大虎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他们不喜欢云识敏。 原因在于,这人实在清高的讨厌。 身处朝不保夕的乱世,一个被太守府扫地出门的臭穷酸,还总端着什么礼义廉耻君子德行的架子,膈应不膈应啊。 咋着,还想学那什么阮鸡翻青白眼不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前两年姓云的大病一场,整个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字也不写画也不做,街坊邻里瞅着都觉得他快不行了。这两年却又好了起来,重新提笔作画。不仅好转,甚至还主动去拜访了民市上那些有钱的老主顾,说什么逢年过节婚嫁寿贺需要字画可以尽管找他,卖字鬻画代写家书什么都行,姿态倒是放低了不少。 先开始还不知他为何如此,后来才知晓,原来他家中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且已到了出嫁年纪,估摸着是想给闺女筹措嫁妆,才对钱物之事上心起来。 陈大虎虽是个卖?酱的粗人,但他是个好人,既然云识敏开窍了,有出路自然也会帮一把。 某天,陈大虎就跟云识敏说,云先生画技这么好,不如去千佛洞给人画壁画。 能在千佛洞凿窟礼佛的,要么是城内一掷千金的世家大族,要么是寺院联合百姓们集钱集力,怎么着都比现在这样满大街兜售字画要强。 云识敏听陈大虎这样说,禁不住心动,遂托人打听,不出半月就有人跟他说,城南的沙梵寺出资在神沙山新凿了一窟,要绘制壁画,现下正在征募画师。 云识敏遂毛遂自荐。 他在敦煌百姓中原本就小有名气,那边募人这边自荐,两下里一拍即合,这便去了千佛洞。 沙梵寺新凿的是一个覆斗形洞窟,由云识敏等三个大画工带十个小画奴耗时三个月共同完成。 覆斗形是当下凿窟最常用的形式,这种窟较之毗诃罗窟更为气派,又比中心塔柱窟省钱,窟顶四坡平直,藻井三圆三方。 大画工们每人负责一壁一坡,小画奴则负责打下手并绘制藻井和坡壁上的装饰纹样。 待完成那日,沙梵寺僧众一同至神沙山观像。其中一名高僧在看到石窟北壁的“须阇提割肉济父母”画作时忽然痛哭失声,众僧围拢过去细细观看,无不泣涕如雨。 在这桩本生旧事里,逃难途中粮水皆尽的修婆罗提致打算杀掉自己的妻子,用妻子的肉来养活大家。 就在他将要拔刀杀妻之时,他的儿子须阇提跪地哭求,哀切地表示愿意用自己的肉换母亲活命。 且须阇提十分聪慧,他没有选择自杀——死人的肉很快就会烂掉,他选择活生生地每天把自己的肉割下来供养父母,直到他们逃出荒林。 帝释天在天宫望见此事,为验证须阇提的孝心是否挚诚,化作虎豹到树林中啃咬折磨他,还逼问须阇提:“你现在这么痛苦,后悔吗?” 须阇提由始至终只说了两个字:“不悔。” (注释1) 这幅被认为是整个石窟中画得最好的本生图,恰是出自云识敏手笔。 其实“须阇提割肉济父母”的壁画在千佛洞已有许多幅,但别的画工画这图时,为了展现自己的画技,往往将绘画重点放在描绘须阇提割肉时如何痛苦、帝释天所化虎豹如何凶残之上,可云识敏不同,云识敏将画作的重心放在了须阇提哀哭救母和面对绝境仍能说出“不悔”二字的孤勇面容上。 正是这九死一生的至勇之心和舍命救母的至孝之心感动了在场所有人。 此事传出之后,云识敏一时之间在敦煌百姓当中声名大噪,传到后面自然也惊动了太守府。 * 大饥疫之后城内的世家著姓纷纷在千佛洞开凿石窟,作为敦煌太守,李椠在这事上当然也不甘落于人后。 此前敦煌阴氏斥资在崖壁上凿了个大窟,说是能容纳十个人同时入内观瞻。 宋澄合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撺掇着李椠也去凿个大的。 李椠对继室的话几乎言听计从,遂叫人赶紧去崖壁上选址开窟。他对石窟这玩意儿没什么想法,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比阴氏那个小。 石窟凿好之后宋澄合扬眉吐气,立刻聘了画工去绘制壁画。 哪知这一环却出了大问题。 先开始聘的画工是几个从西域来的胡人。西域本就是佛法发源流布之地,按理说那些胡人画工经验丰富,应该画得很好才对。 宋澄合千挑万选弄了三个据说曾在龟兹克孜尔石窟内绘画过的画工。可结果却是,他们画出来的东西她一点儿都不满意。 那些胡人画工确实绘画技法高超,但看来看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用一千六百年后的一句土话来形容就是——木得灵魂。 也许恰是因为他们画的实在太多,画多了人就麻木了,且全都是师父带徒弟,所以怎么看怎么有种照本宣科的呆滞感,宋澄合很不喜欢。 后来又找了敦煌当地的画工来画,谁知画出来的东西宋澄合更不满意——这回不仅木得灵魂,连技巧都木得了。 就在太守夫人为此事犯愁之际,有人向她举荐云识敏,说沙梵寺新窟里那幅“须阇提割肉济父母”的本生画如何巧思精妙,如何感天动地,果然说得宋澄合禁不住心痒。 于是她当夜就跟李椠说了这事,李椠虽厌憎云识敏的臭脾气,但对他的学识却也是服气的。既然夫人这么想请他,那就请吧,随他开价,反正咱家不差钱。 翌日午后,宋澄合打发家中管事王栩带着一石麦子、三十斤獐肉、十张羊皮去杂石里,登门拜访云识敏。 * 云安一大清早就出城去放马了。 家中养着两匹用来交军赋的马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很是能吃,三不五时就要带出去遛,还要给它们打马草。 待到烈日高升的时候,她牵着马、背着一筐打好的苜蓿回到杂石里。 刚拐进巷子就见自家门前围了一群人,有闾间熟悉的婆婆婶婶,还有几个瞧模样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望见这架势,云安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简直跟抓走王小女那天一模一样。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云安满眼悲凉。 牛大姐正抻着脖子往云家的院子里望,见云安回来,赶紧冲她招手:“丫头,快来瞅瞅,你阿爷要富贵了!” “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钱,就得去还不属于自己的债。”云安手脚僵硬。 王小女她娘也站在旁边瞧热闹,这会儿不无羡慕地说:“读书人家,到底跟俺们不一样。” 云安一看见王小女她娘,原本就忐忑的心脏这会儿更是在胸腔里开始上蹿下跳爬梯子。 “读过书给人做婢女就能做得更好,是这意思?”云安欲哭无泪。 待她把心一横,惴惴不安地走进院门之后,却被院子里堆着的麦子、羊皮、獐肉等物唬了一跳。 “抓人还要送这么多东西?!” 及至走到屋门外,那口一直吊在嗓子眼差点儿没把自己吊死的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去。 只听房内有人对云识敏说:“……夫人得知此事之后大喜过望,特意打发我等前来,恳请云先生前往神沙山为太守大人作画,望先生万勿推辞。” “窟主何人?”云识敏问。 “窟主就是太守大人,施主则是府内属官、宋夫人和小郎君。”那人恭敬作答。 营造石窟的诸人被区分为窟主、施主、匠工等不同身份,一般来说,身份地位最尊贵的人便是窟主,出钱协助的人被唤作施主,有时也将他们合称为供养人。 云识敏听了那人答话,却没有立刻应声。 说实话,他十分不喜李椠为人。 刚到敦煌那时,他被李椠招去府中任书佐,因职务而接触到许多敦煌城的简牍文书。 在那些沉默的字里行间,他却愈发清晰地读出,李椠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凉王李暠迁都去酒泉的时候将敦煌完全交给了自己这个弟弟,故而此人现在算是敦煌城只手遮天的土霸王。 翻看文牍中的记录,云识敏发现,李暠在敦煌时定下的田税是三十税一,可他刚走没多久,李椠就立刻改成了十五税一,足足翻了一倍。 这人却在写给李暠的奏表中振振有词地说,汉高祖开国之时便是十五税一,如今不过是恢复旧制罢了。 可事实上,多出来的那些钱根本没进府库,而是全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李椠不仅贪财,还十分好色,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大夫人辛氏才刚离世没多久,他就立刻向宋氏提亲,打算将貌美如花的宋澄合娶进家门。 这种种行为,在以君子德行自处的云识敏看来,简直就是硕鼠之辈,遂一怒之下辞了那破烂书佐职位,回家种田去了。 但他这愤而挂冠却也惹恼了李椠。 好嘛,你是清高君子嘛,不屑与我为伍,那我就让你连田都种不了! 没过多久,云识敏便接到里魁的消息,他的黄籍已被销去,即日起划归为杂户,命他全家搬去专给杂户居住的杂石里。 云识敏在杂石里一住就是十年,期间经历了丧妻丧女之痛,又亲手将养女拉扯长大,眼看着她从一个瘦弱蜡黄的小女孩出落成如今的桃花样貌。 ——光阴如飞马之驰,浮生若枯叶之堕。 “唉……”云识敏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最终他答应了去千佛洞给李氏绘制壁画,但画酬却退了回去。 答应去绘画是因为,云识敏在绘壁画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笃信,仿佛早年的离家出走、后来的丧妻丧女都已成了上辈子的事,仿佛他正在被佛救赎。 听管事王栩的意思,李氏开凿的这个新窟十分气派,且宋澄合答应让他做大画工领衔绘制。这对一个匠人来说,确然是天大的成全,毕竟谁会不想有一个自己领衔创作出的画窟呢。 退了画酬是因为,他不想收李椠那些靠剥削百姓而敛得的钱财。 他原本就在愁苦该如何把李翩给的那匣金子还回去,也许现在正是好时机。 那么大的洞窟,三四个月是画不完的,中途那小郎君也许会从酒泉泮宫回来,说不准能见到他,到时就让云安把钱全部归还。 应承下此事之后,云识敏简单收拾收拾便去了千佛洞。 神沙山距离城池较远,普通人家车马不便,工匠们更是不可能日日回城,宕泉岸边遂由开窟的施主们出资搭起了许多小屋,供工匠、画匠等人居住。 这次要去的时间太久,云识敏不放心云安一个人在家,原想把她也带去宕泉,但家中尚有两匹小马需要看顾,那两匹马是要用来交军赋的,万万不可出差池。 还好左邻右舍都是极为相熟的人家,有什么事也都热心帮忙,于是云安被独自留在家中。 谁知这一留便留出了一段因缘。 第44章 七重行树(2) 那男子神采奕奕站在她…… 每隔旬日,云安就会去一趟千佛洞,一是给云识敏送药,二是看看养父还需要些什么。 从敦煌城往千佛洞去的马车其实不少,这里面有的是去送粮送柴,有的是往返千佛洞观像祈福,不管做什么,隔三差五总会有些。 杂石里东边的杂沙里住着一个被唤作刘老叔的汉子,隔几天就会去给宕泉那边送柴。云安便每次都搭他的马车,作为交换,她闲的时候就去教刘老叔的孩子识字——贫苦人家读不起私学,官学又只收士族,像这些拉车送柴的底层人家,从老子到儿子都是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这一日,云安仍旧搭刘老叔的拉柴车去了千佛洞。 李太守那个新窟凿在崖壁中部,显眼得不行,任谁站在岩壁下抬头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家石窟。 一个画工模样的人正沿着搭在石窟外的木梯往下爬,落地之后看到云安站在旁边,刹那间脸红得好像一碗油泼辣子。 “云家阿姊……来看阿爷……”画工羞怯地跟云安打招呼。 “我阿爷在上面吗?”云安问。 “在呢,你上去吧。云先生这会儿还没开始勾线,正好能跟他说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云识敏正式提笔绘画,就会全副身心投入画作之中,谁也不搭理。 “好,”云安浅笑着点头,“多谢你。” 见她笑,那画工原本就通红的脸色倏地变得更红,低着头咕哝了两句,也没听清他说是要去拿刷子还是拿木朽子,总之话一说完就撒丫子跑没影儿了。 云安并不介意,她手扶木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这是一个支提窟,前部人字坡,后部平棋顶,中心立塔柱,塔柱三面凿龛塑像。 听西域来的胡僧说,这种形式的洞窟在天竺已有许多,但在千佛洞却是罕见,着实称得上气派了。 窟内有些阴冷,还泛着潮气,原本画好的壁画因宋澄合不满意,已经全部铲掉,又重新抹了粗草泥,打了地仗层,略微潮湿的地仗层透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儿。 云安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洞窟内只有云识敏一个大画工,另有几个小画奴蹲在塔柱后面捯饬墨斗。他是此窟的领衔工匠,须全程参与壁画绘制,旁的人没他这么辛苦。 现下云识敏果然还没开始作画,而是抱着手臂站在中心塔柱前,望着尚且空空如也的佛龛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云安来了,眼中泛起一片温和。 “阿爷,快入秋了,我怕天气突然转凉,给你拿了棉被和棉衫,放屋里了。”云安说。 云识敏瞧着养女一身布衣粗服却不掩昳丽,低声说:“……又长高了。” 云安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瞎说不是,也就半月没见,谁能长那么快。对了,我还拿了药过来,都放在屋里,记得要按时煎服。” 一听说还要喝药,云识敏的脸瞬间皱成一根苦瓜:“医工说不用再服药……” “哄谁呢,医工说的明明是再用些药才会更好。”云安可没打算跟他客气,毫不留情揭穿养父。 云识敏尴尬地笑了——父亲被闺女这样揭穿,真是痛并快乐着。 适应了石窟内的湿冷,云安好奇地扭头去看墙壁。 壁上还没开始绘制,只用墨斗确定了每幅画的大致位置,又用木朽子草草勾了些轮廓,只能粗略看出哪里是人物,哪里是建筑,哪里是装饰花纹,具体画哪个故事则完全看不出来。 云安望着南壁粗枝大叶勾勒出的轮廓问云识敏:“阿爷,那里是要画什么?” “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云识敏答道。 哦,这个故事云安曾听云识敏讲过,说的是萨埵太子与兄长一起出游,在林中遇到一只母虎带着几只小虎,俱已饿得奄奄一息。 大家看老虎可怜,都想救,却都想不出救虎的办法——老虎要吃最新鲜的血肉,这让他们一时半刻去哪里找呢? 萨埵太子年纪最小,却心地最慈悲,他想了片刻,忽地计上心来。 他让兄长先走,说自己有事,一会儿就追上去。兄长不疑有他,遂离开了老虎和萨埵太子。待兄长走后,萨埵太子立刻躺下让老虎吃他,可老虎太饿了,根本连吃肉的力气都没有。 思来想去,太子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爬上山崖,先用锋利的竹枝刺破自己喉咙,任由鲜血淌了满身,而后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摔在老虎面前。 母虎带着小虎舔舐太子的血,一口一口舔下去,鲜血让它们恢复了力气。 待兄长意识到不对急忙赶回的时候,老虎已经吃掉了萨埵太子,空余遍地白骨。 ——太子用自己无尚的慈悲救活了母虎和小虎。 (注释1) “这个故事好悲伤啊。”云安望着墙壁上粗犷的炭灰色线条轻声说。 云识敏却摇头:“这不是悲伤,这是佛陀的前世因缘,是大慈悲之事。” “为何要画这个故事?” “这幅舍身饲虎本生图,是太守家的小郎君自己点的。” 诚如云识敏所言,开窟造像绘制壁画,并非由画工随意决定所绘内容,画什么不画什么基本上都是供养人与大画工商议敲定。 而云识敏之所以能在千佛洞有今日这样的声名,跟他的博学多才是分不开的。 大部分画工绘画能力有限,学问也有限,并不是供养人想要什么就能画什么,他们做不到。 但云识敏可以做到。 施主们尽可以像点戏一样随便点,但凡经书中能读到的内容,云识敏都能画出来。 这种既无摹本也无粉本的画,对画工本人的技法是一项极大考验。不仅仅是考验绘画功底,要将文字转化为图绘,还非常考验画工本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也是宋澄合嫌弃先前那些本地画工画得不好的主要原因。 云识敏话音甫落,云安面上忽地显出不安之色。 “太守家的小郎君”这七个字,让她蓦地又想起三年前那天夜里二人的相见,那晚有温馨也有窘迫,还有一匣烫手的金柿子。 展眼时光飞逝,想来他现在也已是十六七岁的风流公子,只是依时人规矩,他父亲尚康健,故而仍将他唤作小郎君。 “他前月从酒泉回来了,听说会在家中住一段时间,你偷偷找个机会把钱匣还给他。”云识敏瞧了一眼蹲在塔柱后面的小画奴,压低声音对女儿说。 云安了然地点头:“阿爷放心,既然他回来了,我一定尽快把金子还他。” 养女如此懂事,云识敏内心又是一阵悲喜交加,瞬间眼眶濡湿。 于是他赶紧换了个话题,指了指洞窟内其他几面墙壁,对云安说: “这窟内要绘两幅本生、一幅因缘,这里是小郎君点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那边画宋夫人点的‘微妙比丘尼受难’,还有那边,那边要画的是这窟里最大的一幅画,李太守点的‘释迦牟尼降魔证道’。” 云安听着云识敏的讲述,抬眸望向石壁,也不知是否因为洞窟内太暗沉又太安静,她忽而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 石窟内凉飕飕的,地仗层也泛出潮湿的土腥气,可这味道非但不惹人生厌,反而有种空明寂静之感,比任何一种昂贵的熏香都更好闻,更让人内心安宁。 她阖上双眼,仿佛听到耳畔响起梵呗之声,不嘹亮也不盛大,而是一种沉厚的温柔慈悲,像她很小的时候曾感受过的母亲温软的怀抱。 ——万幸世人有母亲,万幸诸天有神佛。 可惜的是,耳畔慈悲的梵呗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洞窟外传来的一阵喧哗给打散了。 云安侧耳,隐约听见崖壁下面有人大声嚷嚷着:“小郎君要上去看看……扶好梯子,都给我扶好了,千万别让小郎君摔着……当心啊,当心脚下。” 听到“小郎君”这个称呼,云安心内微惊,正想着“不会是他吧”,就见一位衣锦着绣的公子哥儿手脚麻利地沿着木梯爬上来,走进石窟内。 三年未见,此刻忽然重逢,男子和女子俱诧愕不已——只因他们都起了极大变化。 当年身高相差无几的二人此刻有了明显区别,李翩已经比云安高出足足一个头,云安要抬起脸才能看着他的眼睛。 李翩有些呆滞地望向云安,若不是她面上那明显的胡姬特征,他差一点儿就认不出她。 三年前还是个瘦弱蜡黄的女孩,现在已出落成婀娜多姿的女子,如一枝莲华亭亭玉立。 那双眼睛又明又锐,内中像是装着幽光泼洒的深湖,莫名地让他想起一个词——虎尾春冰。 虎尾春冰,是荡气回肠地赴死,也是险象环生的倾心。 而云安也同样怔愣在原地。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自己曾读过的一本佛经中的内容。 经文里用大量篇幅称赞一种不属于尘俗浊世的美,那是造物对天神的优待。 “姿容澈澈,光颜巍巍。” “日月摩尼,珠玉焰耀。” “十方来生,心悦清净。” (注释2) 从前她一直想象不到也不懂经文中所说的那种如宝珠、似美玉、超世绝伦的气质究竟是什么样,直到现在,她看到了李翩。 那男子神采奕奕站在她面前,刹那之间,她懂了。 “咳咳咳——” 云识敏看着面前这二人的古怪样子,忍不住咳了咳。 云安忽地醒过神来,赶忙向李翩行了个礼:“小郎君。” 李翩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讪讪地笑着对云识敏解释道:“宋夫人打发我来看看云先生画得如何了。” 云识敏了然,因这石窟关系到宋澄合在敦煌那些著姓夫人中间的脸面,她对这石窟是非常在意的。 于是,云识敏便领着李翩绕着中心塔柱转了一圈,逐一为他阐释每面墙壁上所要绘制的内容。 李翩完全没有贵胄公子的架子,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跟着云识敏认字的学生,亦步亦趋跟在先生身后,仔细聆听先生的讲说,边听边暗自记诵。 云安站在那幅尚未正式落笔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壁画前,默不作声地瞧着石窟内那一说一应的二人,不知为何,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十分剧烈。 舍身饲虎……究竟是谁舍其身,谁得救赎,谁又能全然说清呢? 第45章 七重行树(3) 二人仿佛一对儿落难知…… 等到云识敏逐一将石窟内要绘制的内容讲完,日头已经从东边一蹲一蹲地磨蹭到了西边。 云安这才遽然想起,刘老叔跟她说未时回城,若是还要搭车的话就去宕泉河畔等他。 她今天必须赶回城里,家中那两匹小马驹夜里还需人照料,于是急急忙忙爬下木梯往宕泉方向跑去。 才跑了没几步就见三五个工匠担着水从宕泉那边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人认识云安,离老远就跟她打招呼。 “云家阿姊这是要去哪儿啊?” 云安赶忙问他:“二古,瞧见刘老叔了吗?” “他见你迟迟不来就先走了。托俺们带话给你,让你在你阿爷这儿暂住一夜,明日一早他专程来接。”被唤作二古的年轻工匠对云安说。 云安一听这话心里着急。 其实在云识敏这儿对付着住一宿是可以的,她住哪儿都无所谓,可出门的时候想着很快就回来,家中的小马驹也就没托人照看,晚上要是回不去,实在令人担心。 正焦急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驾马车停在了云安面前。 车帘打起,李翩从车内探出头来,柔声说:“我送姐姐回去吧。” 偏西的日光泼洒在他俊秀眉目之上,在千佛洞黄褐石壁和灰白苇子的衬托下,好看得极其不真实。 李翩从车内向云安伸出一只手,摊开的掌心落满阳光。仿佛在这一刻,尘沙、烈日、戈壁、长风,还有鬓边渗出的热汗,都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于是她没再犹豫,把手搭在了他的手心。 * 马车颠簸着从千佛洞往敦煌城走。 千佛洞位于神沙山下,距离城池约四五十里路,马车要走一个多时辰才能回到敦煌城。 敦煌与中原不同,此地受西域胡人影响,民风也颇有些豪迈爽利的味道,不像中原地界的富贵人家那样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食不连器、坐不连席。 此刻,云安就坐在李翩旁边,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二人向城内行去。 一开始没人说话,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但李翩是君子,《礼记》有言:“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按照他的理解,照顾旁人情绪,打破尴尬,让对方舒服妥帖,也是君子贵人贱已的一环。 于是李翩清清嗓子,拉家常似的开始给云安“汇报”自己这些年的景况。 “我这几年一直待在酒泉,现在是回来过年节的,过完年节也许还要去那边。” “听说小郎君是去了泮宫?”云安轻声接话。 “嗯,去读书。世子也在泮宫,我去陪世子一起读书。” “小郎君年节之前会一直待在府上吗?”云安问。 她记得云识敏的交待,要找个机会偷偷把钱匣还给李翩。 一听这话,李翩的眼睛忽地放出亮光,面带惊喜地问云安:“姐姐想来做客?我在呢,茸茸也在呢,姐姐随时可以来。” 云安微应了一声,却没说自己到底要不要去。 “茸茸还好吗?”过了一会儿云安又问。 “可好了,好吃懒做,每天都吃得肚皮圆。” 云安“噗嗤”一声掩口笑起来。 说到茸茸,马车内的气氛更轻松了些。 李翩开始眉飞色舞地跟云安讲述茸茸是如何在泮宫的灶房里偷鱼,结果掉进水缸差点儿淹死;又说灶房内的大厨子想让茸茸抓老鼠,谁知茸茸看见老鼠吓得撒腿就跑……把云安逗得直笑。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敦煌城。 刚进城门云安就想下车——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想让李翩看到自己住的地方。 谁知这回李翩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让我下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这是说哪里话,哪有半途把人丢在路上的道理。”李翩拒绝。 “杂石里的巷子特别窄,路不好走……”云安面色微红。 “没事,秦阿叔御车之术十分了得,多难走的巷子都不怕。”李翩再次拒绝。 没奈何,云安只得待在车上,由着马车将她一路送回杂石里。 巷子里的路果然很窄,且年久失修,马车走着磕磕绊绊十分颠簸。纵使秦阿叔的御术再了得,等走到云家门前的时候,李翩也已经被颠得脑壳疼。 “多谢小郎君送我回来,时候不早了,小郎君也请早些回去吧。” 云安恭谨地跟李翩道了谢,随后便下车往院门处走去。 李翩见云安又恢复了生疏的样子,面上隐隐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正准备吩咐秦阿叔打道回府,忽听车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死妮子!你这是傍上贵人了啊!不枉我在这儿等你一天!” 那声音粗粝难听,乌鸦叫似的。 李翩惊疑地打起车帘向外看去,这便看到个原本蹲在不远处的男人三两步冲着云安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嚷嚷。 云安也被这喊声唬一跳,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来人——她的亲生父亲孙老三。 当年孙老三跟云识敏交换“两脚羊”,云识敏家的那头羊已经没了,孙家这头居然还好好地活着。 先开始,孙老三心里非常不忿,因为云识敏答应要多给他一条羊腿的,可羊既然还活着,羊腿自然也是没有了。 孙老三听说云识敏把羊养起来了,气得站在自家院子里用污言秽语这种工具给云家祖宗十八代掘了一遍坟,可掘坟归掘坟,他却也毫无办法。 那场大饥疫过去之后,曾在饥疫时交换过“两脚羊”的人家都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保持缄默,谁都不愿再提起那段惨痛过往,以至于孙老三想找人评理都找不到。 后来他只好充分发挥自我安慰精神,觉得反正自己把那个只会吃饭的贱骨头给扔出去了,这样也挺好的。于是这些年间他和云安彻底断绝了父女关系,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但就在前些日子,孙老三在角抵场赌钱又输了,彻底将家中剩下的半斛粟米输了个干干净净。 当时就给他气得一蹦三尺高,眼瞅着要挨饿,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回他娘老子家讨一点儿——他成亲之后就另立门户,平日里也懒得回去看一眼老子娘。 就在他盘算着如何死皮赖脸去向老子娘讨粮之时,却听身边一赌友嘟嘟囔囔地骂云识敏不是个东西。 孙老三一听被骂的人是云识敏,立刻来了兴致,凑上去询问原因。 这一问可把孙老三给高兴坏了。 原来这赌友正是被宋澄合嫌弃的本地大画工之一,他被太守夫人赶走之后知道是云识敏接替他去绘壁画,便认为云识敏抢了他的活路,心中已是不满,后来又打听到太守府给了云识敏麦子、獐肉、羊皮等种种好货做画酬,更是红眼病发作。 但他不敢公然咒骂云识敏,只敢在赌场里小声叨咕——云识敏是宋夫人点名要的画师,骂云识敏可不就是骂宋夫人嘛,他没这胆子。 听这赌友说完前因后果,孙老三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彻底被麦子、獐肉和羊皮点亮了。 “云知那狗娘养的,抢了我的女娃去给他自己当闺女,真个卑鄙无耻!”孙老三跟着那赌友一起骂道。 赌友惊愕:“他抢了你闺女?” “可不,他害我现在膝下无依无靠,唉……”孙老三连声叹气。 “那你可不能白白放过他!这等猪狗不如之人!” 二人仿佛一对儿落难知己,凑在一起将云识敏从头骂到脚又从脚骂到头。骂完,孙老三决定不客气地去找云识敏分一杯羹。 故而今日一大早他就来到杂石里,打算无论怎样都要从云家敲点钱出来。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云识敏在千佛洞绘画的时候是不回家的,所以他要对付的只有他自己的亲闺女。 孙老三气势汹汹奔来杂石里,谁知却撞上云安也去了千佛洞,他不甘心就这么走掉,遂蹲在不远处的墙旮旯旁等云安回来。 这会子他一边嚷嚷着一边走到云安身旁,生怕云安躲回屋里不见他,上前一把拽住云安胳膊,把少女拽得一个踉跄。 “你来干嘛?”云安问。 “我怎得不能来?!贱骨头!” 孙老三又扯着嗓子骂了两句,骂完突然凑近云安,压低嗓音问:“我听说太守大人给了那姓云的不少东西,搁哪儿呢?” 扑面而来的酒气和口臭熏得云安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一边向后躲一边说:“没有。” “没有?!”孙老三再次拔高嗓门,“贱丫头少糊弄人!我可全都听说了,太守大人请那姓云的去作画,给了三十石粟,五十张羊皮!你可骗不了你老子!” 他故意把东西往多了说,就是为了等会儿能多讹点儿。 云安突然抬手,想把自己的胳膊从孙老三手掌中挣出来,可非但没成功,还激得孙老三手下更加使力,弄得她半条胳膊生疼。 “真的没有!全都退回去了!”云安挣扎着说。 “放你娘的狗屁!” 孙老三见这丫头居然敢反抗自己,酒气上头更加愤怒,扬起另一只手作势就要扇云安耳光。 谁知这一耳光还没扇下去,小臂却被身后一人给攥住了。 孙老三回头一看,立刻将已经滚在舌尖上的那句骂娘生生咽了回去。 身后站着个珠清玉朗的富家公子,身穿松绿外衫,腰佩琥珀坠,前襟和衣袖上都有大片大片茱萸纹,定睛一瞧,那些茱萸纹竟全是金丝绣成。 孙老三是个有眼力见的混子,瞬间便瞧出此人来头不小。 原来是李翩在这父女俩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从马车上下来,打算狗拿耗子,管一管这个“闲事”。 “嘿嘿,不知这位郎君有何事啊?” 孙老三收了适才要扇云安耳光的凶神恶煞嘴脸,赔着笑哈着腰问李翩。 “太守府送的东西,云先生确实没收,云家姐姐没有骗你。”李翩淡淡地说。 “啊……这……” 孙老三面上有些尴尬,但他仍旧不死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问:“不知郎君是如何知道的?” “东西送回来的时候,我恰好看到父亲让王管事清点数目。” 滑头如孙老三者,一听这句瞬间就明白了,原来面前这人就是李太守的儿子——坊间皆知李太守眼下就只一个独子,太守府只一根独苗。 他拿眼睛瞄了瞄李翩,又瞅了瞅云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哎哟哟”地叫着向李翩行了个夸张的叉手礼。 礼罢拽着云安,把她往李翩怀里一推,谄媚地笑道: “这是我闺女孙红纱,嫡亲嫡亲的亲闺女,郎君要是瞧上了就带走。我闺女这模样随她娘,细皮嫩肉,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第45章 玛瑙与尘泥(1) 比起美色,他更在乎…… 云安被孙老三推着,猝不及防撞在李翩胸口,大约是撞疼了他,听得李翩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气。 微微热流拂过耳鬓,云安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然而李翩却并未生气,只是彬彬然扶着她站稳——那双手也不似少时那般柔软,现下变得纤长又有力。 孙老三在一旁满脸讨好地碎碎念叨着: “这丫头哪儿都好,尤其容貌,您瞧瞧,实在是百里挑一的标致。她长得特别像她娘,她娘是鄯善来的,那长相,嚯,没得挑!适才瞧见二位同乘一车,肯定已是相好。嘿嘿嘿,我这闺女今年十六七,正好到了嫁人的年纪,郎君若是不嫌弃就领回府里做个妾,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番话说下来,孙老三是真的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他原本就不要脸,也不给云安留脸。他是无所谓,可云安却被他说得无地自容,这会儿更是气得连眼眶都红透,眼角微泛水光。 “你走!”云安指着通往里闾外的路,语气里染着哭腔。 “赶你亲爷!不孝种!” 孙老三跺着脚骂骂咧咧:“让我走可以,把粟米和羊皮都拿出来。你亲爷马上要饿肚皮了,你却在这儿吃香喝辣,不孝的东西!” 云安实在听不下去,抬手捂着耳朵,转身就往院子里跑,只听“砰”地一声,院门被她从里面闩上了。 孙老三吃了云安这么一个闭门羹,下意识要张口骂娘,忽地想起李翩还在旁边,赶紧又堆起满脸笑: “这丫头就是这几年被她养父给惯坏了,欠收拾,多打几顿就好,郎君可别介意。领回去您不高兴了就随便收拾,莫看她身板娇弱,其实她都耐得。” 李翩看着孙老三,淡淡地说:“阿叔误会了,我和云姐姐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今日是父亲命我去千佛洞看窟,恰好遇见,便一起回来。云先生现下住在宕泉,不在家,你还是先回去吧。” 说这话时,李翩一副雍容闲雅之态,但孙老三听得出来,话里话外都是赶他走的意思。 于是他立刻收了谄笑,摆出满脸可怜样儿,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郎君您有所不知,小民前些日子跟着几个打西边来的胡商做买卖,哪知运道实在不好,赔了个精光,现下身无分文,连家中余粮都给抵进去了,小民眼看着就要饿死街头……唉,若不是为这个,小民也不会来打扰云先生……” 瞧瞧,刚才还是满口“姓云的”,这会儿竟突然变成“云先生”了。 盖因他听出李翩话语中对云识敏的尊敬,立马见风使舵,也摆出一副尊之重之的样子。 李翩眉头微蹙,轻声说:“我今日只是出门看画,身上并未带银钱……” 孙老三哭丧着脸,就差跪地下抱李翩大腿了:“郎君瞧着最是心善……可怜可怜吧。” 李翩想了想,忽地撩起自己外袍的袖子,露出手腕上一串艳红的玛瑙珠。 他将那串玛瑙珠摘下递给孙老三,道:“这是产自葱岭的玛瑙,大伯赏赐给我的,我可以随意处置。你就拿它去换些粮食吧。” 孙老三两眼放精光,生怕李翩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那串红艳艳的玛瑙珠揣进了自己怀里——这玩意儿可比几张羊皮几块肉值钱多了,瞬间就给他乐得个杠上开花。 李翩没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孙老三,眼里意思却很明显——拿了东西,现在可以走了? 孙老三读懂他的意思,马上领命,屁颠屁颠地跑远。 打发了孙老三,李翩看着院门紧闭悄无声息的云家,原本想叩门,手抬起来却又犹豫。 刚才孙老三那番话虽说得难听,但却并不是胡咧咧。 晋人尚未南渡时,蓄妾之风便已极为盛行,至五胡掌控中原,政权快速更迭,无论世家著姓还是有钱庶族,都开始对纳妾之事乐此不疲。(注释1) 这一方面是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多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孩子似乎成了解决这一问题的上佳方案;另一方面,侍妾也像金银珠宝一样,成为世家公子们的攀比之物——侍妾人数多少和品相高低关系到王孙贵胄在外的脸面。 如今无论男女,婚配年龄都提前了许多,且公子们在正式娶新妇进门前,大部分都是早就已经有暖床侍妾。 也许孙老三盘算的就是这主意,他撺掇着让云安给自己做妾,好借此攀上太守府。 此刻,李翩的心绪有些复杂。 他和云安从最初的相识到现在已是三年又三年,但这些年间,他们其实并没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顶多就是……她帮了他两次,他给了她一匣金子。 云安是很美,人说女大十八变,他承认,今日重逢那刻,他确实被她惊艳得一颗心停跳半拍。 但也仅此而已。 他在酒泉陪伴世子李忻读书,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李忻尤其喜爱胡姬,身边总有娇弱柔软的美艳胡姬相伴,还总想塞几个给他,但他知道大伯李暠厌烦此事,甚至还曾因此训斥过世子,他确实是出于想在李暠面前讨巧的私心,故而全都拒绝了。 ——比起美色,他现下更在乎自己的清名。 刚才他们三个在门外拉拉扯扯,他余光一扫已经看到闾巷中好些门户内都有人探出头来瞧热闹。倘若此刻他再叩门叫云安出来,还不知日后旁人会如何议论。 思及此,李翩放下叩门的手,准备打道回府。谁知才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李翩回头一看,竟是云安拉开院门,站在门口望着他。 原来她根本没走,而是一直躲在院子里,外面的动静她全都知道。 * 李翩跟着云安走进院内,这才看清云家的这个小院子。 这是个夯土垒砌的一进式民居,房屋低矮,院内空间也不大。一进来就直面正屋,正屋东西两侧各有一间房,百姓们惯常称之为东房、西房。 西房前边是灶屋,后边是厕溷;正屋和东房之间搭了个马厩,现下里面养着两匹小马驹。 待进了正屋,屋内的陈设亦十分简陋。 家什玩物几乎没有,只在靠窗的位置放了张食案,食案两边铺了两张农家常用的籧篨,权当是坐具。 墙角堆着三个竹笥和两口木箱,里面可能装着些杂物。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摆设,什么屏风、毡案、雕几等物一概没有,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全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破烂烂。 云安请李翩在籧篨上落座,她自己则转身去了灶屋。 李翩看到食案上放着一卷竹简,一时好奇便拿过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注释2) 原来是一卷《诗》,只是字迹已有些漫漶,大约是云安忙活儿的间隙总是读它。 李翩又看了几眼,便将竹简重新放回原处。 不一会儿,就见云安端着一大碗羊酪走了进来。 她将那碗羊酪放在李翩面前,笑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请小郎君尝尝好不好喝。” 江南待客喜茶,北地待客喜酪。但云安端来的这碗羊酪,却与别家完全不同。 按道理讲,羊酪以羊乳为底,该是乳白色,可云安手中这碗酪上面却多了一缕一缕的红色线条。细看才发现,那些红色线条勾勒出的图案竟是一朵朵烂漫绽放的桃花。 乳白酪浆之上摇曳着嫣红桃花,白润红艳,煞是好看。 她竟然在酪上作画?! 李翩惊中带喜地看着云安,问道:“姐姐是如何做的?” 云安看到李翩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开始兴致勃勃地给李翩讲述她的“发明创造”。 原来,敦煌城外一些农人在种粮的同时也会顺带种些染色植株卖给染料铺和画工们,其中一种植株名叫红蓝花,据说还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引种回来的。 将那种红色小花采摘并捣碎之后就可得到红色染料,此染料不仅能用于绘画,还是做口脂的必须之物。 云识敏绘画需要大量的红色,可染料铺的红色太贵了,所以云安便经常去城外找农人采收红蓝花,拿回来帮养父制作红颜料。 后来无意中有一次,她发现将捣碎的花汁佐以蜂蜜调制出的红浆可以在羊酪上绘出图画,真是又美又甜,遂有了今日这一碗桃花酪。 说着说着,云安忽地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画技比起阿爷差远了,我就只会画些简单的花花草草,你别嫌弃。” “怎么会,云姐姐画得很好。”李翩赶忙道。 “真的?”云安不信。 “真的。”李翩满脸笃定。 云安听他如此真挚地夸自己这三脚猫绘画,忍不住欢笑起来。 她这一笑,眼中平湖微漾,星子洒落天地。倏忽间,李翩的心跳又滞了半拍。 看着羊酪上那朵绽放的嫣红,他突然想起刚才那泼皮无赖喊云安的名字并非云安,而是: “……孙红纱?” 云安一愣,忙解释道:“孙红纱是我以前的名字,刚才那人是我的生父孙坎,乡里人都管他叫孙老三。” 她说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反而让人看不出来,这名字背后究竟是泪还是笑。 李翩望着面前这明丽的女子,突然觉得她是不同的,跟自己在酒泉见过的那些柔软的美人都不同,可硬要说哪儿不同,他现在也说不出究竟哪儿不同……哎喂,快把自己绕进去了。 云安忽然一拍脑袋:“瞧我,差点儿把大事给忘了。” 话毕,只见她拎着裙摆,小羊羔似的“噔噔噔”跑向东房。 东房是云安的寝房,她在房间里一通翻找,片刻后手里拿着个钱匣回到正屋。 云安将钱匣放在李翩面前的食案上,轻声说:“小郎君,这是当年你给我的金柿子,我们一块未用,现下将它还给你。” 她怕李翩突然被还钱会觉得受到轻慢,说这些话时心下忐忑,说完了偷偷抬眼觑李翩。 孰料李翩却神色如常。 当年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儿,以为给别人的越多就是对那人越大的帮助,可事实上……在酒泉读书的这几年让他开了眼界,也学到不少世故人情,业已明白,这一匣钤着“李”字的金柿子根本不是云家能拿出来用的。 但当他打开钱匣却发现,非但金柿子原封不动,五铢钱竟也一枚未取——李翩瞬间有些惊愕。 他一面为云家父女的谨慎和不忮不求而感慨,一面又为自己当年的鲁莽而暗叹。 思绪转来转去又转回刚才那个问题上——云安与酒泉那些美艳胡姬完全不同,她不仅是美,更有一种说不清的独特,这种独特感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想到这儿,李翩抬眼去看云安,却惊诧地发现云安正睁着她那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见他突然看回来,四目相对,云安“唰”地一下移开眼睛,佯装无事发生。 可面上渐渐升起的红晕却出卖了她——雪白肌肤已嫣然如花,红白相衬之色,与食案上放着的那碗桃花酪实在相似。 就好像在刚才李翩陷入沉思的时候,她自己玩了一种很新的名叫角色扮演的游戏。 而她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呃,一碗桃花酪。 第47章 玛瑙与尘泥(2) 猝不及防地裸露在李…… 看着云安羞红的脸,李翩这回没有心脏停跳,此刻他的心正“怦怦怦”地砸着自己的胸腔,砸得又准又狠。 莫名地,他又想起刚才孙老三说让云安给他做妾的那番话。 那些话语如同嗡嗡哼鸣的蚊蚋,在他心头盘旋着,挥之不散,于是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云安说了句:“姐姐别往心里去。” “什么?”云安没听明白。 “适才你父亲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李翩重复了一遍。 这回云安听懂了。 但在听懂的那个瞬间,云安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揪住又放开。 他说让她别往心里去,这里面究竟有几重深意呢? 他是李翩,是敦煌太守的独子,当今凉王嫡亲的侄子,别看他如今尚未及冠,但他在敦煌城的名气甚至不比那些高官来得差。 可她家……自云识敏被销了黄籍之后,云家就是杂户。孙老三倒是正儿八经的农户,可云安宁愿与那人毫无瓜葛。 实行编户齐民的百姓们,农户登记于编户黄籍之上,杂户则用赤纸另行书写。 云识敏被归入画工之列,云安自然也跟着云识敏成为杂户,成为比农户还要更低一等的存在。 ——他是玛瑙,她是尘泥。 云安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复杂滋味,那滋味很难形容清楚,其中有苦涩,有无奈,也有厌烦和抗拒。但她不动声色地将泛上舌尖的千百种滋味咽了回去。 “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我有自己的主意。”云安不亢不卑地说。 李翩听了这话反而有些惊讶,赶忙问她:“姐姐有何打算?” 云安微微一笑,并未回答李翩问话,而是岔开话题,道:“小郎君应该认得崔将军。” “横槊将军崔凝之?自然认得。”李翩答道。 云安试探着问他:“崔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横槊将军是大伯的知己,不过他们并无男女私情,乃英雄惜英雄的君子之交。怎么了?为何突然问她?” “没事,我就是听了许多坊间传言,对她有些好奇,正好你来了,我想,你知道的事一定比坊间更准确些。” 李翩浅浅地笑道:“坊间的话哪能信呢,坊间还说崔将军原本想当凉王后,奈何被大伯拒绝,一怒之下才去当了女将军,真是无稽之谈。我见过她的次数不多,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个不苟言笑的冷厉之人,对人对己都很苛刻。不过想想也是,她若不苛刻,又怎能凭一己之力走到今日。” “很苛刻啊……”听李翩这样说,云安低声念叨着。 李翩看着云安面上神情,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问她:“姐姐不会是想去投军吧?” 横槊将军得了李暠的许可,可以在敦煌及其下辖县域招募女子从军,这事许多人都知道。 云安赧然地笑着摇头:“就我这样,十有八九一去就被赶回来了。” 李翩也笑了,看着云安桃花一般的容颜,柔声说:“姐姐不去就好,军营太苦,不适合你。” 他嘴上说的是太苦不适合,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作为一个男人,他难免不被一些固有观念捆缚着,比如什么女人是水,男人是山,女人就该依附于男人,就像水总是环绕着山。 而在军营的尘土和热汗中摸爬滚打,他想象不出那种环境对女子究竟有什么好,也许那根本不是女子该做的事。 云安看着李翩的笑容,心绪愈发复杂,赶忙借着收拾食案以掩盖自己一潮一潮波涛汹涌的心浪。 桃花酪已经喝完,碗放在食案边,云安想去拿碗,李翩看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就想帮忙,于是也去拿碗——两个人的手在碗边碰在一起。 很轻的触碰,却让云安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过肌肤相触。未时在千佛洞,她上马车的时候就是把手搭在他手心,被他拉上去的。 可从未时到申时,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却已经有哪里不一样了。 ——两个人的相处,从坦荡无碍到纠结别扭,其实有时就只需一句话而已。 今天的这句话来自于孙老三,孙老三说“你要是瞧上了就带走,让我闺女给你做妾”。 云安缩了手,又觉得自己缩得莫名其妙,于是又去拿碗,结果慌里慌张把案上那卷竹简撞到了地上。 竹简摊开来,露出里面的字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郑风·子衿》,是一首女子唱给心上人的情诗。 十六七岁春心萌动,谁会不期待惊天动地的爱情和柔肠寸断的相思。 顷刻间,云安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情诗是她不为人知的隐秘灵魂,现在那灵魂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裸露在李翩眼前,简直让人羞愧欲死。 李翩看出了云安的羞臊,似乎也有些无措。一时之间二人都不再讲话,房间里铺开了一层厚厚的沉默。 不过这沉默并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他们就听到有人站在院门外喊云安。 “云丫头,云丫头——”听声音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是刘阿婆,我去看看。” 云安说完这话就飞一般跑了出去。 院门外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拎把镢头,看见云安从屋里跑出来,便提了提手里的镢头,说:“给你家还镢头,多谢啊。” 云安打开闩着的院门让刘阿婆进来:“阿婆客气啥。” 刘阿婆进了院子,将镢头放在灶屋外边的墙根处,一转身看到姣美的少女容颜正冲着她笑,不知为何忽地叹了口气,眼中突然泛起一片泪花。 “这是怎么了?”云安疑惑。 刘阿婆指着那镢头问:“你知道借这个是做啥?” “做啥?” “你还记着王家的小闺女不?” 这个问题,云安去太守府偷东西那天云识敏也曾问过她,她怎会不记得。 只听刘阿婆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没了。” 云安猛吃一惊,赶忙追问:“没了?!怎么没的?” “怀上了,生娃,生不下来,硬是连娃带娘都熬死了。” “可她……不是抵去做婢的吗?” 刘阿婆像看个愣姑娘似的看着云安,摇着头说: “傻孩子,你以为做婢就是端茶倒水那么简单?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你的了,全都得看命。王家那妮子就是命不好。我告诉你,她怀的还是个男娃儿呢,若是能将娃生下来,怎么着也能当上小娘子,可惜……唉,命啊,都是命。” 云安的嘴唇在发抖,颤颤地问:“那她……现在……” 刘阿婆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轻声说:“氾家嫌晦气,把死人扔回来还给她爷娘,让赶紧处理掉。我家那小子,西边的孟大叔,还有你苟二叔都过去帮忙,找张苇子席把人裹好,跟她阿爷一起,拉去城外挖个坑就埋了。” 院子里明明没别人,但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说这话时仍旧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天地万物偷听去。 可这世道,天不仁,地不义,哪会在意蝼蚁一般贫苦百姓的死活。 蝼蚁有生命,尘泥无生命,有生命的蝼蚁却没比无生命的尘泥好多少。你看,只需稍稍一碾,蝼蚁就会立成为一抹尘泥。 刘阿婆把王小女死了的消息告诉云安之后就唉声叹气地走了,临出门前又回头留给云安一句话。 “云丫头,你记住,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些人指谁,无须明说,自然是那些世家大族、高官贵胄、公子王孙…… * 云安重新关好院门,却没进屋,而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出神。 命运杀死了豆蔻芳华的王小女。 她的一生,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由不得自己,只能俯首听命。 因为没有许配人家,父母担心许嫁不出要缴五倍算赋,于是便被送去抵债; 去氾氏做了户下婢,原本可以衣食无忧,过两年随便拉个户下奴一配,也算有个家,不想却又被氾氏郎主看上; 怀了郎主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只要生下来,就能母凭子贵,哪怕不受宠也算是个小娘子,谁知却又遭遇难产; 最终,年纪轻轻的王小女死在了一滩血泊之中。 ——命运从来都不肯眷顾穷人。 云安觉得心口实在堵得慌,眼角也泛起泪花,忽地想起李翩还在房内,于是赶紧抹了抹眼睛,准备装作无事人,谁知一回头却见李翩正站在屋门口看着她。 原来刘阿婆一走他就出来了,看到云安在院子里发怔,就没出声打扰。 刚才她们在院子里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小郎君,天色不早,您该回去了。”云安忽然开口。 刚刚还浅笑温柔的云家姐姐,这会儿像是被一层冰冷的东西包裹起来,语气也十分生硬。 但李翩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装的。 他甚至也看出,她心底正漫涌着悲伤和惊慌。 李翩面色沉沉地抬腿向她走了过去。 不知为何,云安却突然向后退去。 他走一步,云安退一步,再走一步,云安再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云安这一退,退得李翩心头蓦地升起一团无名之火。 此刻,云安背靠灶屋的夯土墙,面前是比她高出许多的李翩,两个人挨得很近。 李翩垂眸凝视她,沉声说: “我不想替氾氏辩解,许多事情我也改变不了。但我想说,这世间的人,纵然是富贵人家,很多时候也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我不是……” 云安忽地鼓足勇气抬眼看着李翩,望着他眼中那一团看不清的天光云影,语气十分坚定地打断了他。 她说:“我刚才没跟小郎君说实话,其实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是想去投军。我要投横槊将军麾下!” 李翩一双凤眼猛地瞪大。 孙老三说云安的容貌像她母亲,其实孙老三不了解的是,云安不仅容貌像,性格里也有一大片母亲为她种下的花朵。 只不过,母亲是娇软的紫藤,而她却是一树红荆。 那个鄯善来的女人多愁善感,平日里挨了揍、受了委屈只会以泪洗面,洗着洗着终究是把自己洗没了。 云安继承了她母亲的丰沛和敏感,但她从小就亲眼见识了自己温柔贤惠的母亲是如何在孙老三的棍棒下苟延残喘,心里便对这天生的温柔敏感十分厌恶。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攥紧拳头告诉自己要硬气,要藏好自己的柔软。 最初那硬气有一大半是咬着牙装出来的,但一双银牙咬着咬着,日子久了竟然真的恶狠狠地学会了不要随便低头。 此刻,云安看着李翩惊诧的样子,忽地冲他粲然一笑。 “孙老三总骂我是个犟种,既然如此——犟种的命,犟种自己去搏。” 第48章 玛瑙与尘泥(3) 原始的冲动推着他去…… 那日二人不欢而散,但也正因如此,李翩这些天满脑子都是云安的影子。 人总是这样——烦恼之事在心头留下的印痕,往往比欢乐之事要深刻得多。 他自认为已是见多识广,无人可轻易拨动他心上锦瑟五十弦。可那天,当云安笑着跟他说“犟种的命,犟种自己去搏”的时候,眼底倏尔惊起的那片云奔月涌、万梦熠熠,是他从未见过的奇景。 从凉风门外不问缘由的搀扶,到五铢钱一文未取,再到眼圈通红却笑着说自己不认命……每一次,云安做出的选择都在李翩的预料之外,却又在她自己的情理之中。 这让李翩诧异,也让他惦记。 倘若非要形容的话,李翩觉得云安像一片起于青蘋之末的长风。 你可以明察一朵花何时绽放、何时枯萎,也可以估测一场雪何时飘落、何时止息,但你却不能准确地说出一阵风始自何时,又吹向何地。 你也猜不透眼前的风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也许前一刻它还脉脉缱绻地拂过衣衫,后一刻便摇山荡海杀得风月片甲不留。 你抓不住风,留不住风,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风。 ——风是人永远猜不透的谜题。 年轻的郎君总是好奇心重,这谜题吸引了他。 他从来日子优渥,小时候虽受过苛待,但后来去了酒泉仍是人中龙凤,是凉王李暠最疼爱的侄子,在泮宫陪伴世子读书,富贵又安稳。 现在,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处荡气回肠的险境,可他不仅不反感,甚至觉得心潮惊漾。 某种来自春天的、原始的冲动推着他,让他下定决心去赴一赴这险境。 * 从那以后,李翩就总是找借口去千佛洞看云识敏绘壁画。 嘴上说着虽然自己不会画,但喜欢看云先生画,看得多了也能福至心灵。 可行为上却是,倘若恰好遇到云安,他便认真看画,云安待多久他就待多久,就仿佛他真的期待着某一刻能跟菩萨心有灵犀似的;但若是没遇见云安,他看两眼就拍屁股开溜,也不怕菩萨记他大过。 来来回回多少次,就连赶车的秦阿叔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某天他又要去千佛洞,秦阿叔便打趣道:“小郎君不是去看画菩萨,是去看活菩萨吧?” 李翩傻呵呵地笑着,没有反驳。 秦阿叔又说:“依老汉看,小郎君想看活菩萨,何必跑那么远,直接去杂石里不就行了嘛。咱们堂堂河西儿郎,甭管瞧上了哪家的菩萨,都别掖着藏着。” 秦阿叔话糙理不糙,“堂堂河西儿郎”这六个字让李翩觉得自己现在偷偷摸摸的行为十分小家子气。 可他之所以不直接去杂石里,其实是考虑到云安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此刻云识敏住在宕泉,家中只她一人,自己直接去她家恐怕会让她不舒服;另一方面,他仍旧在意清名,怕人讲闲话。 一想到上次二人单独在云家时,云安羞红的如花美靥,他便觉得霎时间心猿意马,惊动惊动。 不过没过多久,可能是他这种“发乎情止乎礼”的扭捏行为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不,才刚入冬云识敏便回到了敦煌城,杂石里家中不再只有云安一人。 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冷到什么程度呢? 云家北边住着的杨大叔留了一把长胡子,某天觉得胡子痒,就想洗一洗,正洗着外边有人叫他,他跑出去跟人寒暄了几句,待得再进屋,胡子竟已全部冻在一起。 而云识敏回城的原因正是今岁入冬之后崖壁全部冻得邦硬,佛龛也凿不了,地仗层也打不上去,刚调配好的颜料稍不小心就僵住了,没办法,千佛洞的石窟开凿和壁画绘制只得暂时停下,工匠们可以回家歇过新年,开春之后再重新上工。 云识敏不去千佛洞,云安也就不再去探望,李翩在太守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爬来爬去爬了些许时日,实在煎熬,最后终于把心一横,不管不顾跑去了杂石里。 孰料到了云家,云安却不在,来应门的是云识敏。 “李小郎君?”云识敏一开门见门外站着李翩,十分惊诧。 “我……我来找云先生……找您……找您请教……教……” 李翩一见云识敏,立刻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话都说不囫囵。 “快快请进。” 云识敏并未察觉李翩的异样,反是十分热情地将他领进正屋。 正屋内虽然生了个炭盆,却仍旧冷如冰窖,只因炭盆内燃着的是一种名叫“懒石炭”的劣等烧材。 懒石炭,顾名思义,懒得要死,火都撩不动。但架不住它十分便宜,平头老百姓家也能烧得起。 另外为了挡风,食案旁的那面直棱窗上也糊了厚厚一层糙麻纸,使得原本就采光不佳的房间变得愈发昏暗。 “……云姐姐呢?” 李翩进来没看见云安,立刻忍不住问道。 “去邻家帮忙了。” 云识敏引着李翩在草褥上落座——籧篨太凉,只能夏天用,冬天室内的坐具换成了破破烂烂的草褥子。 “今冬大寒,左邻右舍全都冻病,东邻赵石家的婆娘病得下不来床,常宁去看看,再帮着做些活儿。”云识敏边说边在李翩对面的草褥上坐下,拿起刚才正在编着的草履继续编起来。 云安虽然还未婚配,但云识敏仍旧依照读书人家的讲究,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为她取了字——常宁。 李翩看着云识敏坐在自己对面手指灵活地编履子,觉得有些稀奇,他印象里的云先生总是文质彬彬写诗作画,想不到居然也会打苇子编草履。 “不知小郎君今日来,是有何事要问?” 云识敏真是个实心人,竟还记得李翩刚才在门外说“我来找先生请教”,主动开口询问。 只是……糟了个糕的,李家小郎君的问题还没瞎编好…… 李翩这会儿脑瓜子暴风旋转,正在想究竟是编个关于佛经的问题比较好还是编个诗经的问题比较好还是编个痛经的问题比较好的时候,却听院门“吱呀”一响,有人开门进来了。 应该是云安。 他略略松了口气,赶紧装作被开门声吸引的好奇小狗的样子探头往门外看。 云安怀里抱了一堆破破烂烂的旧衣服走进来,进屋后看到李翩居然在这儿,微微吃惊,随即问候道:“这么冷的天,小郎君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姐……咳……云先生。”李翩一紧张,舌头差点儿拧麻花。 云安从墙角拉出个七洞八孔勉强能用的草褥跪坐其上,又将怀里那堆烂衣服放在旁边:“阿爷,我拿了赵大伯家的衣服回来帮他们补补。” “赵石他婆娘怎样了?”云识敏问。 云安摇头:“跟其他人一样,也是伤寒,瞧着不大好。” 云识敏停下编草履的手,面色凝重,道:“天太冷,人一倒下就很难再起来。” 云安的眼神也十分黯淡,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轻声说:“前些日子刚把刘阿婆送走,谁承想没过几天刘家的小娃也不行了,后来是孙阿婶,现在又轮到赵大伯家……等这个冬天过去,杂石里的人又要少许多……” 听她说刘阿婆,李翩忽地想起自己见过那人,就是那个对云安说富贵人家没一个好东西的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上回见她的时候,她手里拎着个镢头,看上去身体颇为康健,谁知转眼人就没了。 年年冬天都会有穷人冻死、饿死、病死,今年又是极冷之年,免不了生灵涂炭,转死沟壑。 云识敏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唉。” 云安没再说话,低下头默默地缝补手中那件烂衣裳,那是一件敝褐,粗麻织就,糙烂不堪。 她一针一线缝得十分仔细,原本就雪白的肌肤在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更白,甚至已经白得透青;低垂的眼睫仿佛两只黑色蝴蝶,在凛寒的宿命中兢兢发颤。 李翩看着云安手里又旧又脏的黄黑色敝褐,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锦缎棉袍,也不知为何,心内忽地涌起一大片愧疚之情——这世上,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命若悬丝。 就在刚才,他刚走进云家的时候还在心内暗叹屋里太冷,后悔没把自己那件白狐裘给披上呢。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生着炭盆的屋里也能冷如冰窖——因为在太守府,不管外边有多冷,房间内总是温暖如春。 “你们说赵大伯的妇人得了伤寒,没服药吗?”李翩问。 “吃了几副,没什么用,杂石里的医工只会些最简单的方子,别的不怎么懂。”云安轻声应着李翩的问话,手中缝补衣裳的动作却没停下。 李翩看着云家父女二人各自忙着手中活计,而自己却坐在这儿像个只会混吃等死的没用东西,心内愧疚更甚。 他蹙着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有办法了!” 云安淡淡应道:“什么?” “我有个好方子!早些年宋夫人说受了冻,父亲便请医官来给开了这方子。” 一听这话,屋里做活的父女二人俱停下手中活计,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不知是何药方?”云识敏问。 李翩被云安和云识敏整齐地行注目礼,发自内心高兴起来——自己能帮上他们,可真是太好了。 “药方我记得很清楚,附子三分,蜀椒三分,乌舄五分,细辛五分,白术五分,将这些药磨成散剂,以酒送服,每日服用三次,每次一方寸匕,很快就能好。”(注释1) 哪知他这边兴致勃勃地说完,那边父女俩却一齐陷入了沉默。 李翩见他们并不像自己这样兴致高昂,以为他们是不相信这药方的效力,赶紧补充道: “给宋夫人开方的不是普通医者,是父亲专程从酒泉请来的医官,平日只在王宫内为伯母号脉问诊。那医官懂的医方很多,他说这方子叫‘伤寒逐风方’。宋夫人才喝了三四日就说自己病好了,你们信我。” “我们不是不相信小郎君,而是……” 云识敏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小郎君可能不甚了解,这药方中,蜀椒、乌舄、细辛都是十分贵重的药物,哪怕只有一味,都能让我们这些人家掂量再三,更何况这一副药里就包含了三味……” 听云识敏这样解释,李翩这才明白,果然还是自己“何不食肉糜”了。 并非是为了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显摆自己,也不是为了证明他是竺因空说的天生鹿王慈悲心,此时此刻,他只是莫名觉得内心有一股驱力驱促着他,让他要为眼前所见所感的贫穷和痛苦做点什么。 若他未见旁人之苦也便罢了,但既然见到,就决不能不出手相助——他心里也有一根很犟的筋。 只见李翩从草褥上站起来,十分豪气地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把药弄来!” 第49章 玛瑙与尘泥(4) 死在了惊心动魄的真…… 李翩说话算话,果不其然,数日后便有三驾满载药材的马车停在了杂石里邋里邋遢的巷子内。 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里魁。 杂石里的里魁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名叫冯三钱。他家是这整个里闾间唯一的一户农籍,家中不仅有田地,还养了些羊羔。 冯三钱带着一身羊骚味儿走到李翩身边,看着这一车药材,要哭似的一直念叨着“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有了这些药,这个难熬的冬天或许就能少熬死几个人了。 他不清楚李翩的真实身份,只道此人品貌不凡、出手阔绰,必然出身于敦煌城内某个世家大族,旁的事,他这种小人物也知道自己不能多打听。 李翩让冯三钱领着里闾众人将药材卸车,又把一张写好的药方交给他,方子上写明了每味药用量多少、如何制备、如何服用。 冯三钱点头哈腰地接了方子,吆喝着众人赶快搬药。但他不识字,更别说看懂药方,所以分药配药的活儿最终还是落在了云识敏头上。 很快,云家的小院子里就摆满了一筐筐药材。云家院子本就窄小,这会儿更是塞得连下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云识敏在清点药材,云安原本也要上前帮忙,谁知却突然被李翩拉住衣袖,将她拽到了巷子的暗角处。 “怎么了?”云安有些奇怪。 李翩抿唇轻笑,面上是王孙公子特有的骄矜得意,变戏法儿似的从锦袍内取出一只布包递给云安。 云安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布包上还存留着李翩的体温,云安拿着它,感觉自己耳后有些羞热。 “姐姐打开看看。” 云安将布包打开,面上倏地显出一抹惊愕之色——布包内装着两样东西,一个漂亮的小陶罐和一串红艳欲滴的玛瑙璎珞。 “小郎君这是做什么?”云安讶然地问。 “送给姐姐的,”李翩笑得神采飞扬,“年节快到了,从前我阿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女儿家元正当天一定要戴红玛瑙,戴了就能得福佑,我就想把这串玛瑙璎珞送给你。” 说完这话,他又得意地补充道:“我上回在千佛洞看云先生绘画,菩萨颈子上就戴着这样一串璎珞,我觉得这璎珞也适合姐姐。” 哪知下一刻,云安却想也没想就将璎珞包好塞回李翩手中,摇头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李翩蓦地愣住。 他万万没想到云安竟然如此果决地不要这串璎珞——神采飞扬瞬间变成了黯然神伤。 这串玛瑙璎珞可不是他随便挑拣的,而是专程去了胡市,特意根据云识敏所绘形状,在那大胡子龟兹人的首饰铺定做的,可现在人家竟然不要,说他心里不受伤那是假的。 李翩面色黯淡,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二傻子。 云安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做大约是伤了他的心,遂也有些懊恼,一低头却见自己手里还握着个小陶罐,是刚才和那串玛瑙璎珞一起裹在布包里的。 那陶罐与农家平常用来腌菜或置物的陶土罐完全不同,不仅十分玲珑秀气,且罐面上居然还有彩笔绘制的宝莲花,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拿来装胭脂水粉的罐子。 云安赶紧打破难堪,问李翩:“这又是什么?” “马脂膏。” 李翩答话的声音低沉无力,虽未生气,却难免带着失落。 云安打开罐子一看,果然,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淡黄色的脂膏状物,她认得此物,这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膏油。 “上次你缝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你手上长了冻疮,马脂膏治冻疮效果特别好,不仅能治冻疮,还能养肌,宋夫人每年冬天都要备许多,我问她要了一罐,想送给你……” 李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怕云安再次说不要。 云安看着他隐有怯意的模样,忽觉心头泛起一阵纠结的绵软情意。就如同那日在千佛洞,她时隔数年再次见到他时那般,说不清,理还乱。 她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姑娘,谁没长过冻疮,每年都长,又疼又痒,严重的时候甚至整块皮肤都会烂掉,十分痛苦。 从前没人关注过这事儿。原因无他,只因她们既不能不做活,也没钱买脂膏,于是只能自己忍着。 然而现在,她面前这位养尊处优的郎君,竟然在她缝衣服的时候注意到她手上的冻疮,还记在了心上,专门给她送了马脂膏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要,马脂膏仍旧太贵重,打从当初那一匣让她提心吊胆好几年的金子开始,她就默默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可再收旁人给的贵重物品。 可婉拒的话却死在了李翩那惊心动魄的真挚之下。 一股暖流淌过心头每一处缺口,让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多谢小郎君,这罐马脂我收了。” 听她终于答应,李翩那双好看的凤眼倏地清辉绽放,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用跟我道谢,我家中还有许多,等你用完了我再拿给你。” “好。”云安轻声应着。 待二人从巷子的暗角拐出来,却见西邻的牛大姐带着她小姑子牛二巧站在墙角愣愣地看着这边。 五家为邻,云家东邻姓赵,西邻姓牛,南邻姓苟,北邻姓杨。 牛家爷娘死得早,家里现在只有牛大兄和他婆娘牛大姐,外加小姑子牛二巧。 牛大姐其实并不姓牛,只是大家往常总是牛大兄牛大姐地叫,叫着叫着,连她原本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对姑嫂平日里跟云安关系不错,总是一起忙活儿一起闲聊,有需要也会互相搭把手。 牛家小姑子牛二巧与云安同龄,前些日子刚许给了杂石里对面杂沙里的一户医工,只等明年开春就出嫁。 李翩被那两个女人齐刷刷地盯着,十分赧然,赶紧躲进云家院子去找云识敏,装作尚有要事相商的样子。 牛大姐见李翩走了,一把拽过云安,压低声音问:“这是哪家的郎君?” 云安原本不想说,但转而一想,这牛家姑嫂都不是恶人,平常又十分照顾自己,遂答道:“李家的。” “哪个李家?” “我告诉你们,你们莫要告诉旁人。” “你放心,我们老牛家的嘴紧着呢。”牛大姐拍拍胸脯。 “李太守家的。” 一听这话,牛大姐和牛二巧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他这是……瞧上你了?要不然弄这么大排场。”牛大姐又问。 云安赶忙摆手否认:“没有的事,他小时候跟着我阿爷认字,他来帮咱们是看在我阿爷的面子上。” 牛大姐听了这话,砸着嘴感叹道:“读过书的人家,到底是俺们不能比的。” 牛二巧扯了扯云安袖子,小声说:“既然你阿爷和他有这层关系,怎得不把你许给他?他是太守府的郎君,多么金贵的人,把你许给他,哪怕是去做妾也是顶好的事儿啊。” 牛二巧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揣着满满的羡慕。 牛大姐在自己小姑子肩上撞了撞,低声笑道:“傻妮子,那可是李太守的独子,咱们这些烂泥地里打滚的杂户,就是去给人做妾,人家也要掂量掂量呢。” “做妾都不行?”牛二巧疑惑。 “那种人家都很挑出身,杂户哪比得上农户。想进大红门当小娘子,最低得是个农籍。”牛大姐撇撇嘴。 说完这话,牛大姐又想起一事,眉头微蹙对云安道:“说起来,你年龄已经到这节骨眼儿了,你阿爷是得抓紧张罗着把你许配。明年这时候你要是还没嫁出去,他可是要交五倍算赋呢。” 五倍算赋,好大一笔钱。 云安轻轻发出一声“哦”,声音很低,让人听不出来她是在应承还是在反驳。 恰在这时,云识敏忽然在院门处叫她,她答应一声便往回走。 刚走两步,听到身后牛大姐还在盘算这事:“云妮子,我倒是有个主意,实在不行就先去给他做个婢,只要你肚子争气,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到时你肯定能当上小娘子!” 她没有回头,也没再答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她知道牛大姐说这些是发自内心在为她的将来做打算,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确实是为她好,想让她有个着落,进了那种人家,至少不会饿肚子……但这究竟算是好吗? 云安甩了甩头,紧跑两步走进院内,把刚才的所有对话都抛之脑后,帮云识敏清点药材去了。 * 当天夜里,李翩十分欢喜地给茸茸加餐了一碗鱼糜。 加餐的原因是,不仅云识敏收了他送去的药材,云安还收了他的马脂膏。 璎珞虽然被退了回来,但她收了马脂膏,这就说明自己有进步,李翩得意地想。 李翩有进步,茸茸就有好吃的——云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收马脂动作,让这一人一猫都乐乐呵呵。 茸茸撅着屁股埋头苦吃,吃完了就跑到李翩身边,紧挨着他卧下,开始舔毛。 李翩看它佝着肥胖的身躯卖力地给自己舔毛,觉得有些好笑。看着看着,心里开始盘算:茸茸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待到明年开春,得带它去几趟胡市,去那边相个夫婿才行。 “茸茸,你快要嫁人了,高兴吗?”李翩打趣它。 茸茸继续舔毛,没搭理他。 李翩一边伸手挼着茸茸肥嘟嘟的肚皮,一边自言自语道:“常宁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我有些担心,你说万一哪天一个不留神云先生就把她许出去了,那可怎么办啊……” 茸茸被李翩挼烦了,抬眼看着他:“喵!” 李翩把手指递给茸茸,他手上有鱼糜的味道,茸茸闻了闻就想舔。 刚要舔,李翩却迅速把手拿开,茸茸有些懵圈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面前,李翩却又把手放到它嘴边,茸茸又想舔,他又把手拿开。 如此来来回回三四次,把茸茸弄得烦不胜烦。 “喵喵喵喵喵喵喵?” “哈哈哈!”李翩被茸茸的憨样子逗得拊掌大笑。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身处温暖如春的房间,欢快地逗弄小猫的时候,云安却正趴在昏暗的劣等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夜深了,万物都已睡去,只余北风还醒着。 北风粗声大气地吹着窗纸,又透过窗缝钻进屋内,不留神在油灯上绊了一跤。 灯花摇曳,原本房间就暗,这下更是晃得啥也看不清。 云安放下笔,搓了搓手,又在快要冻僵的手指上呵了几口没什么热度的呵气。 桌上放了张写了一大半的糙麻纸,只见那糙麻纸上写着: “辛亥,夏,七月廿九。” “收玛瑙手珠一串。” “辛亥,冬,腊月初三。” “收附子、蜀椒、乌舄、细辛、白术各十筐。” “收佐药清酒十坛。” “收马脂膏一罐。” 字迹清丽工整,一条一条,像记账一样记得明明白白。 原来这纸页上所写正是李翩曾给过她的所有东西,甚至还包括那天在家门口他从手腕上脱给孙老三的那串玛瑙。 云安看着糙麻纸轻轻地叹了口气,只那一串玛瑙手珠便价值不菲,不知要做多少活计才能攒够钱抵上。 ——这些都是她今后要还的债。 第50章 玛瑙与尘泥(5) 贪心的穷女人最好收…… 没人知道李翩为那些药草花了多少银钱,但人们知道,自从有了药草,里闾间卧病在床的人还真就很快好起来了。 药方确实管用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有了治病的药,百姓们心里也就有了希望。 比起挨饿,穷人家更怕的其实是生病。 因为治病太贵了,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大部分穷人家都是病了就随便吃两副药,之后全看造化。造化好的能熬过去,造化不好就只能来世再相见。 但自从有了这些金贵的药草,杂石里的百姓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绳索抓在手里就心定,心定了精神也就逐渐好了。 李翩送来的药材很多,杂石里用不完的就都赠予了旁边的杂沙里和杂苦里,这三个里紧挨着,住的全都是杂户。 杂沙里和杂苦里的百姓得了药材,情况也开始好转。 大家虽不知那送药的郎君究竟何方神圣,但知道药是送到云识敏家的,于是纷纷登门道谢。 云家平白受了这么大的感激,父女二人都觉得挺不好意思,打算下次李翩来时一定要郑重地谢谢他。 可谁知自从那日送药之后,李翩却再没来过杂石里,也不知是否家中出了什么事。 又等了许久,眼看着已是腊月廿八,年节马上就要到了,云安提议:“干脆备些薄礼,咱们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吧。” 云识敏听了直摇头,他虽感激李翩,却仍是抵触李椠,对着那位李太守,他实在无法摧眉折腰。 云安善解人意,一看云识敏的神情就明白了内中缘由,便又说:“阿爷不用去了,我自己去就行,我将年节礼拿给小郎君。” “你自个儿可以吗?”云识敏问她。 云安甜甜地笑着:“阿爷就放心吧。” 可等她到了太守府,见了宋澄合和叶如,这才发现朱门高户的弯弯绕绕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听婢子说云先生的女儿来了,我就想着见一见。” 待客的花厅内,宋澄合言笑晏晏地指着一个锦裀,示意云安坐。 “宋夫人。” 云安先向宋澄合行了礼,这才身姿端正地跪坐于锦裀上。 她今晨提着礼物冒冒失失来了太守府,到门口了才知李翩和李椠都不在府内,自己扑了个空。 那门子识得这是千佛洞大画工云识敏的女儿,赶忙去禀给宋澄合。 宋澄合一听就乐了,想她那继子从酒泉回来后没过多久就借口要看壁画,隔三差五往神沙山那边跑,他还以为他做得很周密,却不知继母将赶车的老秦抓过来随便一问,就把云识敏和云安给问出来了。 ——这会儿小白兔自己送上门来,可不得会一会。 “家严身体欠佳无法出门,特意嘱我来道谢,多谢宋夫人在太守大人面前说情,让家严能在新窟执笔。” 云安极其聪慧,没跟宋澄合说李翩买药救助杂石里穷人的事,正好云识敏在给李家新窟绘制壁画,她就随口胡诌了个理由。 宋澄合笑道:“云先生在敦煌城是有名的大画工,我们李氏的佛窟,自然得是这样的画工才配得起。” 边说着话她边拿手指拨弄云安拿来的年礼,嘴角有些嫌弃地撇了撇。 云安的年礼是两甔佐餐用的肉酱和一幅贺春辞。 河西的平民百姓日常佐餐都用榆酱或豆酱,这两甔肉酱是她为了来拜谢而特意去民市上买的;贺春辞也是云识敏亲笔写就,共三句话十二个字,乃“献岁初开,入新改故,万物同宜”,每个字都写得极美。(注释1) 宋澄合看着那贺春辞,像是不经意提起似的,又道:“大人带着翩儿去晋昌了,岁除之夜才能回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来我们家,把后院弄得鸡飞狗跳的。” 听她话题一拐突然提起当年那事,云安有点不好意思:“记得,那时是我不知礼数。” 宋澄合大度地摆摆手:“无妨,若不是那事我还不知道呢,原来我们家翩儿与你如此友善。” 云安听她这样说,心里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小郎君博物多闻,云安十分钦佩。” “说什么钦佩啊,多生疏,”宋澄合勾起唇角,“不知云家闺女许人了吗?” “尚未。”云安答。 宋澄合掩口笑道:“这可好极,我且问你,你想不想嫁到我们家来?” 黄花姑娘家被宋澄合突然这么一问,很有些怔忪,不知道宋澄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澄合眉眼弯弯,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我做主,给我们家小郎君撮合,纳你进门做小娘子,你看行吗?” 听她说得如此直接,云安白净面皮倏地涨红,肉眼可见地连着耳朵根都红起来。 宋澄合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叶如,笑道:“这是我们家叶小娘子,太守大人的侍妾,当年也是家里穷得叮当响,人也瘦巴巴的,你瞧她现在,满面红光,气色多好,太守大人可宠她呢。我说得对吧?阿如。” 叶如急忙低眉顺目地向宋澄合行礼,道:“夫人说笑了。” 宋澄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呵,又转向云安,态度颇为诚恳地说: “云家姑娘,你要觉得我这提议可以酌量,等大人回来了,我就立刻告诉他。我们家小郎君很快就该娶亲了,娶新妇进门之前,房内没人伺候可不行。别家丫头我全都看不上,你是云先生的女儿,能读书会识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云安讪讪地捏着自己的袖口,越来越弄不懂宋澄合究竟是真的喜爱她,还是在贬辱她。 宋澄合瞪了叶如一眼,叶如领会,细声细气地帮腔:“莫说这敦煌城,就是整个凉国,我们家小郎君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人物。云姑娘,你给他做妾,他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受委屈?呵,”宋澄合又笑了,“他啊,宠着你还来不及。旁的人看不出来,我是他阿娘我还能看不出来,他心悦你呢,云家姑娘。” 叶如也笑着附和:“少年心性,总是藏不住事儿。” 听得“他心悦你”这四个字,云安忽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心也跳得愈发厉害,脸也更红。 “夫人美意……待我回去跟阿爷商酌……”云安半低着头,斟词酌句地答。 “瞅瞅咱俩,跟个黄花大姑娘说这种闺房之事。”宋澄合看云安臊得通红的脸色,掩口笑着对叶如打趣。 叶如再次忙不迭地陪笑脸。 “也罢,你回去跟你阿爷合计合计。你要是来我家,吃的喝的用的,我们绝不会让你吃一点儿亏。”宋澄合好整以暇地对云安说。 * 果如宋澄合所言,岁除之夜,李椠带着李翩紧赶慢赶从晋昌赶回来过新年,李翩一回到家就急火火地奔回房里去看茸茸。 他不在的时候,茸茸都是交由婢女春兰和两个婆子照看,但他总担心旁人照顾得不好,不如自己亲力亲为更放心。 这么些时日不在,茸茸还是肥嘟嘟的,并没变瘦,一见他回来就拿头蹭他,左蹭右蹭,蹭的他衣摆上全是猫毛,蹭完了就躺在地上又是蛄蛹又是翻肚皮。 李翩蹲下,拿手摸着茸茸圆滚滚的肚皮,边摸边打趣道:“小馋猫,胖成这样,你这是吃了多少好东西。” 一人一猫正亲近,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李翩回头一看,宋澄合面带笑意走进了他的房间。 “宋夫人。”李翩起身行礼。 宋澄合笑盈盈地径直走到房内锦褥上坐下,瞥了茸茸一眼,柔声细气地说:“翩儿出去这么多天,一回来也不见阿娘,就惦记着猫儿呢。” 李翩:“原想先看过茸茸就去给宋夫人问安。” 宋澄合环顾四周,摆摆手:“也别弄这些虚礼了,阿娘今日有话要跟你说。” 此刻,李翩房里没有旁人,只有他和宋澄合,以及一感受到气氛不对就怂得缩去角落的茸茸。 “说起来,翩儿,你和大人去晋昌的这些日子,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李翩立在宋澄合面前,垂手恭敬地问:“宋夫人发现了什么怪事?” “我发现你这房里失了好些东西,虽都不是什么太金贵的,但若是拿出去换钱,怕是也能换不少呢。” 说这话时,宋澄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翩。 不出所料,李翩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似乎僵了那么一瞬,虽只一瞬,却仍没逃过宋澄合的目光。 她抿唇微微一笑,继续说:“我这几日一直在想,难道你这房里是遭了贼不成?不然,好好的东西怎会突然失了呢。” 李翩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宋澄合:“您怎么……” “阿娘怎么知道?阿娘也不过是某天恰好闲来无事,想着这不是年节快到了嘛,就想给你这房里重新添置些东西。谁承想,新物件还没添来,却发现旧物件丢了。” 李翩垂眸看着自己袖口,似在思忖该怎么回答宋澄合。 但宋澄合根本没给他思忖的时间,而是步步紧逼,一件一件开始算账: “你看啊,原本放在窗畔的那个白玉花插不见了,书案上那尊铜博山香炉也不见了。最奇的是,就连去年你生辰那日,大人送你的笔床也不见了。你要知道,那副笔床用得可是上好的紫檀,是打葱岭西边送来的呢。” “您告诉我父亲了?” “还没,我原本想告诉大人咱家遭贼这事,但转念一想,也说不定是你自己拿走了呢?所以我就没说,但是……”宋澄合故意顿了顿,一句话掰成两半说。 “但是什么?” “你的东西虽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你想拿去讨好哪家姑娘都随便你,但是……不要偷偷摸摸的,省得外人在背后嚼舌根。” 原来她以为继子是将东西全都送给云安了,实则那些物件全都换作药材进了百姓的肚子。 “我没有……”李翩轻声答道。 宋澄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道:“翩儿,你是长大了,但你那点心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阿娘。云知家的闺女,你是不是瞧上她了?” 李翩听她突然提起云安,心里倏地一紧,面上泛起微红,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若是瞧上了,想送礼物讨好她,花插、香炉、笔床这些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不若咱们把她接进门,让她给你做妾,岂不更好?云知他家虽然是个杂户,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她进门前让你父亲给她改成农籍不就成了。” 李翩慌忙跪下向宋澄合行了一礼:“宋夫人误会了,我……” 宋澄合“噗嗤”一笑:“误会?我可没误会。君子不说讹言谎语,你实实在在告诉阿娘,你有没有瞧上她?” “我……” “说呀。” 李翩仍垂首跪在地上,看不见面色,但已经红得似要滴血的耳朵尖却出卖了他。 好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 宋澄合满意地笑了。 她从锦褥上站起来,缓步行至李翩面前,躬身将继子扶了起来,谆谆地说: “何必行此大礼,你已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纪,咱们这些人家的规矩就是,大妇娶进门之前一定要先纳两房小妇,郎君房里没有小妇会被外人瞧不起。马上到年节了,待年节过后……依阿娘看,春三月是个好时节,若是你想让她进门,到时我去跟你父亲说。” 李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澄合,继母这样撮合他跟云安,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但他心里是高兴的,甚至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得到云安,就高兴得发自内心感激宋澄合。 可奇怪的是,他却又反常地没有立刻应承,而是模棱两可地敷衍了句:“我要……再想想……” “还想什么,怎么着,你还怕她不答应?”宋澄合轻嗤,“能给你做妾,是那丫头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她……”李翩罕见地有些支支吾吾。 宋澄合温柔地说:“这样吧,待你想好了告诉阿娘就行。只要你想,她就跑不了。” 她拿一双娟丽的眼睛看着李翩,眼瞳内全是曲曲折折的笑意。 ——无论何人,只要是个贪心的,就都好收拾。 尤其是贪财的穷女人,弱点就如同光天明日一样显见。 戏文里总演着什么“给你五百两银子,你离开我儿子”的戏码,简直是蠢透了——愈想用钱拆散他们,他们只会愈发情比金坚。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全他们,把那穷女人弄进门,进了门她就身不由己,这样才好慢慢折磨。(注释2) 不仅要折磨她,还要让继子在一旁看着,就像当年,他们在柴房折磨她和阿克苏那样……宋澄合垂眸,冰冷的笑意缓缓浮上唇畔。 云安和茸茸,两个都是李翩喜欢的东西,但李翩喜欢的,就是她厌恶的。 所以,两个都要处理掉才行。【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刀刃有蜜(1) 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冬去春来,酷寒的时节终究算是熬过去了。 展眼便到了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一大清早,云安就和杂石里的两个女伴——牛二巧和雷良妹一起往城东走,她们打算出城,去龙勒水畔过上巳节。 少女们粗衣不掩春柔,肩并着肩,慢悠悠地走过街衢、阡陌和清澈的岁月。 待出了城也还不到午时,可龙勒水畔却已挤满了前来祓禊踏青之人。 搭眼一望,四下尽是惨绿少年、红粉美眷,扑入眼中的青春实在太过浓烈。 ——正因遍地青春,才觉天地万物皆美妙。 水畔不远处,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附庸风雅,在那里搭了个青绫步障。 绫纱随风飘动,隐约可见青纱内的锦褥上跪坐着几名少女,其中一人正在唱一首婉转摇曳的歌诗: “溱与洧,浏其清矣。”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她唱的是“诗三百”当中《溱洧》一篇,这诗篇写的正是三月上巳之日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春也有些倒春寒,祁连山的冰雪还未开化,龙勒水的澎湃之气尚未激发,只能潺湲地淌着。 奇怪的是,明明流水温柔,可这些春心萌动的少年少女们却都离龙勒水远远的,只是铺着席褥在水畔赏景、玩闹,几乎无人去水中濯洗。 云安快步走向水边,弯下腰将手放入水里,霎时间便被冻得一个激灵。 牛二巧在一旁拍着手笑她:“水里全是冰碴子,冻死个人了。” 云安也笑:“我就试试。” 雷良妹也弯腰将手放入水中,毫不意外也被冻了个大哆嗦。 她高声喊道:“二巧姐,你也试试。” “我才不试。明知道年年都是冷冰冰,你俩还年年都把手往水里伸。”牛二巧佯装嫌弃,退到距离水畔远远的地方。 怪不得没人去濯洗,原来大家是嫌冷。 云安跑上前,忽地用手指上沾着的水珠弹了牛二巧一下,牛二巧被冰冷的水珠激得“嘶”了声,作势就要来打云安。 云安知道她不敢下水,笑着就往河水中跑,踩乱的水花溅在了少女的泠泠笑声上。 牛二巧站在岸边叉着腰冲云安喊:“你上来!” 云安踩在河水里,笑着摇头,就是不上岸。 “你上来,我不抽你!” 云安忽然弯腰撩水,作势要泼牛二巧。牛二巧见势不妙,连退数步,和云安彻底拉开安全距离。 云安一个人站在水中,春风吹拂发丝,倒影摇曳。 浅浅的河水漫过她的脚面,弄湿了布履和裙摆。河水冰凉,但她却完全不嫌冷似的,仿佛这一川冰水和凉风都让她清醒,也让她心魂笃定。 雷良妹捡了一把水珠,忽地甩在云安青丝之上,云安佯装生气地跑回来抓她,牛二巧则拍着手立在一旁叫好。 很快,三个女儿家又笑闹在一起,简直没个停歇。 * 春三月的敦煌犹有料峭清寒,故而节日习俗也与江南不同。 这里不兴什么曲水流觞,也不兴兰汤濯浴,河西百姓过上巳节,有一套自己的玩法——击壤。 击壤之戏始于尧舜、兴于两汉,到如今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能玩上两局。 其实这游戏的玩法很简单,就是将几枚长四寸、阔三寸的鞋型壤木立在地上,击壤之人站在三十步开外,以手中壤木击打地上的壤木,击中就算胜利。(注释1) 年年上巳,击壤都是重头戏。太守李椠不仅亲自出城观看,还会备下许多赏赐,若是击得好,说不准就能满载而归。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就见李椠领着官吏、随从、护卫,乌泱泱一大群人出城来到龙勒水畔。 作为敦煌的父母官,不管平日里李椠多么高高在上鼻孔朝天,今日却必须放下身段演一出“与民同乐”的戏码。 李椠曲起一条腿,舒舒服服地坐在早就为他铺好的锦褥上,面前击壤之戏拉开帷幕,跟他出城的官吏们都已经下场去耍着玩儿了。 他一边小口啜饮着盏中美酒,一边透过杯盏边缘偷偷窥视着坐在自己侧面锦褥上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适才与众官吏一起伴着李椠来的。 她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秀眉如枝,目光如炬,一头乌发高高地束于脑后,发上没有任何装饰,衣着也很素淡——内着一件利索的绀青箭袖衫,外罩一件挡风的黑色帔衣,既未披坚也未执锐,但周身上下散发的带有压迫性的气场,让人能感觉出此女来头不小。 “是横槊将军崔凝之。” 见云安满脸好奇地盯着那女人看,牛二巧附在她耳边悄声说。 “你怎么知道?!” 云安狠狠吃了一惊——原来这位就是自己一直钦佩着的仰之弥高的女将军崔凝之吗? 此刻她们已经挤在了围观击壤的百姓中间,旁边都是推来搡去的人。 牛二巧悄悄指了指不远处几位官吏,压低声音:“我刚才偷听到的。” 云安了然,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崔凝之。 这一回,她的目光里不再只是好奇,而是多了许多景仰的神色。 横槊将军崔凝之是一位令男儿也不得不服的敦煌奇女子。 她出身于敦煌一个普通农户家,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当年跟随李暠揭竿而起反抗段业,后来迁都酒泉时,这位女将军却不肯与凉王同去,而是留在玉门大营,亲手建立了一支完全由女子组成的军队。 ——崔凝之麾下的娘子军为乱世中的贫苦女人铺开了一条新路。 云安站在人群里,傻呆呆地望着自己仰慕的人,谁知被仰慕者却在与李椠聊了几句之后突然站了起来。 只见她如炬眸光在围观百姓们脸上扫过,忽地抱拳朗声道:“诸位父老,适才太守大人说愿意同鄙人打个赌。” 李椠坐在那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崔凝之。 崔凝之继续说:“鄙人对太守言,自古女子不输男,但太守大人却不认同。大人觉得,女子处处输于男,哪怕是在击壤这件小事上,女人也是不行的。既然吾等意见如此分歧,那好,今日崔凝之愿意与太守大人赌一赌。我从众人之中随意挑选一位女子,太守大人也随意指派一位男子,令这二人当场比试,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输了就给我当婆娘吗?”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位大胆的壮汉突然喊了这么一嗓子。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崔凝之沉声道:“倘若女子输了,鄙人检点囊橐,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五缗钱赠予赢家。赢家若愿意用这钱去娶婆娘,尽可自便。” 围观百姓倒抽一口冷气——五缗! 若是有了这五缗钱,莫说娶一个婆娘,娶她三四个都不成问题啊! 崔将军出手也太阔气了! “但是……”崔凝之顿了顿,给围观百姓们留了点时间,待他们把惊掉的下巴捡回去后继续说,“若是男子输了,还请太守大人履行自己的诺言,将粮饷按时、按量拨给玉门大营。”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从前上巳佳节从没见过横槊将军来祓禊,今年突然出现,原来并不是心血来潮跟着太守出门玩,而是趁机来讨粮饷的。 玉门军的粮饷走得是敦煌府库的帐,由太守划拨,看这样子应该是李椠又拖拖赖赖不肯给了。 崔凝之说完,太守李椠也从锦褥上站了起来,仍旧堆着满脸笑容:“崔将军大可放心,本官说话算话。请吧。” 围观众人中有许多女子,看衣着打扮,有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婢子,有的是穷苦人家的丫头……崔凝之的目光在她们面上逐一扫过,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可有人毛遂自荐?” “我来!” 崔凝之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了一声脆生生的应答。 “唰”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云安扒拉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壮汉就往外挤。 雷良妹想去拉她却没拉住,急得直跺脚:“云妮子中邪了吧!李太守和崔将军哪个是好惹的!” 她这着急确实是有道理的,太守和将军要比试,那是大人物之间的玩法,不管他们最后谁输谁赢,一定会互捧几句“承让承让”“过奖过奖”,最终也不会怎么样。 可你一个穷丫头,你去出什么风头! 倘若你输了,那就是丢了崔将军的脸,崔将军会给你好果子吃? 倘若你赢了,那就等于扇了太守的耳光,走着瞧好了,以后在这敦煌城里,有你好看! 雷良妹一个没读过书的贫家女都能想到的关节,云安又怎会想不到,奈何崔凝之对她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她看见了那轮一直憧憬的清冷皓月,遂无法控制地向皓月走去。 天心月华入眼,少女忍不住想伸手摘一摘。 管他呢,莽撞也罢,顾头不顾腚也罢,这可是太难得的能让崔凝之记住自己的机会,云安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崔凝之看着面前这个容貌昳丽却莽里莽气的女子,倒是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李椠,问道:“我的人选好了,不知太守大人选哪位?” 李椠面上假惺惺地笑着,心里却九曲十八弯地绕了起来——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崔凝之的人赢了,否则他这个太守的脸面岂不丢到姥姥家去? 所以今日哪怕是作弊,也一定要让崔凝之输。 他轻咳一声,惺惺作态地抬眼将围观百姓扫视一番。 此刻,人群中已有不少蠢蠢欲动的,抻长了脖子等着太守挑选自己——毕竟崔凝之许下的五缗钱奖赏实在是吸引力太大了。 李椠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些人,他一个也不会选。 就他们?就这些成日在烂泥地里摸爬滚打的草民懂个屁的击壤,他们只会在田地里捡些泥巴块儿扔一扔罢了。 击壤讲究准度、迅度、力度,三者缺一不可,这些可都是要勤加磨练才行。 李椠想起一件事:河西的世家子们讲究身强体健,他为了自己的独子也能如此,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专门延请武师来教习诸多体能之术,射箭、骑马、刀法、蹴鞠甚至包括击壤,全都学了。 儿子颖悟绝伦,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武师都经常夸他呢。 让他出手,那穷丫头必然输定了。 思至此,李椠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笑呵呵地对崔凝之说:“本官的人也选好了,便是犬子李翩。” 第52章 刀刃有蜜(2) 他没给她留下一丝容错…… 李椠刚一说完,人群中霎时间惊起一阵叽哩哇啦的骚动。 “太守家小郎君亲自下场,那穷丫头输定了。” “嘿,看来崔将军今日不仅要赔上五缗钱,还要赔上自己的脸面呐。” “只望小郎君手下留情,莫要让那两个女人输得太难看才好。” “啧啧,我看悬,那穷丫头眼瞅着就不像是有力气的。” 那边众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这边李翩听到父亲叫自己,便从一个体型壮硕的官吏身后走了出来。 那人是敦煌下辖龙勒县的游缴,是个专门负责地方防卫、缉拿犯人的武官。适才李翩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他侧后方,被这膀大腰圆的游缴挡了个严严实实,所以云安并未看见他。 可云安的一举一动却尽数被李翩收入眼中。 李翩迈步上前对李椠行了个礼:“父亲。” 李椠斜着眼睛瞅了瞅云安,对儿子说:“你去,跟这位女郎比试比试。” 说完还似笑非笑地补了句:“别太用力,姑娘受不了。” 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哄然傻乐。 一听这话,崔凝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心中暗骂一句王八羔子。 她听出来了,李椠是故意把话说得暧昧,沾荤带腥地辱那少女,可一个贫女不值得太守亲自出言羞辱,所以这句“姑娘受不了”真正要辱的人其实是她。 但横槊将军崔凝之也不是吃素的,她能走到今天这位置,靠的就是做旁人不能做之事,狠旁人不能狠之心,以及——忍旁人不能忍之辱。 崔凝之将目光投向云安,云安迎着她的目光,满怀信心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很早以前,早在云安心里刚萌生出投军念头之时,她就已经开始暗中训练自己。 她确实无钱也无闲,练不了骑射和刀法,但击壤、打弹丸这些能提高准度和力度的事她都会挤时间偷偷练习。记得有一次被云识敏发现她用弹丸打鸟,还笑她贪玩来着。 击壤算什么,李翩又算什么,她全都没在怕的! 可谁知当太守府的仆役捧着壤板送到她面前时,她一拿起壤板,心里便“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原来仆役们捧上来的壤板是富贵人家特制的那种,其材质乃大漠铁木。 铁木坚硬厚重,一块板子拿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直往下坠,穷人家以质地疏松的杨木、柳木所制壤板与这铁木壤板根本没有可比性。 云安的心一瞬间也随着沉甸甸的板子开始往下坠——这完全出乎意料的重量,让原本十拿九稳的她此刻也禁不住忐忑起来。 但事已至此,重就重吧,只要准头好,不一定就会输给李翩。 想到这儿,云安拿眼睛偷偷觑了李翩一眼,只见李翩好整以暇地站在几步外,手里拿着一块壤板,模样轻松而舒展。 仆从们正在布置比试场地,很快,三十步开外的空地上间距均匀地立起了十块头大脚小的壤板。 筹官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本次击壤的规则: “小郎君,还有这位女郎,请看。对面立了十块板子,二位现在要做的便是将对面的板子全部击倒,最终依照各自掷出壤板的次数分输赢,掷板多者为败。” 说完这话,筹官看向李翩——击壤比赛中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身份地位高者为先。 李翩也没跟云安客气,拎了拎手中拿着的壤板,瞄准前方一抬手就掷了出去。 “啪!” 立在地上的板子应声而倒。 “好!”围观百姓中有许多人拍手喝彩。 一击即中,李翩并没停下,他转身又拿起一块壤板,再次扬手扔了出去。 “啪!” 简直手到擒来,对面又一块板子被击中。 之后的事似乎已经毫无悬念了,“啪”、“啪”、“啪”,第八块,第九块,第十块,全部击中,没有一块落空,也没有多掷一块。 “小郎君厉害啊!” “真给咱河西男儿长脸!” “不愧是太守之子,实在前途无量。” “小郎君不仅仪表堂堂,更是身手不凡,这是咱们敦煌城的幸事啊幸事!” 十块壤板掷完,这会儿不光是围观百姓,就连身后那些陪同出城的大小官吏也全都堆起满脸笑容,将李翩从头夸到脚,从脚夸到头。 云安站在旁边看着李翩酝藉风流地击壤。 他身高够高,手臂也够长,投掷的动作毫不费力,完全就是一副风轻云淡拿天下的样子。 李翩每扔出一块板子,云安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待到十块壤板全部扔完,无一失手,云安的心已经几乎沉入谷底。 他的击壤之技实在是太好了,并且没给自己留下一丁点儿容错的机会——如果自己也像他这么扔的话,只要有一块壤板没打中,立刻就是个输。 不行,绝不能输! 一定得想个办法赢他!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 云安抿紧双唇,一颗心怦怦直跳,须臾间心念电转飞驰,眼看着仆役们已经跑去对面将击倒的板子全部重新立好,马上就轮到自己了,她感觉额头已然紧张得渗出了一层薄汗。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九分窥探,十分灼烫,让人忍不住恐慌。 云安攥紧拳头,把牙一咬心一横,忽然大声说:“三十步有什么意思,我可以四十步外击之!” 人群中“哄”地惊起一阵骚动,在场众人听了这话俱是议论纷纷。 须知击壤之技,距离越远难度越高,三十步已是很远的距离了,她却说还能更远……这小丫头,人不大,牛皮倒是吹得挺大。 崔凝之蹙着眉,沉声问道:“你真能四十步外击之?” 云安把苗条的少女身板挺得笔直,用力点头。 李椠撇了撇嘴角,他倒是很想看看这穷丫头等会儿如何丢人现眼,便道:“好!把板子向后再移十步。” 仆役们得令,赶忙去办。 待那边全部移好位置,这边云安拿起一块壤板,稳了稳心神,看准方向用力一掷。 “啪!” 第一击,中了。 这回,看热闹的人群中也同样爆发出一阵欢呼。 普通百姓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偏向,他们只是喜欢看到厉害的人和厉害的事,不管行此事者是王侯还是布衣,他们都会给鼓个掌捧个场。 一击掷出,云安却没像李翩那样流水浩浩似的不带歇气儿地打,她得停下来略喘口气,再让自己定定心神。 定神之后,她拿起了第二块壤板。 “啪!” 再次击中。 百姓们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李椠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阴沉,拿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云安的动作。 第三板,击中。 第四板,击中。 第五击,第六击,第七、第八,全都打中。 围观众人都已经忍不住开始称赞,都说这姑娘厉害啊,咱河西女子就是强,就是好样儿,但只有云安自己知道,第八板打出去之后,她已经是在硬撑了。 铁木壤板实在太重,一下下挥臂扔向四十步外,她现在只觉整条手臂从上到下又酸又胀,已经有点控制不住地打颤,很快就会抬不起来。但她却不能表现出分毫,不能让人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 云安吸了口气,咬着牙又拿起一块壤板,瞄准前方用力一掷。 “哎呀——”人群中发出一阵惋惜之声。 第九块壤板没有击中。 “没事,再试一次。”崔凝之负手立于一旁,声音沉稳地说。 云安偷偷揉了揉已经酸痛难忍的手臂,又拿起一块壤板击了出去,只可惜这一次还是没能击中。 此刻,所有人看向云安的目光都已经是在看一个失败者,看一个只会逞能的穷丫头,想来今日崔将军的五缗钱是保不住咯。 就在这时,云安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润好听的嗓音。 那嗓音对她说:“别慌,只剩最后两块了。”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李翩——他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击掷时不要只用臂腕,须加入股、腰、背三处之力道,如此才能劲气稳、准头高。”李翩压低声音说道。 云安悟性极高,李翩一说她立刻就懂了。 调整好姿势,她再次拿起一块壤板,按照李翩说的,以腿部、腰部、背部三处的力量带动手臂,瞄准之后用力将壤板击了出去。 中了!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和长舒一口气交杂着的两种声音。 仍旧是按照李翩说的方法,云安终于顺利地将对面第十块板子也击倒。 待两个人都结束了击壤,筹官上前裁定时却犯了难。 只见那矮个子筹官纠结半天,苦哈哈地说:“禀太守大人,小郎君用十次击倒所有壤板,这位女郎用了十二次才全部击倒,按理说是小郎君取胜,但这位女郎是站在四十步之外击打,难度比小郎君高出不少……故而……这输赢……这输赢……” 这输赢我实在是判不出来啊……筹官一边在心里哀哭一边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面上薄汗。 “那就算是打了个平手吧。” 筹官正吭哧吭哧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时,李翩站出来替他解了围。 话毕,他又转身对李椠行礼道:“父亲,崔将军挑选的这位女郎不仅胆识过人,且有勇有谋,她虽有两次未击中,但从一开始她的难处就比翩高。翩以为,势均力敌说得也不过如此了。” 不管怎么说,十击之中没有一次失手,儿子确实给自己长脸,此刻李椠看上去心情大好。 听了李翩“势均力敌”的话,他哈哈大笑着说: “我儿所言不错,那咱们就各领一罚。崔将军所需军饷,本官过些时日一定如约奉上。至于崔将军许诺的赏钱,我们家并不需要,将军就留着犒劳手下女军吧。” 说完这些,李椠斜睨了云安一眼,面上慈爱之色更甚,继续道:“今日乃上巳佳节,本就是宴饮的好日子,不如就罚这姑娘连饮三坛好酒,如何?” 这话说完,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让这么个瘦不楞登的女娃子连喝三坛酒,故意整她的吧?! 第53章 刀刃有蜜(3) 郎君春心悸动,想入非…… 很快,三个酒坛就被仆役们搬了过来。 看到酒坛,云安略松了口气。 她本以为是类似于家中酿盐菜用的那种大陶土坛子,原来却只是一尺高的瓷坛。她默默估了一下三坛酒的分量,觉得心下稍安。 云识敏亦是文人好酒,时不时就想小酌几杯,也经常拉着养女一起喝,喝得次数多了,云安觉得自己酒量还挺好的。 ——纵然大事掂得再清楚,但人总是会在某些小事上高估自己。 崔凝之看着那三坛酒却面色凝重,忽然抱拳朗声说:“多谢太守大人美意,但这姑娘看起来不善饮酒,她的罚酒还是由崔某代饮吧。” 云安一听崔凝之要替自己,赶紧上前一步,道:“崔将军,既然太守大人是罚我的酒,我自己喝,我愿赌服输。” 今天她差点儿就输给李翩,能打成平手其实完全是仗着自己聪颖,使了些小手段罢了,这一点她心里十分清楚,相信崔凝之也一定看出来了。 倘若此刻再让崔凝之替她饮酒,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此羞愧得不敢去投军,不敢再次面对这位严苛的女将军。 所以今日这罚酒,她必须自己喝。 崔凝之忧心忡忡地看着云安,问道:“你可以?” 云安点头,上前拎起一坛酒,仰头就干。 谁知第一口喝下去就差点没给呛死。 “咳咳咳——咳咳咳——” 太守府的酒着实是好酒,云安在家喝的那种寡淡的劣酒跟这酒实在没法比。但正因它是好酒,它够浓、够醇,也足够劲儿。 原来自己从前陪着养父喝的,都是些不知掺了多少水的假冒伪劣玩意儿啊! 云安简直欲哭无泪。 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云安抬起袖子抹了把唇边酒渍,调整呼吸,再次拎起酒坛子,这回不敢再让酒液在舌尖撒泼,而是直着脖子咕嘟嘟往肚子里灌。 边灌她还边发挥自我安慰精神,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不花钱就能喝到这么好的酒,赚到了赚到了……呃……呕……” 三坛酒很快便被云安灌下肚去,但因灌得太猛,前襟湿了好大一片,甚至连裙摆都被泼湿,满脸都是酒液,浑身散发酒气,整个人狼狈不堪。 放下酒坛的瞬间,云安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却被人从身后扶住了。 一双手从身后托扶着她,很有力量,那力量温暖又熟悉。 “父亲,这位女郎许是喝醉了,请父亲准我送她回去。” 在身后扶着她的人果然是李翩。 说实话,李椠也被面前这穷丫头的莽劲儿给惊住了,看着弱不拉几也不知哪来这么大勇气,她这样子竟然有些像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臭穷酸云知。 想到云识敏,李椠反感地摆摆手,对李翩道:“去吧。” 李翩让仆役套好马车,正要扶云安上车,哪知云安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一把推开李翩,自己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围观人群中似乎传来某家大小姐的窃笑:“瞧她那蠢样子。” 挤在人堆里的雷良妹一看云安喝醉了,急忙想跟过去,可才一迈步就被牛二巧拽住。 “你瞎凑什么热闹。” “阿云走了,我们跟上去,莫让她被人欺负啊。”雷良妹着急。 “谁欺负她?太守家郎君?你可看清楚吧。”牛二巧嫌弃地说。 “啥意思?” 牛二巧略略思忖,终究是没敌过内心想要泄密的冲动,凑在雷良妹 璍 耳畔,把李云二人此前又是送药又是墙角私语的事儿全都说了出来。 雷良妹大吃一惊:“这是……相中她了?” 牛二巧摇头:“谁知道呢,咱们先别去扰人兴致,过几个时辰再去瞧她,到时再说。” * 待云安上车后,李翩也上了马车,仆役牵起马,车子便骨碌碌地往城门方向行去。 怕走得快了太颠簸让云安不舒服,上车之前李翩特意嘱咐那仆役,故而此刻车子走得很慢也很稳,好半天连望京门的边儿都还没蹭到。 云安坐在车上显得很兴奋,与往常的样子完全不同,叽叽喳喳地拉着李翩不停说话。 “你会打马草吗?” 李翩摇了摇头。 “那你爬树吗?” 李翩仍旧摇头。 云安歪着脑袋想了想:“摸泥鳅呢?” “不会。” 云安又想了想,继续问:“掏鸟窝总有吧?” 李翩笑而不答。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们富贵人家可真没意思,”云安噘着嘴嘟哝道,“那你们平日里都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们看戏。” “看戏?” “嗯,看乐舞杂戏和角抵戏。你知道凉州乐舞吧?” 云安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也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 “凉州乐舞将汉人和胡人的舞乐技法融于一处,以箜篌、琵琶、铜鼓、铜钹相配,分软舞和健舞两种,软舞是《绿腰》和《苏合香》,健舞是《胡璇》,还有《柘枝》。”李翩向她解释。(注释1) 云安似懂非懂地问:“好看吗?” “好看。你若想看的话,下次家中再延请伎乐时,我叫你来看。” “好!”云安豪迈地拍拍胸脯,“礼尚往来,下次,下次姐姐带你去掏鸟窝!” 李翩抿唇一笑,凤眼弯弯。 见他笑,云安也笑,边笑边口齿不清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花%@#一样……” 李翩蓦地怔住。 毫无疑问,云安喝醉了,这话也只有喝醉的她才会说出来。 李翩看着面前这个笑得憨兮兮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心跳也开始加快。 云安却什么也没意识到,这会子竟然又扯着嗓子开始唱歌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注释2) 她唱的正是尧舜时代人们击壤时最淳朴的咏叹。 这歌谣是云识敏教她的,原本是一首十分古朴大气的歌儿,可惜此刻被这个喝醉酒的丫头唱得东倒西歪,每个音符都像崴了脚,一拐一拐的。 李翩听她唱着,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云安瞪起眼睛:“嫌我唱得难听?!” “没有,没有。”李翩赶紧否认。 “你唱得好听,那你唱!” “我不是这个意思……” “唱啊!我不管!唱!” 老话说得很对,千万别跟喝醉酒的人计较,也千万别惹喝醉酒的人。 李翩惹了,于是现在他被云安不依不饶地揪住衣袖,非要他唱歌不可。 没奈何,李翩只得清清嗓子,跟着云安的歌喉一起扬声唱起来: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东倒西歪的女子和正襟危坐的男子合唱着这首淳朴苍茫的古歌谣,歌声从马车内飘出,在田野间顿了顿,而后曲里拐弯地跑向远方。 ——苍天啊,崴了脚的音符终于有拐杖了! 一曲唱罢,云安十分满意,终于不再紧扯李翩的袖子。 大约是唱累了,酒气上头晕晕乎乎,她把头猛地靠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李翩吓得赶紧去护她,这才发现把头撞在车壁上的云安已经完全闭上眼睛——睡着了。 看着云安沉沉睡去的样子,李翩的眼睛却有些挪不开。 她的肤色原本白皙干净,就好像上面覆着一层月光似的。 可是此刻醉了酒,月光开始融化,初春的桃红漫上双颊,薄薄红晕笼在冰寒玉洁的清辉下,让人忍不住想要做一场管它梅边或柳边的旖旎春梦。 李翩怔怔地看着,忽而觉得她闭着眼睛有些可惜。 她的眼睛那么深,倘若此刻睁开的话,那里面一定蓄着万里春水。 ——唇边眼畔,林花山月,全都是蛊惑。 如此美景,怎不令郎君春心悸动,想入非非。 李翩像做贼似的下意识往四面看了看,四面都是车壁,并无外人,于是他一点一点慢慢地向云安靠了过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李翩将唇贴上云安鬓边青丝,轻轻地亲了一下。 也许是这马车上的偷吻太美妙,也许是偷吻之人太紧张,做坏事的人总是顾前不顾后,所以他并没发现,在他吻上少女鬓角的那一瞬,少女原本阖着的眼角微微睁了睁。 “怦、怦、怦!” 偷了一吻,李翩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跳出胸腔。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挺直身子坐好,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些,也不管云安能不能听到,温柔地说: “常宁,今日先送你回去,我还要出城陪父亲继续宴饮,明日我要去声闻寺跟着竺上座研习经文,大概□□日才能回来。这些时日你好好休息,等我从声闻寺回来之后就去看你。” 他语调平稳,可其中却饱含脉脉温情,摆明了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在跟他的心上人一五一十交待自己的行踪。 一日如三秋,怕你担心,又怕你不担心。 说完这些,踟蹰了半晌,李翩又道:“年前的时候宋夫人告诉我,如果我想要的话,她就做主跟你阿爷说……你等我,等我从声闻寺回来,等我回来我就立刻去跟宋夫人提这事……” 他心跳得太厉害,话也说得别别扭扭,但总归是一鼓作气说出来了。 李翩长长地舒了口气。 舒完气一低头却蓦地发现云安的布履是湿的——刚才云安和女伴们玩闹的时候踩在河水里,这会儿整个布履都湿透了,连带着裙摆也是湿的。 “这可不行,会着凉。”李翩心道。 见云安仍在睡着,他想了想,把心一横,半跪在云安脚边,小心翼翼地将女子脚上的布履足衣脱了下来。 双足裸露出来的瞬间,李翩只觉心内一阵地动山摇。 这一方面是因为,纵然河西此地民风再开放,可他摸到了女子裸足这样私密的东西,仍然觉得羞愧难当;另一方面,云安的双脚一直被湿鞋湿袜裹着,这会儿简直冰得不行,也让他心疼得不行。 最初的心猿意马过后,李翩却又犯了难——这马车上并没有可以替换的鞋子,这可如何是好。 李翩左看右看,最后干脆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用这件缥色绣金丝的华贵外衣裹住少女冰冷的脚,又半跪在马车上,将那双脚暖在自己手心,就这样暖了一路。 第54章 爱欲烧手(1) 清醒比糊涂要痛苦得多…… 偷了吻的郎君做贼心虚,好像云家地面烫脚似的不敢久留,待把云安送回屋里安顿好,就立刻“呲溜”一下跑没影儿了——咋看咋像只泥鳅。 李翩前脚刚走,云安后脚就从卧榻上坐了起来。 她脚上还裹着李翩那件华贵的外衫。 云安看了两眼,将外衫拉过来放在怀里无意识地揉弄着,外衫有些温热又有些潮湿,还带着熏香的香气,让人心烦意乱的。 也许是酒还未醒,懒得动作,云安把头靠在墙上,盯着草褥下面支棱出来的一根枯草盯了许久。 今日云识敏不在家。 他有一位居于广夏的故友,前些日子托人捎话来说是已病入膏肓,云识敏得了消息便收拾行礼去广夏探望那位友人了,此刻家中只云安 弋 一人。 晚些时候,牛二巧和雷良妹来看她。 雷良妹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满脸惊叹:“常宁,你和太守家小郎君真的……那个……” 云安笑了笑:“没有这事。” 牛二巧也挤在云安旁边,叽叽喳喳地说:“我看他倒是很喜欢你。你是不知道,你击壤的时候,他眼睛就像米糊糊似的粘在你身上了。” 听了这话,云安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马车上那个偷吻——李翩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李翩将她的脚捂在掌心的时候,她真的紧张得呼吸都停滞,差点儿没把自己给憋死。 牛二巧倒是没发现云安的异样,继续说:“其实挺好的,就算是给人做小,能不再过咱们这种苦日子,真挺好的。” 说完这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双手粗糙、黝黑、难看,一点儿也不像少女的手——是艰辛的日常劳作造成的。 “……好吗?”云安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肯定好啊。太守家的小郎君长得那么俊,又对你那么温柔。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我那舅姑和郎君都可凶了,下个月我就要嫁去他们家,还不知到时要怎么受欺负呢。可我又不能不嫁,我大兄和大嫂日子都过得艰难……” 牛二巧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些泛泪花。 “对咱们这种人,算是天大的福气了吧?”雷良妹的语气里也有着掩不住的羡慕。 “去了他们家,再不济也能让你吃饱穿暖。常宁,你生得美,人家瞧得上你,像我这样的粗人,就算去给人当洗衣婢,恐怕人家都不要呢。……我要是再不嫁人,就只能去投井了。” 雷良妹今年也已十六七,马上就到了要交五倍算赋的年纪,但雷家穷得叮当响,属实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那些钱。 云安抓住雷良妹放在褥边的手:“快别瞎说。” 在这世间,女人是“有用”的东西。她们只要能生养,就根本不愁嫁,不过就是嫁个好人还是嫁个王八蛋的区别罢了。 雷良妹不想嫁王八蛋,所以才硬熬着,现下眼看也快熬不住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投军?”云安问雷良妹。 “投军?”雷良妹和牛二巧都面露诧异。 “今天你们也看到了,横槊将军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云安望着自己的两个女伴。 谁知雷良妹和牛二巧却同时摇了摇头。 “不成,去军营耍刀弄棍的,我实在害怕。” “我也不成,我怕见血。” “常宁,我听说军营特别可怕,一群人整天你打我我打你……” “你不害怕吗?” 云安见她们这样说,抿唇笑了笑,也便不再提投军的事儿——去军营里与铁和血打交道,对少女来说,确实太苦了些。 “他家要是真来找你阿爷提这事儿,你答应不?”雷良妹又把话题扯回了李翩身上。 “我不知道。”云安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不是正室,但我听我大嫂说,只要你肚子争气,赶紧给他生个娃娃,你就再也不愁了。”牛二巧说。 云安没回答,低着头,面上仍旧浮着一抹嫣红。 三个女儿挤在矮矮的土榻上,初春的敦煌夜仍是冷飕飕的,云安拉起被子把三个人都裹了进去。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却一时之间谁都没再说话。 世间没有灯火能将所有人照亮。 女儿们在黑灯瞎火的暗夜里摸索着长大。期间有人醒来,惊怖地发现自己身处压抑牢笼,却也有人根本没机会醒来,当然,也有些人是自己不愿意醒来。 ——毕竟,清醒比糊涂要痛苦得多。 * 送李翩去声闻寺跟着竺因空研习经文是宋澄合的主意。 最开始李椠十分生气,觉得宋澄合自己喜好佛法便喜好去,之前撺掇着让儿子出家没成功,现在又琢磨着要送儿子去跟那龟兹老头学经文,真是死性不改。 万一学着学着咱儿子真的看破红尘剃度出家了,这可如何是好?! 宋澄合对李椠的怒火那是一点儿也不怵,她知道李椠在自己面前就是个纸老虎罢了,于是把跟随高僧大德研习经文的好处掰开揉碎跟李椠讲了一通。 “送翩儿去竺上座身边,好处可多着呢。”宋澄合说得不慌不忙。 “一则,如今天下动荡,但这些年来,凡佛图广布之处从未有过太大骚乱,原因何在?便是佛祖以其无上智慧稳住了世人躁动难安的心。夫主在敦煌任太守的这些年,对待百姓如严父一般,倘若人心思乱,那可如何是好?不若让咱家翩儿也去研习佛法,让大家都看到,夫主您其实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呐。” “二则,前些日子舅母来看我,听她说,索氏、阴氏、令狐氏都已将家中子弟送去竺上座那里修习了。索氏的那个庶子索瑄您记得吧?那孩子从小就被夸什么霞姿月韵、胸有大志,咱家小郎君若是不去,岂不是输给了他?夫主您甘心如此?” “三则,咱们王上对佛法有着很深的好感,夫主您是知道的。小郎君过段时间又要去酒泉陪伴世子,万一哪天王上问起来,你都读过哪些经文啊,结果翩儿一句也答不上来,丢不丢脸?丢的不是他的脸,丢的是夫主您的脸。” 宋澄合洋洋洒洒一堆话,中译中之后无非三个意思: 第一,你李椠在敦煌干了不少恶心事,你当百姓都没怨言呢?送你儿子李翩去学佛法,让百姓看到了也能给你拉拉好感。 第二,敦煌的其他世家著姓都送子弟去学了,你不送,你儿子立马被人比下去。 第三,李翩将来肯定是要在酒泉出仕的,懂点经文才能讨好你家大哥李暠啊。 不得不说,宋澄合是个会拿捏的。 这一番大道理讲完,李椠果然被打动了,遂点头答应李翩待在敦煌的这些时日,每个月都去竺因空那里住上五到十日不等,狠狠恶补一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但他答应归答应,仍是趁无人时把李翩单独叫到书斋,捏着胡子装模作样地告诫儿子:学习经文是可以的,那里面确实有宏阔的智慧,但千万不要看破红尘剃度出家,行不? 见儿子点头应了,李椠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宋家女郎宋初净是阿涟的侄女,我看那孩子端庄贤惠,不争不抢,将来必能为你打理好后院,就想把她定下来给你做大妇,过些日子就上门提亲。” 老子一拍脑袋,想起了儿子的终身大事。 宋澄合本名宋涟,澄合是她的字;宋初净本名宋晚,今年十六,亦到了许嫁之龄。 李椠说这话并非征询李翩的意见,只不过是将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告诉他罢了。 孰料李翩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可!” 李椠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眉头紧锁,斥道:“哪儿不可?连宋家女郎你都看不上,你还想娶江左谢氏不成?” 李翩赶紧解释:“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只是觉得……太着急了……” “这算什么着急,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日没头没脑只会跟你那猫儿耍。况且又不是让你们明日就完婚,先把人定下来,你要是想多自在两年也随你。另外,阿涟的意思是,你房里现下还没小妇,也不能直接娶大妇进门,要被人看扁,得先给你物色两个小妇。” “父亲……”李翩的语气仍旧显得焦灼。 “行了行了,就这么办吧,家长里短的事你继母做主就行了。” 李椠挥手,意思是让李翩出去,别再支吾着烦他。 李翩从书斋出来,看到李椠的另一个侍妾周小娘子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眼圈又红又肿,像是哭了许久的样子。 周小娘子本名周柳,是城内农户的女儿,生得灵秀可爱,而且很会做女红。 她和叶如一样,都是因为被李椠相中了皮色而纳为妾室。当初说得好听,穿金戴银不愁吃穿,再添个一男半女就能余生无忧。 可不知为何,这二人伺候李椠好几年了竟然都无出。时日一久,李椠对她们也失了兴趣,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现在两人都在宋澄合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当家主母。 见他出来,周柳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眶,细声细气地问:“小郎君,大人在里面不?” 李翩点点头。 为了避嫌,他和父亲的这两个侍妾平时都很少接触,也并不了解她们的生活和喜怒哀乐,这会儿见周柳眼睛肿得像核桃,忍不住问了声:“你这是……?” 周柳整个人显得战战兢兢的,见李翩问她,赶紧背过身去,说了句没事。 刹那间,李翩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小娘子云安低眉顺目地搀扶着大夫人宋初净从房内出来,宋初净神情安稳,云安却双目红肿,不知是为何事、为何人哭了多久。 他俊秀的眉峰紧紧蹙起,不忍再看似的,转身沿着花荫廊道走了。 第55章 爱欲烧手(2)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 竺因空自那次讲《正法华经》经之后便留在了声闻寺。 声闻寺的位置在罗城东北角,是一座占地面积并不大的寺院,地盘不大但进香之人却着实不少。 入了寺门不要进大殿,先向东再向北,沿着游廊一直往里走,尽头有个月洞门,过了月洞门就是竺因空的精舍,他日常便是在此地教导世家子弟们研读经文。 敦煌城的世家著姓跟世间庸众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惯爱跟风的,你家送孩子来读经,我家也必须跟上,一个学一个,上赶着把子弟往竺因空这儿塞。 来读经的子弟一般都会下榻在寺内禅房,李翩亦是如此,他这次要在声闻寺住十天。 与他同时住进禅房的还有敦煌索氏的索瑄和阴氏的阴善。 索瑄是索氏庶长子,祖上便是威名赫赫的荡寇将军索靖,到了索瑄父亲这一辈,索氏仍是敦煌城内极有势力的五大家之一。 索瑄生得出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人人皆赞他有乃祖索靖之风姿。但他性格淳厚,不喜武学偏喜佛法,且和李翩交情颇深,此前二人曾一起在泮宫陪世子读书,现在又同在声闻寺习经。 阴善也是阴氏的长子,但他与索瑄不同的是,他是嫡出,故而自认在身份上要比索瑄高贵,可旁人皆夸索氏小郎君却很少夸他,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忿,仗着自己嘴皮子利索,每次跟索瑄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 但他也惯会看人下菜碟,话语上的棍棒只敢打索瑄,却不敢动李翩分毫。 这三人之中,索瑄来声闻寺来得最勤快,月经似的,月月都来。上回他来的时候李翩没在,只有他、阴善和令狐峰,那回可真是苦了索瑄。 令狐峰见天摆着一张臭脸,无论昼夜都捧着一卷《佛说无量寿经》,除了竺上座之外谁也不搭理;阴善阴阳怪气,在背后骂令狐峰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面奚落索瑄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个什么鸟”。 索瑄被这两个奇葩夹在中间,实在是苦不堪言,发自内心想念他的好丽友——李翩。 这回李翩终于来了,索瑄也算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 竺因空这几日正在译经的紧要关头,于是停了日常功课,让李翩、索瑄、阴善这三人给他帮忙。 他译的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 其实这本经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由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出了汉文,但竺因空却并未直接取用鸠摩罗什的译本,而是要自己再译一遍。 原因是竺因空的师父生前曾心心念念想将此经译出,却因各种琐事最终未能实现。竺因空自师父圆寂后便决定亲译此经,也算是弟子给师父的一个交待。 此刻,索瑄坐在竺因空下手书案后边埋头写字,竺因空译出一页便递给索瑄,由索瑄誊抄;李翩在另一边的书案后整理那些泛黄的梵文经卷;阴善则给竺因空研墨,打打下手。 竺因空又译完一页,伸出手,原该李翩将下一页奉上,可这李家小郎君却像是被钉在书案后了似的一动不动。 阴善腾出一只手推了推李翩。 被人一推,李翩才回过神来,忙将梵文经页呈给竺因空。 竺因空面色沉沉地接过经页,却没有继续写。他放下笔凝视李翩,问道:“李轻盈,这几日你一直心神不定,发生何事?” 李翩虽未及冠却已取了表字“轻盈”,是他在酒泉的时候李暠亲自为他取的——这就不得不说,自乱世伊始,人命旦夕,一切年纪都提前了。 仿佛学堂里神游天外的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李翩颇有些手足无措,他放下经卷毕恭毕敬施礼道:“回上座,无事发生。” “莫要诳语。”竺因空表情严肃。 李翩见自己随口扯的一句“无事”瞬间就被揭穿,心内更是着慌,话语也变得磕磕绊绊:“生徒近些时日确实有事发生,但此事生徒不敢说……生徒怕……怕辱没上座。” “儿女情长之事?”竺因空再次一语中的。 “是。” 李翩羞愧地低下头,纵然再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但在竺上座面前谈论这些小情小爱,仍是令他惶恐不安。 一听“儿女情长”四个字,索瑄和阴善却都“唰”地一下搁笔抬头,四道精光射向李翩,四只耳朵高高耸起,生怕听漏一个字。 真是这边诚惶诚恐面颊红透,那边竖起耳朵还没听够——好个损友。 竺因空倒是没再追问下去,而是从书箧中拿出一卷经书递给李翩,道: “打开,把廿四、廿五、卅二章读给我们听。” 李翩接过一看,竟是一卷《佛说四十二章经》,顿觉心头如覆千钧巨石。 这经卷文他早就学过,此刻已然知晓竺因空让他读的是什么内容。 但李翩仍遵照竺因空的指示将经卷打开,找到廿四章,读道: “佛言: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又看向廿五章: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之后是卅三章,李翩继续读道: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佛说四十二章经》每章只有一段,三章也不过三段话。可这三段话读完,李翩却感觉身心皆已被这七十四个字狠狠压住,压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放下经卷,正襟危坐,不敢看竺因空。 竺因空却眸色凝重地看着李翩。 其实,说不失望是假的。当年初见这孩子的时候,他以血救蛇的举动便让竺因空心头一震,不是没想过若他真能剃度出家跟随自己潜心研习佛法该有多好,但事到如今,瞧他那相思百转的样子,果然还是个不能勘破的俗人罢了。 片刻后,竺因空轻轻叹了口气: “李轻盈,你不是佛门弟子,只是来此研学经文,佛祖将他的无上之智通过经卷传述给你。我并非要你断绝世俗情爱,只是爱欲烧手,忧惧遍布,望你能好自为之。” 听闻此言,李翩俯身对竺因空恭敬地行了个礼:“谢上座教诲。” 之后译经的事仍在继续,李翩也努力定住心神,外表看去一切如常。 可旁人不知道的是,竺因空让他读经卷,非但没能劝阻住他,反而使他内心翻江倒海,一朵魂魄险些溺毙在狂涛巨浪的心河里。 佛说爱欲烧手,又说离于爱者无忧怖。可佛愈是这样教诲,他就愈想得到,愈想感受,愈发叛逆。 ——恨不能舍身饲虎,将骨血都拆出来,奉于心上人眼前。 * 待今日译经事毕,三个世家子一同回到他们下榻的禅房。 这间禅房是专供来声闻寺修习的贵族子弟们居住的,布置较之僧侣居处要精致许多,饶是如此,跟豪门著姓的宅邸卧房比起来,也仍是寒碜不堪。 阴善走过去一把掀开铺在卧榻上的草褥,嫌弃地瘪瘪嘴: “每次来都是这些烂东西,让人怎么睡!唉,早就应该把家中毛氈拿来才对。索铭玉,这破烂禅房也就只有你喜欢住了。” 索瑄没搭理阴善的阴阳怪气,而是一改人前持重,把脑袋凑到李翩面前,嬉皮笑脸地问:“谁?谁家姑娘?说来听听。” “什么谁家姑娘?”李翩有些没好气地推开索瑄。 “当然是你那心上人啊!” 阴善一听,也凑了过来,贱兮兮地说:“谁不知你李轻盈心高气傲,在酒泉的时候,世子赏给你的美娇娘你都敢拒绝,能被你相中,那必然是绝色了。” 这话说的,就好像他对李翩在酒泉的事儿多么了解似的,可事实上阴善根本就没去过酒泉。 三年前酒泉泮宫落成,李暠召五百世家子弟入泮宫读书,阴善的名字原本也在其中,但他从小就厌憎读书,尤其讨厌“六经”,于是干脆装病,要死要活地赖在家里。 后来听说世子也入了泮宫,且给那些伴读的公子们人人都赏赐了美艳胡姬,好让大家一起红袖添香。阴善这才急了,又蛄蛹蛄蛹着想去,可泮宫又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果然,这一回他被拒之门外。 待李翩和索瑄从酒泉回来之后,阴善又曲里拐弯地打探了一些泮宫和世子的情况,知道世子好武力、爱胡姬、喜玩乐,简直让他后悔得满地乱爬——李轻盈和索铭玉算个屁!我和世子才是天生知己啊啊啊啊啊! 可事到如今,纵使肠子悔成菜青虫也没办法,阴善只能自己在家嫉妒得双眼冒血。 * “快点儿说,别磨蹭。” 这边索瑄不依不饶,把一颗脑袋直往李翩鼻子底下凑,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李翩再次推开他,嫌弃道:“就你事多。” 不知为何,一向谦和的李翩这会子却变得态度强硬,任凭二人如何追问,他就是死撑着不开口。 “啧啧,不肯说,一定是怕我们知道了把人抢走,哈哈哈。”阴善龇牙咧嘴地笑着。 索瑄见李翩如此守口如瓶,没奈何,只好放弃探询究竟是哪家姑娘入了陇西李氏小郎君的法眼。 可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什么都没满足就要放回去,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好奇心。 想了想,索瑄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心意跟她说了吗?” 李翩摇头:“还没。” “她今年多大?” “大约快十七?应该比我稍大一些。” 云安的具体生辰其实李翩并不清楚,这是女儿家的私密,不到问名换八字的时候,不好直接问。 谁知一听这话,阴善嘴巴张得老大,惊愕道:“都十七了还没嫁人啊?” 第55章 爱欲烧手(3) 相爱是人间第一等妙事…… 索瑄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但他惊愕的原因却和阴善完全不同。 索瑄:“那你可得抓紧!像她这样的年岁,一不留神就会被相中。说不准就咱们在这儿说话的功夫,她阿爷就已经把她许给别人了。” 李翩咬着下唇,神情变得有点儿紧张。 “怎么?”索瑄看他神色不对,问道。 “我打算这次读经结束之后就去看她,到时……” 阴善“哎哟”一声,直接打断了李翩的话: “我说你这人啊,磨磨蹭蹭。我看你也别去跟她说三说四的了,直接叫你父亲遣良媒去她家提亲不就完了。你可是太守大人的长子,咱们凉王的亲侄,我还不信这敦煌城里有哪个姑娘能拒绝你。” 谁知李翩被阴善这么高高捧起非但没得意反而更显得丧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心里没底。” 索瑄奇了:“连你都没底?” 阴善也奇了:“哪个世族千金这么摆谱?宋家?令狐家?氾家?谁家有这么大派头?” “都不是,你们别瞎猜了。” 李翩说完这话就想走,谁承想却被索瑄一把拉住。 他一回头,就见索瑄眸光炯炯地看着他,但那眼神之中却并非探究,而是关心。 李翩忽然明白,索瑄这么不依不饶地问,确实好奇有之,但更多的其实是担心他,是看到他刚才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心自己的友人为情所困、为情所伤。 他心头泛起一阵感动,略做思忖,终于坦言道:“她不是世家千金,她家是杂户。” 阴善一听这话立刻发出一声嗤笑: “我说,李轻盈你可真有出息,一个杂户的女儿就把你难住了,哈哈哈哈。你家出点儿钱直接把她买下来不就行了嘛!你房里不是还没人吗?这不正好。” 阴善的年纪比李索二人略长些,他家中已经为他纳了一房侍妾,故而在这种男男女女的问题上,他总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其他人都是小鸡崽儿。 目下索瑄虽也和李翩一样没有侍妾,但索家业已为他定下了令狐氏的女儿令狐锦为妻,过两年就会娶进门。 三个人里只有李翩不仅大妇还没着落,甚至房里连个小妇也没有——纯纯一个光杆儿。 可阴善说要把女人买下来的话一出口,李翩的脸色却变得又沉又僵。 不愧是好丽友,索瑄一看李翩蓦然变了神色,突然间就全明白了,明白李翩说自己心里没底是个什么意思。 太守家的小郎君相中了某个杂户的女儿,这事简直不要太好办,要么买来做婢,要么纳为侍妾,任凭她家想要多少钱,太守府还有拿不出的? 可问题是,倘若姑娘宁死不从,不愿意为婢为妾呢? 倘若小郎君与姑娘真心相爱,想娶她做正室呢? 胡扯,简直胡扯。 索瑄轻轻叹了口气,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父亲是敦煌索氏之子,母亲是个农户家的闺女,当年他的父母也是真心相爱,但母亲因出身低微便只能做侍妾,所以才有了他这个庶长子。再后来,他的父亲依照家族安排,娶了安定张氏的女儿做大妇,也就是如今他的嫡母。 想到父母的那些事,索瑄也不似刚才那么兴奋了,他贴近李翩,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难道是……想娶她做正室?” 李翩抬眸望向窗外,道:“我不想她受委屈。” 索瑄看着李翩的失落有些于心不忍,大手一挥道:“反正不管怎样,你先去告诉她,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想法。” 阴善却还是没明白这茬,在他看来,把杂户的女儿买进家里为婢为妾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真弄不懂李轻盈在纠结个什么劲儿,是不是脑壳有包。 “把她买进来给你做妾已经是给她抬身份了,他家里人恐怕牙都能笑掉,你还在这儿叽歪啥呢?你打什么主意?” 见李翩不应,阴善干脆摆出一副谆谆善诱的样子,凑到李翩耳边,压低声音私语道: “我教你怎么把性子烈的美人儿弄到手,嘿嘿……你要……这样……下点狠劲儿……弄住……管保就成了……” 阴善说得直乐呵,却没见李翩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阴善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厌烦地把头别向了一边。 阴善愈发不解:“你到底想咋样啊,李轻盈?” 沉默许久,就在索阴二人都以为李翩不会答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了。 “若我那样对她,我这辈子都没脸再见她。” 李翩沉声说。 * 雷良妹和牛二巧走后的那天夜里,云安起身给关在厩棚里的小马驹添了夜草,闩好院门回到屋内,和衣躺下。 酒劲儿刚退,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但她神志却很清醒,甚至有些原本想不明白或懒得想的问题,此刻全都浮出水面,小鸭子似的在脑海里打圈圈。 她和李翩的关系其实谈不上多亲密,她受过李翩的恩惠不假,但李翩也受过她的帮助。 她是欠了李翩许多钱,但那些钱她都记着呢,将来一定会拼尽全力还给他。 李翩送她回杂石里的时候跟她说,关于他们的将来,宋夫人给他出了个主意。 宋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主意李翩没细说,但云安想起那天她去李家的时候,宋夫人言笑晏晏地说: “我们家小郎君很快就该娶亲了,娶新妇进门之前房内没人伺候可不行。别家丫头我全都看不上,你是云先生的女儿,能读书会识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哦,想来宋夫人的主意便应该是让她给李翩做小,将来伺候郎君和大妇。 云安忽地又想起那天在太守府,她见到叶小娘子时的情景。 叶小娘子一直柔声下气地立在宋夫人身边,宋夫人笑她也笑,宋夫人说话她赶紧帮腔,那么乖巧听话,又那么可怜可悲。 云台仰面躺在土榻上,大睁双眼望着黑黢黢的房间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成为云小娘子,日复一日像个没灵魂的傀儡似的跟在主母身边,到了夜里,若是有幸就去侍奉李翩,若是没那个幸运,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想到这里,云安忽觉五脏六腑都痉挛在一起,难受得直犯恶心。 她不否认,她确实对李翩有些心动。 毕竟那样玉树临风的郎君,谁能不心动呢? 可心动归心动,云安不糊涂。 现在郎君喜欢自己,怎知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郎君还喜不喜欢自己。 多亏了这些年跟着云识敏读书,学了许多东西,此刻她脑海中想起的不是什么比翼双飞情深似海的传闻,而是青史里如同一方帕子、一件衣裳那样被抛弃的女人。 班婕妤说:“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卓文君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还有苏伯玉妻说:“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当治。” 想到那些女人和她们肝肠寸断的词句,云安苦涩地笑了笑。 她承认自己是犟种,犟种若是想与命运抗争,恐怕就必须当断则断,手脚麻利地砍掉那个他。 云安一会儿恶心得想吐,一会儿又难过得想哭。她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双眼,扯起被子蒙住头。 片刻后,被子里传出又轻又细的呜咽声。 * 旬日之后,一离开声闻寺,李翩就去了杂石里,甚至连家都没顾得上回。 在声闻寺的这些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时日。 天天夜夜,李翩满脑子都是索瑄那个乌鸦嘴说的:“你可得抓紧,说不准就咱们在这儿说话的功夫,她阿爷就已经把她许给别人了。” 确实,像云安这个年纪还没许人的姑娘,家里基本上都已经很着急。有些人家为了赶在缴纳五倍算赋之前把女儿嫁出去,甚至随随便便找个不三不四的一配就成了。 李翩相信云识敏不会这样,可又害怕云识敏真的这样。 云安那么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肯定已有许多人向云识敏提亲,云识敏随时都可能点头应允。 越想越急躁,干着急却又没办法,整个人一天到晚满头包的样子连竺因空都看不下去了,镇日对着他连连叹气。 不过,旬日的煎熬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李翩在心里想明白了一事——索瑄说得没错,不管怎样,自己一定要先告诉云安,先向她剖白心迹才行。 他想起那天云安语气坚定地对他说:“犟种的命,犟种自己去搏。” 从那时他就知道,云安是与众不同的。 所以,他绝不会也绝不能让云安给自己做妾,他要六礼齐备把云安娶进门! 自己先前竟然还惦记着清名那种虚无的东西,实在蠢不可及。 竺上座让他读的明明是“爱欲烧手”,可他读完之后却霎时间顿悟了一个能把上座气得七窍生烟的歪理。 ——清名算什么,相爱才是人间第一等妙事。 可是,如果家中不同意此事,该如何是好? 不同意也没什么,实在不行,带她私奔好了。 那天在书斋里,父亲嘲讽他连宋氏的女儿都看不上,难不成是想娶江左谢氏? 这话虽是嘲讽,却也在无意中提醒了他——大伯已谴使去了江左,把江左的晋朝奉为正朔。实在不行,自己可以带着云安直奔江左,在那边安顿下来。反正男子汉志在四方,听说江左的朝廷广纳贤才,其地又富贵繁华,不见得就比凉国差。 李翩思来想去,终于拿定了主意。 这会儿,马车行进在去往杂石里的路上,明明已经拿定主意的男子却又莫名地焦灼起来。一路上不停地催促车夫快点快点再快点,好像再迟一步云安就立刻成为别人的媳妇了。 马车转进杂石里的巷子,李翩掀开车帘向外看,怎知这一看便看到云家门前一片红色。 红色映入眼帘的那刻,李翩的心“砰”地一声摔进了深渊。 第57章 爱欲烧手(4) 你我二人悬崖勒马,一…… 待马车走近些可算是看清,原来那红色并非婚嫁迎娶的红,而是门前插着好大一束红柳。 李翩揉了揉眼睛,自嘲地笑了。 自己这双眼睛,小时候被炭烟熏过许多次,以前大大咧咧没觉得有什么,可随着年岁渐长,现在经常会觉得目痛和视物不清,必须长期使用羯布罗香、菊花、珍珠粉熬制的药物才能有所缓解——终究是落下了病根。 瞧瞧,眼睛看不清就算了,怎么连头脑也蠢了,竟忘记昨日是寒食节,门前插柳正是寒食习俗之一,有辟邪气、求清净之意。现下并非红柳盛开的时节,河滩上也只零零星星开了些,云家门前插这么一大束,显见得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收集到的。 看清是红柳的那一刻,李翩摔进谷底的心终于又被拉了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又站在云家门外稳了稳心神,这才上前扣响院门。 “砰砰砰——” “来了——” 云安来应门的时候挽着袖子,雪白小臂露在外边,乍暖还寒的春三月却只穿一件淡黄色粗布衫,面颊微红,额头上还沁了层薄汗。 见门外站着的人是李翩,她面带羞赧地将袖子放下来,将衣衫弄整齐。 看着她这一身热气氤氲的样子,不知为何,李翩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热起来,就仿佛云安身上的热度通过某种看不见的媒介过给了他似的。 “你来了。” 云安打开院门将李翩让进来,自己转身往屋内走,边走边说:“我刚拾掇完屋子,现下帮阿爷弄包袱,阿爷去高家子渠那边刷马了,晚些才回来,你随便坐。” 李翩跟着云安走进正屋,轻车熟路地在窗边的草褥子上落座。 “那日送你回来之后我又急忙赶去城外,本想祓禊之后再来瞧瞧你,可当日杂事实在太多,就给拌住了。姐姐这些天过得可还好?” “挺好的。” 这回应明明淡如春水,却连春水也惊荡。 云安跪坐于李翩对面的草褥上,面前摊着个包袱皮,上面胡乱扔了几件衣服,她正一件件地叠整齐。 “这是做什么?”李翩问。 “过几天阿爷又要去千佛洞给你们家画壁画,我帮他收拾收拾。” 李翩轻轻地“哦”了一声——是了,眼见着已经开春,崖土不再冻得邦硬,工匠们遂陆续回到神沙山开始了新一年的活计,他家石窟内的壁画估摸着还得好些时日才能全部画完。 想到这儿,他忽然说:“云先生去了千佛洞,家里便又是只剩姐姐一人。” 谁知云安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二巧马上就要嫁人了,嫁人前她打算来陪我住些日子。” “嫁去哪儿?”李翩随口问道。 “不远,就是旁边的杂沙里。她的郎君是个医工,不过听人说脾气不大好,她心里害怕。我想着正好阿爷不在,就叫她住过来,我陪她说说话。” 听云安慢声细语地讲着女伴的事,李翩却蓦地被她口中的一个词语撩拨了心绪——“她的郎君”。 他突然很想听她唤自己一声“郎君”。 须知“郎君”与“小郎君”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大不相同。 “小郎君”只是个普通的尊称,是因李椠健在故而如此称呼李翩,并非是说他年纪小,却也着实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郎君”不一样。 “郎君”不仅仅是个尊称,还有一层意思是妇人唤她的夫君。 这个称呼从女子口中唤出,带着一种旖旎甜香,婉转又缠绵,是情人之间偷偷交换的暧昧,也是心上人心上的坦诚。 ——若是“郎君”二字能泊在云安舌尖,而后再停于自己耳畔,该是怎样的荡魂摄魄啊。 李翩简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七拉八扯揉来搅去的思绪了。 云安见李翩突然不说话,她叠衣服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而问李翩:“小郎君今日来,是有什么打紧事吗?” 李翩摇头:“没有。” 摇完又觉得不对,他今天明明是来找云安剖白的,剖白还不算大事吗? 剖白必须是最大的大事! 于是乎赶紧改口:“有!” 云安抬眼看着李翩,柔声说:“这可巧了,恰好我也有件大事想告诉小郎君。” 李翩被云安这么一看,瞬间紧张起来,感觉胸腔里那颗心发疯似的左冲右撞。 他鼓足勇气不让自己眼神躲闪,声音发紧地问:“姐姐是何事?” “小郎君是何事?” 话到嘴边,李翩却觉得自己已经紧张得手不是手嘴不是嘴,莫名地就想再拖一拖,于是舌头烫牙一般推脱道:“云姐姐年长,应啊该云姐姐先先说。” 听他这样说,云安放下手中衣物,道了声“小郎君稍待片刻”便出了房间。 李翩心内疑惑,不知云安是要干嘛。 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云安还没回来,他心里的紧张感不降反升,实在坐不住了,遂起身在这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 正走着,就见云安袅袅婷婷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被仔细卷起来的糙纸。 此刻,云安脸上已没了刚才的温柔笑意,而是变得十分恭敬,那恭敬中又有着掩不住的疏离。 她走到李翩面前,二话不说突然跪下,俯身向李翩行了个顿首礼。 顿首礼乃“九拜”之一,属同辈之间所行大礼,往往带有请罪和恳求之意。 “姐姐这是做什么?” 李翩被她这忽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赶紧弯腰去扶,谁知云安顿首之后却仍旧跪着不肯起来。 “这是此前小郎君给云家和杂石里花费的所有银钱细账,请小郎君过目。” 云安说着,将那张糙纸双手捧着递给李翩。 李翩满心疑惑地接过糙纸看了一眼,只见纸上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末尾甚至还有云安的手印。 他不知云安这是做什么,但在看到账目的那一刻,他立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也许有什么自己不想听到、不想看到的事即将发生。 果然,云安接下来的话让李翩彻底如堕冰窟。 她说:“这份细账我已画押,今后定会一笔笔悉数归还小郎君,云安绝不抵赖。还请小郎君收下细账,从今往后莫再踏入云家半步。” 如同一声惊雷炸响耳畔,李翩只觉得自己耳内嗡嗡作响,缓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为何突然这样?” “那天小郎君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在车里并没有睡着。”云安平淡地说。 李翩的脸霎时间从耳根直红到眉心,顿觉羞不可当。这么说,那天他偷亲云安,后来又脱了云安的步履,这些事云安都是知道的……而现在,云安这意思是要让彼此悬崖勒马,一刀两断。 “你,讨厌我,是不是?” 这几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拉扯着心腔钝刀切磨般的疼。 云安却摇了摇头: “小郎君出身高贵,云安身份卑微,你我二人天壤之别。云安能得小郎君垂怜,实是三生有幸。” “那你这又是为何?你是害怕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李翩语气焦灼。 “云安并不是一个在乎尊卑贵贱的人,也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 李翩忽然弯腰双手扶着女子的肩,急促地打断了她: “常宁!我不会让你做侍妾的!我会去跟父亲争,倘若争不过,实在不行我们就私奔。我都想好了,我们走蜀道可直抵江左,大伯遣派的使节便是这样走的。我们去江南投靠司马氏,去那里安家立业。” 谁知云安听了这话却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柔,又那么冷艳。 “私奔这话,听来诱人,实则世道对女子不公不义,前路虽宽广,夫可以选,妇却无可选。夫弃妇,如弃敝履;妇失夫,如失性命。如此不公平,云安不愿。” “我决不会弃你!你相信我!” “其实小郎君误会了,云安在意的并非妻妾之事。” “那你……” “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在鬼门关前打过几次转儿,后来蒙云先生大恩,将我抚养长大。我从活过来的那一刻便在心里立誓,决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我仔细想过了,无论是像我母亲那样做个每日以泪洗面的农妇,还是像您家的叶小娘子那样做个衣食无忧的侍妾,这些我都不接受。此前我曾说过,我想去投军,投崔将军麾下,像所有叱咤四方的男儿一样守卫家国,您可能并未在意,觉得我只是说着玩玩罢了。今日云安便郑重告知小郎君,云安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不输男儿的女人,一个站着的女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随着话音,云安突然站了起来! 李翩的身量比云安高出足有一头多,平时他们每一次对视的时候,云安都要仰着脸才行。 可现在,就在她站起来的这一刻,他们二人竟像等身齐高了似的——她的胆魄、风骨和傲气,在刹那间为她补足了身量上的差距。 从今天起,她不再仰望他,她要与他平视。 看着云安站起来,眼神坚毅地望着自己,李翩莫名想到一事。 云识敏在云安十五岁的时候依照读书人家的规矩为她取了字,他们二人相熟之后,他有时就不再客客气气地叫她云家姐姐,而是亲昵地称呼她的字——常宁。 可云安……云安对他却从没叫过任何一个亲密的称呼,她从没叫过他“轻盈”,甚至连“李翩”都没叫过,从相识到现在,云安对他的称呼从来都是恭谨又疏远的——小郎君。 刹那间,李翩全明白了。 其实他该知道的,云安纵然再怎样敏感丰沛,也完全不曾像旁人家情窦初开的女子那样,将什么儿女情长、如意郎君时时记挂在心上,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她永远不会缠绵悱恻地唤他一声“郎君”,也永远不会望眼欲穿地倚门待君归。 她是风,风怎能被人锁住。 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去闯一番功业,就算没有横槊将军崔凝之,她也一定会去找周凝之、刘凝之、赵凝之。 而自己,锦衣玉食优哉游哉的自己,正是她完成自我的坎壈长路上一块令人难堪的绊脚石。 第58章 爱欲烧手(5) 纯粹就是贱得慌…… 李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头晕脑胀地离开云家的。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矜重、体面。 将云安递过来的那卷糙麻纸写的细账收入怀里,他挺直身板走向院门,过程中还时刻提醒自己,表情不要太僵硬,态度不要太冷淡——不要让彼此难堪。 刚走到院门处便遇见刷马回来的云识敏,他甚至还妥帖地向云先生问了好。 “小郎君不再待会儿?”云识敏见自己刚回来他就要走,客气地问。 “不了。”李翩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云识敏瞧他面色惨白,表情也不大对,以为他身上不舒服,一把拉住李翩的胳膊,追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李翩垂下头,这回想再扯一个笑容都已经扯不出来了。 云识敏一扭脸看见云安站在正屋门口,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忽地好像明白了什么,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李翩的胳膊。 怕是小儿女拌嘴了,云识敏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轻轻咳了咳。 李翩被云识敏放开,原想再瞎编个体面的理由,比如说自己家中有事或者要去拜访友人等等,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理由都编不出来。云安刚才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在他的灵魂上敲打着,敲得他骨头缝都是疼的。 临出门的那刻,李翩赌气地想,是个男子汉就硬气起来,这辈子都别再跨进云家一步! 可是坐上马车回太守府的路上,他却再也挺不住笔直的身板,难受得把头倚在车壁上,整个人蜷缩成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拒绝,云安是第一个拒绝他的人。 想到这儿,眼尾飞红,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双目这下更是疼得睁不开。 小时候宋澄合虐待他,他都没觉得这么疼过。 因为宋澄合折腾他、嫌弃他,他都不在乎,他只是觉得宋澄合可怜,但云安不同……云安对他的态度和感情,他怎么可能不在乎啊! ——身体的疼痛再疼都有极限,心灵的苦楚却根本没有尽头。 路太颠簸,马车驶出杂石里的时候,李翩的头在车壁上狠狠磕了一下。他却动也没动,任由额头上的疼痛传遍全身,似乎想藉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还没完呢,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正在家中等着他。 * 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口,李翩才刚迈进府门,就见被安排照顾茸茸的婢女春兰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在离他尚有几步远的地方,春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翩心头一紧——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朝他下跪行大礼。 春兰:“小郎主,不好了……” “出什么事?” 春兰看着久未归家的小郎主,忍不住开始抹眼泪,边哭边说:“……茸茸不见了,都是婢子不好,没看住它,让它跑了……” 刹那间,李翩只觉耳内又是一阵嗡鸣,眼前的景物不仅模糊,简直已经开始上下颠倒。 他用力稳住心神,又问:“几时跑的?去找了吗?” “跑了好些天了……四处都找过,没找到……请小郎主责罚。”春兰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李翩转身就要去厩院牵马,打算骑马出去找,可才走了两步却听一个轻缓优雅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翩儿十日未归家,才回来,这又是要去哪里?” 宋澄合款步沿着回廊向他走来,身后跟着小娘子周柳。 李翩按捺住心头焦急,上前行礼:“宋夫人,春兰说茸茸不见了,我得去找它。” 宋澄合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要去哪儿找啊。你道它为何不见?” “为何?” “你看这满院的春柳春花,连人都止不住春心萌动,何况一只猫。你那猫儿早就到了发忄青时节,日日在家中大吵大叫,我实在是被吵得头疼,让人打开窗牖透口气,谁知它逮着空隙就跑了。它呀,十有八九是闻着味儿跑去胡市给自己找如意郎君去了。”宋澄合慢悠悠地说。 李翩一听这话转身就走。 “站住!”宋澄合在身后叫他,“去哪儿?” “我去胡市找茸茸。” * 胡市设在罗城北边,挺长的一条街衢,比之民市的整洁,这里的最大特点就是凌乱。 一走进去就是直冲天灵盖的香料味儿,紧接着闻到的是骆驼、獐子等动物身上散发出的臭气,这里出售各种打西边运过来的奇珍异宝,以及各种假酒假药假机灵。 “火浣布,火浣布,阿耨达山来的火浣布!”——诈骗。 “真珠篦,琉璃榼,珊瑚鞭,应有尽有!”——呵呵。 “返魂香,返魂香,郎君看看不,大宛送来的,绝对保真。”——扯淡不打草稿。 推开拦在面前兜售假药的商贾,李翩急匆匆向前走着,鬓边有汗水滴落衿上,可他连擦拭的工夫都没有。 他现在完全没心情关心这些奇珍或赝品,他只想找到茸茸,哪怕是知晓茸茸的去向都好。 然而,令人怅憾的是,胡市从南到北几乎被李翩翻了个遍,却连茸茸的影子都没瞧见。 伽舍罗逝来的胡商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说:“补行,补行,现在抬冷,风沙大,弄补来,会撕,会撕在卢上。” 他以为这位一身贵气的郎君是要出钱让他再弄只猫儿来。 那种猫儿要从宿利城运过来,路途十分艰难,就算带上十只出城,到头来能活下来的可能也仅剩一只。伽舍罗逝紧挨着葱岭,与其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物,还不如多带些香料、玛瑙、琉璃和假药更赚钱。 李翩比手划脚地跟那胡商说不是让他带猫儿,是自己的猫儿跑丢,自己想找到它。 胡商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哈哈大笑,混不在乎地告诉他,找不到了。 “发忄青,逃了,逃了就补会绘来了。” 直找到日入仍旧一无所获,也许正如那伽舍罗逝大胡子所说,再可爱的猫儿都有它的本能和生存之道。他那样圈着它,它的欲求得不到满足,于是瞅准机会就逃跑了。 没奈何,李翩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垂头丧气地回了太守府。 * 掌灯时分,李椠将李翩唤去书斋。 这位浓汤大老爷舒舒服服地倚着个三足几,对正襟危坐其下的儿子说: “你于声闻寺读经的这些天,为父已着媒人去宋家纳采。宋家没有异议,再过些日子就问名,待卜了八字就可纳吉,这些都不用你操心。纳征之后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娶——六礼齐备,新妇进门。 李翩没答话,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其实是见过宋初净的,印象里那是个比他年纪小一些,特别温顺柔美的姑娘。 没记错的话,那是他去酒泉泮宫读书之前,宋澄合做生辰,宋初净的母亲带着女儿上门道贺。 小姑娘见了他,怯怯地笑着叫了声:“表兄。” 那次生辰宴李椠故意弄了很大排场,来拜贺的人太多,故而筵席上布置的是二人连榻,他们两个小的正好被安排在一起。 席间,不记得是哪个长辈忽然指着他们说:“瞧瞧这兄妹俩,多般配,最好将来做一对儿鹣鹣比翼,白头到老,哈哈哈。” “阿晚,你愿不愿意啊?” 宋初净跪坐在他身旁,扭捏着低下了头。他自己当时也被长辈说得十分窘迫,好半晌不敢看宋初净。 可是很奇怪,他现在忆及这一出,脑海中浮现的面容却并不是娇柔可人的宋初净,而是那个顶着一张被扇耳光扇肿的脸坐在他房间里,怀里抱着茸茸,不亢不卑地与他说话的女孩。 云安……云常宁…… 那样柔美的宋初净他看不上,酒泉那些娇弱艳丽的胡姬他也看不上,他不喜欢低眉顺目唯唯诺诺的人,觉得没意思,他就喜欢云安那种跟他硬杠的。 他把云安逼到墙角,云安还能噙着一抹笑,抬眸直视着他; 他给云安送贵重的璎珞,云安二话不说直接退回给他; 就连一罐小小的马脂膏,云安都能像记账一样记下来,说将来要还给他。 记账……对,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糙麻纸现在还可笑地揣在他怀里。 可纵然如此,他却仍被云安拿捏着,什么心啊魂啊都被她攥于股掌之中。 纯!粹!就!是!贱!得!慌! 李翩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骂完却觉得心更疼了。 云安说:“夫弃妇,如弃敝履;妇失夫,如失性命。” 这是一道陷阱一片泥淖,他明白她没说错,所以他连反驳她都不知该如何驳,而他自己亦身在这泥淖当中,挣不脱,逃不掉。 那边李椠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这边李翩的思绪却已是百转千回,三魂失了七魄。 李椠瞧着儿子这副丧气样,忍不住眉头紧皱:“跟 弋 你说这些并非征询你的意见,只是告知一声,你也好有个准备。” 李翩发出一声低如蚊蚋的应喏。 “你这年纪,也是时候出仕了。待亲事定下之后,你就去酒泉,别一天天的光顾着陪世子玩物丧志,届时为父修书一封,恳请你大伯给你个一官半职。依为父看,世子洗马或者东宫主簿都不错,日后可直接擢为从事中郎……” 李翩麻木地垂首听着,听父亲为自己安排人生大事,先安排了婚姻,又安排了职事,全都安排妥当了。 他却突然很想逃跑,逃出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斋。 之后李椠又说了什么,他再没听清半个字,脑子里像被灌了泥浆,沉闷厚重的泥浆快要让他窒息而亡,来来回回只剩一个念头:云安离开了他,茸茸也离开了他……他就像一只孤孤单单的可怜虫,可悲又滑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椠终于摆摆手让儿子离开。 待得从书斋出来,还没走多远,李翩忽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那恶心感来得太快也太猛烈,他疾走两步,扶着一株花木躬身呕吐起来。 可笑的是,明明难受得五内如焚,吐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将泪水淌了满脸。 第59章 嗔恚身缚(1) 她的慌乱并不亚于他…… 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分,怎知陡然峰回路转——纵然爱欲烧手,宿命却仍要他们去捉。 李翩和宋初净的婚事还没走到纳吉算八字那一步就被搁置了,原因是凉王李暠忽然于酒泉薨逝,举国大丧,一切婚嫁喜事全部停止。 崔凝之去酒泉吊唁,募兵之事也暂停,云安这边也只能再等一等。 李暠庙号太祖,谥号武昭,薨后世子李忻嗣位,成为新的凉王。 其时整个凉国一片愁云惨淡。 在朝廷,新王嗣位必然要上演一出浪淘沙,一番大换血之后,有人活,有人死;在地方,大家都还吃不准这新王究竟是仁是暴,需得走一步看一步,地方官吏们难免心内忐忑,寝食难安。 不过这些忐忑的人里面并不包括敦煌太守李椠。 李椠非但不忐忑,李椠拨拉算筹的声音简直已经响彻苍穹。 他和武昭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武昭王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名叫宋繇,但不管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李暠为人豁达,对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们一视同仁地大方——这也是李椠能稳坐敦煌太守这肥美位置这么多年的原因。 李椠并不是个无能之辈,恰恰相反,他从小喜读诗书,谈吐潇洒,就连武昭王都曾在外人面前毫不吝啬地称赞自己这个异母弟弟天资卓越。 可惜的是,具有卓越天资的李椠身上还有两个特别明显的缺点,其实这两个缺点说出来也没什么稀罕,不过就是人人都有,他太突出罢了——其一是好色,其二是贪财。 李暠也不是完全没提点过他,可李椠聪明啊,张口就是:“财色乃人心之本。能不好财色者,必另有所图。” ——倘若一个人不喜欢金钱和美色,那么他一定是另有图谋。 这话倒说得李暠一整个汗流浃背了——毕竟不贪财不好色的他自己确实干了点儿图谋不轨的事——他反叛段业,建立西凉。 于是乎,李暠也不好再说弟弟的不是。 至此,李椠仗着兄长大度,便在敦煌城当起土皇帝,干了许多敛财伤民的勾当。 现在兄长薨逝、侄子称王,他暂时摸不清侄子的喜好和想法,于是便琢磨着,李忻那小子刚刚嗣位一切未稳,管不到敦煌这边,不如趁着这个空挡,抓紧时间再给自己大捞一笔才是正经。 想到这儿,李椠展开了一场巨大的头脑风暴,充分发挥自己的“卓越天资”,冥思苦想一整夜,终于一拍脑门,有了! 不出三日,一项新的杂税名目就传遍了敦煌城的大街小巷。 新的杂税名叫“丧税”。 据税吏解释,乃因武昭王生前治国安民、衣被苍生,逝后则人人皆应为其发丧之事尽一份绵薄之力,敦煌城内现下所有登记在黄簿赤纸上的人,不论农户、杂户,全都必须缴纳“丧税”。 至于数额嘛……丁男丁女每人一百五十钱,小男小女每人八十钱。 这一百五十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属于李椠充分开动脑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选了个刚好卡在百姓脖子上的数额——再多些恐激起民愤造成暴乱,再少些他嫌捞得不够。 这边李椠得意洋洋地准备数钱,那边百姓们长吁短叹,欲哭无泪。 * 武昭王的薨逝让李翩去酒泉出任世子东宫主簿的安排也暂时搁浅了。 世子已嗣位为王,一切都得重新筹划。 这段时间李翩一直留在家中。平日里,他要么跟着府内僚属学习如何处理公事,要么去声闻寺跟着竺因空读经,只是不再去杂石里,也不怎么与除索瑄之外的城内其他世家贵胄们来往交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尽夏来,暑气高飙。 这天,竺因空说自己夜里做梦,梦到了三藏法师鸠摩罗什,醒来就想去城东的白马塔看看。可不巧的是,前些日子他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脚扭了,走不得路,于是只得打发李翩替他去。 白马塔修筑于四十年前,当时鸠摩罗什途经敦煌,孰料座下白马忽然病逝,遂建此塔以奠之。 说是宝塔,其实不过是草泥打坯夯砌而成,和中原那边的宝铎浮屠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四十年风吹雨打,塔身多有坍毁破损之处,李椠为了给自己积福消灾,现下正命人重新修筑。 既然是积攒福报,自然要一积积到底,原本白马塔只有五层,李太守大掌一挥,给本官加盖至九层! 筑建高塔本没什么难的,但苦就苦在现在正是敦煌城暑热最剧之时,巳时才刚过半就已经热得人喘不上气,烈阳吐火,烧得全身都发烫,且这火辣辣的温度会一直持续到将近酉时。 在如此酷烈燥热的盛夏时节,顶着大太阳做苦工,实在是苦不堪言。 李翩乘马车来到塔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令人惊怖的场景。 苦工们顶着烈日,裸着上身,汗流浃背地夯土、背石、打坯,每个人都垂着头气喘吁吁,像是下一秒就会晕倒似的。 手拎鞭子的监工站在旁边亦是不住地擦汗,看到有谁动作慢了,上去就是两鞭子。 长鞭抽下去,血水混着汗水,蛰得人浑身一哆嗦。 李翩看到这一幕,不禁蹙起眉头。 刚一扭脸,却又惊诧地瞧见一个认识的人——杂石里的里魁冯三钱。 冯三钱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发亮,遍身汗水淌下,此刻虽然拎着夯土锤一下下地打土坯,却已是极度虚弱,每砸一锤下去身体就跟着晃一下,看得人战战兢兢。 李翩讶然,紧走两步上前拉住了冯三钱。 “冯阿叔如何在这儿?” 冯三钱扭头一看是李翩,同样也吃了一惊,喘着粗气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这白马塔。你这是犯了何事?为何不去田里耕作却在这筑塔?” 服徭役是百姓不可免脱的无偿劳作,什么修桥铺路、开山搬石、挖渠运粮等等,皆属此类。苦役是老百姓们的通俗说法,特指恶劣条件下的繁重劳动,譬如此刻顶着烈日筑塔。 但凉国立国之初,李暠要恢复家国秩序,与民生息,曾言“杂役苦烦,徭役伤民”,遂将服徭役的人数和服役时间都做了明确规定。 按理说冯三钱这会儿并不需要服役,除非他是犯了什么事儿。 冯三钱抹了一把淌进眼睛里的汗,发出一声苦笑,大概是这汉子心里撑着的那口硬气,让他没跟李翩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白马塔的监工是太守府一名书吏的小舅子,恰好见过李翩,远远瞧见小郎君正站在那儿跟个浑身脏臭的役卒说话,唬了一跳,赶紧屁颠屁颠跑过来,点头哈腰道: “这大热天的,小郎君怎么来了,别站日头下面,当心惹了暑气。” 李翩面有愠色,问道:“这么热的天气,为何还要服役?” 监工呵呵一笑,抬起鞭子指了指面前那些正在做苦工的人:“他们这些人啊,全都是拖拖拉拉不肯缴丧税的刁民,太守大人让全拿了来,现下正以役抵税。” “缴不上丧税就要平白加役?”李翩听了这话很是惊讶。 “您不知道?”那监工生着一双小眼睛,此刻眯缝着双眼,透过微肿的眼皮看着李翩,总觉得表情带着些嘲讽。 李翩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监工“哧”地一笑: “您是太守府小郎君,不知道这事儿也不足为奇。太守大人的意思是,丧税是为祭奠先王而征,不缴丧税就是对先王不敬,必得服苦役以示惩戒。既然是苦役,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吹着小风守城门不是,正好这白马塔要修葺加高,就让他们来此出力。” 此言一出,那边冯三钱刚举起来的夯土锤猛地顿在了半空,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李翩。 “你是太守府的人?你是李太守的儿子?李椠是你爷?” 三句话问罢,已有压不住的怒火。 李翩看着冯三钱愤慨的面容,忽地有些无措,轻声道:“……是。” 冯三钱将手中夯土锤猛地砸向地面,又狠狠吐了口唾沫,厉声骂道:“狗东西!” “你他娘的好大胆子!” 监工怒喝一声,举起鞭子抽在冯三钱背上,抽得冯三钱踉跄两步,全靠夯土锤撑着地才勉强站稳。 李翩问那监工:“有多少人缴不上丧税?” “这事儿小的哪能知道呢,小的又不是税吏。小的只知道,反正人数不少。” 冯三钱咬着牙,待这阵鞭抽之痛过去后,再次冲李翩吼道: “老子告诉你有多少人!整个杂石里有一半人家缴不上!就连教你识字的云阿爷都差点被绑走!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王八羔子!” “闭上你的狗嘴!” 监工举起鞭子又要打,却被李翩一把抓住。 日头太过毒辣,不过就是站在太阳地里说了几句话,他现在已觉得有种眩晕之感席卷全身。 当然,也许这眩晕感并非来自凶狠的阳光,而是来自冯三钱的话——连云识敏也差点儿被绑走……那么……云安…… “云家姐姐呢?”李翩费了些劲儿才问出这句。 “干你屁事!” 冯三钱骂完,拎起手中夯土锤继续锤坯,再不搭理李翩。 * 李翩没回声闻寺,离开白马塔后立刻直奔杂石里。 自上次和云安相决绝,二人已有数月未见,此时此刻,他简直是揣着一颗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心走上去杂石里见云安的路。 他的傲气让他别再往前走——那可是个拒绝你的女人,那女人心高气傲,人家瞧不上你呢。 他的真心却让他再快些走——那女人有没有出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委屈? 他的自馁却又让他怕得不敢走——数月未见,她想过我吗?会不会再一次拒绝我?再次赶我走?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李翩终于又一次站在了云家门前。 院门敞着,云安搬了个胡床坐在檐下缝衣服——那里不晒太阳,又恰好是个风口,还算凉爽,屋子里实在是太憋闷。 听到动静,云安抬起头。待看清院门外立着的人是李翩时,她扔下衣服霍地站了起来。 她内穿布襦,外罩半臂,脚着藤屩,一副农家女打扮,面上还有微微薄汗。 半臂本是胡人女子的衣着,但因其行动方便且凉爽,敦煌城内的汉人女子也渐渐开始如此装束。 云安的半臂是朱砂色,一眼看去便知是件很旧的衣衫,应是洗晒过很多次,已经开始潲色。 可这件潲色的半臂穿在她身上,却没一点儿窘促,只因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敞亮的,衣物的贵与贱也就完全影响不到气质。 过了刚才那阵惊慌,她已完全定下神来,面上既无喜色也无愤怒,有的只是平淡。 “小郎君来了。”云安向李翩略施一礼,淡淡地说。 李翩看着云安这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忽觉心里又闷又疼,心头傲气又在怂恿着他,让他现在立刻马上转身就走。 就在一颗真心差点儿拽不住傲气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倏然睁大——云安垂在身侧的手指上有血渗出,越积越多,就快顺着指尖往下淌了。 原来,就在他进门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一柄剪线头用的交刀,一看见他,她紧张得把交刀的刀刃直接扎进了肉里。 可她却只顾着扔衣服站起身佯装镇定,连自己手指被扎流血了都顾不上。 李翩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她的慌乱并不亚于他。 第50章 嗔恚身缚(2) 少年郎天真的慈悲…… 二人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对视着,云安感觉自己紧张得全身都已僵硬。 她万万没想到李翩会放下身段回来找她。 那天她故意把话说得那么绝情,让李翩再也别踏入云家半步。可现在,乍一见他出现在院门外,她就像是被人追着跑了五十里地似的,一颗心狂跳不止。 他上前几步,眸光又清又润,里面盛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她。 李翩:“你的手。” “啊?” “手指。” 云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李翩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把手攥了一下,结果现在满手都是血。 她发出一声轻呼,颊上瞬间漾开十里红霞。 李翩见她脸红,自己面上不禁也有些发热,但他还是主动上前,想拉云安的手,想为她把血擦拭干净。 云安呼吸一凝,猛地将手藏在身后。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尴尬地顿在了半空。 ——他们是非要逼着对方,一刹那间生生死死。 恰在此时,云识敏听到外边的动静从房里出来,替这二人解了围。 李家石窟的壁画已经全部完工,云识敏上个月刚从千佛洞回来,这段时间正赋闲在家。 “来了。” 云识敏看着李翩,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毕又转身进屋。 李翩赶紧跟了上去:“云先生,我听说了丧税的事……” 夏日炎炎,正屋内的草褥已经收起,籧篨又铺了出来,窗牖上厚厚的糙麻纸也揭掉了,屋子里显得亮堂不少。 云识敏哀哀地叹了口气。 李翩继续说:“我刚才在白马塔见到冯阿叔了,他说云先生也差一点儿没缴上……我心里担忧,就想着来看看……” “缴了,”云安跟着这二人从外边进来,此刻接了李翩的话,边说边跪坐于籧篨上,又麻利地扯了个布条把手上的伤口缠好。 “我们卖了一匹马,刚好够缴丧税。”云安说。 云家养着的两匹马驹原本是要用来缴纳军赋的。 军赋和算赋、田租等不同,军赋须以实物缴纳,且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譬如战事吃紧的时候,朝廷征收的军赋就会提高,而太平年岁则可能降低。 凉国与其北边的河西国一直冲突不断,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场,军马的消耗量大得惊人。故而朝廷下令各郡县家家户户皆须以马匹缴纳军赋,每户每年上缴一匹马。 云家便是从政令下达之时开始养马,今年养的这两匹原本可以缴纳两年的军赋,可现在因为突然压在头顶的苛捐杂税而不得不卖掉一匹,等于耗时耗力白养了这么久。 李翩看看云安,又看看云识敏,嚅嗫着说:“我听府中书吏说每人只需一百多钱,还以为,不多……” 听了这话,云识敏发出一声长长的苦笑:“在你们看来确实不多,但在贫苦人家……小郎君博闻强识,应该知道苛捐杂税猛如虎。” “我……” 云识敏看李翩面上羞惭神色,明白了李翩并非不在乎,而是确实对这些穷苦人家的事情不甚了然。 就像穷人很难想象富人究竟能有多富,富人也很难想象穷人究竟会穷到什么程度。 于是云识敏耐心地为李翩解释: “丧税看起来不多,八十至一百五不等,但它是按人头征收,譬如某家有四个正丁、两个次丁,就得平白多缴八百税钱。小郎君可能觉得八百钱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家中正丁一整年也用不到这些钱。且大多数百姓们手中并无多余钱粮,只能东拼西凑,有人卖了家中物什勉强凑得出,也有人无论如何都凑不出。”(注释1) 正聊着,忽听外边有人扣院门,云安跑去一看,原来是东邻的赵大娘、赵大伯和南邻的苟二叔。 这几个人一来,屋子里瞬间热闹起来。 “俺们瞧见道上停着的马车,知道是这位菩萨心肠的郎君来了,就赶紧过来。” 赵大娘说完这话扯了扯身边的赵大伯,赵大伯意会,三个人一齐跪下向李翩行了个大礼。 李翩被这忽如其来的大礼吓一跳,赶忙去扶他们:“这是作何?” “得亏您冬天那会儿送来的药,那个节骨眼上,我婆娘眼看着就不行了,得了药才好起来。”赵大伯紧紧拉着李翩的袖子。 “俺家也是,多亏您的药。咳咳咳——”苟二叔也跟着说,边说边咳嗽。 “这位大郎您是活菩萨,好人有好报。”赵大娘抹了一把眼角浊泪。 李翩搀扶着赵大娘,说:“你们快起来,这不算什么……” 三个人给李翩磕了头,道了谢,起身后却并没急着走,也坐在籧篨上聊起天来。 “我们在说丧税的事。”云安轻声说。 赵大伯听了这话,狠狠啐了一口:“呸!李椠那狗官!惯会变着花样寻思钱。” “这回丧税一收,他又有几十万钱揣进荷包了,咳咳咳——”苟二叔似乎身体不好,总是边说边咳嗽。 “狗官!不得好死!”赵大娘跟着骂道。 赵大伯对李翩说:“郎君,你是没见到,咱们杂石里有一多半人家都因为交不上这税钱被拉去做苦役,连冯家他大爷都被绑走了。” 李翩此前还觉得奇怪,按理说,冯三钱是里魁,家中有地有羊,怎得也被绑走。 这番聊下来他才知道,原来,冯家的日子原本还可以,只是他家实在是孩子太多了,突然遇上这种劈头扣下的人头税,竟也是兜不住。况且又不能让孩子去服徭役,就只能冯家大爷自己去了。 这边几个人继续你一嘴我一嘴地咒骂李椠,那边李翩心里惊惶不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他生怕旁人知道他就是李椠的儿子。 这些闾邻或许知道他是世家大族的人,但并不知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他们口中咒骂的那个狗官李椠,倘若知道了,会不会连他一起啐?会不会也像冯三钱那样骂他是狗东西呢? 虽然云识敏和云安都不会拆穿他的身份,可他仍旧像个毛贼似的惴惴不安,简直已经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了。 云安看出了李翩的惶惶,便道:“小郎君不是家中还有事?我送你出门吧。” 大娘大伯们一听李翩有事要走,赶忙又连声道谢,目送着李翩和云安一前一后出了正屋。 出得屋门,李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他真的快紧张死了。 * 马车没有停在云家门前,而是停在巷口,李翩要一直走出去才能上车。 云安便说要送送他,李翩也没推辞。 二人沿着杂石里乱七八糟的土坷垃巷子往外走,彼此之间隔着三四步距离,一前一后都走得很慢,却谁也不说话。 忽然,李翩听得缀在身后的女子轻声说:“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他做的事与你无关。” 脚步猛然顿住,李翩只觉心里一阵感动——云安在帮他说话,云安不讨厌他。 想到这儿,李翩兴冲冲地回头对云安说道:“我现在就回去劝说父亲,让他把丧税的钱还给百姓!” 云安一愣:“可以吗?” “我会尽力的。常宁,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李翩冲云安灿烂一笑,笑容里虽然全是少年郎天真的慈悲,但却俊美无俦,举世无双。 * 李翩一回府,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找李椠。 李椠正在书斋跟上计掾商量今年的上计事宜,看见儿子摆了摆手让他先去外边等着。 上计掾是太守府的属官之一。所谓上计,即岁末之时将本郡的户籍、税收、谷粮等情况上报朝廷的制度。此制起源于春秋战国,汉晋承其制,凉国亦承之。 往年都是奏于李暠,今年是第一次上奏新王李忻,李椠便叫了上计掾来,仔仔细细交待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这小官心里要有点分寸。 李翩站在书斋外,隐约听得里面提到了丧税。 “大人,这么多钱,不如实奏上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只要你把嘴巴给本官闭严实了。” “属下自是听大人的,只是,倘若被王上知晓……” “哼,他一个毛头小子,还敢来问他叔叔要钱不成?就算被他知道了,只说我们请高僧给先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钱都用在这上边了。再说了,这丧税原本就是为了给先王发丧才收的,他李忻若是不孝,自可全拿走。” 李椠这话说得真真儿有恃无恐。 上计掾呵呵笑了一声:“自然是不能。” 里面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李翩没听清。忽地就见上计掾从书斋内走了出来,冲他行个礼:“小郎君,大人叫小郎君进去。” 李翩回礼,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书斋。 “父亲!” 李椠看起来心情颇好,他刚才和上计掾嘀嘀咕咕商量完,这几十万钱非但不用上奏,甚至根本不入府库,全都归他自己。 一想到平白多了几十万揣进自己腰包,李椠高兴得嘴角差点儿没翘到天上去。 钱可是个好东西,谁会嫌钱多呢。 李椠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看着李翩急火火的样子,问道:“何事慌张?” “父亲,那些丧税我们不能收!” 李椠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一下子搐在脸上,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喝道:“胡说八道什么!” “您不知道,现下许多百姓因缴不上税银而被迫服苦役,还有许多人为凑足税银不得已变卖家产。” 李椠斜着眼睛看过来:“你平日不过读书习经,从哪儿知道这些事?” “是儿子亲眼所见!今日上座命儿子去白马塔,在那里见到了许多烈日之下服苦役的百姓。回来的路上,儿子又顺道去了杂石里、杂沙里、杂苦里,所至之处,但见民怨盈涂,他们都在……都在哭诉……” 他其实想说“都在咒你”,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终是没说出来。 “哭诉?”李椠撇了撇嘴,“让他们哭去好了,不能依时依数缴纳丧税,就该去出苦力,以役抵税是便宜他们了。” “父亲!” 李椠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李翩:“你真以为自己是竺因空说的什么鹿王慈悲心?那老东西不过是想骗你跟他一起当秃驴,哄你玩儿呢。” “儿子并非为了证明自己,是不是慈悲心儿子根本不在意,儿子在意的是,百姓们本就命如风絮飘摇,现在又要被迫承受他们承受不了的苛政,父亲,您就不怕他们揭竿而起?” 李翩话音刚落,李椠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傻孩子,这你就错了。” “错了?” 李椠从书案后站起来,背着手一步步踱向李翩,边踱边说: “你日日只知闷头读书,书上写什么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什么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反秦,便以为百姓们活不下去就会奋起反抗。呵,为父今日便告诉你,那些田畯野老都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们惯会权衡利弊,最是懂得趋利避害。” “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软弱、虚荣、蠢头蠢脑的东西,毫无主见,只会随风摆。反抗?你可知,反抗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说,还不如逆来顺受更让他们舒服。” “你记住——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只要还能忍下去,他们就会一直忍着。就算某天哪群臭虫实在忍无可忍打算反抗你,你只须一脚踩死其中最大那只,其他臭虫就会立刻俯首就擒,继续乖乖地任你宰割。” “当然,你也不能把臭虫都赶尽杀绝。若是他们都死绝了,你就捞不到油水;可若是他们活得太滋润,就会不停地挑你的刺儿,让你烦不胜烦。” “对待臭虫最好的方式就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儿,既让他们活得下去,却也不能活得太好。” …… 李翩怔怔地站在原地,听李椠声情并茂地向自己传授这些治民之道,简直听得心头发冷。 他从小到大和父亲其实并没什么太深入的交流,私学先生教他识字句读,泮宫博士为他传道受业解惑,他和父亲也就只有日常问安时简单说个两三句而已。 他在酒泉的时候不仅在泮宫陪世子读书,也会经常同世子一起聆听大伯教诲。 那时,大伯说起自己当年从段业手中夺取敦煌、建立凉国之事,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善待百姓”,亦曾慨然叹曰:“若非刘孙之鸿度,孰能臻兹大祜?”(注释2) 刘孙鸿度——刘乃刘备,孙指孙权。 大伯在世时,总是称赞刘玄德的宽厚和孙仲谋的弘朗,还叮嘱李氏子弟们定要奋力向这二人看齐。 这些话,李翩全都记在心上。 可是现在……父亲却说,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不是!”李翩忽地高声驳斥道。 李椠被儿子打断,心头十分不悦,沉着脸问:“你说什么?” “百姓们确实生如蝼蚁,他们卑微,他们也许确实很能忍,但绝非懦弱之辈。” 随着李翩话语澎湃涌出,李椠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父亲不是不清楚,晋人南渡之后中原乱离,千里沃土之上曾有那么多王权,却每一个都只能维持三五年,原因何在?原因就是他们根本没把人当人!” 这边儿子越说越上头,完全没注意到老子愈发难看的脸色,仍旧慷慨激昂: “大伯在天有灵,若是知道您打着他的旗号如此敲骨吸髓,您伤害百姓,他是不会宽恕您的!” 话音刚落便听“啪”地一声脆响——李椠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照着李翩脸上狠狠甩了个耳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51章 嗔恚身缚(3) 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说…… 初时,当宋澄合知道自己想把云安弄进家里慢慢折磨的计划泡汤之后,心里很是窝火。 她和云安无仇无怨,但她看出继子对那穷酸姑娘动了真心,折磨云安纯粹就是为了折磨李翩。 可云家那丫头竟然拒绝了自己的继子! 她竟然不是只小白兔?! 难道是只野狐狸?! 否则为何聪颖得如此出人意料? 宋澄合简直都有点儿佩服云安了。 但作为宋氏女儿、李家大妇,宋澄合在“收拾继子”这条路上是个绝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一招不成,她立刻开始寻思新点子。 * 李翩顶着半边肿脸从书斋出来的时候,宋澄合站在对面的花荫廊道冲他招手。 继母叫他,纵然再不情愿,他仍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宋夫人。” 李翩身量颇高,日常又秉持君子之姿,把脊背挺得笔直,而宋澄合则是娇弱柔美的外形,身高比云安还要略矮些。此刻,李翩如此挺拔地站在她面前,一种压迫感当头袭来,霎时让她心里的不痛快又上了个台阶。 宋澄合强压下内心烦躁,看着李翩面上的肿痕,咋咋呼呼道:“哎呀,大人怎得下手这么狠啊!” 其实她刚才就站在书斋门口,房内父子俩的争吵被她听了个十成十。 李翩不自在地将头瞥向一边,想躲开宋澄合的目光。 宋澄合倒是没介意,轻轻叹了口气:“不是阿娘说你,你那样跟你父亲硬碰硬,能行吗?你也是男人,男人的脾气你该比我了解。男人啊,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李翩没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廊道外的花木。 这会儿已是日色西斜,一整天的炎炎烈阳终于消停了些,可庭院内的花木仍是无精打采,就像他自己一样。 宋澄合瞧着李翩的丧气样,忽然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你想把你父亲强征来的丧税全部还给百姓,是不是?” 李翩心头一紧,眼现警惕之色。 “别这样看我,我之前跟你说过,阿娘是站在你这边的。” “宋夫人……” 宋澄合扯了扯李翩的袖子,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 跟着继母穿过花荫廊道,又过了一扇角门,这便到了宋澄合日常礼佛的那个偏院。偏院阒寂,没有宋澄合的允许,闲杂人等不会到这儿来。 二人站在香室外檐下,香室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内中青烟袅袅。 李翩未等宋澄合发问,自己先开口了:“宋夫人适才说的话,不知有何深意?” 宋澄合抿唇一笑:“深意自然是有的。你父亲不信,但我信,我信竺上座说的,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 “我不是鹿王,我只是……”李翩心里蓦地有些憋闷。 宋澄合瞧着他的神情,再次抿唇笑道:“我懂我懂,你只是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受难,听到那些路旁的哀哭就想帮他们一把。你想把丧税还给百姓,可你就这么心直口快去问你父亲要,他能给你吗?换做是我,我也不答应啊。你要想办法,大路走不通,我们可以抄小路嘛。” “抄小路?” “你知道那些丧税放在哪儿吗?” “不知道。” “巧了,阿娘知道,”宋澄合抬眼望着李翩,眼中光影深不见底,“就收在咱们西边的金帛库里。” “在金帛库?!”李翩十分惊讶。 “惊到你了?”宋澄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般来说,州郡仓储依照其所贮物品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仓、廪、府、库四类。其中,仓储粗谷,廪存细米,府藏文书,而库则是安置武器钱帛之处。 这金帛库其实不是郡衙府库,非要说的话它属于李氏私库。郡民缴纳的赋税应该收入郡衙府库才对,可现在却藏在私库中,可见李椠打得是什么主意。 金帛库就在太守府西边,更靠近阳禾门一些,库外十二个时辰皆有李椠亲信护卫把守,寻常人靠近不得。 “金帛库防备森严,只有阿爷亲至才可开库。” 李翩知晓了钱放在何处,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忧愁。 “这你就错了,”宋澄合此刻简直就像个谆谆善诱的好先生,“你常年在酒泉,所以并不清楚,只要拿着加盖太守之印的棨信,再配以管钥,便可开库。棨信你可以自己写,至于官印和管钥嘛……” “都在父亲身上。”李翩沮丧道。 敦煌太守之印乃金丝玉雕兽钮印,不过方寸大小,以绳穿之挂于腰间,李椠一直是随身佩戴的。 金帛库有两道门钥,皆由李椠亲自保管,现下也带在他身上。 宋澄合却仍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阿娘有办法让你今晚就能拿到这两样东西。你若是想将钱帛退还百姓,明日便可开库。” 李翩看着宋澄合的眼睛,看见那里面有一大片混沌的泥淖。他心里明白,宋澄合愿意帮自己一定有她不可告人之目的。 她像一个挖陷阱的猎人,用言语一句一句把人心挖开。挖出一个深坑,等着看他摔死在里面。 李翩沉默着,宋澄合也抿着唇不再讲话。 好半晌之后,宋澄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翩儿,你还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对群鹿说的话吗?” 李翩颔首,他记得。 鹿王说:“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蹑我脊过……蹑我脊过……踩着我的身体,你们就能得到救赎。 想到这儿,李翩忽地有种释然之感。 他不想再揣测摔进陷阱里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也不想再权衡利弊,说他是热血上头也好,慈悲心发作也好,反正他现在特别想做的事就是把钱还给那些在生与死的悬崖边挣扎着的穷人们。 在这之后,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能承受。 思至此,李翩接受了宋澄合的提议。 * 当天夜里,天刚黑下来不久,宋澄合就去书斋找李椠。也不知她跟李椠说了什么,太守大人登时大喜过望,立刻陪着宋澄合回到内院。 内院搭了个专为夏夜纳凉用的小阁,阁内铺着锦榻,摆着食案。 河西此地昼夜温差很大,纵然白日里烈阳当头似火烧,但入夜之后,阳火褪去,月在中天游,晚风一吹便有丝丝凉意萦绕身畔,着实令人神思骀荡。 李椠志得意满,宋澄合喜笑颜开,男人扶着女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并肩进入小阁。 才坐下,太守大人就立刻高喊着让人摆酒,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很快,甜阿恰和蒲萄酿都摆了上来,还有一盘在井水中冰过的甜瓜,切成细细的瓜牙,看上去十分诱人。 “夫主,阿涟从今日起便不能再饮酒了。夫主自己喝也闷得慌,不如把咱们小郎君叫来共饮,您看如何?”宋澄合为李椠斟酒,边斟边说。 李椠哈哈大笑:“阿涟所言极是,今日这好消息确实应该让他也知晓。” 李翩已被宋澄合嘱咐过,早就等在小阁外的拐角处,这会儿见宋澄合的贴身婢女青蒿从阁内出来冲这边张望,便知是在找他,遂整了整衣冠走向小阁。 “父亲。” “你过来,为父有件大好事要说与你知。” 李椠又是一杯酒仰头饮下,宋澄合笑着再次给他斟满。 “不知是何好事?” “哈哈哈,你要有亲兄弟了!”李椠大笑着说。 李翩蓦地看向宋澄合。 宋澄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垂下眼眸,娇羞一笑:“早着呢,这才刚诊出喜脉,身子都还没显呢。” 见她这样,李椠愈发觉得她娇俏可爱,拉过她的手,仍旧大笑道:“那就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咱家就有两个儿子了!” “父亲……” “为父膝下单薄,一直以来只你一子,适才阿涟告诉我,她已有身孕,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来来来,阿涟不能喝酒,你陪为父满饮此杯!” 也不怪李椠如此高兴,这么些年了,他娶的那些夫人和侍妾,死的活的全部加起来一只手都数不完,可膝下愣是除李翩外多一个子儿都没有,简直就像遭了什么诅咒似的。 大前年那会儿,周小娘子好不容易怀上了,可肚子都还没怎么显怀呢,莫名其妙地孩子就给掉了,从那之后也再没声息。 前年那会儿,他听说胡姬比汉女好生养,虽然自己不喜胡姬,却仍是弄了个疏勒女人来。后来,那疏勒女人孩子是有了,谁知却仍是莫名其妙生不下来,最后硬是母子皆熬死。 李椠不信神佛因果,但夜深人静时偶尔也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难道真是坏事做多,遭了报应? 可今日宋澄合巧笑倩兮地来到书斋告诉他自己有了,他登时高兴得恨不得抱着宋澄合在院子里跑三圈儿。 “从今日起,在咱们家,任何人都不许惹阿涟伤心……从今日起,阿涟就是咱家最尊贵之人!” 李椠已经有点喝多了,大着舌头絮絮叨叨。 “夫主说笑了,咱们家最尊贵的人必然是您啊。”宋澄合继续给他斟酒。 “不,不,只要……只要生了儿子……就是你!” 宋澄合眉眼弯弯:“大人给孩子娶个名字吧。” 说到取名字,李椠坐直身子,打了个打酒嗝,斜着眼睛瞥了李翩一眼——李翩的名字不是他取的,这是他脸面上一道难受的大坑洼。 当年李翩刚出生的时候,李暠还没有迁都去酒泉,那会儿辛家阿姊来看妹妹,李暠也陪着来了,李椠为了讨好兄长,便请李暠给孩子赐名。 李暠取了“翩”字,谓君子芳兰竟体,倜傥风姿。 后来李翩去酒泉泮宫读书,仍是跟着李暠,李暠便又给他取了表字——轻盈,谓君子举重若轻,如振落叶。 好家伙,自己就这么一个好大儿,结果名和字都是好大哥取的,李椠虽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十分不痛快。 这会儿听宋澄合说让他给孩子取名,他却愈发端了起来,捏着自己下巴颏上那撮胡须,摇头晃脑地说: “这孩子金贵,取名要慎重,待为夫好好想想,要仔细想想……” 宋澄合笑着又给李椠斟满酒杯:“大人慢慢想,不着急,反正日子还早呢。” 盏中有佳酿,身侧有美眷,李椠今夜心情大好,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最后头晕目眩,已不知今夕何夕。 宋澄合又要给他斟酒,酒壶才刚拿起来,只能“砰”地一声,李椠已经倒在了锦席上,鼾声震天,沉沉睡去。 “夫主?”宋澄合推了推李椠,“夫主?” 没反应,看来是真的被灌醉了。 宋澄合放下酒壶,对李翩道:“翩儿,你父亲喝醉了,阿娘身子不方便,你过来扶他。” 李翩应声上前,在宋澄合的注视下,将瘫在锦榻上的李椠用力推着翻了个身——死沉死沉的。 这一翻身,与那些环佩琳琅一起挂在腰间的官印便露了出来。 李翩手指碰到官印的时候略微有些犹豫,可也不过瞬息而已,下一瞬,他一咬牙就将那枚小巧金贵的金丝玉雕兽钮印解下来,又从怀中掏出已经写好的棨信,将官印按了上去。 整个过程中,宋澄合没有碰官印一下,甚至没有碰李椠一下。 她只是坐在李椠身边,面带微笑地看着这父子二人。 看到李翩亲手解下系在李椠腰间的官印和管匙,宋澄合笑得甜蜜蜜。 第52章 嗔恚身缚(4) 好戏马上就要开始…… 单凭李翩一个人是无法把那么多钱从金帛库内运出来的,他需要一个帮手。 放还丧税之事一定会被父亲知晓,也一定会惹其勃然大怒,这些李翩全都明白。 所以那个帮助自己的人,最好是这敦煌城内某个有分量的世家大族中人,惟其如此,才不至于事后被父亲挟私报复。 若说找谁合适,李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索瑄——敦煌索氏,这个赫赫有名的河西著姓,李椠再怎么发火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李翩拿着棨信和管钥当夜便离开太守府去了索家,顺利见到索瑄,并对他说了自己打算开金帛库的事。 “疯了吧你?”索瑄倒抽一口冷气,“你阿爷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李翩却十分笃定地说:“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这次放还就以父亲的名义,对外就说他夜梦大伯,二人把盏叙旧,大伯说自己将去往极乐世界,不再需要俗世的钱帛,阿爷梦醒后恍然大悟,遂决定将银钱全部退还百姓。” 依据《阿弥陀经》的记载,极乐世界乃阿弥陀佛说法之净土,距现世十万亿佛土之遥。那是个众生无苦的美妙世界,于此岸行善积德之人,只要念诵阿弥陀佛的名号,就能在临终时候被接引去那里。 索瑄一听李翩搬出了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忍不住冲他行了个大大的叉手礼: “李轻盈,你在酒泉这些年可真没白混,什么话都能给你编得一套套的。关键是还恰如其分,让人想驳都驳不了。鄙人佩服,好生佩服 璍 。” “别闹。”李翩在索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索瑄笑着收了自己戏谑叉手的样子,又道:“具体如何打算?需要我做什么?” 李翩看着索瑄,郑重地问:“你肯助我?” “莫说胡话,我不助你我助谁。说吧,索某人但凭吩咐。” 见索瑄如此爽快,李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些,略思忖道: “我有棨信,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开金帛库,但那么多钱,单凭我们两人肯定不行,还需动用你家中仆从、马车等物。三驾马车把钱全部拉完,直接出庆明门去声闻寺。届时我去将此事禀于上座,就在声闻寺外立个步障,我们在那儿放还。” 谁知听得李翩说完,索瑄却直皱眉头。 “全城几万百姓一个个还?还没等你还俩子儿,你阿爷就提着棍子来抽你了。” 李翩胸有成竹地轻轻一笑:“这我也有办法。” “别磨蹭,快说。”索瑄推着李翩。 “当然不能一个个来,到时你让你们索氏的仆役去里巷间放话,就说太守大人有令,叫敦煌城内各里的里魁带着本里户册来声闻寺门前,依照户册所记,将钱先还于里魁处,待里魁回去再自行分给所辖里闾中人。这事要闹大一点,到时一传十十传百,必然很快就能放还。” 索瑄拊掌笑道:“聪颖绝顶啊,这是个好办法。” 李翩也笑,笑着笑着笑容渐渐散去:“铭玉……” “嗯?” “多谢你。” “跟我客套啥!”索瑄把刚才李翩拍他肩头的那一巴掌给他狠狠还了回去,直拍得李翩倒吸凉风。 “等等……”拍完巴掌,索瑄忽地又想到一个重要问题,遂不无担忧地问:“银钱放完之后你要怎么办?你阿爷知道了铁定饶不了你。” “我去酒泉,”李翩说,“丧税放完之后我立刻就走,我去酒泉找王兄,求王兄庇护我。父亲再生气也不可能去找王兄拿人,等过段时间他气消了,我再回来向他赔罪。” 李翩没有胞兄,但武昭王李暠对这个侄子十分喜爱,遂让他直接将世子李忻唤作兄长。李忻现下已是凉王,李椠当然不可能跑去凉王那儿抓人。 谁知李翩说完这话,却见索瑄一副呆头鹅的样子看着自己,于是推了他一把,问道:“怎么了?” 只听索瑄慢吞吞地说:“……运筹帷幄这四个字,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李翩难得腼腆又憨厚地笑了笑。 其实他今夜来找索瑄帮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索瑄的阿爷乃现任西域长史,目前虽留驻高昌,但其威望并不比李椠差多少。 他爷很厉害——压得住旁人。 他爷不在家——管不了他。 妙啊! 还好索瑄不知这茬,他要是知道了,恐怕就不仅仅是感叹李翩运筹帷幄,还要狠狠地啐一句“李轻盈你这王八羔子”。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二人便依照前夜商议的办法,先从索家拉了三辆马车和十个仆役去开库拿钱。 一行人马气势汹汹顶着灰白天色直奔罗城西边而去。金帛库距离阳禾门很近,站在库外只需稍稍往西一望,就能清晰地望见那扇厚重坚固的城门。 到了金帛库外,果见数名手执兵刃的护卫站在大门处,那个名叫卢铁的护卫长正站在一边粗声大气地训斥旁人。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玩意儿,都是太守大人从城防军里挑出来的,来这儿为大人守库是天大的福气,不吃不睡也得给我把这金窟窿看好,别他娘的一天到晚哭丧个脸,晦气不晦气。” 刚骂完手下,一扭头见李翩带人来了,赶忙堆起笑脸上前行礼。 李翩取出加盖了太守官印的棨信和管钥给他:“父亲命我来取此前收缴的丧税。” 卢铁瞧是自家郎君来取钱,手里又拿着盖了印的棨信,遂不疑有他,接下李翩给的两把管钥,再加上自己随身携带的大门钥,一阵叮铃咣当之后打开了金帛库,吆喝着仆役们开始搬钱。 丧税收缴的银钱因为刚入库不久,几十个木箱整齐地放在进门处。好极了,正好方便大家全搬走。 那边索瑄招呼着将木箱一趟趟往马车上搬,这边李翩却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金帛库深处。 他早就知道这个钱库,只是从没来过。 金帛库呈狭长之形,仿佛一条幽深甬道,四周几乎完全密封,除了一扇供人进出的门外,没开任何侧窗和天窗,内里冷飕飕的,一走进去就有种阴森感扑面而来。 狭长甬道的两旁堆满了箱子,一个摞一个,李翩随手开了一下,发现全是锁着的,估计里面装着的不是五铢钱就是金珠宝玉。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很快,道旁摆着的就不再是钱箱,而是变成了高大的木架,木架上放着一匹一匹的丝、棉、绸、绫。 他又随意抬手在一匹丝绢上摸了摸,谁知却被唬了一跳——这一摸才发现,原本轻薄如蝉翼的丝绸竟已全部沤烂,可见它们在这暗无天日的金库中放了多久。 他忽地想起云安、云识敏和住在杂石里的那些穷苦百姓,冯三钱、赵大娘、苟二叔……他们每个人身上穿着的都是洗了又洗、缝了又缝的破衣裳,因为他们既没钱买,也没资格穿好料子。 可是现在,就在他眼前,这一匹匹上好的丝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沤烂在库房内,这样暴殄天物,竟无一人可惜一二。 李翩咬着下唇,只觉一股憋闷之气涌上心头。 他扭头向四下看去,忽然,在阴暗的环境中,他隐约看到库房尽头的地上似乎有一片奇怪的东西,遂缓步上前,半跪在地伸手一摸,又一次被唬了一跳——那竟是一扇暗门! 李翩心内疑惑,不知这门通往何处,又为何会开在这森冷昏暗的库房尽头? 他没忍住好奇,伸手拉住了被灰土覆盖的门环,正要用力将门拉开,却听库外传来索瑄唤他之声。 “李轻盈,快走!快些!再不走来不及了!” ——就在李翩于库内摸索探寻的时候,索瑄那边已经将所有装着丧税钱的木箱搬上了马车。 李翩松开手,心内暗暗记下门的位置,打算日后再找机会探查这扇凿在地面上的门究竟通往哪里,之后便转身快步离开,与索瑄一起上马车走了。 * 目下整个敦煌城共分布着八十八个里,每个里的户数三十至六十不等。要将这八十八个里的里魁全都召集到声闻寺,着实要费些时间。 李翩和索瑄一到声闻寺就去找竺因空,对他说明事情原委,竺因空略一思忖,答应派人手协助他们。 很快,小沙弥竺明善、竺明法,再加上五个佛图户,一群人七手八脚来帮忙,声闻寺外的步障三下五除二就搭了起来。 另一边也依照计划,由索氏仆役走街串巷去吆喝。 “太守大人有令,今日丧税退还,所有里魁携本里户册至声闻寺,不得误时!” “太守大人有令……退还丧税……不得误时……” 传令之声渐行渐远,飘散于八十八道里闾间。 不过一时三刻,这消息便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敦煌城。从城东的善心里到城西的富贵里,从城南的杂石里到城北的德忠里,人人奔走相告。里魁们携了本里户册,火急火燎地就往声闻寺跑。 百姓们听说此事,一个个都惊掉了下巴——收上去的钱竟然还能退回来,真是古往今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事! 那个变着花儿敛财的李太守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但不得不说,踢得好,踢得妙,踢得呱呱叫。 哪家的驴?记住,下回还踢。 八十八个里的里魁,再加上索家的仆从、声闻寺来帮忙的寺僧以及来看热闹的百姓,寺院门外的空地上很快就挤满了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搭起的步障内,小沙弥竺明善、竺明法协助李翩逐一核对名册和退还数额,之后将内容写在两枚竹牍上,一枚留底,一枚由里魁拿了去 璍 索瑄那边领钱。 而索瑄则带领着仆役和佛图户在步障的另一边,根据竹牍所撰内容,将银钱发还至里魁处。 放还丧税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几乎闹得全城皆知的大阵仗,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子城的太守府内。 府内属官听闻此事,皆面面相觑——啥?谁都没听大人提过要发还丧税啊,莫不是被贼人偷了吧。 再一打听,领头放还之人就是咱家小郎君——噢!许是太守大人私下嘱了小郎君,只不过没告诉咱们罢了。 可是……这么大一笔钱,这么草率……不能够啊…… 嘀嘀咕咕了一早上,功曹高霈实在看不下去了,眼瞅着已经午时过半,李椠却既没到书吏处也没到议事堂,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一咬牙决定干脆去内院问问。 高霈是外官,不好在家眷所居内院随意走动,遂独自等在耳房里,只让婢女青蒿去请李椠。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椠没请来,倒是宋澄合沿着花荫廊道款款行出,迈步进了耳房。 高霈见是宋澄合,礼道:“宋夫人,太守大人他……” “不知高大人找夫主有何要事?”宋澄合问。 “末官听说这会儿声闻寺外正在放钱给百姓,所放之财恰是太守大人前段时间收缴的税银。郡城属官们皆未听闻大人提及此事。末官心内忐忑,便想着来禀知大人,不知大人现在何处?” 宋澄合没回答高霈,而是继续问:“领头放钱的是何人?” “正是小郎君。”高霈答。 宋澄合两手一拍:“这不得了。” 话毕,她挑起眼角瞪了高霈一眼,眼神中的意思仿佛是:这么个脑瓜不灵光的东西是怎么当上功曹的?! 高霈被宋澄合一瞪,瞬间就有点汗流浃背。 “夫主昨夜喝多了酒,这会儿还睡着,别去吵他,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这番对话说的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宋澄合从头到尾没正面回答一句李椠究竟知或不知,但若是将她的话语极力揣摩一番,好像又确实是李椠让儿子去放钱的意思。 宋澄合摆摆手,高霈只得带着半脑门儿的问号离开了内院。 眼见高霈走了,宋澄合却仍旧待在耳房里。 这间耳房缀在正房西边,平日只做消闲之用,房内的矮榻上铺着消暑的玉簟,靠墙的位置还摆着一只计时用的沉箭铜漏壶。 穷人家用籧篨,富人家用玉簟。宋澄合懒洋洋地歪在玉簟上,看着那铜漏壶中的木箭一点点下沉,面上若有所思。 她在计算时辰,等时辰到了就去叫李椠。 只是这时辰一定要卡得刚刚好,既要让李翩把钱放完,又要让李椠当场逮住他,让他跑不掉。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漏壶中的箭又往下沉了几刻……午时尽,未时至。 宋澄合从玉簟上起身,笑盈盈地理了理鬓边碎发,是时候去叫醒李椠了。 ——好戏马上就要开始。 第53章 嗔恚身缚(5) 这是云安第一次被李翩…… 眼看着日头越攀越高,河西的烈阳真是不饶人的毒辣。 暴晒之下,暑热直冲天灵盖,人站在烈日里就像是一块马上要被烤干的红薯,表皮发皱,内心干瘪。 可纵然这大太阳让人如此难捱,声闻寺前围观的百姓却不散反增。 人群被驱赶至步障外约莫四五丈远的地方,各个踮着脚、抻着脖子往步障这边瞧热闹。虽则拥挤,却并无大声喧哗或推搡者,许是因为此处毕竟佛门净地,老百姓们也怕冲撞了佛陀。 声闻寺的步障异常简陋,就是用竹竿挑着几块粗布搭出来的,又厚又闷,与世家贵族用的那种青绫紫丝完全不能比。 此刻气温越升越高,李翩被隔在步障内,满头满脸都是汗,却又上赶着扮演好“散财童子”这一角色,手忙脚乱,简直是半刻也不能消停。 正乱得不行,却见索家仆役领着一人走进步障内。 那仆役躬身道:“郎君,这边有位娘子寻您。” 李翩抬头看过去,但见仆役身后之人一双美目如清潭,刹那间让步障内多了几分清爽凉意。 * 云安今晨照旧去城外放马。 家中两匹马卖了一匹,眼下只剩这一匹可以缴军赋了,金贵得很。所以她只要有空就会带马儿出城去,吃草饮水,奔蹄天地。 眼瞅着差不多过了午时,她背着一筐苜蓿,牵着马从城外回来,才刚进城门就见女伴雷良妹正火急火燎往城北跑,没头苍蝇似的。 “良妹。”云安高声唤她。 雷良妹扭头瞧见是云安,眼现欣喜:“常宁!我正找你呢!” “怎么了?” 雷良妹跑到云安身旁,喘着粗气,道:“我听……听他们说……太守府的小郎君这会儿正在放还丧税,就在……在声闻寺门前。” 一听这话,云安眸中泛起一抹清光,忽地忆起李翩离开杂石里的时候对她说的话,他说要让李椠将丧税归还于百姓,登时只觉心头漫过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种感觉若是细究的话,大概就是甜蜜吧。 ——他曾对她许下诺言,现在,他正在兑现自己的诺言。 云安把手贴在脸上,感觉自己脸颊上的温度有点儿升高。 “他真的做到了……” 雷良妹看着云安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什么:“你跟他相熟,你早就知道这事儿了,是不是?” 云安略带羞赧地轻轻点头。 雷良妹的眼中露出羡慕神情,复又问她:“咱们也去看看不?” 云安:“走。” 待她们赶到声闻寺门前的时候,看热闹的百姓早就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云安踮起脚尖往里看,见最前头是个用老粗布搭起的步障,领钱的里魁和索家的仆役们不断进进出出。 人太多了,挡在外边什么也瞧不清。 她将苜蓿和马匹都交给雷良妹照料,仗着自己身形柔软,泥鳅似的在人群罅隙钻来钻去,费了半天劲儿终于挤到最前边,随手扯住一个路过的仆役,问道:“李家小郎君在里面不?” “在,你寻他?” 那仆役边说边抹了把淌在面上的热汗,借着说话工夫正好休息一下,喘口气。 “我寻他有急事,能让我进去不?” 这么漂亮的娘子,谁舍得拒绝啊,只见那仆役大方地说:“行,你跟我来。” * 步障内,云安见了李翩,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翩却忽地变了神色。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出去。” 语气很冲,完全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云安被这话问得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步障内又闷又热,李翩额角挂着汗珠,整个人瞧上去忙碌又焦躁——这样的时候,他应该是讨厌被突然打扰。 这也正常,人在紧张忙碌的时候总会脾气差些,中途被莫名打断,换谁都难免窝火。 于是云安对李翩解释道:“我听说你在这里,我想过来给你帮忙。” “不需要,你回去。”李翩拂了一下衣袖。 云安瞧了眼书案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竹牍。 那些竹牍应该是从声闻寺临时取用的写经简,现下都用布帛和纸页,这种写经简已经很少用了,原本杀青过的竹片上,又有了些虫蠹痕迹。 八十八个里,要写将近二百枚,还要按名册核对数目,有的里闾户数多,只一个里就有六七百人。 久未用的竹牍有些难写,李翩身旁那个小沙弥一副吭哧吭哧很费力的模样。 云安看着,忍不住又说:“我能写也能算,可以帮你们做这些……” “我说了不用!”这一次,李翩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打断了她。 云安被他一吼,彻底怔在了原地—— 弋 李翩今天的态度真的很反常。 往常是那么温润如玉的公子,对人对事都是和善的,就算生气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让对方难堪。可今天,他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让云安难受似的,不仅语气冲,脸色差,还全身都透着抗拒。 “我……”云安嗫嚅着。 “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见云安还想说话,李翩干脆抬手指着步障的粗布帘子。 云安是第一次被李翩如此呵斥,眼眶瞬间就委屈得泛红。 不仅眼眶红,脸也红,脸红得自己都觉得烫,比那天李翩说要带她私奔的时候还要烫。 烫得心里直发苦,苦得喉咙里再挤不出一句话来。 李翩低着头继续忙手上活计,完全不再搭理她。 被晾在一边的女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咬着下唇,手指小心翼翼地抠着衣袖,完全没想明白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恰在此时,昌善里的里魁掀起布帘走了进来。 那是个壮实的汉子,眉眼长得十分蛮横,一看就是个脾气火爆的。 果然,那里魁瞧见步障内竟然多了个衣着粗陋的年轻女人,红着一张脸站在太守家小郎君面前,便以为她是浑水摸鱼来讨钱的,立刻粗声大气地吼道: “讨钱回去找你们里正讨去!滚!” 这话吼完,那壮实汉子还在云安肩上用力推了一下,直推得少女一个趔趄。 可书案后的李翩,明知云安差点儿摔倒,竟是连头也没抬。 他旁边那两个一直帮着抄写数额的小沙弥——竺明善和竺明法,此刻倒是好奇心十足地抬头瞅着云安,其间二人还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俩小小年纪就落发入了声闻寺,日常跟随竺因空修行,但毕竟还是孩子,尚不知如何把眼中情绪藏深一些,于是云安便清晰地在这二人眼睛里看到了鄙夷和窥探。 在看到那抹鄙夷的刹那间,她想明白了,知晓了李翩为何坚持要赶自己走。 说到底,她只是个穷得要死的杂户,除了李翩给她的那一匣金柿子,恐怕这辈子再没摸过大钱。 放还税银这么重要的事,她一个外人上赶着来插手,恐怕惹得李翩对她存疑心了。 云安在内心自嘲地笑了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拼命收起自己的难堪和傲气,对着已经完全不搭理自己的李翩略施一礼: “是云安唐突,扰了小郎君。” 话毕,云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障。 * 整个放还丧税之事纵然再有条不紊,也仍是到了未时过半才基本处理毕。 他们从金帛库拉出来的钱箱已经空了,八十八个里的竹牍也已经全部撰写完毕。 这会儿,那个唤作竺明法的小沙弥正将竹牍上所记数额和户数全部誊至一张绢帛上——李翩要带着这绢帛去酒泉,打算过后等李椠气消了,再将这明细账呈给父亲。 又等了一会儿,竺明法终于吭哧吭哧全部誊完。 李翩接了绢帛不敢再耽搁,留下索瑄在声闻寺外收拾摊子,他自己赶紧入寺见了竺因空,向上座禀明自己的打算,又得了竺因空的应允,从声闻寺牵了匹早就备好鞍鞯的快马,打算一鼓作气直奔酒泉。 谁知还没上马,忽地又想起一事——刚才他厉声呵斥了云安。 甚至云安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的时候,他还装作没看见,还任由那里魁推搡她。 想到这事,李翩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他转身又进了步障内,打算跟索瑄交待一声。毕竟他这一去酒泉,一时半刻恐怕是回不来的,或许可以让索瑄替他去杂石里瞧瞧云家父女。 “你怎么还没走?!”索瑄见他去而复返,十分吃惊。 “铭玉,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再帮帮我。” “你只管说!” 索瑄总是这样大方地应承他,这让李翩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适才处置税钱的时候,有位女子来此处……” 索瑄略想了想:“哦,我瞧见她了,是个很有姿色的娘子。她怎么了?” 谁知被索瑄这么一问,不知为何,李翩却蓦地打住了话头——他突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云安。 任何人,也包括索瑄。 索瑄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友人:“李轻盈,你怎么了?” 李翩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之他现在心里乱成一团麻,又像是有一锅沸水在拼命翻腾,整个人都是乱糟糟的。 为了掩盖这团乱麻这锅沸水,他忽地岔开了话题,装作没事人一样笑道:“铭玉,多谢你,我留了这烂摊子让你收拾。” “还跟我客套呢。” “我走了之后,我父亲要是来找你麻烦,你就将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就行。” 索瑄故意打趣道:“瞧你说的,我还能自己揽下罪责,等我阿爷从高昌回来抽我不成?自然是全部推给你,让你阿爷恨不得奔去酒泉打断你的狗腿。” 李翩听他这样打趣,忍不住温润一笑。 “赶紧走,再不走你阿爷真的要来拿人了!” 索瑄一边说一边将李翩往步障外推,边推边不住嘴地催促: “快快快!快马加鞭!赶紧走!” 第54章 嗔恚身缚(5) 给我把他衣裳扒了!…… 二人边说边往步障外行去,怎知刚打起布帘就愣在原地。 只见前方不远处,五六匹马正从子城方向朝着声闻寺狂奔而来,一路上掀起漫天尘沙,惊得路旁百姓急忙躲闪,而那打头之人正是怒气汹汹的李椠。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就差最后一步…… 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李翩感觉此刻自己胸腔内揣着的已经不是心,而是一块死沉死沉的巨石,缀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有点困难。 李椠策马近前,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着李翩走去。 他面色铁青,眼神中泛着阴鸷凶狠的光,像头恶兽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那般令人心头发毛。 李翩心里也发毛,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眼看李椠越走越近,李翩忽然一掀衣摆跪了下去。地上满是粗粝的砂石,膝盖磨得生疼,可他却跪得无比端正。 “父亲。” “你个兔崽子,你好大的胆子!!!” 李椠嗔目切齿,边说边抬起手中握着的马鞭,鞭柄差点怼到李翩脸上。 谁知李翩仍保持着沉静面容,俯身向李椠行了一礼,道: “不知父亲所指为何?翩奉父亲之令在此放还税银,目下此事已毕,幸未辱命。” 一听这话,李椠瞬间额角青筋暴起,简直要破口大骂了——好你个小兔崽子,敢把锅往老子身上甩,老子什么时候给你命令让你来放钱了?! 但他不能骂,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像个市井村夫一样跳脚骂人。他得把火气暂时压制下去,可越压制他的表情就越是狰狞可怖。 只见李椠面上细肉都已经气得扭曲,牙也咬得更狠,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李翩微抬眼角,觑了一眼父亲愤怒的样子,藏在袖中的手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其实他今日让人大街小巷去吆喝,甚至把八十八个里的里魁都叫来,确实是故意的。不仅为了将钱财速速归还于百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阵仗弄得越大,李椠就越没办法。 堂堂太守大人,哪怕是为了自己那张面皮,也不可能在百姓全都知道了府衙放还丧税的时候突然叫停,更不可能把已经放还的钱再重新收回去。 他要逼着李椠骑虎难下,不得不将这些不义之财物归原主。 于是乎,他努力压住自己心底的惧怕,开始对李椠说自己打过草稿的谎: “禀父亲,昨夜饮酒时,您对儿子说,您前些天做了个梦,梦见大伯,大伯说他很快就要去往阿弥陀佛之净土,不再需要任何俗情俗物,尤其世俗钱财还会成为他西行的阻碍。……昨夜您特意交代儿子,让儿子将这些丧钱全部归还百姓,积善累功,以此襄助大伯去往佛国。” 这么一段话说下来,李椠听出了李翩的意图——儿子是在逼他,让他再动不得分毫。 霎时间,李椠只觉一股猛烈的怒火“轰”地一下烧在胸口,差点没把胸腔给烧炸。打从娘胎落地,他从没这么窝囊过,偏偏现在让自己如此窝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人们总是很容易就承受上位者给予的难堪,却往往无法接受下位者的违抗。 李椠感觉此刻的自己真是使出了吃奶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当街抽死李翩的冲动。 他克制住了冲动,却没克制住自己已经青得发黑的脸色和急剧起伏的胸膛。 马鞭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手心生疼,但这疼痛仍旧无法抵消他的怒火,烈焰越烧越猛,烧得他眼睛发红,似要喷出火来。 此刻丧钱早已放完,但四下仍有许多百姓围观,尤其是看到李太守怒气汹汹地扬鞭策马而来时,原本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呼啦”一下聚在了声闻寺外。 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就在十来步远的地方聚着,赶也赶不走,散又不肯散,像一群微不足道的蚂蚁。可这群蚂蚁现在却让李椠这只狮子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李翩仍身姿笔直地跪着,李椠没让他起来,他就一动不动。 烈日打在头顶,身体像是被一团烈焰包裹着,烧得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椠好像终于按下了心头的暴怒,冷笑一声问道:“现下已经全都放完了?” “依照户册,已全部放还。”李翩平静地答。 李椠的目光又是一凛,再次攥紧了手中马鞭,半晌又道:“还跪着作甚,起来吧,跟为父回府,咱们慢慢处理此事。” 听了这话,李翩从地上站起来。 他在遍是砂砾的糙地上跪了这么久,腿都跪僵了,起身的动作显得十分狼狈。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无意中向围观百姓瞥了一眼,刹那间,他仿佛石化一般怔在了原地。 就在刚才那一瞥之间,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云安——云安站在围观的百姓中间,冷冰冰地盯着他。 云安竟还没走?! 李翩的心霎时间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捏紧,又疼又怕。 可也确实只是一瞬间,待他定睛再去细看时,围观人群中皆是一张张陌生面庞,并无那个清艳动人的女子。 也许刚才那人确实是她,但她只是为了瞧瞧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样子,瞧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想到这儿,李翩感觉口中发苦,苦得像含着一大口黄连汤。 “还愣着作甚?!” 李椠已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衣上扑尘、面上落汗的儿子。 跟随李椠来的仆役牵过一匹空马交给李翩。李翩翻身上马,跟着李椠打道回府。 * 云安确实没走。 虽然刚才在步障内,李翩对她态度极差,不仅轻蔑冷淡,还那样恶声恶气地呵斥她,换做旁人恐怕早就火冒三丈,甩手离开。 但云安不是旁人。 旁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云安看出来了,李翩的种种行为太过反常,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显而易见,李翩这狗东西在作妖。 要么就是他有事瞒着她,要么就是他故意不让她趟这滩浑水。 所以云安哪怕是红着眼眶被李翩从步障内赶了出来,也并没有立刻就走。她将马驹交给雷良妹带回杂石里,自己则等在步障外,打算等李翩忙完之后再仔细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当李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打马冲向声闻寺的时候,云安就躲在人群背后。 她清楚地看到李椠是如何怒发冲冠,如何握紧马鞭,铁青色面庞上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狠厉狰狞,这些都让云安胆战心惊。 她不是跪在烈日下的李翩,但她此刻也感受到了那种如巉崖当头压下般令人窒息的恐惧。 直到李翩僵硬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她看到李椠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仿佛一块捏着杀气的铁疙瘩,云安心里不详的预感刹那间直达顶峰。 至此她恍然大悟—— 李翩铁定是瞒着他阿爷放还税钱的! 李翩铁定要遭殃! 想明白了这茬,云安再不犹豫,转身就向人群外跑去。 * 回太守府的路上,李椠像是猜到了儿子打算去酒泉的意图,怕他中途打马跑掉,故意让仆从们将李翩夹在中间。 李翩被这群人这么围着,反倒有种立下大功被簇拥的讽刺感。 还没进子城,忽听路旁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冲着李翩喊道:“多谢小郎君!小郎君乃救命恩人啊!” 李翩没敢答应,甚至连头都没敢动一下。 他知道这话一喊出来,足够给怒火满腔的父亲心头再添一把柴。百姓对他越是感激,父亲心头的怒火就会烧得越旺。 果然,下一秒便听得骑马缀在他身后的李椠发出一声冷笑: “想不到,咱家这是又出了个李玄盛啊。为父简直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我的儿子,还是他李玄盛的儿子!”(注释1) 武昭王李暠,字玄盛。 李椠这是气得狠了,连已经埋土里的兄长都不放过,连带着也要被他阴阳怪气一通。 待众人终于回到太守府外,李椠翻身下马,大踏步迈进府门,边走边高声喝道: “关门!给我关门!今日府内处理家事,不理庶务,不见外客!” 这一声声呼喝,任谁都听得出,那里面是火山爆发前可怖的暗涌。 仆役们赶紧关了府门,原本站在书吏房门外的几个有眼力见的属官,跟过去悄悄把中门也关了。 其余属官们挤在前院的廊庑下面面相觑,谁都不知今天这事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尤其是功曹高霈,他明明是入内院问过宋澄合的,可现在这是……这是……高霈只觉背心冷汗直冒。 此刻,中院内只有李椠、李翩、管事王栩和寥寥几个仆从。 只听李椠怒吼一声:“给我跪下!” 李翩一掀衣摆,再一次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父亲面前。 他生得太过出挑,此刻凤目微凝,身板挺直,纵然是跪着,也能蓦然让人生出一种玉树生于庭阶之叹。 李椠冷冷地看着李翩这端方大雅的姿态,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是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好得很啊,你个狗东西,把你老子好不容易弄来的钱全给嚯嚯出去,现在还一副君子无愧天地的样子,看老子今天不抽死你! 想到这儿,李椠再不犹豫,扬起手中马鞭,照着李翩肩上背上就是一顿狠抽。 “啪——” “啪——” 长鞭破风,那么粗的马鞭抽在背上该有多疼,可那疼痛被层层衣物遮着,就给人一种打得还不够重的错觉。 又是一鞭当头抽来,李翩被那力道抽得直接扑倒在地,可他却立刻撑了起来,仍旧咬着牙挺直胸膛跪着。 李椠忽地森冷一笑,恨声道:“来人!给我把他衣裳扒了!” 第85章 嗔恚身缚(7) 李翩彻底昏死过去…… 管事王栩带人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却没动。他本想仗着自己在府内多年,好赖也算有点脸面,干脆硬着头皮劝一劝这父子俩。 怎料还没等他开口劝说,李椠又是一鞭抽在李翩身上,随即扭头瞪着王栩,吼声震天响: “愣着作甚!扒了!!” 吼得如此骇人,王栩再不敢磨蹭,带着两个仆役上前,三下五除二扒了李翩的外衫,只留一身白缣中衣。 白缣是一种极薄的细绢,富贵人家喜欢将其裁剪成中衣,夏天穿着既柔滑又透气。 此时衣裳一脱便立刻看得清清楚楚——那身轻薄的白缣中衣上已有道道血痕。 李椠再次举起鞭子,又是三鞭抽下,其中一鞭正打在李翩胸前。李翩疼得猝然歪倒在地,很快,前胸便透出一条狰狞血渍。 看见儿子终于显出不堪之相,李椠心头的火气略消了些。 他将马鞭收在手心扯了扯,冷声问道:“你可知错?” 李翩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宋澄合哀哀切切的哭啼之声。 “夫主,您消消气,纵然翩儿有天大的错,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李椠见宋澄合从内院跑了出来,赶忙腾出一只手扶着她,又抬起那只握着马鞭的手戳向李翩,恨声道: “阿涟莫要为他求情,你是不知这兔崽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孰料宋澄合却哭道:“不过就是偷了些银钱,夫主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一听这话,李椠原本稍有缓和的面色瞬间又变得铁青:“你知道他干的事?” 宋澄合泪眼婆娑地说:“不瞒夫主,其实我早就劝过小郎君了,可他一意孤行,说您这些钱财来路不正,恐怕会遭大报应。” 话音甫落,李椠只觉心里那把刚要歇下去的火气瞬间又腾腾腾地烧了起来,烈焰直冲脑门儿。 “王八羔子!敢咒你老子!” 他再也顾不得太守大人的矜持,跳着脚,指着李翩破口大骂。 李翩以手借力在地上撑了一下,重新跪直,没有分辨半句。 李椠忽然冲着垂手立于一边的仆役厉声喝道:“拿笞杖来!拿大杖来!看我今天不打死这小兔崽子!” 王栩和仆役们皆是惊骇,大人竟然要拿笞杖打小郎君?还要用大杖?! 笞杖乃五刑之属,由西汉文景之时延续至今,杖分大小,小杖轻,大杖狠,但无论哪种,用了笞杖就等于是动刑了啊! 小郎君他能受得住吗? “还愣着作甚?!!”李椠的吼声简直能把房梁上的灰都给震下来。 诸人不敢耽搁,赶紧去外院取了笞杖来。王栩向仆役们打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仆役上前按着李翩,将他按倒在地,摆成将要受杖的样子。 谁知李椠却忽地冷笑起来,阴恻恻地说:“摆成这样,糊弄谁呢?” 王栩心头一紧,他打眼色让仆役把李翩如此摆,就是为了打的时候不好受力,谁知他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却一下子就被大人看出来了。 “去!把髹漆几抬出来!” 很快,三尺长一尺高的髹漆几便被抬了出来。这矮几正好容得一人趴伏其上,如此高度受起杖责可比趴在地上要疼多了。 李椠:“打!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仆役听令,左右两边的人举起笞杖,对着李翩臀腿等部位打了下去。 打是打了,不过这些仆役们下手很有分寸,知道这是人家爷俩闹不痛快,当爷的再生气那也是他亲儿子,且是唯一的亲儿子,谁敢把小郎君打坏了,今后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饶是如此,一杖杖打着,仍将李翩打得浑身紧绷,双手攥拳。 可李翩却仍是一声不吭,不说为自己辩解一句,甚至连一声呻吟都不肯吐出。 他越是这样,李椠就越生气。 只见李椠迈步上前,一把夺过其中一个仆役手中的笞杖,干脆自己出力狠狠打。 一声压抑着的痛呼抖在李翩喉咙深处,他硬是将那痛呼咽了回去。 “啪——” “啪——” “啪——” 李椠下手着实够狠,李翩这会儿已经疼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宋澄合瞧了瞧面色惨白趴在髹漆几上挨打的李翩,又瞧了瞧李椠,忽然捂着自己的肚子,又哭起来。 “夫主,儿子纵然不孝,夫主也要保重身子,莫气坏了自己。就算把他打死了,夫主还有别的儿子,可夫主总该保重自己才对。” 一听这话,李椠挥板子的手更加用力,打得也更狠了。 ——对啊,我李椠还有别的儿子,你继母肚子里怀着的不就是嘛!你仗着自己是家中独子,仗着李玄盛疼你,你恃宠而骄,现在连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我告诉你,少拿这个威胁我,我少你一个儿子,我还能有九九八十一个! 宋澄合还在哭着劝李椠。 可她哭得越凶,李椠下手就越狠。 “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敢背着老子去帮那群臭虫!”李椠咬牙切齿地骂。 谁知那个趴在髹漆几上,原本连呻吟都不肯发出一声的人,听了这话却硬是喘着粗气,从喉咙中挤出一句破碎的话语: “大伯说过……百姓……不是……臭虫……” 说完这话,他曲起一条腿,转过膝盖在髹漆几的几面上借力,侧身扭头看向李椠。 李椠被他这么一看,只觉满腔怒火简直快把自己烧干了! 这狗东西居然还敢搬出已经去见阎王的武昭王来压老子! 狗东西!狗东西!看来还是打得不够狠! 只听李椠大吼一声,举起板子对着李翩的腿打了下去。 这一杖,李椠用了死力。 “啊——!!!” 笞杖打在腿上的瞬间,一直咬紧牙关承受痛苦的李翩突然发出一声哀痛至极的惨叫。 李椠听他终于肯发出惨叫,心里瞬间舒坦了不少,决定再打两板给他点教训,让他牢牢记住父亲的威严。 “啊——!!!” 李翩第二次发出惨叫的时候,嗓音已经完全变形,那声音一点也不清润,而是变成了一种可怖的、扭曲的哀嚎。 至此,李椠再火气上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停了手。 看着趴在髹漆几上疼得打摆子的儿子,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气得狠了,笞杖落下的位置好像偏了些? 但具体偏到哪儿了,他也搞不清楚,恐怕此刻只有李翩一人知道。 李翩的手紧紧抠着髹漆几的边沿,抠得太紧,骨节白里泛青,像是能把皮都戳破。他想喘气,可根本不敢喘,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带着剧痛,冷汗从额头淋漓淌下。 旁人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李椠刚才挥舞笞杖的时候失了分寸,将那么重的大杖打在了他的膝关节处——甚至还打了两次! 钻心透骨的疼让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也许此刻,膝骨已经被打断了。 李椠低头看着儿子疼到扭曲的腿,心里明白自己失手,但他绝不会轻易承认此事。 他手撑笞杖,喘着粗气,冷冷地瞧着瘫在髹漆几上浑身颤抖的李翩。 此刻的李翩,再也没了往日那种临风玉树的清雅和贵气,他疼得全身都在无意识地打哆嗦,肩膀和背部是鞭子抽出来的鞭痕,臀部和腿上是笞杖打出来的血痕,右腿疼得一动不敢动,后背全是冷汗,白缣中衣已经被冷汗混着鲜血弄得脏污不堪,现在他整个人几近脱水。 这个趴在髹漆几上的公子,狼狈又肮脏,像一只行将死去的羔羊。 一直打到此刻,李椠的气总算是又消了些,且他知道自己刚才失手,心里生出指甲盖般大小的愧意。至于失手到什么程度,恐怕还要医官来瞧了才知,反正死不了就行。 “去,把医官叫来。”李椠指着离他最近的一名仆役说。 仆役应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去,却听宋澄合遽然发出一声吓人的惊叫,手捂腹部跌倒在地。 “夫主……夫主……”宋澄合泣不成声,“孩子……孩子不好了……孩子受惊了……” 李椠一听这话,“哐”地一声丢掉手中笞杖,快步上前,眼见得惊慌失措起来。 “阿涟,你感觉如何?” 话毕,他抬头看着那个被宋澄合这莫名其妙的突发状况吓得呆在原地的仆役,怒吼一声:“还愣着作甚?!去叫赵五思,把赵五思叫来给夫人瞧病!” 继而又转头对婢女说:“把夫人送回房里,快点!” 宋澄合双目含泪,拉着李椠的衣袖可怜兮兮道:“夫主陪着我。” “好,好,我陪着你。” 李椠边说边扶着宋澄合,小心翼翼地去往内院。 * 所有人都走了,庭院里只剩李翩一人。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髹漆几上,没有李椠的命令,旁人谁也不敢去碰他。 原本是要给他请医官的,可那边宋澄合一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身怀六甲的宋澄合身上,医官也被请去了内院,只余他在庭院里干熬着。 李翩感觉自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原本就心头乱成一团麻,这会儿更是乱成了水草纠缠的沼泽地。 身上被鞭抽和杖打的地方都没什么,不过皮外伤罢了,现在最疼的就是右腿。 他轻轻地动了动右腿……疼,抽筋扒皮折骨挖髓的疼,可以肯定的是,骨头被打断了。 现下也许已是酉时过半,日头终于没那么毒辣,但也完全没有好受一点点。 今天从大清早就开始逃命似的奔波,先是奔去金帛库搬钱箱,而后又在声闻寺门口七慌八乱地忙着放钱,整整一个白日他甚至都没时间喘口气歇一下。 原本打得好主意,放完钱就直奔酒泉,可千算万算,却在最后一步走岔了。 对了,还有云安,他今天凶了云安。 他不是故意的……不,不不,他就是故意的……是故意的……他不想把云安牵扯进来。李椠确实收拾不了敦煌索氏,可李椠收拾一个小小的云家,简直易如反掌。 云安,一定要平平安安…… 此刻,李翩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这一整日发生的各种乱事,一会儿又闷重得成了一片黑白灰。 右腿好像已经疼麻木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麻木之后就没那么痛苦。 日头西沉,黑夜渐渐漫过人间,也漫过了双眼。 片刻后,他阖上沉重如山的眼皮,也阖上了心头翻涌不休的情绪。 ——李翩彻底昏死过去。 第55章 如露亦如电(1) 人活一世,谁又能真…… 宋澄合捂着肚子,一步一挪地被李椠扶回房间,躺在榻上仍旧哭哭啼啼,仿佛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这一哭,李椠生怕自己那还未落地的儿子有闪失,愈发紧张,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转瞬变成了手足无措,越无措心里越气恼,气自己的另一个儿子,那个坑爹玩意儿——李翩。 原本应唯命是从的人,偏偏脊梁上生了根反骨,这才是最让李椠气恨之处。 “全怪李玄盛,把我儿子教坏了。”李椠咬牙切齿地想。 “夫主……”宋澄合忽然呜咽咽地扯着李椠衣袖,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涟再等等,医官马上就来。” 不多时,医官赵五思就被婢女引着进入房内,先轻车熟路地先向李椠行了礼,而后便立刻去查看宋澄合的状况。 这赵五思家世代行医,最早是他祖父被敦煌宋氏相中,聘了家去,专门给宋氏女眷诊脉医治,因此而鱼跃龙门,入了上流世家的法眼。 到了赵五思这一辈青出于蓝,他甚至曾被徵召酒泉内宫,当了个专给凉王后和妃嫔们瞧病的医官。 昔年李椠曾向李暠抱怨说敦煌没有医术高超之人,李暠见赵五思原本就是敦煌出身,遂送他回来给太守府的贵人们问诊医治。 赵五思如今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医术是着实没得挑剔。 宋澄合嫁到李家之后,每每有个头痛脑热都是赵五思来给她号脉开方,当年开“伤寒逐风方”的人便是他,可以说,宋澄合的阴阳虚亏和脉象,他是最清楚的。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赵五思把脉问诊毕,随同婢女一起来到外间。 “如何?”李椠问他。 “回大人,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无甚大碍,待末官开一剂方子,夫人每日依时服用便可。” 李椠听了这话略微松了口气,又问:“孩子呢?孩子如何?” “夫人脉象滑而不涩,如珠走盘,孩子也无大碍。” 听赵五思这样说,李椠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宋澄合啥事没有,孩子也好端端的。 他这边才刚吁了口气,刚要让人带着赵五思去开方,却听王栩在门外恭声说:“大人,云知求见大人,现下正等在外院倒座。” “他来干什么?”李椠奇道。 他和云识敏已是许久未见,自那臭穷酸挂冠而去,二人彻底闹掰,就再没见过面。 “估摸着,许是为了小郎君之事……”王栩揣摩着李椠的想法,斟词酌句地回答。 李椠思索片刻,抬腿出了房门:“既是老朋友来了,那便会一会他。” * 云识敏是被云安喊来的。 当时在声闻寺门口,李椠铁青着一张阎罗王似的脸冲向李翩的时候,云安便在心底直呼大事不妙。 旁人尚在瞧热闹,可她已在电光石火间生发了三个念头——李翩要出事,她要救李翩,去求云识敏。 在想到养父的那一刻,云安拔腿就往杂石里的方向跑去。 “阿爷!阿爷!” 跑回家中,云安推开院门,云识敏却并不在家。 云安急忙跑去拍隔壁牛家的院门:“大姐,大姐,你在家吗?” 牛大姐应声从房里出来:“云妮子,咋了?” “瞧见我阿爷了吗?” “出去了。” “去哪儿了?”云安急切地问。 “这我哪知呢,他没告诉你?” 云安摇头,云识敏没说今天要出去。 “你在屋里等会儿吧,你阿爷也不是个喜欢四处乱逛的人,可能过会儿就回来了。”牛大姐看出云安面上焦急神色,安慰她道。 确实也只能如此了,她不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跑出去找云识敏,弄不好到时你找我、我找你,谁也找不着谁。 云安心下焦躁,不想进屋里闷着,只能站在院子里。可院子里暑气炎炎,烈日当空,晒得她更加烦闷灼热。 正急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忽听院门响动,云识敏回来了。 “阿爷!” 云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扯住云识敏的袖子。 云识敏怀里抱着个河西百姓用来装盐菜和大酱的陶土罐,他刚才是想起家中佐餐的榆酱已经吃完,遂去民市找陈大虎买酱去了。 “怎么了?这么着急。”看女儿一张脸晒得通红,且满眼急切,云识敏问她。 “阿爷认得李太守,求您,求您去太守府救救李翩!” “小郎君?他不是在声闻寺放钱吗?出什么事了?” 今日声闻寺放还税钱的动静实在闹得巨大无比,云识敏在民市买榆酱的时候就听到不止一拨人谈论此事。 “是,他原本是在放钱,现在不在了。他被他阿爷抓走,我猜的,八九不离十,他肯定是骗了他阿爷,快去救救他!” 往常口齿伶俐的云安,此刻却因为着急上火,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别急,慢慢说,”云识敏赶忙安抚女儿,“你的意思是,李太守从声闻寺带走了他儿子,原因是那孩子是瞒着他放钱的?” 云安点头如捣蒜:“您不知道,他今天特别奇怪,刚才我亲眼看见李太守提着鞭子来抓他。阿爷,您识得李太守对吧,您去劝劝吧,求您了,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说到最后一句,云安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 云识敏虽然讨厌李椠,但他相信李翩的为人。况且李椠是那么好色贪财的一个人,若真如女儿所说,李翩是瞒着他父亲放钱的,那还不得被打死? 想到这儿,云识敏将装榆酱的陶土坛交给云安,道:“我去看看,你在家等着。” * 当年愤而挂冠离开太守府的时候,云识敏曾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来这表面光鲜、实则腌臜不堪的地方,可谁知自己今日竟是为了李椠的亲儿子而破了这誓言。 “唉……” 人世际遇,因果缘法,总是无常又无常。 再次登门时,云识敏心内颇有些百味杂陈之感。 府内属官中许多人都认得云识敏,知道云先生曾在太守府担任书佐一职,故而见他来了,便找了王栩去禀报李椠。 李椠来到外院倒座的时候,原以为会看到某人大放悲声,挺直腰板詈骂他,质问他为何如此狠毒——云知那穷酸臭脾气,也就只有这点儿本事了,李椠心想。 倘若那穷鬼脾气发作,就直接让人将他乱棍轰出去算了,李椠边走边琢磨,毕竟刚才打骂儿子的时候吼得嗓子都冒烟,这会儿实在不想再跟旁人多啰嗦。 孰料他一踏进倒座的房门,却被云识敏吓了一跳。 只见云识敏快步上前,半躬着腰,满脸喜色对他说:“明府实乃萧相国再世,云知特来向明府道贺。” 李椠直接愣在原地,一上来就把他捧成萧何,这又是演哪一出? 这么长时间没见这姓云的,难道是这落魄穷鬼已然改了性子? “咳咳咳,识敏此言何意啊?”李椠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问道。 云识敏再次躬身向李椠礼了一礼。 “明府愿将丧税发还于民,实乃尧舜之德,纵然萧相国再世、陈丞相复生,恐也未必能有此举。适才小民来此途中,一路上见百姓们对明府俱是感激涕零。” 云识敏强忍内心作呕之感,嘴上把李椠夸得是天花乱坠。 但李椠也是老油条了,平日里拍他马屁的人数不胜数,并不会被人夸两句就飘飘然。况且,刚才抓李翩回来的时候,路旁那些百姓感戴的人明明不是老子是儿子。 思至此,他捏了捏自己下颌那搓胡须,拿腔捏调地说:“我看未必,让他们念着好的另有其人吧。” “明府有所不知,云知今日来此,正是受乡里百姓所托,特来拜谢明府。百姓们都说,小郎君若非得了明府之令,怎会放还丧税?他年轻不知事,又怎能想到这茬?” 李椠看云识敏的态度如此诚恳,将信将疑地问:“百姓真这么说?” “小民怎敢诓骗明府,小民还听说,百姓们打算在千佛洞为您新凿一窟,载录您的大恩大德。” 听了这话,李椠面上神情复杂:“道谢就不必了,至于凿窟嘛……” 他转身坐于倒座内安置的矮榻,颇为端正的面孔上显出十分复杂的神色。 李椠觉得自己这回真是被狗儿子给坑惨了,那小兔崽子居然给他扣了这么一顶高帽子,让他进退两难,既不可能过后再找借口把丧税重新收回来,还得在百姓面前装出一副“我是好官”的样子,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但云识敏说百姓们打算在千佛洞为他新凿一窟这话,他倒是挺爱听的。毕竟凿窟供养之事,攒下的福报实在不小。 李椠正在心底暗爽,忽听云识敏又开口问道: “不知小郎君现在何处?他今日忙碌整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知亦想向他当面拜谢。” “他啊……他……唉……” 被云识敏突然一问,李椠这才想起来,狗儿子这会应该还在院子里趴着呢。 一看李椠面上表情,云识敏心道不好,赶紧追问道:“小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椠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本官就是太骄纵他了,惯得他气焰嚣张,回来就顶嘴,本官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个板子,这会儿应该还在院里。” “入夜寒凉,一冷一热恐会伤身,明府也该消消气啊。”云识敏努力摆出一脸谄媚相,语气僵硬地说。 李椠现在确实没刚才那么愤怒,但一想起李翩那个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不过半天时间就把他冥思苦想才敛来的几十万钱给嚯嚯出去,仍是气得不想看见他。 云识敏察言观色,见李椠沉着脸不说话,便又道: “小郎君年少轻狂,若是做了什么惹明府生气的事,明府不愿见他,不如让他去我那儿住些时日。云知有时回想当年在府上教小郎君识字的情景,只觉恍然如昨。” 李椠听他这样说,心念一转,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 反正自己现在不想看见那狗儿子,让他去云识敏那里养伤,也算是个去处。 李椠也是被气狠了,先是李翩瞒着他放钱,而后是百姓们当着他的面感李翩之恩,再之后是宋澄合哭啼啼煽风点火,最后当然也是最气人的就是李翩那副立心立命的态度……这林林总总所有事加起来,才让他怒火烧干了理智,恨不能直接将李翩打死。 现下让儿子去云识敏那个要啥没啥鸟不拉屎的杂石里吃吃生活的苦头,也许他才会懂得金钱来之不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活一世,谁又能真的不爱财? 狗崽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思忖过后,李椠颔首道:“识敏所言不错,犬子年少轻狂,让他去你那里住一段时日也好。他在庭院里,你去带他走吧。” 云识敏得了李椠的应允,由仆从领着去往中院,纵然他听了云安的诉说早有心理准备,可乍一看到倒在院子里的李翩,心底仍是又酸又疼。 李翩已经不知昏迷了多久,衣上冷汗已被夜风吹得半干,全身俱是冰凉。 云识敏眼见李翩如此惨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85章 如露亦如电(2) 唇畔的濡湿比鼻尖的…… 酉末戌初的时候,太守府的马车停在了杂石里云家门前。 车还没停稳,一直等在家门口的云安就快步奔上前去,焦急地问:“怎样了?” 云识敏和管事王栩二人是随车步行,见女儿这么着急,云识敏却没答话,只把头摇了摇。 继而车帘打起,车上载着的是医官赵五思和一路行来仍是昏迷不醒的李翩。 ——赵五思给宋澄合诊脉开方诸事完毕,终于被打发来给李翩医治了。 云安一看李翩的样子,不禁大惊失色:“怎么弄成这样?!” 王栩在一旁说:“小郎君惹恼大人,受了笞杖,大人这些时日不想见他,再加上夫人身子也不好,需要静养,不可再生事端,是以大人让小郎君来云先生这里养伤。” 说完这话他又转向云识敏:“出门前大人特意交待,必须由赵医官为小郎君医治,诊金由府里出。” 云识敏声音沉沉地“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尸体似的李翩从马车上弄下来,由云识敏背着,将他背进屋里。 可云识敏前脚才迈进院子,后脚却愣在了原地——这么大个年轻男子,究竟该将他安置在哪间房呢? 云家地方不大,统共只三间屋,一间正屋是日常做事用的,还有东西两间侧屋,一间云识敏住,一间云安住,除此之外再无空房,连个可以让人客居的地方都没有。 东西两间侧屋,云识敏的西厢十分狭小不说,床榻也是又窄又矮,而云安住的东厢则有一个宽大的土榻,上巳节那晚,她和牛二巧、雷良妹三个人偎在榻上都不嫌挤——这是云识敏故意如此安排,只因他自己常去千佛洞绘画,一去就是几个月,所以大的房间给女儿住,让她能有个更宽敞舒服的环境。 无奈眼下的情况是,自己和女儿两人都在家,又来了第三个人,还是个伤得不轻需要好好调养的男人……自己那个小土榻,能行吗? 云安只一眼就明白了云识敏在纠结什么,立刻说:“去我那边,我那儿够宽敞。” 云识敏望向云安,他再是个粗心大意的男人也明白,女儿还未许配,却跟年轻男子同宿一屋,哪怕他们敦煌民风开放,可这事若传出去仍是会对云安的声名产生影响。 流言蜚语不饶人,只怕里闾间难免有人会说,云家那丫头上赶着给贵公子自荐枕席呢。 云安也望向云识敏,眼神清润干净:“阿爷,我心里有数。” 听她这样说,云识敏不再二话,背着李翩进了云安的闺房。 待将李翩在土榻上安顿好,赵五思也背着药箱跟着进了房间。 “这么昏迷下去不是办法,得先将人唤醒才行。” 赵五思说着便从药箱内掏出一个装着银针的布包,命云安点燃油灯,取出银针在火上慢慢爇。 爇着爇着,一扭头却见云安还站在旁边,赵五思不禁有些尴尬地咳了咳。 “咳咳咳,这位女郎,老夫待会儿要为小郎君施针上药,还请女郎暂且回避。” 云安瞧着李翩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心内着急,也没弄懂为何好端端的要让她回避,脱口便道:“我不走,我可以留下给你们帮忙。” 赵五思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怪异,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待银针爇得差不多了,行至李翩身旁,由王栩和云识敏帮忙,几个大男人开始给李翩宽衣解带:先脱上衣,再脱下袴,瞬间光滑无一物。 一顿操作猛如虎,直接把云安闹了个大红脸,“唰”地一下连耳朵根都红得透透的。 她倏地转过身去,二话不说开门走掉。 * 云安绞着双手站在门外,原来刚才赵医官让自己回避竟是这么个意思……可怜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此刻简直羞得恨不能挖个三屋两灶把自己寄了。 站了没一会儿,忽听云识敏在屋内叫她,让她去打盆水来,说要给李翩擦洗。 云安赶紧跑去灶房,拿了个浅口陶土盆,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 正要端过去,忽地想起水缸里的水是早上才打来的井水,现在虽是夏天,可李翩身上有伤,她仍是怕把他凉着,遂着急忙慌地从灶上温着的锅里舀了几瓢热水兑进去,摸了摸,水温刚刚好,又取了布巾搭在盆边,这才放心地端去房间。 进了房间,云安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连眼睫毛都不敢乱眨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陶土盆放在床边。 王栩拿起布巾在水盆里浸湿,边浸边叹道:“大人这次是恼怒至极,下手也忒狠。” 听他这么说,云安再也捺不住自己的担忧,也顾不得害臊了,偷眼看向土榻上的李翩。 这一眼看过去只觉心尖一紧,转瞬疼得厉害。 李翩的衣裤都已褪去,前胸后背皆有伤,没办法,只能赤着身子侧卧于土榻上。赵五思刚才给他扎了针,他现在整个人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云安的那条绣花被子在他腰臀部搭着,而裸露出来的肩上、腿上则遍布伤痕,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王栩浸好布巾,正要给他擦拭,见云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中噙着一抹泪光,便道:“劳烦女郎再多打盆水,一盆恐怕不够用。” 云安应了一声,低着头又匆匆去了灶房。 锅里没热水了,只得生火重新烧,待得又打满一盆温水端过去的时候,李翩身上的外伤已经全部上药包扎完毕,这会儿他像一张大锅烙饼似的被几个男人合力移了个位置,赵五思正准备给他的腿打夹板。 他人已醒,看着赵五思帮他接骨,面色惨白,疼得满脸是汗,齿缝中偶尔泄出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云安站在稍远处瞧着李翩那样难受,她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难受。 断骨的位置靠近膝盖,这里不能直接夹竹板。直接夹竹板会导致膝盖再不能打弯,这条腿就算彻底废了,故而须用竹皮佐以麻绳来谨慎固定。固定的手法也极其讲究,饶是赵五思这种能给凉王瞧病的医官,也仍是弄了许久才固定好。 赵五思一边接骨一边长吁短叹: “唉,伤在此等细末之处最是难办。倘若只是平常的断骨伤筋,譬如伤在臑骨、髀骨等大处,只需绑上医板好生将养,百日之内必然无碍。可是……小郎君伤在膝骨,纵使养得再好,十有八九也是不能长回原样了……到时只怕会……” “会怎么样?”云识敏焦急地问。 赵五思斟酌片刻,惋惜道:“说句不好听的,很可能会瘸。” 云安心头猛然腾起一阵无可言说的悲伤,她简直不敢想象,像李翩这样芝兰玉树的公子,将来变成个瘸子会是什么样。 她咬紧下唇,小心地觑了李翩一眼。 谁知李翩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人明明已经疼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却还磕磕绊绊地笑着,连喘带笑地说:“那就尽量让它……瘸得别那么明显……就行了……” 仿佛他说的并非自己的断腿,而是门后折了头的扫帚疙瘩。 * 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将断骨接好,赵五思留下药方,又嘱咐了何物可吃、何物不可吃,说三日之后再来问诊,之后便走了。 王栩留了些银钱给云识敏之后,也急忙赶回太守府去向李椠复命。 这边云识敏帮李翩煎了药,伺候着他服下,又让云安熬了助眠的酸枣仁汤给李翩喝,喝过汤药没多久,李翩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父女二人回到正屋又说了会儿话,待一切收拾妥当已差不多亥时末。 云安进屋的时候,李翩睡得正香。 想来是药方里有止疼的延胡索,又加上喝了一碗酸枣仁,所以才能得着片刻安睡吧。 云安忽地想起自己十一二岁那年,有一次爬树摘沙枣的时候从枝子上摔下来,沙枣树其实并不高,可她却倒霉催地在摔下树时把手腕给扭了。 云识敏请了医工给她诊治,医工看了说并无大碍,又开了些活血止疼的药让她服下。喝了药确实不疼了,她还以为这一劫就算过去。可谁知到了半夜,待得止疼的药效褪去之后那才叫真疼,手腕一搐一搐的,疼得全身直冒冷汗,可又没别的办法,只能睁眼到天明。 小郎君此次伤得这么重,万一夜里醒来,还不知会疼成怎生模样,云安心想。 边想着,她边将土榻一侧的草褥铺好,和衣躺下。 她那张绣花被子给李翩盖了,她自己就随便找了条粗布褥子搭在身上,好在现在是夏天,夜里纵然温度降下,却也不至于会冻着。 此刻,她和李翩之间隔着大概一尺的距离,屋里很黑,她看不清楚,却能听到李翩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不远的地方,绵长又温柔。 ——惨遭毒打的李翩正安稳睡着,啥事儿没有的云安却莫名其妙地失眠了。 土榻旁有个小小的窗牖,云安爬起来将窗牖支开,刹那间便有月光钻了进来。夏夜的辉光,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月光将李翩沉睡的容颜照亮,照得他愈发清寂无俦。 云安重新躺下,侧着脸,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李翩。 他竟然愿意为了那些与他的富贵人生毫不相干的百姓受这样的苦楚,云安忽觉一股暖流淌遍全身。 真好看啊,她在心里偷偷感叹。 ——不止皮相俊美,心魄更是动人。 就是在这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要陷进去了。原本那么清醒的自己,现在却恨不得浑噩成一个不管不顾的糊涂虫,让这只糊涂虫淹死在李翩的眼角唇边,或者哪里都好,只要是李翩,就都好,都行,都可以。 爱河灭顶,她身陷其中,明知灾殃重重。 瞧着瞧着,云安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瘙痒,开始对着李翩动手动脚了。 她先用指尖在李翩额头轻触了一下,李翩没动静,仍旧睡得很熟。 指尖顺着额头滑下,在他长长的眼睫上碰了碰。眼睫低垂,似蝴蝶栖于林枝,沉默而深情。 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鼻梁上有些濡湿,可能是刚才疼出来的冷汗还未擦净。 但这点濡湿非但不惹人厌,反而让指尖的触碰变得暧昧,有种酥麻之感沿着手指径直奔入云安的心房。 终于,指尖颤抖着碰到了李翩的嘴唇。 很柔软,许是因为刚喝了一碗酸枣仁汤的缘故吧,唇畔也带着些濡湿。 ——唇畔的濡湿比鼻尖的更暧昧。 李翩忽地动了动,云安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赶紧把手缩回去。 等了好一会,他却并没醒来,想来刚才的动静应该只是无意识行为罢了。 他喝了安神的药,不会这么容易醒过来,云安想到这茬,心里放松了不少,甚至还咬着下唇偷乐了一下。 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终于消去了些,可紧张感一退下去,心里那种骚动难耐的感觉却又瞬间浮了起来。 她再次抬手,将手指触在李翩唇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但敢碰,还敢摸呢。 摸完了嘴唇又去摸下巴,摸完下巴又返回去摸眼睛,而后又是鼻梁,嘴唇,下巴。 最后又忍不住在他喉结上摸了摸,是很奇妙的手感,从没感受过,她无法形容,但却乐在其中。 来来回回,云安开心地吃着李翩的豆腐,吃得那叫个毫不客气。 待到终于摸够了收回手,心满意足正准备睡觉时,忽听耳畔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磁性悦耳,但响在她这刚吃饱豆腐的毛贼耳畔,却仿佛一声炸雷,炸得她三魂七魄全乱了套。 李翩:“云姐姐自己玩高兴了,就不管我的死活?” 第58章 如露亦如电(3) 云安越挣扎,李翩就…… 他居然醒着?! 在听到李翩开口的瞬间,云安的脸烫得像突然高烧发作,一袭热焰沿着脊柱往四肢百骸窜去,似要烧透每一寸肌肤。 她浑身僵硬地躺在那儿,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憋住,却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马上就要跳出胸腔。 黑暗中,她感觉李翩将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柔缓地触在她的脸上。 云安紧闭双眼,妄图用装死来缓解这快要将她烧透的触碰。 那只骨节纤长又温柔的手在她面上抚了抚,片刻后,李翩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说:“好烫啊,云姐姐。” 话语跌落耳畔的瞬间,云安知道自己面颊上的温度再次飙升十度,这回是真的要烧成一座火焰山了。 她双眼紧闭,感觉睡在旁边的那个身体向自己这边移了移,手从面颊上挪开,转而摸到了她身上盖着的那条烂褥子。 还没等云安反应过来,那只手遽然用力,一把就将褥子掀开。 “啊!!” 虽说是和衣躺着,但十七八的黄花姑娘就这样被人掀了褥子可还了得。 云安再也装不下去,脱口就是一声惊叫,正要翻身坐起,下一秒就感觉一个温热的物体骤然覆在了她身上。 ——不是李翩,是被子,不好意思。 “夜里凉,别冻着了。”清润好听的嗓音响在云安耳畔。 李翩将那床绣花被拉过来些,给云安盖好,现下两个人裹在一床被子里。 他们之间原本有一尺的距离,可被子这么一裹,那一尺的距离也就完全消失在了薄薄的绣花被中。 云安仍是浑身僵硬,李翩离她太近了,被子裹上之后,他身体的热度就愈发明显。 王栩临走的时候给他换了身干净中衣,仍是太守府惯爱的浮夸轻薄白缣质地。 此刻,他的体温透过那层白缣,横冲直撞地扑在云安身上,扑得她彻底连呼吸都忘记了。 李翩也发现了云安的僵硬,忍不住又想打趣她,故意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云姐姐,你这样能睡得着吗?” 温热的气息纠缠耳畔,痒痒的,云安简直要哭了。 可是没办法啊,始作俑者确实是她自己,她自作自受,她咎由自取,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云安真的要哭了。 还没哭出来,她忽地感觉一个又温又软的东西轻轻贴上自己面颊,她脑子发懵,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李翩的唇。 她下意识抬手就推,谁知刚抬起手,双手就被人用力抓住了。 云安越挣扎,李翩就抓得越紧。 他手劲好大,受伤了还这么有力,要是没受伤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慌乱中,云安瞎头瞎脑地想。 正挣扎着,忽听李翩发出一声惨叫:“——疼!” 云安心下一惊,再不挣了,赶忙主动凑过去问他:“哪儿疼?腿疼吗?踢到你了?” 她以为是刚才乱动的时候,不小心弄到了李翩的伤处,故而十分着急。 谁知李翩却笑得贼兮兮的,顺势将她拉进怀里,笑着说:“嗯,你踢到了,你赔。” ——骗子,大骗子。 ——行吧行吧,你有伤你说了算。 ——被他抱着的感觉……还挺舒服的。 脑海里七波八浪掀过之后,云安终于放松下来,把头抵在李翩下颌,感觉到李翩低下头在她发上很温柔地亲了一下。 “睡吧。”李翩轻声说。 “夜里你要是疼就叫醒我,我去给你弄药。”云安的声音从李翩颈窝处传来。 “好。” * 说了睡吧睡吧,可云安却几乎一夜都没睡着。 她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忍不住想东想西。一会儿想李翩身上的伤会不会很疼,一会儿又害怕自己睡着了乱翻身踢到他,一会儿又想两个人抱在一起怎么那么像夫君和新妇。 像夫君和他的新妇…… 这念头甫一出现在云安心里,就如同春风吹起的葳蕤野草,只需淋一场最轻柔的雨,便能立刻向着脑海中那片荒原蓬勃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云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不想去投军了,他这么好,给他生儿育女,家长里短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干脆就像他许诺的,两个人私奔去江左投靠司马氏,他是陇西李氏出身,在江左立足根本不成问题。 自己并不图什么锦衣玉食,就图他这个人,能一生一世夫唱妇随,会不会比在军营里灰头土脸地摸爬更有意义呢? 一整夜都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直到天边已经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才终于朦朦胧胧睡了一小会儿。 待她睡醒,正在心里庆幸李翩没像从前的她自己那样大半夜被疼痛折磨的时候,一转头却发现李翩面色惨白牙关咬紧,攥着拳头似在极力忍受痛苦。 云安唬了一跳:“疼吗?怎得不叫我,我现在就去给你煎药。” 李翩松开攥拳的手,在她面上安慰地抚了抚。 “没事。有女同榻,颜如舜华,再疼我也忍得。” “胡说八道!”云安嗔道。 李翩凤眼弯弯地冲她笑,脸色却白的像鬼,鬼看了都嫌弃。 见他这样强忍着,云安心里难过,急忙翻身下床要去给李翩煎药,谁知太惊慌了,膝盖在土榻边沿磕了一下,磕得云安倒抽凉气。 李翩望着她又笑起来,又疼又笑,像个大傻瓜。 * 此后的日子,李翩就一直住在云家。 除了一些更贴身的、云安不大方便做的事由云识敏来照料之外,其他时间都是云安陪着他,看顾着他。 李翩身上有伤,赵五思千叮咛万嘱咐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云安就干脆天天给李翩开小灶。 这可苦了云识敏,成日被闺女打发着去民市给李家小郎君寻思鱼肉滋补之物。这还不算,闺女还交待了,羊肉性热,不要;鸭肉性寒,不要;獐肉性烈,不要;只要最新鲜的鱼、刚宰好的猪和肥美的母鸡——这些东西就连民市都不一定有,得走街串巷去农户家里找。 待云识敏把东西弄回来,云安就撸起袖子开始给李翩捣鼓吃食。 头天做猪蹄臛。 把猪蹄放进锅里用猛火炖,一直炖到烂熟,而后将猪蹄内的骨头取出,加入豉汁、苦酒、盐等佐料,转文火再慢慢炖,炖得软烂入味便可出锅。 次日做鱼汤炙。 杀鱼刮鳞清洗干净,将鱼肉斜切成三寸厚的鱼片,把豉汁和鱼片一起放入用米煮成的汤水里,慢慢地炖煮,待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再放入盐、姜、花椒、橘皮和米粉。 大后天又做馎饦。 先和面,把和好的面挼成两寸长短,入汤锅之后用大火煮,等到面片煮熟就连汤带面一起捞出来,再浇上肉菜等物,好吃又易消化。 这么一天天吃下来,简直快把李翩喂成了另一只茸茸。 到了夜里,仍旧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土榻上,睡不着就开始聊天,也不聊正经事,净说些叽叽歪歪东拉西扯的话。 “云姐姐长得真好看。” “没小郎君好看,小郎君更好看。” “我好看吗?” “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既然我这么好看,你让我亲一下。” “不成,哪有这种歪理。” “云姐姐小气。” “才不是。” “常宁……” “嗯?” 来来回回都是些口水话,西红柿炒蛋似的翻来覆去。人家西红柿炒蛋还是有营养的菜肴呢,他们的对话却毫无可取之处。 直到后来不知哪天,忽地聊到了姓名。 李翩说他的名和字都是李暠取的。 “李翩,李轻盈……”云安把这五个字噙在舌尖上,舌尖微动,将他的名字仔仔细细品了又品。 “真好听。”她说。 “云安,云常宁,也好听。”李翩温柔地回应她。 谁知云安的神色却忽然变得黯淡:“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我阿娘给我取的名字。” “孙红纱?” 李翩记得这个名字,他第一次送云安从千佛洞返家那日云安告诉过他。 云安纠正他,道:“红纱。” 她把孙字去掉了。 “红纱……”李翩也像云安那样,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反复品味着。 “现在已经没人再这么叫我了,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在心里自己叫自己,我叫自己红纱、红纱,每次叫红纱的时候,总感觉有阵风吹过面颊,好像我的头发上戴着漂亮的觳纱,正去往大漠的另一边,那里浩阔无垠。” 这是云安从未对任何人说出过的心事,但今夜她却对李翩娓娓道来。 “你若是发上戴红纱,一定特别好看。”李翩说。 云安抿唇一笑:“睡吧。” 李翩转过身,把侧脸贴在云安发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云安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谁知他却又开始说傻话。 “红纱,这名字好极,要是有一天你不跟我好了,我就天天穿着红纱衣在你面前晃悠,让你心乱如麻,魂不守舍。” 云安“噗嗤”笑了出来:“说什么傻话呢。” 笑完想了想又说:“你穿红衣衫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何妨棠红蕉绿,皆可惊艳众生。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翩再次开口:“常宁……你是打定主意要去投军吗?” 听他忽然提起投军这事,云安呼吸一滞,片刻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要去。” 她答得坚定,如荒岭顽石般不可动摇。 “你不肯跟我走的时候,我确实很伤心,还生气,但我思来想去,我想,也许我能理解你。” 李翩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温柔地继续说:“去做你想做的。” 云安眼前一亮,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向李翩:“你同意我去?” “你那么有主意的人,我哪能不同意。况且就算我不同意,你又未曾许配给我,我拿什么身份不同意?反正我迟早都是要被你丢在一边儿,像丢一件烂衣服……你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 说着说着,一股醋味儿突然漫了过来。 见他这样,云安不禁失笑,小猫儿似的把头在李翩颈窝蹭了蹭。 他说她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可他难道不是如此吗? 譬如,她到现在都不知他当年为何要任由继母作践,他聪明又有本事,根本不是那种任凭旁人欺辱的人,但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还有,他在酒泉这么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如此乱世,竟还有他这样的柳下惠坐怀不乱,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哦,还有,他明知放还丧税之事被李椠抓住一定没他好果子吃,却仍去做了,结果是被父亲打断了腿,可他却毫无怨言,哪怕听医官说自己的腿不能恢复如初,也仍是笑答“别瘸得太明显就行”,如此气度……简直就像个……像个蠢货!!! ——轻盈,你可真是个怪胎。 ——红纱,你也是个怪胎。 ——两个人都是怪胎,两个怪胎正好凑一窝。 想到这儿,云安突然被自己这念头给甜到了,把头埋在李翩颈窝咯咯地笑着。 “笑什么?”李翩不明所以。 “没什么……”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处传出。 他们肩挨着肩,头抵着头,夜半之时说着体己话,说美事也说憾事,说春花秋月也说大雪里的敦煌城,既像两个互相牵绊的大孩子,又像极了年轻的夫与妇。 世间睿智那么多,他们偏要做一对儿般配的怪胎。 第59章 如露亦如电(4) 她想,吃完了甜瓜就…… 大半个月过去,赵五思和王栩每隔几日就来云家瞧一瞧李翩。 赵五思来换药换方子,王栩来送钱送物。 李翩身上的鞭伤和杖伤都是些皮外动静,敷了药好好养着,些许时日就已恢复得差不多,现下唯一麻烦的就是他的断骨。 诚如赵五思所言,那断骨的位置实在是太特殊,只能用竹皮和麻绳绑着,稍不留意就又要重绑。 赵五思每次给李翩诊治断骨时,都是好一番唉声叹气:“唉,伤在此处,纵使长好,日后恐怕也会时常疼痛难忍。” 李翩淡然轻笑:“关云长刮骨疗毒时,尚且割炙引酒、言笑自若,我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 赵五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嗔道:“哼,关云长也是因为阴雨天气骨痛难忍所以才刮骨,你且瞧好了,等以后阴天雨雪之时,有你受的!” “没事,我忍得。”李翩仍旧笑着。 谁知话音刚落,赵五思手中麻绳突然收紧,李翩疼得没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疼,疼,轻些。” 赵五思揶揄道:“小郎君不是满不在乎?” 李翩努力深呼吸,待这阵疼痛过去之后,冲着赵五思讪讪地笑了笑。 日后要变成瘸子的人是他,他怎会不在乎。只不过,他一则不愿像旁人那样哀怨丧气,风仪尽失;二则,这条断腿和这段借住云家的时光也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关于李椠和宋澄合,他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做了个决断。 待赵五思给李翩换了药又留下新的调养药方离去之后,家中便只剩下李翩一人。 大清早的时候,有个不认识的邻人慌里慌张来找云家父女,不知说了些什么,父女二人便都跟着那人走了。 李翩一个人坐在云安房间内的土榻上,倚着墙,望着榻边那扇支起来的小小窗牖,望了一会儿就开始迷迷瞪瞪打瞌睡。 睡梦里总觉得自己像落叶似的,轻飘飘地在半空飞旋,忽地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落叶却纵身扑入火中……李翩猛然惊醒。 这瞌睡不知打了多久,也不知怎会做这种奇怪的梦。正愣神,院门处的响动让他侧过身子向窗边望去,见是云安回来了。 可云安一走进屋,李翩就瞧出她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云安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此刻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整个人也显得无精打采。她垂着头行至李翩身旁,在土榻边沿坐下,眼看着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李翩心疼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苟二叔……没了……”云安哽咽着说。 听她说苟二叔,李翩陡然心惊,上次他来云家的时候,不就是苟二叔、赵大伯他们对他赠药之事千恩万谢。 那苟二叔是个看上去极其憨厚老实的汉子,前些日子还听说他用家中全部积蓄去换了几块地。有了耕地,他就不再是杂户而是农籍了,可这才过了没多久,怎么就…… 云安哽咽着继续说:“他一直想要一头牛,可官牛他用不起,私牛也买不起……我们今天去他家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生了病,病得很重,病那么重还要上田里干活儿……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乡里邻间平日里时常互相串门,虽然大家都穷,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关系也谈不上有多热络,但也总能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今日就是北邻的杨大哥来喊他们,跟父女俩说了苟二叔死在田里的事儿,父女俩立刻赶去苟家帮忙,一直忙到这会儿,云安惦记着李翩无人照料,便先回来了。 李翩抬手在云安眼角擦了擦,指尖沾着薄薄一层泪渍。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拉过云安,将她搂在怀中。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能感受到云安在发抖,也能听到她噙在唇齿间的细碎呜咽。 这呜咽声让李翩只觉心内有愧,无地自容。 其实苟二叔的死跟他并没什么关系,租税、疾病、贫穷——苟二叔是被“活着”这两个字逼死的。 可若是扪心自问,严苛来说,李翩觉得苟二叔的死,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苟家没有耕牛,想用牛就得租官牛,但官牛的租银并非依照田亩数来定,而是个死价钱,对于那些田亩数少的小户农家,最终七税八赋的合计下来,田地里打下的粮食全拿去缴租子了,白白辛苦一年。 至于私牛,苟二叔更是买不起。 这是世间最显而易见的荒谬——有钱的人不需要,需要的人没有钱。 敦煌城官牛的租金以及田地的租赋,这些都是谁定的? 是李椠,是他父亲。 他是李椠的儿子,人们常说父债子偿,李椠造了孽,他也脱不了干系。 云安仍在啜泣,李翩把云安搂在怀中搂得更紧,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鹿王死时说的那句话又回荡在他耳畔——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 时光如水流逝,掐指算算日子,竟然只有五天就到七月初七了。 七月初七,世人将之唤作七夕,在天有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在地有公子佳人情愫暗生。 依照习俗,七夕这天白日里要晒书、晒衣衫,夜里还要置瓜果于庭前,穿针乞巧,再许个心愿,盼得佳偶良缘。 但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法,穷苦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儿来这么多瞎闹腾。 况且,穷人家的大姑娘,白天除了做农活儿还要做家事,忙里忙外一整天,到了夜里谁还有心情对月穿针啊,也不嫌累,大家都只想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明晨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活计在等着自己呢。 杂石里也是一样,云安自打记事以来,从没觉得七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过就是普通的日子普通的过罢了,但今年却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不同以往的原因是,今年她身边有李翩在。 想到这儿,云安在心里暗自决定,七夕那天一大早就去民市买上一只好大好大的甜瓜,买回来浸在井水里,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要和李翩偎坐于窗下,把冰冰凉凉的甜瓜切开分食,吃完了甜瓜就……就什么呢? ——就吻他。 ——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亲吻过呢。 云安忽地被自己满脑子的旖旎情思给吓到了,猛地丢开手中正在缝补的粗布衣裳,抬手在面上狠狠搓了两下。 自己这一天天的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正揉搓着,忽地感觉旁边有一道饱含探究的目光向她投射而来,云安“哎呀”一声惊叫,霎时间又是满面羞红。 她想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李翩此刻就倚着墙坐在她身旁。 “云姐姐想什么呢?”李翩轻飘飘地问。 “没想什么。”云安死板板地答。 “那又是为何脸红?”李翩乐呵呵地问。 “太热了!”云安恶狠狠地答。 “噢~~~” “噢”了一声之后李翩不再说话,只拿那双清丽的凤眼看着云安,直看得云安面上红云铺陈万里,晚霞飞卷千山,直看得云安“噌”地一下从籧篨上站起来,怒喝一声: “不许看了!!!” 李翩仿佛猜透了云安所思所想一般,忽地轻笑起来。那笑容里有一抹调戏,还有一抹调皮,剩下的则是葳蕤茂盛的温柔。 笑过之后他冲着云安伸出手,云安没有迟疑,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跪坐于他身旁。 他们四目相对,那一刻,世间一切都变得无尽温软。 时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们相触的肌肤上,肌肤慢慢变得灼烫,但烫归烫,两个人却谁也没将手缩回去。 就像探火取栗之人,明知烈火烫手,仍要将手探入火中。 二人谁也不说话,手握着手偎坐了一会儿,云安突然松开李翩,道:“我还要缝衣服呢,这件衫子今天必须得缝完才行。” “你在给谁缝衣服?”李翩好奇地问她。 云安摇头:“我哪儿知道给谁缝。” “你都不知道,却是为何要缝?”李翩愈加疑惑,甚至还有些忿忿不平,“又是赵大娘吗?她家怎如此多衣服?我家都没这么些衣服要缝。” 云安被李家大公子这种衣食无忧的傻话给逗笑了,解释道:“赵大娘是衣补妇,从外面接缝补衣裳的活计回家来做,有时候活儿太多她做不完,就会分一些给我和牛大姐。” 衣补妇,是女人们用以维持生计的营生之一,原本是专门为军屯里那些没有家眷的大老粗缝衣补袴,后来里闾间也有许多女人私下接些衣补的活儿以贴补家用。 “缝这一件有多少银钱?”李翩又问。 云安头也没抬,轻快地说:“要看式样和破损程度。像这种普通的裲裆衫,一枚钱就够了,厚实些的袄子要收三枚,毡裘、六合靴或者鹿皮袷要五枚。” 李翩以手支颐,看着云安飞针走线的样子,只觉十分心疼。 她手上有好些细小的伤口,不消说肯定都是日常做活儿时弄出来的,她总是浑不在意。 可若是让她不要做这些活儿,比如娶进家里尊贵虚荣地娇养着——李翩猛地摇头,别想这茬,云安肯定不会答应。 * 原本琢磨着和心上人一起过七夕,可惜人间的事十有八九事与愿违。 七夕还没到,甜瓜也还没吃,李翩就被人接走了。 那天清晨,云安、云识敏和李翩三人仍向往常一样围坐正屋用朝食,吃的是云识敏下灶房煮的汤饼,饼煮得还行,就是盐撒多了,咸得很。 “阿爷下手又没个轻重了。”云安念叨云识敏。 云识敏讪讪道:“这不正好,省得再就盐菜。” 李翩也笑着,边吃边瞧着这父女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 三个人正吃得好好的,就见太守府的马车碌碌辚辚地停在了云家门外。 王栩又来了,但这次并非来给李翩送钱物,而是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宋澄合小产了。 “大人前些日子不知因何事同夫人起了争执,夫人一怒之下回了宋氏娘家,大人心里也窝火,便说去效谷散散心。就是昨天,大人从效谷回城之后去宋家接夫人,这才得知原来在他外出的这些天,夫人竟然小产了。” 说到这里,王栩忍不住摇头叹息。 “唉,大人一听这事,又急又怒,可也没办法,又想着小郎君在外边住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家了。” 云安和云识敏听说宋澄合小产皆是吃惊不已,可李翩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诧之色,他的面容冷若冰霜,脸色也如大雪将至一般又沉又暗。 “是父亲叫我回去的?”李翩意味不明地反问。 “正是。大人已经消气,说在外养伤到底不如府里,让小郎君家去。” 李翩推开手中的陶土碗,拄着拐站了起来,道:“收拾一下,我们走。” 话毕,又转身对着云识敏和云安行了一礼,声音板板正正地说:“云先生,云姐姐,这段时间多有叨扰,翩今日暂且告辞,日后再登门拜谢。” 见他拄着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门外走去,云安赶紧上前扶着。 李翩的脸色很冷,冷得让云安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也不敢多话。 两个人慢慢走回东厢,云安默不作声地将李翩的衣物全部收拾好,拿出去交给王栩,又回来扶着李翩,把李翩扶出院门,扶上马车。 期间李翩没说一句话。 他心里有股难言的痛苦让他说不出话来,这痛苦来自于他极 璍 度自私的生父和心怀叵测的继母,也来自于他对自身的嫌恶和对人情世故的厌倦。 ——他这一去不像归家,更像是上战场。 见李翩沉默,云安也随着他沉默着。 李翩坐进马车内,车子又碌碌辚辚地走了,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 云安一个人站在院门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她忽地想起曾经读过的那卷佛经,经偈中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释1) ……果然……如露亦如电。 他们同榻而眠的这些时日,像叶上晨露,天心电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没有与子契阔的誓言,没有肌肤之亲,甚至连一个真真正正的亲吻都没有。 ——世间一切无名分,都是可以说断就断的。 * 李翩离开云家半月后,恰值凉风乍起之时,崔凝之从酒泉回到了敦煌。 也正是在那时节,云安拜别养父云识敏,正式加入了玉门娘子军。 第70章 山石微尘(1) 这人犟得要死,像头犟……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崔凝之并不喜欢云安。 崔凝之记得,她们的初见是在上巳节的击壤比试上。当时云安主动站出来要求击壤,打成平手之后又自饮罚酒,看似旷达无畏,其实这种种行为都让崔凝之心生疑窦。 她已年近不惑,这辈子也算阅人无数,看过太多惺惺作态和虚情假意,一眼便瞧出这姑娘是有所图谋的。 至于究竟图什么谋什么……崔凝之暗自冷笑,还能有什么,左不过要么图钱要么图男人——尤其是这个被图谋的男人竟然是李椠的儿子,这不禁让崔凝之心里的厌烦瞬间翻了一番。 彼时她可是亲眼目睹李翩用自己的马车把云安带走,两个人你拉我扯,暧昧不清。 可谁知,那个被她认定是图钱图男人的姑娘,现下竟主动跑来投军了,这举动着实出乎崔凝之意料。 难不成……她图的竟然是我?! 纵是领兵御敌见多识广的崔凝之,在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瞬间也仍是呆了呆。 但云安给她的惊讶远不止于此。 崔凝之很快便发现,这女孩有许多旁人没有的特点,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很犟,像头犟驴,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就谁也改变不了,哪怕这事会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崔凝之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玉门关外有一股羌匪经常拦路劫持过往商旅,百姓们叫苦不迭,太守李椠也被弄烦了,遂禀于凉王,李忻便下令玉门军配合西域长史剿灭羌匪。 可那群羌匪极其狡猾,仗着对关外地形的熟悉,跟官军玩起了捉迷藏——官军出兵的时候他们藏得连个影子都找不着,只要官军一走,他们便会再次兴风作浪。 后来,崔凝之和索长史(就是索瑄他爹地)商议之后,决定派一队女军并长史手下兵士一起,假扮成商队模样,从玉门出关往高昌走,将自己当成诱饵,引那些羌匪出现。 因云安是胡汉混血,面上胡姬特征颇为明显,崔凝之便令她也加入商队,扮做胡商之妻的模样。 这队女军领头之人是当时担任扬泉校尉的张枣儿。 整个队伍有二十匹骆驼五十匹马,是个颇为富足的商队,其中还明显可见好些年轻的妻妇——这种队伍最容易被盯上。 待所有人都打扮好之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玉门关,沿着看不到边际的漫漫戈壁向高昌进发。 出关之后不多久就到了荒凉的流沙地,越往北走越荒凉,风扑尘面,瀚海腾云。 一路行去所有人都是面上装作轻松,实则心里紧紧捏着把冷汗。那些羌匪不知何时就会出现,但他们在明,羌匪在暗,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日头西斜的时候,队伍寻了一处绿洲,准备在此过夜。 诸人正在装模作样地卸货点货,忽听得耳畔传来马蹄奔踏之声,扭头一看,西边原该是大漠落日,此刻却蓦然掀起滚滚黄尘。 漫天黄沙之后只见一队身穿羊皮袄、脚踩长靿靴的羌胡挥着长刀奔突而至。 ——果然来了! 张枣儿陡然丢下手中货囊,怒喝一声:“上马!迎敌!” 士兵们听得令下,立刻抽出藏在马腹下的长刀,翻身上马,迎着那群羌匪冲杀而去。 弥天黄尘之中,羌匪冲至眼前亦是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今日盯上的这个带着许多年轻妇人的商队竟然是官军假扮!可他们瞧见这官军队伍中女人占了大多数,立刻不退反进——毕竟一群女人有什么好怕的,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激烈的厮杀瞬间便在残阳下的荒漠展开。 刀刃相撞发出锋锐又刺耳的锵鸣,马蹄搅得黄沙与冷刃一同杀入眼底,身后的残阳红得就像淌血一样,血色滚滚,杀气亦滚滚。 这是云安第一次提刀上战场,说不害怕是假的。 其实她才刚到玉门大营没多久,这次剿匪也只是图她的演技,并不图战力。张枣儿早就交代过,让她躲到后边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感情这是众女军挥刀御敌,她演完胡妻继续演缩头乌龟? 云安不愿意。 所以她拎着刀就冲了上去。 羌匪的长刀砍至眼前的那一刻,她都不知自己是哪儿来的力量,大喝一声,用力挥刀抵挡,而后是反击,是迎头痛击。 长刀挥下的瞬间,云安突然发现,原来厮杀是一定要伴着怒吼的。 只要你喊出来,喊出来就不怕了,嘶喊真的会给人带来难以言说的勇气,让你能在那个瞬间彻底忘记恐惧。 “啊——!” 云安怒喝着,策马挥刀杀向匪寇。 张枣儿瞧见云安这新兵蛋蛋竟然没依照命令躲起来,瞬间就想破口骂她,可再一看……嚯,她打得竟然还不错! 这么快就能将所学本领用于实战对敌,张枣儿心里不禁有些佩服。 她大声喊道:“云常宁!跟我配合!” 云安了然。 二人左攻右击,冷白刀锋劈上砍下,直打得面前的羌匪毫无还手之力。 娘子军是精兵,精兵有战术、有打法,可羌匪没有,羌匪打得都是野路子,大多数时候只靠逞勇斗狠,再加上他们见了女人便轻敌,很快,这些看起来彪悍的匪徒就被娘子军的战术冲得七零八落,许多人纵马逃窜。 云安刚要夹紧马腹去追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救命——” 她回头一看,却并非羌匪夺命,而是一个自己人掉进了水里。 原来他们扎营的这片绿洲的中心是一片沙湖,这片沙湖是由数条地下暗河汇聚而成。 索长史手下的一个兵士在和羌匪厮杀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水里。他发现湖水并不深,正暗自松了口气想站起来,谁知脚刚一踩地,整个人就陷了下去——他踩到了藏在水下的沙窝。 水面下的沙窝是一种柔软却可怖的陷阱,根本不能踩,越踩陷得越深。 须知此处地形与中原大不相同,在中原,湖下也许会有难缠的水草,但不会有流沙。若是被水草缠住,尚可拼力挣扎,可若是被流沙缠住……来往西域的商贾都知道——流沙吃人,尸骨无存。 黄沙之上的水泊,表面看似平静安宁,可没人知道那水泊下面究竟是怎样的暗河涌流。 那兵士出于本能挣扎着,可他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眼看着已经要被湖水彻底淹没,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感觉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拉住了自己。 ——云安放弃了追击,选择救人。 她趴在岸边,死死拽住那兵士的一只手。但以她的体重根本无法将逐渐下沉的兵士拉出来,她咬紧牙关却仍旧不肯松开。 眼看着自己也被一点点拖进了水泊之中,云安扯着嗓子喊了声:“——救命!” 可她的嗓子早在刚才厮杀的时候就已经喊哑了,这会儿喊出来的救命也是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还好另一边有女军瞧见,也立刻高喊起来:“救人!快救人!” 几个手握长刀,刀锋还滴着血的兵士赶到跟前,却不知该怎么救,生怕自己也不一小心踩进沙窝里。 此刻,云安的半个身子都被拖进了水泊之中,而那个掉进湖里的士兵,早已被淹没在了水与沙不动声色的狰狞下。 张枣儿也收刀前来,怒声喝道:“不要命了你!别管他了!当心把你也拖进去!” 谁知云安的犟脾气却腾地窜了上来,她咬紧牙关,死死拽住那只手就是不放。只因她感觉得到,这个人还活着,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张枣儿见云安如此执拗,赶紧指挥着几个人拖着云安的腿往外拉。 一群人的力气可比一个人大多了,不消片刻,云安和那个被流沙纠缠的士兵一起被拽了上来。 那人脸色惨白如纸,早已昏死过去,此刻瘫在地上,高昌那边来的他的同袍们正在想办法将他唤醒。 云安也瘫在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没觉得,这会儿松开手之后,只觉右臂钻心的疼,碰都不敢碰一下。 张枣儿收拾完那边被俘虏的羌匪,收缴兵戈,清点人头,该捆的捆该揍的揍,完事儿后冷着一张脸走到云安面前,问道:“能站起来吗?” 云安弓着身子,右手完全不敢动,只能以左手撑地,使出吃奶的力气想站起来,谁知黄沙打滑,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她再次倒在地上。 张枣儿看她右臂情况不对,伸手一摸便知是脱臼了,遂叫了军医过来帮云安把脱臼的手臂接回去。 军医瞧了瞧,道:“忍着点儿。” 云安还没反应过来让她忍什么,便觉右膀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痛。 “啊!!!” 手臂被拉出来又按回去的刹那,云安发出一声打从娘胎出来就没发出过的凄厉惨叫。 ——实在是太他娘的疼了。 适才双方陷入混战的时候,悄摸摸跟着商队的探马已经依照计划去往最近的烽燧,点燃狼烟,给崔凝之发了信号。 一直等在玉门关外的崔凝之瞧见狼烟,立刻率领女军赶来增援。 待她们快马加鞭赶到战场时,残阳的最后一滴血也已流干,尽处弯月悬灯,平沙如银。 这场激战打下来,敌方损失惨重,可官军也不能说轻松。羌匪们都是凶悍之徒,纵然官军乃勤加训练的精兵,仍是不可能毫发无损。 这边张枣儿清点完伤亡之后立刻报与崔凝之。 “禀将军,此次共斩杀匪寇四十,俘虏十五,缴获长刀、钢鞭六十五。玉门军有两人身受重伤,须尽快回营医治,另有九人轻伤,长史所部亦有九人负伤。” 崔凝之眉心拧出个大大的川字:“尚不足百人……看来此次出动的只是这帮羌匪中的一小股人马罢了,日后难免仍有苦战……” 张枣儿:“经此一战,那些匪徒们摸不清往来之人究竟是真正的商队还是官军假扮,至少不敢再像以往那般嚣张。” 听了这话,崔凝之颔首。 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她是怎么回事儿?” 张枣儿顺着崔凝之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正是浑身湿透、坐在火堆旁也仍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云安,遂一五一十地向崔凝之讲述了整个过程: “……后来,索长史手下一人掉进湖里,差点儿给沙窝吞了,是她拼了命才把人救出来。她胳膊也被拽脱臼,医工刚给她接回去。” 崔凝之眉头紧皱,冷声道:“瞎逞能。”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容易冲动,掂不出个轻重来。”张枣儿替云安解释。 听了这话,崔凝之的面色愈发冷峻,迈开大步就向云安走了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50章 山石微尘(2) 她们从清清白白到浓情…… 实在是太冷了。 刚接好的右臂用布条吊在脖颈上,云安偎坐在火堆旁,却仍被冻得止不住寒战。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甭管白日的太阳如何把人烧得找不着北,可一旦暮色西沉,寒气便张牙舞爪地从脚底钻上来,瞬间就能裹挟全身。 除右臂的伤让身体略有些失温外,全身衣物几乎湿透才更是难捱。湿衣被冷风一吹,贴着身体,冰得人骨头都僵了。 正冷得直打哆嗦时,忽然,一件厚实的大氅从天而降,兜头将云安罩在了里面。 “唔——” 云安惊愕,手忙脚乱地把头从大氅里钻出来,这便看见崔凝之沉着脸站在自己面前。 火光扑闪着映在崔凝之脸上,看起来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云安急忙想要起身行礼,可她一只手臂被吊着,身体平衡性大不如前,还没站起来就脚下歪斜,“哎哟”一声又摔在地上,看起来又蠢又莽,狼狈万状。 崔凝之却并没斥责她,反而弯腰扶她,又在她肩上按了按,示意好好坐着,不用起来。 “将军……”云安坐好之后有些窘迫地偷眼去看崔凝之。 崔凝之踱步至火堆另一边,也盘膝坐下。 “我听张枣儿说,你的刀法不错,原本可以不受伤的。” 崔凝之面容也凝肃,声音也凝肃,让人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感情——还真对得起她这名字。 云安摸不清崔凝之这样说究竟是不是在责备自己,故而回答得略略踟蹰:“回将军话……是属下没做好……” “你不是没做好,你是做得太好,超出了自己的本分。”崔凝之的语气愈发冰冷。 原本像云安这样的小兵蛋子,被将军训诫之时,就应该垂首低眉任凭斥责,万不可争辩或顶撞。可崔凝之说的“本分”这两个字却像一把利刃,在她流淌着热血的心上划了一刀。 本分?什么是本分? 是安分守己,只做自己分内之事;也是明哲保身,休管他人瓦上寒霜。 可她回看周身,那些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人——她的母亲、王小女、苟二叔……他们一个个都已经不再人世了。 人间根本没有挽留他们。他们就像几抹脏灰那样,被时间拭去,杳无痕迹。 思至此,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崔凝之,大声说:“崔将军,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云安虽非圣人,也知道‘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的道理。” 一听这话,崔凝之陡然愣住——好一个四两拨千斤。 云安说的这些话出自《墨子·兼爱》一篇。 张枣儿评价得没错,她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她对这人间的认知仍然单薄,也还未走出自己的路,可她却在不倦地思索,在琢磨。她尚无法形成自己的认知,遂只能搬出前贤的话来替自己质问。 可这质问,却恰恰问到了崔凝之心里。 墨子说:“不可以不劝爱人。” 崔凝之用“本分”来斥她,她用“兼爱”来对答。 云安见崔凝之沉着脸不说话,知道自己冲撞了将军,心里忐忑不安,正打算告罪时,却见崔凝之忽地笑了起来。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慈爱的、温暖的笑。 ——这妮子聪慧又肯上进,想不到身上竟还有股侠气!是根好苗子,说不准将来能长成参天大树呢。 “你读过书?认得字?”崔凝之问她。 “读过一些。” “谁教你的?” “我阿爷。” “墨子所言兼爱无错,我也并非责怪你,但我无法赞同舍己命去换他人命之所为。你愿意救人可以,前提是先把自己保护好。你记住,你的命也只有一条。” 夜色很沉,崔凝之的语气也很沉,却莫名地让云安觉得很安心。 她裹着的这条大氅是崔凝之的,那上面还带着崔凝之的体温,虽只微温,也足够让人有安全感,就像……像母亲一样。 * 云安右臂脱臼,虽然军医已经给她复位,但仍是肿得厉害,根本提不动刀。崔凝之特允她休息几日,将手臂养好再参与训练。 这不,这会子巳时已过,女军们都去校场上训练了,营房内只余云安一人。 她百无聊赖地躺着,躺了一会儿觉得躺太多了腰疼,又费劲巴拉地爬起来,屈膝坐在矮榻上环顾营房。 玉门大营的女军营房也是惯常的夯土民居样式,屋顶偏矮,屋内采光也不太好。整个房间呈窄条形,东西并基约一丈九尺五,一条同样长短的夯土矮榻从东到西贯通房内。 住在这间营房的除云安外还有其他四人,分别是马兰花、苏绾、孙蒲和离婆依,她们五个都由校尉张枣儿统领。 马兰花是个大咧咧的女人,平时说话做事总是粗枝大叶的,为这没少挨张枣儿数落;苏绾则与之相反,她心细如发,对人对事都十分谨慎,但有时太过谨慎则难免使人怀疑,她是否有些胆小怯懦。 孙蒲和离婆依又与那二人不同。 孙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家都说她心里有很重的心伤,因此才很少说话;离婆依是从伽舍罗逝来的胡姬,人很活泼,可是汉话却说得不太好,语句颠三倒四,遣词更是经常错得离谱,十句话里有九句半得要你费劲去猜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家每次跟她说话都很难不头疼。 云安来到玉门大营的这些时日,白天和女军们一起训练,夜里挤在大通铺上一起睡觉。偶尔半夜醒来,还以为自己仍在杂石里,可稍一侧耳,听到身侧传来的呼吸声便立刻想起——她已经不再是杂石里那个云家丫头,而是玉门军的一名女军。 刚来的时候实在是不习惯,哪怕从前在家中也是做惯活计的人,可来了军营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何为“武”,何为“军”。 不管是背着石头站在校场上,还是在榆树林中策马穿梭,这些都让云安难受得不行。甚至有一次,她骑马的时候因为太累而走神,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为这事,张枣儿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顿。 最难熬的还不是膂力训练时头顶的烈日,而是次日的浑身酸疼,就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不疼的,稍微动一下就能酸得让人忍不住叫娘。 云安想起有一次训练过后,马兰花仍旧大咧咧走进营房,一屁股坐在矮榻上,谁知屁股刚挨到土榻就“嗖”地一下弹了起来。 只见她揉着自己又酸又疼的臀部,哭丧着脸嘟哝了句:“忘了这茬……差点儿去见我大母……” 想到这里,云安忍俊不禁。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未时初至,正是女军们去讲令堂教习军令军规的时候,却见马兰花端着个粗陶碗从外边快步跑了进来。 “快快快!常宁,快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马兰花乐呵呵地跑至榻边,将手中粗陶碗递到云安面前。 香浓的肉汤味儿瞬间就占据了云安的鼻腔。 “好香!”云安忍不住感叹。 “那是,这可是灶房刚出锅的汤饼,你看这上边的浇头是什么?”马兰花得意洋洋。 云安定睛一看,浇在汤饼上的是好大一勺肉丝。那肉丝肥瘦相间,白滑鲜嫩,再加上扑鼻的香气,真是令人食指大动。 “羊缹?”云安闻出了羊肉的香气。 马兰花笑道:“给你说对了!灶上刚用羊汤熬的饼子,还特意给你浇了羊缹,赶紧的,趁热吃。你受伤了,就得多吃羊肉补一补。” 马兰花边说边将那碗羊汤饼往云安手里塞,忽地又想起云安右臂有伤不能端碗,干脆自己拿勺子舀了一勺喂给云安。 还冒着热气的羊汤,她也不知道吹一吹就往人嘴里送。 果然,云安一口吃下去被烫得舌头嗓子都发麻,只得以手做扇,在口边呼哧呼哧扇了半天才喘过气来。 “好烫……烫……烫……” 马兰花“哎哟”一声,大笑道:“我忘了,锅里刚煮出来的,我给你吹吹。” 云安好不容易把嘴里那口烫得要死的汤饼咽了下去,疑惑地问:“才刚到未时,灶上怎就开始煮汤饼了?” “特意给你煮的。” “啊?” 马兰花嘿嘿一笑。她这话一说出来,非但没有为云安解惑,反使其疑惑更甚——军营有军营的规矩,几时用饭几时入寝都有严格规定,哪怕是受伤的女军,一般情况下也不会随意就给开小灶。 马兰花见云安满脸疑惑不减反增,心思一动,故意逗她道:“其实是我偷的。” “偷的?!”云安发出一声惊叫,“快还回去,被发现你要挨罚的!” “没事儿,你就吃吧,发现不了。” “不行,快还回去!去啊!” 马兰花看着云安焦急的表情突然捧腹大笑:“逗你的!是横槊,横槊让灶上厨娘煮给你吃。” 许多女军私下里并不叫崔凝之为崔将军,而是直接叫她的封号——横槊。 “将军让煮给我吃?” “那可不,横槊还说了,叫你快些养好伤,她可等着你给她出大力气呢!” “我?我能出什么大力气?”云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呼——,这我哪能知道呢,不过她交待了,让你再休息几日就去见她。呼——,估摸着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想交给你去办吧。呼——” 马兰花边喂云安吃汤饼边大大咧咧地说,这次她终于记得要先吹一吹了。 “对了,她们给你起了个诨号,你知道不?” 云安摇头:“叫什么?” “她们叫你‘狗不啃’。” “噗——”云安一口羊汤差点儿喷出来。 “你可别生气,大家都有诨号,就是平日叫着玩儿。我也有呢!” “你的诨号是什么?”云安问。 “马大鸭子。” 云安疑惑:“这又是为何?” 只听马兰花朗声大笑起来:“嗓门大呗,跟个鸭子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嘎嘎嘎嘎嘎——” “噗——”云安这回是真的一口羊汤喷了出来。 * 两个人边吃边聊,聊到后边云安才知道,马兰花竟然是当过母亲的。 马家住在敦煌郡城所辖效谷县,她嫁人的时候才刚及笄,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和男人很恩爱,一家子虽不富裕,倒也乐融融的。 孰料孩子两岁时正赶上那一年的敦煌大饥疫,大雪漫天,路都堵死了,城里城外哪儿都没吃的,后来孩子饿死了,男人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跟着孩子去了。 马兰花再如何豪爽也接受不了夫与子相继离世的打击,郁郁寡欢了许久,整日整夜魂不守舍,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后来是她娘家大兄提议让她来玉门军,一则她还年轻,正是身强体壮之时,来投军就能吃军饷,能养活自己;二则也许在军营里,能让她一颗死气沉沉的心重新活络起来。 于是马兰花就来了玉门大营。 听完讲述,羊汤饼也吃得差不多。云安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被马兰花吃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清清白白一碗羊汤饼竟被她们吃出一股浓情蜜意的味道。 第72章 山石微尘(3) 他怎么敢来军营提亲啊…… 三日后,云安的手臂虽还未完全恢复,但她实在不想再一个人缩在营房里跟蚂蚁竞走了,于是按照马兰花交待的,主动跑去找崔凝之,要求重新披挂训练。 崔凝之不仅允了她的请求,还对她做了新的安置。 “云常宁,大营里眼下缺一个军正。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你读过书、识大体,我看你很有自己的主张,嘴皮子也挺利索,军正一职正适合你。” 听崔凝之这样说,云安唬得差点张嘴吃鲸——她是万万没想到崔将军竟然要提拔自己做军正。 须知,军正是军营里掌军法、执刑罚的 弋 职官,此职起源于春秋时期,一直延续至今。现下虽已不再如汉时那般,拥有无须上报便可斩将军的权力,但仍旧是军营中至关重要的职位之一。 校尉领兵,军正掌罚,严格说来,军正在军营中的地位甚至还略高于校尉。 玉门军也仿效旧制,专门设了军正一职,原本由一位名叫赵靥的女军担任,但就在云安加入玉门军后不久,赵靥身染重疾不治而亡,军正一职也就空置下来。 “我……”云安惊诧的心还没平复下来。 崔凝之望向她,面容又肃又冷:“你是不愿意,还是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 被崔凝之这样严肃地看着,云安瞬间心头一紧。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在意崔凝之对自己的态度,在意崔凝之如何看待自己。 崔凝之的冷肃让她恐慌,却也成为推着她向前走的助力,让她身体里那股犟气攀着骨节,一节一节攀了出来。 片刻后,云安俯身行礼,朗声道:“蒙将军提拔,云安定不辱命。” 崔凝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忽地又问她:“伤恢复得如何?” “回将军,已无大碍。” “那就好,以后别再这么鲁莽。命只有一条,好好护着它。” 说这句话的时候,崔凝之面上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些,有一种名叫慈爱的细蕊,正萌生于冰雪之下。 * 虽然嘴上说着“定不辱使命”,可等云安真的扛起军正一职的时候才发现——这担子确实是够沉的。 她是个天生细腻敏感的姑娘,很容易害羞脸红,可军正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要狠下心、拉下脸惩戒犯错的女军,光这一点就让云安着实为难了好大一阵子。 于是,大家隔一段时间就能看见云军正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用羞羞的声音念着冷冰冰的惩戒文书。 众人:Σ(☉▽☉"a 没过多久,玉门大营聪明的女军们就完全摸清了规律——但凡云军正脸蛋红辣辣,声音羞答答,一定是今天又有人要受~罚~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惩戒其实并不难,只不过是不太适合云安的敏感肌罢了,军正职责中最难的其实是讲肄,即将所有军规法令一条条讲解给女军们听。 讲肄的地点设在军营内的讲令堂。 名叫堂,其实并没有搭屋建顶,只不过用木篱笆围了个空场子,场子中间用胡杨木垒了个高约六尺的圆形讲坛,讲肄之时女军们全部盘膝围坐坛下。 云安第一次上讲坛的时候,听到有女军私下议论。 “怎么是她当军正?她才来多久,够资格嘛?” “怎不够,人家会背管管舅舅,你会吗?” 她一边向讲坛走一边在心里犯嘀咕,管管舅舅是个什么东西? 等到她跪坐于讲坛上,望着坛下那一张张年轻容颜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哦,关关雎鸠啊! 但云安很快就让大家知道了,她不但能管管舅舅,她还能管管姐姐,管管妹妹。 “未依时至校场,鞭责,依其所误时辰量刑。” “偷盗,笞责,依其所盗财物量刑。” “斗殴,杖责,聚众之人杖五十,余者杖三十。” “若临敌,则须重,平居则轻,随时裁定。”(注释1) …… 结束了讲令堂的集中讲肄后,云安仍是不能歇着。 绝大多数女军都是没读过书的,大字不识几个,那些军令法条又全都是文绉绉的句子,念给她们听她们都听不懂,得掰开揉碎了给她们讲。 更麻烦的是,因为不识字又听不懂,许多人都是前脚说后脚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弄得云安抓耳挠腮,头毛都快薅秃噜。 后来云安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讲肄之后稍有的空闲时间开始教女军们认字,能认一个算一个,能认两个赚一个。 她白日要参与训练,午后要讲肄,晚上还要准备明日所讲内容,整个人忙得晕头转向,但却意外地感到日子充实。 看到许多原本两眼一抹黑的姑娘们在自己的指点下渐渐能识得些许文字,这也让她产生了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同住一间营房的女军苏绾见云安成日忙得脚不点地,就提出要给她帮忙。 “我虽然认不得许多大字,但我可以给你打打下手。”苏绾笑道。 她长得可真美啊,云安瞧着苏绾,暗戳戳地想。 云安总觉得自己眼睛太深、鼻子太挺,眼睛鼻子凑一起有种咄咄逼人之感,美则美矣,却太锋利了。 可苏绾不同,苏绾是那种江南清丽的美,眉毛细如柳叶,唇也小巧玲珑,看上去软嘟嘟的,像颗红樱桃。 后来云安就带着苏绾一起,每次读书识字结束的时候,云安看着苏绾嘿嘿一笑,苏绾也看着云安嘿嘿一笑。 “嘿嘿。” “嘿嘿。” “嘿嘿嘿。” * 玉门军中不仅有汉女,还有许多胡姬,给汉女讲军规、教文字还算简单,给汉话都说不好的胡姬讲,那才真是难如登天。 所有“天”里面最难登的那个,便是和云安同住一间营房、从伽舍罗逝来的胡姬——离婆依。 譬如此刻,这块滑不溜手的“天”罩在几近崩溃的云安眼前,让她欲哭无泪。 鉴于离婆依总是前脚说后脚忘,只靠集中讲肄所讲那点儿根本不够,云安便利用飧食用罢的空余时间专门为她开小灶。 “不记了得,不记了得……忘了得……” 离婆依觑起眼睛讪讪地看着云安,前些日子讲过的东西她又不记得了。 云安深呼吸几次,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说:“没事,我再给你讲一遍。” 离婆依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乖巧地应了。 云安翻开手中写着军规的卷册,指着其中一条,念道: “畏偄者,当斩。奔北者,当斩。失机败事,其罪不可谅。畏偄的意思就是胆怯懦弱,奔北的意思是丢盔弃甲就逃跑。这一条军规说得是,但凡上了战场就不可以怯懦,倘若因为自身的胆怯和逃跑而导致战事失败,哪怕在战场上侥幸留得命在,事后追责也同样是要被斩首的。”(注释2) 离婆依点头。 云安指着下面一句话,继续念道: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这句话的意思是,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所以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都不可犹豫不前,倘若将军有令,就该立刻听令而行。”(注释3) 离婆依再次点头。 云安还要继续往下讲,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问道:“你听懂了吗?” “听得,听得,听得我……” 离婆依冲云安甜甜地笑,笑容里有一丝掩不住的尴尬。 云安也跟着离婆依笑,笑容里也有一丝掩不住的尴尬。 两个人正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却见营房的毡帘被人一把掀开,马兰花慌慌张张跑进来,边跑边咋呼: “常宁,常宁,你快去看看,快些去——” 云安放下手中卷册,疑惑地看向马兰花:“怎么了?” “有人,有人来提亲!”马兰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都搁横槊那儿呢,你快跟我过去。” 一听有人来提亲,离婆依漂亮的大眼睛“咻”地一下放出两道精光,抢先问道:“提亲?跟谁?” 马兰花指了指云安:“还能跟谁!当然是跟她啊!” 云安忽地感觉一把干柴烧在脸上,烧得她刹那间满面红霞,心跳得太快,已经有些呼吸不畅。 是他来了吗?是李翩吗? “愣着干嘛!走啊!”马兰花直接动手去扯云安。 “快走,快走,如意郎君,你的来了!” 刚才还生无可恋的这位伽舍罗逝胡姬,这会儿像只活过来的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又拍手又跺脚,可把她兴奋坏了。 云安被马兰花拽着从营房里拽出去,沿着土路往崔凝之的将军府跑。 转过弯就见将军府门前已经围了好大一群女军,府门敞开,女军们全都抻长了脖子往里瞅。 这会儿恰好用罢飧食,正是女军们一天当中最有空闲的时刻,故而大家一听说有人来大营提亲,全都“呼啦”一下跑出来瞧热闹。 云安和马兰花还没走近就听到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新郎君是哪个?” “听说就是个子很高的那个,就那个,站在后边那个。” “带了许多聘礼啊。” “哪儿呢?哪儿呢?” “全摆在那边,墙那边,快看!” “哎呀我的娘,真是发财了,有羊皮,衣裳,履子,爷娘啊,剩下的看不清……” 云安忍不住咬紧下唇,感觉自己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冒汗,脚步也飘忽忽的,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李翩离开杂石里的那天。 那天他神情冰冷,连一句体己话都没留给她就走了,走得那么仓促又果决,现在却突然跑来提亲,也不知是想给她个惊喜还是惊吓。 他怎么敢直接来军营提亲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羞不知臊! 真是个冤家! 第73章 山石微尘(4) 超级开心!云安又有母…… 将军府的前院内,一群来客将负手傲立的横槊将军崔凝之几乎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是个年约而立的男子,手执羽扇,头戴纶巾,面上髭须修剪齐整,这便使他从头到脚都透着文雅之气。 只见那人向崔凝之行礼道:“鄙人乃西域长史府门下掾,姓崔名籍,表字竹行,特来拜会横槊将军。” “索大郎?他派你们来我这儿做什么?” 西域长史统管西边那些小国,其下有军队和属官,门下掾亦为长史府属官之一。前文已述,目下西域长史府设在高昌,崔凝之称呼的索大郎便是索瑄阿爷,乃现任西域长史。 “将军前些日子遣女军与长史所部一起剿了一帮羌匪,”崔籍边说边将站在身后的一人拉了出来,推到崔凝之面前,“此人乃长史麾下幢主,名叫孔黑牛。鏖战时不慎跌入沙湖,差点儿被淹死,多亏将军手下女军舍命相救。孔幢主回到高昌后,将此事禀报了索大人,求得大人应允,今日特来向那名女军提亲。” 这孔黑牛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膀阔腰圆,身量也极高,往那儿一站比崔凝之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见过横槊将军。”孔黑牛行礼。 崔凝之沉默地打量着面前这身强力壮的男人——原以为救起的只是个小兵,孰料竟还是个幢主,也算得有为之人了。(注释1) “你连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都不知道,就上我玉门大营来提亲,未免太草率了。”崔凝之淡淡地说。 孔黑牛却咧嘴大笑:“这咋能不知。崔大人已经帮着打听过了,说她姓云名安,家住敦煌郡城杂石里,是个杂户的女儿。她阿娘是个胡姬,许多年前就死了,是她阿爷把她拉扯长大,她和她阿爷相依为命。” 崔凝之不禁一愣,打探得可真够细致,连人家爷娘的事儿都摸清了——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此人是幢主,索长史自然不会让他娶个身家不明的女人。 崔籍看崔凝之神色凝肃,遂开始见缝插针地和她套近乎。 “将军,籍听家尊说过,当年曾有一批清河崔氏之人徙居河西,家尊便是其中之一。不知崔将军本家哪里?可也是清河崔氏?”崔籍笑道。 清河崔氏乃关东望族,郡望在清河武城,是当今天下世家著姓之一,比之陇西李氏也毫不逊色。 崔籍先说自己是清河崔氏,又问崔凝之是否“也是”,话语间便有两层意思:一是在跟崔凝之套近乎,同姓一家亲嘛;二是不着痕迹地给崔凝之抬身家——隐晦的奉承之词。 怎知崔凝之却丝毫不肯就坡下驴,直接答道:“我家是农户。” 好家伙,非但不是清河崔氏,甚至连个芝麻粒大小的世家都不是,崔凝之却毫不忌讳地说了出来。 向来能言善辩的崔籍被对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给彻底噎住,心道果然是行伍粗人,连一点面子功夫都不会做,遂讪讪地笑,眼瞅着对话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恰在此时,却听府门外响起好大一阵躁动。 “云安来了。” “云军正来了!” “常宁,快来!” “他们是来找你提亲的,你快去看看!” 云安才刚到将军府门前,就被这群看热闹的女军推着给推了进去。 待她迈进大门看见孔黑牛,一颗心瞬间便从狂跳一百八恢复到了正常八十八。 ——原来不是李翩。 是这个人,这人她记得,就是剿匪那日掉进水里被她救起的兵士。 “将军。”云安先上前向崔凝之行了个礼。 崔凝之指了指孔黑牛,问道:“记得他吗?” 云安点头:“记得。” “他叫孔黑牛,是索长史麾下一名幢主,剿匪那日扮作兵士模样。” 孔黑牛一听云安说记得自己,瞬间又高兴又得意,大笑着对崔籍道:“云妹妹果然还记得我,我就说嘛,哈哈哈。” 云安听得他如此亲昵地管自己叫“云妹妹”,心里莫名生出些反感,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又听崔凝之说他是幢主,于是上前行礼道:“多日不见,不知孔幢主身体好些了吗?” 孔黑牛见云安关心自己,愈发高兴:“好了好了,全好了。云妹妹的伤好了不?那回是我大意了,连累妹妹。” “劳烦挂心,云安的伤早已无碍。” 崔籍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还挺聊得来,便含笑言道:“我们今日是特来向云女军提亲的。原本应该去杂石里找你阿爷,但你现在归属崔将军麾下,你跟我们走之前,须得先禀明崔将军。” 云安听了这话,心头不适之感愈发强烈,但她强压下自己的情绪,恭敬地问:“为何找我提亲?” 只听孔黑牛豪爽地说:“上回多亏妹妹舍命相救,黑牛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有娶了妹妹,才能报此大恩。你跟我回高昌,你且放心,我孔黑牛定会让你日日吃香的喝辣的,绝不受一点儿委屈。” 崔籍也顺势在一旁帮腔:“孔幢主乃长史麾下股肱之才,将来前途无量,云女军跟着他,不会委屈的。” 云安听得他们在那儿欢天喜地安排她嫁人,也不问她是如何想,也不问她究竟愿不愿意,心头那股烦躁之气已经快把七窍都堵了。 她看看崔凝之,又将目光移回高昌来的那些人身上,郑重地说:“诸位恐怕是误会了,云安救人并非为了钱物或良缘,只是发自本心而已。这门亲事,云安不能答应,诸位还请回吧。” 话音甫落,孔黑牛和崔籍二人直接呆在了原地。 ——竟然被拒绝了?! 孔黑牛的脸瞬间涨红如猪肝,在听到云安不允的话之前,他是真的打死也没想过自己会惨遭拒绝。 他是幢主,手下有大几百号士兵,只要再立些战功,下一步便可升为杂号将军,届时甚至可以跟崔凝之平起平坐——横槊也不过是个杂号将军罢了。 诚如崔籍所说,他孔黑牛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可如此鹏程万里的自己,今日竟被一名小小的女军给拒绝了?! 这像话吗? 这忒么像话吗诸位?! 崔籍瞅着孔黑牛神情不对,赶忙站出来打圆场: “云女军毕竟是个大闺女,许是因为羞涩,自己不方便应承此事。依我看,不如崔将军替她应了,她现下归于崔将军麾下,崔将军便如其父母。父母替儿女应承姻缘大事,本就理所应当。” 云安一听要让崔凝之替自己拿主意,心里着急,赶紧说:“我并非因为羞怯才故意拿腔拿调,我在家中的时候已经许给了……” 谁知她这话还没说完,直接被孔黑牛打断。 只听孔黑牛黑着脸大声呵道:“少放屁,我们全都打听过了,你根本没有许配人家,少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粗言粗语刚说出口,崔籍就在他背后狠命拍了一巴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太粗鲁了,兵营里养下的大老粗性格暴露无遗,遂又慌忙找补: “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打听过了,云妹妹并未 璍 许给旁人,跟了我不是正好?云妹妹是杂户出身,如此低微,攀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就算攀上了也是给人做小,还不如跟了我孔黑牛,我定会让你做大!” 世家大族……攀不上……只能做小……我让你做大…… 话是越说越离谱,云安听他说着,心内已经从烦躁变成了烦怒。 但她咬着牙没发火,也没急着说话,她在思忖究竟该怎么办。 也许崔籍说得没错,孔黑牛是个好人,但实在粗鲁,又自视甚高。在他们这类人看来,“我愿意娶你”,就是我给你的最高赞赏。 呵。 可话又说回来,其实他这想法也不算多错。大多数,甚至绝大多数出身低微的女人,能被一位幢主聘去做新妇,都是幸事,是可以晚上捂在被子里偷偷乐的大好事——可那是别人,不是云安。 云安又犟又硬,面前这些人都不知道,她可是个连武昭王亲侄、太守亲子都敢拒绝的人。 思至此,云安不亢不卑地看着孔黑牛,朗声道:“多谢孔幢主抬爱,但请恕云安实在不能应承此事。云安拜别家父,投入崔将军麾下,是铁了心要做出一番功业的,儿女情长之事,云安暂不愿思量。” 孔黑牛见这女人当众拂他面子,几个人轮番劝说都劝不动,真是块粪坑里的石头,遂再也忍不下怒火,气冲冲地说:“臭妮子,老子这是给你面子,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你是嫌聘礼少了是不?告诉你,老子有的是,说吧,你还想要啥?只要你说,老子都给你弄来!” 云安听他一口一个老子老子,脑海中刹那间便浮现出孙老三的模样。孙老三也喜欢说老子、兔崽子、贱妮子这类粗鄙不堪的词语。 云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住胸腔内腾腾燃烧的火,正要继续跟孔黑牛分辩,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崔凝之却突然上前两步在她肩上拍了拍。 崔凝之沉默的原因其实是想看看云安究竟能忍到何时,她的定力究竟有几分。现在,连崔凝之自己都觉得那孔黑牛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云安却仍能忍住不当场翻脸——看来自己没看错,这是个值得栽培的孩子,崔凝之心想。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诸位了。她是我干闺女,我打算过段日子就送她去酒泉。我崔凝之的闺女去酒泉护卫王上,应该不违礼制吧?”崔凝之目光转向众人,语气里满是慈爱和骄傲。 话一出口,场中所有人俱不免瞠目。 云安惊的是崔凝之突然说自己是她干闺女,这是何时之事?送自己去酒泉护卫凉王又是从何说起?! 崔籍和孔黑牛惊的是——原来这女人竟是要献给凉王的。 凉王李忻喜好胡姬的事几乎整个凉国都知道,他们若是敢触凉王的霉头,那才真是活腻了,到时恐怕连索长史都护不住他们。 事情闹到这程度,高昌来的那些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几个人面面相觑一番,看来这次是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大营外便是戈壁荒漠,夜里行路恐遇见野兽,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先在此歇息,明日再启程。”崔凝之发话。 崔籍:“多谢将军。” 孔黑牛:“……谢……谢将军……唉。” 崔凝之遂命几个女军领着这些高昌来的人去营房安歇。 一群人抬着那些聘礼,神气活现地来,垂头丧气地走,这会子连聘礼都显得丧里丧气。 * 所有人都走了,云安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凝之正要转身回房,却听云安在她身后大声说:“将军!我不去酒泉!我不去侍奉王上!” 崔凝之脚步一顿,转身看着云安,疑惑道:“谁让你去酒泉了?” “将军……刚才说……”云安也被崔凝之的态度弄懵了,以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 “搪塞之词而已,用不着当真。”崔凝之摆摆手。 云安的眼睛忽地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嗫喏地应了声:“哦……” “怎么了?”崔凝之瞧她这风吹蜡烛似的神色,忍不住问道。 “没事。” “有事就直说,我最讨厌吞吞吐吐。” 眼看崔凝之的眉峰已经蹙了起来,云安赶紧立正站好:“将军说送我去酒泉是搪塞之词,那……将军刚才说我是您的干闺女,是否也是搪塞之词?” 她说这话的时候紧张得不行,垂在腿边的两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攥成拳。 崔凝之听她这么问,突然笑了。 一向严肃的面容上笑意盛开,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些嬉弄意味——这种表情云安从未在崔凝之脸上见到过。 “你不愿意?” 云安不敢置信地望着崔凝之。 横槊要认她做干女儿……这是真的?! 崔凝之笑着上前,抬手在云安耳朵上轻轻揪了揪:“给我当干闺女,麻烦事儿多着呢,以后可有你受的。” * 那天夜里,云安梦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个鄯善来的女人。 母亲抱着她,过会儿在她额头上亲一亲,过会儿又亲一亲,亲不够似的。母亲日日干活儿,身上有股汗味,可云安却一点也不觉得难闻,反而很喜欢,那味道让她安心。 后来,母女俩依偎着坐在屋檐下,母亲掏出几颗沙枣给她吃。没什么甜味,吃到嘴里只觉得又绵又沙,可她却吃得很香很香。 那时候她还太小,小到整个人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所以,当她抬头去看母亲的时候,明明离得那么近,却根本看不清母亲究竟长什么样。 云安瞪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也不知是不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嘿!还真被她看到了! ——可她看到的并非鄯善胡姬的姣美容颜,而是崔凝之温和的面孔。 云安忽地醒了过来,这一醒就再难入眠。 营房内的女军们都安稳地睡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明明有些吵,却又莫名地让她觉得心静。 黄昏的时候,崔凝之说要认她做干闺女,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抛下她投井死了,可是现在,她何德何能啊,在玉门大营不仅有了许多好姊妹,甚至又有了一个母亲! 云安忽觉眼角一片湿润。 “阿娘。” 她偷偷将这称呼从心田最深处挖出来,拍去上面沾着的泥土,放在唇边亲了亲。 她想,娘子军真好,娘子军比任何一个男人都好一万倍。 夜已三更,月牙弯弯,云安蜷在被子里,把李翩这个名字在黑暗中捏圆搓扁,撕了又拼,拼了又撕。 最终,她擦了擦眼角泪痕,暗暗决定——她的死生挈阔只有娘子军才配得上! 至于李翩……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哼!!! 第74章 山石微尘(5) 且看娘子军,哪个不是…… 黄沙软,碧云鲜,光阴滔滔莽莽。 三个月的时光不过小白狗儿蹦跶哒,转瞬便从眼前蹦了过去。 云安现下已真正将玉门大营当成了她的新家,她对崔凝之的称呼也从“将军”变成了“师亲”。 至于“师亲”这称呼,内中也有一段缘由。 孔黑牛来提亲那日,崔凝之说要认云安做干女儿,可谁知后来却在如何称呼上犯了愁。 叫“阿娘”确实温馨又柔软,但总感觉“阿娘”跟军营里的这种铁血氛围完全不搭边。 崔凝之想了想,缓缓摇头。 要不就叫“师父”? 崔凝之想也没想,狠狠摇头。 本是娘子,因何以父称呼?! 那……那要是叫“师娘”呢? 崔凝之这回直接把头摇成了一道虚影。 倘若你管一个人叫“师娘”,旁人听了必然会问,你师父是谁啊?瞧瞧, 弋 不是又回到父上去了。 后来还是云安充分发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精神,从“师父”和“母亲”这两个称呼当中各挑一字,组成了一个全新的称呼——师亲。 崔凝之这才满意地点头,不愧是我干闺女,就是聪明! 相处的时间长了,云安发现,崔凝之外表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将军,其实内心温厚,是个大气磅礴的女人。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究竟有何传奇故事,她也从不与旁人提及。但大家都知道的是,她没有成过亲,更遑论生儿育女,她是打算将此生一腔热血全部倾注于玉门娘子军身上。 与云安同宿的马兰花、离婆依、苏绾和孙蒲,都是崔凝之亲自从募兵所领回军营的,聊起在军营的日子,大家也总是崔将军长啊崔将军短。 小到募兵择选,大到守备应战,崔凝之事事都放在心头。将军府书斋的灯烛常常燃到夜半三更,主打的就是一个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吃得比猫少。 听说曾有人私下问过崔凝之,你真就打算不成亲也不生养,一辈子照顾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娃子? 崔凝之指了指校场上英气勃发的女军,答道:“若以血缘论亲疏,未免活得太狭隘了。你看这些姑娘,哪个不是好女儿?” ——哪个不是好女儿,好一句一语双关! 也正因如此,她虽把云安从姑娘堆里捡出来给了个干闺女的身份,却也并没给云安比其他女军更多的优待——云安仍是住在低矮的营房里,和大家一起练刀法、练膂力,每天忙得脚不点地。 唯一与其他女军不同的是,崔凝之三不五时会把云安叫到将军府的书斋,扔给她几卷兵书让她仔细看。 云安好学上进,很快就把用兵之道、诡诈计谋、寒戈冷器什么的全都记下了。 崔凝之一高兴,又给云安投喂了几卷。 云安继续啃,兔子啃胡萝卜似的,啃得乐此不疲。 因为这里有喜欢的娘子军和喜欢的师亲,所以那些诡诈兵法和森寒武器也都随之有了温度,云安心想。 ——冷硬之中透出的温柔,比单纯的绕指柔更令人心慕神驰。 * 这日,申时的兵械操练结束后,女军们回营用饭。 在军营吃饭和在家中完全不同。 众人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累,各个饥肠辘辘,所以吃饭的时候没人文绉绉细嚼慢咽,基本上都是一人抱着一碗羹汤呼噜呼噜三口两口往嘴里灌。 毕竟,灌得快些还能再吃一碗,灌得慢就只能干看着了。 女军们也不回营房,就在灶房外边端着自己的粗陶碗席地而坐,埋头苦吃。 正吃着,忽见有个矮个子女军从远处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丘小谷,干啥去了?饭都快吃完了才来。”靠在墙边的同袍冲她喊道。 那个名叫丘小谷的女军气还没喘匀,手撑膝盖呼哧呼哧地,好半晌才抬起头,大声喊道: “将军有令——” 众人一听是崔凝之的命令,赶紧放下手中正吃着的羹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丘小谷身上。 丘小谷:“将军说,明日李太守要来,到时候咱们要操练给他看,希望诸位莫要丢人现眼。” 这话刚一说完,人群立刻“哄”地一声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声音宛如沸腾的滚水,热辣辣地向外泼出去。 “李太守要来?!” “他来干嘛?” “还要看演练?!” “爷娘啊……” “他以前从没来过,怎得突然要来?” “这谁知道啊。” “不会出啥事吧?” 云安站得离众人有点儿远,没听清那边在说什么,苏绾原本站在她旁边,这会儿好奇地过去打听,打听完又快步跑了回来。 “出什么事了?”云安问道。 “她们说,明日李太守要来,将军会让咱们操练给他看。” 李椠要来玉门大营,还要看女军操练?! 云安亦是蓦然一惊,惊讶过后忽地又想到,既然李椠要来,那么李翩……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的腿好了吗?他回到家中,又是怎样面对父亲和继母?三个月杳无音信,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男子的姓名和样貌,气息和嗓音,都在刹那间浮现于云安脑海,搅得她原本平宁的心忽地又烦又乱。 云安用力甩甩头,把李翩甩在了脑后。 次日清晨,太阳还背着偶像包袱吃力地往天上爬的时候,李椠已经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抵达了玉门大营。 崔凝之手下女军有三千人,此刻无论曲长还是小兵,都已依军令于校场集结完毕。 放眼望去,校场上乌压压全是戎装英立的女子,倒是一种别处见不到的好景致。 人数虽多却站得极为规整,二屯为曲,所有女军以曲为基,各自组成方阵,几十个方阵整整齐齐地排列于校场上。 现下已是孟冬,凉风拔地而起,比之烈日炎炎的夏天舒服了不少,练兵演武也不再那么难熬。 女军们头戴兜鍪、身着盔甲,齐刷刷地望向对面夯土台子上站着崔凝之和李椠。 云安也站在女军中间,她抬头向夯土台子看过去,只一眼,心跳便停了半拍。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翩。 他果然也来了……云安忽然紧张起来,只觉兜鍪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压得她一阵头昏脑热。 李翩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宽袍大袖,内里月白,外罩松花绿,整个人澈中有寒,耀外倨内,一眼望去高节如竹——是披着一身冷雨的青竹。 他长身英立于李椠身后,望着土台下黑压压的女军,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拄拐,这么说,他的腿应该已经全好了吧? 他看见自己了吗? 应该没有,这么多人都穿着同样的衣衫,他恐怕认不出来。 他在看哪儿呀……他要是能认出自己就好了…… 云安正禁不住一通胡思乱想,忽听得耳畔响起掌旗职志的大嗓门:“将军有令,明日往西胡杨林田猎——” 掌旗职志策马于女军方阵中来回穿梭,边跑边继续喊:“各曲曲长选派精兵——” 声音渐远,却仍听得清晰:“令其参备此次田猎,不可耽误——” 军队的田猎并不是为了猎只兔子抓个野猪打牙祭,而是军事训练方式的一种,早在西周时期便已有之。因田野奔猎时的骑射及士兵之间的配合与战场十分相似,故而无战事时便以田猎活动作为练兵的补充。 原以为今日要在校场上为李椠演练战阵之仪,谁知却并未如此,而是突然传令说要田猎,想也知道,这恐怕又是李椠一拍脑壳拍出来的馊主意。 掌旗职志传令完毕,大家又在逐渐攀升的骄阳下站了一会儿,之后所有人依照自己所属队、屯、曲、校,各自列队进行日常操练。 云安虽已是军正,却仍跟着张枣儿训练。 只是今日训练的时候,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总感觉有一道目光一直纠缠在自己身上。可当她四下望去,却并未瞧见有谁在看自己。 “云军正,刀剑无眼,别走神啊!”同队的女军孙蒲拎着环首刀逼至云安面前。 云安赶紧挥刀抵挡。 “瞧什么呢?瞧太守身后那位风流郎君吗?”孙蒲边说边挥刀向云安发起攻击。 “不是。”云安赶紧否认。 “别不承认,我都看见了。郎君俊美,娘子这是心动了吧?” 孙蒲再次一刀劈来,刀刃相碰,发出冷白透骨的撞击声。 “云常宁,别犯傻,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孙蒲的声音从刀锋上滑过,波起阵阵寒意。 云安刚才还疑惑,原本沉默寡言的孙蒲,为何今日如此话多?现下听她这样说,瞬间便懂了。 玉门大营里的女军们都知道,孙蒲有很重的心伤。 私下里流传的故事是,孙蒲她家在张掖,当年她跟人相好,那人家中不同意,二人便私定终身。原本约好要私奔的,可谁知那人却临时变卦,不仅变卦,还将孙蒲已失身于他这事抖了出去,至使孙蒲再无脸在张掖待着。但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不待就不待,遂收拾包袱直奔敦煌,加入了玉门军。 这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孙蒲本人从来没解释过。但她确实是发自内心讨厌男人,这一点大家都发现了。 结束了和孙蒲的对练,云安收起环首刀。孙蒲面带嫌弃地瞧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孙蒲走后,云安仍是忍不住往夯土台子那边看,就见李椠还优哉游哉地坐在台子上和崔凝之聊闲天,而李翩也仍旧英英亭亭地站在李椠身后。 他身姿颀俊,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高天长风从身侧跑过时掀起宽大衣袖,让他周身莫名地涌动着一股凌厉之气。 云安心里忽地冒出一丝紧张。 李轻盈……他是不是变了? 凭着自己对他的熟悉,就只是这样看过去,云安感觉自己都能用肉眼看出,那人全身上下笼在一种颇为冷傲的气息之中。 她努力想辨明李翩的脸色和情绪,可终究距离太远,什么也没看清。 第75章 山石微尘(5) 怕你难受,也怕你变得…… 毫无疑问,云安的感觉是对的,确实有个人一直在暗中看着她。 那个人正是李翩。 其实早在刚才部曲列阵的时候,李翩就已经看见云安了。 虽然所有女军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绛色军衫和裲裆皮铠,但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心有灵犀,李翩仍旧在这片红黑相间的茫茫人海当中,一眼就将云安捞了出来。 她好像晒黑了,李翩心疼地想。 好像还胖了些,也不是胖,是变结实了,李翩抿唇一笑。 但还是那么好看,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李翩眸中涌过一片柔情似海。 想得出了神,连李椠叫他都没听到,直到李椠拔高嗓门喊了声:“李轻盈。” 李翩回过神来,上前行礼:“父亲。” 很奇怪,从前一直端着父权父威的李椠,今日在儿子面前却明显气势逊色许多。 “你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日田猎你也去,别丢了咱们陇西李氏的脸面,你看如何?” 李椠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情也与以往大相径庭,不再是从前对儿子发号施令的语气,不仅有商有量,甚至还带了些讨好的味道。 李翩看着李椠,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天他被王栩从杂石里云家接走,走的时候心里已是掀天坼地。他暗下决断,自己这次回去的目的并不是回家养伤,而是回去跟李椠交战。 李椠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能锦衣玉食确实是靠着李椠,原先他根本没资格同李椠谈条件。 可现在他有了——他这条再也无法恢复如初的断腿,让他拥有了跟父亲谈判的资格。 李翩在心底自嘲地笑了。 回到太守府的当夜,李翩就向李椠提了三个条件: 第一,停止与敦煌宋氏议亲,他将来娶谁,他自己有主意。 第二,他只在家中待三个月,仅仅是为了养伤,骨伤一好他就会立刻去酒泉出仕。 第三,他离开敦煌后,不许对云识敏和云安有任何为难。 这三个条件,李椠全都答应了。毕竟是他失手打断了儿子的腿,心里着实悔愧。 原以为宋澄合能给自己再添一子,孰料竟又是一次旧事重演——孩子莫名其妙就没了。 这特么都算什么事儿啊?! 现在可好,新瓜没落地,旧瓜也歪裂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屈指算算,自己很快就要到知天命之年,膝下至今仍只李翩一个,甚至差点儿连这一个也没保住。也许真是遭了什么恶毒的诅咒……想到这儿,李椠只觉后背阵阵发凉,一辈子的气焰登时失了大半。 至于宋澄合,李翩拒绝再向宋澄合问安。他可以原谅她,但不再因为知道她的过去、觉得她可怜而步步忍让。 也不知宋澄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她没一点儿悲伤,待听得李翩要去酒泉出仕,数年内都不会回来的时候,面上神情却古怪至极。 李翩像是已经看穿了宋澄合,沉着脸对她说:“想不到宋夫人对人对己都如此下狠手。翩不日离家,走之前想劝宋夫人一句,莫行不义,望您好自为之。” 被这样冰冷又洞彻的眼神看着,宋澄合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颤个不停。 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这个继子其实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只是不揭穿而已。 养伤的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李椠惊愕地发现,儿子自从瘸着腿从云家回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举动之间不再恭谦退让,反而显出一种咄咄逼人之态。 他雷厉风行地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事务。 先是修书给凉王,也不知他写了什么,总之不过半月时间,凉王李忻征辟他为从事中郎的文牍便送到了敦煌。从事中郎之职,莫看秩位并不算高,但官场上有句话说得好——“若想飞黄,先作中郎”,足见其含金量。 之后他安排人手收拾了所有他要带去酒泉的典籍,检点封箱之后,打发护卫先送了过去。 再之后他又去了一趟杂石里的云家,备了厚礼,郑重地向云识敏拜谢。 只是这所有的事情里,都不再有李椠的安排和命令。 从前父子二人相对,李椠总是摆着父亲的架子,现在这架子眼看就要摆不住了。 不仅摆不住,做父亲的还总是没来由地心慌。 当他和儿子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才惊觉,儿子的身量竟然已经比自己还高。 凌冽的面色配着挺拔的身姿,忽地就让人产生了一种兢战的压迫感——也正是在这个瞬间,李椠恍然,原来在大江之中,后浪已经足够推走前浪了。 一条断腿,将父子之间的强弱关系彻底改变。 甚至此次李椠来玉门大营巡阅,也是李翩提议的——许是他自己想来,但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遂拉着李椠出来垫脚罢了。 * 夯土台子上的三个人又看了一会儿女军们的训练,差不多快到未时了,崔凝之打算领着李太守去营内各处瞧一瞧,可李翩忽说腿疼,不想跟着去了,崔凝之便安排他去将军府里自行歇息。 未时一到,女军们结束了校场上的训练,纷纷回到营房。 这个时辰原本是云安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要么在讲令堂给女军们讲肄,要么穿梭于各个营房教女军们识字,天天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李椠来了,崔凝之便取消了讲肄。 云安回到营房内,拿了一卷字纸,原本打算按照先前约定的去对面营房教丘小谷识字,可她还没迈出房门,就有女军急急忙忙跑过来找她。 “云军正,将军喊你过去。” “去哪儿?” “将军让你去东小院找她。” “东小院?”云安纳闷地皱起眉头。 东小院是将军府内一处偏院,平常都是空着的,并无人居住,偶有外人来的时候会被安排在这里下榻,譬如上次来大营提亲的崔籍和孔黑牛,所以算是一处待客之所。 但既然是崔凝之叫她,她也没多想,摘了兜鍪,又脱了厚重的皮铠,急急忙忙就去了。 等她跑到东小院,却见院内院外都悄无声息,根本没人在这儿。 云安心内疑惑更甚,四下瞧了瞧,看见左手边那间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便抬腿走了过去。 “师亲?” 推开屋门,云安刚叫了声,忽觉一道身影从门后闪出,贴在她身后,一只手穿过腋下环住了她的腰。下一秒,她就踉跄着跌入一个男人的怀抱中。 哪里来的登徒子?!! 云安下意识抬起手肘就往身后怼去,可手肘抬了一半却忽地顿在半空——那人在她家养伤的时候,两个人可没少抱来抱去,这个怀抱,她再熟悉不过。 果然,李翩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畔。 “常宁,我好想你。” 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唤自己,还说这种肉麻的话,云安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你来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让李翩听出她情绪里的动荡惊澜。 “嗯,我来了。” 李翩的手臂还环在云安腰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很安全也很温暖,而他此刻正将头埋在她的鬓发间轻轻磨蹭着。 呼吸温热,耳鬓厮磨。 抱了一会儿,李翩松开她,让她转过身,双手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 刚才离远看只觉得她晒黑了,这会儿面对面才发觉,不仅晒黑了,两边面颊上都有红印,肌肤被风吹伤的痕迹十分明显。 李翩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居然没想到在军营里风吹日晒这事儿,若是早点想到,就该再带些马脂膏给她。 云安被李翩灼热的眼神看得浑身僵硬,好半晌才嗫喏地问了句:“你的腿全好了吗?” 李翩笑道:“好了,却也没好。” 见云安一脸疑惑,很明显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便表演似的,负手在她面前走了几步。 他身上这一袭松花绿的宽袍广袖,随着走动的步调缓缓荡开,层次丰富,水波似的轻雅。 好看是好看,可也有点儿太矫揉造作了……云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如何?是不是好了?” 李翩慢慢踱了几步之后,回头问云安。 云安颔首,刚准备跟他说“想不到恢复得这么好”的时候,却见李翩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带着面上那抹戏谑笑意,突然加快了脚步……刹那间,云安的双眼猛地瞪大。 ——赵医官说得一点儿不错,他真的成了个跛子。 这下,云安再也藏不住心头海沸浪涌的情绪,瞬间便红了眼眶,苦涩地问:“你的腿……不能恢复了吗?” 却见李翩笑着走过来,蜷起食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别哭,瘸了就瘸了吧,还是说……我瘸了,你就不喜欢我了?要趁机去找旁人?” 他竟还故意逗她! 云安气恼地一拳砸在李翩肩上,李翩笑着攥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 “你那天回去之后,李太守和宋夫人,他们没再如何吧?”云安问。 李翩的唇角再次浮现出刚才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淡淡地说:“没怎么,我在家中养了三个月,现在终于可以出门了,就想来看看你。” “刚才列阵的时候,我看到你站在那儿,好像……” “好像什么?” 话到嘴边,云安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我看到你站在那儿,好像不高兴的样子,神情冰冷,看着都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郎君了。我担心,怕你难受,也怕你变得陌生。 算了,这些婆婆妈妈的话,不说也罢。 云安:“……没什么。” 李翩面上是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见云安不说,也没再追着不放。 “这些时日你在军营还习惯吗?”他问。 “习惯。” “有什么趣事?跟我讲讲。” 一听这话,云安眼中“唰”地炫出两道瑰丽光芒。 接下来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跟李翩说了自己认崔凝之做干娘的事,又说崔凝之不喜欢“师父”这个称呼,所以自己管她叫“师亲”,又絮叨着自己新认下的好姊妹——苏绾和马兰花。 李翩垂眸看着她,安静地听她说着,凌厉和冰冷俱已不见,只剩下盈盈温柔。 “正好你在这儿,我领你去看样东西。”云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扯着李翩就往屋外走。 “看什么?” “快来,来了就知道了。” 房门外,正午的阳光漫上她的侧颜,她回眸冲他甜甜地笑。 笑容里是一片春和景明,天真又招惹。 第75章 山石微尘(7) 收了我的余生,你也要…… 今日没有讲肄,女军们全都躲回营房歇息,识字的识字,做活的做活,崔凝之领着李椠去了兵械库,这会儿整个将军府内阒寂无人。 云安拉着李翩,二人出了东小院往北走,一直走到将军府最北边的一间小土屋门口。 土屋紧挨着院墙,看位置和修筑式样,与富贵人家的厕溷不能说大同小异,只能说一模一样。 ——李翩震惊。 他被云安强硬地拉着,见她竟是要拉自己去上厕所,脚下一个踉跄。原本就腿脚不便,衣服也十分碍事,这下左脚绊右脚,差点儿给自己摔个狗啃屎。 云安感觉到李翩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忙回身扶着他:“没事吧?对不住,是我太着急了。” 李翩赶紧否认:“没,没事,走吧。” 他把心一横,暗想,被心上人拉着这么幸福的事自然是去哪里都行,去如厕也可以,没什么不行的,嗯。 待进了那土屋才发现,原来这里并不是厕溷,而是一间小小的库房。 库房呈四方形,从头走到尾也不过五六步,房内堆着些农具和杂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口极其显眼的大箱子。 云安从旁边随手拉了个胡床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让李翩坐下,自己则跑去开那口大箱子。 “我给你看些好东西!”她边开箱子边兴高采烈地说。 李翩端坐在胡床上,看着云安叮铃咣当捯饬了半天终于把箱子打开,伸手从里面拎出一样物什,高高兴兴展开在二人面前。 那竟然是一副铠甲! 虽然是式样普通的裲裆铠,但却并非女军日常穿着的皮甲,而是铁质的,胸腹部位皆以鱼鳞状细铁片穿缀而成。 云安将那身铁质裲裆铠在身前比划了一下,问李翩道:“好看吗?” 李翩颔首:“好看。” 云安欢笑着放下裲裆铠,仿佛一种蓝色大猫掏口袋似的又伸手去掏,这回掏出的是一件玄铁打造的明光铠。 明光铠是军营里的稀罕物,其形制较一般铁甲更为特殊。不仅因其乃精铁锻打而成,更有趣的是,它胸前嵌着两块明晃晃的铁圆护,铁圆护除了能阻挡箭矢外还能反光,使敌人因目眩而不能直接进攻,像这种规格的铁甲一般只有将军级别才能拥有。 云安好似小女孩展示自己的新裙裳,叮叮咚地摆弄着那件明光铠,让李翩仔细瞧,又问他:“好看吗?” 李翩继续颔首:“好看。” 云安将明光铠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地上,转眼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件——这次居然是一件精钢筩袖铠! 精钢筩袖铠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它的主体部分由鱼鳞状百炼钢打制而成,整个铠甲是不开襟的,穿着时需从头部套入,且肩部的筩形能很好地保护穿着之人不受兵刃伤害。据说设计出如此形式的人乃蜀汉丞相诸葛卧龙,故其制精妙,防护力极强。 云安又将那件筩袖铠举起来,再次问李翩:“好看吗?” 李翩仍旧颔首:“好看。” 云安:“这些全都是我的!” 她说这话时,面上洋溢着欢喜之色,感觉下一秒就要得意洋洋地双手叉腰了。 这些铠甲乍看之下令人瞠目,但若仔细瞧去便可发现,连接胸背的皮革处皆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其上甲片亦有不同程度的磕碰,很明显,它们都是被人使用过的旧物。 但就是这些旧物,却被云安小心翼翼如珍似宝地收着。 别人家十七八女郎都是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裙和首饰,她倒好,拉着心上人非要给人炫一炫自己的铠甲,也不怕吓着人家。 “这些都是师亲送我的,因为我给女军们讲军法,还教大家读书识字,师亲说我给她帮了大忙,就将这些铠甲嘉奖给我。”云安欢快地解释道。 说完,她将那件裲裆铠放回箱子里,可放的时候大约是细铁片勾住了箱内什么东西,她着急地拎着一抖,“哗”地便将一件男人的旧衣衫抖了出来。 那是一件缥色外衣,衣襟上用金丝绣着大片大片的茱萸纹,看起来异常华贵。 霎时间,云安的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她手忙脚乱捡起衣服打算塞回箱子里去,谁知李翩却一个箭步冲过来,抬手就扯住了衣摆。 他认出了这件衣衫。 这不 璍 就是上巳节那天,他送云安回家,在马车上脱了云安湿淋淋的步履之后,拿来给她暖脚的那件? 她竟将这件衫子带到了军营,甚至如此珍惜地收着……李翩转头去看云安,却见云安已经羞得快把头埋到地下去了。 “想不到云军正居然在军营内偷藏男人的衣物,可不是该挨罚?”他忍不住逗弄她。 “别胡说,你又不是不认得这衣衫,”云安满面通红,“正好你来了,还给你!我已经浣干净了!” 李翩低声笑了,笑声沉静悦耳。 笑过之后,他抖开衣衫并将其折好,帮着云安重新放回箱子里。折衣之时,鼻尖似乎闻到了被云安洗干净的衣襟上那抹流水清风的味道。 “这件男人衣衫我就当做没看见,云军正好好收着,可别再像今日这般毛手毛脚,”他仍不忘趁机逗弄她,甚至还贴在她耳畔戏谑地又补了句,“万一被崔将军发现,说不准真的要罚你了。” 云安佯装恼怒,抬手就想捶他,却又被他一把攥住。 他张开玉骨铮铮的手指,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云安挣了一下,不仅没挣出来,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放开我。” 李翩不肯放。 云安又挣:“放开,放开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气恼,有羞臊,也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引诱。 李翩再也忍耐不住,猛一用力,将她拉进了怀中。 云安刚要推搡,就听李翩在她耳畔说:“常宁,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你说。” 听他语气突然变得正经,云安不再乱动,只害羞地把头埋在李翩胸前,声音从衣襟处闷闷地传出来。 李翩低头看去,发现云安的耳朵尖已经红得冒血,觉得太过可爱,忍不住亲了一下那红艳艳的耳朵尖,惹得怀中人轻轻一颤。 “我要去酒泉出仕了。” 听他这样说,云安顾不得羞涩,将头抬起,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他:“这是好事。” “我今日来玉门就是为了来看你,我就是想在去酒泉之前再看你一眼。” 云安忽然抿唇一笑,学着刚才李翩逗弄自己的语调给他逗了回去:“以后不能再叫小郎君了,要称呼李大人才对。李大人将来必定官至相国,鹏程万里啊。” 李翩听她这样调侃,佯装生气地去挠她。 云安本来就敏感怕痒,被李翩一挠只觉腿都软了,却又被他强硬地箍在怀里,跑也跑不了,只能像只猫儿似的扭来扭去,一边笑着一边推他。 “小郎君,我错了,饶了我……”云安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 “叫谁小郎君呢?该罚,要重重的罚。” “难道真的要叫李大人?”云安被李翩磨得眼圈都红了。 “叫我名字。” 李翩的声音又沉又磁,不是蛊惑,是鸩酒,要她饮鸩止渴。 此刻二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云安动了动唇,好半晌终于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唤道:“李翩……李轻盈……” 冬月的河西已是大火向西流,尤其正午过了之后,日头懒洋洋地往山边斜,每斜一点,气温就降几分,黄昏越近,寒意也越重。 可这间小土屋内的温度却不降反升,两具热气腾腾的身体拥在一起,头依着头,心房贴着心房,谁都不再说话,耳畔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抱了好大一会儿,李翩突然想起差点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什么?” 李翩探手从随身携着的筭袋中摸出一物递给云安,云安接过一看,是一条帛鱼。 满大街可见的普通样式,赤色平纹绢缝作鱼腹,蓝地立鸟云纹锦缝作鱼尾,拿在手中软乎乎的,可知内里填充着丝绵等物。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李翩早已了解云安的为人,知道她不会收自己还不起的东西,故而什么象牙玛瑙珍珠美玉统统被李翩甩到了一边去,他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这条帛鱼作为他们的定情信物。 ——鱼乃余,是我,也是我的余生。 ——收此帛鱼,便是收了我的余生,你也要以你的余生来抵。 这些话他的口没说出来,但眼睛说了。 云安看懂了,却没立刻应允。 李翩的呼吸蓦地变得粗重紧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突然又害怕起来,怕云安再次拒绝。 毕竟他的云家姐姐,总是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云安将帛鱼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盯着那红身蓝尾的鲜艳色泽瞧了一会儿,忽然两手一攥,将帛鱼攥在了心口处。 “我收下了。” 云安低着头,感受着帛鱼贴在心口的柔软,声音很轻地说。 李翩的双眼倏地亮了起来,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 “收了这条帛鱼,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了。” 他凑过去,将唇贴在云安耳畔言道。 那温热的气息伴着低沉磁性的嗓音传入耳中,让云安整个人由内而外不由自主地颤抖。 李翩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又笑着在她柔软的耳垂上亲了一下。 “既然是定情信物,不能只有我给姐姐,姐姐给我什么?”李翩忽然认真地问。 云安想了半天,忍不住在内心感叹,云常宁啊云常宁,你可真是穷得叮当响啊,莫说拿出什么值钱物件,甚至连一条这样的帛鱼都拿不出来……想到这儿,又有些面红耳赤。 “之后……之后……你等等……”云安磕磕绊绊地说,她也不知李翩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搪塞他。 李翩却没介意,也没追问她究竟要给他什么,只温柔地应道:“好,我等着你。” “嗯。”她又开始紧张,不知该说什么,傻乎乎地点着头。 李翩用他那双俊丽凤眼看着云安,眼睛眨也不眨,只看得云安心绪颠荡,三魂七魄都不归自己。 “常宁,我可以亲你吗?” 他压低声音很突然地问,丝丝气流暧昧地淌在话语间。 云安下意识就要说“不可以”,又想说“你刚才不是已经亲过了吗”,可她心里明白,李翩问话中的这个“亲”,和刚才的亲耳朵、亲鬓发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她紧张得不由自主攥紧了放在李翩手臂上的纤细手指,衣衫被她攥出条条褶皱。 谁知李翩这个讨人厌的东西,明明已经看出了少女的紧张,仍旧使坏似的又贴在她耳边,嗓音低沉地复问一遍:“可以吗?” 这话问完,立刻就感觉到怀中人已完全僵住了。 李翩轻笑一声,不再逗弄她。 他垂下头,一手托着少女面颊,一手轻轻贴于她鬓边,温热的唇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两瓣柔软紧紧贴上,像微颤的花瓣,却又带着炽烈温度。 ——花瓣张开的瞬间,整座红尘沉沦至死。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大嗓门将屋内旖旎又紧张的气氛直接打散,花瓣猛然阖起,云安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从李翩怀中跳出来,和他保持距离。 “云常宁!” “你在里面吗?” “常宁!” 伴着叫喊声,两名女军推开小土屋的门走了进来,是马兰花和苏绾。 走进小屋赫然发现李翩居然也在,二人俱是惊呆,还是年纪大的马兰花最先反应过来。 马兰花:“常宁,大家伙儿找你呢。刘校尉那边的几个人因为一条军规争执起来,找你去评理,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还是阿绾说你经常来这里看盔甲,咱们就找过来了……” 云安虽然尴尬得恨不能挖道地缝钻进去,却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我给,给李家小郎君看,看盔盔,呢。” “啊,那你先忙你的。” 苏绾此刻也反应过来了,极有眼力见地扯着马兰花,两个人逃也似的往门外跑。 “我们先走了。” “等等,等等,”云安却扔下李翩快步跟上,“我跟你们一起去。” 话毕,她再没看李翩一眼,扭头跟着苏绾和马兰花跑了。 眨眼之间就只剩李翩一人被晾在了小土屋里,无奈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那俩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如此重要的时候来打岔! 李翩感觉自己一颗心像是被乱麻乱丝绞住了似的,又痒又拧巴。 他暗下决定——明天,明天一定要狠狠亲一遍! 第77章 山石微尘(8) 爱可真有意思 孟冬也叫小阳春,是说在寒冷的冬日真正来临前,会有这么一段短暂却温暖如春的时节。 这名字很美,美得明丽,与其说它是个时令,其实更像是大雪纷落之前的一场旖旎幻觉。 此时天高气爽,抬眼望去万里浩阔,天上没什么遮眼浮云,只有无边苍穹被通透的蓝色浸润着,像一块沁心琉璃,遍身都是明净。 田猎地点定在玉门大营向南三十里外的西胡杨林。 玉门军出三百多人,再加上李椠带来的随从护卫百来人,合计五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奔赴山林。 山光漫漫,林中胡杨俱已变得绚烂如金。地上铺满秋叶,一层叠一层。枝头金叶亦是颤巍巍地悬着,长风吹过,立刻扬起奔天誓地的缘法。 * 李椠原本是因儿子李翩之须才应允来军营巡阅的,至于这次突发奇想让娘子军陪他田猎,则纯属本心之中“色”字作祟,完完全全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太守大人平日田猎之时也有不少属官陪同,但属官都是男人,一群大老爷们儿骑着高头大马追兔子,次数多了,李椠一想起这场面就觉厌烦。 直到他昨天在玉门大营看到那些戎装在身的娘子,脑子一晃便有了这馊主意——不知让一群英姿美丽的女人陪着追兔子,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乐趣呢? 说做就做,李椠当即就向崔凝之提出要去田猎。 娘子军的粮饷都是从敦煌府库内拨出的,崔凝之确实有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之感,既然李太守想让姑娘们陪他田猎,猎就猎吧,正好多打几只兔子回去给大家伙儿改善伙食。是以,崔凝之答应了李椠。 西胡杨林是敦煌和玉门之间最大的一片林地,五百人进入林子,转瞬便如滴水入海般各自消散无踪。 云安策马穿行于林间,一手拎马缰,一手提长弓,双目警觉地望向四周,寻找猎物留下的痕迹。 不一会儿,她听到身后传来马蹄飒沓之声。 云安回头一看,但见一名身骑白马、衣着松花绿阔袖轻衫的年轻男子向着自己驰骋而来。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白马并未停下,青衫男子径自打马而过,只留下一声清润的呼喊。 “云常宁!跟我来!” 喊声飘散在灿金色的树林中,而那抹松花绿则像一枚珍石,不讲道理地霸占着云安双眸。 “驾——!” 云安扬鞭策马,紧紧跟上。 两匹马一直往西跑,踩碎枯叶,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足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穿过树林,停在一处湖泊前。 李翩勒马回头,看着身后的云安,对她明朗一笑。 云安却已经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远山覆白,胡杨鎏金。 湖水碧如镜,芦花洁胜雪。 轻云在天,明水在地,心上人在眼前,简直美得不像是人间。 “这是……什么地方?”云安半晌回不过神来,喃喃地问。 李翩翻身下马,将白马拴在树上,边拴边反问她:“如何?是不是很美?” “嗯。”云安应声,也如李翩一样将马儿拴在树上。 “这是从前我随父亲田猎时无意中发现的一处宝地。”李翩语气松快地说。 待云安栓好缰绳,他便上前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向湖畔走去。 湖畔除了开得正盛的芦花外,还长着好大一片芨芨草。 芨芨草是河西干旱之地极为常见的一种野草,秋来万物凋零,这种野草的叶尖也会开始泛白,远远望去一片茫茫,故而百姓们又将之唤作“白草”。 李翩牵着云安在湖畔的一丛芨芨草旁并肩而立。 “这么美的湖,它有名字吗?”云安问他。 “这是一片野湖,大约是没名字,不过我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须曼那’。” “须曼那……我好像在经书中读到过,可我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了。”云安抿唇思索着。 李翩抬手指了指湖面,问道:“你看这湖泊的形状,像不像一片花瓣?” 云安仔细一瞧,还真挺像的。 “‘须曼那’是一朵花的名字。佛经中记载,它是一种黄白相间、芳香扑鼻的花,这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悦意花。所以,须曼那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称心如意。” 李翩谆谆地解释道——悦意花,愿你悦意,我的姑娘。 云安面上绽放出暖融融的笑意,又问:“为何带我来这里?” “其实我还有些重要的话想对你说,昨天没来得及。” “嗯?” 李翩转头凝视着云安,语气坚定地说:“常宁,你和我一起去酒泉吧。” 他将帛鱼给了云安,云安没有拒绝,他终于松了口气。可转而又想到,等他去了酒泉之后,相爱之人就要长久分两地,这又使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听闻此言,云安眼中立刻显出惊诧之色:“让我跟你去酒泉?!” “对,我知道你不甘心一辈子卑微平庸,所以才投于横槊麾下。你跟我去酒泉,到时我去找王兄请命,让他直接封你做将军,这不是比在玉门大营当个小小的军正更好吗?” 云安眼中诧异褪去,了然地说:“你是想帮我走捷径,让我沾你们陇西李氏的光。” 李翩的嗓音忽而变得有些沉郁:“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们或许很长时间无法见面……我绝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可昨晚我辗转难眠……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跟我去酒泉,不仅能让你得偿夙愿,我们也不用分两地。” 说这话时,他眸光真挚地望着云安。 他想出这主意,倘若换成是旁人,能有这样的终南捷径可走,肯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可他却对云安没把握,云安不是旁人,她不是一个愿意走捷径的人。 越是没把握,他就越想攥紧她。 云安望着眼前澄碧的湖水,好半天一语不发。 她沉默的时候,李翩感觉自己手心都已经开始冒汗。 他张了张口,想问她:在我和娘子军之中,你选哪一个? 可他终究没问。 这话太蠢笨了,之前不是已经有过一次二选一了吗?当时云安跪下求着他要跟他一刀两断,她在李翩和崔凝之中间,果断地选择了崔凝之。现下她虽然收了帛鱼,难道就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她是个那么犟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云安浅笑着摇了摇头。 “多谢小郎君美意,可是,云安想留在娘子军。” 果然如此……她选择了娘子军。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 一抹自嘲的笑浮现在李翩唇角,明知她会拒绝自己,但还是每次都忍不住,想让她轻松些、舒服些。 云安看出了李翩眼中无可抑制的失落,主动抱着李翩手臂,将头倚在他胸前。 “我不想离开敦煌,”云安好听的嗓音柔缓响起,“我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长大,我的根在这里。酒泉是王都,那里确实很好,但那种好,不属于我。敦煌是我的家园,我喜欢它,我想留在这里守着它。” “家园……”李翩低声念着这个词。 “李轻盈,你说,什么是家园呢?”云安突然问他。 李翩像是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思忖片刻后,迟疑着说:“家园是养育我们、宽容我们的地方。” 他明白这问题他答得太空洞了,可他突然被云安这样一问,确实是没想好。 “所以我不想离开它,我想好好保护它。”云安说。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她紧拥入怀:“你说得对。敦煌不仅是你的家园,也是我的,是我们应该一起守着的地方。是我想的太浅薄了,你在敦煌等等我,两年,至多三年,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云安从李翩怀中抬起头,亮闪闪的黑眼睛望着他:“你也会回来?” “回来!”李翩笃定地答,“我先去伴驾王兄,之后就自请外放,你放心,我绝不会在酒泉贪图享乐。” 提到王兄李忻,李翩突然想起,自己那兄长是个典型的爱美人不怎么爱江山的主。那人尤其喜欢胡姬,身边跟着的基本上都是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的美艳胡女——可云安却比她们更美。 也许云安不去酒泉是对的,万一她去了之后被王兄看上,那可如何是好。 李翩正七想八想地想着这茬,忽见云安踮起脚尖把唇凑在他耳边,悄声说:“贪图享乐之辈可能是这天下任何人,但绝不会是你。” 她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耳垂翕动,直叫他霎时间心头万猿惊起。 李翩强忍住心底骚动,垂眸去看云安,却见心上人咬着下唇狡黠地笑——她是故意的! 此念一起,竟似撬松了身体中那道隐蔽闸门,门内有躁动的欲望和深切的爱意。 “你收了我的鱼,答应过我,你是我的……” 李翩将唇贴上云安额头,喃喃地说。 双唇开合,温热的呼吸跌落,额头上痒痒的,连带着心也开始瘙痒。 “我答应了。” 云安没有犹豫,低声应道。 “轰”地一声巨响,闸门被猛力撞开,洪水滔天奔涌,欲海于瞬间掀起巨浪。 他不想再等了,一刻也等不得! 李翩忽地用力一抄,云安猝不及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声惊叫刚涌上舌尖,又被按倒在身旁那丛芨芨草上。 一双炽热的唇不容分说吻上了她。 云安闭上眼睛,感受着李翩的吻。 此刻他们幕天席地,在草野湖畔,在天地的怀抱中,忘情地亲吻着彼此。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昨天在小屋内亲吻的时候,是一种狭隘的紧张感,她怕被人瞧见。 可此时此刻,幕天席地的两个人,在这壮阔的苍穹下,竟然连紧张都变得壮阔无比——她仍怕被人瞧见,却又隐隐希望被人瞧见。 让他们瞧去吧,瞧见一对儿炽烈的男女拥抱在莽莽荡荡的河西大地上。 ——让他们眼红去吧! 云安感觉身下的芨芨草有些扎痛,李翩的手也变得蛮横无礼,怎如此烫,像一把野火将呼吸点燃。 野草,野火,撒泼,燎原。 天在上,地在下,高天当头压来,大地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住手……李轻盈……住手…… 一切都开始不讲道理,那样霸道,攥在他的手心无法逃脱。 风从九霄降落,将花枝分开,但见花瓣于叶下轻颤,柔软又可怜。 是什么,好像忽然间穿透了灵魂,撞向心脏。 她想喊,却又喊不出来,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颤音,零零碎碎地凋落在空旷的天地间。 人间万象都颠倒了,天穹劲烈的风一波一波推着她,让她随风摇晃。灵魂腾空而起,看不到尽头,也不想看到尽头。 不过很快,她便学会了如何跟随风往虚无的中心飞去。 虚无的中心原本是空洞的,可现在却被人放入了一首烧红的情歌。 空洞包裹着情歌,情歌被潮水淹没,淹没的歌声霎时间响遏行云,震耳欲聋。 痛,快,痛快。 原来这个词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没想过,两个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的字眼,竟能组成这样酣畅淋漓的词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疯了吧,疯子,两个人都像疯子。 忽觉草叶上隐约一片红艳,像红纱,像轻盈的红纱。 ……李轻盈……李轻盈…… 他是刀俎,我是鱼肉。 她想,爱能让人变得细腻,也能让人变得粗鲁。 ——爱可真有意思。 * 云安被李翩扶坐起来,整理着刚才追随风的起落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衣衫,一抬头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双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们。 她却并没像自己预想中那样吃惊和羞臊,只在心底暗自思忖——刚才果然被人看了去。 可这话也不对,因为望着他们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鹿,一头牡鹿。 那牡鹿不知是何时从树林中走出来的,也许它只是想到湖边饮水,却撞见了这对儿年轻的男女。 山风泼辣,湖光缱绻,一双人揉乱丛丛白草。 鹿的出现并没让云安受惊,只让她想起了一首诗。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舒而脱脱兮,无使尨也吠。” 短短数句诗行,每一句都烫得人浑身发颤,每一句都是婉转的引诱,可孔圣人却说“思无邪”。 云安仍被李翩抱着,她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感觉自己遍身都染上了他的味道,忽地鼻子一酸,眼中竟已盛满热泪。 ——圣人没有说错,是思无邪啊。 李翩察觉到被他抱在怀中的心上人神情的变化,有些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转身,便也看见了那头鹿。 牡鹿全身棕红,头顶长着一副粗壮的鹿角,离他们不远也不近。 海枯石烂,斗转星移,人生人间都是刹那。偷欢的人,偷生的人,拼尽全力活着的人,都是刹那。 鹿角如巨大的枝杈,优雅地向着天穹舒展。 可鹿王的眼神却慈悲又哀凉。 第78章 不能见如来(1) 三千铁娘子是时候奔…… 李翩走后,云安便一直待在军营里,一边承担军正职责一边依着约定等李翩回来,遇到休沐之时她就会去千佛洞看望云识敏。 云识敏现在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千佛洞绘壁画,不过每次云安来了,他就丢下画笔偷个懒,父女俩聊聊闲天,大半日就过去了。 莫说大半日过得很快,一年两年也过得极快。 大约两年后,玉门大营接到了从酒泉快马加鞭送来的“催战令”。 收到加急军令那天,崔凝之早起练兵结束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枚玉瑗。 那玉瑗原本好好地缀在环首刀的刀鞘上,怎知莫名其妙就掉了。 玉瑗掉在地上碎成两瓣,发出清冷的破碎之音,刹那间传入耳内,竟让人通体漫上一股无可言说的美妙。 崔凝之捡起来看着玉瑗的断口,忽然觉得有些心悸——这是昔年武昭王李暠赠予她的,用得是上好的于阗月光玉,清白凝润,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片月光。 她和李暠并没什么男女之情,二人相差十几岁,李暠算是她的大兄长。当年李暠是突然崩逝的,那会儿她收到消息就紧赶慢赶去了酒泉,却仍旧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崔凝之已年近不惑,两鬓渐生银丝,无夫无子,这辈子是打定主意要将全部心血都倾注于娘子军身上。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她的努力之下,玉门大营越来越有起色,已经从最初的百八十人发展到了如今的三千铁娘子。 现在,“催战令”送到了崔凝之手中,那是李暠的儿子李忻从酒泉给她送来的。看来,铁娘子们是时候奔赴沙场了。 “传我军令!马上点兵,辎重粮草殿后,轻骑快刀先行,今日便开赴酒泉!”崔凝之一身明光铁铠,长戟在手,眉宇之间俱是英武。 “遵命!” 将军令下催人死,将军令下亦催将军死。 也许在那枚玉瑗摔碎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 崔凝之点了两千铁娘子,马不停蹄赶到酒泉,孰料到了才知道,李忻根本没在城内。 女将军气得一鞭子抽在地上——倘若他在城里,他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他却非要跑出去逞能。 “王上现在何处?”崔凝之问。 “被困在金塔,请崔将军与鄙人同去。” 中兵校郎令狐粲正要领兵救驾,大手一挥,让崔凝之带着娘子军跟上。 赶赴金塔的路上,崔凝之这才听令狐粲讲明了事情原委。 原来,河西王沮渠蒙逊为了引诱李忻出城特意使了个诈。他带领军队假意向东,做出要东攻的样子。李忻知道了大喜过望,以为可以趁着对方防守空虚之时拿下张掖,于是也立刻引兵向东,结果就是一头扎进了沮渠蒙逊的圈套内。 李忻发现自己中计后火速撤退,想要逃回酒泉,却倒霉催地在金塔被河西国大军追上。 金塔位于酒泉城东偏北之处,距离城池只有百余里。也就是说,李忻几乎就在家门口被敌人给扎口袋了。 眼看回不去酒泉,他派遣一队死士拼杀出包围圈,向凉兴、广夏、晋昌、敦煌、建康(不是江南那个建康城)五个地方发传了“催战令”,要求所有军队,无论野战军还是守备军,接到“催战令”之时立刻出兵勤王。 由令狐粲领路,娘子军很快便抵达战场。 从建康和晋昌来的救兵已经率先抵达金塔,他们钳制住了河西国的军队,让李忻有时间喘口气。之后是凉兴来的救兵,将敌军的包围圈打散,为李忻的逃跑撕出一道口子。 娘子军赶到的时候,李忻已在死士的掩护下从包围圈内突围出来,正屁滚尿流向西撤退。 令狐粲二话不说领兵冲杀而去,为李忻抵挡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河西士兵。 那边,护送李忻的兴武校尉胡贺虎一见崔凝之大喜过望,高喊一声:“崔将军!王上由你护送回酒泉!” 此言喊罢,胡贺虎再次挥舞长刀,对着河西大军追至背后的利矢迎刃而上。 崔凝之命令张枣儿带人殿后,其他女军将李忻围在中间,所有人掉头向西,此地距酒泉已不足百里,现在敌军已经被凉国的救兵拦在了金塔,只要李忻马上回到酒泉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可就在娘子军护卫着李忻往酒泉城飞驰而去的路上,李忻却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吁——” 李忻的突然勒马,让整个护卫队伍差点儿乱套。 “王上!” 策马当先的崔凝之一听身后惊动响起,也赶紧勒马回身。 她警觉地抬眸四下望去,发现众人所在位置是托勒水附近。 这条名叫托勒的大河发源于祁连山,奔流不歇几百里地,金塔是它的最后一道防线,过了金塔便会与张掖水相合,一同汇入居延海。 托勒水两岸山脉绵延,水流沿山而行。 此刻她们处身之地恰在靠近托勒谷的位置,一面临水一面靠山。山不高,是个极易埋伏的小坡头,而且临水的谷地不易摆出阵型,很容易被突袭。 崔凝之原本急切地想要迅速通过这一段险要,谁知李忻却突然勒马,她以为李忻是已经察觉到不妥,正要问他,却听李忻咬牙切齿地说: “孤咽不下这口恶气!孤要回去!” 崔凝之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忻:“王上!您身后有那么多士兵拼死为您挡着,您只要现在返回酒泉便可无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忻恶狠狠地打断:“孤要回去!沮渠蒙逊那老儿竟敢耍孤!孤要他好看!” 李忻说完便拨转马头,看他那架势还真是打算立刻返回金塔战场。 “站住!” 崔凝之霍然策马上前拦住了李忻的去路,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回去,那些为你而死的人全都白死了!” 李忻听崔凝之竟敢这样呼喝自己,火气“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崔将军,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崔凝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李忻拎起缰绳就要往回跑。 “拦住他!”崔凝之大喝一声。 原本缀在李忻身后的娘子军们听到将军下令,立刻上前堵住了李忻东去的路。 李忻气得脸色煞白,扭头冲崔凝之骂道:“臭婆娘,你好大的胆子!孤的父王在乎你,孤可不在乎!” 崔凝之咬牙看着骂骂咧咧连王上的脸面都不顾了的李忻,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特别疲惫。 “让开!”李忻又喊了一遍。 崔凝之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却仍旧不肯下令。她不下令,娘子军们就动也不动。 李忻转而冲拦着他的女军们吼道:“孤看你们都是活腻了!让开!孤要去跟沮渠蒙逊那老东西决一死战!”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崔凝之有些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他身后。 崔凝之说:“你想跟李谭比,你连李谭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刹那间,李忻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其实他原本并不是世子,凉国的世子原本是他的大兄李谭。 可惜命运并不偏爱李谭,命运让这位谦逊仁爱的大兄早早便离开了人世。李忻是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捡漏,白捡了个世子之位。 白捡个世子之位不是也挺好的吗? 李忻并不觉得。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小时候就一直生活在大兄李谭的光辉之下,直到李谭死去,他成为世子,李暠仍是三不五时就念叨起那个早就离开人间的优秀儿子——这种惦念,每每让李忻暗自磨牙。 他的刚愎自用和放荡残忍似乎也正来源于此——他用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并不输给那个连尸骨都已经烂掉了的大兄。 李忻听崔凝之突然提及李谭,发狂似的怒吼道:“他早就死透了!一个死人让你们如此惦记!都是废物!全都是废物!” 他的声音回荡在河谷间,一层叠着一层,声音大得也许连山那边都能听见。 就在这发狂的吼声于山谷间初初散去之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只见漫天利箭如同大雨落地一般当头淋了下来。 “快跑!” “有埋伏!” “是追兵!是追兵赶上来了!” “保护王上!”崔凝之猛地拔出腰侧长刀,高喝一声。 女军们纷纷拔出所佩环首刀,一边挥刀抵挡箭雨,一边快速形成一个护卫圈,将李忻护在中间。 纵是如此反应迅捷,这一阵箭雨过后仍是一片人仰马翻,已有不少女军身中流矢,跌落马去。 惨呼之声不绝于耳,那些身中利箭摔落马下的人并没有立刻死去,她们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剧痛让身体扭曲,直到不成人形。 大雨一般的流矢过后,敌军从托勒谷一侧冲杀出来,领头之人乃河西国左将军段持。 河西军队是从山谷那边迂回追来的,原本不一定能追得上,可李忻停留在水畔大叫大嚷的这段时间恰好给了段持机会,再加上娘子军目标太大,段持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了她们的行踪,甚至还在山坡上布置好了弓箭手。 待这一波箭矢放完,看着乱成一团的娘子军,段持大笑着从山坡后边走了出来。不过他却不敢直接冲下去跟崔凝之面对面,只敢站在山坡上冲崔凝之挑衅。 “瓮中捉鳖,没想到捉了个大的!哈哈哈哈!” 崔凝之脸色冷如冰凌,狠狠瞪着段持:“许久未见,段将军还是这么卑鄙。” “崔老尼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哦,对了,还有你们这位没什么用的王上。”段持故意出言挑衅李忻。 他早听说这位凉王是个经不起挑拨的暴脾气,而战场上大将对敌最怕的就是大动肝火拎不清。 果然,段持话音刚落就听李忻怒吼道:“该死的人是你!” 话毕,他突然狠夹马腹,扬起手中长刀,冲着段持就撞了过去。 可段持对李忻根本毫无畏惧。 只见这姓段的随意挥了挥手,喊杀声便倏然惊起,成百上千的河西国骑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来势凶猛如雷,只觉脚下大地都被这奔踏之声惊醒,大地都跟着震动。 刚才还高喊“快跑”的娘子军们现下已全部噤声。 此刻她们已然明白——今天,她们谁也跑不了。 第79章 不能见如来(2) 要向前看,斩开那些…… 这是娘子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上战场。 她们原是守备军,以守护城池关防为主,野战并非强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实战经验。 从前剿匪护关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些小规模的战斗,甚至算得上是战无不胜。 可直到今日,当她们面对着这些钢刀铁马的骑兵时才恍然明白,过去剿灭的那些羌匪毛贼在河西国正规军面前是如何的不值一提。 只听段驰一声令下,雷霆万钧的河西骑兵便向着娘子军猛攻而来。 正规军与那些在沙漠里乱窜的羌匪之间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便是,他们绝不会因为面前与之厮杀的是女人而轻敌,并且,他们也绝不会对女人手下留情。 托勒谷纵横狭长,一面是山坡,一面是大河泱泱,娘子军被围困其间,连阵型都摆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挥刀砍杀。 最初偷袭的那一波箭雨已经使许多人罹难,云安听得身边不断有人哀嚎着跌下马去,可她却根本无能为力。在这样的险境中,她自己也只能是挥舞长刀拼命劈开当头淋下的利矢,动作稍慢些就险险被流矢射中。 “嗖——” 一枝箭矢从云安耳畔划过,云安蓦地偏头躲开,只差一点点就扎在额头上。 可她甚至还来不及吁一口气,又是一枝箭矢径直飞来,云安再次挥刀挡开。这会儿只觉得整颗心都不是自己的,整个人也不是自己的,一切都不受控制了似的,只剩下无意识地挥刀,挥刀,再挥刀。 如雪崩一般的凄厉悲嚎砸在耳畔,只是惨叫都已令人头皮生疼,眼前所见,乃流矢利刃下处处绽放死亡之花。 箭矢过后便是冷白兵刃和飞驰烈马。 河西国的骑兵抡起长刀与娘子军杀成一团,他们各个虎背熊腰彪悍非常,单从体型上说,娘子军已经逊色一截。而那些河西士兵也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打算将娘子军分而击破。 他们故意分成一盘散沙,冲得娘子军根本无法组成阵型,而后再仗着人多,形成车轮战法,数人对战一个,打算彻底将女军们斩杀在滔滔汩汩的托勒水畔。 云安正擎起长刀抵挡面前向她砍来的锐锋,突地感到身后亦有一股杀气袭来,她迅速反应,猛然抽刀躲闪。 云安的刀法是崔凝之亲自指点的,且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聪颖学得很快。若非如此,现在她的右臂恐怕早就被身后偷袭之人砍成两截了。 饶是她反应迅捷,右臂仍旧被身后的长刀砍得鲜血淋漓。 她忍着钻心的疼痛,再次提起环首刀,使了个巧劲儿,将身后那个偷袭的骑兵逼落马下。谁知面前那人却趁人之危再次猥琐地靠了上来——简直就像蟑螂一样。 云安大喝一声,瞬间将长刀右手换左手,从侧面狠刺过去,那人躲闪不及,倏地被刺中腰腹,摔在了地上。 眼看身前身后两处危机都已暂时解决,云安刚想换口气,忽然又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苏绾整张脸上全是血,一汩一汩的鲜血还在不停向外冒,像是被血洗了一样。 那张原本清丽秀美的面庞被人以长刀猛力劈下,刀口从眼睛下方一直劈至下颌骨,整张脸几乎被一分为二,也许鼻骨已经被砍断了。 剧痛之下苏绾再勒不住马,眼瞅着要摔下去。 摔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云安再顾不得许多,策马上前一刀砍向那个差点取了苏绾性命的彪形大汉,边砍边大声喊道:“阿绾!拉紧缰绳!往前跑!跑!” 可是局面太乱了,她那声“跑”的话音都还没落地,却听身旁又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这一次,发出悲鸣的不是苏绾,而是离婆依。 一柄冷刃扎进了离婆依的身体,直接捅了个对穿,这个总也说不好汉话的胡姬“砰”地一声栽下马去,瘫倒于血泊中再也不会动了。 “啊!!!” 云安感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喊得冒出火焰,满嘴都是血腥味儿,右臂的军衫已完全被血打湿,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什么悲怒,什么哀哭,此时此刻,她只能杀、杀、杀! 地上已经倒着许多尸体,砍杀的罅隙,云安余光一瞥,又看到了早已断气的孙蒲。 侥幸,在战争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一切都变成了侥幸。 也许你侥幸对上了一个武力不如自己的人,于是你活他死,接下来你又对上了一个武力高过自己的人,于是你死他活。 混战之中没有章法,有的只是新鲜的死亡。 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云安的眼泪决堤一般奔出眼眶,淌得满脸都是。也许这些泪水是为重伤的苏绾和惨死的离婆依、孙蒲而流,也或许这些泪水是为她自己流,说不清楚。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看到的这些伤与死,并不是让她最疼的,直到…… 云安忽地听到一个男人的怒吼,从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下传来,是李忻的声音。 于是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这便看到了改变她一生的那副地狱之景。 七八支锋利的弩箭密密麻麻扎在崔凝之背上,简直已快将那具身体扎成刺猬,而身体的主人却扑在李忻身前,护住了她们的王。 “师亲——!!!” 云安一声哀嚎,拍马向着崔凝之奔去。 * 崔凝之时常觉得自己老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揽镜自照的人,可最近这两年,她却经常手执一柄打磨光滑的铜镜,细看自己鬓边越来越葳蕤的银丝。 这一鬓的白头发,再怎么拔都拔不干净,可别叫那些姑娘们瞧见才好,不然啊她们又该咋咋呼呼了……崔凝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死亡。 她是将军,将军百战死,死亡是她必须认真思索的命题。 对于平民农妇而言,老死于卧榻之上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可对于自己这样的女将而言,最好的死法应该就是战死沙场吧,崔凝之想。 譬如今日,譬如此刻。 就在半炷香之前,在双方初初展开混战的时候,李忻砍开拦在自己面前的骑兵,径直冲向了对他挑衅的段驰。 崔凝之立刻拍马跟上,抡起长刀劈翻了攻至李忻背后的士兵。 她率领娘子军从敦煌八百里加急驰奔酒泉,就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凉王,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李忻绝不能出事,哪怕拼上性命也一定要护住他。 “王上!回来!”崔凝之振声喊道。 可对于崔凝之的忠勇,李忻却并不领情。 他厌烦崔凝之的保护,或者直白地说,他厌烦来自女人的保护。 这一切都让他的怒火和烦躁达到了顶点,这回他是说什么都不会走了,他必须拿出自己作为凉王的气势和武力,尤其是在这一群女人面前。 想到这儿,李忻拎起长刀,以近乎狂暴的力量撞向段驰。 段持却没有任何慌张,仔细看去,他眼中甚至还翻涌着一片兴奋至极的光芒。他是故意挑衅李忻的,就是为了激怒对方,让对方失了方寸,他才好将之斩杀。 若是他能亲手杀了这位凉王,他在河西王沮渠蒙逊面前还愁没有好前途吗? 思至此,段持挥舞着自己那柄精铁打制,重量足有一钧的大刀,对着向他撞来的李忻砍了回去。 “锵——!” “嘶——!” 兵刃相击,刀刃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想不到堂堂凉王竟然需要女人来保护,哈哈哈哈!” 刀刃分开的瞬间,段持瞥了一眼正挥刀为李忻挡开身后偷袭的崔凝之,仍旧见缝插针地继续出言挑衅。 听了这话,李忻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黑里发青,烦怒之情已经涂满了整张面孔。 “放你娘的狗屁!” 一击被挡,李忻再次冲了上去。 怒发冲冠之下,他的气势更加迅猛,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的样子,大开大阖地挥刀砍向段持,每一击都带着泼天的血气和怒火。 段持看起来似乎力有不逮,像是被李忻的气势压制住了,只顾着抵挡,完全无法还击。 李忻十分高兴,手中长刀更是砍得咣当作响。 可跟在他身后的崔凝之却已然发现了不对——也许是来自领兵之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段持根本不是被压制了,而是另有图谋。 李忻只顾着劈砍,他的体力很快就会耗尽,也很快就会露出破绽。一旦这破绽被敌人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崔凝之再顾不得什么二打一不讲武德,拎起缰绳就冲了过去,打算帮着李忻解决掉段持。 谁知就在她刚刚冲过去的时候,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段持忽然抡起长刀将李忻劈来的利刃狠狠打了出去,李忻受此猛力,整个人趔趄着差点倒栽下马。就在他低头扯缰绳的瞬间,段持从身后拔出一把长约十寸的弓弩,抬手便瞄准了李忻…… “王上当心!!!” 崔凝之怒喝一声,挥刀抵挡已然来不及,她直接飞身向着李忻扑了过去。 “嗖、嗖、嗖、嗖——” 数支弩箭从弓弩中射出,尽数钉在崔凝之背上。瞬间袭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李忻被崔凝之扑着,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挣扎着却站不起来,也许是腿骨摔断了。 “你干什么?!” 李忻怒吼一声,用力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崔凝之,吼完才发现崔凝之后背竟然扎了一排利矢。 那是一种特制的箭矢,箭簇短小却锋锐有力,从机扩当中发射出来,能瞬间穿透铠甲。此刻那些利矢从全部钉在崔凝之背上,密密麻麻,一眼看去,瘆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娘的尼姑婆子!坏老子好事!” 段持见自己的偷袭被崔凝之挡了,立刻破口大骂。 李忻也明白了崔凝之扑向自己的原因,但他此刻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倒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女将军,而是段持手中拿着的那物件。 “元戎弩?” 能射出这种密集箭矢的装备一定就是元戎弩,又被唤作诸葛连弩。 据说这种弩弓乃诸葛卧龙亲手创制,之后的二百年间又几经改造,现在终于有了段驰手中这种能数矢连发且轻便小巧、极易偷袭的模样。 段持冷笑一声:“算你有见识。可惜,再有见识也得死!!!” 话音未落,他抡起自己的那柄沉锋向着李忻砍了过去。 “咣——!” 沉锋并没砍到凉王的头,而是砍在了另一柄环首刀的刀刃上——云安的刀。 她刚才在不远处看到崔凝之中箭,立刻策马赶来,此刻将将挡下了段持的沉锋。 “师亲!!”云安向着倒在地上的崔凝之喊道,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可崔凝之不愧是崔凝之,崔凝之是铁打的娘子。 只见她忍着浑身剧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拎起自己手中把柄淌着血的长刀,再次翻身上马。 “走!”崔凝之立马于前,挡在了段持和李忻中间。 她的声音像一块正在被撕烂的破布,又刺又哑,扎得耳朵生疼,可语气却是那么坚毅无匹,像一柄重剑,直沉到人心里去。 她说:“云常宁!将军有令,命你立刻带王上回城,误时立斩不赦!!” ——将军令下催人死,将军令下亦催将军死。 “师亲!你跟我走!”云安看着崔凝之遍身血染,忍不住哭起来。 崔凝之见她哭,反而提起一口气,怒喝道:“战场之上怎可啼哭!” 那边段持发出桀桀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哪知就在他再次抡起那柄沉锋向崔凝之砍来的时候,却被身后一支偷袭的冷箭扎了个正着。 段持一声怒吼,回头看去,原来是负责殿后的张枣儿带人赶了过来。 “将军!您怎么样了?!”张枣儿一看崔凝之浑身浴血,也被吓一跳。 崔凝之的脸色已白如死人,但她仍昂首挺立于马上。她没有再看云安一眼,可话语却已不再冷硬,那里面全是关怀和挂念。 “傻丫头,别哭,要向前看……” “师亲……”云安抹了一把眼泪。 “替师亲守住娘子军……” “师亲!” “快走!!我给你们挡着!!!” 话音未落,崔凝之咬紧牙关挥舞着手中淌血的冷刃,向着段持和河西国的骑兵们冲了过去。 张枣儿随即拍马跟上。 崔凝之和张枣儿两相配合,竟然将那段持打得前进不得。 这边云安再不迟疑,俯身将手递给李忻。李忻握着她的手猛一借力,跃至云安身后。云安握紧缰绳,二人一马向着酒泉的方向奔冲而去。 此刻,云安感觉自己全身都是暴烈的,仿佛她已化身为一柄只知砍杀的凶器,要以最凶悍的力量斩开胆敢拦她去路的所有人。 脑海中已从山呼海啸变为彻底的空白,唯一还剩下的就只有崔凝之对她说的那句话。 那句最后的叮嘱。 “傻丫头,别哭。” “替师亲守住娘子军。” 她任由泪水决堤而落,根本连擦拭都顾不上,只顾着扬鞭策马,她要谨遵师命,要带着李忻逃出这片修罗地,逃回酒泉。 她要一直向前,绝不回头。 * 骑在马后的李忻倒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崔凝之摇摇晃晃地挥刀抵挡着那些妄图追赶的士兵。 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再次摔落马下。并且这次十分不巧的是,也许是失血太多导致反应迟钝,跌落的瞬间,她把脚卡在了马镫上。 兜鍪掉了,环首刀也掉了,那匹高头大马拖着她一路飞奔,直到她的头撞上山石,撞得脑浆迸裂,惨不忍睹。 李忻远远瞧着,并没觉得悲伤或懊悔。 在崔凝之死去的瞬间,他脑海中冒出的念头是——想不到诸葛连弩竟如此厉害!孤也要弄几个玩玩! 第80章 不能见如来(3) 我对你很有兴致…… 李忻和云安同骑一马,催着马儿在河西旷阔的大地上撒蹄飞奔,把风和利矢通通甩在身后。 跑着跑着,李忻明显感觉身前这胡姬的身体越来越柔软,像是已经撑不住了,晃动着向一边歪斜过去。 李忻看她情况不妙,打算自己去拉缰绳。 他将手环过女子腰身,把她整个揽入怀中,握住缰绳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手。 马儿继续奔跑着,扬起尘沙,撞碎流云。 忽然,怀中女子发出一声忍痛的呻吟,那声音很轻,却很有种蛊惑的意味,轻飘飘地传入李忻耳中,让他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抓挠。 他低头看着这个纵使满脸血污也仍旧美色倾城的女子,心里忽地萌生出一个念头。 那念头让他顿觉身心舒畅,他将搂在女子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地紧了紧。 * 李翩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再次见到心尖上的姑娘。 她面上是纵横斑驳的血污,血中还混着泪,发丝湿黏地贴在鬓边,也不知其上沾着的是泪还是汗,身上那件皮质裲裆铠已经被刀锋划得东一道西一道,最可怕的是右臂,整条手臂的军衫都已被鲜血浸湿,血腥气扑鼻而来。 心上的姑娘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闭着眼睛垂着头,拉扯缰绳的手被李忻攥住,整个身体也全靠李忻从后面抱着才能坐稳于马上。 远远看去,就好像她娇弱地窝在李忻怀里,而李忻则宛如故事中奋勇救美的大英雄,策马提缰,气扬扬地回到酒泉宫城。 待马儿立稳,李忻翻身下马,云安俯在马背上,眼看着要滑落。 李翩下意识上前两步想去接住云安,谁知却被李忻一把挡开。 紧接着,就在云安快要摔下来的瞬间,李忻抬手接住她,一手环腰一手从腿弯处穿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去叫医官!快!”李忻边走边扬声喊道。 李翩动了动想跟上去,可他腿不好,这会儿李忻迈开大步走得飞快,他追不上,只能心急如焚地看着处于昏迷状态下的云安被李忻抱着,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他听到缀在李忻身后的随侍问:“王上,此女安置于 弋 何处?末官着人安排。” “去兴乐宫。”李忻毫不迟疑地说。 一听这话,李翩拼力赶在李忻身后的脚步猛然一滞,呼吸也随之凝滞——兴乐宫是李忻的后宫。 那座宫殿内原本住着的人是凉王后宋蔓合,宋蔓合薨逝后李忻没有册封新的王后,兴乐宫便暂时空置,目下只有一个姓胡的才人独自居于偏殿。 此刻李翩身上穿的是官服,而非往常那些宽袍广袖,根本没办法遮掩,倘若跑动的话,腿瘸之事必然当众暴露无遗。可李忻要将云安带去兴乐宫这事,他又怎能坐视不理?! 忽然,李翩急中生智,佯装自己被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向前冲去,一下子撞上了李忻后背。 李忻被撞得也是一个趔趄,差点儿抱不住云安,万幸的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干什么?!”李忻回身冲着李翩怒道。 李翩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对李忻进言:“王上且慢。王上有所不知,此女乃玉门军的军正。王上将身有军职之人安置于王后寝宫,此事若传出去,只怕不妥。” 李忻瞥了李翩一眼,淡淡地说:“不用你操心这个,孤自有主意。” “王上!” 李翩仍想拦,却被李忻灵巧地绕开。 李忻只觉这个从弟自己不近美色却每每要妨碍他亲近美色,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很招人烦。遂再不搭理李翩,只管加快脚步,健步如飞地抱着云安往兴乐宫的方向走。 李翩腿脚不好这事,李忻是知道的,此刻他走得这么快,明显就是想把李翩甩开。 如他所愿,这一回李翩彻底被李忻甩在了身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忻将云安抱走。 * 李翩在酒泉的官职是从事中郎,属于凉王近臣,平日须伴驾左右并随时听候召见。 因为这个职官与帝王贴得太近,故而都是由帝王亲信之人担任。当年武昭王在世时,担任从事中郎的是李暠同母异父的弟弟宋繇,现今李忻称王,则由李翩这个从弟受领此职。 凉王日常理事之处名仁政殿,李翩平日便在仁政殿的偏殿候命,为李忻参谋政事或者随侍行止。 从仁政殿到兴乐宫并不算远,出了大殿向北走,穿过朝阳门就是内宫。兴乐宫乃王后居所,属内宫之首,故而入了朝阳门向东北转,只消经过一条宫道便可至。 那边李忻抱着云安,身后跟着几名亲近侍从,大踏步穿过朝阳门,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边李翩虽被甩下,却仍在努力追赶。 孰料刚走到朝阳门外,就见李忻身边的一个小黄门抄着手站在那儿,用一双狭长的眼睛望着他,眼神中含义复杂。 “王上呢?”李翩问他。 “回中郎,去了兴乐宫。”小黄门毕恭毕敬地答道。 李翩听了这话点点头,抬腿就要继续往里走,却被小黄门伸出手臂拦住了去路。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这小黄门站在朝阳门外并非闲来无事晒太阳,他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拦住自己。 果然,只听那小黄门四平八稳地对他说:“中郎请留步。” “我有急事要面见王上。”李翩语气急促,心焦意躁。 可小黄门白净的面庞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王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内宫。” 说完这话,像是怕李翩听不明白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三个字:“——任何人。” 李翩心底那种焦灼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他继续争辩道:“我是王上的从事中郎,我有资格伴驾——” 谁知那小黄门却意味深长地笑着打断了他:“中郎与奴不同,中郎是男人,随意出入王上内宫,恐怕十分不妥。” 一想到云安刚才的样子,李翩心里实在急得不行,懒得再跟旁人多说废话,干脆一把推开那小黄门要往朝阳门内走。 却听小黄门在他身后声音尖锐地喊道:“中郎这是要公然违抗王命了?!” 李翩前行的脚步倏地顿住。 小黄门站在李翩身后,再次恢复了轻飘飘的声音:“私闯后宫,其罪可诛。中郎今日着实奇怪,您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霎时间,李翩脸色煞白,小黄门的话让他彻底明白过来——李忻就是在故意针对他。 他不仅是李忻的近臣,亦是从弟,在此之前,李忻完全没有过从弟不可出入内宫之说。不仅如此,李忻还经常把他叫到建于内宫的莲汀水榭之中,要他陪自己一起饮酒赏舞。 虽然李翩平日除了李忻传召他至莲汀水榭外不会去旁的地方,但那是他自己避嫌,而不是李忻不许。 可是现在……李翩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就在他脑海中波翻浪涌,努力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却见一位宫装丽人从兴乐宫的方向缓缓走来。 似红非红的发色,似金非金的眼眸,正是那位独自居于兴乐宫偏殿的胡才人。 听闻她也是从西域来的胡姬,恰好也姓胡,名叫绥儿。从前她一直侍奉着王后宋蔓合,李翩在宋蔓合病笃的那些日子里曾见过胡绥儿几次,却并没什么交流。 “中郎这一脸焦急模样,赶着做什么?” 待走近了,胡绥儿上下打量着李翩。 “云军正呢?”李翩焦急地问。 胡绥儿听了这话却满脸疑惑:“云军正是谁?” 也对,她并不知道云安的职位,这样问确实唐突了。 李翩定了定心神,正色道:“适才王上带着一名女子去了兴乐宫,胡才人在兴乐宫,应是见到了?” 胡绥儿眼珠一转:“哦,你说她啊,自然是见到了。虽说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脏又臭的,可仍旧是个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动的绝色佳人。” “她怎么样了?”李翩上前一步,再次焦灼地问。 “十分妥帖,王上可是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呢。还要亲手为她更衣,为她沐浴。瞧瞧这宫中那么多美人,哪个能有这样的优待……咦?中郎的脸色怎得如此难看?难道你也想为她沐浴更衣?” 胡绥儿说着说着见李翩面色惨白如雪,于是歪着头问道。 李翩浑身僵硬,胡绥儿说李忻要亲手给云安沐浴更衣,他听了这话恨不得现在就立刻冲进宫门去——云安还在昏迷,若是她醒来后知道李忻这样对她,依她的性子会如何,李翩不敢再想下去。 “中郎若是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吧,反正我看王上今日也不会召见中郎了。” 胡绥儿说完这话,抬手半掩檀口,只露出一双迷雾翻涌的眼睛看着李翩。 李翩也看向胡绥儿,这才发现那双似金非金的眼睛里全是狡黠——她半掩面容就是为了遮挡脸上铺满的讥嘲神色。 李翩这才明白,胡绥儿口中那些沐浴更衣的话十有八九是在诓他。 待想明白了这茬,他瞬间惊觉自己刚才的失态和反常,这些定然已全部被胡绥儿收入眼中仔细揣摩。 果不其然,只见胡绥儿放下掩唇的手,唇边还噙着一抹尚未褪去的嘲讽之色: “中郎这么沉不住气,心事都被妾瞧了个清清楚楚,这可如何是好。” 李翩蓦地有些窘迫,他没说话,怕自己再说下去说多错多。 胡绥儿像个小动物似的,绕着李翩走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抽了抽鼻子,忽然对那个一直侍立在旁的小黄门道:“我跟中郎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啊?胡……胡才人……”小黄门听她这么吩咐,很有些纠结。 其实他一直吃不准这胡才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从前王后在世的时候,她一直跟在王后身边,王后薨逝,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兴乐宫。王上对她没什么兴趣,但王后生前却对她照顾有加。 宫内流传的闲言碎语是,王后小时候住在敦煌,跟她是手帕交,后来被纳为世子妃,还想与她共侍一夫。谁知那夫君却没看上她,王后又舍不得她走,遂将她留在宫内做了个女官。 “你连恭懿王后的话都不听了?是要我现在去请王上过来吗?”胡绥儿见小黄门不肯走,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 恭懿王后便是宋蔓合。她本名宋茉,蔓合是她的字,薨逝之后恭懿又成为了她的谥号。 宋蔓合在世的时候曾交待过所有宫人,见胡才人便如见她。 “胡才人消气……奴这就走,这就走……” 待那小黄门走后,胡绥儿忽地贴近李翩,轻声说:“中郎有所不知,其实我琢磨中郎已经很久了,我对你很有兴致。” 李翩被她这突然贴上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蓦地往后退了两步,冷声道:“你想如何?” “中郎还不知道吧,其实妾也是敦煌人,所以见了自故里而来的中郎,便觉亲切得很。妾还听说,中郎在敦煌的时候有个相好的姑娘,想来……难道就是刚才那位?” 胡绥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翩,像两个闪烁着迷离金光的漩涡。 李翩心头再次惊诧,但这一次,他很好地掩饰住了:“胡才人莫要乱说。” 胡绥儿撇了撇嘴,道:“别想骗我。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中郎没听到外边那些嚼舌根的话,并不意味着你身上没有流言。流言这种东西,最喜欢的便是像中郎这样玉树临风之人。” 说完这些,她没等李翩反应过来,又一次急切地问道:“你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不是她?她呢?她的心上人是你吗?” 胡绥儿根本没管李翩答不答,只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向李翩头上抛去。 李翩没说话,但他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他。 胡绥儿看着李翩的眼睛,瞬间了然。她歪了歪头,突然露出一种想不明白可又觉得十分羡慕的表情。 片刻后,胡绥儿又说:“宫中人人皆知,我有恭懿王后之允,能在兴乐宫随意走动。所以,我可以帮中郎照看她,你觉得如何?” “你为何要帮我?”李翩警惕地问。 胡绥儿勾了勾唇,很难看,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的样子。 “不瞒中郎,我一个人住在兴乐宫实在闷得很,有时候想去外边走走,可我又厌烦看到外边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之辈。中郎是我见过最表里如一之人,我先时对你十分有兴致。不过嘛,就在刚才,我发现我的想法变了——比起对你这个人,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和她之间缠绵悱恻的情意。你能告诉我,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她迈着小步围着李翩打转,嘴上絮絮叨叨地讲着些莫名其妙的话,面上是一种顽皮的表情,可那种天真顽皮配着这些诡谲的话语和行为,令人忽地一阵毛骨悚然。【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不能见如来(4) 谁会拒绝成为王的女…… 云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睡了个人。 迷迷糊糊地,她以为自己还在杂石里那间又矮又暗的小屋子里,她和李翩挤在一张榻上,李翩的腿被他阿爷打断了,正在调养。 两个人夜里入睡前总会头抵着头聊闲天,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傻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两个傻乎乎的大孩子。 她最喜欢把头埋在李翩颈窝,那里温暖又安心,鼻尖嗅着李翩身上干净的味道,让她觉得无比舒服。 想到这里,云安下意识向“李翩”那边靠了靠——每次她靠过去的时候,他都会伸手搂住她,这样刚好方便她把头埋在他颈窝。 可她刚挪一动身体就立刻察觉出不对。 她躺着的地方并不是杂石里自家那个土榻,而是一张陌生的卧榻。 榻上铺着柔软厚实的褥子,褥面应该是绸缎缝制,非常光滑细腻。而她自己身上穿着的也是一件绫罗薄衫,触感极好,金贵的布料贴着肌肤,又滑又软。 她心内疑惑,缓缓睁开眼睛向四下看去,发现自己躺着的这张卧榻的榻顶很高,青绫承尘飘悠悠地从榻顶垂落。夜风不知是从何处吹来,拂着青绫微动,给人一种幽丽温柔之感。 脑子还是懵懵的,忽地觉得右臂很疼,她抬手摸向疼痛的位置,发现衣衫下像包扎伤口似的缠着一圈圈布条。 包扎伤口? 霎时间云安猛然清醒过来——她根本不在杂石里,她是跟随崔凝之去金塔勤王,崔凝之拼死为他们拦住了敌人,而她则带着凉王直奔酒泉! 所以现在,睡在她身旁的人,难道是…… 云安顾不得右臂疼痛,猛地撑着卧榻挺身坐起,旋即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喊。 身旁那个正陷入熟睡的人被她这巨大的反应惊醒,亦是一挺身坐了起来,冲着绫帐外高声喝道:“掌灯!快掌灯!” ——果然是凉王李忻。 云安在彻底弄清了身旁不是李翩的瞬间,翻身就想跑,可这卧榻三面都围着华贵屏风,只有一面可以起身,她手忙脚乱逃离李忻的时候在榻边绊住,整个人倒栽葱似的“砰”地一声摔在榻下,不巧摔到了受伤的右臂,疼得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李忻赶紧跳下卧榻去扶云安。 候在寝殿外的宫娥们听到凉王的呼喝,匆忙入内掌灯。 待灯烛亮起之后,云安终于看清,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一间丹楹刻桷的华美宫室,是她从来没住过的地方。 她身穿中衣,披散着头发,但却全身干净,没有一丝血污泥垢。 李忻单膝跪地,俯身在她面前,也是只穿中衣。他一靠近,身体上的热度就迫得云安只觉一阵反胃,惊慌地手脚并用向后退去。 “孤这些天一直忙着善后事宜,今夜才得空过来瞧瞧你。你昏迷了两日两夜,现在终于醒了,饿吗?”李忻并没因她躲避的举动而生气,反是温和地问道。 最初的惊慌过后,云安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她问李忻。 李忻没回答,仍是自顾自地说:“这两天一直是宫婢在看顾你,不过她们都是些笨手笨脚的蠢货,从来伺候不好。你肯定饿坏了,孤现在就让人弄些吃食给你。” “这是哪儿?”云安固执地追问。 李忻看她这么执拗,只得答道:“兴乐宫,我们已经回到酒泉了,你别害怕。” “回到酒泉……金塔的娘子军……”云安喃喃地念叨。 李忻抬手想在云安头发上摸一摸,却被云安惊乍地偏头躲开了,但他也没介意,继续说:“沮渠蒙逊那老不死的已经退兵,我们的人也撤了回来,没事了。” 此言一出,云安一双美目瞬间变得通红,泪水蓄满其中。 “我师亲呢?”她嘴唇颤抖着,问出来的话语也控制不住地打哆嗦。 “她死了。你昏迷的这几天,她的尸首已经送回城内,孤打算在酒泉给她发丧。”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忻面上没有任何悲伤。他是君,横槊是臣,臣为君死乃天经地义之事,后续给她追赠爵位再赏赐个厚葬,这就足够了。 云安闭上眼睛,泪如大雨滂沱,瞬间就淌了满脸。 美人盈盈垂泪的样子让李忻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就将云安拉进了怀中。 被李忻抱着的瞬间,云安猛然瞪大了眼睛,用力推开李忻。 李忻被她推的身形不稳,一屁股歪坐在地,面上“唰”地升起愠色,怒喝道:“放肆!” 云安不是不懂礼数,她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对王上来说太僭越了,也许李忻只是看她悲哭想安慰安慰她。 思至此,她擦了擦眼泪,正想跪地向李忻赔个不是,可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和李忻身上穿着的中衣。 尤其是她身上这件白缣中衣,又轻又薄,现在被殿内烛火这么一照,简直能看到内里白皙干净的身体,一副春色多姿的样子。 就在她低头的时候,李忻又抓住她的手腕,还用拇指在她腕上暧昧地摩挲着,边摩挲边说:“你这是睡糊涂了。” 这算哪门子的安慰法?! 云安顿觉恼怒,用力甩开李忻的手,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她双手护在胸前,但却毫不退缩地看着李忻,肃声问道:“王上这是在做什么?” 李忻被她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也从地上站起来。他个头和李翩差不多高,身形却比李翩壮硕许多,起身的刹那颇有种泰山压顶的逼迫感。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 云安瞪着李忻,不说话。 李忻想了想,决定不跟女人一般见识,遂再次耐下性子对云安解释道:“你拼了性命将孤带回酒泉,这恩情孤自然是要报答的。孤思来想去,最好的报答方式自然便是以身相许。你且放心,孤的内宫虽有许多绝色佳人,但你与她们完全不同,孤绝不会亏待你。” 云安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前有孔黑牛,后有李忻,这些人无论身份高低,无关贫穷富贵,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在这些人看来,自己相中了某个女人,愿意娶她,就是给了那女人天大的脸面,是能让她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你们还真是挺把自己当人的。 若不是她不会詈骂,她真想跳起来指着李忻的鼻子大骂一通。她这会儿真后悔自己没好好跟孙老三学一下该怎么跳脚骂人。 李忻却没看出云安情绪的变化,继续自说自话: “孤知道你是军旅之人,心高气傲。这样吧,那些什么昭仪、淑仪之类的通通不要,孤为你另置婉仪之位,仅次于王后。宋茉死后我答应了阿谨,不再册封新后,你是婉仪,你就是内宫之首。” 说完这些,李忻面露得意之色,仿佛已经看见了云安将如何感激涕零,如何磕头谢恩,之后又是如何缠绵翻滚,好一场巫山云雨。 他料定云安不会拒绝,一个在血污泥堆里活着的小小女军,怎么可能拒绝得了成为王的女人这样的好事。 谁知云安却用那双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双唇开合,只说了一个字:“不。” 李忻怔住。 他从没被人拒绝过,尤其是女人。他还未及冠时身边就已经有了各色各样的姬妾,她们变着花样儿讨好他还来不及,从来没有哪个敢拒绝他。 是以,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不!” 云安的回答清晰又坚毅,说到“不”字的时候,她刻意提高了声音,使得这个平平无奇的字忽然化作一股劲风,动荡在这间靡丽的宫室之内。 这回李忻彻底听清楚了。 这是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拒绝,而且是毫不犹豫、完全不留余地地拒绝。 这个“不”字,让他作为王、作为男人的尊严霎时间受到了侵犯。 烛火映照下,李忻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只见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扯住云安的衣襟就往卧榻方向扯去。 “不?你说不?”李忻咬牙切齿地边扯边说,“好,那孤就让你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说不的资格!” “放开我!” 云安挣扎着抵抗着,可她两天两夜未进食,身上又受了伤,那点儿力气在李忻面前直如螳臂当车。 李忻几乎是拖着云安将她拖到了卧榻前,双臂用力一按,直接将云安按倒在卧榻上。 云安仍在拼命反抗,拳打脚踢毫无章法,李忻见她不肯服软,眼珠一转看到了她右臂的伤,于是抬手掐住她受伤的地方,狠狠拧了下去。 “啊——!!!” 云安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疼得冷汗直流,挣扎的力度也大为减弱。 李忻再次得意地笑起来,收拾女人,他有的是办法。 眼见着云安已经疼得挣扎不成,李忻却仍没有松手,而是故意在伤处又狠狠地抓了几下。 云安泪流满面,已经疼得叫都叫不出来,身体猛然向上一挺,之后便像只死鱼一样瘫在榻上。 这回李忻终于满意,他俯在云安身上,一只手去撕解衣带,另一手则灵活地钻进了云安的中衣里。 * 下雨了。 雨滴噼里啪啦落下来,遮住了寝殿里女人的哭救和男人得意的狞笑。 那一声声的哭和笑,旁人听不到,可胡绥儿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寝殿外不远处的廊庑下,听到李忻叫人进去点灯,之后宫娥们退出宫室,把门关上,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云安被李忻按在了卧榻上,发出“砰”地一声,紧接着就是女人痛苦的哭喊。 胡绥儿皱了皱眉头,转身往朝阳门的方向走。 雨越下越大,整个宫殿被雨水包裹着,明明已是春末,却这般凄风冷雨,淋在身上让人直打哆嗦。可胡绥儿却像根本无所谓,也不撑伞也不躲避,就那么直愣愣地往朝阳门行去。 现下是夜半,朝阳门早就闭了,不过这门与宫城外的朱漆城门不同,它是连通仁政殿和内宫的,故而大门侧面还有个便门,以备不时之需。 胡绥儿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摸出一柄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铁钥。 她走上前,用那柄铁钥打开了便门上拴着的沉锁。 只这么一会儿时间,雨下得更大了,可朝阳门外却有个人跟她一样不怕雨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凄风冷雨中。 那人应是已在门外站了许久,面色僵白,浑身湿透。看到便门开了,也顾不得身体的僵硬和丑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王上去兴乐宫了,是不是?……她呢?” 嘴唇发颤,声音也在发颤,许是夜深雨寒,冷得透了骨。 胡绥儿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被雨水蹂躏的人,懒洋洋地说:“兴乐宫寝殿,中郎快过去吧,再不快些可就来不及了。” 第82章 不能见如来(5) 这样美的爱情,真想…… 李翩被胡绥儿从便门放进来后,拖着自己那条碍事的瘸腿,疯了一样往兴乐宫赶去。 黑夜漫卷,大雨如瀑,混沌之中他不小心被泥水滑倒,狼狈地摔在地上。右腿膝盖处传来钻心疼痛,衣衫不仅被雨淋透,现下又沾满泥浆,别提有多难堪。 可他根本顾不得这些。 咬紧牙关站起来,李翩撑扶着宫墙拼命向前跑去。这条被打断又接回去的腿此刻实在是个拖累,越想跑快就越是瘸得厉害,越瘸得厉害就越是跑不快。 刚绕过兴乐宫的宫墙,耳畔似乎听到了一声哭喊,凄凉可怖。 侧耳细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越下越大的雨和从兴乐宫内奔逃而出的风。 风和雨搅在一起,发出的呜咽之声恰如饮泣,也许只是天上的云在没完没了地哭罢了。 此时此刻,李翩脑海中不断重复着的是刚才胡绥儿对他说的那句话——中郎快过去吧,再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了? 他不知道兴乐宫的寝殿里正在发生什么,但他是男人,李忻也是男人,再结合胡绥儿说这话时的神情,他想,他大概能猜到,那里究竟发生何事。 又转过一道回廊,寝殿出现在前方。 还有二十步,十步,五步……李翩的腿已完全僵硬,他几乎是拖着那条瘸腿,以极其丑陋的姿势走完最后这几步路。 寝殿外候命的宫娥看到如此恓惶的男人,惊愕地上前拦住:“王上并未宣召,中郎怎么来了?您现在不能进去。” 李翩正想向那宫娥解释,忽听殿内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如同被撕碎般的哀哭。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哭声,透过门扉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放开我……放开……” 是云安的声音! 霎时间,李翩再没了跟任何人斡旋的耐心,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宫娥,怒喝一声:“滚!” 宫娥被推到一旁,还想扑过去拦人,可下一刻,李翩已经忍着彻入骨髓的疼痛猛力踹开了面前那扇门。 门被踹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衣衫不整的李忻和被他压在榻上同样衣衫不整的云安。 云安的中衣已几乎被李忻撕开,右臂的伤口也因李忻的故意撕扯而导致包扎松动,鲜血渗出布条。更可怕的是,她的头不知撞在了哪里,此刻正有一缕鲜血沿着额头淌落,血色红得刺眼。 剧烈的疼痛中,她拼死攥着尚未被剥落的衣物,眼中写满绝望。 * 这轰然传来的踹门声把正一心跟云安撕扯的李忻吓得差点儿没厥过去。 他跟云安在卧榻上已经拉扯好一会儿了。这女军看起来娇美柔软,谁知力气却着实不小,他故意去撕扯她的伤处,下死力撕出血来,她才终于挣扎得没那么厉害。 可就在他满意地松了些力道时,美人却蓦地又提起一口气拼命反抗。 “骨头也太硬了!”李忻狠狠啐道。 在床笫之事上,他不喜欢没有意识的美人,觉得那样太无趣。可他此刻已经被云安弄得彻底丧失耐心,遂决定再上点手段,让这美人痛不欲生,昏死过去也没关系——先把生米煮成熟饭,日后再慢慢玩别的。 但他舍不得打云安如此美丽的容颜,于是干脆一把揪起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的头撞在了卧榻旁的铁木上。 云安发出一声惨叫,挣扎的幅度果然再次弱了下来。李忻对自己的手段很是满意,正得意着,就听见了那声惊天动地的踹门。 他倏地抬头往门外看去,便瞧见一个人影歪歪斜斜地走了进来。 殿内烛光幽暗,那人刚进来的时候背着光,看不清容貌,但李忻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看他那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儿,还能有谁。 李忻登时只觉心头火起,怒喝一声:“李轻盈!你干什么?!” 李翩拖着透骨寒夜,一步步走进殿内。他从暗夜的血口中走到烛光的利齿下,面上已是血色全无,浑身湿透,发冠歪斜,雨水沿着额角小溪似的向下淌着。 下一瞬,李翩身形僵硬地跪在了李忻面前。 “王上,此女乃翩之妻,求王上放过她。” 李忻先是一愣,片刻后嗤笑出声。他从云安身上离开,曲起一腿坐于榻边,神情复杂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从弟。 “你何时婚娶,孤怎么不知?李轻盈,欺骗孤可是死罪。” 李翩端端正正地跪着,身体上的肮脏狼狈丝毫没影响他的气骨,只听他恭敬地答道:“弟不敢欺瞒王上,弟确实并未婚配,弟与此女乃私定终身。” “私定终身”四个字一说出口,李忻“蹭”地一下从榻上站了起来。 “你喜欢她?” “是。”李翩回答。 李忻扭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正哆哆嗦嗦拉扯着衣衫的云安,眼珠一转继续问道:“难道说……你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 “是。”李翩答得毫不迟疑。 “何时?何地?” “‘须曼那湖畔。” “野合?!”李忻眼中倏地放出一抹异样的光亮。 “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李翩没有片刻犹豫地给予他肯定的回答,李忻立时捧腹大笑起来。 “私定终身”四个字从他这一向清正端方的从弟口中说出,已经让他有种隐秘的兴奋感。现在,他这从弟不仅承认自己和这女人在没有三书六礼的情况下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甚至他们的肌肤之亲竟然还是——野合! 李翩回答的每一句话都让李忻兴奋得通体血液翻滚,甚至头顶都快冒火花。 他这个从弟,打小就是一副洁清不洿的样子,可现在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不就是男奸女淫的意思嘛! 比起能不能得到一个脾气又臭又硬的美人,李忻更高兴看到自己这个深受父王喜爱的从弟,现在跪在自己面前,亲口承认他是个伪君子,他做了见不得人的脏事,他和躺在床上的女人私下里勾勾搭搭。 一个女人无足轻重,李翩低下了他清傲的头颅才是李忻此刻兴奋的根源。 这让他欣喜若狂,让他内心那片隐秘的黑暗花朵于刹那之间繁茂盛开。 只见李忻喘着粗气在房内来来回回疾走几步,而后上前扶起李翩,关切道:“轻盈,快起来,地上凉。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李翩忍着膝盖处传来的剧痛被李忻拉起,兄弟二人面对面站着,虽然个头差不多高,可神情和风仪却完全不同——此刻的李忻是霸道的,像一棵张牙舞爪的柽柳;而李翩则清寒,宛如雨僝风僽之下的一株庭上芝兰。 李忻打量着李翩浑身脏污的狼狈样子,十分满意。他笑容满面地走向殿内茶案,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 看到李忻背对自己,李翩急忙扭头去看云安。 从刚才踹门进来之后,他就再没看过云安一眼。不是不想看,是他在极力忍耐,生怕自己看一眼云安之后就会忍不住照着李忻脸上狠狠抡一拳,会掐死他,会忍不住犯下无可挽回之罪。 云安仍旧脱力地蜷缩在榻上,左手紧紧攥住破碎的衣衫,右臂的血越渗越多,此刻不仅是包扎的布条,甚至连中衣都已染上一片血迹。 在李翩看向她的同时,心有灵犀似的,她也抬眸去看李翩。 二人俱是满脸水痕,泪水混在雨水和汗水中,捡不出来,也讲不出来。 李翩的一颗心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疼得快要发疯,他下意识向着卧榻走了两步,却见云安凄凉地笑着,以极其细微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他猛地顿在原地。 李忻放下茶盏一回头便看到了面前这对儿苦命鸳鸯深情对望的样子。 他站在暗处,那一男一女的举动尽皆落入眼中,这种种情状忽地又让他觉得烦躁不堪。 他承认,他刚才已经打算放过这个名叫云常宁的女人了。只因李翩的卑微低贱让他得到了心理上的巨大满足,这比得到一个女人更让他受用。 刚才李翩说什么私定终身、肌肤之亲那些话时,他乐得恨不能把李暠的棺椁撬开,把父王从陵墓里拽出来,让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好了,听听他一直疼爱非常的亲侄子都干了些什么! 兰芳竟体、如振落叶的君子?我呸!也不过是个在美色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贱男人罢了。 他忽地又想起当年还在泮宫的时候,那会儿他给所有玩得来的世家子弟都送了美艳胡姬,大家也都乐呵呵地抱得美人归。唯有这个从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的馈赠,这让他十分丢面子。 但他当时并没说什么,因为他前脚刚送完胡姬后脚就被李暠痛斥一顿,再之后便是李翩完成了泮宫的传道受业返归敦煌。 可现在,面前这二人的凄情对望让他又想起了当年那事,重新勾起了他尚未来得及爆发的火气,他心里忽地涌起一股澎湃的恶。 他承认,这份恶来自于嫉妒。 这种嫉妒之感就像身体上爬满了肥白滑腻的蛆虫,不疼也不痒,却细细密密地浑身乱爬,让人从头到脚都恶心得想吐。 他嫉妒当年李暠褒扬李翩而斥责他,也嫉妒现在这对男女的情深意笃。 一个拼死反抗甚至连凉王都不放在眼里的女人,一个抛去君子之态毫不迟疑承认自己淫心秽行的男人——如此种种,皆因他们相爱。 相爱……这个矫情的字眼让李忻烦躁至极。 这样美的爱情,真想捏碎了看看内里是什么样的,看它是遍地渍渣还是破镜能重圆。 他现在很想拆散他们,很想很想。 所以……该怎么拆呢? 忽然间,他想起崔凝之死的时候交代过,让云安替她守住娘子军。 李忻唇角噙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心里倏忽便有了算计。 只听“砰”地一声,李忻将茶盏放回案上,三两步走回榻边,似笑非笑地说:“轻盈,你喜欢她,可是很不巧,孤也看上她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没等李翩回答,李忻面带笑容继续说:“你们并无婚约,纵使已有肌肤之亲,也不过是令人不齿的苟合罢了,根本做不得数。孤是个大度之人,并不在意她是否已委身于你。” 一听这话,李翩稍微恢复了些的面色再次猛然刷白,适才他那样自轻自贱,还以为李忻已经愿意放过他们了,可现在,这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招? “轻盈,你是孤的弟弟,孤自然要对你爱护有加。孤听说,叔父已为你定了敦煌宋氏之女为妻,孤以为如此甚好!你和她,不过是露水姻缘罢了,女人如衣服,既已用过,何必再惦念。想我凉国自父王立国以来,一直尊崇操履无玷、清介有守,你是孤身边的从事中郎,岂能牵头做这种不顾廉耻之事?” 李忻负手立于卧榻旁,一番话说得颇有种教诲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卓尔不群的王者正在教训自己不知廉耻的臣弟。 李翩双拳攥紧,身体发颤,正要开口争辩他和宋初净并无婚约时,却被李忻抬手制止。 那边,高高在上的人清了清嗓子,仍旧端着他这个王兄训诫弟弟的架子:“李轻盈,你是陇西李氏大好儿郎,是孤之股肱,将来亦是我凉国社稷重臣。你我兄弟二人何必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阋墙。” 说完这话,李忻转向云安,换了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 “至于云军正,孤刚才忘记告诉你了。就在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诸臣议事时纷纷劝孤撤了娘子军,莫要再平白拨出粮饷养些没用的女人。孤想了想,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现下崔凝之已死,玉门军无人统领,留着她们确实毫无用处,不如打发去军屯生养。” 云安蓦然睁大眼睛看向李忻,唇齿颤抖着发出模糊的声音:“不……不要……” 李忻嘴角噙着一抹笑,瞧了瞧立于殿前直如哀叶将坠的李翩,又把目光转回至云安身上。 “这样吧,孤大发慈悲给你两条路,走哪条你可以自己抉择。” “第一条路,你从了孤,留在内宫,孤不会亏待你。” “第二条路,崔凝之的娘子军就地遣散,而你,立刻给孤滚出玉门关,这辈子不得再踏入关内半步!” 李忻凑在云安耳畔,故意用暧昧至极的气声轻轻说:“云儿,你自己选吧。” 第83章 不能见如来(5) 军正的心里再容不下…… 胡绥儿孤孤单单住在兴乐宫已经两年多了。 她是跟着宋蔓合一起搬进来的,可宋蔓合本人却在入主兴乐宫的第二年便撒手尘寰。 宋蔓合薨逝之后,胡绥儿原本也想离开王宫,不过她在宋蔓合病笃的时候答应过,要替王后照看小世子,直到小世子长大成人。 胡绥儿其实没什么忠肝义胆,她不认主,也不怕食言而肥,她只是觉得反正宫里好吃好喝足够多,又懒得再出去同旁人周旋,所以最终选择了留下——少部分时候跟在李谨那小屁孩儿后边看着他,让他别把自己给作死,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待在兴乐宫。 外边的流言蜚语说她和宋蔓合原本是手帕交,宋蔓合因自己不受宠,就想着效仿汉成帝时飞燕合德之艳事,也将自己的好姊妹弄进宫里,二女共侍一夫。怎知凉王李忻却看不上她这妹妹,只给了个才人之位。 这么一来等于是不动声色扇了宋蔓合一耳光,宋蔓合遂镇日郁郁寡欢,终至凄凉地离开人世。 这些话都是一个小宫婢说给胡绥儿的,她以为胡绥儿听了之后肯定会大为光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胡绥儿听完……面上毫无波澜。 反正这世间有些人,留着脑袋就是为了诋毁别人罢了。 其实她原本是一只赤狐,游荡在山林野路间,也算是走了狗屎运吧,无意中被她发现了神沙山千佛洞这个好住处。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找了个石窟住下,再之后她受菩萨点化,拥有了两只脚的身体。 他们这些灵化之物,藏身于茫茫人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最开始胡绥儿混入世子东宫装作宫婢,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但她对两只脚的世界不甚了解,说话做事都很别扭,没过多久就在宋蔓合面前漏了馅儿。 宋蔓合并没嫌弃她,也没惧怕她,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像照顾亲妹妹那样照顾着。 “也许她是太寂寞了,想找个陪伴的人——哪怕不是人也行。”胡绥儿心想。 日子久了,胡绥儿便放下防备,舒舒服服地被宋蔓合养了起来。 那时候她甚至没有正经名字,随口瞎扯自己姓胡名狐。 “糊糊?这算什么名字?”宋蔓合惊讶。 后来还是宋蔓合给她重新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绥儿。 这名字出自“诗三百”当中《有狐》一篇:“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再后来胡绥儿发现,李忻并不喜欢自己的发妻。 宋蔓合和妹妹宋澄合完全不同,如果说宋澄合长得像她们那位娇俏美丽的母亲,那么宋蔓合则长得像父亲宋羿。 她不仅年纪比李忻大,且有着河西女子特有的身形,身材壮实,个头不低,还生着一双大脚板——这种种都让李忻发自内心感到厌恶。 李忻娶宋蔓合纯粹是因为李宋联姻的需要,人前二人相敬如宾,人后他却并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怀李谨的时候,宋蔓合在敦煌娘家受了惊吓差点儿小产,回到酒泉之后整个人变得一惊一乍,怕火盆和烟气,怕人高声说话,还害怕听见哭声。 自那以后,李忻就更是连见她一面都不乐意了。 李忻也不喜欢胡绥儿。 他不知道胡绥儿的真正身份,但他讨厌胡绥儿整天面无表情的样子,以及她身上的味道。 据李忻自己形容,那是一种奇怪的臭气,每次靠近都让他忍不住作呕。 “一个大脚板一个狐狸臭,还真是一对儿好姊妹。让她俩红尘作伴,老死兴乐宫去吧。”李忻常常十分刻薄地想。 于是如他所愿,这对好姊妹真就陪伴着彼此住在冷冰冰的宫殿里,直到其中一人溘然长逝。 宋蔓合生病的那段日子,胡绥儿总是会化出自己的本体,一只小狐狸,依偎在宋蔓合腿边。 那时候宋蔓合已经几乎无法下榻走动了,所以经常就是一人一狐偎在榻上,一起望着窗牖外风云变幻。 两只脚的东西心思太过复杂,七扭八绕九曲回肠,胡绥儿已经灵化这么久了还是有许多地方弄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就问宋蔓合,不管问什么,宋蔓合都会耐心地逐一解答。 可胡绥儿记得很清楚,那天,当问到“爱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宋蔓合却蓦地滞住了。 她答不上来。 这是唯一的一个,让饱读诗书的宋蔓合答不上来的问题。 宋蔓合这一生都没得到过爱情,可她却又无比歆羡爱情。 ——恰是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才异常渴望。 ——恰是因为渴望,所以显得她更加可悲可笑。 胡绥儿看着宋蔓合似哭非哭的表情,心里对“爱情”这东西愈发产生了强烈好奇。 这种强烈的好奇一直持续到……刚才,她开门把李翩放入内宫之后,又溜回来躲在寝殿外偷听里面的对话。 她听懂了李忻的意思,凉王想拆散这对眷侣。 胡绥儿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个能让她知道真正的“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的绝佳机会。 * 寝殿内,李忻箕踞而坐榻边,眉开眼笑地看着倒在榻上的女子痛苦至极的样子,心里弥散着一股黑色的快感。 黑色浓郁却生机勃勃,将他淹没其中,只觉眼前所见比往日看那些伎子所演的任何一出大戏都更刺激,更舒坦。 自他说完让云安自己选的时候,李翩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再意图争辩或者劝阻。 殿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忽地起了一道闪电。 那道闪电幽白的光打在李翩面上,让他原本就惨淡如雪的容颜变得愈加可怖,如同暗夜当中的玉面罗刹。 闪电划过的时候,李忻忽然有一瞬间的恐惧,他仿佛看到李翩的内心此刻正自己跟自己激烈地搏斗着。 参与搏斗的双方,一方是“听命”,而另一方则是“杀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弑君”。 但李忻了解李翩。他这个弟弟从十三岁的时候就来到酒泉陪他读书,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这么些年过去,他简直已经将李翩的性格摸得门儿清。 ——李翩绝不可能弑君,他是陇西李氏最清傲的君子,他心里装着的是君子的大局。 所以,那惧怕 璍 仅仅只是一瞬,李忻很快又恢复了有恃无恐的样子。 他这边正得意着,却听寝殿内又响起脚步声。扭头一看,见是胡绥儿走了进来,他瞬间便拧紧了眉头。 “孤并未传你,你来作甚?”李忻冷冷地问。 胡绥儿款款迈步,从黑暗行至烛光照映之处,神情平淡,可话语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快: “妾适才听到王上让云军正自己择选去路,妾有个妙不可言的主意想禀告王上。” “什么?”李忻睨着胡绥儿。 “妾这主意只能对王上说。” 李忻不喜欢胡绥儿靠近自己,因为总觉得她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可现在听胡绥儿的意思,还非得走近说不可。 他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胡绥儿行至榻边,缓缓跪于李忻腿旁,凑在他耳畔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 李忻听着听着,厌恶的表情渐渐消去,直待胡绥儿说完,他挑起一边唇角,神态愈发莫测。 “此话当真?”他问胡绥儿。 “不敢欺瞒王上。” “哈哈哈!好!果然妙不可言!有趣极了!”李忻拊掌大笑。 胡绥儿刚才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想到了一个词——玩弄。 其实玩弄不只是身体层面的,还可以是内心层面。 身体上的玩弄很无聊,譬如玩一个女人,那女人再美再好玩,也很快就会让人感到厌倦。 可是玩弄人心,这可太有意思了,简直就是世间最妙的取乐手段。 更何况这次一玩就是两个人的心,他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如此猎奇的把戏呢! 武昭王在世的时候,天天讲什么“仁爱”什么“德行”,听得他烦得要死。李暠越说这样的话,他心里的反感就越强烈,这种逆反之情在李暠死后彻底达到顶峰,甚至一直持续至今。 他不想讲仁爱,也不想讲德行,现在,他才是凉王,他只想取悦自己。 李忻凝眸看着李翩,这个玉树芝兰的从弟,他欣赏他、器重他,却也嫉妒他、怨恨他。而此时此刻,从弟就这样泥泞狼狈地被他攥于股掌之中……好啊!妙啊!妙得很! 眼见李忻如此高兴,一直僵立原地的李翩不自然地动了动,他虽不知胡绥儿究竟跟李忻说了什么,但他听出来了,李忻的笑声里有一种诡异而扭曲的兴奋。 果然,只听李忻笑够之后冲他大声说:“轻盈,你也是敦煌人,你们敦煌的千佛洞真是个绝妙之地!” 李翩见他突然提起千佛洞,没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关系。 “胡才人是从千佛洞来的,她身上有咱们都没有的本事。刚才胡才人给孤出了个妙极的主意,孤现在就给云儿第三条路!” 听他说竟然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李翩和云安都蓦地将目光转向他。 李忻暼了云安一眼,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说: “云军正,若是孤猜得没错,你既不愿留在深宫,也不想去国离乡,对吧?横槊死的时候让你替她重振玉门军,你与她情同母女,你一定是想为她办成此事。既然如此,你就把心交给胡才人吧!把心给她,孤就放你回敦煌,不仅如此,孤还可以直接封你为将军!” 什么?! 云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把心交给胡才人?是要她像商纣之时的比干那样剖心而死? “没有心自然不能活,所以,我跟你交换。”胡绥儿像是看出了云安的疑惑,对她解释道。 交换? 只是换心这么简单? 只要换了心就可以既不用委身于李忻,还能护住玉门军,这么好的事她怎会不选! 眼见云安拧紧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李忻再次呵呵呵地笑出声。 他这一笑,云安和李翩都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胡才人,你跟他们解释一下吧。” 胡绥儿袅袅婷婷地再次像个小动物一样围着李翩走了一圈,而后轻声说: “阿姊还活着的时候,妾曾问过阿姊,究竟什么是‘爱情’,可阿姊也答不上来。妾看到中郎与军正如此情深似海,觉得无比羡慕。妾也很想亲身感受一下,想感受思念、眷恋和缠绵情意。所有这些,妾都想试试,就好像那些珍馐佳酿,妾嘴馋,全都想吃。” 李翩看着胡绥儿,眼中也同云安一样,铺满惊疑。 “你大可以去找与自己相爱的人。人间广阔,总能找到。”李翩答道。 这短短一个时辰他的情绪波动太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已然喑哑难听。 谁知胡绥儿却直摇头:“中郎有所不知,妾与常人不同。妾不会笑,也不会哭,妾这颗心感受不到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情呀恨呀。恰好妾有换心的本事,就想着跟军正换一换。” 至此,李翩听懂了,云安也听懂了。 胡绥儿每说一句,李翩的心就往深渊中沉一分,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深渊的尽头。 他再次嗓音喑哑地问胡绥儿:“换了之后……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军正还是军正,妾也还是妾。” 胡绥儿回答的平平淡淡,就好像在说也许明天是个好天气,不会再下雨了。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李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妾这颗心又冷又硬……换心之后,军正的心里便再容不下中郎。” 第84章 不能见如来(7) 只怪李轻盈和云常宁…… 自那夜之后,云安就被关在了兴乐宫里,说是养伤,其实是软禁。 兴乐宫很大,这里毕竟是凉王后的居所,从窗外的雕梁画栋到屋内的起居摆设,一应皆是上嘉。 进了宫门就是正殿,再往北走就到了王后寝殿。除此之外,宫内还仿汉制建了座椒房。在椒房的最北边,紧挨着宫墙的位置有个游鱼弋弋的漪池,漪池畔筑起一座雅致安静的水阁。 目下这座水阁便成为云安的软禁之处。 那天夜里,李忻不仅接受了胡绥儿的主意,还“大发慈悲”给了云安三天时间,叫她“慢慢考虑”。 临走的时候,李忻特意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对李翩说: “轻盈,你身边至今没有女人伺候,难免容易为其所骗。孤作为兄长,须得告诫你——女人都是天生薄情寡义的玩物罢了。你对她用情至深,她却只会为自己打算。你若不信且等着瞧,看她究竟会选哪条路。” 李忻够残忍——他逼着她,让她自己选,他要亲眼看着她跟自己的情郎反目成仇。 云安把脸埋在手心,泪水从干燥的指缝间慢慢渗出,像龟裂土地上涌出的泪泉。 第一条路,她绝不选! 成为凉王的后宫嫔妃之一,哪怕甘食丽服恩宠不倦,甚至是拥有专为自己所置仅次于王后的婉仪之位,她全都不稀罕! 李忻以为她只是个卑微低贱的女军,必然禁不起如此诱惑,可李忻大错特错。就算她心里没有李翩,她也不会甘愿被囚禁在这深宫之内,从此再无天高海阔。 第二条路,她不愿选。 李忻说要把娘子军就地遣散,而她则“滚出玉门关”,“这辈子不得再踏入关内半步”。 出了玉门就是浩阔的流沙和戈壁,或许她可以一路向西,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绿洲。 可那样,她便彻底告别敦煌和养父,抛开家园,抛开了她那么珍视的姊妹们,这世上也再无玉门大营和娘子军。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不! 至于第三条路,她……肝肠寸断。 和胡绥儿换心,这样就能保住娘子军,甚至李忻还说要封自己为将军。如此一来,她就能顺利接替师亲的位置,重振玉门军。 可换心之后,她会彻底失去作为一个正常人所应有的爱与恨、悲与喜,或者更直白地说,她会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对李翩的爱。 不是两断,胜似两断。 想到这里,云安感觉自己心里疼得已经哭都哭不出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马上就要窒息,可清新的空气却并没有进入心肺,她感觉自己呼吸到的全是污浊,肮脏,秽气。 一阵剧烈的喘息之后,云安彻底失去了知觉。 *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半下午。 水阁里摆了个沉箭铜漏壶,云安瞧了瞧时辰,申时过半。 恰在此刻,她似乎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水阁的门就被打开了,但见一个小宫婢抱着两只漆箧,手里还拎着个食盒,颇为费力地走进屋内。 “娘娘,您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婢子给您拿了吃食和衣物。” 随着她这声“娘娘”唤出,云安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些地位低下的宫婢们不清楚那天夜里寝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她和凉王同睡一榻,便以为她必然已被临幸,成为内宫妃嫔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故作聪明,用“娘娘”来称呼她,指望能提前讨好一二。 云安没跟她解释,她现在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宫婢将其中一个漆箧放在云安面前,说:“这里面是衣物,娘娘挑拣可心的换上吧。”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偷偷往云安身上瞄了一眼。 云安这才意识到,她身上仍穿着那件被李忻撕得几乎无法蔽体的中衣,来水阁之后,除了将右臂伤口重新包扎外,什么也没换。胡绥儿拿了件宽大的帔衣给她罩在外边,她现在就是这么一身可怜又怪异的打扮。 云安强打起精神,伸手去拿漆箧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忽然,她发现衣裳里面有东西。 那是一张写了字的白色绢帛,被人揉成团胡乱塞在衣襟里面——由此可见,塞这绢帛的人必然内心十分慌张。 在看到此物的瞬间,她就明白这是谁给她的,她迅速将绢帛抽出,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待那小宫娥摆好食碟又放下衣物离开之后,云安这才将那块绢帛展开,借着窗外阴郁昏沉的日光,细细地看。 她猜的一点儿没错,这绢帛果然是李翩塞在衣裳里偷递给她的。 李翩说让她选第二条路——出走玉门。 去鄯善或者去龟兹都可以,他会安排人手一路保护她,到了那边安顿下来,过个两三年,等到李忻已然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就立刻去接她回来。 看起来是个颇为完美的安排……可是,娘子军呢? 娘子军李翩也安排了,绢帛上他继续写道,娘子军可以暂时先散了,之后再另做打算。 云安眼神怔忪地盯着绢帛,看了半天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盯些什么。脑子也浑浑噩噩地捋不清楚,这“另做打算”四个字,究竟该如何做打算? 玉门大营的那些女儿们几乎都是穷苦出身,是这人间最最卑微的人。其中有好些都是根本活不下去了,是原本打算上吊投井的人,来到玉门大营才又活了过来……现在,将军战殁,就再无人能庇护这些女儿了吗? 她们只能再次回到压抑的、窒息的黑夜里,被黑夜拆骨剥皮吞下肚去吗? 不……不要…… 云安感觉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胸口闷重,好像整个人摔进了一团瘴气中。 瘴气有毒,要她慢慢地死。 死? 要她死? 云安咬着自己的舌尖,直到口中漫溢出浓浓的血腥味。 ——要她死,她偏不死! 想到死,忽地又想,要不干脆找机会杀掉李忻,或者跟他同归于尽。 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能保住娘子军吗? 答案很明显,不能。 不仅不能,甚至整个娘子军都会被拉来陪葬——就因为她是横槊的干女儿,娘子军的云军正。 那些早就看娘子军不顺眼的人,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玉门大营连锅端掉。 倘若她敢动李忻一根寒毛,娘子军就会立刻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到时,所有无辜的女儿们,全都得屈辱致死。 杀了李忻或者同归于尽,无异于上赶着给别人递刀子。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云安忽然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笑声被细细密密的小刺缠着,生刮耳朵。 守着水阁的宫娥听得房内这笑声,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只觉后背也蓦地长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小刺。 窗外的天阴得厉害,云层厚重,看不见阳光。 * 此前修筑漪池的时候,为了方便引水入池,特意将其建在了紧挨宫墙的位置。 再后来武昭王李暠看这位置清净雅然,便又筑了个水阁给当时的王后尹氏游赏闲居之用。 水阁紧挨着漪池,隔着一堵红墙便是宫道。 这条宫道与朝阳门那边的不同,这里偏僻却可直通掖门,昔日恭懿王后宋蔓合行将就木的时候,曾召李翩入兴乐宫交代后事,那时李翩走的便是这条宫道。 现在,他又一次站在了这条宫道上。 他在等,等云安做出选择。 从小宫娥提着漆箧过来,他借口查验漆箧而将写给云安的书信塞进去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心里等着。 从阴云密布的午后一直等到愈发昏暗的黄昏,又从黄昏一直等到夜色降临,直等到他的右腿再次隐隐作痛。 终于,下雨了。 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春雨贵如油,春雨亦如哭。 可李翩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知道云安若是顺利拿到绢帛,就一定会给他递个消息。至于这消息是什么、怎么递,他猜不到,所以他就站在宫墙后等着。 他不知道云安会作何选择,但他的心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想让云安选择流放关外,他会安排人一路照顾她。 刚来酒泉的时候他曾向李忻奏请,待过个三两年他就会主动放弃王都的飞黄腾达而返归故乡敦煌。这事李忻已经同意了,至迟明年就会让他回敦煌去做郡丞。他想,到时或许就可以找机会把云安偷偷接回来。 他自认为这个计划已然十分周密,可他现在拿不准云安,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拿准过她。 她从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神魂颠倒,也让他死去活来。 煎熬,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次喘息都是煎熬。 就在李翩的右腿已经疼得几乎站不住的时候,他听到宫墙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先开始时细细的,像此刻头顶飘落的细密冷雨;而后逐渐变得凄厉,声嘶力竭,倒不像哀哭,更像是惨叫;再之后连呼吸都被卡住了似的,喑哑枯涩,还伴随着干呕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又恢复到初时的细弱,只是这回却变得绵长,幽幽凄凄,仿佛那哭泣的女子恨不能用泪水淹死整个人间,淹死这残忍的人间。 哀哭像一把利刃,把李翩的心一刀刀割开,鲜血横流。 李翩蓦地想起小时候他偷听到的宋澄合的哭声,那会儿他躲在迎娶新妇所搭的青庐外,听着宋澄合在青庐内痛哭。 那是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梦魇,而现在,宫墙内云安的哭声也许会成为他下半辈子的梦魇。 怪只怪李轻盈和云常宁心有灵犀,在哭声响起的瞬间,他就听明白了,知道他的心上人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再也站不住,身体猛然歪斜着撞在宫墙上,一点点滑坐在地,牙关咬紧,将绝望的泪水咬死在唇齿之间。 * 次日清晨,云安唤来宫婢帮自己梳洗,又换了身干净衣衫,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她说要见凉王。 李忻在仁政殿,她自然不能去那里,所以只能等在水阁内,等着李忻移驾兴乐宫来见她。 大约午时三刻的时候,李忻来了。 他面上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快步走入水阁,看着面前这胡姬容颜凄美,瞬间又有点心痒难耐。 “咳咳,选好了?”李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问。 云安跪在李忻面前,从容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她记得云识敏说过的话,不管何时何地,礼数都不可缺。 礼是撑起人心的支柱,是无论输赢都必须秉持的气骨。 “禀王上,云安已经选好。”她回答道。 李忻挑了挑眉,笑问:“选了哪条路?” 云安低着头没说话,李忻也不催促她,就那么皮笑肉不笑地瞧着面前女子,似乎在看一件新奇又好玩的物什。 过了一会儿,云安像是在心里为自己盖了棺一般,猛地抬眼看向李忻。 她用沉稳庄肃的语气对李忻说:“请王上授我玉门大护军之职,并将军封号,让我统领玉门大营。云安愿意与胡才人换心。” 李忻表情奇怪地笑起来:“呵,想不到云儿竟然愿意断情绝爱……果真女中豪杰。好,孤授你玉门大护军之职,再封你……封你……婉仪将军,你看如何?” 婉仪将军,多么讽刺的封号。 李忻在听到她的选择时就知道自己输了,堂堂凉王竟然输给了一个小女子。所以,他明知自己从头到脚都不如她,却仍要在最后再辱她一辱。 他等着看云安继续痛苦,可云安却没说二话,婉仪就婉仪,她直接应承。 “谢王上!”云安再次郑重施礼。 李忻彻底被她给噎住,片刻后气闷地说:“好,好,云军正,你很好。孤这就命通事舍人张孟雀起草敕书,不日宣达。” * 第二天夜里,胡绥儿带着云安走进了兴乐宫的正殿。 这大殿阴暗又空阔,宋蔓合还活着的时候最不愿意来的就是这里。 可胡绥儿却偏偏选择在此地换心。 她想,多亏佛陀和菩萨给予她的力量,她很快就能体会到什么是爱情了,可阿姊却一生都没体会过。所以,她要去一个阿姊不愿去的地方,以免阿姊在天有灵知道了会难过。 月上中天的时候,兴乐宫正殿那扇沉重黢黑的宫门紧紧地闭上了。从外边看,那扇门就像是通往无间地狱。 紧闭的门内有一个女人和一只赤狐,没有人知道她们究竟如何换心,也许只有诸天神佛知晓。 那个夜晚似乎特别黑,后半夜还起了雾。 夜浓如死,好似世间所有活物都已在这浓雾之中死得透透的,简直不像话。 长夜过后,宫门打开,胡绥儿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独留跪在大殿深处,面无表情的云常宁。 第85章 不能见如来(8) 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 云安从兴乐宫出来的时候看到宫门外站着一个小男孩。 瞧模样也许不到十岁,生着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头发用一条青金石串成的发绳束于脑后,样貌倒是十分讨喜。 令人不解的是,这样可爱的孩子却用一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死死瞪着云安,眼中泛起恶狠狠的凶光。 但云安没心思搭理这些,她并不认识这男孩,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惹了他,现下也没兴趣知道。 她感觉自己胸前变得空茫茫的,什么爱啊恨啊悲啊喜啊全都不见了。当那些沉重的情绪全部消失之后,就只剩下一片轻飘飘。 这回真的像云一样了,她想。 她绕过挡在面前的男孩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却听那男孩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霸占我母后的位次!” 云安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男孩。 “宫人全都告诉我了!你勾引我父王,想让他封你做王后。你想都别想如果你真敢这么做我一定会找人杀了你哪怕父王不要我也没关系我也一定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 这番话几乎是一口气喊下来的,气都没喘,仿佛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好些天,现在终于能像章鱼吐黑水一样全吐出来。 “你误会了,我不想当王后。”云安淡淡地说。 “不想当王后为何会住进兴乐宫?!兴乐宫是我母后的居所!”男孩愤怒地继续冲她嚷着。 云安摇摇头,并未辩解是李忻硬把她关在这里的——没意思,向听不进去的人辩解是最没意思的事。 “你鸠占鹊巢,你不要脸!”男孩仍在骂。 云安却不再搭理他,她现在没心情搭理这个不知从不哪儿冒出来的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的男孩,她现在只想赶去灵堂再看一看师亲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姊妹们。 云安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谁知那男孩却突然冲上来,照着云安背后推了一下。云安未曾提防,被这孩子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紧接着,男孩开始发疯一般对着她拳打脚踢。 他打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泄愤似的又踢又扯,可他年纪小力道却不小,一脚踢在云安腹部,踢得云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可云安却完全没生气,除了觉得这男孩拦着自己去见师亲,实在有点烦人之外,也没感觉到心内有其他情绪。 她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忍不住想,其实这种什么情绪都感觉不到的状况也挺好的。 ——没有悲伤和怒火,也就不会再有痛苦。 * 数日之后,由凉王李忻擘划,给横槊将军崔凝之发丧,赐谥“荣帼”,追赠玉门县侯,赏朝服一具、衣一袭、钱十万、布百匹,安葬之地选在祁连山麓。 下葬前须先停灵数日以供诸人吊唁。 依礼制,要于停灵之处搭建可遮风挡雨的简陋棚屋,丧主居于棚屋内跪守灵柩,睡稻草,枕土石,三日不可进食——是以孝子身体上的疲累来告慰长辈在天之灵的苦行。 崔凝之并无子嗣,但她本家有个名叫崔闵的侄子。 崔闵原是不乐意来酒泉守灵的。 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姑母,凭什么要去为她受那份活罪,他想。 可再一听传令之人所说,崔凝之是为救凉王而死,不仅追赠官爵,还有大量赏赐。 “钱十万,布百匹”这六个字把崔闵的眼睛彻底点亮了,于是他日夜兼程赶到酒泉,哭天抢地要给崔凝之做孝子。 原本定的丧主是云安,但云安只是崔凝之口头认下的干女儿,并无血缘关系。崔闵一来,朝中众人都觉得崔闵更合适,遂令他取代了云安的位置,为崔凝之守灵扶棺。 对此,云安倒是觉得没什么——师亲已经去了,她只想送师亲好好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至于什么赏赐什么追赠,她都不感兴趣。 于是便有人在灵棚内看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 那个身穿大功的丧主总是趁人不注意就跑去一边歇着,而那个身着齐縗的女子却整日整夜跪在灵柩前,好像根本不知疲累。(注释1) * 云安原以为自己见了师亲的灵柩一定会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可真等她身披齐縗跪于灵棚内的时候,却并没觉得悲伤。 她想,师亲走了,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母亲,又一次永远离开了她。她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难道说,“母亲”这个词,就意味着短暂? 她想,她的师亲是这世间最壮阔的女人,这个烂糟糟的红尘,根本配不上师亲。 她想,师亲走了也好,师亲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去往阿弥陀佛的净土,不必再受六道轮回之苦。 托胡绥儿的福,换心之后没了良多复杂情绪,她反而觉得身体轻快,思路也变得无比清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冷静和清明。 她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赶快回到敦煌,那里有崔凝之留给她的娘子军残部,她答应过师亲要重振娘子军,要继承师亲遗志,要让这世间穷苦悲惨的姑娘们都有活路。 她跪在灵柩前,开始冷静地在心中规划娘子军的未来。 娘子军一共只有三千兵马,金塔之战损失太半(不是虫),等自己回到敦煌,要重新征募才行。 只在敦煌一地募兵恐怕不会有太好效果,最好是能将募兵范围扩大至广夏、凉兴、晋昌等地。 金塔这一战虽然损失惨重,但也让自己看明白了娘子军的弱点。今后女军们不能只以守备军的要求来训练,必须既能守备亦可野战。说到底,能上战场对敌鏖战才是军队的必备实力。 可姑娘们确实在体力上不如男儿,所以训练方式也要改进,要找到最适合女子的操练形式。 扬泉校尉张枣儿也不幸战死沙场,现在扬泉校尉的位子也 璍 空了下来,校尉所担职分之重,其实并不亚于将军。 职分……想到职分,忽地又想起一事。 那是在她们离开敦煌,马不停蹄赶赴酒泉的时候。一路上,崔凝之见缝插针地向云安传授自己领兵打仗的经验。 “常宁,我问你,一支军队想要打胜仗,可不可以失去将军?” 云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能。” 谁知崔凝之听了她的回答却笑着摇摇头。 “你错了,可以。” “可以?” “凡所有能征惯战之军,皆可在将军战殁情况下仍行止有度。” “这要如何做到?”云安疑惑地问。 “以辅成相继的矩矱和职分便可做到。恰如你身上这袭甲胄,倘若其中一环断了,它会彻底散落吗?” 云安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套鱼鳞细铁穿起来的盔甲,摇头道:“不会,别的还缀在一起。” 崔凝之颔首:“这便是矩矱和职分。大军之中,自上而下每个人都应明确自身之责,从将军至裨将,裨将至校尉,校尉至曲长、百夫长、伍长,合则环环相扣,分则有的放矢。这样一来,无论将军还是校尉,任何人战殁都不会影响大局,其他人仍能同心协力。” “诸人应守其位,应循其职,如此方不至因一人之亡而成盘底散沙。云常宁,你明白了吗?” 云安想,自己现在明白了,师亲说得不错,娘子军重建之后,要汲取从前的教训,或者可以确立五校尉之制,自上及下,让一切都更明晰。 师亲,您放心,云安一定会替您守住娘子军。 * 夜已深,吊唁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就连原本应该不眠不休守灵的丧主崔闵也不见了踪影。 此刻的灵棚内,只余云安一人。 她仍身穿粗麻齐縗,动也不动地跪在灵柩前的烂席子上,粒米未进却也不觉得饿。 一整个白天她都在想该如何重振玉门大营,现下脑海中已基本有了方向。倘若依照新的规制,她有信心在三五年内将娘子军扩增至五千兵马,要让更多女儿们横刀跃马,狠狠活着,如此一来或可告慰师亲在天之灵。 正想得入神,忽听灵棚内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云安惊讶。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看过去,哪知头抬了一半却刹地顿住。 她听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声了。 那人慢慢走近,在她面前停住。她低着头,感受着一股压迫性的气息当头袭来。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从前竟然一直没发觉,他怎么这么高,站在面前冷着脸,怪吓人的。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两个人谁也不动,也谁都不说话,一个居高临下,一个静默垂首。 夜风藏身于灵棚内,窥见烛火曳动,一片鬼影幢幢。 “抬头。” 好半晌之后,李翩终于开口。 声音冷极,冻得人忍不住打哆嗦。 云安却没动。 她不是故意要违抗他的,就是突然觉得头变得特别重,这重量缀得她只能低着。 “抬起头。” 李翩又说了一遍。 云安还是没动。 这会儿她又在胡乱想,若是抬头的话,该用怎样的眼神去看他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只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钳住了她的下巴,力道极大,让她下颌生疼。 她被那只手钳着,被迫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正对上李翩的目光——是混杂着痛楚、疏离、冷怨和决绝的目光。 若是从前,看到李翩这样的目光,自己大概会痛不欲生吧?云安想。可是现在,她好像并没有难过的感觉,只是想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李翩垂眸,眸色晦暗,言语亦晦暗。 第三次?有这么多吗?云安感觉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在杂石里的时候,你拒绝与我私奔江左。在须曼那湖畔,你拒绝跟我来酒泉。现在,这是第三次……你下定决心走你自己的路,是吗?” 他从没有用这样阴郁晦暗的语调跟她说话,可现在,他却说了。 ——她变了,在她变了的同时,他也变了。 “三次,三次……我想了好些天,今夜终于想明白了。你拒绝的不是去或留,你是拒绝我爱你。” 云安被他钳着下巴,说不出话,只能含混地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自己唔了个什么。 李翩没再说话,却也没松手,他的手很稳又很凉,贴在云安的肌肤上,是一种强势的冰冷。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看了好半晌,忽地启唇说了他们这些年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面上并无怒容,可他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云常宁,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第85章 曼珠沙华(1) 他已经看不上她了…… 说从前说了这么久,直说得天上星子都已沉沉睡去。 夜已三更,苍凉的胡笳声早就奔去了辽阔苍穹。那位吹胡笳的焉耆老人,也早就架着他的拐杖回房安睡去了。 此刻的月亮还真像一轮银盘,出于云海,悬在穹窿。从望楼眺望远方,只觉地尽头似有只黑魆魆的物什匍匐着,宛如一只上古巨兽,正凝视着这无可言说的人间。 长时间的讲述让云安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要冒烟了。 她已许久未曾同旁人这样绵长深切地交谈过,今夜算是破例。 当然,也许让她破例的真实原因是,今夜走进她回忆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只小猫儿——两只脚不能对同类敞开的隐秘心扉,往往能对四只脚敞开。 屈指一数,从她带着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离开兴乐宫到如今,竟然已有五年多。 彼时她和李翩彻底两断,他们的约定自然也一笔勾销。 李翩没有再回敦煌,他一直留在酒泉,甚至这其间李椠过世,朝廷也以“夺服”之由没让李翩回来——其实云安明白,根本就是李翩自己不愿回来。 他很快便由从事中郎擢为中书侍郎并录尚书事,可谓荣光煊赫,而她则在玉门大营接手娘子军。直到李忻战死,李翩带着凉州君的封号重回故里,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再没见过一面。 回到敦煌之后,凉州君曾因公事来军营找过她,她也曾数次回城谒见凉州君,但基本上都是公事公办,没说过几句多余的话。 不过这期间倒是也发生过意外。 仍是托胡绥儿的福,云安一到春天就会心绪烦闷,整个身体躁动难安。可凉州君刚回到敦煌的时候恰是春末,有一回他们二人单独见面,那次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本应该正经议事,她却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他们在“须曼那”湖畔发生的事,肉体和灵魂,疼痛和颤抖,画面清晰如昨。 后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抱住了他,想亲他。 可谁知凉州君却抬手将她推开,神情冰冷,眸中全是厌恶。 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已经看不上她了。 待得春天过去,她的身体又恢复了平静麻木,这事儿她也没往心里放,挥挥手就给挥走了。 去年初冬时节,他们又私下见面,她答应暗中协助他,二人联手除掉了李骅,让他能顺利接手敦煌城。 再之后,时间就到了现在。 “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听烦了,去睡吧。”云安对北宫茸茸说。 北宫茸茸从云安讲到“玛瑙与尘泥”的时候就把头倚在她肩上,云安只道她累了,便任由她枕着自己的肩,直到枕得肩膀酸痛。 可说完这话却没见茸茸有任何反应,云安疑惑地扭头一看, 弋 原来这姑娘早就已经睡得吐泡泡了。 “呼噜……呼噜……呼……” 仔细听,还打呼噜呢。 一定是他们的故事太过无聊,竟成了催眠之音,把茸茸给听睡着了,云安抿了抿唇。 但她并未唤醒茸茸,仍是静静坐着,独自望向漫天星斗和黢黑长夜。 ——夜是梦的来处,也是梦的坟墓。 今夜她不打算睡了,既然已将旧情和故人都从回忆里挖了出来,铁定也是睡不着的。 她想,要不干脆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天明,再和心头那人亲昵片刻,待到明日晨曦初绽,一切又恢复平常模样。 怎知心里偷偷摸摸的亲昵也未能如愿,万籁阒寂之中,云安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她听到有人正沿着梯子爬上望楼。 脚步声彻底打断了云安的思绪,她回头看去,见来人是女军赵小泉。 “将军!找您好久,原来在这儿。”赵小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何事?” “凉州君去了悬泉大营,走之前派人来传话,说是斥候探得河西国动向,情况不太妙。旬日之后他会从悬泉回城,让您到时也回去,一同商议对策。” “知道了,你去歇着吧。”云安点头应允。 听得“凉州君”三字,原本歪在云安肩头,睡得都已经开始吹鼻涕泡泡的北宫茸茸猛地坐了起来。 “凉州君?他来了吗?” “他没来。”云安轻声说。 北宫茸茸揉着惺忪睡眼,十分抱歉地对云安说:“对不住,我听着听着不知怎得就睡着了……” 云安站起身,揉了揉自己被茸茸压得酸麻的肩膀,道:“回房睡吧,夜深了。” * 旬日之后的大清早,云安备马回城前原本是打算带赵小泉一起的,可临出大营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决定带上林娇生。 “去把林记室叫来,给他也备马,让他随我回城。” “遵命!” 于是,大营内再次上演了林娇生好端端地突然被人从房内火急火燎薅出来,之后手忙脚乱爬上马背来到云安面前的一幕。 林娇生:“小姑姑,下次能给我留点时间换条裤子吗?” 云安:“下次再说。” 话毕,女将军策马扬鞭而去。 林娇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忙不迭打马跟在后边。 * 云安带人从西边的阳禾门入城,回城之后却既没去鹿脊居也没去七宝堂,而是径直往子城东北走,轻车熟路来到城东一所宅院门前。 宅子是个很普通的一进式院屋,两间倒座,两间厢房,一间正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样的院落放在罗城的陋巷民房中也能鹤立鸡群,但处于世家高门林立的子城内则实在太不起眼。 “这是哪儿?”林娇生跟着云安下马入内,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 “李椠的外宅。”云安干脆利索地答。 诚如云安所言,这宅子是李椠还活着的时候让人弄的,表面看起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户人家民居,也不知他当年都在这儿藏过哪些珍宝与佳人。 李椠死后这房子就空置下来,后来李翩看这儿位置倒是颇为隐蔽,遂将之收拾出来,置为罗城内一处不为人知的议事之所。 二人进了正屋,房内已有好些人等在那里。 林娇生拿眼一扫,只见索瑄、刘骖、李见书等人都在,大家互相见礼,而后各自找地方落座。 屋内正中间的案几上摆着一块沙盘。 沙盘此物,早在汉时便已有之。彼时新息侯马援曾用谷米为光武帝刘秀制作沙盘,使得刘秀目之所见豁然开朗。 而此刻摆在屋内的这块沙盘,比起马援使用的谷米盘更为精妙,是用真正的细沙混合泥土制成,其中河流、草野、沼泽等处都做了特殊标识。 林娇生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块沙盘上标记的似乎是敦煌到酒泉的地形,但他对这边的地形并不熟悉,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又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凉州君李翩带着他那嬖人云行之终于姗姗来迟。 他今日仍是一身红衣,内里檀红,外罩觳皱红纱衫,走起路来也仍是慢悠悠的样子。 但事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个瘸子,故而见他走进房间,众人起身行礼之后都半垂着头,无人直接盯向他看。 李翩缓缓行至房内主位,衣袖一挥坐了下来。 林娇生在李翩落座的时候,趁机将房内所有人扫视一圈,心里颇有些惊愕——商议军机却不在议事的七宝堂已是奇诡,再看一下莅事之人更觉怪异……宋浅、氾玟、张元显、令狐峰,甚至包括小凉公本人,居然都不在。 而现下出现在这间屋里的诸人,几乎都与凉州君有关——云安与他有一层不可言说的关系,索瑄是他发小,李见书是他族侄,刘骖是他重用之人……都是他的亲信。如此看来,今日要商议之事应该是不能被太多人知晓的秘辛。 至于自己,或许是因为跟云安有一层姑侄关系,沾了小姑姑的光,遂也有幸参与其中。 林娇生在心里默默忖度着,想到此处,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那边,云行之手里拿着一卷苘麻纸立在李翩身后,见李翩给他示意,便走向云安,将那卷苘麻纸递了过去。 “你看看。”李翩在上座慢悠悠地说。 云安接过苘麻纸,只看了一眼,眉头便已蹙紧:“沮渠玄山在张掖集结了十万大军……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她并未像云行之那样傻乎乎地问沮渠玄山集结大军是要做什么,她是将军,而今前有狼后有虎的天下形势,她亦看得分明。 河西王在张掖集结兵力,很明显是打算西攻。倘若他要东进,那么集结地点就必然会选在姑臧或昌松,而不可能是在张掖。 李翩凝声说:“暗报还言,此次备战整军的是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河西王本人目下正检点扈从,不日将从姑臧出发,看来他是打算亲自领兵。” “真实兵力有多少,可有打探出?”云安问。 一旁的执威将军刘骖听云安问,颔首道:“沮渠玄山对外号称十万大军,实际兵力也许只有三四万。” “三四万也不是个小数目……”云安喃喃念着,忽地又问,“假使只有三万兵力,白驹以为,我们可否抵挡?” 刘骖:“倘若咱们闭城不出,再去高昌搬些援兵,也不一定就会被打趴下。只是卢水营颇难对付,要是沮渠玄山那龟儿子把卢水营带来硬攻,只怕高昌援兵未至,咱就已经撑不住了。” 云行之在旁边突然插嘴问道:“卢水营是个什么东西?很厉害吗?” 听了这话,李翩凤目微眯,将在座诸人扫视一圈,跟着一声轻笑之后,用他那戏谑浮夸之态解释道: “沮渠蒙逊出身卢水胡,这卢水营便是沮渠氏手下一群很能摔打的胡兵,不仅匈奴,羌人、羯人种种皆有,说起来是支十分野蛮的兵伍。沮渠蒙逊死后,卢水营便由其子接掌。” 说完这些,他忽地沉声问:“卢水营现下由谁统领?” 李翩这话问的是他那族侄李见书,李见书表面上任督邮,其实私底下还领了负责情报侦查的校事一职。 “景熙侯沮渠青川。”李见书答道。 沮渠青川的名字一说出来,旁人倒没什么,只跪坐于云安身后的林娇生忽地垂下头,掩住了眼中的复杂神色。 李翩挑起凤眼,不动声色地往林娇生那边瞥了一瞬,林娇生低着头,并未发现这道一闪而过的目光。 “沮渠青川有何动静?”李翩又问李见书。 “尚未探明。” 一听这话,刘骖两手一拍大声嚷嚷道:“哎,这还有啥可探的!咱都是领兵打仗的人,最清楚不过。若是河西王打算动用卢水营的兵力,那沮渠青川必然也是要来的。总不能一仗打下来,把自己屁股后头的兵蛋子全拱手送给别人,哪怕这人是他大兄。莫说大兄,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成。” 李翩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似在思忖什么,待他再次将凤目睁开时,眼中戏谑已消失不见,唯余一道凌冽辉光。 “今日要诸位前来,就是想商讨个对策。倘若沮渠玄山真要撕了降表,重挑争端……” 他刻意顿了顿,锋利的眼光再次从在场 璍 诸人面上逐一扫过,片刻后继续说:“无论旁人是何想法,在本府这里,这一次,定要他有来无回!” 话语铿锵,语气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跪坐下方的云安听着听着,竟然莫名有点儿走神。 她忽而又忆起当年,当年那个灿然如星月的少年郎,确然像雪一样——明知会死于众生,却仍要融于众生。 可现在,雪不见了,只剩一树顶着烈风却姿态怪异的枯枝。 第87章 曼珠沙华(2) 这颗心竟然感到悲伤…… 李翩说完那句“有来无回”后,以旁人不可察觉的幅度向云安递了个眼色。 云安刚收回思绪,转瞬触到李翩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要自己做什么。 “明府,末将有话。”云安向李翩行礼道。 “说。”李翩下颌微微一挑。 云安起身走向沙盘,用指尖点着沙盘上的几处,朗声道: “沮渠氏用兵之法过于粗鲁,让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猜,河西王一定会先用一半兵力硬攻悬泉大营,将悬泉至敦煌之间的路完全打通,再用剩下的兵力围攻敦煌城。我们在悬泉也有一万兵力,再加上玉门的五千,敌军纵使再骁勇,可他们是长途跋涉而来,若是临军对阵,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听了这话,刘骖摸着自己那把美髯,大声附和道:“常宁所言甚是!咱们大营可没有怂包,我会想方设法将沮渠玄山拦在悬泉,你们再去高昌搬些救兵来,铁定能打得那龟儿子屁滚尿流。” 李翩忽然问刘骖:“将他拦在悬泉,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还多!”刘骖拍着胸脯豪气地说。 悬泉大营的位置夹在广至、效谷二县之间,那里是一片浩大的戈壁和艽野,南边是祁连山,从张掖来的敌军若是想抵达敦煌,必然要跟挡着路的悬泉军大战一场。 现在,刘骖说他有八成把握能打垮沮渠玄山,如此一来,敦煌可保。 孰料云安却忽地叹了口气,闷声说:“可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沮渠玄山攻打悬泉,而是他不打……我怕他绕过悬泉,直取敦煌。” 不打?绕过去?怎么绕? 一直用低头掩饰自己神情的林娇生听云安这样说,抬起双眸小心地觑了她一眼。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开口的索瑄突然惊愕道:“你是怕沮渠玄山走海?!” 走海?走海是什么意思?敦煌还有海?林娇生皱着眉头谨慎地看向沙盘。 云安再次和李翩迅速对视一眼,而后抬手指着沙盘上敦煌北边的一处荒芜之地,言道: “此地距敦煌逾百里,原本是一片荒漠,被唤作‘伊稚斜瀚海’。不过,近百年间,因冥水改道流经此地,这里已不再是骇人的荒漠,反而成为一条可以绕过悬泉、直抵敦煌的捷径。我担心沮渠氏也知道了此中景况,那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放弃与悬泉军硬碰硬,改从北面迂回,如此则大事不妙……” 还没等云安说完,云行之便急火火地抢道:“惨了惨了,这可怎么办?” 李翩面色沉沉,声音变得十分凝重:“敦煌之外很少有人走过伊稚斜瀚海,现今冥水改道使得城池北边的防御有了疏漏,倘若这条捷径被沮渠玄山知晓,确实是件很棘手的事。” 李见书听李翩这样说,也赶紧随声附和:“正是如此,往来敦煌的人都是打南边走,知晓北边这条道儿的眼下只有些牧户和僧人,哎,这可千万别被沮渠玄山的察子打探了去。” 云安忽地转身,单膝跪地向李翩行礼,慨然道:“请明府允末将引兵埋伏于北线!” 李翩眯起凤眼望向云安,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语气说:“娘子军是守备军。” “是守备军,但现今亦可鏖战!家国有难,娘子军绝不退却!请明府应允!” 云安仰头看着李翩,眼神和语气俱是坚毅。 李翩一直眯着眼睛,沉默地看着单膝跪地一动不动的云安,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 “既然云将军自请引兵北线……也罢,倘若沮渠玄山真从北边走,则必然是一场硬仗,云将军领兵沙场,还望珍重。” 听他这么说,云安便知他是允了,这才肯起身。 李翩忽地一拂衣袖从坐榻上站了起来,负手立于众人面前。他突然振衣起身的动作,就好像在告知旁人,他这条断腿不过就是丑了点,可于其身之魄力而言没有丝毫影响。 此刻,只听他音声朗然地向诸人下令道: “执威将军刘白驹防守悬泉至敦煌一线,婉仪将军云常宁引兵向北,守住从伊稚斜瀚海通向敦煌之路。先按兵不动静候消息,待探马暗报一至,即刻出发。” “唯!”刘骖和云安齐声应道。 李翩眸中忽地清光微寒,一双凤眼从在场诸人面上逐一扫视而过,片刻后冷冰冰地补了句:“今日所议乃绝密,还望诸位万勿泄露。” * 商议完御敌之事,李翩正要带着云行之离开,云安却出乎意料地拦住了他,说自己还有要事须单独向凉州君禀明。 于是,索瑄和李见书十分有眼力见地说要处理郡县事务,火速撤离;刘骖、云行之和林娇生则你推我挤地跑去院子里等着,顷刻间,正屋内只剩云李二人。 云安走过去将屋门关好,又侧着耳朵听了听,确认门外再无动静,这才回头问李翩:“我刚才演得如何?” 李翩挑起凤目望向她,颔首道:“很好。” “真能骗到他?”云安再次向屋门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 李翩顺着云安的目光也向屋门处看去,门外的院子里站着三个人——刘骖、云行之和林娇生。 这三个人当中,他们要骗的是哪个,无需多言。 “十有八九。”李翩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你觉得,沮渠玄山一定会走伊稚斜瀚海吗?”云安又问。 谁知李翩听了这句却抿紧双唇,半晌才道: “只有六七成把握。我现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景熙与其胞兄有龃龉,二人并非一心。当初在酒泉递降表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景熙明知其兄之恨,却仍接了降表,放我们离开酒泉……他是故意的。” 云安想了想,眼中忽地现出一抹坚毅清辉,道:“不管怎么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仅凭我们这点儿兵力跟河西国数万大军对阵,无异于以卵击石。希望沮渠玄山真能如我们所愿,绕道北线,我有把握在那里将其一举击溃!” 李翩看着云安英气的面容,没有接话。 他原想再次叮咛云安,此去凶险,切切保重。可话到嘴边又觉疲倦,什么都不想说。 这是一局太险太险的棋,从布局到落子,每一环都诡谲叵测,真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他又不是沮渠青川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那人究竟会如何做,说来说去这盘棋他也只有六七成把握。 万一沮渠玄山并没上钩,届时河西国大军兵临城下,他自己能不能活着都很难说,何必再和云安两相折磨——他是真的倦了。 想到这儿,李翩对面前女子公事公办地略微颔首,而后一甩衣袖向房门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云安清脆的声音。 “李轻盈。” 这一次,是她主动叫住了他。 李翩虽然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还有何事?”他问。 云安忽然觉得很奇怪,这种奇怪的感觉其实从今年春天就已经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夏日——她发现自己这颗麻木冷淡的心似乎莫名变得活络起来。 刚离开酒泉那会儿,她没有任何悲愁苦恨,既没有因崔凝之的死而悲恸欲绝,也没有因为曾被李忻强迫,回来后又被孙老三勒索而痛苦屈辱,只一心扑在娘子军的操持上,将所有的精力都贡献给了她的军中姊妹们。 这期间她甚至根本没想过要找机会跟胡绥儿把心换回来,只因她发现没有喜怒哀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感情是人生的负累。越是敏感丰沛,人生就越难熬。 爱恨喜怒都会影响人的判断,没有了这些烦恼的东西,她变得更加理智、冷静、明锐。 这么些年过去,娘子军在她手里变得越来越好,自金塔之战后仅剩的百来人,到如今玉门大营五千铁娘子,甚至比师亲在世时人数还多……未辱师命,她已是心满意足。 可直至李翩回到敦煌,她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变得不对劲儿。 最开始还能在李翩强吻她的时候木着脸说“无所谓”,可现在……在李翩疏离淡漠的眼神下,她竟然觉得有些悲伤。 这颗冷冰冰的心居然能感觉到悲伤了?! 云安自己都不敢相信。 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李翩公然调戏她,她面上表现得很正常,心里实则漾起一道澎湃惊澜。 再后来,李翩来玉门大营巡阅,她借着野狐狸春天发情的冲动去亲李翩,这一次李翩让她稍稍如愿,她虽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心里却有只相思虫爬来爬去。 直到夏至时节……她突然就想给李翩做一份礼物,是贺礼,也是歉礼——她知道自己当年那个选择,虽是被逼无奈,可他所受心伤,必然深不见底。 思及此,云安快步上前,走到李翩面前与之面对面。 四目相视,她从随身的筭袋中拿出一个小香囊捧了过去。 “什么?”李翩垂眸扫了一眼香囊,却没接。 这冷淡的神情让云安忽地有些慌乱,努力定了定心神之后才轻声说:“我制的一方合香,想送给你做生辰礼。” 李翩自嘲地勾起唇角:“我生辰还很早。” “我知道,可是,我突然想到,在须曼那湖畔的那天……我们没有交换信物。” “须曼那湖畔”五个字一说出来,李翩的呼吸瞬间便滞住。 孟冬小阳春,须曼那湖畔……他们在高天厚地的旷阔中纠缠在一起,在白草连天、湖水碧蓝的美景中合二为一。 那一天,诚然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努力为他们二人诠释那句缠绵又天真的情话——愿你悦意,我的姑娘。 是了,他们那时说好要交换定情信物,他给了云安帛鱼,云安却没给他信物。 也不对,云安把自己给他了,他当时以为那就是云安的信物。 他们早就情断,那一天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忆起,可现在云安却主动旧事重提,甚至还捧给他一个香囊。 李翩终于伸手接过香囊,打开来,里面装着五六粒浑圆饱满的香丸。他捏出一粒放在鼻尖轻嗅,是一种特别奇怪的香气,又苦又甜又烈,闻到的瞬间便让人想起一个词——生死。 世间万物生来死去,不就是又苦又甜又烈的吗? “我还给这方合香取了个名字。”云安看他嗅香,有些忐忑地说。 “叫什么?” “凉州夜雪。” 听到这名字,李翩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很干,根本听不出情绪。 他不想让云安看到自己黯然神伤的狼狈样子,故意把香囊随便往怀里一揣,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第88章 曼珠沙华(3) 报复不了父亲,那就报…… 云安被李翩甩下之后又独自在议事的正屋发了会儿呆,待门外云行之和刘骖都已离开,她这才打起精神走了出来。 院内只剩下林娇生,孤单单一个人傻站着,见她出来,赶紧挺起胸膛,一副“我有好好把门”的样子。 云安突然觉得十分疲惫,却仍旧努力藏好自己的疲倦,上前对林娇生说:“林蔚……我们回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刚跨出门槛,就听宅院外不远处的大榆树下,有人开口唤道:“常宁。” 云安随着唤声扭头看去,却是吃了一惊,但见五官掾令狐峰身穿缝了边的粗麻布丧服站在那儿,手里还捧着一只锦匣。 这种缝边粗麻丧服云安也曾穿过,是齐縗——可见他家中有丧事,只不知是母还是妻。 此次商议军机,令狐峰并未参与,但他是五官掾,此职延续汉制,除执掌祭祀之外,还掌管城内巡防和城门守卫。许是云安一入城,守城士兵便将消息报给了他。 云安让林娇生自去牵马,她则走向令狐峰,抱拳一礼:“令狐大人。” 令狐峰将手中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玉韘递给云安:“我今日来,是想归还此物。” 云安在看到玉韘的瞬间,心里便明白了:“老夫人她……” 只见令狐峰垂下眼帘,神情黯淡地说:“家慈已经不在了。” “何时的事?” 令狐峰一声长叹:“便是前些时日,常宁一直在玉门大营,很少回城,所以不知道。” 云安接过玉韘,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 这是一枚很旧的玉扳指,说是玉,其实不过是用祁连山上随处可见的白石打制而成,用途是射箭的时候戴在拇指上,可以防止弓弦擦伤手指。军营里的女军们几乎人手一枚。 云安手上这枚,是她当年送给令狐老夫人的。 令狐氏乃扎根敦煌的世家大族之一,但说来也巧,令狐峰的母亲却并非敦煌当地大家闺秀,而是从鄯善来的贵女——和云安的母亲来自同一个地方。 有一年,老夫人也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回自己的故园看看。 令狐峰是个大孝子,听母亲这样说,便赶忙备好车驾、置好护卫,一行人跟随商队一起浩浩荡荡地西出阳关。 从敦煌到鄯善要经过浩阔险要的牢兰海,去的时候并没遇到什么事,老夫人在鄯善住了大半年,之后便返回敦煌。 谁知回来的路上却出了岔子,驼队刚过了牢兰海,眼看着就快到阳关,结果倒霉地撞上一群羌匪。 原本以为要命丧此地,可命运总是爱戏弄凡人——玉门军从天而降,救下了老夫人。 其实那时候正是玉门军在阳关、玉门关剿灭流寇悍匪的节骨眼儿,军士们经常假扮来往客商,故意引匪徒来抢,好趁机将之剿灭。 那天领兵剿匪的正是婉仪将军云常宁本人。 救下老夫人之后,云安将她接到玉门大营妥善安置,随即派人回敦煌城给令狐氏传话。 接到消息的令狐峰火急火燎奔向大营,打算接走母亲。 “知道你带兵辛苦,可这么好看的大姑娘,要多笑一笑,别老绷着脸。还有啊,我箱子里有许多膏油,全给你留下,要时常用。你瞧瞧,手全都皴了,这得多疼啊。” 令狐峰赶到大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老夫人拉着云安皴裂的手,心疼地念念叨叨,像是念叨自己最疼爱的侄女。 临走的时候,老夫人又问云安要了她拇指上那枚玉韘留作纪念,只为时时念想,不忘此恩。 令狐峰是个天性倨傲的人,对所有同僚官吏都没好脸色,唯独对云安不同。 云安救了他母亲,是真正的巾帼豪杰,他打心眼儿里佩服。 旁人不知这桩旧事,都以为他是喜欢云将军,窃窃私语编排他二人的流言这几年也着实不在少数。 在某些人眼中,年龄相仿的一男一女,倘若男人对女人假以辞色,那就必定是看上她了;若是女人对男人谦和温柔,也肯定是对他有所图谋。 只不过令狐峰和云安都是懒得搭理世间闲言碎语的人。反正流言这东西,就像沾在衣服上的灰尘,无论你怎么拍都是拍不干净的,那就随它去吧。 此刻,知道了老夫人已故去,云安将玉韘收入筭袋之中,对令狐 弋 峰道:“令狐大人,请节哀。” “家慈离世前一再叮嘱,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让我代她报此大恩。常宁,若有什么需要之处,你尽管开口。” 云安抬眼看着令狐峰,犹豫了一下突然说:“我确实有件事……想请令狐大人答应我。” “何事?你尽管说来!”令狐峰答得磊落豪迈。 “令狐大人手握城内卫戍之兵,我想请您答应,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您都会站在凉州君一边,会尽全力助他。” 谁知令狐峰听她这样说,却下意识眉头微蹙。 李凉州少年时并非如今这模样,这些年他在酒泉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越来越诡诞,现在已是恶名在外,他却根本不在乎似的,实在让人难以捉摸……令狐峰心想。 云安定定地看着令狐峰,恳切地说:“令狐大人,这是我目下唯一的请求。” 她马上就要再次领兵上沙场,将军百战死,何况她们这次要对上的极有可能就是沮渠玄山本人,她生怕自己再回不来,想趁此机会为李翩身边多拉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令狐峰瞧着云安赤诚的眼神,忽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李凉州那边,我会尽全力助他。” 听令狐峰应了这事,云安用力抿了抿唇。 * 夏天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这会儿已是申初。 按理说,申时正应是李谨在房内读书做功课的时候,可他今日却并未念书习字,而是百无聊赖地趴在无为居花亭内的石案上,阖着眼睛假寐。 李翩跨入无为居花苑的时候,正看到李谨这副懒洋洋的模样。今日午后整个庭院里连一丝风都没有,可他却也不嫌热,就那样趴着,任由阳光晒在他半边身子上。 “阿谨。”李翩出声唤他。 李谨其实是取了表字的,他表字慎行,可李翩却从未以表字称呼过他——公开场合李翩叫他“主公”,私底下就叫他“阿谨”。 听到声音,李谨抬起身子望向自己的小叔。 李翩身量很高,又总把脊梁挺得笔直,此刻往李谨面前一站,把花亭外晒向李谨的阳光几乎遮了个严实。 他背光站着,面上是一片浓浓阴影。李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知道小叔此刻的神情肯定并非欢喜。 “怎么不回房去读书?刘祭酒的《敦煌实录》读到哪儿了?” 李翩口中所说刘祭酒,正是凉国赫赫有名的大儒刘昞。(注释1) 武昭王尚在世时曾召刘昞至酒泉,征其为儒林祭酒,掌管一国著书立说、传道受业的大事。至凉国去国号后,刘昞被沮渠氏拜为秘书郎,现下仍留居酒泉。 此人皓首穷经,著有十卷《凉书》、二十卷《敦煌实录》,除此之外,听说他如今在酒泉还在为《易》作注,真可谓焚膏继晷,孜孜不倦。 李谨却十分讨厌读那些东西。他不读的原因并非觉得经史子集内容枯燥,而是因为他脑子好使。 别家孩子脑子好使,或可赞之聪慧,或可赞之□□,但李谨皆不可——李谨是一种狡慧。 上次阅军的时候,李翩跟他说什么“百姓尚在,故园尚在,焉知不可安民于一方”这些话,李谨边听边在心里冷笑。 “说这种冠冕堂皇的狗屁话,当我好骗呢。凉国早就没了,咱俩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难说,还怎么安民一方?”冷笑过后,他忍不住腹诽。 所以李翩让他下帷攻读,其实他是打心眼儿里抗拒的——既抗拒李翩的管束,也抗拒读书上进,更抗拒叵测的未来。 可他又有些畏惧李翩,不敢当着李翩的面自暴自弃,只能在边边角角处耍些小手段发泄自己烦闷的情绪。 “孤今日不想读书了。” 李谨沉下语气,努力让自己的嗓音显得稳重些,别再那么孩子气。 李翩站着,他坐着,李翩垂眸看着他……李谨忽然觉得无比烦躁,猛地把头转向一边,不想再被李翩盯着看。 静默了片刻,李翩忽然问道:“阿谨,你是故意的吧?” 一听这话,李谨的身体极不自然地动了动。 可他却仍是不肯回头,摆出一种不明所以的语气,道:“小叔说什么,孤听不懂。” “你是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腿不好,你用这种方式与我对抗。”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翩并没生气,语音语调皆是柔和的。 李谨见自己心里拨弄着的小算盘一下子就被小叔揭穿,忽就面红耳赤。 这回他终于肯转头看向李翩,但却仍是嘴硬:“我没有,我就是不小心的,我分明差点儿掉下祭台,你也看到了。” 他总是这样,一着急上火就忘记称谓,满口都是你你我我。 “阿谨,不要撒谎。”李翩的嗓音终于沉了下来,不再柔和。 见李翩收了和颜悦色,李谨面上也紧紧绷着——李翩每次沉下脸的样子总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李谨对父亲的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他父亲是凉王,手握整个凉国大权,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这让年少的他发自内心生出仰慕之情;可另一方面,他父亲脾气暴躁且武断,总说什么“严父出孝子”,对母亲和他皆是从来不假辞色,这又让他极其厌恶,甚至到了厌恨的程度。 可是现在,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父亲临出征的时候将他托付给小叔,且暗地告诉了他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其中就包括小叔是瘸子这件事。 也许是怕自己死后从弟篡权,威胁到儿子的地位,李忻还特意叮嘱儿子,若是见势不妙可以将此事捅出去。 他这儿子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儿,觉得自己和小叔在一起这么久,小叔明明走路做事都挺正常的。有一次,李谨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李翩。李翩许是想以身作则教导他,便坦然承认了。可他这一承认,就有了雩祀时的那一幕。 李谨在心底阴鸷地想,小叔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父亲:小叔也强大,小叔也严厉,小叔也让他厌恨。 ——既然报复不了父亲,那就报复小叔好了。 看着李谨紧绷的神色,李翩还想说话,哪知李谨却猛地站起身,抢在李翩开口之前大声嚷道:“你懂什么?!我不要你管!你自己并无子女,少在我面前摆谱!” 听他这么一嚷,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他虽还不到而立,可如今这世代,旁的人像他这年纪,不说膝下儿女成行吧,怎么着也至少被垂髫小儿憨态可掬地唤过一声“阿爷”了。 可他却至今什么都没有,莫说儿女,到现在连大妇都没有。他曾山盟海誓非云安不娶,可云安……人家不要他。 “我用不着你管!用不着你管!你跟我父王一样可恨,一样让人恶心……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李谨还在大声嚷嚷着,嚷完生怕李翩教训他,逃也似的跑没影了。剩下李翩一个人站在花亭里,耳畔回荡着李谨口不择言的话。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特别疲惫。 他从没像此刻这样,由衷地希望自己不是什么陇西李氏出身,也不是什么凉州君,而是一个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的普通百姓,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倘若逃避了,他就再不是他。 世人可以趋利避害,可以只为自己活——他不能。 第89章 摩睺罗伽(1) 掀开披在身上的那层画…… 林娇生自那天跟着云安去了一趟敦煌城,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愣。北宫茸茸问他怎么了,他非但不肯说,还让茸茸千万别告诉云安。 “小郎主,你是不是害相思病了?”北宫茸茸一脸正经地问。 “咳咳咳——”林娇生差点儿没被口水呛死。 咳完之后他嫌弃地反问:“你懂什么是相思病?” “我当然懂!我已经学到了!”北宫茸茸双眼发亮,叽叽喳喳地,“如果你想吃鱼,可是却吃不到,你就会全身上下都难受,又痒又疼,就觉得心里苦啊,苦啊……苦得想哭,这就是相思病!” 林娇生:“……你可爱,你说的都对。” 北宫茸茸听他承认,“嗖”地把头抻到林娇生鼻子下面,贼兮兮地问:“悄悄告诉我,你看上哪条鱼了?” 林娇生抬手就把她脑袋给推了回去。 * 又过了几天,云安开始点兵,乔霜和孟菱也分别从玉门关、阳关回到了大营,现下“玉门五校尉”算是聚齐了。 云安命五校尉清点手下军士,准备粮秣、兵械、马匹等战备。 那边云安忙得脚下生风,这边林娇生魂不守舍的情况却愈发严重。 某个大清早,太阳当空照,林娇生抱着一摞书简从书吏房出来,结果左脚绊右脚,直接摔了个狗啃屎。 “啊!” 恰好孟菱在不远处等着见云安,听见书吏房这边传来的惨叫和叮铃咣当的动静就走了过来。 “林记室,你怎么样了?” 林娇生刚要爬起来,看到孟菱来问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爬了一半又扑街。 “疼……”他捂着肚子,整张脸皱成苦瓜。 “哪儿疼?肚子疼?” 孟菱快步上前,才刚问出这句话就被吓了一跳——林娇生面色惨白,额间已有冷汗渗出,可见是疼得厉害。 她再不迟疑,赶紧叫来值守的女军,几人合力将林娇生连拖带扶地弄回他自己房间。 北宫茸茸得了消息也急忙跑来,哭丧着脸跪坐于林娇生榻边。 一盏茶的功夫后,云安领着大营内的医工来了。 这次来的军医不是悖拿儿,而是个一把白胡子的老人。老军医给林娇生号了脉又施了针,可林娇生仍旧疼得满床打滚。 “将军恕罪,只怪老朽医术不精,林记室突发急症,从脉象上看并无异样,老朽也对其梁丘穴、足三里穴施针,却仍无法缓和,老朽目下猜测许是……许是……”老军医磕磕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是什么?”云安问。 “……许是吃错药了。” “吃错药了?!”云安一脸震惊。 大概是“吃错药了”这四个字实在太像骂人的话,从一名有职业道德的老军医口中说出实在不妥,老人家赶紧找补了句:“也有可能是肠痈。” “要怎么办?”云安又问。 “依老朽之见,恐怕只能将林记室暂时送回城,延请城中医术高明之人。” 云安略作思忖,片刻后唤道:“孟菱,你安排人手把林蔚送回城内交给他父亲,就是巡检令林瀚大人。” 这边将军已经发话,孟菱便立刻着人备马套车。待一切打点妥当,北宫茸茸将林娇生从房内搀扶出来。 二人正要上车,云安却突然说:“茸茸留下。” 北宫茸茸惊诧不已,回头看着云安,嗫喏道:“云将军……” 云安却没看茸茸,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林娇生,沉声说:“茸茸留在大营,有我照看,你且安心去治病。” 林娇生想了想,这一次竟难得地没有反对跟茸茸分开,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疼了,疼得实在没心情再跟云安掰扯。他推开北宫茸茸搀扶自己的手,忍着疼,步履蹒跚地爬上了马车。 眼看马车沿着土道一路驶出大营,云安突然问了个极其诡异的问题。 “茸茸,你觉得沮渠青川是个怎样的人?” 北宫茸茸猛地扭头看向云安,眼中闪动着惊诧的光。 * 一路上车辚马萧,林娇生很快就被女军们送至敦煌子城内原本属于李骅的那个宽敞华丽的大宅子里。 这宅子现下是林瀚的住处。 林瀚被李氏叔侄安排在这里,舒舒服服地霸占了这个锦绣堆。 不仅如此,日日陪他取乐消遣的张元显还怕他罗衾不耐五更寒,又特意送了几个美娇娘过来。林瀚也不推辞,全部照单收了。 现下已是日上三竿,可巡检令大人竟还怀拥美人未起身! 林瀚来的时候没带金夫人,只带了徐小娘子。金夫人不在,徐小娘子眼下便是半个女主人。 徐小娘子今岁正是桃李之年,她从及笄就给林瀚做妾,到如今这么些年,已十分懂得大户人家的世故人情。林瀚得了新的美娇娘便把她丢在一边儿,她虽心里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边林娇生一被送回来,徐小娘子就赶紧跑前跑后地打理,直到林娇生被安置在房内,请了医官来瞧过,开好方子又把药煎好,她才终于得空喘了口气。 眼瞅着已将近午时,估摸大人应该醒了,徐小娘子便去卧房唤他。 她知道卧房里有其他女人,不敢直接进去,只立在门外唤道:“大人,小郎君回来了。” 林瀚果然早就已经醒了,可醒了也不想起来,正逗猫似的逗弄着怀中美人玩儿。 他虽然特别爱端着个破烂架子,但也并不是没脑子,知道自己这巡检令就是个狗屁不通的官职,他在敦煌城既无实权也无人情,除了张元显日日陪他放浪之外,根本没人在乎他。可他实在太好面子,越是这样他就越要端出架子,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听得徐小娘子说林娇生回来了,林瀚推开美人娇软的身子,从榻上坐起,厉声道:“他不在军营好好待着,回来作甚?” “小郎君病了,回来找医官瞧瞧。”徐小娘子在门外恭敬地答。 “瞧得如何?” “医官说并无大碍,现下已服了药。” “知道了,你去吧。” 两个人隔着门一问一答,颇有些滑稽。 徐小娘子走后,林瀚披衣起身,想到自己也有许多时日没见儿子了,虽然这儿子让他咋看咋不顺眼,比起老大老二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只可惜他那两个血气方刚、将来必能光宗耀祖的老大老二竟然都出意外死了,唉,时乖命舛啊。 想来想去,林瀚终于决定拨冗去瞧一瞧林娇生的病情。 * 待房内所有人都离开后,林娇生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捂着仍隐隐作痛的腹部,从怀中掏出一颗密封好的蜡丸,拿在手中摩挲着。 其实那老军医说得并没错,他根本不是什么肠痈,他就是吃错药了。 为了能把这场戏演得逼真,不使云安产生怀疑,自那天从敦煌回营之后,林娇生就开始偷偷服用甘遂。 甘遂乃毒性寒凉之药,其作用是泻水逐肿,但医家有“甘遂性阴毒”之说,意思就是服用过量的话,会造成腹痛难忍、呼吸凝滞等病症。过量之初乃腹泻,继续服用则腹痛剧烈,状似肠痈。 他在军营虽只是个小小记室,但他毕竟是巡检令的儿子,若是真得了肠痈,云安一定会送他回城,把他还给他爷。 可云安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她也留了个心眼——林娇生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窗牖并没支起来,但他知道,外面站了两个女军,说是送他回来顺便留在这里照顾病情,其实是云安派来监视他的。 林娇生倚着身后一只锦绣隐囊,神情莫测地继续摩挲着手中那颗蜡丸。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他侧耳一听,似乎是林瀚跟守在门外的女军说着什么。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父亲推门进来。 父子二人这么长时间未见,此刻面对面却全然没什么天伦欢喜之情。 林娇生抬了抬下颌,示意林瀚把门关上。 林瀚被儿子这样指挥,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想到儿子此刻毕竟是病患,再怎样他也不好跟个病患计较,遂将房门关好,缓步行至林娇生榻边。 他先在房内四下张望了一番,没看见北宫茸茸,便问道:“你那只妖怪呢……” “我再说最后一遍,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的话语中是冰凌般的冷。 林瀚被儿子这么一怼,霎时心头火起,抬手指着站在门外的女兵,张口便斥道:“让你去军营好好磨练,你可倒好,什么本事都没长进,就会生病,连那两个女人都不如 璍 ……” 他简直就像条件反射,看见儿子就非得教训几句,不教训他就活不下去似的。 可林娇生今天实在反常,往日里都是垂手低头任由父亲数落的他,今天却直接打断了林瀚。 “住口,我没时间听你啰嗦。” 被儿子打断的瞬间,林瀚面皮“唰”地一下涨得通红,简直忍不住要跳脚痛斥了,可又碍于门外站着的两个玉门女军,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实在不宜跟卧病在床的儿子起争执,否则岂不是给人看笑话。 “你……你说什么?!”林瀚强压下怒火。 林娇生并没搭理林瀚的怒焰,而是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说道:“云常宁让人监视着我,我不方便出门。你派人悄悄把这封密信送去胡市,交给一个名叫康忽力的粟特人,让他星夜兼程送回姑臧。” “什么?”林瀚一脸懵。 “依照李凉州的说法,河西王已经快要动身赶赴张掖,这封密信必须在大军开拔之前送抵姑臧!” 话毕,林娇生将一直被他拿在手中摩挲的那枚蜡丸递给林瀚。 “你要送密信回姑臧?!你怎会有密信要送回姑臧?!” 听到儿子命令他送密信给河西王,林瀚震惊得宛如看到母猪蹭蹭上树。 林娇生倚着隐囊,用他那双少年明澈的眼睛看着父亲,道:“这些不用你管,你只须安排人把信交给康忽力就行,他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办。” 林瀚简直要被林娇生的态度给气吐血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终是大喝一声:“放肆!你这个废物!” 怎知往常每次被父亲一呵斥就不说话的林娇生,今日却毫无畏惧之意。 他厌烦地皱了皱眉头,道:“我今日确实没法陪你做戏,你那出严父弱子的戏码,以后再说吧。” 什么?!陪他做戏?!严父弱子的戏码?! 林瀚感觉自己要被林娇生气得当场暴毙:“你……你这没用的东西!你竟敢……” “我没用?”林娇生淡淡地笑了,“是,我是挺没用的,不然大兄二兄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但你与他们不同,你按我说的做,下半辈子保你荣华富贵。” “你说什么……” 林瀚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剧烈哆嗦,牙齿也碰得喀喀作响。他这个一向被认为是废物点心的儿子,此刻突然掀了身上披着的那层画皮,骇得他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 而且,老三刚才说,老大老二的死,他们的死……果然,果然跟他有关!!! 林娇生看着全身都开始打颤的林瀚,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很快又要燃起战火了。你们这些人最喜欢的杀伐争端,又要开始了。” 紧接着,他故意不叫“父亲”,而是字正腔圆地唤了声:“——阿爷。” 林瀚双眼大睁,紧紧瞪着他这一无是处的儿子,看到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浮出一抹幽深的光。 他忽地想到,这种幽深眼神,他曾在某人眼中见过。那人不是他这突然转了性子的儿子,而是景熙侯沮渠青川。 林瀚忆起,那时候他还在姑臧任国子博士。有一次,一向温文尔雅的沮渠青川阴沉着脸,让人将一个口无遮拦的国子学生抽了三十鞭。 原因是两个学子争执,其中一人说只要从吐谷浑翻过景阳岭垭口便可抵达张掖。 可另一人却嗤笑道:“呸,景阳算个什么东西。” 沮渠青川那天恰好在国子学舍,听了这话,登时就冷下面容,让人抽了那学子三十鞭。可怜那嘴上没个把门的人,鞭子都挨完了竟还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他不知道,可林瀚知道。 景熙侯已故胞兄沮渠白泽的封号便是景阳。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比之现在王座上那位,景熙侯跟已经死去的白泽才是真正的手足情深。 传言还说,甚至景熙这个封号就是跟着景阳取的,而景阳的封号恰是来自于景阳岭垭口。(注释1) 所以,当着沮渠青川的面辱骂景阳,无论骂的人还是垭口,都得挨鞭子。 林瀚记得很清楚,那天,当他看到沮渠青川那双清幽双眸的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记载于佛经中的那位蟒神——摩睺罗伽。 摩睺罗伽,天龙八部之一,人头蟒身,容颜幽俊清晦。其以腹行地,若有嗔虫入身,则唼食之。 林瀚猛地打了个哆嗦。 第19章 摩睺罗伽(2) 凉州君的这份大礼,我…… 胡市上那个名叫康忽力的粟特人快马加鞭赶到姑臧后,却并没去王宫求见河西王,而是马头一转去了景熙侯府。 蜡丸是交给景熙侯沮渠青川的。 沮渠青川读完蜡丸内藏着的密信,神情颇为古怪,好一会儿突然对下人吩咐道:“去,把通事舍人氾归请来,就说征远大将军有要事须呈奏河西王,请他过府一叙。” 氾归,字远志,目下是河西王沮渠玄山的通事舍人。看他姓氏便知,他也是敦煌氾氏出身,算起来是氾玟的族兄。不过人各有志,氾归不愿意龟缩于敦煌那个犄角旮旯,很早之前就奔了姑臧。 恰好当时朝廷里通事舍人一职空缺,这职位是从司马晋朝延续下来,主要做呈递奏章、传达诏命的活儿,当时河西王看氾归还挺适合,便提拔了他。 没一会儿,氾归就被人薅到了景熙侯府。 氾归与张溱一样,明面上是朝廷命官、河西王侍臣,其实私下里都跟景熙走得更近。 见氾归来了,沮渠青川也没跟他客套,开门见山甩出了自己的问题:“远志,你也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你们敦煌城外真的有片海?” 氾归以为他说的是牢兰海,便道:“牢兰海在西边,出了阳关还要走许久才能到。” 谁知沮渠青川却笑着摆了摆手:“不是牢兰海。” 氾归听他这样说,着实满头雾水,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大将军说的是伊稚斜瀚海吧?!” 瀚海不是海,瀚海的意思是大荒漠。 听了这话,沮渠青川笑言:“这地方倒是有意思,居然用了大单于的名字。” 伊稚斜是汉武帝时期一位颇有野心的单于,他在兄长军臣单于死后驱逐太子而自立,可谁知才自立没多久就劈头遇上了神兵锋锐的卫青和霍去病,最终只得灰头土脸逃亡漠北。后来,伊稚斜这名字也就成为了野心和狂妄的象征。 氾归也笑道:“许是那地方太过荒凉,与漠北流沙之地相似,所以才叫了这名字。” “可我听说,那里现在已经不是荒漠了?”沮渠青川又问。 “这个……末官也不甚了然。北边原是中部都尉所在,汉时为抵御外强,长城从酒泉一直修到玉门关。如今时移世易,都尉府撤去,北边彻底成为荒无人烟之地。据说冥水改道后,那边也发生了变化,但末官并未亲身去过……”氾归答得赧然。 沮渠青川沉思片刻,拿出那枚蜡丸递给氾归,道:“你看看。” 氾归将蜡丸内包裹着的薄布取出一看,霎时面上便显出惊愕神色:“伊稚斜瀚海竟已有通路直抵敦煌?!” “不仅如此,李凉州还在伊稚斜瀚海设了埋伏,等着咱们去自投罗网呢。”沮渠青川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薄布最后那行字。 “这……”氾归颇有些哭笑不得,复问,“大将军,您怎么看?” 孰料沮渠青川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氾归意料,只见他眼中浮起一抹幽光,语气飘忽地说:“那就投啊。凉州君给我备了这么一份大礼,我又怎能不承他的情?……我今日请远志过府,便是想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他生得高鼻深目,五官锋锐如刀刻,说这话时,眼中幽光掠动,深不见底。 氾归忽地想起前些天自己在寺院进香时,看到壁画上绘着一位头戴蛇冠、手执长笛的天神。 他不太懂佛经,是以当时脱口就问引路僧:“这人是 璍 谁?” 引路僧解释道:“此乃天龙八部之一,名曰摩睺罗伽。” “怎么瞧着如此眼熟?”氾归奇道。 那引路僧却双手合十,但笑不语。 * 商议完密信之事,送氾归离开府邸后,沮渠青川忽地想起,母亲孟太后的生辰又快到了。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林娇生替他给孟太后准备生辰贺礼。 林娇生简直是聪明伶俐的典范、心灵手巧的楷模,他亲手做的贺礼,总能讨得孟太后欢心——太后久居王宫,什么和氏璧、隋侯珠没见过,对那些都不稀罕,就稀罕个巧思。 孟太后膝下原本有三个儿子,沮渠玄山是老大,之后是景阳侯沮渠白泽,而沮渠青川则是幺子。 二兄沮渠白泽早年战死沙场,后来到了要立世子之时,孟太后其实更倾心于幼子青川,也曾向沮渠蒙逊提议过,可沮渠蒙逊一口便否决了。 某次偶然的机会,沮渠青川知道了原来孟太后曾有过这样的提议,在知晓的那一刻,他不禁心念波荡。 大抵人心便是如此——倘若根本得不到,也就不会惦记;可若是知道自己也有机会,则难免蠢蠢欲动。 故而从那以后,沮渠青川便更加卖力地讨好太后。因为他很清楚,他若真想拿到自己想要之物,太后的援手必不能少。 也多亏了林娇生,沮渠青川年年生辰之时都能在孟太后那儿讨得厚爱。 只是今年,林娇生却已不在姑臧了。 其实沮渠青川和林娇生最初的相识,也恰是源于孟太后的生辰。 那是好多年前了,那会儿沮渠青川绞尽脑汁想给太后送一份独特的生辰贺礼,门下清客和平日结交的官员帮他寻觅了各种珍稀宝物,可他看了之后却没有一样满意的——都是些“值钱的平庸”罢了。 侯府有个叫王奉连的门客见侯爷因此而烦恼,便跟他说,听闻时任国子博士的林瀚之子林蔚工于描龙绣凤,且家中有许多亲手做的精妙玩意儿,不如找他看看有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林瀚那个奇葩儿子……沮渠青川曾有所耳闻,坊间都说他是“投错胎的娘子,带了把儿的织女”——据说这话还是他父亲最先说的,后来大家都当笑料传了开去。 现下听王奉连举荐此人,倒确实是勾起了沮渠青川的好奇心,于是派人去给林娇生传话。 林娇生那边二话不说就应了,大概半月之后,他带着准备好的生辰礼来到景熙侯府。 沮渠青川在园中水榭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林家小郎君。 少年郎一身月白衣衫,一双眼睛明闪闪的,个头不算高,怀里抱着个形制十分奇特的步摇冠,见了侯爷也没说卑躬讨好,只不亢不卑地行了个礼。 沮渠青川见是这样的人,忍不住揶揄道:“这位小友手中之物可是捡来的?” 怎知林娇生却实诚地说:“回大将军,正是。” 一听这话,候在旁边的王奉连止不住嘴角抽搐,赶紧冲林娇生打眼色。 林家小郎君,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嘛,大将军叫你来是想让你帮他做个拿得出手的生辰贺礼。这贺礼是要呈送太后的,可你倒好,从路边捡了个步摇冠就敢拿来,不要命了?! 王奉连暗暗抹了把额上冷汗。 步摇冠着实不是什么稀罕物,乃时人颇为常用的一种装饰冠,因冠顶镶有金叶片或者珠玉宝石,走动即发出泠泠清响,故有此名。 这种冠男女皆可戴,据说曹魏初年,鲜卑首领莫护跋就十分喜欢步摇冠,命人做了一顶,整天戴在脑袋上摇来晃去。 这边沮渠青川佯装发怒,喝道:“好大的胆子!” 却见林娇生并不怵,上前两步将那冠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珠玉琅琅地说:“回大将军,仆说此物乃拾捡而来,并非直接从路旁捡来,而是制作此冠的所有物什皆天然造化。” 听他这样说,沮渠青川倒是产生了些好奇,将那步摇冠取在手中仔细看去,蓦地惊讶万分。 只见那冠身是木质的,其上叮铛作响的玉片摸着竟然也有些温和之感。更奇怪的是,这个步摇冠拿在手中不似贵族惯常戴的那种镶金嵌玉沉得压头,反而隐隐有种轻快之感。 沮渠青川捏着冠上垂下的一串玉白色叶片,奇道:“这是何物?这么轻,定然不是玉石,若说象牙,看着也不像……” “是羊骨。”林娇生答道。 话毕,他指着那步摇冠上所嵌之物,逐一说与沮渠青川听。 “冠顶饰以翠羽,冠身乃红柳枝折制,冠叶用羊骨削磨,其下所缀乃水畔最白净的河石,是故此冠以羽毛、羊骨、柳枝、河石相配而成,这四样东西比之金珠美玉自然是大路两旁随处可见。” 王奉连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差点儿没冲上去捂林娇生的嘴——你这小子胆儿也忒肥了,羊骨头、河里捡的烂石头、随手折的红柳枝,就这些东西你敢奉于太后?!你让大将军的颜面往哪里放! 孰料沮渠青川打量着掌中这顶别出心裁的冠饰,忽地扬声大笑起来:“奉连,此物好得很啊!” 沮渠青川这反应,唬得王奉连下巴壳子都快掉下来。 “大将军……这东西……”他实在忍不住想提醒一下景熙侯,这种破烂物件,您真打算呈给太后? 沮渠青川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冲王奉连摆摆手,敛了神色,认真道:“好一招出奇制胜。我想,太后定会喜爱此物。” 其实王奉连不甚清楚,孟太后是陪伴其夫沮渠蒙逊一路从微末行至山巅。甚至当年王怀祖试图刺杀沮渠蒙逊时,也是被孟太后以计谋擒拿。 早年的时候,他们并没住进姑臧的琼楼玉宇之中,而是住在临松郡一座极普通的民宅内。 沮渠蒙逊为免遭吕光忌惮,天天表演喝酒打猎,不干正事;而孟太后则手脚勤快地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点妥当,让夫君能没有顾虑。 人一上年纪,就总是忍不住回忆当年,尤其是自己早就逝去的青春。孟太后亦是如此,时常对疼爱的幺子聊起那些鲜为人知的旧人旧事。 “那会儿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三四月的春水畔。冰雪都融化了,河水哗啦啦地淌。你父王去林子里打猎,我就等在水边。沿着水流往前走,就看见满目红柳张扬。时辰已过去好久,却还不见你父王回来,我等得不耐烦了,就去河畔捡那些又细又白的小石头,就当是捡了一把珍珠。” 每每听她讲起这些往事,沮渠青川就想,其实母亲骨子里爱着的仍是自然与自由。 可现在,她日日待在深宫之中,那些张牙舞爪的红柳和柳影之下的河石,都已经离她太过遥远。 沮渠青川轻轻摩挲着步摇冠上的细碎石头,又白又圆的小石子,每一粒都打磨得极好,摸在手中有种触摸光阴的感觉。 他忽地抬眼问林娇生:“你怎知太后思念过往?” 林娇生恭敬地答:“仆不知。” “那你又怎会想到做这种天然造化之物?” “太后久居琼楼,见过许多奇珍异宝。珍宝纵然瑰美,可再华贵的东西都是由人心来决定值或不值的。仆以为,以太后之尊崇身份,值与不值,必然与钱财无关,应只与心有关。” “好一句‘只与心有关’!”沮渠青川听完林娇生的话再次拊掌大笑起来。 这少年郎确实如传闻所言那般心灵手巧,与此同时,他还有着庸人弗如的缜密心思——汉人最会玩这种把戏。 不简单啊,不简单。 虽然对方只是国子博士家一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但沮渠青川仍决定与之结交。毕竟,结交之后,每年太后的生辰贺礼都可以交给他来解决,何乐而不为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摩睺罗伽(3) 善每退一步,恶就更加…… 林娇生送完步摇冠准备回家的时候,恰好沮渠青川要去驻扎城外的卢水营,便说顺路送他一程。 既然侯爷发话,林娇生也不好推辞,遂乖乖坐上了侯府马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很快就到了林宅大门外不远处,可不知为何,林娇生却突然说要提前下车。 “还有两步,转过这条衢巷就到了。”沮渠青川疑惑。 林娇生却十分坚持:“请大将军恕罪,仆想自己走回去。” “也罢。” 沮渠青川拗不过他,遂命车夫停车,看着林娇生下了马车往自家宅院走去。 他这边刚准备继续出城,忽地就听得林宅门口传来一阵嗓门极大的詈骂。 一时好奇,沮渠青川命车夫将车停于衢巷隐蔽处,而他则打起帘子向外看去。 只见国子博士家门外,一个体型肥胖的年轻男人抬手掐在林娇生后颈上,正扯着嗓门嘲笑着:“哎哟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林蔚居然出门浪荡去了——” “我没浪荡。”林娇生想挣脱肥胖男人的手,却失败了。 “没浪荡?没浪荡你不在家陪着你那疯娘,你瞎跑什么?” 胖男人在说到“疯娘”二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原本只是象征性挣扎的林娇生听他这样说,猛一用力,彻底甩脱钳制,冲那男人喝道:“我阿娘没疯!你才疯了!” 胖男人脸色一沉,面容阴郁:“你说什么?” “我说,我阿娘没疯!你才是个疯子!” 话音未落,胖男人便抬腿照着林娇生身上踹了过去。 林娇生被他踹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胖男人却仍觉不解气,又对着摔在地上的林娇生连踢数脚,边踢边骂:“为兄今日就替父亲教训教训你个不懂礼数的小兔崽子!” 林娇生打不过对方,只能以手抱头,尽量护着身体。 那个自称是其兄长之人又抡起拳头在林娇生身上砸了几拳,见林娇生疼得蜷缩成一团,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迈步走进院门。 沮渠青川在马车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并未下车阻止,只是眸色沉沉地看着发生在前方的争执。 适才二人争吵的时候,那胖男人边打边吼了句“为兄替父亲教训你”。就是这句话,让沮渠青川的眼神倏地阴暗下来。 原来这个气焰嚣张之人便是林娇生的兄长……沮渠青川转而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在想到河西王沮渠玄山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咬了咬后槽牙。 * 胖男人得意洋洋地迈进自家宅院,刚转过影壁就见前边花荫下站了个瘦高个儿,正斜着眼睛睨过来。 那瘦高个儿长得并不丑,且衣饰光鲜亮丽,可不知为何,他往那儿一站总让人想起一种昆虫——蚂蚱。 胖男人见了瘦高个儿,瞬间堆起满脸谄媚的笑,紧走几步上前,道:“大兄今日好兴致啊。” 这瘦高个儿正是林娇生的大兄林茂,而胖男人则是二兄林蒙。 林蒙是林瀚的妾室所出,亲娘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病死了。 生在这样的家中,且又是这种尴尬身份,以至于他从小就十分懂得谄上傲下。他对嫡长子林茂十分巴结,以为这个家迟早是林茂的,遂日日像条狗似的跟在林茂屁股后头打转。且他知道林茂瞧不起弟弟林娇生,故而也对林娇生没有好脸色,就是为了讨好林茂,让林茂看看耍猴儿戏。 站在花荫下乘凉的林茂听了二弟的问候,哼笑一声:“你又打他干嘛?他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打他不嫌费劲儿。” 谁知林蒙却忽地收了谄媚神色,正经地说:“大兄有所不知,我刚才看见他是乘别人的马车回来的。” “嘁,咱们的马车又不给他用,他可不得乘别人的。叫花子一样,真丢人。” “可我瞧着那马车……不一般啊。” 林茂嫌弃地撇了撇嘴:“能有什么不一般?” 林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我虽未见同车之人,但却瞧见那马车是青色车盖云母车。” 林茂惊愕:“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河西国在车驾上部分延续了晋人礼制,譬如皇子所乘安车,乃用三匹马拉车,朱漆车轮,车较绘虎兽图案;公主、王妃等人用的是两匹马拉的油軿车;以四头牛拉的皂轮车,乃三公之中有特殊德行之人所乘;其余高官用两匹马拉车,皂色车盖,朱色两幡,如此等等。(注释1) 而三匹马所拉青盖云母车则是沮渠氏勋贵所用,臣子纵使如何高官厚禄,也绝不可用此车驾。 现今王座上这位名叫沮渠玄山的,虽育有一子却不幸早夭,膝下至今只两位翁主,而他的亲兄弟当中,还活着的也只剩沮渠青川。至于旁支,平朔将军沮渠成勇、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这些人眼下都根本不在姑臧城内。 所以,林蒙看到的那驾云母青盖车的所有者,极大可能便是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听林蒙这样说,林茂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霎时间心里便有了算计。 那景熙侯沮渠青川不仅是河西王胞弟,且还是当朝太后孟氏最喜爱的小儿子,是如今朝廷中炙手可热的大贵人。林蔚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若是能巴结到这样的大贵人,何不趁此机会跟着沾沾光呢? 再者说,若论孔武阳刚,自己可比幼弟强多了,大贵人若是见了自己,必然青睐有加,哼,到时候哪还轮得到林蔚那小子。 林蒙与林茂从来沆瀣一气,也算是世间少有的骨肉知己,此刻见大兄嗬嗬地笑,只一眼就明白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兄长,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找阿蔚掰扯掰扯?”林蒙上赶着出主意。 “走,瞧瞧去。”林茂发话。 * 林娇生挨了一顿胖揍,灰头土脸爬起来回到自己房内,也不喊婢女来端水擦脸,只是自顾自地闷头收拾房内满地堆着的做步摇冠剩下的边角料。 莫看他向沮渠青川展示步摇冠的时候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样子,可事实上,他为了做这顶冠没少花功夫——其实用金银珠玉做饰品反而是最容易的,要用这种遍地随处可见的木石做出像样的首饰,那才真是费老鼻子劲儿。 前些时日景熙侯那边派人来找他,当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下了这差使。今天景熙侯收了他送的贺礼,并且十分满意,此情此景,让他心内浮升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就像景熙侯需要他的手艺一样,他也需要景熙侯的力量,有了这力量,或许他就可以带着母亲离开这个家。 “砰!” 忽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林娇生也从思绪万端中被人一脚踹了出来。 “开门!快开门!” 门外响起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不消说,是二兄林蒙。 林娇生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边角料走到门边,刚把门打开就见一只大臭脚冲着自己踹了过来,他急忙躲闪,踉跄着后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林蒙也没料到林娇生突然开门,原本是打算再狠踹一脚的,结果却踹了个空,不仅如此,还扯着蛋了,呲牙咧嘴地吸溜。 林茂站在旁边,鄙夷地看了林蒙一眼,也没管他扯得如何,抬脚便进了林娇生房内。 “一天到晚小娘们儿似的……”林茂打量着林娇生屋内摆得满满的鞋帽衣衫,嫌弃道。 脚趾头听了都知道,他这话是跟林瀚学的。 林娇生并没在意这些话,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大兄。” 林茂一扭身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问道:“适才跟你一起回来的人是谁?” 林娇生心内暗惊,他之所以在街角就要下车,原因就是不想被家里人看到,谁承想竟还是没躲过去。 但他不想把景熙侯的事告诉面前这两人,遂选择了沉默。 林蒙见林娇生闭口不言,上前推了他一把,喝到:“什么闷嘴葫芦!大兄问你话呢!” “没人。”林娇生答道。 “放屁!我可全都看见了!送你回来的是一驾青盖云母车!”林蒙吼得吐沫星子喷了林娇生一脸。 “你看错了。”林娇生平静地答。 “说什么?你就撒谎!” 林蒙似乎是被林娇生这种平静态度给气到了,一张肥胖的脸盘子凑到弟弟眼下,口中臭气熏人。 “没撒谎。我自己走回来的,适才在门外你也见到了。” “你个小兔崽子!” 林蒙口中骂骂咧咧地又要去掐林娇生后脖颈,却被林茂摆手制止了。 林茂:“哼,你是攀上高枝却不想拉扯兄弟一把,你嫌弃自己的亲兄弟,嫌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是吧?阿蔚。” 他对幼弟的心事倒是看得挺清楚,见林娇生自从懂事之后就不再像林蒙那样跟在自己屁股后边打转,便明白了林娇生心里大致是怎么想的。 林娇生抿着唇,未置一词。 林茂又是一声嗤笑:“唉,旁人家都是兄友弟恭,可咱们家倒好,长兄被幼弟嫌弃,幼弟攀上了高枝,这下是连正眼都不看自己兄弟一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忘了是吧,你害死过别人,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他这样说,林娇生终于开口:“我没有害人……” “你少不承认!”林茂蓦地喝呼着打断了林娇生,“你杀了赵启,这事儿你可别忘了!” ——赵启,那个在大雪天被人推进冰窟窿里,活生生冻硬了的穷人家孩子。 林娇生猛吃一惊,急忙分辩道:“赵启不是我杀的!” “怎么不是,我问你,是不是你哭着把他骗去城外的?倘若你不骗他,他怎会掉进冰窟窿里冻死。” 说这话时,林茂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假笑。 听林茂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林娇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额头隐隐冒出冷汗。那是他幼年不懂事时受林茂指使所做恶事,害死赵启之后,他已是愧悔不堪,可现在林茂不仅旧事重提,甚至还倒打一耙,说林娇生才是杀人凶手。 林娇生垂在身侧的手禁不住开始发抖,只觉一腔闷火憋在胸前快将自己憋死。 林茂见他这反应,更是变本加厉地出言羞辱:“你啊,小小年纪就这么阴毒,手上沾着无辜人的血,将来还不知会如何。啧啧,弄不好我和你二兄还有父亲,大家都会毁在你手里!” 林娇生实在听不下去了,冲着林茂喊道:“你才是凶徒!害死赵启的人明明是你!我全都看见了!” 话音甫落,只见林茂抡起拳头照着林娇生脸上一拳砸下,打得弟弟趔趄着摔了出去。 “恶人终有恶报……”林娇生倒在地上,抹了一把唇边血迹,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地说。 可以想见,这话说出来又是找揍。 果然,话还没说完就又是一只拳头冲着他砸了过来,但这次打他的人并非林茂,而是事事上赶着巴结大兄的林蒙。 林蒙扯着嗓子骂道:“疯娘生出疯儿子!” 孰料这话才骂完,忽觉一个巴掌从天而降,如来神掌般拍在后脑壳上,直拍得林蒙晕头转向。定睛一看,拍他的人正是大兄林茂。 林茂脸色阴沉,阴阳怪气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林蒙这才反应过来,林茂和林蔚是同一个娘,骂林蔚是疯娘生出疯儿子,可不就是连带着把林茂也骂了嘛。于是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赔笑脸:“我瞎咧咧,我大粪吃多了,大兄别跟我一般见识,消消气,消消气。” 林茂一把推开林蒙肥硕的身躯,斜睨着林娇生,见讨好和胖揍对这弟弟都没用,也懒得再跟他废话,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你可等着瞧吧”,便甩手走了。 林蒙一如既往屁颠颠地追在他大兄身后。 待这二人都离开,林娇生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开始收拾堆了满地的边角料。 他知道家中父兄都瞧不起自己,是以自己对待他们也总是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金夫人已经被人在背后骂成是疯婆子,若是他再因为一些日常之事同父兄闹起来,还不知会让阿娘怎样难堪。 “算了,忍一忍,别连累了阿娘。”每次他都是这样想。 那时候,林娇生还不知道的是,世间善恶,其实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善每退一步,只会让恶更加猖狂——善愈忍,则恶愈烈。 他低头强忍,忍着忍着,终于就到了忍无可忍的那天。 而这忍无可忍恰是与北宫茸茸有关。 第92章 摩睺罗伽(4) 门内传出一声声凄厉惨…… 三年后的一天,林娇生陪着沮渠青川去东苑城射猎。回来的路上,在一条土巷子里捡到了北宫茸茸。 当时她正被一群恶少围着欺负,先被石块砸了头,后又被人一脚踢中肚子。 只不过那时候她并没化出人形,而是用了自己的本体——猫儿。 四只脚的身体比两只脚要轻便许多,且藏匿逃跑都更容易,吃得也更少,所以从敦煌到姑臧的这一路上她基本都是如此。 毕竟,她就算再是个傻憨憨也能想明白,在这样混乱的世道,年轻貌美的女子孤身行路,简直就是把“快来欺负我”这五个字写在脸上。 可那天就偏偏倒了血霉,遇到一群吃饱撑着的纨绔。平日里欺辱两只脚的同类也就算了,现在连这么小一只四只脚都不放过。 就在北宫茸茸无计可施的时候,林娇生从天而降。 公子身骑白马……来挨揍了。 受了伤的猫儿看到一个陌生的两只脚竟然愿意为自己挨这么一顿胖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原本应该对他有所防备,可她却莫名地觉得这人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份熟悉感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于是乎,她翘着尾巴就跟人回家了。 北宫茸茸第一次在林娇生面前化出人身的时候,原本还担心林娇生会被吓到。谁知林娇生非但没受到惊吓,反而显出巨大的惊喜。 他高兴地在屋子里跑了三个圈儿,之后又高兴地翻出他书箧里那些志怪奇谭,指着其中都快被他翻烂了的内容给北宫茸茸看。 ——不敢相信,捡妖怪这种好事居然落到我头上了?! 林娇生美滋滋地想。 紧接着他从院子里捡来一根小棍棍,指着茸茸,道:“现在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就变。” “一、二、三,变!” 北宫茸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林娇生,毫无反应。 “一、二、三,变!” 北宫茸茸还是毫无反应。 “你怎不变呢?” “我饿。” 她其实就是懒,但她懒的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十分理直气壮。 林娇生这没出息的,一听茸茸说饿,赶紧扔了小棍棍去给她弄吃的。 不过嘛,高兴归高兴,高兴过后林娇生仍是交待茸茸,不可随意化出人身,不然大家都会有麻烦。 北宫茸茸一直牢记林娇生的嘱咐,是以,林家人都以为林娇生在外面捡了只猫儿,林茂和林蒙对他的鄙夷也愈发严重。 “女人才养猫。”林蒙呸了一口。 “我看他也没比女人好多少。”林茂翻了个白眼。 “猫儿可真好看,能给我养一养吗?”徐小娘子问林娇生。 “不能。”林娇生很干脆地拒绝了。 * 金夫人自从生病之后就搬去了偏院,她的精神一直时好时坏,许多时候她也知道自己惹人厌,遂干脆天长日久闭门不出,离旁人远远的。 后来林娇生为了方便照顾阿娘,也搬去了金夫人那个偏院。他那间房的东边恰好缀着个耳房,捡到茸茸之后便将耳房收拾出来专门给茸茸住。 对此,林家人更是嗤之以鼻。 “父亲,一只野猫还要单独有间居室,阿蔚未免太不像话了。”林茂没放过这个机会,跑去找林瀚告状。 “一天到晚不成器,不成器!”林瀚气得吹胡子瞪眼。 “阿蔚如此不长进,请父亲允许我和大兄去把那野东西抓来溺死!”林蒙提议。 林瀚略作思忖,捏着自己的胡子道:“别闹得太难看,给外人瞧了说闲话。” “请父亲放心。”林蒙一脸谄笑。 得了林瀚的应允,林蒙便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捉了林娇生的猫儿拎出去溺死。 林家这三个儿子里,要数林娇生的书读得最好。前些日子他焚膏继晷挑灯夜读,终于顺利通过了经义之试,进入国子学舍,之后便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求学生活——卯时离家去学舍,直到过了未时才回来。 这日,林蒙瞅准机会,林娇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拎着个布袋溜进偏院准备套猫。 这院子很少有外人进来,只因大家私底下都说金夫人是个疯妇,谁也不想跟这些疯妇、毒妇沾边儿。甚至林茂每次来问安的时候也只是站在母亲房门外,随意问两句之后转身就溜,仿佛多待一秒就会让他也染上疯病似的。 此刻时辰尚早,金夫人仍在她房内休息,伺候的婢女也躲到一边打瞌睡去了,整个偏院静悄悄的。 林蒙放轻脚步走到耳房门口,抖搂出布袋,正准备推门时却蓦地顿住了脚步——房里有人唱歌!是个女人的声音! 晨光熹微,庭院安静,隔着一道门,歌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林蒙放弃了推门,蹑手蹑脚躲在窗下向屋内看去,这一看,霎时间被惊得目瞪口呆。 房内的锦榻上跪坐着一个银发碧眼的胡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娇滴滴的少女正一边摆弄手中帛鱼一边唱着歌儿: “三千敦煌夜,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葬去群峰前。” 林蒙悄悄离开窗畔,再顾不得套猫的事,邀功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将此事告知给大兄林茂。 “什么?!阿蔚房里有个女人?!”林茂听了这话亦是吃惊。 “是我亲眼所见!还是个胡女,容貌好极了!” 听林蒙这样说,林茂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和林蒙都还没娶大妇,但他已纳了两房小妇,林蒙也有一房,林娇生却什么都没有。 小妇的数量关系到富家公子的脸面,因为林娇生是个光杆儿,林茂和林蒙在这个弟弟面前就愈发炫耀得意。可现在,幺弟居然背着他们给自己弄了个女人回来?! 林茂只觉心里瞬间就扎了根刺。 其实世间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他没有你也没有,可;他有你没有,也可;他有你也有,则万万不可。 “走!瞧瞧去!” 林茂一甩袖子往偏院走去。 * 北宫茸茸也不是故意要化出人身的。 她今晨自己跟自己玩捉尾巴游戏的时候,不小心把爪子勾到了林娇生送给她的帛鱼上,一使力就将帛鱼上缀着的珍珠给拽掉了。 这条帛鱼是林娇生亲手为她缝的,还在上面缝了许多绿松石和珍珠做装饰,比街面上卖的那些蓝底红花的帛鱼漂亮许多。 拽掉了珍珠,北宫茸茸心疼得嗷嗷叫。 没奈何,她只得化出人身找出针线,打算在林娇生回家之前,自己把珍珠给缝回去。 虽然茸茸一直觉得两只脚的身体没有四只脚的好用,但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还是两只脚的身体更方便些。譬如此刻,倘若用她那带着肉垫的小脚脚来穿针引线,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正缝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是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 北宫茸茸吓了一跳,赶紧扔下针线,正要变回自己的本体时,就听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她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人抓着头发拖了出去。 耳边立时传来一个公鸭似的大嗓门:“好哇好哇!林蔚真在他房里偷偷藏了个女人!这下流货!我呸!” “你做什么?!别碰我!”北宫茸茸挣扎着。 一只大手用力掐在她下巴上,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紧接着就看到一张肥胖的大脸。 “哟呵,哪儿来的小胡女,长得可真好看。”林蒙一手掐着茸茸的下巴,摇头晃脑地说。 林茂带着两三个仆役站在旁边,一双眼睛色眯眯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北宫茸茸。 “把她带走,带去大人面前,让大人看看咱家竟然有人金屋藏娇呢。”打量完,林茂对身后的仆从说。 一名仆从上前,扯着北宫茸茸要将她扯走。可茸茸却说什么也不肯走,张口咬向那人拉扯自己的手。 那仆从惨叫一声,抬脚就揣在了北宫茸茸的肚子上。 此人仗着自己是林茂的人,对这个被林娇生藏着的女人没有丝毫顾忌。 茸茸最最最讨厌别人踢她肚子,“嗷”地一声松了口,双手捂住腹部,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林茂阴恻恻地笑道:“不肯走?抬也给我抬走!” 他扬手一挥,三五个仆从们立刻冲了上去,又是抱又是抬,北宫茸茸好好一个姑娘,被这些人弄得仓皇失措,甚至有人见她貌美,趁机揩油。 “你们放开我!救命!”少女的话音里已然带上哭腔。 这么一群人正闹着,忽听不远处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放开她!” 林茂回头一看,却是金夫人被这闹腾的动静惊扰,从房内走了出来。 虽然大家都在背后管金夫人叫“疯婆子”,但她毕竟是林茂的亲娘,林茂不敢当着她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忤逆亲生母亲。但也正因为她是林茂的亲娘,林茂内心更觉厌恨非常,觉得是金夫人拖累了自己的气运,以至于自己到现在都仕途不顺,干啥啥不成。 林茂学着父亲林瀚的样子,负手上前两步,也不行礼,就只是微微垂了垂头,舌头抻不平似的,含含糊糊叫了声:“阿娘。” “你们……放开那丫头。”金夫人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不能放!”林茂一声断喝,“阿蔚背着全家人藏了个女人在他房里,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咱们林家的脸面可不全给丢尽了!” “夫人,这女人来路不明,谁知是不是来害咱们的。须得捆去大人那里,让大人分辨才是。”林蒙在一旁帮腔。 北宫茸茸被三四个仆役扭着胳膊,已经委屈得满脸是泪,呜呜咽咽地哭着:“我没有害人……” 听了这话,林茂扭头看向她,就见她这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楚楚可怜。泪水蓄在湛蓝色的眼中,竟然有种迷离动人之感……林茂心念一转,瞬间有了新的想法。 他原本是打算把这少女揪去父亲林瀚那里,好好地告林蔚一状,报复他不肯把自己引荐给景熙侯沮渠青川。 可现在,这少女如此泪眼汪汪的样子,再加上那些仆役拽着她,扯得衣衫不整,脖颈处裸露出的肌肤洁白如雪,直勾得林茂色心大起。 “林蔚那蔫货,真是人不可貌相,竟被他藏了这么个美人,也太便宜他了。”林茂在心里嘀嘀咕咕。 林蒙看了看北宫茸茸,又看了看林茂,兄弟俩这么些年混在一处,他差不多已经成了林茂肚子里的蛔虫,此刻一看林茂的表情就立刻明白了大兄在打什么主意。 只听林蒙忽然开口喊道:“带走,带去大兄房内!父亲公事繁忙,怎好为这种妇人之事惊扰他,我看应该让大兄来处理此事。” 这小胡姬确实好颜色,林蒙现在有点后悔告诉了大兄,若是刚才自己不声不响地溜进房里,跟这小胡姬生米煮成熟饭,到时自己不就也有两个小妇了?——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对林茂有两个小妇这事万分羡慕。 “住手!” 林蒙刚喊完,就见金夫人上前一步挡在了北宫茸茸面前,继而对伺候她的婢女吩咐道:“去叫大人来偏院。” 她这话说得仍是有气无力,但其中却隐含着一丝难得的勇气。 林茂见母亲竟这么护着弟弟偷藏的女人,顿觉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他上前两步,一把抓着北宫茸茸的头发,恶狠狠地骂道:“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碰不得的 璍 贱东西!” 话一说完就扯着北宫茸茸往耳房内扯去,茸茸边哭边挣扎,却毫无用处。 二人拉扯着进入耳房,林茂“砰”地一声将门闩上,转身就扑向了满脸是泪、衣衫已被弄得乱糟糟的少女。 那边金夫人紧走两步要去拍门,手还没拍到门上,就听门内传出一声声凄厉惨叫。 “啊——!” “救命——!” “救命……” “救……我……” 房内的惨叫高一声低一声,时而尖利,时而痛苦,让门外所有人听了都忍不住打哆嗦,只觉鸡皮疙瘩沿着手臂迅速向着全身爬去,细密作呕。 第93章 摩睺罗伽(5) 缝衣让人鄙夷,霸凌令…… 国子学舍在姑臧南城,夹在安国寺和谦光殿之间,修筑得朴实无华。学舍内设有寝房给学子们居住,不过大部分富家子嫌其简陋,不乐意住在里面。 林娇生虽然并不觉得学舍有何简陋,但他惦记着家里的毛丫头,所以,林娇生也是个“走读生”。 往常他离去或回来,行止皆无人在意,可今天……怎么好像哪里不太对……林娇生从国子学舍回到家,还没迈进宅门就有种心慌意乱之感。 门廊边站了两个婢女,眼神怪怪的,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果然,一见他回来,其中一人便上前拦在他面前。 “小郎主,大人让您回来后立刻去见他。” “父亲找我?在哪儿?” “就在夫人住的偏院。” 说这句话时,婢女挑起眼角窥了林娇生一眼,眼神中隐约显出一抹惊恐混合着鄙夷的古怪神情。 她的眼神让林娇生一颗心突突直跳,从刚才就有的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愈发明显。 林瀚平时是根本不会去金夫人居住的偏院,自林娇生搬去偏院陪阿娘,他一次都没见父亲主动来过。可今天,父亲居然要在偏院见他,这未免太过反常。 林娇生带着满腹狐疑快步走向偏院,怎料刚迈进月门就怔在了原地,眼前所见令他如遭雷劈。 只见他所居之处房门大敞,屋子里的东西正被人不断向外抛扔。他平日里辛辛苦苦收藏的那些衣冠鞋履,此刻全部被人丢在院内空地上,又脏又乱地堆成一堆。 最初的惊愕过后,林娇生快步冲上前,喝道:“你们干什么?!” 见他回来了,扔东西的仆役们停下手中动作一齐看向他。 林娇生劈手夺过一顶青罗垂脚幞头,紧接着快步跑至那堆衣冠旁,将丢在地上的东西往自己怀里捡——原本爱护得好好的物品,就这么毫不珍惜地被丢在地上,全都沾了灰土,脏兮兮的。 这些物什都是林娇生平常费尽辛苦收集来,它们虽不是金珠美玉,只是些不起眼的衣帽,可每一样他都很爱惜,现下眼瞅着被这样作践,他的心简直要滴出血来。 正捡着,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断喝:“给我扔下!” 林娇生抬头一看,父亲林瀚气得面皮紫胀,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立在他面前。 “父亲。”林娇生怀里抱着衣冠站起来,向林瀚行礼。 这边林瀚刚抬手指着林娇生,还没开始破口大骂,那边却见林茂捂着脸从林娇生房里跑出来——他这羞容半掩呜呜咽咽的样子,让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林瀚指着林娇生的手一转方向指向了林茂,怒喝一声:“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林茂仍是双手捂脸哼哼嘤嘤,林娇生没听明白,不知父亲究竟想让自己看什么。 林瀚见林茂那样子,气得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下林茂捂在脸上的手,冲林娇生吼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手被扯开的瞬间,林娇生心头遽然一紧——果然还是出事了。 只见林茂面上血痕遍布,似乎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疯狂抓挠过,力道之大简直可说是皮翻肉绽,横七竖八的抓痕把林茂原本还算周正的一张脸弄得可怖至极。 林娇生的呼吸变得凝沉,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血痕都是猫抓的。 “我的猫儿呢?”此刻他顾不得再管什么衣冠了,抬腿就要跑去屋里找茸茸。 还没走两步就被林瀚扯住,紧接着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你还敢问?!你这孽障!竟敢瞒着我在家养妖怪!孽障!” 林瀚也是气得狠了,嘴角两边泛起一层层白沫。 林娇生被扇了耳光的脸猛地偏向一边,但他根本没心思搭理林瀚如何骂他,只管挣脱父亲的拉扯,三两步跑进耳房,边跑边喊:“茸茸!茸茸!” 耳房已经被人翻得像遭了天劫,三足几、矮案、坐褥还有茸茸的小榻全都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四下看去,却连茸茸的影子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林娇生跑出耳房,质问林茂。 林茂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林蔚你这畜生!瞒着我们在家里养了只妖怪!真是个混账玩意儿!攀上了贵人,现在是连父兄都不放在眼里了。” “你给我跪下!”林瀚再次冲林娇生怒吼。 林娇生没跪,他一反常态地看着父兄,又问了一遍:“我的猫儿呢?” 林瀚快步上前,照着林娇生脸上又甩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而后咬牙切齿地问:“那只妖怪是打哪儿来的?” “茸茸不是妖怪。” “还敢狡辩!她差点把你大兄弄死!你还不承认!”林瀚气得七窍生烟。 接连挨了两个耳光,打得口中泛出一股铁锈味儿,可林娇生却反常地一改往日温柔,瞪向林茂连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把茸茸怎么了?她人呢?茸茸去哪儿了?” 林茂也狠狠瞪着弟弟,却并不回答。 听到外面的动静,金夫人被婢女扶着再次从房内走了出来,来到林娇生身旁,对他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你大兄说,他正跟那姑娘在房里问话……那姑娘当着他的面,忽然就变成了一只厉害的野狸子,冲着你大兄扑过来,三两下就把脸面抓成这样,实在凶恶非常……” 金夫人这话说得吞吞吐吐,林茂究竟想做什么,她心知肚明却实在说不出口。 原来,在那扇闩起的门内发出凄惨嘶喊的人并非北宫茸茸,而是打算做下禽兽之行的林茂。 “她呢?”林娇生问母亲。 “跑了,”金夫人叹气,“跳过窗牖跑去外面了。” 听她这样说,林娇生的心里反而镇定下来。 他知道茸茸的来历,也知道那小丫头根本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倘若真被林茂他们抓住,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现在跑了,跑得好。 林茂上前扯住林娇生前襟就是一通怒吼,吐沫星子喷了林娇生一脸:“林蔚!你自己看看!你看看那妖怪把我脸抓成什么样了!” “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仍旧重复着这句话。 林茂一把推开林娇生,转头对林瀚道:“父亲,我看三弟这是魔怔了,他成日里就只会读书裁衣,根本不正常!这些,这些履子布巾都是让他魔怔的东西!” 说完这话,林茂冲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的林蒙打了个眼色。 林蛔虫看懂了眼色,赶紧上前拱火:“大兄说得没错,父亲,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让阿蔚疯魔了。” 林瀚被这俩儿子一挑唆,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林娇生道:“没出息,没出息的东西!” 骂完这句,他忽地扭头对身后的仆从说:“去!拿火盆来!把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全给我烧了!” 林娇生双眼倏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瀚。 要知道,林瀚平时虽然总骂林娇生不成器,可对他裁衣缝物、收藏衣帽的喜好并没有明确反对。 爱藏就藏去,什么破烂玩意儿还当成金银珠玉藏着,林瀚对儿子的喜好十分轻蔑,轻蔑至不屑辱骂。 可现在,林瀚先是被林茂将将毁容的样子惊到,紧接着又被林娇生的态度气到,再加上林蒙在一旁拱火,忽地就决定今日说 璍 什么都要治一治林娇生这臭毛病。 只听林娇生大喊一声:“不行!” 林瀚的脸色难看得已是一抹青一抹黑,他双眼大睁,眼球几乎凸了出来,瞪着林娇生一字一顿道:“你敢再说一遍……” 看着父亲可怖的面容,林娇生决定暂时服个软。 他一掀衣摆跪在林瀚面前:“父亲,这些不能烧。” “为何不能?”林瀚的话几乎是咬着牙向外挤出来的。 “因为这些是……是儿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收集到的……心血……” 林娇生知道自己的理由在父亲心里根本没有说服力,可他却仍是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林瀚深吸一口气:“你不想烧它们,是不是?” 林娇生赶紧点头。 “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家里那只妖怪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来咱家究竟是想害谁?你又为何隐瞒?你是不是与她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审问把林娇生惊得拼命摇头——这些问题粗听是疑问,细听则句句都已是定论。根本连一点解释的空间都没留给他,几乎已经认定了北宫茸茸是个害人的妖怪。 “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放弃了辩驳,再次重复了一遍他一直重复的这句话。 林瀚气得扬手就想再扇他一耳光。 那边林茂忽地嚎啕起来:“父亲,那害人精铁定是要来害死咱家所有人的啊!阿蔚必然是阴气太盛,所以才会招来妖怪,都是这些针线衣冠害的,父亲,这些东西万万不能留啊!” 就在林茂煽风点火嗷哭的时候,奉命去灶房的仆役们恰好抬着火盆回到了偏院。 林瀚瞧见火盆来了,瞬间气冲头顶,拾起扔在地上的一顶布冠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林娇生一声惊叫,飞身扑向火盆,想去抢出来。 林瀚怒吼一声:“给我按住他!” 三个奴仆一拥而上扯住了林娇生。 林瀚指着林茂和林蒙道:“你俩,你俩,给我烧,全烧了!一个也别留!什么心血,什么心血,这也能叫心血?!放屁!” 林茂和林蒙得了父命,捡起地上那一堆鞋履冠巾,一件件全部扔进了火盆里。 林娇生被三个仆役用力按倒,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收集来的喜爱之物被烈火吞没。 去灶房抬火盆的那俩奴仆十分有眼力见,抬来的是个大盆,内里明火灼灼,衣冠鞋帽往火里一扔,转瞬便惹得盆内火光大盛。 随着烈焰毫不留情地啮噬,林娇生眼中的光从愤怒变成悲痛,又从悲痛变成冰冷,直至最终绝望。 按着林娇生的仆役们察觉到小郎君不再反抗,交换了个眼色,同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林茂和林蒙还在不停地把衣冠往火里扔,东西挺多,一时半刻烧不完全。 丝帛是很容易被点燃的,之后是布巾和皮革,都是些织物,所有东西都很容易被烧起来。如此一股脑儿扔进去,光那腾起的火焰就能把人眼睛烫瞎。 林娇生看着面前狰狞的烈焰,感觉胸腔里的这颗心好像已经死了。 明明刚才疼得那么厉害,可现在竟然不疼了,胸腔似乎变成一个空壳,壳子里装着一抔死灰,也许就是眼前被烧成灰的心爱之物的尸体。 他想,如果他收藏的是刀、剑、长戟,也许父亲就不会烧它们了。 父亲非但不会烧,父亲还会高兴地出门就跟人炫耀,说我儿子喜欢舞刀弄枪,将来必定是当将军的料。 当将军……当将军就那么好? 当将军是要杀人的! 杀人……杀人……杀人…… 不沾血的衣饰之物是没意义的,沾了血的刀枪剑戟才值得夸耀。 多可笑啊。 隔着烟气,林娇生看到两位兄长鄙夷地望向自己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不合时宜的另类的怪物。 人只能按照定死的规矩走,是吗? 兄长喜欢斗鸡走狗欺男霸女,并无人对此指摘一二。 人们非但不指摘,人们还很羡慕。 世人似乎都很羡慕能把自己踩在脚下的人,美其名曰“慕强”,其实不过是妄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转身就将别人踩在脚下。 刺绣缝衣让人鄙夷,恃强凌弱却令人崇拜。 林娇生忽然感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他不用摸也知道……是天上下雨了。 * 很快,院子里堆着的那些衣冠布履全都已经烧干净。 林瀚瞪了眼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林娇生,鼻腔内狠狠扔出一声冷哼。 在他离开偏院的时候,仍不忘甩下一句威胁的话:“林蔚,你要是再如此没出息,就再不是我林瀚之子!” 那边林茂和林蒙见东西烧了、父亲走了,也不再久留。林茂啐了一口林娇生,迈开步子离开了偏院。 林蒙仍旧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林茂身后,二人沿着回廊往前走。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走了两步,林茂突然停下脚步,恶狠狠地说。 林蒙有些吃惊,接话道:“他那些东西已经烧了……” “我呸!” 林茂猛然打断林蒙,指着自己那张被抓得破破烂烂的丑脸吼道:“这算什么!那些破烂货早就该烧了!烧点儿破烂就能弥补你大兄我吗?!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不到我受了多重的伤?!” 他面上被茸茸抓过的地方这会儿已经完全肿了起来,红中泛紫,横七竖八,像整张脸上爬满了蚯蚓。 “那只妖怪……绝不能便宜了她……”林茂咬牙切齿,“瞧着好了,我定要把她抓回来碎尸万段!” 第94章 摩睺罗伽(5) 我若是不想宽恕呢?…… “茸茸,要是有一天你不小心在旁人面前露馅儿了,别人要抓你,你可千万别硬碰。你就瞅准机会赶紧逃,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等风头过去了我会立刻去找你。” “往哪儿逃?” “城里不安全,你往城外跑吧。姑臧城外有座很高很高的山,叫天刃山,山上有一片林子,你去林子里躲起来。” “好,那我就躲进林子里等你来找我。你放心,躲猫猫可是我的祖传技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林瀚、林茂、林蒙,这几个阳刚的已经全都离开了偏院,只剩阴柔的金夫人还站在林娇生身后暗暗抹泪。 林娇生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 金夫人上前扶他,他却推开阿娘,努力笑了笑:“我没事,阿娘回屋歇着。” 听了这话,金夫人明白是儿子不想让自己看见他的狼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正屋。 林娇生也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房间,看着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眼神木讷。 过了好半晌,他轻声唤道:“茸茸。” 没人应他。 他又唤了一声:“茸茸。” 仍是无人应答。 墙角摆了只胡床,平时茸茸很喜欢躺在这胡床上翻着肚皮睡大觉,可现在,胡床被人摔烂了。 林娇生拖着沉重的腿脚走到胡床边席地而坐,怔愣地看着空无之处。 虽然火盆已被抬走,但鼻腔内似乎仍充斥着一股呛人的烟灰味儿——许是心血烧死之后留下的尸臭。 现在,他没了茸茸,也没了他的那些心血珍藏,突然间就什么都没了。 他以为自己会哭,可他大睁双眼瞪着面前的空茫直到把眼睛都瞪疼了,却一滴泪都没再落下。 他就只是枯坐着,在这只小小的胡床旁边,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直到将腿脚完全坐麻。 当翌日晨曦莽撞地把窗牖再次涂亮的时候,林娇生终于从胡床旁站起来, 弋 决定去把茸茸找回来。 其实林娇生心里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他最好是多等几天再去找——至少不该在现下这个风口上如此莽撞。 可他等不了,一天都等不了。 最初的麻木褪去,心脏慢慢复苏,而后便是简直能把人逼疯的焦躁、焦灼、焦乱,洪水般顺着血脉向四肢百骸冲荡而去。他感觉身体上开始长出蚂蚁,无数只黑黢黢的蚂蚁从喉咙、眼睛、耳朵和皮肤深处缓慢爬出,将他由头到脚狠狠裹住,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这种蚂蚁爬遍全身的焦躁感简直能把人逼疯,甚至让人想要将一切都毁灭。 林娇生猛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他知道该去哪里找茸茸。 * 纵马飞驰没多久,林娇生就看到了那把从天而降的利刃,利刃扎在河西大地的心口处,岿然不动。 他将马儿拴在山下的一棵大榆树上,自己孤身上了山。 “茸茸——” 林娇生以手撮口,高声呼喊。 “茸茸,你在哪儿?” 天刃山靠近山麓的地方是草坡,草坡上到处都是羊群,茸茸不太可能会在这里,她应该会一直往山上走。 “茸茸——” 林娇生一边气喘吁吁往山上爬,一边大声喊着茸茸的名字。 过了草坡再往上就是一小片林地,继之是荒岩和雪峰。 林娇生走进树林里的时候,看到林中有个白影一闪而过。他以为是茸茸,急忙追了过去,谁知却是只野兔,“呲溜”一下钻进地洞里不见了。 他又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嗓子都快喊破,却还是没有北宫茸茸的踪影。 于是,林娇生决定继续往山上走——也许茸茸觉得林子里也不安全,藏到了山上的巉岩枯石背后也是有可能的。 焦躁令人烦乱,烦乱令人精神涣散。 他心急如焚地只顾着呼喊茸茸,却没听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缀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一直爬到靠近天刃悬崖的地方,林娇生累得瘫坐在地,实在是没力气了。 正喘着粗气想着要不再去林子里找一遍的时候,忽觉周遭有种熟悉的感觉,他心头微动。 “茸茸……” 这一次林娇生没有呼喊,只轻轻地唤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果然就见一个银发碧眼的少女一脸怯意地从大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她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头上顶着几丝烂草叶,衣裙弄得皱皱巴巴,脚上的绣花履也沾满了泥污,邋遢得让人看不下去。 “茸茸!” 林娇生欣喜若狂,快步上前想拉住茸茸。 孰料北宫茸茸却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她没说话,可她眼中却写满了警惕和愤怒。 “茸茸?是我……”林娇生疑惑地定在了原地。 待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北宫茸茸眼中的警惕和愤怒并非冲着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意识到这一点,林娇生“唰”地一下回头,顺着北宫茸茸的目光看去,就见林茂和林蒙也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这方岩崖边。 “呼,呼,阿蔚,你跑得也太快了,我们,我们险些没追上。” 林茂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边喘边堆起满脸假笑看着面前二人。 “是啊,呼……你怎么跑那么快……”林蒙一身肥肉,拼命爬上山来,差点儿没厥过去。 林娇生蘧然转身将北宫茸茸挡在身后,喝到:“你们来干什么?!” “阿蔚,不是你说的吗?你答应了兄长要一起来抓这只妖怪,怎得现在翻脸不认呢。”林茂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胡说!”林娇生扭头去看北宫茸茸,语气焦急,“茸茸,我不是来抓你的,你别听他们胡说。” 北宫茸茸反常地没说话,不过当林娇生来拉她手的时候,她却也并没躲开。 对面的林茂瞧见那俩人居然当他的面就敢手牵着手,霎时间就是一股无名火起。 他懒得再跟对方废话了,逼近两步,狰狞地说:“实话告诉你吧,阿蔚,你大兄我今天就是来斩妖除魔的!” 话音未完,林茂一个箭步上前,那双鸡爪样的手径直抓向北宫茸茸细白脖颈。 ——他要抓活的。 “茸茸快跑!” 林娇生一把推开北宫茸茸,自己挺身而上。眨眼间,两个男人便在这岩崖边展开了一场肉搏。 林茂虽然看起来像只大蚂蚱,可究竟还是比林娇生有力气,几个翻转就将林娇生骑在身下,一拳抡下去,林娇生被打得满嘴是血。 可林娇生也没示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他讨厌打架,所以既没经验也没力道,可他今天却像疯了一样,被林茂这样狠揍,却仍是死死拽着对方不肯撒手,甚至瞅准机会也抡起拳头,一拳砸在大兄的眼睛上。 林茂被这一拳彻底激怒了。 其实他之所以对林娇生和北宫茸茸如此气恨,一方面是茸茸抓伤了他,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妖儿竟然跟了自己这没用的弟弟,而不是自己! 他嫉妒,发自内心嫉妒自己温文的弟弟,嫉妒得一双眼睛红成厉鬼。 人心藏鬼,打开心房的门,只需一瞬间,暴戾恣睢的鬼就会被放出来。 林茂忽地冲林蒙吼道:“过来帮忙!” 林蒙靠近两步,却见这俩人打得太凶,他插不进去。 “愣着干嘛!按住他!” 林蒙这才反应过来,仗着自己身体肥硕,一下子扑过来,帮着林茂将林娇生按在地上。 林娇生却真像疯了一样,昨天今日,新仇旧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让他死命挣扎着。 厉鬼在心头盘旋,林茂的眼睛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林蔚,你养妖怪是要害死咱们,你别怪大兄,大兄这么做全是为了爷娘……”林茂声音嘶哑地说。 “害人的是你!”林娇生满嘴是血,拼命喊道。 “你说什么?”林茂面容狰狞抽搐。 “你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你手里根本不止赵启一条人命!!!父亲包庇你,父亲觉得无所谓,可我告诉你,苍天有眼!你会被雷劈!!!” 林娇生吐出一口血沫,声嘶力竭喊出这些控诉的话语。 倏地,林茂像只红眼恶狼一样拎起林娇生的后衣领就往悬崖边拖去。 “阿蔚疯了,阿蔚是真疯了,阿蔚被妖怪附身了!为兄今日就为民除害。苍天有眼?好啊,那你看看苍天会不会来救你!你有什么委屈就去跟阎王爷说吧!”林茂口不择言地乱骂着。 林娇生被兄长扯着后衣在地上拖行,没想到对方竟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 可他也绝不会就此认命,他以手扒地死命抵抗——那样灵巧秀丽的手指,此刻已经在粗糙的岩地上抓磨得鲜血淋漓。 林茂将弟弟拖至悬崖边,按着他的头往悬崖下按,边按边阴狠地说:“你去死吧,阿蔚,像你这样没用的东西,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眼前是天刃山的无底深渊,风从深渊下吹起,狠戾阴寒,宛如来自地狱。人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莫说能不能救,根本连尸骨都找不到。 林娇生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死死抠着岩崖,眼看着半个身子已经被按出去,眼看着就要抓不住了……林茂狰狞地笑着,他寻思着,杀了弟弟就能把那只漂亮的猫妖据为己有,或者干脆献给河西王,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的。 恰在此时,忽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利矢当空袭来,“砰”地一声扎在了林茂脚边的地上。 只消再稍偏一尺,就能直接射在林茂身上。 林茂下意识松了手上力道,望着箭矢来处,怒吼道:“谁?!谁他娘敢射你老子!” 他这话喊完就见远处树林中走出一队人马。 人数不多,也不过五六个侍卫再加一个主子,可这些人一走出来,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林茂霎时面色大变。 那队人马当先之人便是景熙侯沮渠青川,长弓还被他握在手中,可见刚才那一箭便是他射的。 “放开他。”沮渠青川平静地说。 林茂毕竟是国子博士家的嫡长子,现下虽无官职在身,但也算见过世面。 最初的惊诧之后,他倒是迅速反应过来,赶忙丢开林娇生,上前两步向沮渠青川行礼:“不知大将军在此射猎,扰了大将军清致,还望恕罪。” 林蒙没什么见识,平日只会跟在林茂屁股后头打转儿,这会儿见林茂这样说,也上赶着有样学样道:“还望大将军恕罪。” 沮渠青川看上去倒是兴致颇高,摩挲着手中长弓,语带揶揄地说:“适才本侯在林中看了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可惜还没看过瘾,现下还想再看一看。” 这话说得也忒奇怪,林茂和林蒙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 仍是林茂反应快,忙不迭躬身解释道:“大将军许是误会了。我家这个弱弟,莫看人前彬彬有礼,实则从小便性子顽劣,色心颇重。昨日被父亲发现,他竟在家中藏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父亲实在气恼,将那女子赶出家门,谁知弱弟竟也追了出来。我们是奉父命来将他们带回去的。” 林茂仗着沮渠青川不知此事内情,干脆倒打一耙,直接把白的说成黑的,好人诬陷成恶棍。 怎料沮渠青川听完林茂所说,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林茂实在摸不准这大贵人究竟是何意,只得再次重复道:“还请大将军宽恕。” 林茂的这些客套虚词,让沮渠青川的眸光愈发深邃,玩味之意也愈发明显。 只听他用一种让人辨不清真假的口吻说:“若是本侯不想宽恕呢?” 第95章 摩睺罗伽(7) 用这条命去爱值得被爱…… 就在刚才,沮渠青川匿于林间,将天刃悬崖边两位兄长欺辱甚至意图杀害弟弟的过程尽收眼底。 但他并没立刻上前阻拦,只因在看到恶行的刹那,他心底浮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和林娇生相识已有三年。 自初识那年他命林娇生给孟太后准备生辰礼,之后的这两年,每每太后生辰将近,不等他吩咐,林娇生都会主动做一份心意独特的寿礼送至侯府。 不得不说,这些别出心裁的寿礼让他在太后面前十分长脸。 譬如去年,林娇生亲手缝了条虎文袴敬奉尊前,其上所绣猛虎威风凛凛,仿佛活的一般。 虎文袴原是汉时武官的穿着,宜于习武骑射,而林娇生则匠心独运地在原有式样上进行裁改,使得女子亦可穿着。如此一来,这件虎文袴的寓意之一便是赞颂孟太后“巾帼不输须眉”,寓意之二乃是取猛虎之“猛”与太后之“孟”谐音,言太后虎啸风生。 孟太后一瞧见这礼物,登时就乐得哈哈大笑,一迭声说:“快赏,快赏。” 后来就连河西王本人也听说了国子博士家这个特别心灵手巧的男孩子,曾召见过林娇生。 不过那次召见并没让林娇生在河西王面前得到什么荣宠。 只因沮渠玄山崇尚武力和阳刚之气,对缝缝补补这种事毫无兴趣,而武力恰是林娇生不具备的,所以那次召见最终仓促结束。 但沮渠青川和林娇生却因意趣相投,这两年愈发走得近。 林家那些腌臜事,包括林家大兄二兄平日里是如何欺辱人,林娇生从不对外人说,可时间久了却也被沮渠青川探了个八九不离十。 今日沮渠青川原本是带着几名亲随来天刃山射猎散心,孰料恰好就遇到了林家这场兄弟阋墙的大戏。 他站在林间斑驳的光影里,看着在崖边挣扎得满手鲜血的林娇生,心头那隐秘的主意倏地生根发芽。 * 此刻,当沮渠青川说完那句“不想宽恕”之后,就见林家三兄弟皆以惊诧万状的神情看了过来。 沮渠青川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他决定让这满意再加深些。 “捆了。” 他冲身后打了个手势,那些训练有素的亲随立刻拎着麻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林茂和林蒙捆了起来。 原本占尽优势的林茂就这么突然被人扭着胳膊捆绳子,惊诧得眼珠都快瞪出来。只听他慌慌张张喊道:“大将军误会了,我们只是……只是……是兄弟之间戏耍!” 沮渠青川扭头问林娇生:“是这样吗?” 林娇生此刻已从悬崖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看到北宫茸茸又躲回了她之前藏身的那块大巉石后面,他在心里轻轻地舒了口气。忽地听到景熙侯问话,便将目光从茸茸身上转回来,没直说,但他摇了摇头。 林茂一瞧见林娇生摇头,立刻破口大骂:“林蔚你这狗娘养的——啊!” 话音未落就被人一巴掌打得詈骂变成了惨呼。 站在林茂身后的亲随收回抽林茂耳光的手,厉声喝道:“大将军面前胆敢放肆!” 林茂挨了这一巴掌,终于明白了景熙这是打算来真的,不敢再大声辱骂,只能喘着粗气瞪向面前的林娇生。 林娇生用淌着鲜血的手抹了把面上土尘,这一抹将整张脸抹得又灰又红,脏污不堪。 那边,同样被五花大绑着的林蒙见大兄挨了打,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发不出声。 “林蔚。”沮渠青川突然开口叫林娇生的名字。 其实林娇生在初入国子学舍的时候已经取好了表字,沮渠青川也知道这事,可他却从不叫林娇生的表字“娇生”,而是每每直呼其名——林蔚。 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娇生”这表字多多少少是带着些羞辱意味的——林瀚气恼儿子不够阳刚威猛,故意给他取这样的字。 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听到这表字的最初,基本都会或诧异,或疑惑,或鄙薄。 林娇生本人虽没觉得有什么,但作为他的友人,沮渠青川心里却十分不舒服。 这是一种变相的欺压。 父母与孩子,有时就是被过度美化的欺压关系。 听得沮渠青川突然叫自己,林娇生抬头望向面前这位贵人。 “这二人时常令你痛苦煎熬,是不是?”沮渠青川指着被捆住的二人问林娇生。 林娇生仍是没说话,他再次扭头看了一眼躲在巉岩之后的北宫茸茸。茸茸满脸土灰,衣裙也弄得破破烂烂,面上仍有泪痕……好半晌之后,林娇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刚才他们想对你做什么?”沮渠青川又问。 “……想把我推下去。”林娇生回答。 沮渠青川忽地笑了起来。 他是胡人长相,高鼻深目,五官锋锐,一笑起来十足的英朗,可眼中的光却让人通体生寒。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侯觉得,所言甚是。”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茂再顾不得挨不挨打,猛然放声哭喊道:“大将军饶命啊!我们不是要推他下去,我们是要除妖!对,除妖!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妖怪!她是只猫妖!” 他抬手指着躲在巉岩后面的北宫茸茸,一叠声地控诉着。 刚才他没跟沮渠青川说实话,其实是藏了私心。可现在眼看着小命都将不保,哪还顾得上什么据为己有什么献给大王,赶紧将这事抖出来保命要紧。 林蒙也跟着哭喊:“大将军明鉴啊,那女人是妖怪!” 谁知沮渠青川却连看都没看北宫茸茸一眼,只是唇边噙着一抹轻蔑的笑,瞧猴戏似的瞧着跪地嚎啕的兄弟二人。 林茂见沮渠青川不为所动,赶紧转头看向林娇生,边哭边说:“阿蔚,我可是你亲兄长,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啊!阿蔚,你敢杀自己的兄长,你天打雷劈,天理不容!你将来定会被你养的妖怪剥皮拆骨!死无葬身之地!” 好一会儿,沮渠青川似乎是被这喋喋不休的辱骂弄烦了,对亲随打了个眼色。 那亲随抡起拳头一拳砸在林茂脸上,“砰”地一声砸得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估摸着是把牙打掉了,疼得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他是你的亲兄弟没错,可他拦着你的路,你不杀他,你就会永远被他欺辱,永远痛苦。” 沮渠青川抬眼望着天刃山的巉崖,语气幽幽地,竟让人一时半刻听不出来,他这话究竟是在对林娇生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这句,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在手中用力搓了搓,继而手掌一翻,沙土落地,可他摊开的掌心已再不是刚才的白皙干净,而是变得脏兮兮的。 “你看,你的亲人就像这把泥尘,沾在你身上,他们的脏污和不堪,你都必须承受。若是不下狠心涤洗,他们只会让你变得越来越肮脏、卑贱。” 沮渠青川的话音越来越低,可那低沉的话语却愈发像是某种来自上古洪荒的咒音,冷冰冰地响彻林娇生耳畔。 “林蔚,倘若你什么都不做,你该如何保护所爱之人?倘若他们二人出去乱说,见人就说你那小姑娘是猫妖,要将她捉去烧死,你又该如何?” 听了这番话,林娇生垂于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 沮渠青川说完这些,也不逼林娇生,也不放开林茂和林蒙,就立在崖边的空地上等着。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天风无辜地徘徊耳畔。 “……请大将军为仆……为仆裁决……” 仿佛过了一整个磐石劫那么久,林娇生忽然迟疑着开口。 他这话说完,沮渠青川却“嗤”地笑出声。 林娇生蓦然抬头望向沮渠青川,沮渠青川也看着林娇生,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娇生读懂了对方眼中深邃的含义——有些事可以假手旁人,但有些事一定要亲手去做。 ——不亲手做,就没有意义。 “林蔚!父亲平日总说你像个小娘子,想不到你果然如此阴险毒辣!你就是个毒妇!毒妇!” 一直以来只会帮腔的林蒙这会儿倒是颇有自己的主张了,口沫横飞地冲着弟弟大喊大叫。 他这么一喊,林娇生也想起了平时父亲和兄长们骂他的话——你不阳刚,你不成器,你像个小娘子。 按照他们辱骂的逻辑就应该是,阳刚是好的,娘子是坏的,是这意思吧? 在父亲眼里,兄长很阳刚。 可在林娇生眼里,兄长的阳刚是——看不得穷人家的孩子赵启比自己出众,那就直接动手杀掉;看上了农户家的闺女,那就二话不说绑来做婢;甚至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厌恨,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欺辱。 妒忌比自己强的,霸凌比自己弱的,抢夺不属于自己的,作践与自己不同的……如此种种,皆是暴行。 暴行,就真的等同于强大? 以暴行攀上顶峰的人,定会被暴行反噬;而真正的强者,他们是被人敬爱着的。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暴行反噬该被反噬之人,用这条命去爱值得被爱之人。 想到这儿,林娇生忽地释然了。 他像浑身沾血的魍魉,一步步走向林茂,用血淋淋的手拽起大兄的衣襟将人拽到了悬崖边——这个位置正是刚才他被大兄按着的地方。 林茂满嘴血沫,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他真是打死也想不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那边仍旧跪在地上的林蒙已经开始浑身打摆子,忽觉腿部一股热流,他被吓失禁了。 他们的弱弟,是一个本性纯良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被欺负。从小到大明里暗里,他们欺负弟弟的次数简直数都数不清,弟弟从没说什么,以至于他们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可是现在,弱弟要让他们将抢夺的那一尺还回去了。 悬崖下的罡风猛烈地吹在脚底,像掌握生杀大权的神明。 恶人会不会被神明咬碎呢?林娇生听着罡风过耳,忽然没来由地想。 “林蔚!你敢杀自己亲兄弟!你就是个疯子!疯子!你不会有好报的!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啊——!!!” 惨叫声由近变远,回荡在山崖间,变得越来越空旷,直到彻底消散于罡风之中。 还有一个……林娇生回头看着二兄林蒙。 “阿蔚,阿蔚,你清醒点,阿蔚,救命……救……” 林蒙太胖了,此刻瘫在地上就像一堆烂肉,林娇生刚才在悬崖边挣扎的时候双手都被弄伤,十指连心,此刻手指钻心刺骨地疼,致使他拎着对方衣襟,拎了几次竟都没拎起来。 沮渠青川又冲亲随打了个眼色,那几人正要上前给林娇生帮个小忙,却见林娇生咬牙忍着钻心的疼,硬是将林蒙拖着,拖至悬崖边。 天刃山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一刀扎进河西大地的心口处,而这断崖则是利刃的刀口,从这里摔下去,尸骨无存。 躲在巉石后面的北宫茸茸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但她的眼神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像是将一些从前她完全不懂的东西揣进了心里。 尘埃落定,林娇生怔愣地看着空荡荡的悬崖。 其实刚才沮渠青川状似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出来了,“杀兄”是沮渠青川问他要的投名状。 这投名状他给了,从今往后,他就是可以让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彻底信赖的人了。 又是数年后,林娇生接到了沮渠青川的密令,安排他去敦煌打探消息。 离开姑臧的时候,沮渠青川给了他四个字——见机行事。 第95章 如是因果(1) 绑你来,自然是要杀你…… 沮渠青川在和氾归私下会面后的次日,拿着林娇生从敦煌送回来的蜡丸,不慌不忙地进宫去了平章殿。 平章殿位于姑臧宫城中心,是整座宫城内最气派之处,大殿东北角的偏殿,远离孟太后所居永寿宫的方向,沮渠玄山嗣河西王之位后便时常在这里“一人我饮酒醉”。 通传过后,内侍引着沮渠青川去往偏殿。 今日天气不好,浓云密布。廊庑外的灰霾似一群无路可去的哀魂,悲戚地游荡在人间。 走着走着,沮渠青川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下,顿觉指缝间淌出潺潺哀哭。 入了偏殿抬眼一看,胞兄大咧咧坐在高位上,叉着腿,一足垂下一足曲起踩着榻畔,手里端着一大碗酒正喝得痛快。 见他进来,沮渠玄山十分高兴地放下酒碗招呼他:“青流儿,快来!快来陪孤喝两碗!氾远志这没出息的总是一碗就倒,丢人现眼!” 殿内的暗影中端正地跪坐一人,正是通事舍人氾归,此刻听河西王点自己,赶忙行礼道:“大王恕罪。” 沮渠玄山大手一挥:“少拿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来糊弄孤。什么恕罪恕罪的,孤要是想治你的罪,你有十颗头都不够孤砍!青流儿,快来!” 沮渠青川走向胞兄的时候经过氾归身旁,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还磨蹭什么!快给景熙侯把酒布置上!”沮渠玄山并未看到那二人暗中串通的样子,仍随意地箕踞高位,冲着殿内宫婢喊道。 宫婢们正要去布置食案酒水,沮渠青川却做了个手势:“不急。” “怎么了?”河西王见胞弟不肯陪自己喝酒,面上浮起些不快之色。 “臣今日来是想禀奏大王,察子送回消息,李凉州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张掖点兵之事。” 河西王哂笑一声,不屑道:“李凉州那头瘸鹿知道我们的动向了?这也正常,我们数万大军集结张掖,纵使他再如何日日放荡轻佻,也该有所察觉。” “悬泉大营现有甲兵一万,玉门大营五千,合万五千人。”沮渠青川继续说。 河西王那只独眼里闪出一抹狞狰的光:“只这区区万五千人,还不够塞牙缝儿的。孤想要的人命,可远远不止这些。” 沮渠青川听出来了,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仍是要屠城。但他今日不想在这件事上再与胞兄闹矛盾,他有必须做决定的、更重要的事。 弋 只见沮渠青川微微叹了口气,凝声说:“大王,倘若他们打得是鱼死网破的主意,我们也未必能赢。” 河西王登时横眉倒立,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王可还记得四十年前,秦国天王苻坚亲率八十万大军出征,却惨败于晋人谢玄八万军士之手。” ——淝水之战。 沮渠玄山倏地沉默了,他怎会不记得此事。 彼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二弟白泽也是个整天只知撒尿捏泥巴的小傻子,幼弟青流儿甚至都还没生下来。 那时候他们跟着父亲沮渠蒙逊住在临松。父亲颇有才华,可手中却无权无势,遂只能借着酗酒打猎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能力。 淝水之战后,秦国天王苻坚为羌人姚氏所杀,三河王吕光趁机割据河西以自立。 吕光乃氐族出身,据有河西后实行抬高氐族、排挤他族的手段,后来又听信谗言,杀了他们的大伯沮渠罗仇。 自那以后,父亲终于不再假装韬光养晦,而是开始循序渐进图谋自己的霸业,终于在十年后拥有了河西国。 倘若没有淝水的惨败,也就不会有此后河西的动荡和争霸。 当年能有八万人抵挡八十万人的壮举,今日又焉知敦煌的一万人挡不住姑臧的五万人? 想到这些旧事,沮渠玄山终于收起面上轻蔑之色,问胞弟道:“青流儿,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对策?” 只见沮渠青川上前两步,将手中握着的一枚蜡丸呈给胞兄。 “大王,这是昨日收到的敦煌密报。” 沮渠玄山接过蜡丸,取出内中布条,皱着眉头看完了其上内容:“这消息……可靠?” “回大王,可靠。” 沮渠玄山仰头饮下碗中酒液,满足地打了个酒隔,将他那带着一只黑窟窿的眼睛转向胞弟,上下打量片刻,这才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他语气不好,明显对景熙有密信这事产生了猜忌。 沮渠青川赶忙解释道:“是林所浩的小儿子派人冒死送回来的,大王知道,臣与他颇有些交情。” 原来是那个叫什么娇生还是惯养的,河西王嫌弃地撇了撇嘴:“他?孤记得他,是个只会穿针引线的没用小子。” “禀大王,也许恰是因为他只会穿针引线,陇西李氏对他不大提防,这才能顺利拿到暗报。” 沮渠玄山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中布条,思忖道: “这上面说,敦煌城的北边有个名叫伊稚斜瀚海的地方,本是荒无人烟之处,但因冥水改道,有牧人发现,那里有条通路可直抵敦煌。……青流儿,你是想取道伊稚斜瀚海?” “大王明鉴。我们与其走老路经过悬泉与敦煌守军硬拼,不如直接取道向北,从伊稚斜瀚海迂回至敦煌城下,如此一来,既能保存我军实力,还能杀李凉州个措手不及。” 听胞弟如此说,沮渠玄山半晌没接话,可他那只独眼中却再次显出一抹狠厉奇诡的光。 沮渠青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胞兄,此刻他心里亦是十分忐忑。 林娇生传回来的暗报上写了三个消息:第一,伊稚斜瀚海有条路能直抵敦煌;第二,刘骖说他们有把握能将河西国军队拦在悬泉;第三,伊稚斜瀚海有伏兵。 沮渠青川给胞兄呈了前两条消息,却将最后一条撕掉了。 他的目的就是要引诱沮渠玄山走伊稚斜瀚海。 高位上的河西王忽然扭头问跪坐其下的氾归:“氾远志,你如何看?” 氾归:“回大王,臣以为大将军所言甚是。臣幼时也曾听爷娘说过有这么一条路,可这百年乱世,这路鲜为人知。如今我们既已得此消息,不妨尽用一用。” “好!那就这么办!大军不日便可开拔,届时分出二校兵马走悬泉作障眼,其余人等皆由本王率领,从伊稚斜瀚海迂回至敦煌城下!”河西王朗声大笑。 谈完了正事,沮渠青川留在偏殿陪胞兄饮酒,又聊了聊姑臧城这些时日发生的闲事,什么国子学舍的房顶被雷劈了,东苑城的林子里发现了几头比人还高的野罴,安国寺的高僧昙无忌前些天圆寂……直等到白日彻底转为昏沉,这才离开平章殿。 他原打算顺便拐去永寿宫瞧一瞧太后,才走到宫廊外,就见氾归隐立于廊后。 见沮渠青川向这边走来,氾归却并未迎出,只是等对方走到他身旁时,才低声问道:“您这是打算借刀杀人?” “怎么?”沮渠青川放慢了脚步。 “您想跟李氏联手,只怕到时敦煌会被李氏攥得更紧。” 沮渠青川轻笑一声:“远志,一个小小的敦煌城和整个河西国,孰轻孰重,你连这都拎不清吗?” 说完这句,二人正好擦肩而过。 * 林娇生没有再回玉门大营。 因为蜡丸送出后不久,就在他表示身体无恙要回营的时候,却被人在路上给劫持了。 对方不过是一群破衣烂衫的流寇,孰料护送他的那几个女军真是不经打,三下五除二就缴械投降。更悲催的是,林娇生的武艺还不如那几个女军……之后他就被蒙着眼睛堵着嘴巴,五花大绑塞进了一辆又脏又破的驴车里。 驴车骨碌碌驶着,也不知要去哪里。 林娇生看不见,只能靠听,可他侧耳细听却只能听到风声和驴车发出的吱扭声。 那些流寇表现得竟是十足训练有素模样,行进过程中无一人交谈,而四周也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分辩地点的声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回城,此刻正在往戈壁荒野行去。 又走了好大一会儿,驴车终于停下,林娇生听到耳畔传来烈烈风声,正脑筋急转弯猜测这究竟是哪里时,就被人从车内用力拽了出来。 那个拽他的人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将他往前猛力一推,林娇生直接摔在地上扑了个狗啃屎。 紧接着有人上前为他松绑,之后又将他眼前的黑布解开。 待得重见光明,林娇生发现自己果然身在一处戈壁旷野。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四周,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贱兮兮的嗓音。 “密信已经送出去了?” 林娇生回头看去,只见身后那人一身骚包的红纱衣被风吹起,轻盈荡漾,翩然如飞。 ——不是李翩还能是谁! 林娇生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衫所沾沙尘,不甘示弱地瞪着李翩,道:“什么密信?不知道。还有,不知明府缘何将末官绑至此地?” 李翩唇角微挑:“绑你来,自然是要杀你。” 听他这么说,林娇生面色一白,但却强装镇定道:“你敢杀我,我小姑姑和父亲都不会放过你!” “啧,啧啧……” 李翩抿唇,舌尖与齿尖相碰,发出一种十足欠收拾的声音,并且眯着眼睛把林娇生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你一个察子,是怎么有脸说这种话的?” 说完还抬起一根手指对着林娇生指指点点:“你小姑姑要是知道你把我们商议的军机全送给姑臧了,恐怕会第一个抽刀宰了你。” 林娇生呼吸一滞——凉州君这是,全知道了? “凉州君果然是个大烂人,”林娇生干脆豁出去不装了,直接硬碰硬,“你拦了我的密信?” 谁知李翩却好整以暇地摇了摇手:“这件事,我本来就是想借你之力让姑臧那边知晓。我为何要拦?我巴不得你那密信快些送到才好。” “你……究竟打什么主意?”林娇生感觉自己愈发看不透李翩。 李翩没回答这话,而是突然笃定地说:“你是景熙的人。” 林娇生一下子没藏住心中惊愕,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啧,你是什么时候露馅的,自己都不清楚?”李翩戏谑反问。 林娇生面色凝重地半低着头,脑海中飞速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露了身份,可他想了半天却完全没个头绪。 那边,李翩挑着凤眼,一副舍我其谁的欠扁样儿,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 第80章 如是因果(2) 吃土,会腹痛;揉眼,…… 约略是李翩带着小凉公李谨从玉门大营巡阅回城后不久,敦煌城内突然开始流传起一篇名曰《答客书》的辞章。 世家公子们附庸风雅,总爱写些酸不溜丢的辞句,汉时盛行的大赋到如今已鲜有人撰,目下更受青睐的是百十来字情意绵绵的小赋。 这些人不仅爱写,写完之后还爱让人四处传诵,流传范围愈广,自然就代表着撰写之人愈有才华。 大圆脸盘的李见书整日扛着督邮的担子满城乱窜,窜着窜着也听到了那些世家贵胄口中吟诵的《答客书》,觉得有意思,就抄了一份屁颠颠地拿去讨好族叔凉州君。 李翩接了那篇《答客书》,从头至尾读罢,颇为赞许。 “这是何人所作?”他问。 李见书乐呵呵地答:“侄想着小叔肯定喜欢,特意誊了来。听人说是景熙侯闲来无事挥笔写就。” “沮渠青川?他倒是挺会舞文弄墨。” 后来那篇辞章就被李翩随手搁在了书斋的案几上,云行之路过的时候瞅了两眼,瞅完嫌弃地撇撇嘴,转身就出门偷鸡摸狗去了。 又过了大概半月左右,云安依例来找领导汇报工作。 领导左手邸报右手茶碗,吊儿郎当地倚着个木制三足几,见她来了,勾起凤眼轻轻一瞥,十成十的有大病。 李翩刚回敦煌的时候他们曾公事公办地商议过,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要在外人面前摆出极度不睦的样子。所以每每有事相商时,他们的见面地点既不在七宝堂也不在鹿脊居,而是在敦煌城外的一处芦亭。 那芦亭所在之地十分隐蔽,在城池西边,距阳禾门大约十里。亭内仅容二人相对而坐,亭外则是个荒弃的烽燧和其所附小坞,再旁边是大片大片茂盛的骆驼刺和梭梭,也不知李翩是怎么寻到这种又烂又破的鬼地方。 戈壁滩上的骆驼刺和梭梭皆长势凶狠,芦亭沉默地立于其间,风沙扬起,在这漫天漫地的土黄中真是卑微又哀凉。若非李翩那一身骚包红衣够醒目,云安每次都差点儿找不准芦亭的位置。 此刻,云安拴了马走进芦亭,在李翩对面自顾自落座,瞄了眼李翩端着细呷的茶碗,碗内漂着一层浮土。 “吃土,会腹痛。”云安平静地说。 听了这话,李翩不动声色地将茶碗从唇边拿开,放在了面前的土墩上。 忽地一阵大风吹过,尘沙向着面前飞来,李翩的眼睛本就难受,这时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揉眼,会瞎。”云安淡定地说。 李翩双眉蹙起看向云安,正要说话,却听云安又道:“皱眉,不吉利。” “云常宁,你故意的吧?”李翩简直忍无可忍,“你在报复我?” 云安不置可否地晃晃头,见好就收地换了个话题:“军市缴纳的赋税我想用来给女军置办新的甲胄。” 听了这话,李翩正色道:“依制,军市赋税属将军私有,你可以留着自用,不必贴补给女军。” 军市与民市、胡市不同,它是由军队掌管的市肆,其赋税之额由将军收入囊中。所以在过往很多时候,军市就成了将军们为自己捞私房钱的好地方。 云安也有军士赋税的收额,但她几乎每次都将这些钱用在了女军身上。 谁知这次她听了李翩的话,居然颔首道:“你说得对。” 李翩见她赞同自己,面上虽仍是淡然,心内却控制不住地泛起丝丝喜悦。 正搁那儿心里美,却听云安又说:“我那些钱先留着。你之前跟我说过,要将今春民市的赋税拨一半出来给女军,那就先花你的钱给她们置办甲胄,之后再花我的更换环首刀。对了,还有马匹,马匹的钱咱俩一人出一半。” 李翩咬牙切齿:“云常宁,你……” 云安:“我怎么了?” 李翩此刻被云安噎得说不出话来,遂起身将那碗落满土渣子的茶泼在茅亭外。 他刚才等云安的时候十分无聊,一个人咕噜咕噜喝了好几碗茶,现在满嘴土腥气,看来确实已经吃了不少土。 难受,李翩想哭。 “浮生忽忽,无所凭力。”云安却在他身后缓声诵出一句话。 李翩回头看她:“你也听过这句?” 云安颔首:“我很欣赏,就记下来了。” 听她说“欣赏”二字,凉州君的表情像是放在酸菜缸里泡了三个月似的,很入味。 “沮渠青川不当墨客骚人当什么大将军,真是委屈他了。”很入味的酸菜说。 云安奇道:“沮渠青川?怎么突然提到他?” 李翩也奇道:“这话出自沮渠青川新作《答客书》,现下备受世家子弟喜爱,你不知道?” 云安摇头。 李翩更奇了:“那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句的?” “是林蔚。有天我去寻他,恰巧他不在营房,我无意中瞧见他褥子下面压了张纸,抽出来一看是笺书文,其他的都没记住,就只记得这一句。”云安说。 林娇生自来到敦煌之后就被打发去了玉门大营,这是李翩故意安排的。只因在最初见面的那场接风筵席上,李翩就对这人起了疑心。 ——那是一场所有人都心怀鬼胎的筵席,可林娇生的鬼胎怀的有点儿太明显了。 布菜饮酒期间,李翩曾数次发现林娇生在默默观察在场所有人,他看得很小心,却也很仔细,只是这些都没逃过李翩的眼睛。 如此古怪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一个身无半职的少年郎身上,李翩眉心微蹙。 筵席结束后林娇生就被李翩“发配”去了军营,目的之一是想将他困在荒凉的大营里,目的之二是让云安看着他。 现在听云安说这句话她是从林娇生那儿知道的,李翩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又是如何知道?”李翩继续追问。 云安:“我听阿绾说,也许是军营里太无聊了,每次望日募兵的时候,他都会恳请阿绾帮他打听些城内趣事回来,也许是阿绾告诉他的。” 想了想,云安补充道:“他倒也没有打探别的,就是抄抄写写……你怎么了?” 她抬眼看去,见李翩的眉头此刻简直已经拧成麻绳。 “云行之!”李翩忽地扬声唤道。 云行之是跟着李翩一起来的,像一只忠诚的汪汪护卫,李翩走哪儿他跟哪儿。 此刻,这人正躲在荒弃的烽燧后边玩刨坑游戏,听得李翩叫他,甩着两只沾满土渣的手跑出来。 “郎主。” “带笔墨了吗?”李翩问他。 云行之赶紧点头:“带了。” 说着就跑去一边,在一丛骆驼刺里扒拉半天终于扒出个漆箧,打开来,里面装着笔墨纸砚。 云安不知李翩要做什么,但她明白李翩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隐秘,于是不再追问,只帮着云行之研墨铺纸。 很快,纸笔皆备妥,只见李翩挥毫便在纸上写下了沮渠青川那篇《答客书》。 写完之后递给云安:“你看看。” 云安看了点头称赞道:“写得很好,想不到那景熙侯虽是匈奴卢水胡出身,亦如此风流缊藉。” 可李翩紧蹙的眉头仍未放松分毫,轻声说:“我总觉得这事另有玄机……” 说到这儿,他蓦地脸色一变,命云行之重新铺开干净的纸,再次搦管写下《答客书》。只是这次,他并未按时人惯常的无句读之法来写,而是刻意将每句话单独写成一行,整篇文辞写完便如珠帘玉幕般悬垂于纸页之上—— 吾曾驾扁舟寻北海若, 廿九载方信其乌有。 但见鲸涛鼍浪倏尔消, 故怃然垂首长叹息: 天风起何急, 骇浪灭何速。 瀛寰纷纭还复送, 千古兴衰几轮回。 问客子他乡宁康, 浮生忽忽, 无所凭力。 五帝清庙安在? 猗竹君子云胡? 过眼桑田海市。 惟愿耄耋仍有知交待, 幸甚并辔同游吾与汝。 写完后李翩并未搁笔,而是将每句话的尾字圈了出来。云安凑过去一看,霎时惊得瞠目。 只见哪些被圈出来的尾字组成了一句话——若、有、消、息、急、速、送、回、康、忽、力、在、胡、市、待、汝 璍 。 这根本不是什么文绉绉感慨天地万物变化的《答客书》,而是一封密信! 沮渠青川真是狡猾,他不用藏头,因为藏头容易被发现,所以他用藏尾。 云安和李翩对视一眼,现在全都合上了,李翩此前猜的一点不错——林娇生果然是沮渠青川打发来的察子。 云安面容严肃地问:“要我现在回去绑了他吗?” 李翩却摇头:“留着。” “留着?!” “扮猪吃虎,小心老虎没吃到,反将自己送入虎口。” 看着面前这封藏头露尾的《答客书》,李翩玩味地笑了——说实话,他对景熙侯沮渠青川越来越感兴趣了。 * 讲完这一茬,凉州君仍用他那种半眯眼睛的欠抽神情看着林娇生。 “怎不说话?”李翩问他。 林娇生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夸你?夸你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倒不用。我就是好奇,倘若河西王知晓他被自己的亲弟弟算计了,不知会做何感想?” 林娇生脸色发白,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倘若沮渠玄山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况,一定会大骂全天下心机狡诈之人全都该死! 李翩在确认了林娇生是沮渠青川的人之后,故意让云安带他来参与商议军机,再之后又故意让他放消息给沮渠青川。 以沮渠青川的聪睿机敏,他一定会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诱导河西王去走有埋伏的北线——借刀杀人。 在那之后,河西王所率大军会在伊稚斜瀚海全军覆没,沮渠玄山没有世子,依照兄终弟及之制,沮渠青川便可顺利嗣位。而只要沮渠玄山一死,敦煌城的百姓也可免罹屠城之祸。 谋划闭环,每个人都将得偿所愿。 “多谢你啊,林家小郎君。看来扮猪吃虎这事,你还太嫩了些。” 林娇生的面色愈发难看。此地荒无人烟,只不远处有一座芦亭和一个明显荒弃的烽燧,人也只有他和李翩,外加那几个假扮流寇的太守亲随。李翩若是在这儿活埋了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李凉州,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林娇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好处,所以我改主意了。”李翩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你要干什么?!” “早听说林家小郎君惯会穿针引线,所以我想让你在我和景熙之间也引一引。若我所料不错,除了胡市上的接应之人,你定然还有其他办法知会他,你就告诉他,我要与他面会。” “我知会不到他。”林娇生想也没想就答。 李翩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红纱衣,慢悠悠地说:“反正天色还早,不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就在你装病的这几天,云常宁已差人将茸茸也送回了城内。若是你不肯的话……北宫茸茸,她很可能就活不过明天了。” 一听这狗东西竟然拿茸茸威胁自己,林娇生简直气得目眦尽裂,厉声喝道:“李凉州你还是不是人?!你敢伤害茸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翩凤眼微挑:“你是想看着茸茸死,还是让我和沮渠青川见面。一边是情义,一边是忠心,林蔚,你自己选吧。” 林娇生只觉怒火中烧,再控制不住自己,劈手就朝着李翩攻了过去。李翩灵活地躲过对方这毫无章法的攻击,紧接着反手一擒,林娇生的胳膊直接被扭在了身后。 凉州君也是一点儿没给他留面子,抬腿一踹,林娇生再次扑街。 这一次扑得太狠,径直啃了一嘴土。林娇生吐掉口中土渣,满眼怒焰。 李翩却根本没在意林娇生眼中腾起的怒火,他转身望着眼前的旷野和更远处的连绵山脉,忽然话锋一转:“林蔚,我知道你厌恶战火和纷争。” “对!你想怎样?!” “我想告诉你,我们不挑起战火,但我们也不惧怕战火。”李翩“唰”地扬起衣袖,指着远方,“看见这遍地的骆驼刺了吗?它们低贱卑下,又身处厄境,可它们却自己为自己挣出了勃勃生机……” 李翩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林娇生,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以林娇生的聪敏,一定能听懂他的未尽之词—— 再卑弱的野草,都顶着自己的苍穹;再鄙贱的脊梁,都撑着自己的坚韧。 百姓们活在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值得。 为这“值得”二字,我们万死不辞。 第98章 如是因果(3) 此一去生死未卜,惟望…… 又等了大概半个月,探马的军报终于送至玉门大营——河西敌军已由张掖出发,直奔敦煌而来。 云安早已点好手下几乎全部铁娘子,在接到探马军报的当日,所有人披袍擐甲。 这是一场硬仗,她们要用五千人去抵挡几乎十倍于自己的敌兵,“玉门五校尉”将率领手下女军,与她们的将军同生共死。 “玉门大护军,婉仪将军,云安!” “玉门军,沉石校尉,乔霜!” “玉门军,射山校尉,马兰花!” “玉门军,折风校尉,孟菱!” “玉门军,扬泉校尉,毌丘怜!”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角声起,鼓铿鸣,令官高呼:“拔营——!!!” 轰隆隆的奔策声回荡于戈壁之上,马蹄声如擂鼓,千匹战马撞开烈风,向着敦煌城的方向奔冲而去。军前策马打头的是旗官,牙旗高擎,迎风动荡。 云安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牙旗。 从前那面绣着“婉仪”二字的牙旗,已经被李翩亲手烧了。现在用的是一面新旗,这旗是李翩着人为她重新绣的,旗面上只有一个大字——“云”。 绣娘的手艺特别好,那“云”字绣出了一派飞扬跋扈舍我其谁的气势,真像是刚从祁连山的山尖上摘下的狂云,还带着天穹的高旷和孤寒。 “驾——”云安长鞭扬起,一马当先。 她骑的这匹枣红色牝马直似肋下生双翼般,踩着风向前冲去。这马来自于大宛,它的父母都是最优良的大宛天马。它虽是一匹牝马,却丝毫不逊于那些高大壮硕的牡马。 五千娘子军经过敦煌城下的时候恰是正午,原本应该马不停蹄飞驰而过,谁知打头的云将军却忽地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众人也随之停下。 在正午浓烈的阳光中,所有人都看见,城楼上立着一人。 那人身着触目的红纱衣,站在烈日下像是要烧起来,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阳光的暴烈,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城下即将投身战场的女军们。 云安也抬眸望向那人。 暴戾的烈日像匕首一样刺在头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可那红衣君子和银铠女将就这么遥遥对视着,一人城上一人城下,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不知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想,也许他顶着烈日等在城楼上,是专程来为她送行的。 “此一去生死未卜,惟望君安。” 少顷,云安收回目光再次夹紧马腹,率领女军向着伊稚斜瀚海的方向呼啸而去。 * 娘子军们先经过一片草滩,之后就是戈壁,再往前,但见前方大片怪丘林立。 云安令所有人下马扎营,在此过夜。大约又等了三日,斥候快马加鞭送回消息,沮渠大军已经朝着这边来了。 第四日黎明,天边刚升起一丝曙光,娘子军们将马匹留在戈壁滩上,只留少数辎重兵把守,而后所有兵士带齐武器干粮,徒步走进了前方那片土丘怪石遍布之地。 探马暗报说,河西国前些日子曾派遣一队斥候来此打探路线,见此地果然有路直通敦煌。他们经过了一处荒芜的浩大戈壁,见戈壁上立着许多怪异土丘,除此之外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听了这消息,云安在心底冷冷一哂。 河西大地广袤无垠,地形亦变化多端,那些姑臧人并不熟悉酒泉以西,仅凭肉眼所见便以为这里不过是一片丘石路,实在可笑。他们不 璍 知道的是,当地牧人曾给这里取名叫“恶鬼之墟”。 在那些穷苦牧人之间流传的一句话是:“恶鬼埋在石头下。” 娘子军们在进入“恶鬼之墟”后迅速分散开,各自隐藏于那些奇形怪状的丘石之后。她们已将平日所穿绛红军衫换成了土褐色,此刻就像一粒沙一把土那样融入戈壁的荒凉之中。 她们在等,等着沮渠玄山来送死。 云安望着东升旭日,在心里估算着时辰,此刻差不多已是巳时过半,敌军应该快到了。 她将手按在腰间悬挂的重刃“饮红”上,感觉手心渗出一层薄薄汗意。 就在她无意识地摩挲“饮红”的时候,忽地察觉到大地深处传来隐隐震颤,紧接着,轰隆隆的奔踏之感越来越明显。 ——来了! * 河西大军由左将军段持打头阵,一路驰策至此,却忽地被眼前出现的乱石唬了一跳。这种陡立的丘石他们不是没见过,张掖附近其实也有,只不过不如眼前这般多且这般诡谲。 段持眺目细看之后心下稍安——显而易见,这地方的土包包虽多但并不适合设伏,因为每一块丘石都是独立的,若是有骑兵藏于石后,一眼就会被发现。 可他也算是老将,当年曾亲手斩了崔凝之和张枣儿,他有得是鏖战手段。 此地虽无埋伏,但实在太过诡异,亦不可久留,段持心想。 “传令,全军策马疾驰!” 此令传罢,段持大手一挥,骑兵们扬鞭策马准备快速通过这段怪石奇诡之处。 马蹄声再次响了起来,河西国大军冲进了“恶鬼之墟”。此刻马蹄踩踏着土地,令那震颤直往黑暗的更深处传去。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队伍最后的骑兵只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拽自己。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马摔进了突然出现的幽深之中。 “啊——” 惊叫声一波波传来,飞奔在前的段持猛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狠命勒紧了缰绳。 此刻,他感觉脚下的大地在嗡嗡地震颤着,像要裂开似的。 紧接着,四周响起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似乎有无数只通体乌黑的麻虫从大地深处爬了出来—— 细细密密麻麻沙沙粒粒嗦嗦窸窸窣窣吱吱嘎嘎嘶嘶滚滚滋滋丝丝喀喀吱吱簌簌细细密密麻麻沙沙…… 令人反胃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河西国的所有兵士皆下意识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段持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可怖,他用尽力气高喊道:“退出去!全部退出去!!” 可惜已经迟了。 他的话音还回荡在怪物般的丘石之间,更可怖的事情便已发生——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一坑一坑地坍了下去。 原来那密密麻麻的声音并非麻虫,而是地底的流沙被马蹄震踏后,直似惊醒的毒蛇,挣脱了地面压制,吐出血红色的信子。 牧人们说:“恶鬼埋在石头下。”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恶鬼之墟”绝不可以策马疾驰,只能缓步行走。因暗河与风吹的作用,使得每一座土石附近都已被掏空,其下灌注流沙。 像段持这样策马飞奔,马蹄踩踏大地产生剧烈震动,“恶鬼”瞬间便从怪石之下涌了出来。 霎时间,只见河西骑兵人仰马翻地摔进了眼前突然出现的沙坑里。马踩着人,人踩着人,折断的胳膊和腿,倒栽入坑中摔断的脖颈,四下惨叫连连。 但活着的人很快就发现,这坑其实并不算深,于是许多士兵开始攀着土石向外爬。 刚爬出土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蓦地响起——早就埋伏在四周的娘子军们手握利矢长刀攻了过来。 箭矢如雨,长刀如雪,杀得敌军措手不及。 段持从坑里爬出来,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拎起他手中兵器“咣”地一声挡住了一把向着自己劈头砍来的重刃——饮红。 “云将军,好卑鄙的手段!”段持声音嘶哑。 “兵不厌诈罢了。” 云安说完再次挥刀砍上,打得段持连连后退。 姓段的站都站不稳了却仍不忘出言挑衅:“云常宁,崔凝之那尼姑婆子就是老子杀的!你是不知道她死得有多惨,脑子流了一地都是,哈哈哈哈。” 他想用这些话扰乱云安心绪,岂料云安却完全不为所动,她原本拥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被拿走了,此刻她身体里剩下的,只有冷静和强大,只有刀光,没有感情。 见云安如此冷静,段持有些慌了。 又是“咣”地一声,段持的刀锋和云安的重刃再次猛烈地撞击于一处。 段持“呸”地吐出一口唾沫,鄙夷道:“你这丫头片子也敢使沉锋!” 云安没有在意段持的鄙夷,她以掣风而起的刀刃让段持知道,她不仅能使沉锋,且还使得很好。 饮红是在崔凝之死后才打造的,初时云安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要提着这么重的刀锋上沙场。要知道,重刃对于女子来说也许非但不是优势,反是负累。 可是现在,她突然懂了——饮红就是用来给师亲报仇的! 重达半钧的饮红,刀气似烈火逼面,每一击都是冷静到可怕的谋算,段持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忽听得云安怒喝一声,段持手中的兵刃竟直接被饮红拦腰劈断。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躲开便觉颈侧一凉,紧接着就是传遍全身的剧痛让他叫都叫不出来。 段持大张着嘴,饮红的重刃斩在了他的颈侧,半个脖子都被砍断,只剩些筋肉还可怜兮兮地连在身体上。 腔内鲜血如泉涌出,泼落于白刃之上,饮红正痛快地饮红。 “砰——!” 刚才还嚣张叫嚷的身体轰然倒地,腿脚虽仍在抽搐,可没过几息便再也不动。 云安收刀兀立,看着瘫在地上那人,轻声说:“……师亲,云安为您报仇了。” “云常宁,”崔凝之的声音忽地响在她的耳畔,“你记住,可别信旁人说的那些烂道理,什么女儿不可握兵刃,女儿不能保家卫国,女儿没用,女儿只能生养。别信,一句都别信。” 崔凝之音声朗然地说:“你只管行去,女儿自有天地!” 我不信,师亲,我不信“只能如此”和“从来如此”,云安在心底对崔凝之说。 此刻,饮红仍被她提在手中,热腾腾的血从饮红的锋刃上潺湲淌落,她抬眸四下望去,娘子军们正挥刀奋战,没有人退缩一步。 师亲,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娘子军的每一个女儿,现在都能做到世人认为她们根本做不到的事,她们勇敢,坚毅,温柔亦有力量。 一腔热血未肯熄,她们都是您的好女儿。 * 这场酣战从旭日东升一直打到日头偏西。 一刀砍开挡在身前的最后一个敌兵,云安回身看去,见娘子军们已快将河西敌军全部收拾完。 她一直紧绷的心在此刻终于放松了些,借着“恶鬼之墟”的诡异地势,这一仗她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赢了。 等等,等等…… 不费吹灰之力? 不对!!! 云安惊愕地抬眸四望,不对……这些进入埋伏圈的人根本不是沮渠氏的主力,粗略估算只有数千人,就算他们是前锋,那么中军也该抵达战场才对,而且这些人很明显只由段持一人统领,这些人里没有沮渠玄山,根本没有沮渠玄山! 难道说……沮渠玄山没走北线?为什么?! 云安的心猛地沉入深渊,现在最大的可能性是,她们被沮渠玄山将计就计了。 河西王根本没走伊稚斜瀚海,他只分出一股兵力从此处过,而敌军大部则一定是去了悬泉,沮渠玄山会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从悬泉一路杀向敦煌! 就在她们于“恶鬼之墟”埋伏段持并与之激战的时候,也许沮渠玄山也在和悬泉军厮杀。 悬泉是根本守不住的……李翩知道,云安也知道,甚至刘骖自己也知道。 他们说什么有八成把握拦住河西王,其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全是为了引诱林娇生入套,让他将消息递给沮渠青川,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八成?呵,也许连一成都没有。 那天,当大胡子刘骖乐呵呵地说着“老子要把沮渠玄山打趴下”的时候,他心里或许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倘若沮渠玄山没有中计,他就是第一个殉城的人。 “鸣金!鸣金!立刻后撤!”云安高声喝道。 待娘子军从“恶鬼之墟”撤回营地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五校尉清点人马,云将军命令所有人立刻整装回城。 * 赶回敦煌的路上,云安感觉自己一颗心疼得厉害。 她揣着胡绥儿那颗冷冰冰的心过了足有五六年,期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疼,又闷又疼。 李翩现在还在城里等他们的消息,城内只有令狐峰手下的那些戍卫军,根本没多少人。 云安攥着缰绳的手已然发白,不就是被将计就计了嘛,没关系,兵法说得好,军以诈立,只要她们快点赶回城,赶在河西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回到敦煌就来得及,一定都还来得及。 敦煌和李翩,家园和爱人,都在前方,都在等着她回去。 李轻盈,你一定不能有事,求你了。 【第三卷·一刹那中悉能现】 第99章 痴人更说痴(1) 全都给我活着回来…… 风里面有血的味道,很淡,要仔细分辨才闻得到。 自从眼睛越来越模糊之后,鼻子倒是愈发灵敏了。李翩站在城楼上,自嘲地想。 这股腥气似乎是从东边传来的。东边是抵挡沮渠大军的前线,那里有悬泉军和玉门军,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此刻正在对敌厮杀——只不知谁会迎头碰上敌军主力。 忽地一阵大风吹来,血腥消失无踪。也许刚才什么都没闻到,只不过是忧思过甚产生幻觉罢了。 李翩望着自己已经看不清楚的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眼疾与那些真正的盲者不同,这病是一阵阵的,每每因疲惫、担忧等事导致心气不畅时就会发作。眼病发作时,除了隐痛和畏光外,最糟糕的是每发作一次,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就会变得更朦胧黯淡。 往好处想,这病不是持续的,只要好好服药,过个十天半月病症就会消失。 赵五思知道李翩眼睛的情况,给他开了内服的方子,什么蝉蜕、连翘、黄芩、荆芥、蒲公英,短暂的缓解效果确实是有,只是彼此皆心知肚明,这是治标不治本的事——纵使病情好转,视物时却仍是回不到发病之初。(注释1) 这种感觉就像是天空中正在西沉的秋阳,你没办法拽住它不让它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会变得越来越晦暗,直到酉时过后,光明彻底消失。 李翩抬手在晴明穴上捏了捏,再次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 远处是耕地。 此刻,长史宋浅终于放下了他那世家大族鼻孔朝天的架子,正率领乌泱泱一大群吏卒帮着农人刈麦。 他们必须赶在沮渠大军抵达之前,将田里的粮食全部打下来收入仓廪,之后将田中所余尽数烧掉。这是一种防御敌军的手段,既能保证被困城内的百姓不至挨饿,又可防止敌军就地取食。 再远处是草滩和牧所。 功曹张元显也带领手下人,正帮着牧户将牧所的马匹赶入城内。这些养得膘肥体健的骏马更是不能留给敌人,甚至连马草也得一捆捆全背走。 近处的雉堞旁,令狐峰手下的几名队主正领着士兵布置礌石。倘若沮渠氏率军攻城,礌石作为城防之物,可有效抵挡一二。 雉堞下的城墙外,还有许多士兵在修缮护城壕。壕内引的是不远处的龙勒水,今夏雨水颇为丰裕,龙勒水暴涨,直到入秋仍是滔滔汩汩。 云安已经走了好些天,若是娘子军能顺利将河西国主力毙于伊稚斜瀚海,则敦煌此劫可解;若是未成,则须尽快另谋他策。 李翩感觉身体滞重,他这些日子为布置城防几乎是不眠不休,现下自己也觉疲累过甚,眼睛眯得更丑了。 “你说,云常宁和刘白驹,他们二人究竟谁会正面撞上沮渠玄山呢?” 李翩忽然开口,不过并非自言自语,而是对那个从刚才起就板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后的人说。 “明府觉得会是谁?”身后之人反问。 李翩认真地答:“我自然是希望河西王死在‘恶鬼之墟’,我也相信玉门大护军有这实力。” 说完这话他自己抿唇一笑,面露讥色:“我如此盼着沮渠玄山死,是不是太过悖逆?毕竟咱们现在名义上已算是河西国一郡。” “明府在酒泉选择不战而降,其实是为了保民。大家都是官场摸爬过来的,当谁看不出来。”那人气哼哼的。 李翩眯起眼睛回头看向身后之人,调侃道:“氾主簿今日这是怎么了?话语之间颇有怨气,难不成是气血不调?” 站在他身后的人,赫然便是当初接林娇生进城的那个大漏勺——氾玟。 可奇怪的是,今天的氾漏勺却像是被令狐峰附体了似的,满脸幽怨地杵在李翩身后。好好一柄漏勺,窟窿眼儿全给怨气堵上了。 “上次你们商议军机,为何不叫我?”被李翩一调侃,氾玟的语气愈发怨念。 李翩凤眼轻挑:“哪次?” “明府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商议让云将军去伊稚斜瀚海阻拦河西王,还合起伙来引诱沮渠青川手底下那个察子传消息回姑臧,是也不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 氾玟见他终于不装了,气得面皮涨红,咬着牙答道:“李督邮告诉我的!” “啧,李见书……”李翩抽了抽嘴角,“等这一仗打完,我非打他五十大板不可。” “你是嫌我多嘴跟别人说了你和云将军的事?” 李翩火速摆手:“我没那么小气。” “那你为何不让我参议?” 李翩不说话。 氾玟见李翩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自己,愈发怨念澎湃。他明明是主簿,却被太守排除在议事之外,这一肚子火真是越想越气,气成河豚! “你为何对我们氾氏如此有成见?” 这话一问出来,李翩突然就笑了:“我不是对你们氾氏有成见,我平等地对每个世家都有成见。” “看出来了。”氾玟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 见氾玟不再絮叨,李翩转身准备离开城楼,这城里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孰料氾玟紧追两步,再次叫住他:“明府!” “氾岩出,你今日很闲吗?”李翩拧起眉头,实在是被氾玟搅烦了。 氾玟上前两步,收起刚才的赌气模样,郑重地说: “明府,疆场战信未至,二位将军生死未卜,眼下城内只有令狐天成不足千人的戍卫军。就这么些人,莫说抵挡河西主力,就算沮渠玄山真的死在了伊稚斜瀚海,他麾下那些左将军、右将军继续攻城,我们也一样困顿。” “你想说什么?”李翩也收了调侃神色,反问氾玟。 氾玟俯身跪地向李翩行了个大礼,朗声道:“请明府允我去高昌求援。” 李翩惊愕:“你现在去高昌,无异于身寄虎口。” 高昌原本是属于凉国的,但凉王李忻死后,高昌的态度忽地就变得含混不明。不消说,他们定然是在继续俯首李氏还是干脆倒向沮渠氏之间产生了分歧。 天下乱离百年,时至今日早就没了什么忠肝义胆,人人都只想依附于更强者。 眼下河西国如日中天的沮渠氏确实比灰溜溜退守敦煌的李氏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儿,高昌就算完全倒向沮渠匈奴,也毫不令人惊讶。 在如此莫测的形势下,氾玟竟主动提出要西渡流沙去高昌搬救兵,着实出乎李翩预料。 “不以身犯险,怎知此路不通。末官愿快马加鞭赶去,尽己所能游说对方。若是能搬来救兵则于城于民皆幸事,若是不能……也不过身死敌手罢了……” 李翩垂眸看着一脸坚毅地跪在自己面前的主簿,好半晌没说话。 他很清楚,氾玟也很清楚,高昌十有八九根本不会派救兵。不仅不派,甚至还会干脆利索地杀掉来使,而后佯装根本不知敦煌被攻之事,这样无论最终是李氏胜还是沮渠氏胜,他们就能两边不得罪。 “明府不相信我,故而商议军机时未让我参与其中,我懂。但我也想让明府知道,我氾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氾玟见李翩不答话,便字句铿锵地继续向他进言:“玟生于敦煌、长于敦煌,此城有难,纵然明府不信,但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玟指天立誓,此去绝非弃城独奔。为救城池,玟愿豁出性命!” “氾岩出……”李翩忽觉眼前起了一层水雾,原本就模糊的眼睛这下更朦了,“你可知,你这一去,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听了这话,氾玟明朗地笑起来:“明府,旁人都说我嘴碎,说我一身都是嘴。我不服,我想让他们瞧瞧,我不仅一身都是嘴,我还一身是胆。” “好!” 李翩当风扬袂,转身往城楼下走,边走边大声说:“你去找令狐峰,传我的话,叫他给你准备一什人马,即刻奔赴高昌!” 说完这话,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氾玟:“敦煌马上就要闭城了……氾岩出,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 令狐峰那边接到让给氾玟准备人马奔赴高昌的命令时也是吃了一惊。 他对氾玟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觉得这人就是个碎嘴子,一天到晚就会嚼舌根,把东家的事告诉西家,又把西家的事告诉东家,很烦人。 可今天,这个令人讨厌的碎嘴子竟然要逞英勇去高昌求援。 氾玟不会不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可他却仍坚持——令狐峰简直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等你搬回救兵,我请你饮酒。”令狐峰难得有些羞赧地说。 “祁连青辣得要命,你自己留着喝吧。”氾玟嫌弃。 “不喝祁连青,喝姑墨红颜。” 姑墨红颜,西域最好的蒲萄酿,哪怕当初在给林瀚接风的筵席上,也只备了三五坛让大家尝鲜罢了。 氾玟哈哈大笑,两手一拍:“令狐天成就是痛快!五十坛姑墨红颜,非把你家底喝穿不可!” 令狐峰看着氾玟明亮的笑容,只觉心绪悲乱,鼻子也开始发酸,正想说我去看看马匹备好没,却见氾漏勺“唰”地一下凑过头来,鬼鬼祟祟地打听:“你告诉我,沮渠青川手下那个察子被明府关在哪儿了?” 令狐峰的鼻子瞬间不酸了。 “打听这事作甚?” 只见氾大人眼睛眉毛嘴一起垮了下来,咬牙切齿地说:“那个察子,当初可是我把他接进城的!你是不知道,我那会儿还把明府和云将军的事全都跟他说了,我说得津津有味,他听得津津有味,我当时简直就要把他引为知己!哼!再让我见到他,我非给他两耳光不可!” “……你要不还是喝点哑药吧。”令狐峰发自内心提了个建议。 二人正说着话,厩院那边将备好的马匹牵了过来,再加上令狐峰点好的一什兵士,皆已准备妥当。 氾玟也不再耍嘴皮子,笑着翻身上马,对令狐峰道:“等我回来,先喝你的姑墨红颜!至于哑药嘛,我得思量思量。驾——!” 话毕,他扬鞭打马而去,十一人直奔西边的阳禾门,转瞬便消失在了令狐峰的视线中。 斜阳下,令狐峰望着氾玟离去的方向,思绪凝重。 在家园陷入危难之际,原本自利的人、懦弱的人、死气沉沉的人,好像都被点燃了心头那簇火苗。火苗虽小,但细弱微光聚于一处,也许便能拼出个好未来。 人心有时软弱鄙贱,有时却又壮阔无边。 家国大义这四个字,离远了看无比空洞,可若是离近了,放在心上,它便转瞬由空洞变成感动,继而化作力量。 令狐峰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会儿不仅鼻子酸,连眼睛都开始发肿发酸。朗朗男儿,怎么变得这般多愁善感。 他用力在脑袋上拍了两下,转身就向处理郡城事务的七宝堂走去,边走边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氾岩出,刘白驹,云常宁……你们都给我好好活回来!” 第100章 痴人更说痴(2) 你们连喜欢的女人都…… 李翩安排了氾玟奔赴高昌求援的事情后,立刻快马加鞭赶去七宝堂,李见书这会儿正在堂内等他。 “斥候还没回来?” 这些日子措置城防诸事太过疲累,他现下已然没心思再顾及什么风姿什么仪态,拖着那条跛腿一瘸一拐走入堂中,张口便问李见书。 “还没,不过侄估摸着应该快了。” 七宝堂内,李见书正领着几名小吏将郡县文牍一卷卷装箱封存。虽然他们早已决定死守敦煌,但也要做好庇护文书经卷的准备,万一城破,能使其免遭燹焰之灾。 李翩于堂内矮榻落座,李见书一抬头就见他面色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遂十分有眼力地斟了碗茶捧给李翩,道:“小叔先歇歇。” “一有消息立即应备。”李翩接过茶碗放在唇边抿了抿,交待李见书。 “小叔放心,侄使得。” 忽地,李翩又想起一桩要紧事,语含忧忡地问:“主公呢?” “在无为居,按小叔的吩咐,这些日子主公一直待在里面没出来。” “我去看看他。” 榻都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两口,李翩又起身出了七宝堂,急匆匆地向着李谨的无为居打马而去。 他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李谨了。自上回叔侄二人在无为居的花亭内吵了一架之后,他心里对李谨十分失望,这些日子也就没再来看他。 当时李谨冲着他大吼大叫,说自己恨父亲也恨小叔。 李翩知道李忻对儿子并不好,这么些年,李谨心里应是憋了许多委屈。正是那些日渐发酵的委屈,让这孩子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扭曲。 其实吵架也没什么,毕竟哪家的长辈和小辈从来不曾有过争执,况且做长辈的哪能跟小辈较劲儿呢。 可李谨当时脱口而出了一句让李翩无法接受的话。那句话如一道刮心钉耙,之后的数个夜晚都在他心上慢慢剐磨。 李谨说:“小叔,你和我父王好像。” 此言一出,李翩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只觉心头百味翻涌——他真的和李忻越来越像了吗? 李忻是他的兄长也是凉王,手握权力和欲望。现在李忻死了,可李忻的权力和欲望却都拓在了他身上,是这样吗? 也许这并不奇怪,人的改变并非对自己说一句“我要变”,就会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改变往往是潜默的,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 怪不得云安越来越讨厌他……李翩绝望地想。 他手握缰绳,任由马儿游荡至无为居,头晕目眩地骑在马背上瞎琢磨了一路。 * “主公在哪儿?” 无为居来应门的是婢女龙烟,李翩进门便问她。 龙烟低声答:“回凉州君话,在卧房。” 李翩颔首,正要去找李谨,岂料龙烟却小跑两步上前,怯生生地拦住了他。 “凉……凉州……君……”龙烟神情古怪,上下牙打颤,话都说不囫囵。 “怎么了?”见龙烟如此反应,李翩疑惑地问她。 “主公他……他……他……” 龙烟越是想说话就越是说不清,不过李翩看出来了,她是因恐惧才变得如此——现在不仅牙齿打颤,全身都开始发抖。 李翩心头一紧,以为是李谨出了什么状况,遂甩开袖子直奔李谨卧房。可他还没走近便听到房内传出女人的哭声,像极了酒泉雨夜,他在兴乐宫的宫墙外听到的声音。 哭声传入耳内的瞬间,李翩面色大变,一瘸一拐奔上前,也像酒泉那个雨夜一样,他再次抬脚踹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他在兴乐宫看到的画面,而是李谨在惩罚一个犯了错的小婢女。 那女孩跪在地上,李谨弯着腰,双手用力掐着她纤细的脖颈,边掐还边摇晃,弄得女孩痛苦至极,哭声哽在喉咙里,一声比一声哀惨。 “阿谨!住手!”李翩怒喝。 李谨见小叔突然来了,也被吓一跳,“嗖”地一下就将双手背在身后。 小婢女没了外力的掐扯,歪倒在旁,边哭边咳嗽。 “你干什么?”李翩走入房内,沉着声音问李谨。 李谨抬手一指那婢女:“小叔,她笨手笨脚把孤的茶碗打碎了。” “你不缺茶碗,打碎了换新的便是。” “孤是不缺,可她打碎的那个是孤最喜爱的,孤就不能生气吗?”李谨装作没听出李翩语气中的怒意,仍旧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 李翩突然想起刚才龙烟惊慌惧怕的样子,于是问道:“你经常这样对她们,是不是?” 被小叔一语拆穿,李谨正要梗着脖子继续诡辩,却见李翩面色已是冷青,遂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只听他突然放软了语气,撒娇一般说:“孤错了,小叔,孤以后都不这样了……再也不会了……” 李翩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听得出来,李谨根本不是诚心道歉。可他这侄儿,幼时失恃,稍长失怙,如今又被推到这不上不下的凉公之位上,也着实可怜——太多时候,李翩是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茶碗碎了就换个新的,日后决计不可再这样拿旁人撒气。” “知道了,小叔。” 见李谨应了,李翩对那个仍跪在地上的小婢女道:“你下去吧,去找医官看看伤。” 小婢女见凉州君为自己说情,抹了把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手脚并用爬出了李谨卧房。 待得房内只余叔侄二人,李翩四下瞧了瞧,问李谨道:“胡绥儿呢?” “问她干嘛?”李谨一屁股坐在房内锦褥上,不肯正面回答。 他不喜欢胡绥儿,这事小叔是知道的。可小叔却非要让胡绥儿陪着他,真是烦都快烦死了。 李翩无可奈何地柔声劝道:“对外说姬妾不过是因她身份非同一般,免于旁人探究。可若细论起来,她是你母亲的姊妹,算是你从母,你该尊重她些。” 听他如此说,李谨蓦地发出一声怪笑。 “她当我从母?她配吗?她不过是父王留下的破烂罢了!父王那些宫嫔都留在酒泉了,你却非要把她带回敦煌……小叔,莫不是你看上她了,想收进自己房里?绥儿长得确实很美,是父王喜欢的那种,果然小叔也喜欢……” 说到这儿,他忽地敛了笑容,用一种极其诡谲的表情看着李翩,一字一顿道:“你们连喜欢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小叔,你和父王真的很像。” 李谨太过机灵,这句“连喜欢的女人都一样”,话里话外长着一层细密毛刺。他知道这种毛刺刮心的感觉,不疼,却能把人生生折磨死。 李翩眯起眼睛,强压下心内情绪。他实在不想再和侄子起争执,遂努力装作没听见,又问了一遍最初那个问题:“胡绥儿呢?” 他今日来无为居,一是为了看看李谨,二是为了确认胡绥儿是否无恙。 “走了。”李谨撇撇嘴。 “走了?!” “对,被孤赶走了。孤讨厌她那一身怪味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闻着也讨厌,看着也讨厌,就让她别再缠着孤。” 李翩脸色陡然一变,追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两三天了吧。” 李谨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又摆出一副撒娇姿态:“小叔,别再问了。孤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反正孤这几日都没见过她。” 此时此刻,惨白如雪已不足以形容李翩的面色。雪只是惨白,可李翩的面上却是惨白之下隐隐青紫,鬼一般骇人。 李谨像是也被李翩的脸色唬住了,诧异道:“小叔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胡绥儿嘛,走就走了呗,有那么要紧?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李翩再没心思跟李谨掰扯,李谨什么都不知道,而那些旧事也绝不能告诉这个心眼太多的孩子。 “去鹿脊居把云行之叫来!快去!”李翩走出卧房,对门外立着的龙烟急促吩咐道。 * 鹿脊居和无为居隔着一条闾巷,龙烟快步向鹿脊居跑去。 敦煌很快就要闭城了,这些日子云行之也不能再向往常那样去城外狩猎。原本想一直跟着李翩,可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李翩已经累成那样,就别再给他添乱。于是难得地整天都乖乖待在鹿脊居,用他那不大灵光的脑壳冥思苦想该怎么杀掉河西王。 这会儿听龙烟说凉州君找他有急事,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跟着龙烟跑到了无为居。 “郎主!” 云行之一双狗眼又圆又亮,见着李翩就想扑过去扒拉他,但一想到自己现在只有两条腿,遂作罢。 当初在林瀚的接风宴上,他就是因为忘了自己是两条腿,见胡绥儿扔刀子,身子比脑子快,直接就扑了过去,才弄出那么一场尴尬大戏。 此刻,李翩站在胡绥儿卧房外,手里拎着一只女子绣履,见云行之来了,二话不说扔给他。 云行之双手一抬接过绣履,满脸匪夷所思。 “你闻一下。”李翩说。 云行之拎起那履子放在鼻尖嗅了嗅:“……这气味好熟悉。” “此事绝不可声张,我现在只有你可以用了。行之,去找胡绥儿,”李翩的语气焦灼又疲惫,“你鼻子灵,一定能闻出她去了哪里。” “她跑哪儿了?要打仗了她还乱跑,净添乱!”云行之一听李翩打发自己去找那只臭狐狸,立刻不满地嘟嘟哝哝。 原想再磕碜胡绥儿几句,一抬头却发现李翩的脸色白得可怖,他脑子再不灵光也明白其中不妙,于是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话,转身就跑了。 这一去便是整整一日。 直至夜色深黑,才见一条体型硕大的黑獒趁着街衢无人,疾速奔入鹿脊居。 云行之喘着粗气站在李翩面前,愧疚地摇了摇头。 他头上挂着茅草,身上手上全是灰土脏污,可见是一直在城内各处奔寻。 “全城都跑遍了,一点没闻着她的味儿。”云行之沮丧地说。 李翩感觉自己这会儿已经开始浑身发冷,也不知是病了还是太过惊哀。冷意像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要将他围堵在一场雪虐冰饕的噩梦里。 他从兴乐宫那个大雾弥漫的暗夜之后就一直在保护胡绥儿,哪怕市井谣言将他说得有多放浪多不堪,他都不曾让胡绥儿受一点伤害。 ——他护着胡绥儿,是为了保护云安的真心。 可是现在……胡绥儿竟凭空消失了。连带着她胸膛内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一起消失无踪。【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痴人更说痴(3) 爱足够壮阔,不被痛…… 玉门军撤出伊稚斜瀚海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待到五校尉整兵完毕,众人拨马回城时,明月早已攀上中天。 虽然娘子军刚离开淌血的战场,可今夜所有人都无法休息。在发现沮渠玄山没有中计之后,她们必须星夜行路,要赶在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回到敦煌。 戈壁滩上原本是清月明辉,孰料走着走着却突然起雾了。云安命众女军放慢马速,小心前行。 头顶皓月已然消失,夜越来越黑,浓雾笼着大地 弋 ,四下里弥漫着一股诡异之气。眼睛能看见的范围也越来越窄,甚至连本可星夜奔逐的马儿都被浓雾影响,只能在雾气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 云安仍是一马当先,五校尉与女军们跟在她身后,乔霜、孟菱领兵分列左右两翼,马兰花和毌丘怜殿后,数千匹马行进在赶回家园的夜路上。 正走着,云安突然看到前方的迷雾中好似站了一人,看身形袅袅婷婷,许是个女人。 雾太大了,直到马儿走近她才看清,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女人竟是胡绥儿! 云安让掌旗职志传令全军原地休整,她则翻身下马走向小狐狸。 胡绥儿不在李谨的无为居待着,却一个人站在这荒野里,云安不禁面露惊愕。可胡绥儿看到云安,却毫无惊讶之意。 胡绥儿:“你可算来了,我已经在这儿等你好久。” “等我?” “我要走了,”胡绥儿胡乱拨弄了一下鬓边乱发,“阿姊死了好些年,她那小崽子也长大了,我也算是没食言吧?我现在不想管他了,我得去过自己的日子。” “你去哪儿?”云安问。 胡绥儿赶紧摇手:“可别问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现在城外很危险。” “嗤,城外哪有城里危险。我听他们说,姑臧那个匈奴王马上就要打过来,凉州君要闭城,我就赶在闭城之前跑出来了。说实话,我可不想陪着你们死在城里。你们两只脚的天天年年争来斗去,烦不烦啊?”胡绥儿轻嗤一声,碎碎地念叨着。 云安平静地听着胡绥儿的絮叨,没有打断她。 “对了,走之前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要和我换回来吗?” 胡绥儿猝不及防说出的“换回来”三个字,让云安的心蓦地一颤。 这颗冷硬的心现在时常又疼又闷,甚至还会像此刻这般莫名惊颤。云安也不知这是为什么,不过有时却也忍不住怀疑,是否自己本性太过多愁善感,所以把胡绥儿原本如冰晶般剔透冷清的心给弄污了? 人有太多情绪,除了爱恨这种能强烈感受到,还有许多隐晦的难以察觉。烦乱、自卑、嫉妒、失落……这些细微的情感有时会对一个人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如同檐下滴水,一滴滴落在心上,直到把心穿透。 她和胡绥儿其实并没见过几面,二人非敌非友。 最近的一次照面就是在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那时胡绥儿故意拿刀扔她,她也毫不示弱地扔了回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什么争风吃醋的情敌关系,其实根本就是胡绥儿狡黠爱耍,而她无所谓罢了。 现在,胡绥儿却主动站在她面前,问她要不要各自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云安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胡绥儿看着眼前这位面容英毅的女将军,忽然觉得这女人身上有种她完全猜不透的东西,时而坚毅,时而茫茫,就像风雪交加的祁连山顶。 祁连山应是寡情的。可若说寡情,这女人心里却又揣着个心上人,终日隐隐作痛。 啧,拜那心上人所赐,胡绥儿可真是吃够爱情的苦了。 见云安半天不答话,胡绥儿撇撇嘴:“罢罢,我认栽,算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就揣着这颗心,日日夜夜饱尝相思之苦吧。” 胡绥儿说完这话就准备收拾收拾赶紧跑路。她在此地等云安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真怕再逗留下去可就要迎面撞上敌军了。 谁知她刚要转身溜进大雾中,却被云安叫住了。 “你等等。” 云安的眼神埋在雾气里,茫茫地看向胡绥儿。 今夜大雾浓烈,浓得与她们换心那夜十分相似。 云安上前两步,站在胡绥儿面前,两个女人隔着大雾面对面站着。 “我换。”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撞开雾气向她扑来。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躲避,而是挺身迎了上去。 云识敏曾说——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可就在当下,云安突然有了新的感悟。她很想再次坐在千佛洞的壁画前,跟阿爷再聊聊这个深邃的问题。 云安想,阿爷说得对,但也说错了。 爱生发痛苦,痛苦亦铭刻爱。人们深受痛苦折磨,却仍对这世间恋恋不舍,皆是因为“爱”存在着。 所以,应该是——若非爱眷,何来人间。 她经历过痛苦的爱,也经历过冷硬的无爱,现在她又一次面临抉择。 内心坚毅的女将军,杀伐决断皆无畏,这是很好。可温柔的满怀深情的女将军,就不能杀伐果敢了吗? 一个心有深爱的人,只要她的爱足够壮阔,她就不会被痛苦捆住。 刹那间,云安但觉眼前一片明朗——她要那壮阔的爱,也要那如海的情深。娘子军和凉州君从来不是对立的,现在的她已经足够辽阔,可以把所有感情都痛快地拥入怀中。 “我们换回来。”云安语气坚定地说。 * 雾气愈发浓稠,仿佛为了遮掩一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事,而云安则又一次跟着胡绥儿走入了黑暗的深处。 每个寒冷长夜都有人陷足其中,但在寒夜尽头,也一定有人能拼尽全力爬出来。 晨曦初绽之时,雾气散去了。 在逐渐稀薄至消散的晨雾里,胡绥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松快地说:“这回我可是真要走了,离开你们这些讨厌的东西。离别这事,我可是拿手得很。” 说完这话,她的表情却变得十分诡异,又重复了一遍:“离开你们……离别……离别……” 像初尝佳肴的孩童般,她将“离别”二字放在唇齿间仔细品尝,尝着尝着,忽然就哭了。 云安刚换回了自己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此刻正双手捧在心口感受着难以言说的爱与痛,忽觉胡绥儿语调奇诡,遂下意识抬眸看去,这一看被吓一跳——胡绥儿满脸是泪,早已哭成个泪人儿。 见云安一双清眸看向自己,胡绥儿再憋不住,“哇”地一声嚎啕起来,边哭边说:“你看,我会哭了……” 云安抬手为胡绥儿拭泪,泪水沾在她的手指上,湿润温柔。 她这边擦泪胡绥儿那边继续嚎啕,现在不仅哭,还边哭边笑,两种感情随意来去,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你看,我也会笑了。你把我的心暖热,菩萨就不会嫌我偷懒了……你看,我还能一边哭一边笑呢……” 云安也笑了,笑着为胡绥儿理了理鬓边乱发。 不过须臾,刚才的不适之感已然消散无踪,果然老话说得好,是你的就是你的。她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温柔敏感和情深,这一切让她觉得沉重又欢悦。 在过去那么长的日子里,她总共也没笑过几次,只记得一次是因策马奔逐的自由,一次是因夏至夜的女军。自由来自灵魂,女军属于职责,这两样都与爱恨情愁无关。 但是现在,她终于能够再次为她爱的人又哭又笑了。 “绥儿,谢谢你。”云安说。 胡绥儿一口嚎哭卡在喉咙里:“——谢我干嘛?” “这些年无爱无恨,只有清醒和决断,让我做成了许多事。” 胡绥儿摇头:“不必谢我,那些都是你凭自己本事。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做成。” 云安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向胡绥儿伸出手。 胡绥儿抓着云安的手腕,也借力站起来,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流,真像开闸放水一般。 “我把你的心上人还给你了,我们现在两不相欠。”小狐狸说这话时依旧哽咽。 “两不相欠。” 胡绥儿抹了把泪,笑着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底那股澎湃的温暖。云安拿走了那讨厌的情深,却还了她一腔壮怀激烈。 胡绥儿松开云安的手腕,转身向着远方的旷野走去。 原来,爱是一个人对世间万物的牵挂。当一颗心一望无涯的时候,她的爱人就在其中。 胡绥儿想,自己要先回酒泉王陵看看阿姊,要以这些年的亲身体会告诉阿姊,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再回千佛洞小住一段时间,再然后嘛,她还没想好…… * 黎明前的旷野上,玉门军稍作休整后继续赶路,而斥候的战报也已经送抵敦煌。 河西大军没有走北线,他们仍然走了旧路,选择与悬泉军正面厮杀。现下已攻破悬泉防线,正朝着敦煌城奔突而来。 ——失策了,沮渠玄山没有中计。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景熙的心思?景熙并不想杀掉他那胞兄? 李翩站在望京门外,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龙勒水,心绪繁杂动荡。 不过这不算输,他还有其他计谋。 古来运筹帷幄之人,手中从来不会只有一计,他们都有一计又一计,用以应对变幻的形势和叵测的人心。 “明府,回城吧,马上就要闭城了。”索瑄行至李翩身后劝慰道。 整座城池共有七道城门,除了子城的三道门严加控守外,罗城的四道城门都将于敌军到来前全部闭锁,城内之人不可出去,城外之人也不可进来。 眼下西边的阳禾门、南边的洪范门和北边的朱明门俱已关闭,只剩了东边的望京门还开着。 因为云安还没回来。 李翩听得索瑄劝自己进城,他也知道此地不可多待,要尽快闭城才行,可是云安……云安怎么还不回来…… 正忧心忡忡,忽见前方千骑飒沓,尘沙荡荡,李翩长舒一口气——娘子军终于回来了。 云安所骑战马从李翩眼前飞驰而过,她于马上看着立在城门旁的红衣男子。她想,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她并未勒马,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她是肩负重任的将军,要率领娘子军迅速入城,而后替令狐峰的戍卫军分担城池防守之责。 她努力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忽觉面颊湿润,抬手一摸,竟是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淌落。 待娘子军全部飞驰入城后,李翩高声下令:“闭城门!” “闭城门——”传令的士兵扯开嗓门喊着。 “明府有令——” “闭城门——” 很快,守城兵士们合力将重逾百斤的望京门关上了。 敦煌彻底闭城。 第102章 五浊恶世(1) 他听到云安发出一声惊…… 就在那天午后,秋阳炽烈,城内百姓们都感觉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 脚下坚实的土地此刻化作恐惧的引绳,敌军的马蹄声顺着这引绳踏向城内所有人耳畔。 人们看着彼此,惊恐如藤蔓,疯狂攀生于他们的面颊。 守城士兵立于城楼,望着前方逐渐扬起的滚滚黄尘,扯开嗓子喊道:“来了!来了!” 黄尘之后是奔掣的烈马和映着日头刺痛人眼的白刃冷锋。 “嗖、嗖、嗖——” 第一波箭矢射向城楼的时候,令狐峰一边指挥者戍兵抵御敌军攻城,一边派人去商议军机的七宝堂报知凉州君。 城下箭矢如飞蝗袭来,雉堞上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城内守军却也不是吃干饭的,弓弩兵很快便有条不紊地于垛口处反击。 城墙上的反击颇为有效,汹汹逼近的骑兵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可敌军并不会轻易放弃。很快,第二波裹着油布的火矢便如大雨淋头般向着城墙射来。 箭簇有油,火焰一旦沾身立刻暴烈燃起,其威力强于一般弓箭不知凡几。 中箭兵士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许多人惨叫着扑火时不慎由女墙摔落城下,像燃烧着的火球,“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大火仍在□□上燃烧,将死之人无意识地猛烈挣扎着,身形折动,其状惨不忍睹。 令狐峰狠狠骂了句娘,待火矢攻势稍减,便从垛口朝外看去,但见火矢之后弓弩手后撤,乌泱泱的一大波步兵向着城墙冲击而来。 敌军们高喊着厮杀谩骂之语,扛着木梯搭在护城壕上妄图摸近城下。城楼上的守城士兵箭矢飞射,许多人还未靠近城墙便已殒命护城壕畔。 但数以百千的敌军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窸窸窣窣地从护城壕上奔袭而来,护城壕很快便失去了作用。壕上被搭出结实的渡梯,这一次他们推来了轒辒车。 这种攻城用的四轮车乃以粗木排成,上覆兽皮,其下藏人,可抵挡城头箭矢与击石,能顺利将士兵运送至城墙下。 此刻,河西步兵藏身于轒辒车内,十几人共同使力,车轮快速向前移动,直攻向城墙。紧接着,那些被运送至城下的士兵们取出钩强射于城头。 精铁打制的钩强原本用于水战,其后逐渐以之攻城。这种器械尖端有锋锐长刺,下坠粗硬绳索,以弓弩之力使其嵌于墙垛,士兵便可沿着绳索向城墙迅速攀爬而上。 令狐峰大喊一声:“礌石!” 早就在城头备好的礌石被守军们推了下去。没了轒辒车的保护,那些攀援的士兵们单凭肉身如何抵挡得了礌石的攻击,纷纷哀嚎着跌落城下。 唯一让令狐峰感到庆幸的是,敌军这次攻城没有用云梯和抛车——也许他们是另有诡计,但至少今日,令狐峰略微松了口气。 但就算用了云梯和抛车,莫看这夯土版筑的城墙又土又脏,可它坚固无比,就算是攻城槌也不一定奈何得了。 攻守之战仍在继续着,很快,城下便已是死尸相叠,被礌石杂得头破血流的敌兵摔入护城壕内,壕中水泛起一层幽幽的红。 三波攻势之后,眼见城门没那么轻易被攻破,敌军暂时停止了进攻。 令狐峰刚下令己方停止反击,就见列阵城下的河西敌军中有人策马而出,冲着城楼高声喊话。 “叫李凉州滚出来!” 喊话之人乃平朔将军沮渠成勇,他是河西王的族弟。 令狐峰理了理适才于女墙下躲避箭矢时弄乱的衣冠,谨慎立于雉堞后,对沮渠成勇扬声答道:“莫急,凉州君稍候便至。” 沮渠成勇狠狠啐了一口,又喊道:“反贼!开城门!” 令狐峰板着脸不说话。 “本将军叫你开城门!你他娘个尻!” 令狐峰仍是不动亦不言。 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任凭城下如何咒骂,他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是打定主意在李翩来到前以不变应万变。 沮渠成勇向身后的骑兵阵列方向看了看。先锋兵之后可见高高耸起的主帅牙旗,不消说,整个兵阵当中最重要的人物此刻就在那里。 令狐峰也看到了那面牙旗,他正想着该如何拖延时间,就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奔踏之声。 他回头看去,就见李翩正率领敦煌诸官员策马而来。 未待马匹停稳,李翩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城楼。他走得快,一走快就瘸得厉害,但此刻城墙上下,无论兵士还是吏卒,所有人都对他一瘸一拐的难看姿态无分毫惊诧,只因那通体流布的气魄为他镇住了所有。 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云安、索瑄、李见书、苏绾等人。 “李凉州小儿,装什么缩头乌龟。有本事就打开城门,出来会一会你老子!看老子不打得你屁滚尿流!” 城门外,沮渠成勇仍在继续叫骂,忽地就见一位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率领众人登上城楼。 他虽未见过李翩,但一看此人气度和随从诸人对他的恭敬,立刻便明白这就是凉州君无疑了。 沮渠成勇再次回头向牙旗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李翩登上城楼之后,兵阵中的主帅牙旗便动了。 先锋骑兵“唰”地一下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只见一个身骑高头骝马的人手握缰绳走了出来。他只有一只眼睛,也许是因为到底战场非儿戏,现下他终于肯戴上眼罩了。 城楼上,李翩看着这个彪悍的独眼之人;城楼下,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凶狠地盯着李翩。 在此之前,他们并未见过彼此,可现在他们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俱是人中雄杰,可叹并不相惜。 李翩忽地一笑,端出一副他如今十分得心应手的轻佻模样,遥遥对着沮渠玄山拱了拱手,道:“不知河西王大驾至此,翩未及远迎,还望大王恕罪。” 沮渠玄山看到李翩这种欠扁样就觉得膈应,只听他鼻腔内喷出一声冷哼:“李凉州,你在伊稚斜瀚海设下埋伏,害孤损失了三千儿郎,真是好卑鄙的手段。” “大王许是误会臣了。臣在酒泉时便已递上降表,现今又怎敢埋伏大王。”李翩吊儿郎当继续说。 “放你娘的狗屁降表!狡诈狂徒!”沮渠玄山一声怒骂。 可骂完这句,沮渠玄山的独眼中却倏地闪出一抹诡异清光,只听他阴恻恻地说:“李凉州,你害孤失了左将军段持,孤大度,不仅不杀你,今日还要给你些赏赐。” 话音甫落,他便动手去解马头前挂着的一样物什。那物什原本吊在马鞍上,恰好被马腹遮住,现在沮渠玄山抬手拎起,它便完全露了出来。 李翩下意识眯起眼睛,现下恰逢他眼疾发作,看不清沮渠玄山拎着的究竟是什么,可他却听到站在身后的云安猛然发出一声惊呼。 “李凉州,这是孤赏给你的!” 沮渠玄山大笑着拎起那物什用力一甩,如同扔鞠球一样将之扔在城下。那东西是圆形的,只看形状确实很像军旅中常见的鞠球。只是这鞠球有些奇怪,竟然一半白一半黑。 “骨碌碌碌——” 被沮渠玄山用力扔出的“鞠球”滚过满地尘沙,最终停在距离护城壕约摸两丈远的地方。 李翩从垛口探出头,睁大眼睛努力看去。在看清的那一刻,他心头忽地掀起一场悲愤的惊涛骇浪。 那根本不是鞠球,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满面皆是血与土,已然瞧不清容貌几何,但那把大胡子却分外显眼,让人一看便知此人是谁。 ——执威将军刘骖。 悬泉士兵已尽数战殁,将军的头颅也被残暴的王砍下挂于马前当作饰品。 李翩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片刻后却又松开,仍是笑眯眯地对沮渠玄山说:“这刘白驹从来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今大王斩杀此人,实为翩除一大患。大王英武!” 正得意大笑的沮渠玄山见李翩竟毫无悲戚,面上笑意亦渐渐敛去:“你在悬泉布置兵力不就是为了拦孤?” 李翩赶紧觍颜作揖:“大王实在是误会了。” “李凉州你少他娘说没用的!既然是误会,你就打开城门跪迎大王入城!”沮渠成勇也被李翩觍着脸的样子膈应到,忍不住高声骂去。 李翩眺着城下二人以及他们身后的数万大军,但笑不语。 沮渠玄山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声音冷如刀锋:“凉州君不肯开城门,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反了。好,好,待孤屠尽敦煌城,再一刀一刀刮了你!” 说完这话,他正要下令大军继续攻城,却见胞弟从军阵中驱马驰向自己。 “大王且慢!” 沮渠青川策马至胞兄身旁,进言:“云梯和抛车还未抵,城墙坚固,适才攻城已是徒劳,再继续下去,只会令我等损兵折将。” 沮渠玄山倏地扭头用他那只独眼瞪着胞弟,凶狠地问:“你想放过他们?” “大王,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依臣之见,不若先将城池围困,之后寻罅攻之。”沮渠青川劝谏道。 沮渠玄山心里也知道胞弟说得没错,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段持的骑兵已经全部折在了北线,大军为了突破悬泉,强攻至此亦是疲惫至极。 略作思忖,河西王扬手一挥,恶狠狠地下令道:“围城!给孤将敦煌围死!一只蝼蚁都别放出来!” 眼瞧着河西敌军开始后撤,攻城危机暂解,李翩却仍旧立于雉堞旁,悲怒之情没有稍减。 只见城外有骑兵策马上前,挥起长戟用力一挑,刘骖的人头便被他挑战利品似的挑于戟上。那人对着城楼十分嚣张地挥了挥人头,在李翩下令放箭之前打马就跑远了。 很明显,执威将军的人头他们还不准备还给敦煌。 李翩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悲怒交加。他垂在身侧的手一遍遍地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城楼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凉州君不开口,没有人抢在他前边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终于把胸口那阵烈焰燃灼的悲愤压了下去。他没回头,只是平静地对身后立着的人说:“索郡丞,刘将军家在效谷,他临走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家中尚有老母妻儿。待此战之后,你立刻打发人去效谷,将他家中诸人都接到城里好生照料。” “唯。”索瑄应道。 “此前已将所有悬泉家眷迁回城内,你着人为阵亡兵士寻其家人,给予抚恤,莫要寒了将士的心。” “明府宽心,瑄这就去办。” 冥冥之中,仿佛有沉重黑云压下城头。李翩抬眼望向苍穹,却只见秋阳灼烈,天边甚至无一丝云。 刘骖死了,他和他手下的悬泉军成为了最初殉城之人,但这条用死亡铺成的路却还在继续延伸着……接下来殉城的会是谁呢? 只盼目之所见的战火与死亡厄运,能在自己身上做个了结。 想到这里,李翩阖上眼睛,将悲愤埋入心底,又浇了一坛将军最爱的祁连青。 第103章 五浊恶世(2) 她却不敢回应她 其实李翩很清楚,伊稚斜瀚海伏杀河西王计谋的失败,让他和沮渠玄山之间已经彻底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站在城楼上装傻充愣,不过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罢了。 他不怕死,但现在,他必须先想尽办法除掉这个残暴的河西王,否则就算他死了,也不过是阎王殿里平添一只无用鬼。 在沮渠玄山还未抵敦煌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有了万一前计失败该如何应对的后计,可后计比前计更加凶险,险到他自己也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但他必须试一试。 向索瑄交待完刘骖的身后事,李翩又吩咐令狐峰严守城门不可松懈,这才离开城楼,跨马向子城奔去。 为了后计能顺利进行,他故意将所有人都支开,可惟有一人却像块儿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他不放,怎么甩都甩不掉。 ——云常宁。 李翩策马在前,云安紧紧咬在后面,两匹马一前一后进了子城,一路奔向西边的金帛库。 到得金帛库外,守库士兵上来牵马,李翩甩开衣袖往院内走,可惜还没走几步就被云安追上了。 云安拦在李翩面前,问他:“明府来这儿做什么?” “来看看我们陇西李氏的金银美玉藏好了没。”李翩冷冰冰地答。 “你根本不是个会在意金银美玉的人。” 李翩哂笑出声:“云常宁,人生在世不过须臾,一切都是虚无,只有钱财是实打实的。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吗?” 说完,他绕过云安继续往院内走。可他疲惫且腿脚不便,还没走两步就是一个踉跄,差点儿把自己给绊倒。 忽地只觉一双温柔又坚定的手从身后扶住了他,他感觉到那女人大大方方地靠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撑着,让他站稳——就像少年时他们初遇那天一样。 “明府当心……”她在他身旁关切地说。 刹那间,一阵难以言明之感过电般穿透李翩全身。那里面有他们过往的青葱和炽烈,也有现在脏兮兮的一层心灰。 李翩抬手推开这个扶着自己的女人,努力装出冷硬模样:“云常宁,你要是无事可做就带着你手下娘子军去帮令狐峰守城,别再跟着我,惹人嫌。” 他想,云常宁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这样说,她一定会转身就走。 那就让她走吧,接下来的险事就别再牵连到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胡绥儿消失了这事,因为就算她知道了,恐怕也只会说一句“无所谓”。 “无所谓”这三个字,比“我恨你”更让李翩心如刀绞。 可今天的云安却十分奇怪,她并未被李翩的恶言恶语赶走,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说:“李轻盈,你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李翩心头一阵惊惶,他明明已在努力遮掩此事,旁人也都不曾察觉,却仍是被她看出来。 “看得见,”他冷声答道,“旧疾复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安三步并作两步绕至李翩面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翩厌烦地转开头。 “哦,是看得见。”云安低声说。 “现在可以别再拦着了?我急着去清点财物,就你在这碍事。” 云安没在意李翩刻薄的态度,仍在追问:“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我听索铭玉说,你这旧疾每发作一次,双眼就会变得更差。” 李翩突然勾起唇角笑起来,笑容十分矫揉造作。 他看着云安,一字一顿地说:“无、所、谓。” 这三个字听起来无比耳熟,云安的呼吸霎时凝住。片刻后她想起来了,就在他烧她牙旗那天,她被他按在军帐内的矮榻上强吻,当时她似乎是说了句“无所谓”。 神态、语气、眼神,现在的他和当时的她,简直如出一辙。 云安感觉自己刚拿回来的这颗真心,已经疼得在胸腔内止不住地抽搐。 李翩却再不肯停留,绕开她,自顾自走进金帛库昏暗阴森的门内。 * 其实云安从刚回来的时候就很想告诉李翩,她已经跟胡绥儿把心换回来了。 可她率领娘子军前脚刚进城,后脚沮渠大军就已兵临城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她身负军职,一回来就雷厉风行地分遣女军与城内戍卫一起死守城门,李翩那边更是于城内各处奔波,脚不点地,根本找不到私下说话的机会。 直到她看到李翩独自策马往金帛库的方向走,她便赶紧跟了过来,孰料却仍是没能敞开心扉。 云安被李翩甩在门外,怔怔地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出来,她心里焦急,担心李翩眼睛不好,在昏暗阴森的库内会不会出什么事,遂打算跟进去看看,怎知上前一推才发现,这扇门被李翩从内闩上了。 此刻,一扇从内里锁住的门拦在了她和李翩之间,不仅是拦在身体之间,更是拦在两颗心之间。 思及刚才李翩浮夸的态度,还摆出一副凶恶刻薄的样子要赶她走——云安的犟脾气“腾”地一下就窜上来了。 他打得什么主意当她云常宁看不出来呢?还不是又想把她撇出去,什么事儿都由他自己扛,简直就和当年放还丧税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狗东西,这么多年了没一点儿长进。云安忍不住腹诽李翩。 又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那人却还是没出来,好像里面真有无数金银珠宝让他恨不能数到地老天荒。 “李轻盈!”云安在门外喝道。 门内安静如死,无人应声。 云安再忍不下去,拔出腰间饮红,正打算一刀劈开这扇拦在她和李翩之间的门时,却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清脆女声:“云将军,云将军……” 云安回头望去,却是北宫茸茸。 守库士兵都是李翩安排的,没他的命令不会放任何人进入院门。此刻,北宫茸茸被那些人挡在外边,干着急却进不来,只能踮着脚尖努力往院内看,一瞧见云安她就高兴地喊起来。 当着小猫儿姑娘的面暴力砍门是不好的,云安心道。是以,她放弃了跟李翩那狗东西硬刚,转身向着茸茸走去。 “云将军,你知不知道小郎主去哪儿了?” 见她从院内出来,北宫茸茸上前扯着她袖子,焦急地问。 云安指了指金帛库,道:“里面。” 北宫茸茸忽地有些窘迫,急切地小声说:“我问的不是……我问的是……” 看她抓耳挠腮的样子,云安猛然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林蔚。 “你没见到他?”云安反问。 北宫茸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面上焦急之色更甚:“你送我回城之后我就跟着小郎主,再没见过小郎主。我问过小郎主,可小郎主不告诉我小郎主去哪儿了。” 云安听她绕口令一样绕着,心道,要不你在遣词造句的时候把他们稍微区分一下?可她现在也没什么心思说这种插科打诨的话,反正能听懂就行了。 她安抚地在北宫茸茸肩上拍了拍,问:“你相信凉州君吗?” 北宫茸茸咬着下唇,片刻后用力点头:“相信!” “他此刻不让你见林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会害林蔚的,或许你可以再等等。” 语调温柔沉静,仿佛面前这人并非刚离开战场的女将军,而是邻家独当一面的大姐姐。听她这样说,北宫茸茸顿觉心中安稳不少。 猫姑娘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轻应了声:“好。” “我送你回鹿脊居。”云安说。 “我不回去,我一个人会害怕,我想跟你在一起!”北宫茸茸眼中泛着水光,可怜兮兮的样子。 云安没有拒绝,反正她这会儿也不想继续在此地跟李翩干耗了。入城之后,五校尉和女军被分遣于城内各处,她现在打算去北边的朱明门看看女军们的防守情况。 云安牵过自己那匹牝马,茸茸坐前她坐后,一同去往朱明门。 倘在平日,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带着娇软可爱的小胡姬,二女同骑一马行于街衢,怎不是一道惹眼风景。可今日沮渠敌军攻城,百姓们都已被勒令无事不可四处乱跑,街面上偶有过路者,亦无人在意这段温馨。 “云将军,人为什么要争来争去?”骑在马前的北宫茸茸突然问云安。 云安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贪心吧。” ——贪、嗔、痴乃三不善根,是一切的开始,也是恶的源头。 “我们身处五浊恶世之中吗?”北宫茸茸又问。(注释1) 云安微怔:“谁告诉你的?” 北宫茸茸摇头,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五浊恶世?”云安问。 “佛经中说,诸佛出于五浊恶世。劫浊战火纷飞,苍生皆因此受害。” 北宫茸茸说着忽地抬手摘了一朵耳畔的风。可风是空的,她的手心自然也是空的。 “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妒,成就诸不善根故。”(注释2) 北宫茸茸眼内闪动着清润微光,口中念着自己也不甚理解的经文。经文中讲述诸佛与众生,因果与报应。她想,自己出现在劫浊之下的敦煌城也许并非偶然,一切都有因果,只不知她将何时抵达。 * 二人到了朱明门,就见一排女军整齐地靠在城墙根假寐。她们先上战场,继之守城,这会儿刚换下来,人人皆疲惫不堪。 现下在朱明门领兵的人是乔霜,云安将北宫茸茸安置在女军旁边,自己则和乔霜登上城楼查看城外情形。 北宫茸茸一个人安静地倚在墙根,脑海中仍在想着“众生垢重,悭贪嫉妒”的话,过了一会儿就见云安手里端着一只陶土碗向自己走来。 那是一碗很糙的麦饭,是给守城士兵们吃的。眼下乃战时,没有羊汤饼和馎饦,只有这种粗糙的饭食聊以充饥。 “饿吗?饿的话先吃些。” 云安将陶土碗递给北宫茸茸,自己也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她几乎一天一夜没合眼,这会儿坐下,只觉疲惫感如潮水汹汹,从脚底一路涌向天灵盖。 在她身旁,茸茸捧着那碗糙得刮嗓子的麦饭,小口小口地嘬着,嘬得很仔细,一粒烂麦都不浪费。 “你吃吗?”吃了几口,她突然想起云安也饿着,遂又将麦饭递到云安面前。 云安摇头:“我不饿,这一碗是留给你的。” 北宫茸茸低头看着吃了一半的麦饭,她再傻也想得明白,这碗饭分明就是女军留给云安的,可云安却让给她吃。 她没揭穿,继续小口嘬麦饭。 云安在一旁看她吃,看着看着,只觉眼眶有些湿润。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北宫茸茸忽然边吃边嘟哝着说,“你不讨厌我吗?” 云安听她问这种奇怪的话,忍不住笑道:“我为何要讨厌你?” 北宫茸茸压低声音:“因为他们都说我会把别人害死。” 说这话时,她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当年在天刃山的悬崖边,林娇生两个哥哥死前的恶毒咒骂。 云安抬手在茸茸毛茸茸的头发上挼了两下:“你不过是和我们不太一样罢了。我们都是些凡胎,可你受过菩萨点化……你比我们都好。” 吃完了麦饭,北宫茸茸又开始犯困,她还像那个月明望日一样,把头枕在云安肩上。 “阿姊……”北宫茸茸突然低声唤道。 云安没有答应。 阿姊这称呼和云姐姐或云将军都不同,它亲昵又凝重,是可以让人将一辈子的青春心事都托付其中的。 ——她不敢回应她。 “阿姊,你别不理我……”北宫茸茸困倦至眼皮打架,却仍嘟哝着,说完还把头往云安脖颈处乱蹭。 云安心想,这丫头真是个会撒娇耍无赖的,怪不得李翩也喜欢她,林蔚也喜欢她。 “阿姊……我好喜欢你……”话语已变得黏黏糊糊,让人听不出说话之人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 云安缓缓抬手将北宫茸茸搂在怀里,好一会儿之后,声音很轻很轻地应道:“嗯。” 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搂着,北宫茸茸舒服又高兴,又把她那颗毛脑袋在云安下颌处蹭了蹭,终于不再闹腾。 没过多久,云安就听耳畔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她睡着了。 云安将茸茸搂在怀中搂得更紧了些,半边脸倚着她头顶细密温暖的发丝,渐渐地,自己也坠入梦中。 第104章 五浊恶世(3) 什么冷静隐忍退让,去…… 不知睡了多久,云安被一场噩梦惊醒。 梦里,一群眼泛绿光的恶狼正在追一头鹿。那鹿灵巧地于青林中左冲右突,眼看就要将狼群彻底甩在身后时,却被一道盘虬的树根绊倒。 恶狼以极快的速度将鹿包围,它们睁着绿幽幽的眼睛,看着面前这头必死的鹿。 鹿挣扎着却无法站起,只能眼看着包围圈逐渐缩小。恶狼獠牙尽显,那匹狰狞又凶暴的狼王率先向着鹿猛扑过去。 ——不! 云安在梦中大喊一声,倏地将手按在饮红上。 下一刻,她睁开了眼睛。 日头西堕,又是一个白昼行将死去。天下苍生也向着自己的死亡又迈了一步。 云安只觉胸前十分憋闷,一垂眸就看到胸口处压着个银白色头发的茸脑袋——原来是北宫茸茸把头枕在她胸前睡得正香。 她吩咐附近女军拿了块草褥子铺在地上,小心翼翼扶着茸茸,让这丫头躺在草褥子上睡好,这才把自己快被枕麻的胸口解救出来。 正巧乔霜从城楼下来,瞧见云安醒了便走过来:“将军,你刚才睡着,我让她们别打扰你。” 云安向着朱明门示意了一下,问道:“外面如何?” “敌军已将敦煌团团包围,我总觉得他们像狼一样……”乔霜面有忧色。 “今夜首要便是防着偷袭。不必惊慌,宋长史说了,城内粮草充足。先跟他们耗着,只要我们坚守城池,被熬干的指不定是谁。等到他们粮秣告急之时想不退兵也不行。”云安音声沉稳地安慰乔霜。 可她说完这些话却不见乔霜回答,遂疑惑地扭脸看去,这才发现乔霜满面疲色,眼睛下面还浮着两团青灰。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平时还特别爱说话,这两天着实太累了,以至于神情恍惚,跟将军讲话都能走神。 “今夜你去休息,换赵小泉过来顶上。”云安吩咐道。 乔霜一听这话,立刻强打起精神:“将军,我能行。” “别逞强,咱们跟沮渠玄山还有得日子耗呢。况且,堂堂沉石校尉若是连自己都看顾不好,又怎能令你手下兵士信服?” 话说到这份上,乔霜也不再强撑,轻声应道:“好,过了戌时我让阿泉来替我。” 云安回头看着仍睡在城墙边的北宫茸茸,继续吩咐道:“我现在要去七宝堂找索郡丞,等北宫女郎醒了,你安排人把她送去鹿脊居。” 乔霜一听这话瞠目结舌:“啊?鹿脊居不是凉州君的宅邸?北宫女郎和凉州君……” 云安知她起了误会,以为茸茸是夹在自己和李翩之间的第三者,遂笑着冲乔霜摇了摇手。 哪知她这一笑,乔霜更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从来不苟言笑的将军,竟如此温柔地笑了?! 是自己累得要死已经累出幻觉?! “将军……你……笑了……” 云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对乔霜胡乱解释两句,怎料瞎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粗鄙不堪的大嗓门。 “贱骨头!老子可算是找着你了!” 云安回头一看,竟是孙老三和他那续娶的婆娘。 此刻,这俩人你拉我拽正气势汹汹地冲着云安奔来,半路有女军上前阻拦,却被孙老三以胳膊肘猛顶胸前,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看着孙老三气焰嚣张的样子,云安面上笑意倏地消失无踪。 “你个下贱东西,老子来问你,为何要闭城?!”行至云安面前,孙老三喷着满嘴臭气大声吼叫着。 “兵临城下了,你眼瞎吗?”云安答他。 孙老三倏地愣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被云安这样顶撞。 过去他闺女还不是将军的时候,对他的态度是能躲就躲,后来成了将军,对他的态度是冷淡漠然。但无论哪种,他仗着自己闺女知书懂礼,定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亲爷不敬,遂愈发嚣张跋扈。 谁承想今日这贱丫头竟然……转了性子?! 孙老三抬手指着云安,口沫横飞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当你老子不知道?敦煌早就投降河西王了,我问你,是不是那个凉州君又要造反?王八羔子!当百姓的命不是命?!” 孙家婆娘也在一旁哭哭啼啼:“你们这君那王的见天打来打去,可苦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平白无故跟着遭殃。咱们只想好好过日子,连这都不行吗?” 云安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心想,其实她说的也不算错。上位之人你争我夺,可不就是苦了底下的百姓。但他们此刻骂凉州君却是骂错人了。凉州君无论献城还是守城,都是在尽自己最大努力保护百姓不受屠戮。 孙老三见云安沉默不语,以为她是理屈,呲牙怪笑道:“这回你没话说了吧?你们这群整天吃香喝辣的王八羔子!开城门,让你老子出去!老子要去酒泉,老子才不想陪着你们熬死在城里!” “不行。”云安利索地拒绝了。 “你说什么?!贱骨头,你既然是什么护军将军,怎能把自己亲爷关城里?!老子可不想被关起来!” 孙老三每次都是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此刻,他再次边骂边上前推搡云安。 云安被他用力推搡着,心头蓦地升起一股烦躁。 好多年没感受过的怒火,此刻就如同埋在冰川之下的岩浆,隐秘地沸腾着。现在只需某个人为其打开一道缝隙,那怒焰定能将压在头顶的一切都掀翻。 什么冷静、隐忍、退让——去他的! 就在孙老三再次冲着云安伸出那双粗黑爪子的时候,她抬手就给他拍开了。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孙老三立时发出一声痛呼——云安可是提得动沉锋的女将军,手上力气实在不小。 亲爷被亲闺女当众拍了一巴掌,孙老三已然气得歪鼻子瞪眼,只见他扬手照着云安脸上就是一个耳光甩了下去。 ——这场景分外熟悉。 当初孙老三在玉门大营要钱的时候,云安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他当场就扇了云安一耳光,扇得脸都肿了。后来他不仅讨得钱币,还抢走了云安的小银冠,耀武扬威地离开了大营。 今日孙老三又打算故技重施,可这故技施到一半,巴掌没扇下去,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孙老三猛然发出惨叫:“松开!给老子松开!” 原来是云安在孙老三的巴掌快要落下时,一把擒住他手腕,反手一拧就将整条手臂拧在身后,孙老三瞬间疼得嗷嗷乱嚷。 他喊着让云安放开,可云安偏不放。不仅不放,还将他另一只乱挥乱打的手臂也捉住用力反拧。 现在可好,闺女没打到,自己两只胳膊却都被拧在身后,孙老三只能弓腰撅腚哎哎哟哟地叫着。 孙家婆娘见势不妙,正想帮着孙老三一起哭喊,却被云安抬眸一瞪,霎时噤声——云安眼中已不再是漠然冰雪,而是一片熊熊炽火。 自这婆娘嫁给孙老三,跟他去玉门大营闹事这么多次,从没见过云丫头眼中有这样的神情,她被唬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孙老三见自己婆娘也吃了瘪,更是不住嘴地辱骂:“贱骨头!不孝种!你有本事就把老子关起来!天打雷劈的不孝种,你不得好死!” 乔霜站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前好言劝道:“孙家阿叔,现下咱们决计不能开城门。您出去也没用,城外全是敌军,您去不了酒泉的。” “我呸!你他娘的休想骗老子!老子只要出了城,有得是法子!” 乔霜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也不知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觉得闭城是要害死他,难道出城一头扎进敌军阵中他就能活? 如此刚愎自用之人,连乔霜这样活泼开朗的性子,都觉得一个头十个大。 云安的耐心也几乎消耗殆尽,她懒得再跟对方掰扯,手上使劲一推,孙老三立时踉跄几步栽倒在地。 “拿竹筥来!”云安高声喝道,“送他出城!” 孙老三摔在地上原本还要痛骂,可一听云安竟同意送自己出城,立刻又得意起来。 “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你,你非要出城。好!”云安极力压着心内火气,一字一句说,“但城门不可开,让她们用竹筥放你出去。” * 乔霜领着孙老三和几名女军登上城墙,放眼远眺,此刻天色已暗,天地尽成一片蒙蒙青灰,可远处敌军的白刃与兵甲却仍瞧得清晰——沮渠大军已在城外不远处扎营,他们将敦煌城密不透风地堵了起来。 云安没有跟来,她像是不想再看孙老三一眼。 乔霜抬手指着那些敌军,问孙老三:“孙家阿叔,你真要出去送死?” 孙老三“呸”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大喊大叫道:“少他娘的废话!放老子出去!老子有的是办法!” 至此,饶是明知他是云将军亲爷,乔霜也实在忍无可忍地斥道:“凉州君有令,全城百姓皆战备,你却仗着身份在此胡闹!将军宽容你,我可不宽容!你再胡闹就扔去大狱关起来!” 孙老三一听乔霜说要关自己,顿时嚎得更凶了,恨不能将毕生所学脏言秽语冲着乔霜尽数吐出。他知道,自己越是撒泼不要脸,云安就越是拿他没办法——毕竟,云安是将军,不能带头不孝,更不能似他这般不要脸。 乔霜一个姑娘家,被孙老三的脏话骂得面颊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正闹着,便见几个女军送了竹筥和麻绳过来,说云将军已经去了七宝堂,临走的时候交待,子时过后偷偷送孙老三出城,切勿惊动旁人。 那边孙老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以为自己确实捏住了闺女。这边乔霜却心有疑窦,将军明知敦煌已被包围,仍答应让他走,究竟是为什么?就不怕他落到沮渠氏手中? 乔霜想不明白云安这是要做什么,但她知道,云安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 当天夜里,依照云安的吩咐,女军以竹筥和麻绳把孙老三从城头送了下去。 孙家婆娘原本也是打算一起走的,可她看到城外白刃森然的敌军时却犯了怵,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凉州君,留在城内。 乔霜瞧着孙老三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忍不住双唇紧抿。这孙老三就是个农夫,定然逃不出沮渠大军的包围圈,所以……将军如此做,难道竟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这念头一出,乔霜顿觉后背一阵凉飕飕。 第105章 盲龟浮木(1) 情字如盲者摸象,各有…… 打发了孙老三之后,云安也去往七宝堂。 到得堂内,恰好遇见索瑄、宋浅、张元显等人正在商议城守事宜。 云安径直走向宋浅,礼道:“宋长史,请分派手下军士挨家挨户告知,眼下敌军困城,百姓不得擅自至城门处吵闹。” 宋浅将一张桑皮纸递给云安:“正说此事,现已列了七禁。云将军领兵资历老练,还请帮着看看。” 云安接过那张桑皮纸,只见上面写着:一禁吏卒擅离职掌,二禁民人奔走街巷,三禁城内妄杆高物,四禁吹击器乐,五禁怪异哗众,六禁随意取水浆,七禁举火。 看完之后,云安将桑皮纸还给宋浅:“不妨再加一条——八禁私传窃语。” 宋浅稍一思忖便明白了云安的意思,闭城之际最忌谣言扰乱民心,倘若民心离散,则此城危矣。 很快,写好的“八禁”文书便交由书佐誊抄,众人又开始商议守城时用人用物之事。 若说守城必须之人,除戍卫兵士外,铁工、木工、竹工、衣补妇等工匠和手艺人最是紧要。另外,百姓中年轻力壮者将作为城戍军备,此时亦受征用。 而守城所用之物除兵械外,还要由百姓来准备水缸、杂柴、席褥、草苫、恭桶等,这些也要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待种种杂事商议妥当,竟已是亥时末。 宋浅和张元显已先行离开了七宝堂,云安却仍坐于堂内一动不动。 索瑄见她面容苍灰、唇无血色,忍不住劝道:“常宁去歇息吧,七宝堂今夜由我守着。你刚离了战场又这般操劳,会吃不消的。” 云安抬眼看向索瑄,忽然问道:“李凉州在金帛库内究竟是做什么?” 李翩自午后进了金帛库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算算已将近四个时辰。 “他没告诉你?” “不曾。” “既然明府没说,定然是另有安排,我也不好拆他的底……常宁,要不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索瑄面露难色,十分纠结地说。 云安没为难索瑄,可她敏锐地抓到了对方话语里的一处破绽——索瑄说“等他回来”,这意思难道是,李翩已经不在敦煌城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个疑问压在眼眸深处,暗中打定主意,下次李翩再去金帛库的时候,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跟进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隐秘。 “你在城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今夜去何处歇息?”索瑄问道。 云识敏自养女变成一位冷冰冰的将军后就彻底搬去了千佛洞,云安平日也都待在玉门大营,父女二人在杂石里的那个家早已是人去屋空,梁上蛛网都不知结了多少。 而云安少女时的那些女伴也早就各为人妇,萍水人潮。现下细细想来,这偌大一座敦煌城,竟连她可以睡个安稳觉的地方都没有。 云安想了想,说:“我去鹿脊居。” 索瑄微怔,忽地想起那日筵席上李翩曾出言戏弄,说什么鹿脊居内的欢喜阁就是给云将军留着的,而那时候云安则是毫不客气地让李翩去另觅旁人……思至此,顿觉世间情之一字直如盲者摸象,各有各的障目和困守。 * 云安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到了鹿脊居。一进门就看到云行之和北宫茸茸两个人乌眼鸡似的瞪着对方,像是刚刚大吵过一架。 北宫茸茸眼圈通红,云行之脸涨得通红,两个人往那儿一凑,好一对红烧狮子头。 俗话说,猫狗打架,主人遭殃。玉门大护军领兵沙场都没这种折磨,此刻竟突然感受到了何为一个头变五个大。 北宫茸茸见云安来了,飞扑到她身上,扁着嘴要哭。 云安抬手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问道:“怎么了?” 茸:“他骂我没用!” 行:“你就是没用。” 茸:“你再说一遍?!当年是不是我把你打败的?” 行:“是又如何?那会儿我受伤了。” 茸:“你从崖壁上摔下去的糗样子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 行:“你被胡绥儿咬着脖子的可怜相我也记得一清二楚!” 茸:“你一张嘴就会咬人!” 行:“你一张嘴就会吃!” 茸:“菩萨让你灵化,你感受到啥了?” 行:“你感受到啥了?” 茸:“我感受到,人的饭比猫的好吃!” 行:“……” 云安:“……” 噼里啪啦的吵架声像是在云安脑子里放竹炮,她这会儿已经是一个头变十个大了。 “李凉州平日在何处入寝?”她忽地打断那二人的吵吵,问云行之。 云行之听她这么问,反应过来她这是要去李翩卧房,立刻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跟我走!我给你带路!” 郎主已经好久没高兴过了,要是今夜回来看到云将军在等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一蹦三尺高?云行之喜滋滋地想。 前边云行之气宇轩昂地领路,云安拖着疲惫的身躯跟在后面,北宫茸茸扁着嘴巴缀在最后,三个人排成一列,一二一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 云安从没来过李翩在敦煌的这间宅子。她抬眸看去,只觉此处与当年李椠的太守府相比确实太寒碜了。李椠的府邸如今空置着,李翩回到敦煌后,丝毫没有要去那座旧宅居住的意思,许是那里给他留下的回忆全无美好。 进了内院,西厢便是李翩卧房,云行之屁颠颠跑去开门。 云安走进房内,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一脚踏入当年。 那年那夜,月凉如水,从狗洞爬入府邸偷东西的她,被李翩拉着走进房里,登时只觉自己是个土包子,脚都不知该往哪儿踩。 想着这些陈年旧事,云安仔细瞧了瞧这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屏风、卧榻、承尘皆朴素无华,就像一个人在经历了少年时的浮躁华丽后归于沉稳的样子。 最后面好像连着个暖阁,云安信步入内,见暖阁的地上铺着一方旃罽,应是李翩平日小憩之处,于是她便走过去在旃罽上和衣躺下。 这方旃罽是羊毛精织而成,睡在上面又软又暖。云安舒服地翻了个身,忽觉鼻尖闻到一种气味,冷清干净,隐隐约约,想仔细闻的时候那气味又不见了。 北宫茸茸说得没错,确实是敦煌城下大雪的味道。 敦煌的大雪与别处全然不同。 别处的雪或凛冽、或厚实,可敦煌这座城太灵动了,以至于连下雪都是玄妙微茫之感。总觉得,闭上眼就能闻到大雪之中存在着十方一切诸佛和天地万物生机。 能被闻到的生机,该是多么馥郁盎然。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云安睡着了。 * 在云安沉沉昏睡的时候,李翩却孤身一人出现在城外的戈壁滩上。 此刻所有城门皆已闭锁,可他却像是会遁地之术似的,竟然就从城里出来了?! 不仅出来了,他还来到了城西十里之外的那个曾与云安见面的芦亭。 芦亭后面不远处是个荒弃的烽燧,再向西有个小坞。 烽燧俗称烽火台,用来点火放烟传递信号。这些汉时修筑的烽燧皆为当时防御敌寇之用,故须戍卒昼夜把守。守燧卒有时会攀上台顶,歇在女墙旁,但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在烽燧后面建个坞院。 芦亭外的荒弃烽燧旁便有这么个小坞。坞院的门向西开,内里东、南、北三个方向各有一间土房,院后还有个羊马圈。 李翩进了坞院,院子里蹲着几个守卫士兵。见他来了,领头的伍长忙不迭上前行礼。 “他怎么样了?”李翩看着南边又矮又小的破烂土房,问那伍长。 “按您吩咐一直关在里面。这人还挺老实,该吃吃该喝喝,也没闹腾。” 李翩颔首,道:“开门。” 那伍长掏出随身铁钥将土房外拴着的大锁打开。 这会儿已是三更天,房内黑黢黢的,墙面上虽有一扇小小的直棱窗,可眼下无星无月,只有一缕缕浓黑挂在窗畔,夜风吹起,荡来晃去。 南边的这间土房原本是守燧卒用来积薪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黑暗中隐约可见有个人屈膝坐在墙角。 李翩缓步走进房内,问道:“想好了吗?时辰不多了。” 那人听了这话缓缓抬头,反问李翩:“大将军已经来了?” 声音喑哑难听,像是好长时间没和旁人说话了,气流在喉咙里生硬地摩擦着。 ——这个被关起来的人竟是林娇生。 “来了,就在城外。” 林娇生缓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哑:“你把我关在这儿这么多天,现在外边究竟是什么情况?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为你做事?”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林娇生拉起来。 “带兵杀至敦煌城外的人不是景熙,而是河西王。他没有死。” “你们失败了?!” “沮渠玄山已下令围城,他杀了刘白驹,还将人头挂于马首做饰物……”李翩的声音盛满痛苦。 林娇生蓦地一惊,他还记得刚到敦煌的时候,氾玟乐呵呵地跟他介绍刘骖,说什么别看他留着大胡子,长得也凶巴巴,其实人可好了,从来不会乱发脾气。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那个脾气很好的大胡子将军,头颅被人砍下,侮辱地挂于马首,马儿走动,人头也随之晃动,忽觉胃里涌起一阵恶心和惊苦。 似乎黑夜成为了惊苦的媒介,不动声色地将李翩心底的感受过给了林娇生。 李翩继续说:“接下来,沮渠玄山一定会想尽办法逼我开城门。可他要的根本不是敦煌城,他要的是杀人泄愤!……林蔚,我要见景熙。” “既已围城……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林娇生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李翩没回答这个问题,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得到,他眼中闪动着焦灼又忧悒的光。 林娇生低下头陷入沉思,片刻后闷声说:“你是想让我背叛大将军,让我把他引至此地,你好杀了他。” “我现在杀他,除了更加激怒沮渠玄山,对我、对整座敦煌城有什么好处?!”李翩的语气愈发焦躁。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翩不想再解释,也没时间解释了。他一把扯住林娇生的前襟将他从土房扯至院中一匹备好鞍鞯的马前,阴沉沉地说: “去!把沮渠青川叫来!我知道你有办法!天亮之前我必须见到他。你记住,他若不来,我就立刻让茸茸死在你面前。” 第105章 盲龟浮木(2) 不如我们再做一次同谋…… 夜明前的黑暗,是整个长夜当中最瘆人的。 其时星月渐隐,曦光未至,穹宇没有一丝光亮,甚至比子夜时分更加可怖。人们走在夜明前的路上,总会忍不住怀疑前方究竟还有没有天亮。 就是在这深黯到窒息的时刻,李翩再次见到了沮渠青川。 这是他们二人这辈子第二次见面。 沮渠青川从营地出来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刻意将盔甲换作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衫,此刻往这儿一站,倒是很有种彬彬雅致之感。 戈壁滩上燃起一堆篝火,林娇生正灰头土脸地往火里添柴,待得火焰烧稳,他抬头看向前方。 大约十步开外,那一青一红的二人相对而立,一人抱臂胸前,一人负手身后,反正就是谁也不肯在气势上输给对方。 敌人相见分外眼红,客套和虚礼正好免去。 沮渠青川开门见山问李翩:“你是怎么出城的?” 河西大军扎营于敦煌城外,数万人已将城池箍成铁桶。想要打开城门把这么大个凉州君放出来,还要让围城敌军全无所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李翩从容对答:“我自有办法。” 沮渠青川哂笑:“你总不能是飞出来的。既然地上不通,必然是由地下而来。我猜的对否?” 李翩没搭理他这哂笑,而是话锋一转,冷声问:“河西王为何没走伊稚斜瀚海?你应该明白,伊稚斜瀚海是伏杀他的绝好时机!” 十步外的篝火冲开瘆人夜色扑在沮渠青川脸上,将那原本就深邃的容颜照得愈发深沉。 只听沮渠青川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已经说动他了,怎知到底还是低估了他嗜杀之性。中军抵达广至的时候,他突然反悔,命令段持领三千骑兵走北线,而他自己则非要去跟你们的悬泉军硬打一场,他说他的弯刀已经太久没沾血了……我当时也找不到理由再阻拦他。” 话说到这儿,沮渠青川一声轻嘲:“是不是很讽刺?你我二人相隔千里,在既不见面也无书信的情形之下布了个如此精妙的局,结果却败在了他的好勇斗狠上,说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世间荒诞往往便是如此生发。有时候,毁掉一个精妙谋局并不需要比这谋局更高深的策略,只须简单粗暴地破坏就可以了。 听沮渠青川如此解释,李翩也颇有些无话,他们千算万算竟然败给了沮渠玄山的简单粗暴,果然讽刺至极。 “你让林蔚找我来,是又有了新的谋划?”沮渠青川忽地问道。 “对,”李翩颔首,“我看他挺会穿针引线,便请他在你我之间也穿引穿引。” 火堆旁的林娇生听李翩这么说,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发出一声忿忿不平的冷哼。 “李凉州,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孤身出城见我,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沮渠青川的语气转而森冷。 “现在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翩此语还真把沮渠青川给问住了,稍稍思忖,他道:“不杀你,对我有什么何好处?” “先容鄙人冒昧问一句,大将军,若是敦煌城入您彀中,您会如何?”李翩正色。 “敦煌乃西域商贾重道,自然是愈繁愈盛愈好。养民仁物,财赀往来,我才能从中取利。你们汉人先贤有言:仁政而王,莫之能御。这话虽迂腐,倒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沮渠青川也认真答道。 “你不想屠城?” 这话问出来,对方像是瞬间被恶心到,冷嗤一声:“李凉州,这事我也不瞒你,我的谋划在东边,我想要的是那些鲜卑人手里的繁华,枹罕的乞伏炽磐和平城的拓跋嗣才是我的对手,至于西边这些……” 沮渠青川扬起手臂指了指眼前广袤却荒芜的戈壁滩,发出一声轻嘲。脚下是坚硬的砾石和柔软的黄沙,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你我二人决断一致,我们都要保敦煌。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再做一次同谋,你觉得如何?”李翩问道。 旷野长风吹起沮渠青川的衣衫,不远处篝火劈啪作响,夜明前的深暗在渐渐散去,可沮渠青川却好半晌没说话——他在掂量自己这个对手有几分可信。 “别想了,再想下去天都亮了。”李翩又端出他那飘忽不定的欠扁语气,“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合谋,才能杀掉你那很难杀的兄长。” 沮渠青川见李翩一句话就点破了自己“杀兄”的心思,表情倏然变得僵硬:“你是在挑唆我?想让我弑君谋反?” 孰料李翩却摇头:“大将军想错了,我在向你求援,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眯起一直隐隐作痛的眼睛,李翩眺着远方越来越亮的地平线:“按我说的做,届时你要为我稳住你麾下那些兵卒,让他们别来添乱,其余事皆由我来办。” “你究竟打算如何?” 李翩略作思忖,沉声对沮渠青川说了自己的谋划。 说完,他收回远眺眸光,重新看向对方:“河西王一死,兄终弟及,大将军嗣位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但在那之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你在沮渠玄山死后立刻撤兵,从哪来便回哪去。”李翩的语气忽地变得冷冽起来。 “好,我答应你。”沮渠青川想也没想立刻应道。 见对方如此爽快,李翩衣袖一挥,转身向着篝火走去:“林蔚,把火灭了。你是想跟他走,还是想跟我回城,你自己选。” 林娇生从篝火旁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的沮渠青川,又看了看近处的李翩,神情十分纠结。 “林蔚。”沮渠青川叫他,“你跟我走,我命人将你送回姑臧。” 可林娇生却忽然对着沮渠青川遥遥一礼,嗫喏着道:“……大将军恕罪,仆暂时不能回去……因为……茸茸还在城里。” 沮渠青川笑着摇头,抬起食指点向林娇生,送了对方四个字:“好,你很好。” 说完这话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李翩,突然学着李翩那种戏谑不羁的语调说:“李凉州,你有没有觉得,你我二人倘若并非敌对,倒是很能成为一对知己。” 李翩懒洋洋地摆手:“免了吧,消受不起。” 沮渠青川冁然长笑。 * 从凌晨就出营赶去荒野与李翩见面,到一切谈妥已是天蒙蒙亮。沮渠青川快马加鞭赶回营地,他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以免胞兄起疑心。 孰料前脚刚踏进营帐,后脚就有兵士来报,说大王从天未亮的时候就让人找他,已经找了好大一会儿。 沮渠青川心里“咯噔”一声,他溜出营地去见凉州君一事,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努力藏好心中惶惶,命人伺候着穿戴甲胄,而后便步履匆匆去了河西王所在中军大帐。 前往大帐的路上,沮渠青川一路都在想,究竟该怎么编瞎话欺骗胞兄,可真待他进了大帐才发现,自己刚才绞尽脑汁编的瞎话现下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无他,乃因帐中另有“奇人”。 只见沮渠玄山座下布设食案一张,案后坐了个粗服百姓,样貌倒是周正,举止却十分粗鄙。此刻那人左手胡饼右手羊肉,正在大快朵颐,边吃还边嚷嚷着:“待小民去了姑臧,肯定日日给大王您烧高香!” 口中食物残渣随着他的话语碎碎溅出,沮渠青川一看便忍不住皱眉。 帐内上座的沮渠玄山见弟弟来了,大声笑道:“青流儿,你看看咱们捡了什么。” “这是……”沮渠青川问。 那人一见军帐内来了位如此气质华贵之人,赶忙扔下手中羊腿和胡饼,弓背哈腰谄笑道:“小民姓孙名坎,乡里人都管小民叫孙老三。” 沮渠青川一脸莫名其妙,扭头看向河西王:“大王,此人来路不明……”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孙老三吆喝着打断了:“哎哎哎,贵人可不能这么说!咱可不是来路不明。” 沮渠玄山冷冷一哂,指着孙老三道:“告诉征远大将军,你究竟是何人。” 孙老三难得挺直了腰板,得意洋洋道:“贵人您不知道吧,小民可不是来路不明之人,小民是城里那女将军她爷,亲爷,嫡亲嫡亲的!” 沮渠青川倏地愣住,城里的女将军……这么说便应是婉仪将军云常宁了。 “胡言乱语!”想到那人,他怒斥道,“你姓孙,她姓云,你是她父亲?” 孙老三被他一呵斥,立马哎哟呀啊地开始哭嚎: “贵人您有所不知啊,当年是那姓云的抢了我闺女!他还让我闺女跟他姓,害我自此无依无靠,孤苦伶仃!那姓云的就是个混账王八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看着孙老三当众撒村发野,上座的沮渠玄山却没有丝毫反感,他将那只泛着冷光的独眼从孙老三身上移向胞弟,揶揄地问:“如何?是不是捡了个有来头的?那婉仪将军是个不识相的东西,想不到她父亲倒是很明理。” 说完这话,沮渠玄山扬声喊道:“来人,带他下去,好吃好喝莫怠慢了。” 孙老三一听这话高兴坏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民跪谢大王!孙红纱那贱妮子,小民一定帮您收拾她!” 又是骂女儿又是夸自己,孙老三口沫横飞喋喋不休,就连侍兵带他出帐的时候,他都还在不停地絮叨着:“那个不孝种!贱骨头!还敢骗老子,非要把老子关在城里,说什么凉州君能救百姓,出城就得死。去她娘的!看我怎么收拾她!” 待得孙老三离开,沮渠青川压下心头厌恶,郑重地说:“大王,此人满口胡言乱语,留他在大营,恐有隐患。 璍 ” 沮渠玄山却摆摆手,道:“你可知他是如何被捉到的?便是昨天夜里,他被人从城头用个竹筐子放下来。青流儿,你最是心思缜密,你想想看,李凉州将所有城门都布置了重重守军,此人若非身份特殊,怎么出得了城。” “您就不怕他是那女将军送来的细作?” 沮渠玄山乐得拊掌大笑:“就他那副腌臜模样,细作?绝无可能。况且,孤也只打算暂时留着他,拿他在咱们手中,岂不是便拿住了那女将军的把柄?她还能放任其父落入敌营而不管不顾?你莫忘了,汉人最是虚情假意。” “那便让人盯紧他,切莫在营内乱跑。”沮渠青川想了想,应道。 “这是自然。” 就在沮渠青川松了口气,以为诸事皆已谈罢的时候,却听河西王忽地冷下嗓音问他: “青流儿,昨天夜里你去哪了?” 第107章 盲龟浮木(3) 十指交扣,肌肤相亲…… 这疑问就如一声炸雷响于耳畔,将沮渠青川心底的惊惶转瞬掀上九重天。 适才来军帐的路上他编了一堆瞎话,可来了之后被孙老三那样打岔,顿觉自己编的瞎话就跟孙老三一样没眼见,说出来反而于己不利。 “昨夜你不在营中,去哪儿了?” 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胞弟,猜忌如箭矢般穷追不舍。 没办法,沮渠青川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剑走偏锋。 “大王可还记得被您打发到敦煌的林所浩?” 沮渠玄山目露疑惑:“林瀚?提他做什么?” “此人眼下被困城内,臣以为,李凉州知道他是我们的人,必然不会让他活着,所以便想去查探一二。臣之所以夤夜出营,是不愿惊动太多人,以免扰乱士气。” 胞兄面露了然笑意:“你是想去瞧一瞧,他的人头是否已被挂上城楼?” 胞弟赶紧就坡下驴:“正是。” 谁知沮渠玄山却蓦地敛了笑容,寒声说:“孤一直没弄明白,你跟林所浩家那小子交情不错,却又如此厌恨其父,究竟是什么道理?青流儿,你不觉得这很令人疑惑?” 一股戾气泰山压顶般袭来,沮渠青川努力让自己稳住心神。 “大王有所不知,林所浩那个小儿子,并非什么只会穿针引线的无用之人……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血亲。” 果然如他所料,对于血腥之事如同野兽般敏感的沮渠玄山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语气中是掩不住的亢奋:“竟有此事?!” “此乃臣亲眼所见。不仅如此,他还试图对其父痛下毒手。林所浩毕竟是国子博士,臣担心他父子相残,于大王声名不利,这才说林所浩得罪了臣,将那二人皆打发走。”沮渠青川这一番话说得是虚虚实实真假参半。 沮渠玄山阴恻恻地问:“你既然知道林家那小子为人阴毒,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沮渠青川叩拜在地:“求大王赎罪。他是臣之小友,臣不忍心。” “哼!尽是些妇人之仁!昨夜可有看到林所浩尸身?” “臣从洪范门一路潜至阳禾门,皆不曾见到,故而臣推测他应该还活着,许是被李凉州软禁了。” 话说到这儿,沮渠玄山赶苍蝇似的抬手在眼前赶了赶,道:“罢了,不提那老东西了,孤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略作停顿,河西王面上浮起一丝狞狰笑意:“孤仔细想过了,你说得没错,孙子兵法言: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于是孤冥思苦想,想出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昨夜已让成勇去办了。唉,可惜你不在,孤原想让你去办的。” 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发自内心替胞弟感到遗憾。 沮渠青川看着胞兄面上那抹恶狠狠的笑容,只觉心头惊乍。正要开口问究竟是什么法子,就见沮渠成勇从帐外进来,禀道:“大王,礼物已备妥。” 沮渠玄山斜着眼看向胞弟:“孤给李凉州准备了一份厚礼。” “厚礼?是……”沮渠青川心头不祥之感愈甚。 “别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现下时辰尚早,让李凉州躺在他那红罗软帐中再消磨片刻,待日头高升,城中蝼蚁都睡醒的时候,咱们就把这份厚礼送进去。届时,恐怕人人都会为孤之慷慨所折服啊!” 沮渠青川没再追问究竟是什么厚礼,但他闻到站在身旁的沮渠成勇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这气味熏得他心烦意乱。 “咱们从悬泉绑来的那几百个俘虏,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说这句时,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像颗鬼珠子似的在眼眶内幽幽转动着。 * 自云安领兵去往伊稚斜瀚海始,李翩就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昨夜为了和沮渠青川见面,他又是一整夜没合眼。这会儿从旷野回到城内,感觉自己已然精神恍惚,竟看到鹿脊居外的厩院门前立着一匹枣红色牝马。 这匹马很眼熟,越看越像云安的……李翩赶紧在睛明穴上捏了捏,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得歇一歇,不然这身体恐怕撑不住了。”他自语道。 待得进了鹿脊居,就见云行之和北宫茸茸如同两只看门兽,一左一右蹲在他的卧房外。 云行之一见他回来,高兴地喊了声:“郎——” “主”字还没喊出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李翩缓步上前:“你们这是,做什么?” 云行之和北宫茸茸两个跟哑巴了似的,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反正就是不说人话。 但李翩仍是看懂了他们这副猫猫狗狗的样子——他们表示,房里有人。 李翩正要推门进去,忽又顿住脚步对北宫茸茸道:“林蔚已回城,现在他父亲那儿,你去找他吧。” 一听这话,北宫茸茸瞬间忘记要噤声,“嗷”地一下跳起来转身就跑。 李翩看着猫姑娘一溜烟儿消失不见了的背影,无奈一笑,继而推门走进房内。 可屋里却并无旁人,他疑惑回头,就见云行之在门外比手画脚指着暖阁方向。 李翩绕过屏风向后面的暖阁走去。下一刻,他蓦地愣在原地——云安蜷缩在旃罽上沉沉地睡着。 她睡得并不安稳,许是陷在一场噩梦里,双手抓紧罽面,眉心微蹙,身体蜷得像只虾米。 李翩回头示意云行之把门关上,而后放轻脚步,缓缓向着云安走去。 他在云安身旁坐下,和她挨得很近。明知自己不该这样,可他实在控制不住。 垂眸看着云安的睡颜,李翩却又想起胡绥儿不见了这事。这事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小心把家中隐秘珍宝弄丢了的蠢货,既慌张又自责——蠢货现在觉得唯一侥幸的地方就是,还好云安不去胡绥儿居住的无为居。 蠢货想,等这场战事过去,无论天涯海角都得把胡绥儿找回来,无论云安愿不愿意,都得让她们把心换回来。 很好,想到这茬,慌张自责之中复添一味苦涩,真是哑巴吃黄连。 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过疲累,头重脚轻之感愈发明显,李翩干脆也和衣躺下。 他侧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安,又没忍住,抬手在她鬓边抚了抚。 手指触到鬓发的瞬间,他忽地想起当年在杂石里云家的土榻上,那天夜里云安也是这样,像个小毛贼似的,偷偷把手放在他脸上。 其实那夜他根本没睡着。 延胡索和酸枣仁的效用完全压不住断骨之痛,他躺在榻上强忍折磨,直到听得云安进屋,这才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没过一会儿便感觉到温柔的手指触在他的眼角眉边,继之游至面颊和唇畔,当时他紧张得差点儿露馅,可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他不疼了。 也许她手上有这世间最灵妙的解药,从眼角滑过,便带走了全部疼痛。 那段日子里,云安大大方方和他同睡一榻。彼时的他们,相爱又相敬。 爱虽使人亲昵,爱得狠了却难免屈曲。所幸世间还有敬。敬让他们秉持心魂不堕,成为彼此的皓月。 想到这儿,李翩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笑意——那些日子已经离他太过遥远,云安也一步步离他而去。 或许是一场噩梦做完,身旁沉睡的女子忽地动了动,原本抓着旃罽的手此刻缓缓松开。 李翩看着她因练武而略生薄茧的手指,终是没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置于她手心。 他怕弄醒她,不敢用力,于是两只手便虚浮地握于一处——乍看相偕,实则不忍。 保持着两手虚搭的姿势,李翩再扛不住遍身困倦,没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 睡得太浅,也许连小憩都算不上,反正李翩突然被惊醒。 惊醒的原因既非噩梦亦非叫嚷,而是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攥住了。 他记得很清楚,入睡前他偷偷摸摸将手搭在云安手上,可现在,他的手却被对方紧攥在手心。十指交扣,肌肤相亲。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耳畔是云安的呼吸声,有种平稳又冷漠的感觉,他不知她是否已经醒来。 又过了一会儿,攥在一起的两只手完全没有要松开的迹象,甚至能感觉到掌心已隐有汗意,至此他终于可以肯定——云安醒了。 明明两只手攥得那样紧,却谁也不开口讲一句话,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 房内静如深湖,二人相偕沉入湖底,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遇见对方一千遍。 突然,窗外响起一阵惊慌大叫。湖水瞬间退去,他们从那一泓暧昧的沉默中浮了上来,彼此心知肚明,各自又将奔赴自己职责所在之处,既没时间伤怀,也没时间敞开心扉。 “明府!不好了!明府!” “你别嚷嚷!” “明府在里面?你让我进去!” “不让!郎主才刚睡下!” “你个小卒子,这事儿你担得起吗?!” 门外二人扯着嗓子吱哇乱嚷,听声音是张元显和云行之。 李翩腾地一下翻身坐起,理了理衣衫,快步前去开门:“发生何事?” 那俩人正在你拉我扯,见他出来,张元显像是看到救星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语气急促地说:“不好了明府,您快去看看,就在洪范门,范门,门……” 自林瀚来到敦煌城,张功曹便奉命日日陪着林大人饮酒作乐加套话,这段时日他硬是把自己喝胖了不少,现下一路纵马狂奔而至,呼哧呼哧,肺里那口气像是再也喘不顺。 李翩听他说洪范门,心里倏地紧张起来——洪范门是罗城南门,城外的沃野正是敌军扎营之处。 “沮渠玄山又派兵攻城了?” “不是,不是攻城,但比攻城更可怕,我,我说不出口!唉……反正您快去吧!令狐峰快顶不住了,让我来喊您。没有您在那儿压着,只怕会出大乱子!” 李翩没再多问,吩咐云行之:“备马,去洪范门。” 那边云行之和张元显前后脚跑向马厩,这边李翩刚要迈步出卧房,忽听云安在身后唤他。 “李轻盈。” 云安从暖阁出来,立于李翩身后。 她唤他时声音很轻,是这数年间都不曾有过的柔缓,仔细听去,内里似乎还有微微怯意。 可李翩现下被张元显那火急火燎又不肯直说的样子弄得根本没心情细想这些,听得云安叫他,他并未回头,半侧过脸随意应了声:“怎么?” “你一夜未归,去了何处?”云安问。 “去见沮渠青川。” 李翩倒也不瞒着云安。她问,他就答。 云安听说他已和征远大将军见过面,心内忽地紧张起来:“你是不是想到了杀河西王的新法子?” “是又如何?” “你要做什么?”云安心头一凛,语带焦急地问。 可这个问题李翩此刻不想回答她。他绕过挡在面前的女子,抬腿就走。 “站住!”云安忽地拔高声音。 李翩确实站住了,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云安眼前倏地泛起一片泪雾。 “云常宁,你还看不明白吗?当年是你不要我,而现在……是我不想要你了。” 第108章 阿鼻地狱(1) 同归于尽,你觉得如何…… 李翩驱马赶往洪范门的时候,正是沮渠玄山想要的烈日当头之时。 此刻已接近正午,秋阳漫照,头顶赤日晒得他原本就视物不清的眼睛愈发疼痛难忍。 出了庆明门就是罗城,往东一转便可直奔洪范门。 平日里,庆明至洪范这条路是敦煌城最闹腾之处,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自闭城之后,满街萧条。籍户中的青壮者,无论男女皆被征参与守城事,至于商贾流民则被禁随意行止,以防有人里通外敌。 策马驰于这萧瑟哀凉的街衢间,李翩余光过处,见路旁时有二三人掩面哀泣。 其中有人认出了红衣白马的凉州君,立刻跪地冲他嚎啕哭喊:“救命啊,凉州君!求凉州君救命!” 他并未驻马询问这些哀哭之人究竟发生何事,但他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他知道,答案一定就在洪范门,他必须快些赶去。 待李翩抵达洪范门时,便看见了如地狱般恐怖的场景。 沮渠大军果然又开始攻城,且这次他们用上了抛车。城门外,敌军正在不歇气地将攻城之物往城墙内抛掷。他们抛出的物什很轻,圆形的,可以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其中一个抛掷物掉在雉堞上,又骨碌碌顺着石阶滚落,最终恰好停于李翩脚边。 李翩低头一看,顿觉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被抛车掷入城内的并非攻城石,而是血淋淋的人头。 此时此刻,头顶是烈阳似火,脚下是惨死人头。阳光卖力地照耀大地,照出一片死不瞑目。 追在李翩身后的张元显实在受不住了,“呕”地一声直吐得双腿发软,跪倒路旁。 李翩抬眸看去,城楼上下到处都落着头颅,面色僵白,眼神空洞。虽然既无衣饰也无印记,但李翩还是认出来了,这些被抛车掷入城内的头,皆是悬泉大营的兵士。 这些战死沙场的忠烈之人,被残暴的敌军割下头颅,并用他们的人头当作恐吓武器,抛给城内他们的爷娘妻儿。 沮渠玄山用人头当石头,当然不是要攻城,他纯粹就是用这种方式折磨城里百姓,以此扰乱人心,顺便给自己取乐。 城墙上,令狐峰正指挥着弓箭兵以火矢反击,燃着烈火的箭矢蝗虫般从垛□□出,这才将对方抛车的抛掷压制住。 城墙下,没人敢靠近那些灰扑扑的人头,哪怕地上躺着的是尸体,恐怕情况也会比现在更好些。 李翩正要登上城墙,忽然看到墙角处滚落一颗刚被抛车掷进来的人头,面孔他很熟悉。 那人蓄着一把大胡子,双眼炯炯有神,说话也总是粗声大气,是河西百姓很喜爱的样貌。可他的脾气却和样貌全然不符,他脾气特别好,很少有人见过他发火。无论士兵或同僚,他都一视同仁地对待。倘若去他营帐,总能老远就听到他爽朗大笑的声音。 他的头颅曾被沮渠玄山挂在马前,也曾被扔在城门外,现在又被抛车抛进城内,滚落于墙根。 李翩努力稳住心神,对跟在身后的张元显说:“为刘将军收殓。” 张元显不忍再看一眼,垂着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应了。 李翩快步登上城墙,令狐峰见他来了,这才略松口气,抬手抹去额上一层叠一层的冷汗。 “立刻着人将城内头颅全部收殓,要快,切勿再让更多人看到。”李翩声音急促地命令道。 不得不说,他这身红纱衣确实太过惹眼。城下敌军在看到一个身穿红衣的人登上城楼后,抛掷人头之举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沮渠玄山手下一名膀大腰圆的校尉开始向着城楼上的李翩喊话。 “凉州君在哪儿抱美人呢,咱们厚礼都快送完了你才来啊!你听好了,大王说,这些人头都是赏给你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全部拿回家喝酒!哈哈哈哈!” 这样恶毒的挑衅之辞,让城楼上所有人霎时间面色青白。 他故意在敦煌城下说这话,不是没来由的。昔年汉武帝时,月氏人曾据有敦煌,哪知后来却被匈奴老上单于攻破。老上单于斩杀月氏王,并残忍地将其头颅做成了酒器。 沮渠玄山崇拜青简上载录的那些暴戾凶恶的旧事,但李翩明白,对方命手下将人头当成石头掷入城内,目的绝非侮辱自己这么简单。 果然,那校尉话音落下,还未等李翩答他,但见他身后一队骑兵策马驰来。马上射士弯弓搭箭,立时便有密集的箭矢射上城墙。 立于城头的众人赶紧俯身躲在女墙后,待这波箭矢射完,众人定睛一看,就见每枝箭矢上都垂了条长约一尺的布条。 布条是白色的,其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屠城。 字的颜色红得暗沉,一望而知乃以血写成,也许用的便是悬泉大营阵亡将士的鲜血。 射箭的那批人是沮渠大军中最好的射士,他们故意令箭矢扎在门楼、战棚、狗脚木这些显眼的地方。箭矢高扎木内,惨白的布和血红的字迎风摇荡,一缕缕,一条条,幽幽凄凄地飘动着,让人望一眼就头皮发麻。 很快,细微的声响便惊起于守城兵卒之间,他们中有人识字,认出了那上面写着什么。 “那上边写啥?” “写得是……屠……屠……屠城……” “啥?!” “屠城……要屠城了!” “啊——!” “说什么呢!” “闭嘴!别咋呼!” “凉州君……凉州君要怎办……” “不知道。” “他会不会不管我们……” “怎办啊……救命……” 李翩深吸一口气,那些窃窃之声虽细弱却清晰,就好像他们都趴在他耳边说话似的,让他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城下敌军似乎也明白这些血写的布条比直接攻城威力更大,他们根本没给城内喘息时间,就在众人刚从女墙后站起之时,平朔将军沮渠成勇手握强弩,一枝锐矢擦过李翩耳边,“砰”地钉在了他身后门楼的木柱子上。 这是一枝长约四尺的铁脊箭,箭身并未悬挂血淋淋的“屠城”二字,却系着一方麻帕。 沮渠成勇在城下扬声喊道:“敦煌诸人听着,开城门出城归降者,可免遭屠城之戮,奉劝诸位莫要平白送死。” 李翩用力拔下那枚铁脊箭,将其上麻帕展开一看,正如沮渠成勇所言,麻帕上写着,若有人打开城门主动投降,屠城之时便可免遭杀戮,否则下场就和这些人头一样。 城上诸人皆面面相觑。 李翩的脸色白里泛青,扬声对沮渠成勇喊道:“多谢河西王美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翩须与城内诸人商榷。” 沮渠成勇嚣张大笑道:“李凉州,恰好大王也有话要交待你。大王说,再给你三日,三日后倘你仍不肯束手就擒,咱们可就再没商量的余地!你好自为之吧!” 看着城下满脸狞笑的沮渠成勇,李翩将麻帕用力攥在手心,沉声对令狐峰道:“洪范门最为险要,定要看紧此处,决不可破。” 令狐峰颔首:“宋长史去了阳禾门,洪范门这边有我和李督邮交替,至于朱明、望京、凉风、庆明及城内各处,常宁已命玉门军分守。她们没有常宁的命令,是不会让任何人擅动的。” 听他这样说,李翩心内稍安,令狐峰这人脾气虽臭,行事确是十分靠得住。 今日沮渠玄山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扰乱人心的毒计,接下来守城之事将愈发困难。一座城池想要固若金汤,较之武备,众人是否齐心才是更关键的。 倘若人心思变,自己人先在城里闹起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杀沮渠玄山之事必须快些,再快些。好在昨夜已经见了景熙且商谈妥当,之后就是景熙配合自己把这出戏做下去。 沮渠玄山想亲手把他逼上绝路,人头和血书之事他虽已让令狐峰和张元显疾速处置,可根本不可能瞒住城内百姓,也许过不了两日,街衢闾巷所有人都会知道此事,届时一定会生发极大恐慌,所以他再耽误不得,三日之内定要将一切准备妥当,到时才好杀了河西王…… 李翩只觉脑海中一阵涛翻浪涌,思绪乱的让他忽然有点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之后走下城楼,策马扬鞭而去。 他现在要回子城,回到鹿脊居去做下一步的措置。 经过白马塔的时候,李翩看到许多衣着破烂的百姓跪于塔前,也许他们是在苦苦哀求诸天神佛,希望那十亿由旬之外的佛陀菩萨能显灵,救一救眼下危在旦夕的城池。 快到鹿脊居,远远地,他望见前方一骑正从阳禾门的方向朝自己行来。两匹马越来越近,直到相遇。 李翩眯着眼睛,最开始只觉那人朦胧虚幻,如同一片云一样向自己飘来,待他看清来人是谁时,不知为何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云安头戴兜鍪,身着明光铠,英毅地驱马行来。 她刚去查看了阳禾门,现正打算往罗城去。远远就看见了李翩,故而放慢马速,与他渐行渐近。 “李轻盈,你打算如何杀沮渠玄山?” 谁都没下马,也谁都没停下,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云安沉声问道。 李翩控住缰绳,让马儿缓步走得更稳些,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说:“同归于尽,你觉得如何?” 云安霎时惨白的容颜和毫无血色的双唇都被兜鍪遮着,可她面上却并无惊讶。她了解李轻盈,同归于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此刻,他们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他去筹谋,她去守御,谁都不能停下。 * 李翩回到鹿脊居的时候,云行之正龇牙跺脚站在门口等他。看这架势,他要是再不回来,大狗子就准备撒开四蹄奔出去找他了。 “站这儿做什么?准备得如何了?舆图上的路线都背熟了?东西都收好了?”李翩边向屋里走边一叠声急促地问。 云行之屁颠颠跟在他身后,满不在乎地说:“还没呢。我不用那些东西,我可以自己……” “满口胡言!” 李翩一声呵斥打断云行之,前行的脚步也定在原地。一向温柔以至戏谑的他,在听到云行之说“还没”的时候,脸色就变得极其阴沉。 他回头看着云行之,眼中显出一抹愠怒:“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云行之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赶紧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不敢再瞎叭叭。 “跟我进来!” 李翩拖着自己一瘸一拐的身体朝后罩房走去。后罩房位于鹿脊居内第三进,平日不会有人随便去那里。可以说,整个后罩房都是云行之撒泼打滚的地盘。 云行之默不作声地跟在李翩身后,两日一前一后进了后罩房其中一间,整整一夜都没再出来。 * 那是个极其诡谲的夜晚。 那天夜里,李翩和云行之躲在房里折腾了一晚上,谁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而一向冷淡的云将军则忽然化身为一坨刚搅好的浆糊,彻底黏住了凉州君。她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命人收拾了鹿脊居后院的欢喜阁,没脸没皮地住了进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开始在空气里蠕动,或许是流言,或许是恐惧,又或许是从天而降的灰暗月光。所有人都藏着惴惴不安的心,被黑夜拉扯着,硬扯入次日天明。 世间事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敦煌城内再次刮起了一场山摇地动的凶风。 第109章 阿鼻地狱(2) 她仍是他最信任之人…… 河西王那 璍 份“厚礼”所造成的恐慌,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在城内散播开来,速度之快远超李翩忖量。 人头抛城、血书高悬,这些事就像是自己长了腿,在街衢巷陌飞奔急窜,撞倒每一个惴惴不安者,又抓紧每一个心怀叵测之人。 沮渠成勇射向城门的劝降书上写的是,开城门投降者可免受屠戮。但不知为何,这事传着传着就变得愈发诡异,开始向一条不可控的路上狂奔—— 当日午后,城内只有为数不多的百姓知道洪范门被抛人头这事,还知道了写着“屠城”血字的布条被射在城楼上。 至黄昏时,几乎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此事,其中又有一半人听说河西王还派手下射来了劝降书,说开城门投降者可饶其不死。 到了夜里,恐慌和流言丝毫不肯睡去,它们仍旧奔跑在人们一开一合的双唇和警觉聆听的耳中。 有人听说河西王已向凉州君下了通牒,若是凉州君仍不肯开城门迎河西大军入城,一旦城破,他们就会将城内所有人的脑袋都切下来挂树上,会让整座城血流成河,不留一个活口。 直至翌日黎明时分,流言已经变得荒谬绝伦。 人们说,河西王不仅许诺开城门投降者能不受屠戮,甚至还许诺送其去往姑臧,赏赐高官厚禄宝马香车,令其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尽可安享富贵荣华。 言辞如阴魂,游荡于城内每条街巷。 ——许多人愿意相信毫无根据的流言,只因那些流言与其内心隐秘的罪孽恰好吻合。 待到朝晖普照大地之时,城中百姓已彻底分为两波:一波人信了关于劝降书的传言,想要赶紧打开城门投降;另一波人则压根不信沮渠玄山能有如此仁善,认为开城门投降就是上赶着送死。 宋浅早已命人将“八禁令”传至各个里闾,其中明令禁止奔走街巷,可饶是如此,仍无法阻止那些对流言深信不疑者于天亮后偷偷摸摸走向洪范门。 “免死不杀”和“荣华富贵”就像吊在驴嘴前的胡萝卜,驴若是想吃,就只能昏昏然跟着走。 手握武器的戍军守在洪范门前,蠢蠢欲动之人藏身于不远处的角落里,谁都想要荣华富贵,可又不愿做那只出头鸟。他们隐隐希冀着,倘若此刻能有人出来牵头打开城门就好了。 这些人开始盲目相信,只要城门打开,荣华富贵就会扑面而来。 * 辰时初刻,那个来当“出头鸟”的人终于到了。 这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横冲直撞地从子城内纵马而来,到了洪范门前二话不说就让戍守士兵开城门。 令狐峰这会儿恰好被换去歇息,城门前接替他的人是李见书。 明明晨雾微凉,可李见书的大圆脸盘子上却布满细密汗珠。他一边弓腰塌背地跟来人打哈哈,一边在心里懊丧自己真是倒了血霉。 敦煌城七座城门十二时辰有人守卫,凉州君命城内诸官并玉门五校尉所有人轮换,这会子刚好轮到李见书接替令狐峰,谁知令狐峰前脚刚走,这小祖宗后脚就来了。 “主公消消气,消消气……”李见书抬起衣袖擦拭着面上汗珠。 “开城门!孤要出城!”李谨板着脸命令道。 “这……这……明府有令……”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他是主公还是我是主公?!” 听李见书搬出李翩来压自己,李谨蓦地拔高嗓音喊道,声音尖锐,端着不管不顾的架势。 李见书赶紧打哈哈:“您是……当然您是……” 此刻,这个大脸盘的督邮心里实在是苦不堪言。他不过陇西李氏一个小小旁支,是李翩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当然更认李翩,可李翩平日在人前给了李谨足够的尊荣,他也不敢丝毫怠慢李谨。 “开城门!孤要去见河西王!”李谨又命令一遍。 开城门这事,李见书是万万不敢的,遂只得点头哈腰对李谨解释道:“整座城已被沮渠大军包围,凉州君明令决不可擅启城门,主公若是要见河西王,且容末官即刻派人去请凉州君来此——” “你敢!!”还没等李见书说完,一听要叫李翩来,李谨几乎是扯着喉咙打断了对方。 喊完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道:“不必打扰小叔,你给孤打开城门,出了什么事,孤来担着!” 李见书心里一声哀嚎,心说沮渠氏要屠城,你一个小屁孩儿你担得起吗? 可这话他万万不敢说出来,甚至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只得偷偷冲身后一名小吏打眼色,让对方赶紧去叫凉州君。 大约是他脸盘子太大,打眼色也打得太明显,瞬间就被李谨发现了。 只听李谨抬手指着李见书的额头,怒吼:“谁都不准去!谁敢去孤就让谁死!!立刻死!!” 李见书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感觉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然成河,正哗啦啦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就在他被李谨逼得毫无办法之时,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有个人正在卖力地帮他。 * 帮李见书的人是个从未被这些高位者放在眼里的弱女子——龙烟。 今晨李谨又将龙烟暴打一顿发泄怒火,打完后便恶声恶气说自己要去开城门。龙烟忍着浑身剧痛追在李谨身后,亲眼看着他去往洪范门。 胸口的疼痛让龙烟一阵阵犯恶心,她略缓了缓,咬紧牙关往李翩的鹿脊居跑去。 “开门!不好了!不好了!” 鹿脊居的婢女鸣蝉跑来应门,见门外站着灰头土脸的小姊妹,也被唬了一跳。 “凉州君呢?”龙烟火急火燎地问 “这是怎么了?” 鸣蝉拉她进门,又为其拭去额头细汗。 “我偷跑过来的,外面出大事了,”龙烟一把抓住鸣蝉为自己擦汗的手,急得快要哭出来,“你快去叫凉州君!” 鸣蝉忽觉右眼皮凶狠地跳了跳,昨天急火火来叫凉州君的是张功曹,然后就出了抛人头之事,现在又换了龙烟,还是一样火急火燎,还是一样嚷着出事了——真是不能让人稍歇片刻。 她引着龙烟往内院走,至西厢卧房外才想起凉州君和云行之都在后罩房。 鸣蝉忽地两手用力绞在身前,那个叫云行之的嬖人虽不惹人厌,但她知道此人与凉州君关系特别,现在二人在后罩房不知做什么,她不敢随便过去。 就在两个婢女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却见云行之顶着两只肿眼泡,拖拉着脚步走入院内。 龙烟仿佛看到救星,急促地问:“凉州君呢?出大事了,你快叫他出来!” 从来精神抖擞的云行之此刻也如同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十分疲惫地说:“让他歇会儿吧……他又是一宿没睡。再这么下去,沮渠玄山还没死,他先熬不住了……你们等会儿再找他……” 龙烟一听这话便大声嚷道:“等不得,等不得了!” “我说你这人怎得这么讨嫌……” “发生何事?” 云行之被龙烟嚷得心烦意乱,正想跟她理论,就听李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凉州君不知何时已迈入二进。 秋日晨间的寒冷让他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眼圈虽不至青黑,可那双凤眼的眼尾却铺着浓浓一层灰雾。 龙烟看见李翩,立刻放声哭道:“您快去拦住小凉公吧,只有您能拦住他了!” 李翩疑惑道:“阿谨没在无为居?他去哪儿了?” 龙烟边抹泪边说:“他说要去开城门!婢子不敢拦他,亲眼看着他去了洪范门。您快过去,再不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备马!”李翩面色遽然一变,扬声喊道。 昨日是沮渠玄山暴行恐吓,今日又是李谨作妖。每件事都撵着他去处理,但凡一点儿理错,便再无宁日。 他甩开衣袖向鹿脊居外走去,晨风吹起单薄衣衫,一院子的人都替他冷,只他浑然不觉。 李翩在鹿脊居门前等着仆役从厩院牵马出来的时候,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件大氅披在他身上。 李翩没回头看,但他知道身后来人是谁。 “天凉了。”云安说。 李翩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大氅,低低应了一声。 “要我同去吗?” “不用。我去劝他,你不必跟着。” “好。”云安立于身后,陪他一起等仆役备马。 他能感觉得到,云安的目光像青蝶一样停泊在他肩上。 被她用如此深静的目光望着,李翩竟突然紧张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用力捏住,骤然紧缩。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心底海啸,他努力维持着面上清冷神情。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李翩可以很肯定,云安从伊稚斜瀚海回来后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奇怪。内中原由他也想过,以为云安是因战场失利而心怀愧疚。 他很想对云安说,你不用愧疚,胜败乃兵家常事,是我的谋划不够周全,不是你的错。 可他说不出来——既没立场,也没机会。 云安立在李翩身后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仆役手脚麻利地将备好的马匹牵了过来。 李翩纵身跨坐马上,忽地向云安礼道:“云将军,李谨强开城门恐使民心惊扰,你分遣手下女军入闾巷安抚民心。敌军歹恶,城内百姓万万不可滋乱。” 他垂眸望着她,眼神坚毅。 四目相对的瞬间,云安看懂了李翩眸中沉甸甸的信任——无论私情如何纠葛,在家园存亡的危难关头,她仍是他最信任之人。 劫浊恶世,儿女相思暂且不提,单这份坚如磐石的信任便已是一生难求的至宝。 “末将领命!”云安铿锵应道。 * 洪范门外,李谨和李见书仍在僵持。李督邮面上冷汗越出越多,眼瞅着已经撑不住了。 “开城门!”李谨怒火冲天地吼,“给孤滚开!你们全都给孤滚开!” 这话吼完,他冲上前一脚踢向挡在前面的其中一兵士的小腹,用力之狠,踢得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踢完兵士仍不解气,李谨又转身照着李见书脸上连扇三个耳光。 众人一看主公已怒至连李督邮都打,更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可又不敢真给他开门。所有人都看向李见书,李见书刚挨了一顿耳光,在心里把李谨、李忻、李暠全都问候了一遍。 不行了!这兔崽子只有李翩能收拾得了! 李见书咬紧后槽牙,哪怕继续挨小兔崽子扇耳光他也得把李翩叫来! “去叫!去叫小叔!去叫凉州君来!”他提起一口气冲身后小吏嚷道。 那小吏正要走,忽见前方红衣白马向着洪范门奔掣而至。 李见书看着越来越近的一人一马,真想跪在地上嚎啕痛哭——娘亲啊,是他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小叔来了! 第110章 阿鼻地狱(3) 我不太会杀人,只能慢…… 李翩翻身下马,拢好内心急怒之情,一步步向着李谨走去。 他走得很稳,也很有威严。 云安给他披的是件檀红大氅,在秋晨凉风中,比之黑蓝灰等诸色,这件檀红氅将他衬得更加庄烈肃然。 李谨看到小叔面无表情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后退两步,可退完又反应过来不能露怯,遂生生刹在原地。 “主公,现下城内太乱,还请主公返回无为居,以免受伤。” 二人对面而立,李翩向李谨行礼,礼罢恭敬地说。 小叔非但没骂自己,且仍是这般客气又疏离……李谨忽觉心头百味杂陈。不知为何,他有时候真的会莫名产生一种想要激怒小叔的冲动,甚至希望小叔能把自己痛骂一顿、扇两耳光,可小叔却从来没有。 他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大半时间是跟在大母尹氏身边的。大母宠溺,父亲冷厉,母亲早世,疏离冷漠和为所欲为交织在他的人生中,所有这些都让他越长越歪斜。 再后来,大父大母、父亲母亲全都不见了,他们丢粪土似的将他丢给了小叔。 而这位小叔甚至并非他父亲的亲兄弟,二人只是堂亲。 这一大家子亲眷,每个人都在权力和情意之中颠沛流离,每个人与旁人都是一种扭折委曲的关系,与寻常百姓家完全不同。 李谨厌烦到想发疯,想忤逆,极端的时候,他甚至想杀了他们所有人。 “孤不回去!”他冲李翩高声嚷着,“打开城门让孤出去!昨日那些血书上写的是屠城,孤看见了!孤亲眼所见!” 李翩神色一凛:“你是如何看见的?” “有人呈给孤的!孤不是没心腹!不是只有你才会笼络人心!”李谨梗着脖子说些明显不适合从他口中说出的傻话。 李翩努力维持着冷静语气对侄子解释道:“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些布条上写着屠城,就更不该在此胡闹。那些血书是以悬泉阵亡将士之血写成,他们拿命为你挡住了敌军。眼下整座城池已被沮渠氏包围,随意开城门,无异于引狼入城。” 谁知李翩语气越冷静,李谨的怒火就烧得越旺。 “我没胡闹!引狼入城又如何?反正,他们、他们、他们,都是些臭虫罢了!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他提起手臂指着不远处的围观者。 此刻天已大亮,里闾中人听闻小凉公和凉州君正在城门处对峙,皆奔拥前来凑看。再加上先前那些想开城门的偷摸者,便是李谨手指方向,百姓们现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李谨继续大喊:“我不想死!我不想陪着这些臭虫一起死!” 这话忽地让李翩有些恍惚,李谨管百姓叫臭虫,这形容很熟悉,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 略略思忖,李翩想起来了。那个曾教训儿子说百姓全都是臭虫的人,正是他的父亲——李椠。 彼时他想让李椠将横征暴敛的税钱归还于民,李椠便口若悬河地为他讲了一番治民之道。 “那些人都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们惯会权衡利弊,最是懂得趋利避害。”李椠说。 “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李椠还说。 李谨现在也管百姓叫臭虫,还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翩面上浮起浓郁的嘲讽之色。 在想起李椠的刹那,李翩忽觉自己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他打算将李谨先捆了带走,省得他继续在这里扰乱民心。纵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保不齐他会再落个“犯上作乱”的名声,那也没关系,反正自己身上骂名已经够多,也不缺这一个。 “捆了。”李翩冲身后兵士扬手一挥。 可李谨也不是傻子,他早有防备。只听李翩话音刚落,李谨猛然后退数步,“噌”地拔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 “谁敢过来!敢过来孤就死给你们看!” 众兵士都被小凉公这突然之举吓到,无敢再上前者。所有人面面相觑,看看这边的李翩,又看看那边的李谨。 李翩:“主公,别做傻事。” “你还知道我是主公?!我告诉你,我才是凉公!你敢捆我?!你不过是个奸佞罢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父王的?你答应他要保护我,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大军围城,你让我跟着这些臭虫一起在城里等死?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跟他们一起死?!” 李谨听李翩说要捆他,简直火烧天灵盖,现下干脆撕破脸皮连小叔都不叫了,直接骂李翩是奸佞。 骂人的那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挨骂的这个仍是神情平静,既无愤怒,也无怨恨。 “若你只是想活命,大可直接对我说,”李翩柔声缓气,“阿谨,你可以不死。” 弋 “哼,对你说有什么用?你就只会当缩头乌龟!”李谨收了些怒火,却仍是忿忿。 李翩上前两步想拉住侄子,谁知李谨却直接翻转匕首,将锋锐的刃尖对准李翩。 “你站住!不许碰孤!” 李翩实在无可奈何,只得压低声音说:“你想逃命的话,我有另外的方式。我知道一条暗道可以出城。你跟我走,我命人护送你去伊吾。你可以在伊吾落脚,积蓄实力,将来也许还能回来。” 伊吾位于敦煌正北,再往北走便可至柔然。那里与敦煌酒泉自然比不得,但确实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其地距敦煌八百多里,沮渠氏就算拿下敦煌城,也决不可能再有力量去攻打伊吾。 意料之外地,李谨对李翩的提议却是毫不领情,他“呸”地一声冲小叔吐了口唾沫。 “我才不去伊吾!那是什么鬼地方!我才不去吃沙子喝北风!” 李翩见李谨今日中邪似的倔,左说右说都说不通,只得冷声言道:“人人皆知河西王沮渠玄山凶暴残忍,主公,你就算出城去投他,也不一定能活命。” 怎知他话音刚落,李谨突然得意地咯咯笑起,边笑边伸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方写着字的粗麻布。 李谨将那麻布抖开,看材质竟然与昨日射于城楼的劝降书一模一样,很明显是裁于同一块布料。 “小叔,孤也不想再瞒你了,孤有河西王的赦书。赦书上说,孤可以去姑臧,吃穿用物与酒泉分毫不差,一辈子逍遥快活。小叔,你羡慕吗?孤告诉你,就算没有攻城这事,孤也不想再待在敦煌这个土坷垃地方了!孤快憋死了!” 李翩看着李谨手中那方粗麻布,眉头狠狠蹙起。 “此物是谁给你的?” “哼,”李谨冷笑,“你一定没想到吧?河西王给了我赦书,却没给你!你以为自己一手遮天,其实你屁都不是!” 在看到李谨手中赦书的瞬间,李翩就知道,城中混入了沮渠氏的细作。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罕,两方交战之时互派奸细去扰乱对方,本就是兵家常事。他自己可以派人潜入姑臧探查消息,沮渠青川也能派林娇生来敦煌蹲点,那么自然亦有旁人来搅一搅浑水。 不得不说,对方把这滩浑水搅得很成功,直接搅到了小凉公和凉州君身上。 “我再问一遍,谁给你的?”李翩的声音冷锐似冰凌。 李谨突然指着跟在李见书身后的一名士兵,扬声喊道:“高大贵!你出来!” 高大贵是打死也没想到李谨这猪崽子竟直接把他点了出来。李谨话音刚落,高大贵拔腿就想跑,怎料瞬间便被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刀拦住了去路。 白刃的一端抵在高大贵喉咙上,另一端则握在李翩手中。 “我不太会杀人,做不到一刀毙命,只能慢慢剐了。”李翩轻飘飘地说。 他说话的语气越轻就越骇人,高大贵一听凉州君要把自己活剐了,吓得两腿抖如糠筛,“扑通”一声跪在李翩脚边,磕头如捣蒜般嚎哭着:“凉州君饶命啊,饶了小人,小人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说,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这高大贵本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民,家住敦煌下辖龙勒,后来为挣个荣华富贵,他自己跑去张掖投靠了沮渠氏。 此次攻城,沮渠成勇知道他是敦煌人,便命他提先带着赦书来撺掇李谨。 恰好那时为了不给沮渠氏留下生力,李翩下令将龙勒百姓全部迁入城内,高大贵便跟着混了进来。之后宋浅那边选民之壮者助军守城,他又偷混其中。 昨日沮渠成勇将劝降书射上城楼的时候,高大贵恰好也在。后来,令狐峰命令兵士们收敛人头和血字,他趁人不备将其中一份血字藏起,又摸着夜色摸去无为居,将血字和赦书一并交给李谨,顺便在李谨耳边吹了阵歪风。 他打的算盘是怂恿李谨来开城门,待城门打开,他就立刻出城去找沮渠成勇邀功领赏。谁知李谨这草包狗屁兔崽子爷个俅的,在城门处折腾了这半天都没把门弄开,现在又二话不说把他给供了出来。 高大贵哭得满脸鼻涕沫子,真一句假一句地说完自己的来历后,伏在李翩脚边磕头不止:“主公息怒!凉州君息怒!小人也是敦煌子民,都说凉州君爱民如子,求您饶过小人这次!” 李翩神色已如寒冻,听着高大贵哭自己也是敦煌子民,他的脸色变得愈发冷峻。 “咣当”一声,李翩将手中白刃扔在了高大贵面前——他自己平日并无配刃,这把环首刀是刚才从身旁兵士腰间拔的。 “既然你说自己亦是敦煌子民,好,你自己了断。”李翩道。 高大贵全身抖成筛子,他原想两边卖好,谁承想变成现在这样,他哪里有自戕的胆气。 李翩凤眼微眯,冷冰冰地看着脚边这个已成为沮渠细作之人,片刻后高声命令道:“今有民人,挑唆主公,里通外敌——立斩不赦!” 此令一出,立刻就有兵士上前,将早已软成一滩烂泥的高大贵拖走行刑。 那边高大贵被拖去斩首,这边李谨也禁不住胆寒起来。他见小叔再不肯宽容,心里的恐惧如涨潮一般翻涌而出。 可这恐惧非但没让他平静下来,反而使他变得愈加疯癫。 “你这混账奸佞!我父王信任你!你却辜负他!你答应过我父王什么你忘了吗?” 李谨声嘶力竭地喊着,喊的声音越大,他心里的恐惧似乎就越轻些:“你答应过他,倘若我有什么闪失,你就下地狱,下阿鼻地狱!!!” 阿鼻地狱乃八大地狱最底层,其残忍令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凡堕入阿鼻者,必遭受种种酷刑,如剥皮、拔舌、锯体、剜心、骑火驴……魂灵本就无生,至此连死都不能,只能在巨大的痛苦中一遍遍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李翩看着李谨的疯癫模样,摇了摇头:“你错了,阿谨。我没有答应过你父王,我也没有辜负他。” 李谨听小叔这么说,登时愣在原地。 世间事纠葛内情,外人根本什么都不知。民间讥嘲凉州君被凉王抢了女人,还陪着笑脸给对方养孩子。这大烂人为了自己的鹏程,脸面廉耻全都不要。 可事实上,那个真正向李翩托孤,命他发下毒誓照顾李谨的人,根本不是李忻,而是恭懿王后宋蔓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阿鼻地狱(4) 陇西李氏最清傲的君子…… 在李翩还是总角孩童时,曾有一位特别喜欢的大姐姐。 大姐姐是他母亲辛氏的金兰交,为人温厚贤惠,时常来府里看望辛氏。且每次来都会陪他玩耍,还耐心地教他读书写字,哪怕那会儿他是个讨人嫌的小屁孩,大姐姐也从不嫌弃他。 在李翩模糊的记忆中,母亲平日总是闷闷不乐,只有大姐姐来的时候她才会变得欢悦,不仅面上有了笑容,话也能多说几句。 那时候,母亲让他把大姐姐喊作“阿姊”,他年纪虽小却十分聪颖,小脑瓜一转儿就发觉其中不妥之处。 “她是您的旧友,我却唤她作阿姊,不是差辈分了吗?”他问母亲。 母亲笑着解释:“她和世子有婚约在身,你若认她作从母,那才是差辈分了。” 至此李翩才知道,这个大姐姐便是敦煌宋氏的长女宋蔓合,也是他从兄李忻将来要娶的人。 时光飞逝,其间大姐姐嫁去酒泉,母亲亡故,他在继母和父亲的苛待中斡旋,又与云安纠缠相爱,种种前尘略过不提。 须曼那湖畔云李二人告别后,李翩前往酒泉出仕。可他刚到酒泉便被告知,王后宋蔓合已病入膏肓,临死之前想见一见他。 那天,李翩被宫娥引着,经过水阁外那堵宫墙,第一次踏入兴乐宫。 宋蔓合躺在椒室——弥留的日子里,她特别喜欢萦绕身畔的椒香,这气味能让她心绪平宁,不再觉得自己可悲可笑。 李翩走进椒室的时候,宋蔓合原想起身迎他,可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她已病得连下榻都困难。 姐弟二人许久未见,王后将身边所有侍婢都打发走,椒室只余他们。他知道,大姐姐这是有话要对自己交待。 “阿姊。”李翩柔声唤道。 宋蔓合嫁给李忻后,按说成为李翩堂嫂,可李翩从来不叫她嫂嫂,他仍像小时候那样管她叫“阿姊”。 “咱们上次见面还是阿谨出生那年,那时我回去养胎……”说到这儿,宋蔓合忽然顿住了。她回敦煌养胎的那段日子里曾发生过一件极其恐怖的事,姐弟二人皆不愿再回想。 李翩很轻地应了声,打算把这个话题赶紧揭过去,便问:“阿谨去哪儿了?” “在长寿宫。”宋蔓合神情黯淡。 长寿宫是尹太后的居处,李谨受大母尹氏宠溺,时常将他接去养在身边。 “阿羽,我怕阿谨的性子将来终要惹祸上身,”宋蔓合望着李翩,眼圈通红,“你答应我,帮我照看他,可以吗?” 她将李翩唤作“阿羽”。这名字是彼时姐弟俩玩闹,宋蔓合故意拆了李翩的“翩”字管他叫李扁羽,后来叫着叫着就有了“阿羽”这小名。 “好,我答应阿姊。”李翩应道。 见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宋蔓合却并未宽心,反而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李翩手腕。 “你发誓,阿羽,你发誓!” 宋蔓合喘着粗气,嘴唇颤抖,话都已经说不囫囵,却仍旧硬撑着:“倘若将来,你没有照看好阿谨,你就……就……堕入阿鼻地狱……” “阿鼻地狱”四个字说出口时,宋蔓合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这个誓言对于尚且年轻的旁家弟弟来说实在太重了,可她也确实找不到更值得托付之人。出于私心,她明知自己行为龌龊,是仗着李翩君子德行在强迫他,却仍这么做了。 李翩的手腕被宋蔓合紧紧抓住,抓得生疼。他感觉得到,阿姊已将身体里仅存的力气全部用上,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世间唯一的救命稻草。 彼时,他看着泪如雨下的宋蔓合,举起未被攥住的右手,并指起誓,违誓则堕阿鼻。 * 李谨听李翩说并未向他父王立誓,先是一愣,继而更觉怒火中烧。 他扭曲地笑着:“不管是对我父王还是母后,反正你是发过毒誓的!这事我知道,你瞒不了我!” 这会子他越想越气,已然忘了所有,只想报复李翩。 不远处是听到消息聚拢而来的百姓,那些人脸上有惊恐,有怀疑,有麻木,还有的则像高大贵那样,铺开一层跃跃欲试的贪婪。 李谨忽地计上心头,只听他放声喊道:“愿意出城投效河西王的跟孤来!河西王许诺荣华富贵人人皆有!——给孤开城门!” 这话喊完,人群中“轰”地一声炸开了锅——高大贵的死不足以让盲目的贪求者引以为戒,小凉公空口白牙许下的诺言却让他们心动不已。 嗡嗡嗡的骚动声越来越响,很快便有人忍不住推搡前面的人。围观百姓们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不由自主地被推搡着向前移动,像一群蚂蚁,在言语的蛊惑下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涌动。 此刻,李谨心头因高大贵之死而产生的恐惧几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疯癫和得意。 他得意自己年纪虽小却有如此手段,知道借用百姓的力量来逼迫小叔,一旦城中百姓们闹起来,看小叔将如何收场! “开……开城门!放俺出去!”人群中不知哪个突然喊了这么一嗓子。 霎时间议论之声愈发嘈杂,有人说“开城门”,有人说“不能开”,有人说“听凉州君的”,有人说“大难临头他才不会管你”,有人说“开了城门也是死”,有人说“河西王已许诺富贵”……所有声音撕扯在洪范门前,呲呲呲,呲呲呲,恍惚间令人生出一种仿佛无数只干枯的指甲正在刮擦城门的作呕之感。 李见书瞧着不妙,赶忙道:“小叔,我现在就把这些人全赶走!” “不必。” 李翩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情绪,面上神情亦是晦明不定。 李谨突然掉头向着城门跑去。他这一跑,人群中躁动更甚,已有人拥推着想要跟上小凉公,生怕开门晚了自己得不着河西王的封赏。 李翩大喝一声:“站住!” 李谨非但没站住,反而跑得更快了。 “拦下他!”李翩怒吼。 有兵卒想拦李谨,可李谨却发狂般挥舞着手中匕刃,几个人差点儿血溅当场。 “滚!都给孤滚!你们这些臭虫!” 百姓们仍在躁动着,整个场面眼看快要失控的时候,李谨忽听得身后有人扬声唤他。 “李、慎、行。” 声音不冷也不沉,可内里却有种不容反驳的魄力。那魄力像一只大手,抓住了李谨正在发疯的神经。 李慎行这名字几乎没被人叫过,可每次但凡这名字被喊出来,就总有让李谨怖厌的事情发生,比如被父亲惩戒,或者被小叔斥责,以至于他对李慎行这名字有种莫名的惧怕。 李谨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只见李翩不知何时已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侄子。 在对上李谨目光的刹那,李翩对身后士卒说:“拿弓矢来!” 立刻有人将长弓和利箭送至李翩手中。李翩弯弓搭箭,箭锋直指李谨。 “李慎行,回来。” 被利箭指着,李谨怵了一刹,可他转瞬想起凉王李忻曾对他交待的话。 父王说过,小叔是陇西李氏最清傲的君子,心怀大局,绝不会做大逆之事。 想到这茬,李谨又放下心来,冲着李翩吼道:“我为君你为臣,弑君者死无全尸!阿鼻地狱你非下不可!” 弑君者下地狱,背誓者亦下地狱,李翩啊李翩,你这一箭射出便是弑君背誓双罪并罚,你手中利矢射得出来吗? “李慎行,你是陇西李氏子弟,如今大敌当前,却要引兵入城戕害百姓,无仁无义。” 李翩的声音沉凝,就像他手中握着的弓箭一样,瞄定前方,无丝毫颤动:“今日我不是凉州君,你也不是凉公,我以陇西李氏长辈名义申饬你。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 李翩的话让李谨心头“腾”地喷出一股巨大的怨恨,岩浆迸流,烈焰灼烧,恨得他每道牙缝都又疼又麻。 长辈……呵呵,长辈……你们这些长辈,没一个是好东西! 李谨感觉自己就快被心底乍然奔涌的怨恨和憋屈折磨死。他想反叛,想发狂,想把一切都毁掉。现在除了乖乖听话,让他怎样都行——怨恨瞬间席卷全身,恨不能将天地万物都撕烂。 他梗着脖子冲李翩嚎啕:“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都是贱骨头!你们没有一个对我好,我恨死你们!!!” 喊完这话,李谨再无一丝理智,发疯般撞开拦在身前的兵士,撒腿就向城门处跑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知道是小叔来追他了。 他想,哦,怪不得小叔要骑在马上,小叔是个瘸子,追不上自己,所以要骑马追。 他想,只要打开城门,就可以把一切都毁掉……都毁掉就舒坦了。 他想,屠城又如何,都杀了吧,把这些臭虫都杀了!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猛烈袭来,“砰”地一下推着他向前栽去,紧接着便是心口处的剧痛刹那席卷全身。太疼了,疼得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鲜血从肺腑中反涌而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抽搐,但他能感觉到有东西正从身体里缓缓流走。 耳畔喧嚣和眼前乱景都不见了,很快,他疯癫又空洞的眼睛变成了一片僵硬的黑茫茫。 ——锋锐箭矢不偏不倚扎在李谨后心处。 这箭射出时力道之大,使得箭簇已完全没入体内。李谨刚才就是被箭矢的力量推着扑摔在地。 身体趴在地上,口中涌出鲜血,无意识地挣扎数下之后,这个十六岁的跋扈少年便再也不动。 李翩稳坐马上,定定地看着死在自己箭下的李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拔高声音冷喝道:“若再有人妄言投敌,下场便如他一般!!!” 他声如雷霆,目似激电,清俊和温柔全然不见,只余无上尊严。 刚才还吵嚷不休的人群,此刻已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再敢叫嚷打开城门。人们看着马背上红衣如火的玉面罗刹,全都被吓呆了。 凉州君今日已当众手刃二人,一为子民,一为主上。此刻,这人似已非肉胎凡骨,而是那佛殿当中尊身赤红的天王毗留博叉行路于世。 他不怒而威,目视人间所有罪孽与苦难,慈悲善者,诛灭恶人。 城门前是死一般的安静,甚至无人敢多动一下。 “去给沮渠玄山传话,就说明日我要缒城见他。”李翩对追在马后的李见书说。 话毕,他眼神冷厉地从刚才叫嚣着的所有人脸上逐一扫过,而后将目光落定于脚下坚实厚重的大地。 脚下就是地狱,在十亿由旬深处,拔舌、锯体、剜心、剥皮……一切酷刑都在等着他。 毗留博叉,那地狱万丈深渊,你敢去吗? ——有何不敢。李翩答道。 第112章 身如琉璃(1) 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小凉公李谨被凉州君李翩亲手射杀于望京门之事,暂时稳住了城内动荡分裂的人心。 那些趁乱叫嚣者、盲目信从者、左右摇摆者,至少目下皆已被震慑,不敢造次。 再没见识的百姓也知道,李瑾是主,李翩是臣,李翩亲手弑主,死后必定要下地狱遭受剥皮抽筋断骨的酷刑。 凉州君弑主,凉州君会下地狱,凉州君宁愿下地狱也要弑主……正是这状似疯癫之举,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凉州君誓死守城的决心。 当日午后,李瑾的尸身被殓入无为居,而李见书则依照李翩吩咐,遣使将一方白缯送至沮渠大营。 此刻在沮渠氏的中军大帐内,沮渠玄山、沮渠青川、沮渠成勇、郑揽、张溱等人都在,那方白缯被河西王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便嗤笑着甩给了景熙侯。 沮渠青川拾起白缯看去,却是一方请罪书。他面上摆出对李翩此举毫不知情的样子,细细读了起来。 但见李翩那狗东西在请罪书中文绉绉地写,悬泉军之所以敢阻拦河西王,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荒唐和狂妄,是他不知天高地厚,还请河西王息怒,莫要再玷辱阵亡将士尸身。而犯下如此大逆之罪的自己,则愿意出城向河西王负荆请罪,届时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至于如何出城……他罪大恶极,如晋愍帝那样去衣抬棺都不足以向河西王赔罪,所以,他愿意缒城而下。 “胆子倒是不小,”沮渠青川面露嘲讽之色,“他就不怕缒城的时候,咱们一箭射死他?” 沮渠玄山冷笑道:“一箭射死他?哼,他必然是明白,孤不会让他死得这么舒坦。” “大王英明!一箭射死也太便宜他了!”沮渠成勇忿忿道。 “张子延,你如何看?”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斜乜着张溱。张溱是河西王的散骑常侍,此次亦伴驾出征。 “臣以为,不若便让那李凉州缒城。只要出了城,他就落入大王股掌,届时倒看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沮渠玄山的独眼阴鸷可怖:“到时先将他一刀刀剐了,之后再攻破城门,屠尽城内猪狗。” 听他如此说,沮渠青川眼中幽光微动,道:“大王,臣愿领卢水营侍护大王。” “怎么?你是觉得孤连那头瘸鹿都降服不了?” “臣绝无此意!”沮渠青川心头一紧,赶忙否认。 “也罢,那你到时便好好看看,看孤是怎么折磨他的。青流儿,做人不可太仁善。”沮渠玄山阴恻恻地说。 * 翌日巳时,敦煌城南洪范门,河西大军列阵城外,而敦煌太守李翩则与一名侍从于众目睽睽之下缒城乞罪。 缒城,即绳索从城头放下,人拽着绳索向下滑动直到落地。 这大约是诸多乞降方式中最憋屈的一种,甚至比之孙老三的竹筥吊出更加狼狈。 过往围城之战中,缒城者多是为了送信或搬求救兵而趁夜行动。可今日,凉州君却要当着所有敌人和自己人的面,从城头援绳而下。旁观者尽可大肆讥讽他,无论是在面上还是心里。 果不其然,李翩开始缒城的时候,敌军阵营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如雷鸣般的大笑。这笑声不单是因为他此刻的卑贱举止,更是因为——李凉州是个瘸腿啊! 身体正常的人在缒城时都难免会显得狼狈,更别提他还是个瘸子! 李翩今日缒城乃为请罪,故未着冠,且脱去了往常一层叠一层的宽袍大袖,换了身服帖的皂衣。皂衣使他身形更为挺拔俊秀,却又使得他腿上旧伤所致残缺愈发明显。 沮渠玄山率河西士兵列阵于城下五十丈外,亲眼看着李翩于城头落下,姿势别提有多滑稽。沮渠成勇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时值初秋,风微微,云渺渺,一切都高远自在——除了城外旷野上虎视眈眈的敌兵和他们手中令人胆寒的弯刀。 李翩在城上时已仔细观察过,沮渠玄山此次受降,身边所携大约五百亲军,再加上列阵于他身后数丈开外,由沮渠青川统领的卢水营近千兵马,人数不多也不少。 落地之后,他在前,云行之跟随,两人一步步向着敌军走去。 李翩走得很慢,努力让自己保持身姿英拔,不要一瘸一拐更惹人笑。 在行至距河西阵列大约三十丈的时候,李翩忽然压低声音问身后之人:“云行之,逃命的路都记熟了?” 云行之听李翩问他,也压低声音答:“记熟了,郎主。” “再复述一遍。” 云行之略微思忖,语速又低又快地说:“沿着龙勒水一路向南可至神沙山,倘若背水而行,向西北是玉门关,西南是阳关,从此地往阳关方向,四十里外有一片胡杨林子可以躲藏。” “那是敦煌城西最大的一片林子,进了林子之后继续向西会遇见好几个湖泊,湖水有深有浅。”李翩接着云行之的话继续说。 云行之轻声答应,末了突然问道:“郎主……我跑了,你怎么办?” “无妨,我自有办法。”李翩淡淡地说。 此刻的他们不似负罪逆臣,倒像是两位远途跋涉之人,谈论着前方将会遇见的风景,并在这爽朗秋日奔赴各自的结局。 又走了几步,李翩再次开口唤道:“云行之。” “嗯?” “一定要活下去。”李翩轻声说。 “嗯。” 一步,一步,再一步,他们终于走完了眼前这五十丈的距离,来到河西王沮渠玄山面前。 在距河西王尚有十步远的地方,他们被沮渠成勇拦住了。 李翩只穿一件单薄皂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以暗藏兵器的地方,沮渠成勇用鄙夷至极的目光将李翩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斜着眼睛看向云行之。 云行之和李翩一样,也穿一身服帖皂衣,但他手里却捧着个锦匣。 沮渠成勇粗暴地夺过云行之手中锦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绢帛。他将绢帛取出,但见上面写着几句他不甚理解的话。 “这是什么?”沮渠成勇问。 云行之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道:“你不识字?” “你他娘的放狗屁!老子问你话!”沮渠成勇抬腿踹在云行之膝弯处,踹得云行之踉跄着跪倒在地。 “平朔将军何必跟这奴仆计较,”李翩弯腰扶起云行之,又对沮渠成勇解释,“是经文,乃敦煌竺因空上座亲手誊写,想要献给大王。” 说这话时,李翩看着被沮渠成勇捏在手中随意抖动的那帛写经,忽觉心头涌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哀凉。 自他背负一身骂名回到敦煌的这段时日,他只去过声闻寺两次。 第一次是刚回来的时候,他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去探望自己少年时的上座恩师。 那天,竺因空问他:“李轻盈,这些年你孤身在酒泉过得如何?” 李翩低头看着石缝中一只正在缓缓爬行的蚂蚁,沉默良久。 竺因空明白他是不愿回答,遂不再追问。临别之时,上座恩师对着他那一身骚气红衣迎风招展的轻佻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次就是昨夜,他以凉州君的身份去向竺上座讨要一帛写 璍 经。 “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不后悔?” “不悔。” 更深露重,夜风钻过窗缝霸占了禅房的每个角落。这么些年未见,李翩变了,竺因空也变了,恩师变得苍老枯槁,可面目却愈发慈悲。 昏暗的油灯照着上座枯瘦的手,笔走龙蛇,片刻后便写下一段经文。 李翩接过经文,一字一句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注释1) “李轻盈,这不是写给沮渠玄山的,是写给你的。既写于你,便归于你,你愿如何处置尽可自便,拿去吧。”竺因空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翩拿着那份写经走出禅房的时候,被夜风推了一把,感觉自己蓦地跌入一团黑雾之中。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而后又自嘲地笑起来。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这八个字像一把铁蒺藜扎向他的心头。 竺因空日日于声闻寺诵经,应该还没听说,他今晨当着城内士兵百姓那么多人的面,亲手杀了自己的主公,已犯下滔天大罪。 他死后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 这边,沮渠成勇听李翩说这是竺上座的写经,不敢再怠慢,遂将经帛折好放回匣内,撇撇嘴让他们继续走。 李翩接过匣子捧于手中,来到沮渠玄山马前。 他以几不可察的幅度向后方觑了一眼,见沮渠青川领卢水营骑兵稳坐马上,也向他这边看过来。二人目光一触即分。 “呈来。”沮渠玄山面色阴沉。 李翩双膝跪地,先向河西王行了一礼,之后双手捧起锦匣举过头顶,将那匣中物呈递给河西王。 马背上,沮渠玄山伸出一只手,沮渠成勇赶紧屁颠颠跑上前,拿出匣内绢帛呈献于他。 “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沮渠玄山阴着脸将绢帛上的字念出,念完后他用那只独眼斜乜向李翩,问道:“这是什么?” “药师琉璃光如来所发大愿,愿以己身为众生度厄。”李翩答得字正腔圆。 “这算是你的遗言?” 李翩摇头:“心愿罢了。” 沮渠玄山冷笑出声:“就凭你一人,你护得住这整座城池?不自量力的蠢东西!” 李翩仍跪在地上,半垂着头没有为自己辩解。 沮渠玄山倏地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李翩。 “孤先不杀你,孤要留着你慢慢折磨。待到屠城之日,还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孤是如何报仇雪恨!李凉州,你仔细瞧瞧孤这只眼睛。” 李翩抬头看了一眼,沮渠玄山一只眼睛上蒙着黑布,另一只眼睛泛起厉鬼般的凶光。 “孤这只眼就是被你那兄长弄没的,”沮渠玄山咬牙切齿继续说,“卑鄙无耻之徒!今日,孤要你先替你那兄长赎罪,把你的一只眼偿还给孤。” 说这话时,沮渠玄山已然站在李翩面前。他身形壮硕魁梧,立于近前,只觉连头顶阳光都遮去多半。 只听“唰”地一声锐响,河西王抽出腰侧冷光森森的刀匕,一手握刀,一手粗暴地扯住李翩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 “李凉州,孤现在就亲手剜出你的眼珠,让你也尝尝当瞎子的滋味!” 第113章 身如琉璃(2) 是哪个王八蛋开的城门…… 李翩被沮渠玄山侮辱地拎着头发,被迫抬眼看向面前这个魔王般凶厉之人。 经书中说,魔王波旬乃欲界第六天之主宰,又名极恶杀者。释迦牟尼尚未成佛时,波旬曾率众魔对之胁迫威逼,甚至妄图取其性命。 可笑的是,无论魔王如何凶狠,最终仍是一败涂地……李翩眼眸深处嘲意渐浓。 锋利的刀刃此刻就悬在他眼畔,天边秋阳滑落刃上,又在瞳中映出刺目寒光。 当一双姣丽凤眼对上一只阴鸷独眼,那双凤眼的主人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突然绽出一朵戏谑笑意。 这贱兮兮的笑容反倒让沮渠玄山愣住,眼看就要扎下的刀刃蓦地滞在半空。 “你笑什么?”沮渠玄山语气森寒。 “我笑你,快死了还这么愚蠢。”李翩唇边笑容愈发肆无忌惮。 “你说什么?!” 沮渠玄山勃然大怒,用力拎着李翩的头发,尖刀对准那双好看的眼睛扎了下去。 “轰——!” 刀尖还没扎到眼睛上,耳畔便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见滚滚白烟凭空腾起。那烟气不仅浓烈,且十分刺鼻熏目。 刹那间,沮渠玄山和李翩所在之处便被白烟完全裹住。 原本跟在沮渠玄山身后的亲军也都被这突然腾起的浓烟燎得痛咳不止。更慌乱的是他们所骑马匹,马儿被毒烟熏到,受惊扬蹄,你撞我我撞你,整个场面可称溃乱。 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亦被烟气所激,霎时只觉眼前白光刺眼,一片模糊。 就在浓烟惊起的同时,李翩用力一挣,躲过了沮渠玄山向他扎来的刀刃。紧接着,他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向侧方倾身,藏在他身后的一道黑影闪电般向着河西王扑来。 人仰马翻的亲军们还未定神,就听一声嘶吼从烟气中传出,吼声里有暴怒和剧痛。他们听出来了,这声音正是河西王沮渠玄山。 有人强忍刺目的疼痛睁眼看去,隐约见白烟深处一个身形健壮之人正与一只硕大的黑影搏斗着。 那黑影有四条腿,像某种野兽,此刻它一口咬在健壮者的脖颈上,四只脚爪如铁耙般耙在那人身上——若论暴虐程度,这黑影完全不输荒野上残忍的孤狼。 “啊——!啊啊——!” 沮渠玄山看清了咬着自己的是一只黑獒。他感觉到那黑獒的利齿咬进了自己的颈肉中,所幸尚未咬到喉管。 这突然发起的攻击让沮渠玄山怒不可遏,恰好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他举起那匕首刺向黑獒腹部。 黑獒吃痛,松了口,从沮渠玄山身上摔跌下去。 沮渠玄山丢掉匕首,一手捂住血肉淋漓的脖颈,另一手就要去拔佩于腰侧的弯刀。哪知就在此刻,他忽觉背上又传来一阵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是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后背。 匕首就是他随手扔掉的那把,偷袭他的人就是李翩。 沮渠玄山大吼一声,“噌”地拔出腰侧弯刀向着身后之人猛砍过去。刺目的烟气中,他那只独眼已完全看不清状况,只能像头发了疯的黑罴,挥舞着弯刀四下乱砍。 李翩倏地闪身躲过,大喊一声:“云行之!” 黑獒再次扑上来,这一次它准确地咬在了沮渠玄山的喉管上,利齿几乎连根没入,鲜血瞬间漫流。 ——烈风起,獒与罴,战艽野。 冥冥之中似有梵呗响彻云霄,声声震耳,诵无尚慈悲与哀恸。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也许是被咬断了声带,沮渠玄山口中发出的不再是狂吼大叫,转而变成一种更为瘆人的“喀喀”之声。 但他实在太过强壮,喉管都快被咬透,再加上后背还扎着一把匕首,饶是如此,他仍有力气掰着黑獒的头,硬是将它的利齿掰断在自己喉管中。 满口牙齿被一根根掰断时的惨痛,让黑獒也发出了骇人的嚎叫。 紧接着,沮渠玄山恶虎掏心一般掏向黑獒腹部,誓要把这黑狗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噗——”腥血喷出,腥气浓至残忍。 黑獒腹部刚被匕首刺伤,此刻又被沮渠玄山凶狠掏入,热血已将毛发全然打湿。它在剧痛中再次发出一声悲烈的哀嚎。 恰在此时,沮渠玄山听到耳畔传来“唰”地一声锐响。 他听得出来,那是他腰间所佩另一把弯刀被人拔出的声音。可他此刻与那黑獒缠斗正紧,根本无暇再去拔刀,所以那个暗中拔出他的弯刀并且一刀砍在他手臂上的人——又是他娘的李翩! 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来,沮渠玄山那只掏向黑獒腹部的手几乎被齐腕砍断,血如泉喷。李翩没来得及躲开,清俊容颜上立时浓血斑驳。 这发狠的一击让沮渠玄山终于再撑不住,跌跌撞撞向后连退数步。此刻他已是眼瞎、腕断、喉烂、背伤,数创在身却还能僵立不倒,如同砍不死的黑山怪。 李翩手握长刀断喝一声:“云行之,跑!” 浓烟略散,受惊的马匹也逐渐被控住,亲军们终于看清了烟气中发生的情景,俱是骇得瞠目结舌——白烟中,手握长刀的男子正挥刃砍向河西王。 刀锋从眼前划过,冷光冷雾诡谲交错,壮硕如恶兽的王终于“砰”地一声栽倒在地。 数丈外的沮渠青川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流烟丸!是流烟丸!护卫大王!快!” 听他高喊着“流烟丸”,原本正要冲上前的亲军竟不约而同犹豫了刹那。 世人皆知,在广袤的河西大地西南方,有一座绵延千里的山脉,叫做阿耨达山。人们都说那座山上有无尽珍宝和无数离奇古怪之物,是一座当之无愧的神山。在河西提及阿耨达山,无一人不畏惧,亦无一人不敬仰。 其实“阿耨达”是胡人的叫法,那座神山在汉人的话语里被唤作——昆仑。 流烟丸和火浣布皆是出自昆仑神山的奇物。 传闻中那火浣布不仅可耐烈火焚烧,且其上若有脏污也必须用火来清洗;而流烟丸则更为诡异,它能在瞬间产生澎湃烟气,烟气有毒,能让人双目剧痛无法视物,口鼻难以呼吸。 当年河西土地还割据在安定张氏手中的时候,西域诸国曾向张骏进贡汗血马、孔雀、巨象等珍奇。传闻中说,进贡之物远不止于此,流烟丸和火浣布也是在那时被送到安定张氏手中的。 后来张氏没落,秦国天王苻坚听说了这两件奇宝,曾就此事问过归义侯张天锡。 张天锡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苻坚以为他是不想说,很不高兴地冷哼一声。 其实彼时安定张氏内讧,张天锡乃篡位者,他是真不知道那些宝物都去哪儿了。 时至今日变故突发,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当年那枚流烟丸竟是落到了陇西李氏手中。且就在今日,被凉州君李翩用在了对河西王沮渠玄山的狙杀之事上。 此刻果如传闻所言,所有靠近烟气的人都被刺得双眼如瞎,泪流不止,混乱的哀叫声回荡在敦煌城外旷阔的大地上。 在这些被流烟丸的毒烟熏刺的人中,却有一人是个例外。 李翩的双眼也被毒烟激得红肿落泪,可他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烟气所带来的痛楚。 他既不闭眼,也不惨叫。在沮渠玄山和云行之搏斗的过程中,他甚至能准确而冷静地判断形势,趁着獒与罴你撕我咬之时暗中偷袭。 说来可笑,他能在流烟毒气中行动自如,竟是拜宋澄合所赐。 当年他这双眼睛被宋澄合故意以炭烟熏燎数次,以至于落下无法痊愈之病根。时常疼痛模糊的双眼,让他耐住了现在这种痛苦。 流烟丸是李忻留给他的,眼疾是宋澄合的手笔——只能说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爱恨输赢纠缠不清,最终讽刺至极。 “云行之!”李翩再次扬声喊道,“逃!快逃!” 够了,云行之和他配合着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虽然视物不清,但他知道云行之受了很重的伤,他不能再拖累对方。 就是在沮渠玄山向敦煌城抛掷人头的那天,他和云行之躲进鹿脊居的后罩房内整整一宿,将此次以身涉险狙杀河西王之事仔细推演了一遍。 他们要做的,是在千军之中取敌王性命的万难之事。 李翩想,所幸上苍待他不薄。就算他既无楚霸王拔山之力,亦无赵子龙长坂坡之勇,可他因自己对待万物生灵的善意而得到了云行之的耿耿忠心,又因这沉重不堪的陇西李氏出身而得到了流烟丸。 也许是本性难移,云行之平日总要出城奔猎。因其猎杀之力一直存在于身体里,可以随时扑杀猎物,故此,他们商议出今日这剑走偏锋的险招。 缒城而下的滑稽模样和双手奉上的虔诚写经,其实都是为了让沮渠玄山和他的亲兵们放松警惕,以确保击杀事成。 * 流烟丸的效用并不能支撑太久。此刻,烟气已开始消散。 李翩眼前模糊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如他所料,沮渠亲兵已经乱成一锅粥。 他看到云行之在他喊出“快逃”之后便向西边的旷野狂奔而去,身后追着一队挥舞长刀的士兵。 那些人高声喊着:“抓住那条狗!别让它跑了!” “打哪冒出来的?!” “娘的别是妖怪吧!” “杀了再说!” 而在他脚边不远处,沮渠玄山捂着几乎被咬断的喉咙瘫倒在地,身形歪曲地挣扎着,满身满脸都是血,暴戾的咸腥气让李翩隐隐作呕。 这人竟然还没死,还在硬撑,像杀不死的魔王波旬的阴魂。 适才被惊呆的沮渠成勇这会儿也终于回过神来,立刻施令亲军将李翩团团包围。 沮渠成勇拔出腰侧佩刀,大吼大叫着:“给老子拿下他!拿下!” 话毕,他倒是身先士卒,纵马冲至李翩面前,猛力挥刀砍下。 李翩手中还握着沮渠玄山的那柄弯刀,此刻急忙迎刃抵挡。 沮渠成勇见一击未中,勒住缰绳再次向李翩冲杀而来。 就像李翩此前对高大贵说的,他确实太久没有舞刀弄剑了,十分生疏,且这把刀是沮渠玄山的,他用着也很不称手。 沮渠成勇看出了李翩的狼狈,霎时目露凶光。 “李凉州,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翩拎起弯刀后退两步,此刻他面上血污斑驳,孤身一人被河西骑兵包围。 马蹄在他身侧溅起尘沙,利刃寒芒,眼看着已无力逃出生天。 就在沮渠成勇高声下令“砍了他腿抓活的”之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巨大声响。 “轰——隆隆隆——” 是开城门的声音! 李翩猛地回头向城门处看去,流烟丸的烟气已几乎散尽,现下能清楚看到,不仅洪范门打开了,就连护城壕上的吊桥都放了下来。 刹那间李翩在心里骂了一万句他平日绝不会骂的脏话。 临出城的时候,他对令狐峰等人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城外发生什么都不可打开城门。可是现在,他们怎么就敢违令?! 王八蛋! 是哪个王八蛋开的城门?! 第114章 身如琉璃(3) 他的姑娘来救他了…… 李翩原本就没打算在这种情形下逃出生天。 那天夜里,他跟沮渠青川决定再次联手,由他来杀河西王,沮渠青川为他压住麾下士兵。河西王死后,沮渠青川将会顺利接管河西国,而阵前弑君的他自然会被当场擒住。再之后,沮渠青川会找个机会将他偷偷放走。 只不过,落在沮渠成勇这些人手里的时候,免不了要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沮渠青川为他“简单描绘”了一下沮渠成勇惯爱的酷刑手段,末了问道:“你受得住?” 李翩淡然一笑:“受不住也得受啊。” 沮渠青川眸色幽暗,好半响忽然说:“李凉州,你看起来花里胡哨,想不到内里倒是条好汉。我敬服!” 让沮渠青川敬服的李凉州此刻已经准备缴械投降,怎知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开城门之举彻底扰乱心绪。 “轰隆隆隆——” 城门大开,吊桥落下。 李翩倏地回头向洪范门看去,但见吊桥尚未落稳,便有一匹枣红牝马如离弦利箭般从城内飞射而出,径直向着沮渠亲军冲杀而来。 骑在马上的是位银甲女将。 她一手握沉锋,一手控缰绳,艳美容颜冷如铁,荡开拦路风,转瞬之间已近在眼前。 女将军策马冲杀于敌阵,利刃寒光,眨眼便斩了两个胆敢拦马的不自量力者。 好似饮红已化作一副劲烈魂灵,沉锋如风般轻,在她臂下随意翻转,杀气层叠冲荡。 刚才还端着生死无畏之态的李翩,此刻却全然呆若木鸡。眼看女将军单枪匹马向着自己杀过来,忽觉鼻内酸胀不堪。 “李轻盈!上马!” 冲至近前,云安腾出一手伸向李翩,高声喝道。 李翩遽然回神,抓住云安的手猛一借力,这便稳坐马上。 上马之后,李翩看得更清楚了。原来云安并非孤军奋战,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数百名策马扬鞭的娘子军。她们抡动长刀冲向敌阵,为女将军和她所救之人杀开一条回城路。 沮渠成勇眼看云安冲到自己眼前来救人,气急败坏喝道:“拦住他们!给老子拦住他们!” 亲兵得令,数百匹烈马在城下你追我驰,喊杀声如雷霆大作,是敌军在喊,亦是女军在喊。 沮渠成勇发疯似的策马冲向云安,眼看着越来越近。 云安攥紧缰绳,对身后之人高喊一声:“抱紧了!” 李翩立刻听话地抱住云安的腰。 云安感觉到身后那人已坐稳,遽然拉动缰绳,坐下牝马极有灵性,立刻迂回至沮渠成勇侧后方,云安抡刀砍去,“咣”地一声两刃相撞,饮红的力道太强,沮渠成勇差点儿被逼落马下。 “娘个腿!”沮渠成勇大骂着稳住身形。 云安也不恋战,再次扯动缰绳。在她的控制下,马儿与主人简直已是浑然一体,她们灵活地冲破眼前阻拦的敌军,向着城门奔突而去。 “回城!”云安扬声高呼。 娘子军们得将军之令,立刻向着城门方向且战且退。 刚被摆了一道的沮渠成勇一扭头见二十丈外的卢水营虽有惊动,却仍是不曾出击,全靠他们这几百个亲兵在这儿瞎折腾,蓦地怒焰沸腾。 “沮渠青川!你他娘的愣着作甚!”他这会儿是真的火烧天灵盖,连大将军都敢呼喝了。 那边,沮渠青川像是被人夺了心窍似的,沮渠成勇破口一骂这才清醒过来。卢水营众骑兵早就蠢蠢欲动,只不过碍于他一直不肯发令,众人皆犹疑。 “大将军!”他身旁裨将满面焦急,“要不要追击?” “追!”沮渠青川扬手挥去。 裨将举起手中弯刀嘶声喊道:“追——!” 数千骑兵终闻将军令下,这才轰然动了起来。霎时间万蹄奔袭,颇有种山摇地坼之感。马蹄在大地上踏踏作响,惊得沙飞砾走各逃奔。 “杀——!!!” 卢水营的骑兵飞策快马,犹如笼罩一般,从左、后、右三个方向包抄而来。 “退兵!回城!”云安拔声怒喝。 女军们听令,以极快速度向洪范门撤退,她们必须赶在敌军骑兵追来之前退回城内——此次出城只为救凉州君,云将军早就交代过,要众人存蓄实力,尽量避免伤亡。 云安一马当先,其后跟着的是满脸血与尘的铁娘子们。 李翩稳坐云安身后,刚才云安跟沮渠成勇拼斗时,他为了不成为女将军的累赘,扔掉了手中那把沾着河西王黑血的长刀,用尽全身力气配合云安。 云安动,他便动;云安止,他亦止。 二人一马,风劫云飚去。 牝马冲过吊桥向城内狂奔,经过城门的瞬间,李翩扭头一看,就见令狐峰、索瑄、李见书等人身先士卒,正要带领洪范门全部守军合力闭门。 “闭城门!快!”索瑄高声喊道。 敦煌的洪范门与长安洛阳那些重几千斤的城门自是不可相提并论,饶是如此,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城门打开又闭合,仍需众人砥砺协作才可。 此刻从马上看过去,简直已分辨不出谁是官、谁是吏、谁是小卒子,所有人乱中有序地混在一起。在令狐峰的指挥下,他们合力推着城门将其稳稳关上。 那边,卢水营的骑兵却也追至城下。 就在敌军靠近的时候,城楼上突如大雨当头般淋下无数箭矢,终将骑兵追击之势逼停。 沮渠青川立马于战圈之外,面容诡异,忽有裨将来禀:“大将军,大王伤得不轻,现在如何是好?” “鸣金!先送大王回营医治!”沮渠青川下令。 “鸣金——!鸣金——!” 号令声,嘶吼声,铜钲惊鸣之声,数种音声交织错乱。 竟然出这种岔子,李翩居然被救走了……沮渠青川眸色阴森地看着眼前的敦煌城,紧攥马缰的骨节已是白里透青。 * 众女军奔入城内,略作检点,发觉此次出击可说是大获全胜,不仅成功救回凉州君,且女军当中只有很少人受了些轻伤。 云安和李翩仍旧同骑马上,谁也没有先下马的意思。马背空间并不宽敞,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毫无罅隙。 云安能感觉到李翩的喘息,李翩也能闻到云安身上淡淡的尘土味。 “云将军此举太过莽撞。”好一会儿之后,李翩在云安身后凝声说。 云安没有乖乖应声,而是半侧过脸,语气沉毅地答:“李轻盈,别什么事都自己担着。” 她呛他! 她居然当众呛他?! 可这呛语并未让李翩发怒,非但不怒,甚至觉得心跳怦然作响。 从初识到如今,他的身份地位一直比她高,但他却时常觉得,她从未矮于他,从来都与他并辔。 这世间有人比你尊,有人比你卑。惟有她,既不求你,亦不薄你——她以她完整的心魄与你比肩。 此生遇此一人,怎不是万幸万幸。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李翩的眼圈变得愈发红肿,万千心绪皆被揉乱。 云安身披明光铠,阳光如飞瀑落洒面上,几滴汗珠颤巍巍悬于鬓边。李翩一手箍在她腰间箍得更紧了些,一手贴上她的鬓发,缓缓为她擦去汗珠。 他想,玉门大护军云常宁,是个哪怕跪着都不卑弱的女人。 这女人就是一把野火,扑不熄,浇不灭,烧透了他的心,还要勾着他做那飞蛾扑火的蠢态。 此时此刻,洪范门内挤满了人,守城士兵和出力百姓于四下你奔我往。令狐峰和索瑄站在不远处正看向这边,苏绾和马兰花刚收了刀,也看向这边。 女军们看了过来,戍卒也看了过来,紧跟着,百姓们都看了过来。 凉州君和大护军被百千双眼密不透风地裹着。那些仰望的眼神要他们持重端然,为自己的子民指领前路。 可就是在这一刻——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却只想亲她。 * 黑獒在荒野上奔逃,一路向西。几十匹烈马跟在它身后狂追,马上之人呼喝着恶毒话语,誓要将它抓住碎尸万段。 太累了,黑獒感觉自己有点儿跑不动了。 跑着跑着,它突然闻到了死的味道——它的鼻子极其灵敏,不会闻错。 死亡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它。 腹部被撕裂之处一直在淌血,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肠子没流出来。血流得太多,黑獒感觉眼前景物渐渐变得模糊,唯有四条腿仍旧不受控制地跑动着。 它是一只獒,一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獒。无论做人还是做狗,它都没在奔跑这件事上输给任何人——可现在,它是真跑不动了。 从前的它啊,它能一口气狂奔五十里,能追着羊群在草野上撒泼,能将数百只羊全部照顾妥帖,一只也不弄丢。 可是现在,荒野上的风像长了尖牙一般紧咬在它身上,为它又添一层痛苦。它听到马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它明白,不是那些胡马越跑越勇,而是自己越来越慢了。 西边的那片林子怎么还不到?明明已经背熟的路线,这会儿在脑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 但它绝不能被敌人抓住,不然也太丢人,呸,丢狗了。 它都已经被沮渠玄山开膛破肚了,要是再被人抓住,保不齐会被撒点盐架在火上烤着吃。这么丢脸的事,将来见了菩萨要它怎么说啊,总不能说“我觉得我自己比人的 璍 饭好吃”吧。 吆骂之声愈发近了,紧接着便是数枝箭矢“嗖嗖”射落于旁。黑獒猛然发力躲过冷箭,四条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 突然,它眼前真的出现了一片林子,林畔还有一大片湖泊。 有湖,有湖可真好啊,黑獒实在是跑不动了。 “嗖——”身后又是数枝冷箭射来,这一次它就没那么幸运了,其中一枝箭矢正好扎在它的后腿上。 但黑獒此刻已完全顾不得后腿传来的剧痛,它径直向着那片湖冲去,也许自己可以在湖水里歇一歇。 黑獒纵身跳入冰冷的水中,湖面上立刻泛起一片血红。出于本能,它在湖面上挣扎了几下,可岸边又是数枝利箭射来。不知是哪里又被射中,水面的红色愈加明显。 ……太累了,又累又疼,疼得想死……好想休息一会儿…… 黑獒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湖面幽幽地恢复至初时的平静,就仿佛这世间从没有一只黑色大狗,遍身是血地跳进湖水冰冷的怀中。 这只黑狗有名字,它的名字是主人李翩取的。李翩说因为它跑得特别快,连天上的云都敢去追,所以就叫云行之。 在沉入湖底的那一刻,云行之心里想的是—— 李翩天下第一好。 李翩说的都对。 云行之想一辈子给李翩看家护院。 真可惜……李翩……怎么不养上一群羊呢…… 第115章 身如琉璃(4) 李凉州,乱臣贼子,非…… 参与此次围击敦煌之事的河西国将领,此刻都沉默地端坐中军大帐内。 帐子里支着一道细氈屏风,沮渠玄山仰面躺在屏风内的卧榻上,喉咙、手腕、前胸各处伤口皆包扎妥当,后背的匕首也取了下来。可大约是声带已被咬断,他现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从胸腔内硬挤出些令人作呕的声响。 “喀喀……嘶……嘶……” 细氈屏风外,沮渠青川、沮渠成勇、郑揽、张溱等人皆无声端坐胡床,没有人说一句话,整个帐子里只有河西王半死不活的喘息和喉音。 此时帐外已是暗夜昏昏,营地不远处忽地响起金柝声。沮渠青川侧耳听去,竟已至子时。 又过了一会儿,给河西王包扎的老医官手拿染血布条从屏风内转了出来。 “大王眼下如何?”沮渠青川问道。 “回大将军,大王瞧着……” 老医官话说一半突然觑到沮渠青川阴森的脸色,吓得不敢再说一点儿不好的话,只能字斟句酌道:“大王身强体健,此番伤势虽重,但若是好生医治……或许便可无恙……只不过日后讲话会……困难些。” “死不了?”沮渠青川深邃眸光忽地看了过来。 老医官被对方那暗不见底的眼神吓了一跳,心内瞬间冷汗直流。但他吃不准征远大将军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豁出老命打马虎眼:“大王他……吉人自有天相!” 沮渠青川抬手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困扰的样子,又问道:“大王可还能再领兵沙场?” 我去你娘的……老医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眼下恐怕是万万不能。但只要回姑臧将养些时日,也许就……就能……能……” 沮渠青川忽然抬手打断了老医官的话:“知道了,你去吧。” 老医官虽摸不清沮渠青川的态度,但他寻思着自己应该没说错话,这便向众人一礼,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军帐。 待他走后,沮渠青川由胡床起身,瞥了一眼身后众人,道:“你们也出去,我有话要单独禀于大王。” 张溱应诺,率先施礼离开军帐——他暗地里本就是景熙侯的人,景熙说一他当然不会说二。 折冲将军郑揽见张溱走了,略一犹疑也跟着离开,此刻唯剩沮渠成勇还赖在原处不太想走。 沮渠成勇心里很清楚,河西王现下是清醒的,只是身受重伤不能说话罢了。他打得好算盘,想趁此机会献殷勤,让河西王知道自己对其忠心耿耿。 此次兴兵讨伐陇西李氏,领兵诸人之中只有他和青川是沮渠子弟。青川是河西王胞弟,自己跟他自然是比不了,但若是能抓住机会在大王面前多讨些青睐,将来肯定要比那什么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更风光。 沮渠成勇正在心里拨拉算筹,忽听耳畔传来沮渠青川的呵斥:“出去!” 语气阴冷不说,其中隐约还有股杀气,直听得沮渠成勇浑身一哆嗦。这下他不敢再耍小心思,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大帐。 转眼间营帐内便只剩沮渠青川和他的胞兄河西王。 沮渠青川散漫地用脚踢开拦在身侧的胡床,而后绕过细氈屏风行至胞兄榻前,在榻边寻了个空处复又坐下。 只是这次,他没再用汉人正襟跪坐之姿,而是学着胞兄惯爱的样子懒洋洋地箕踞榻旁。 沮渠玄山确实是清醒的,但失血过多和伤处剧痛使得他十分虚弱。此刻见沮渠青川箕踞坐于自己身旁,他稍微动了动头,用他那只阴鸷的独眼看向胞弟。 这一看过去恰好对上沮渠青川的眼睛,两个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恨意。 “大王此前问过我,咱们扎营那天夜里我去哪儿了。我对大王说,我去看看林所浩的头是否已挂在城楼上。其实,我骗了大王。” 沮渠玄山看着胞弟,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大王想知道我去哪儿了吗?”沮渠青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去见李凉州了。” 话音甫落,躺在榻上的河西王蓦地瞪大眼睛,凶戾地看向胞弟——他早该料到!从胞弟向他呈上那封密信的时候就该料到,青流儿很有可能会背叛自己,青流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直率勇敢的少年了,他早就已经被汉人的虚伪狡诈荼毒! 沮渠青川看到了兄长眼中沸烈腾起的怒火,他知道这怒火是因背叛和欺骗而烧。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斜倚着卧榻,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放松,像是突然想和兄长聊些家长里短,就在这间涌动着浓郁血腥气的军帐内。 “不知大王还记不记得,从前,我有个喜欢的姑娘。” 沮渠青川忽然坠入一场幻梦似的,莫名其妙地起了个不合时宜的话头。 “她是临松郡丞顾越的女儿,是个温婉又有才情的女子,可她在家中却不被疼爱。咱们那会儿都在临松,与顾郡丞也颇有往来,你可还记得?” “嗬……嗬……” 沮渠玄山说不出话,只能再次从喉咙里硬挤出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可沮渠青川却听懂了,他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记得。那时候鲜卑秃发氏来投奔父王,就是你向父王奏禀,将她赏给秃发樊尼做妾……兄长,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可你却说,大丈夫绝不能为女人动真情。还说什么,耽于儿女情长的男人,必是懦夫草包。” 笑容顿在唇边,逐渐变得扭曲,恰如毒虫扭动着身躯钻入肺腑,沮渠青川突然厉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顿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你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这一次,他没等沮渠玄山再发出那种让人反胃的嗬嗬声,直接自问自答道:“她死了。” 说到“死”这个字,沮渠青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容明朗又真挚,就好像他真的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好不容易笑得没那么急促,沮渠青川边喘气边絮叨着又问:“对了,你知道当年西平郡送美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收了杜香吗?你要是知道原因,恐怕又要骂我虚伪。我收杜香,是因为杜香可真像她……也不受疼爱,也是只能把自己的命交由旁人,任凭择选……哈哈哈哈!” “兄长,你说,倘若一个人的命都不能攥在他自己手上,那么这个人,他是可悲呢,还是该死呢?” 说这句的时候,沮渠青川面上笑容已完 璍 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浓雾。 他忽然想起在天刃山的那天,林娇生被他诱着亲手杀掉了自己的两位兄长。其实,他那天说的话和杀兄之举,不仅是为了给林娇生活路,更是为了他自己——他在为自己将来的杀兄做预演。 躺在榻上的河西王喘息愈发粗重,像一只愤怒的烂风箱,呼哧呼哧恨不能把胸腔内的火气全都吐出来。 可他大约是不知道,他越这样愤怒,就越滑稽可笑。 沮渠青川暼了胞兄一眼,抬手指着敦煌城的方向,冷冰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活着吗?你要是以为我妇人之仁,那就错了。咱们都是领兵杀伐之人,死在咱们手上的冤魂早就数都数不过来,再添上那一城性命又能如何。……我让他们活着,是要告诉世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和父王也不一样!” 言已尽,命将终。 沮渠青川一改刚才的懒散模样,兀然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躺在榻上,拼力睁着被烟气熏伤的独眼瞪视自己的胞兄,眸光一转,忽地瞧见胞兄手中攥着一块绢帛。 掰开沮渠玄山的手指,他将那块绢帛取出。 洁白绢帛上已是血痕斑斑,殷红的血,似乎冒着怨气,漫漶了其上慈悲的书文。 沮渠青川好奇地读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这竟是李翩献给沮渠玄山的那方写着药师琉璃光如来宏愿的经帛。 沮渠青川读完经文,干笑了一声,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经帛捂在了沮渠玄山的口鼻上。 “唔——唔——” 沮渠玄山使出浑身力气挣动着。可他一个伤患,仅存的那点儿体力又如何跟下死力要捂死他的沮渠青川相比。 看着兄长在自己手下痛苦挣扎的样子,沮渠青川只觉有一种全身发麻的快感,从脚底喷涌而起,直冲头顶。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沮渠玄山为何那么喜欢杀戮。 因为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通体畅快,像一刹那的电光石火在身体的每个罅隙乱撞,撞得心脏猛烈跳动。 ——原来“你死我活”这个词,真能让人从头到脚酣畅淋漓。 很快,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开始向上翻白,他粗壮有力的腿在矮榻上又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沮渠青川知道自己的胞兄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故而不敢松懈分毫,哪怕对方此刻已经一动不动,他却仍用经帛捂着口鼻,又捂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胞兄已经死透,这才松手。 复将写经拎起,看着上面的文字,沮渠青川忽然神经质般笑起来,笑啊笑啊,直笑到双目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用写经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经帛上沾着沮渠玄山的血,他这么一擦,又将那血抹在了自己脸上。 颊下泪混着面上血,使得原本英俊的容颜变得丑陋而狰狞。 沮渠青川在死去的河西王榻边坐下,这次是真正的正襟跪坐。营帐外,遥遥地复有金柝声传来,他再次侧耳去听,寅时已至。 他想起自己写过的那句话——浮生忽忽,无所凭力。 众生都在善恶之中颠簸,谁也没法稳稳当当地活着。 他想,兄长已经死了,这世上能叫他“青流儿”的人,又少了一个。 * 天明之时,沮渠青川将那帛写经丢在尸体已完全僵冷的河西王身上,迈步走出营帐。 沮渠成勇站在营帐外不远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看到沮渠青川出来,他忽地后退了两步。 沮渠青川顶着一张血泪纵横的脸向沮渠成勇走去,至旁,冷声说:“大王已薨。传令全军,征远大将军誓要李凉州血债血偿!” 沮渠成勇站在原地没动。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牙齿正颤抖着磕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格格声。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河西王已薨”的消息就传遍了军营,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沮渠玄山没有世子,他死后,嗣位之人便是其弟沮渠青川。 征远大将军已派人快马加鞭传信回姑臧。他一点也不担心姑臧会出乱子,因为那里有孟太后为他坐镇,还有氾归等人相助——这些都是他早就布下的棋子。 而战地这边,卢水营本就掌握在他手中,此次随军出征的散骑常侍张溱等人,也原本就是他这边的。 至于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这些人慢慢再收拾也不迟。 那边营帐中,张溱一听说河西王已薨,立刻面露哀戚之色,对众人道:“大王脾气暴虐,遂不能长乐永康。征远大将军仁爱淳厚,应立刻嗣位阵前。冤有头债有主,那李凉州实乃乱臣贼子,此人非杀不可啊!” 李凉州,乱臣贼子,非杀不可……这话像自己长腿了似的,很快就从一只耳朵跑向另一只耳朵。 再后来,擐甲操戈的士兵们列阵营外,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人齐声高喊: “诛杀李凉州!” “大逆奸佞!犯上弑王!” “诛杀李凉州!血债血偿!” 喊声如开山裂石,九霄震雷,将不远处的敦煌城彻底震动。 第115章 邪见稠林(1) 云安挥刀向自己头颈砍…… 诛杀李凉州的喊声响彻此方天地间。 数万人齐声怒吼,呼声一浪浪撞向城墙,撞得城楼上的戍卫军人人面白如雪。 林娇生一个人站在七宝堂外,听着从最近处的阳禾门传来的喊杀声,亦是面落霜雪。 那夜见过沮渠青川之后,李翩就让他去了他父亲林瀚住着的那间大宅子。林瀚虽被软禁在宅子里,但林娇生却行动自如,就连一直被李翩扣着做人质的北宫茸茸,也被人送了回来。 茸茸不仅没受一丁点儿委屈,甚至还长胖了些,这让林娇生对李翩的看法愈加复杂。 这些天他和茸茸一直安稳地待着,无人来打扰他们。其间茸茸问了许多问题,比如城破之后会如何,李翩会如何,云安会如何。 他对茸茸说没关系,别担心——这话并非单纯的宽慰之词。因为那天李翩和沮渠青川商量对策的时候,他在篝火旁也听了个一半一半,他听到大将军已经答应了李翩,待河西王死后他们会立刻退兵,到时一切都会变好,李翩和云安也就不会有危险。 可是今日,这从卯时起就响彻敦煌的喊杀声又是怎么回事?! 林娇生略略思忖便明白了城外大军的意图,很明显,这是攻心之计——昔有楚霸王军垓下被汉兵围唱楚歌,今有李凉州于敦煌被敌兵高呼取命。 沮渠大军已将整座城池包围,现在他们又围着城墙喊杀,无论罗城子城全都能听到,好不容易拧在一起的人心,很可能会在这喊杀声中再次分崩。 除非……除非李翩真的出城受死。 林娇生安顿好北宫茸茸之后便直奔七宝堂而来,他要见李翩。可来了才知诸官员正在议事,他进不去,只能在外干等着。 又等了一会儿,便见李翩缓步从堂内出来。 “究竟怎么回事?!”林娇生疾奔上前,语速极快地问。 李翩抬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指了指:“你也听到了,四面楚歌。” “那天大将军已经答应了你,只要杀了大王他们就立刻退兵。” “显而易见……他反悔了。”李翩疲惫地说。 “不可能!大将军不是这样的人……”林娇生双眉拧成川字,想了想又说,“今夜我们还去那个破烂亭子,我传信叫他来,当面把话说清楚!我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李翩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我现在就去准备,咱们立刻去见他。” 说完这句,林娇生转身就走,谁知才走两步却被李翩叫住了。 “林蔚!” 林娇生满脸疑惑地回头看着李翩。 “我知道你讨厌战火和纷争,所以今日愿意主动在我与他之间穿引,但我仍想问你一句… 璍 …你会用刀吗?” 林娇生怔愣地看着李翩,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力点头:“会!” “会用就好,去吧。” * 就在李翩和林娇生筹划着再次与沮渠青川见面的时候,洪范门外的喊杀声却突然停了。 令狐峰恰在此处值守,闻得喊声突然停了,心道不妙,飞纵箭步登上城楼,抬眼便见城外不远处,沮渠成勇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这边行来。 马后拖着一根麻绳,麻绳一端拴了个人,另一端则被沮渠成勇牵在手里,牵狗似的。 那人双手捆缚身前,踉踉跄跄地被沮渠成勇拉着往前跑,不小心左脚绊右脚,差点儿被拖在地上。 沮渠成勇不耐烦地抡起长鞭,照着那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 待行至距护城壕约略十五丈外,城楼上的令狐峰这才看清,被拴在马后的是个布衣百姓,蓬头垢面,衣上全是尘土,面上亦有伤痕。 沮渠成勇勒住缰绳,冲那人打了个眼色。那人瞬间收起满脸哭丧表情,清了清嗓子,冲着城楼上的令狐峰大声喊道:“叫你们云将军出来!我是她爷,叫那贱骨头开城门来接她爷!” 听这人说自己是云安的父亲,令狐峰不禁暗暗心惊。 他并未见过云识敏,但也知道云先生是城内有名的大画工,昔年令狐氏开凿新窟时也曾延请云识敏领衔绘壁。后来他也听云安说过,云识敏这些年精神不大好,遂几乎整年都住在宕泉,有时绘画有时抄经礼佛,从不去别处。至如今大军围困,云安也没接云识敏回城——千佛洞有千佛护持,时人敬畏,不敢作乱,比之城内还更安全些。 可是现在,云先生怎么竟落在了沮渠成勇手中?! “叫你们云将军出来接她爷!”沮渠成勇冲着城楼大吼道,吼完对着马后那人又是一鞭抽下。 令狐峰见云识敏挨打,亦是心头急痛,赶紧向身后士兵说:“去叫云将军来!她在七宝堂议事,快去!” 那士兵领命,火速奔下城楼,策马直奔七宝堂而去。 城楼下挨了打的男人被沮渠成勇逼着,一迭声地继续喊叫:“开城门!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啊!” 在没有周详谋划的情况下,城门断然是不能开的。昨日为救凉州君开了一次城门,是因为那会儿不仅有云安率领娘子军突击,且有众人全力配合。现在什么都没有,怎敢妄开城门,可城下云先生如此可怜,这可怎么办才好……令狐峰真是着急,急得额上已隐有汗意。 “云先生且稍安,峰已派人去唤将军了。”令狐峰对城下那二人说。 “放你娘的狗屁!叫她滚出来!给老子滚出来!” 城下那人喊得声嘶力竭,城上的令狐峰却忍不住眉心紧蹙。 这人的话语也太肮脏,令狐峰心头不禁泛起疑惑。他虽不认识云识敏,但也知道云先生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怎得讲话如此粗鄙。 正忐忑得不行,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令狐峰回身向垛口处看去,但见一匹枣红牝马直奔城门而来。 云安未待马儿立稳便跃下马背,三两步冲上城墙,边冲边问令狐峰:“我阿爷呢?在哪儿?” 她原本在七宝堂和众人一起商议对策,李翩离开去见林娇生的间隙,她也被人火急火燎从堂内拽了出来。 来人劈头就是一句:“云先生被沮渠狗贼绑了,现下正在洪范门外哀哭!性命堪忧!” 云安一听这话,不敢耽误分毫,立时便赶来了。 这边略微松口气的令狐峰抬手指向城外,云安奔于雉堞旁向外一看,却倏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城下那人根本不是云识敏,而是此前偷跑出城的孙老三。 * 自那夜被沮渠玄山逮住,孙老三就一直待在河西大军的营地里。 沮渠玄山倒是待他不薄,好吃好喝养着他。尤其是在知晓了他是玉门大护军的亲生父亲后,直接给了他上宾礼遇,这可把孙老三给高兴坏了。 他在敌营中除了不可随意走动外,再无其他烦恼事,且每天都能吃羊肉、喝羊汤。孙老三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只觉前日闹着要出城实在是闹对了。 “蠢婆娘,临到头怕这怕那。只配蹲城里喝冷风,喝死你!贱东西!”边大口吃肉,孙老三还不忘把他那续娶的婆娘狠骂几句。 昨天傍晚,军营中忽地起了一阵骚动。孙老三拐弯抹角打听到,原来是白日里河西王去受降的时候被狗咬了,咬得不轻,眼下躺在榻上连动一动都不能。 孙老三听完这事,一个人躲进帐子里差点儿没笑岔气。好家伙,堂堂河西王居然被狗咬了,哈哈哈哈哈。想他孙老三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三棍就能打死一条狗,河西王瞧着那么壮,居然连狗都打不过,啧啧啧。 “什么狗屁玩意儿!呸!”孙老三笑完十分鄙夷地吐了口唾沫。 直至此时他都还没意识到,他身份如此特殊,在这权力纠葛的漩涡中,若不能夹着尾巴藏好自己,恐怕亦是命不久矣。 今晨孙老三仍旧像前两日那样,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等着兵营里的炊家子来给自己送汤送肉——他可是云常宁的亲爷,有恃无恐。 谁知左等右等不见肉来,不一会儿便听得营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孙老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几个河西士兵闯进来,不由分说便将他拖出营帐。 帐外,一个身披羊皮袄子的胡人将领骑在马上睥睨着他。孙老三不知此人是谁,但看他一副凶神恶煞模样,正想陪个笑脸,却听那人一声厉喝:“给老子捆了!” 能三棍打死一条狗的孙老三,此刻却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就被人捆住双手拴在了马屁股上。 那胡人将领拎起麻绳,直如牵狗一般牵着他出了大营。 “哎,哎,你们……你们这是干啥……”孙老三眼瞧情况不对劲,高声吆喝道。 骑在马上的将军鄙夷地看着他,道:“去叫城门。” “啊?” “你不是那女将的亲爷?你若是她亲爷,就去把城门叫开。若不是,老子一刀宰了你!”那人目露凶光。 “是是是,我是,我是……我去……”孙老三忙不迭点头哈腰。 胡将一夹马腹,孙老三便踉踉跄跄地被拉着,一路拉到了城门下。 此刻,孙老三一看云安终于来了,立刻嚎啕大哭起来:“贱丫头,你这贱东西,你看看你爷都变成什么样了!快开城门让我进去!” “是你自己要走的。”云安平静地说。 孙老三真是快被云安气死,看他那样,简直是恨不得冲上城楼,把他口中的贱闺女好好收拾一顿。 “娘个腿!”孙老三口沫横飞地骂,“老子白生了你!老子白养你长大!” “我是我阿娘生的,不是你生的,”云安的态度仍旧平静,不急不躁地将他的辱骂全部顶了回去,“我是云先生养大,也不是你养大。” 孙老三被云安说得愣住了,一张脸红成猪肝,继而又扯着嗓子鬼哭狼嚎:“贱妮子,少扯些没用的狗屁!老子告诉你,这世上要是没你爷就根本不会有你!你这么有骨气,好啊,好啊,把你的命还给你爷!给老子还回来!” “常宁……这人究竟是……”令狐峰此刻也反应过来,此人根本不是云识敏。他忽觉一团怒火憋于胸前,这人帮着沮渠成勇来叫城门不说,甚至还要逼迫常宁自戕。 令狐峰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成了拳头。 云安却仍旧淡然,她面上没有丝毫怒火,也没急着答话,像是在思忖孙老三说的让自己把命还给他这事究竟可不可行。 想了一会儿,云安忽然说:“好,我今日便将这条命还给你!” 话毕,她解开挽在头顶的发髻,满头青丝如瀑落下。她的头发又软又黑,就仿佛神明将人间最温柔的春夜倾倒其上。 紧接着,云安“唰”地拔出佩于身侧的饮红。 她手举白刃,看着正在城下哭爹喊娘的孙老三,拔高声音喝道:“欠你的,我还给你!” 话音甫落,云安挥刀便向着自己头颈砍去。 第117章 邪见稠林(2) 向死路歌行,乃人间大…… “常宁!” “将军!” 令狐峰和他身后兵士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待他们定睛看去这才发现,沉锋并没砍在女将军的脖颈上,而是一刀挥向满头缱绻青丝。 饮红锋锐无比,刀刃过处,青丝齐肩而断。 云安一手握发一手挥刀,发丝斩断的瞬间,她的头被那力道带着向侧后猛坠一下,但她很快就又傲然站直。 抬眼望着城外,云安朗声道:“孙坎所言不错,云安本名孙红纱,孙坎乃安之生父。” 音声清越,字句铿锵,在她开口的瞬间,城墙上下再无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世人总说血浓于水,无论生身父母曾对儿女做过什么,儿女都必须倾尽一生报答。就在刚才,诸位都听到了,此人要安拿命还他。” 收回望向城下的目光,她看着令狐峰及其身后所有戍卫军士,继续说道: “安非不能死,区区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安之死期绝不是现在。眼见兵临城下,敦煌危在旦夕,安身为玉门大护军,所负乃保家卫国之重任。安就算死,也当剒敌首、戮外寇,当为家国而死!” 她再次面向城外,将那把青丝对着沮渠成勇和孙老三高高举起。 “今日,云安效法曹孟德割发代首!此发已断,亲恩亦断。从今往后,云安与孙坎再无瓜葛!” 话毕,她将那把青丝打了个结,对着城墙外的孙老三扔了过去。 青丝坠城的瞬间,远远看去真像是一颗女子头颅。只是现在,那头颅的主人却如山般屹立城上,儿女纠葛已断,她会成为更坚韧的她。 城下的孙老三如遭雷击,傻怔怔地看着女将军把青丝丢在自己眼前。 好一会儿之后,孙老三终于回过神来。他像只气急败坏的公鸡一样,跳着脚吱哇乱叫:“孙红纱你这贱骨头!老子他娘的早就该掐死你!不孝种,千刀万剐的不孝种!屎尿淹头的脏货!” 此刻他已是理智尽失,满口胡咧咧。倘若语言真能变成一把利刃的话,孙老三简直恨不能用污言秽语将自己的女儿碎尸万段。 “还有你那奸夫李翩!死无全尸!天打雷劈!被屎尿淹死,被野狗咬死!” 孙老三越骂越起劲,怎知这句“被野狗咬死”才刚出口,却见一条长鞭从天而降,“啪”地一声抽得他直接摔在地上来了个狗啃屎。 “你她娘的说什么?!” 沮渠成勇脸色黑青,举着手中又粗又长的马鞭恶狠狠地问。 孙老三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倒霉的话——河西王沮渠玄山就是被野狗咬死的。 他的两只手都被麻绳捆着,费了半天劲儿才爬起来,跪在地上给沮渠成勇“砰砰砰”连磕数个响头。 “小民说错话了!小民该死!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沮渠成勇黑着脸睨了一眼跪地磕头的孙老三,而后抬头望向女墙后的云安,冷笑一声。 “云将军确实够狠,割发代首断绝父女之情……啧,汉人最是尊崇孝道,你如此不孝,就不怕被你们那些百姓狠戳脊梁骨?哦,不对,我怎么忘了呢,你们女人根本没有脊梁骨!你们只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只会哭着喊着叫救命……云将军是不是也只会叉着脚喊救命啊?” 他说这些侮辱的话,根本就是想激怒云安。从扯着孙老三来城下挑衅的时候,他麾下士兵已在不远处布好阵列,若是云安耐不住辱骂开城与他交锋,则正中其下怀。 可沮渠成勇不知道的是,如今的云安并不是几句侮辱之词就能挑拨。 在和胡绥儿换心的这些年里,她不仅暖着胡绥儿冰冷的心,同时也感受着明睿、决断、镇定为自己带来的影响——她的宠辱不惊并非得益于换心,那是她凭借自身实力一步步做到的。 所以,城墙上的女将军平静地看着城下污言挑衅的男人,连跟他争辩都觉得多余。 沮渠成勇被云安用这种眼神看着,顿觉适才的羞辱之辞好似都反噬在了自己身上,心里涌起一阵燥怒。 “云将军,你是打算亲眼看着我杀了你爷?”他再次举起马鞭,狰狞地说。 孙老三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又在地上猛磕几个响头,一抬头却正撞上沮渠成勇眼内凶光,霎时肝胆俱裂,骂人的话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救我啊……孙红纱,我是你亲爷啊,救我啊……” 一改适才的嚣张恶毒,孙老三忽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闺女……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是我亲闺女啊……红纱……红纱……” 沮渠成勇阴森地看着立于城上的云安,他倒要瞧瞧这女将军会如何收场。难不成她还真能亲眼看着生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虐杀不成? “昔年汉高祖与楚霸王广武对峙,霸王擒高祖之父欲烹杀之,以此迫高祖投降。平朔将军可知高祖是如何说的吗?”云安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沮渠成勇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没读过多少书,这事只隐约有些印象,但他知道刘邦是个泼皮市侩,此刻女将军突然说起这桩陈年旧事,她的意思难道是…… 云安见沮渠成勇不答话,挑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彼时高祖言——若烹此翁,分我一杯羹。平朔将军今日要处置此人,安无需分羹,只‘请便’二字赠之。” 沮渠成勇听云安说“请便”,霎时怒火中烧,大吼道:“好你个云常宁!你有种!老子今日就让你看看,因你不孝,你亲爷是如何惨死的!” 之后他又扬起手中马鞭指向城楼上一众戍卫兵士:“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也给老子瞪大眼睛看清楚了!看清楚你们的将军是个怎样不忠不孝之徒!” 话音甫落,沮渠成勇用力挥鞭打马,马儿得令,立刻撒开蹄子向前奔去。 孙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倒在地,马在前跑,他被拖在马后,扬起漫天灰埃。 沮渠成勇也不跑远,故意绕着敦煌城下转圈,让城楼上所有人都看清孙老三被马匹拖拉在地的惨状。 地上遍布粗沙野砾,身体被拖曳其上,瞬间便失去了反抗之力。 沮渠成勇是打定主意要当着云安的面把孙老三折磨死,遂勒着马儿时快时慢地跑,还绕着圈拖曳。 孙老三先开始还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但很快就只剩下从喉咙里硬挤出的喘息声。 沮渠成勇见他这么不经弄,愈发怒火上头,回头照着孙老三身上又是一顿猛抽,边抽还边骂道:“叫啊!给老子叫出来!” 此时此刻,孙老三像条将死的臭鱼,随着长鞭抽下,他的身体无意识地痉挛着。 沮渠成勇还觉不解气,又是十数鞭猛力抽下,直打得孙老三皮开肉绽、血沫飞溅,连痉挛都没了。 他已彻底变成一滩烂肉。 城楼上,在孙老三被打死的那刻,云安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那声音里隐约含有一种“正义”的不满。 她知道,抽气声是戍守士兵发出的。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对她这种不孝之举十分厌恨,甚至已经在心里将她骂了八百遍。 旁观者替她原谅了孙老三,也许将来还会迫她下跪磕头,告慰孙老三在天之灵。 可她在世上受苦、受辱、受罪,旁观者怎不替她叫一声冤?! 云安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 也正是在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悟了李翩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没人理解他,他也不在乎旁人理不理解,只拼力去做他该做的。 ——往活路奔走,是人之秉性;向死路歌行,乃人间大勇。 嘲讽的笑容凝在唇边,刹那间如桃花绽放,从轻笑变成粲笑,又从粲笑变成了仰天长笑。 众人蓦地看向这个突然笑不可仰的女将军,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云安想,别再拖拖拉拉了,就今天吧。今天她一定要告诉李翩,这世间有人理解他,亦有人爱他。 * 沮渠成勇带着满身灰土和晦气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帐内只有沮渠青川一人。 他颇为闲适地倚着一方隐囊,半阖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只着盔甲未戴兜鍪,一缕青丝从发冠内跌落,垂在眼畔,像条黑色的蛇。 河西王沮渠玄山死后,沮渠青川在张溱、郑揽及诸校尉的拥戴之下,已于阵前嗣位为王。 其实他本就是顺理成章的王位继承者,依照汉人的礼法,至少应该等回到姑臧,诸礼齐备之后再嗣位。 可他等不及了,一时一刻一天都不想再等。他必须当机立断拿下自己想要的,至于那些汉人的繁褥礼节,日后再说。 沮渠青川一个人在帐内小憩的时候忍不住想,胞兄只适合做一个勇武的将军,却不适合成为王。 所谓王者,定不能只有暴虐武力,还要有阴谋、手段以及玩弄人心的本事。 正思索着,就见沮渠成勇大咧咧进了军帐,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也没向他行礼,自己走到侧面一只胡床上叉着腿坐下了。 “姓孙的那王八羔子,死了。” “你杀了他?太急躁了。”沮渠青川保持着斜倚隐囊的姿势没动,只抬起眼角一瞥。 “急躁个屁!” 沮渠成勇在云安那里吃了个大瘪,这会儿仍是余怒未消,恨声道:“老子把他拴在马后,在地上拖死了。他闺女也是个厉害人,割了头发要断绝父女之情。他娘的,他一个王八羔子,怎得生出那么烈性的闺女?!” 沮渠成勇骂完又问道:“眼下怎么办?咱们是班师还是继续围城?” “围城。”沮渠青川睁开半阖着的眼睛,淡淡地说。 沮渠成勇听对方并无班师之意,这才终于高兴起来,两手一拍大咧咧道:“好极了!咱们要是现在滚回姑臧,也太他娘的窝囊!我就说嘛,青流儿必然不是怂包!” 谁知他话音未落,就见原本懒洋洋的沮渠青川猛地拔出腰侧弯刀,以疾如雷电般的速度飞扑而至。下一秒,那柄冷刃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沮渠成勇被这把突然架在脖子上的刀吓得面色煞白,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青……青……” 沮渠青川眼神阴鸷,缓缓开口道:“青流儿这名字是你能叫的?” “大,大将军……不不不,大王息怒……是末将,末将失言……”沮渠成勇结结巴巴地求饶。 然而,新嗣河西王的那把弯刀却仍抵在他脖颈上,只听对方沉声说:“去,命你的人在城下日夜不停叫喊,让李凉州出城自戕。” “啊?”沮渠成勇有些发懵。 “你听好了,李凉州绝不能活着。他活着,孤这辈子都会睡不安稳。” 说这话时,沮渠青川的神情恣睢可怖,如同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厉鬼。 第185章 邪见稠林(3) 献予她,以他最真挚的…… 李翩薅着林娇生,二人再次出城去往城西十里外那座破烂芦亭。 其实沮渠青川猜的一点儿不错,他们确实走得是深埋地下的一条隐蔽通路。 这条密道是当年李翩放还丧税的时候发现的。彼时他和索瑄假传太守之令开了金帛库的大门,索瑄招呼着仆役们搬钱箱,而他则信步走向了阴森库房的最深处。 就在金帛库的尽头,他发现地上有一道暗门。本想打开看看门后有什么,可好巧不巧索瑄搬完了钱箱在库外叫他,他稍一犹豫便跟着索瑄走了。 至李椠死后,李翩回到敦煌并接管了这座金帛库,忽地又想起库内那道暗门,出于好奇就去瞧了瞧。 谁知这一瞧,着实惊得目瞪口呆——原以为那暗门下左不过是个藏着金银珠宝的地窖罢了,谁知竟是条暗道! 李翩当时便摸索着沿暗道向前走去,他要看看这条路究竟能通向哪儿。 暗道又窄又矮,仅容一名弱冠男子缩着肩膀行走,且全程没有岔路。直到脊梁骨都走疼了,他终于看到前方隐有天光。爬出道口一瞧,发现自己竟来到一处荒弃的坞院内。 坞院共有三间土房,暗道出口位于北边那间眼瞅着就要塌了的房灶之内。 李翩出了坞院向外走,回望四周,但见前方是一座破烂芦亭和一座同样荒弃的烽燧。 ——他竟已离开敦煌城,处身茫茫戈壁之上。 既然暗道通向这座汉时烽隧,那么很明显,它不是李椠挖的。 李翩猜测,也许传言所说不差,昔年敦煌还掌控在安定张氏手中的时候,子城内的世家贵人为了方便逃命,就挖了这么一条密道。后来李椠也是无意中发现了它,遂在其上建了守卫森严的金帛库,一方面可以藏私,另一方面也能将这条逃命的路保护起来。 此刻,李翩和林娇生正沿着暗道磕磕绊绊地向城外走去。 李翩在前,林娇生跟在后面,谁也不说话,耳畔只有长靿靴踩在沙砾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要不……你别去见他了,我一个人去就行。”走了一会儿,林娇生忽然说。 他的声音响在漆黑甬道内,显得又沉又憋。 “我当然要去。他有计策,我也有对策。”李翩半回过头,定声说。 又走了一会儿,林娇生像是耐不住暗道里的憋闷,再次开口:“你就不怕我把这条路告诉别人?” “你不会。”李翩这次头也没回地扔了三个字给林娇生。 “你就这么相信我?!”林娇生诧异,随后咬牙切齿补充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有没有装着一些珍贵的东西。一旦你有珍视之物,就很容易被人捏住把柄。” 林娇生最珍视的是那个名叫茸茸的女孩,可李翩却是茸茸的旧主,茸茸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李林二人起龃龉。 李翩这招可真是乌龟踩王八,螳螂欺蚂蚱,林娇生气得直磨牙。 十里路没用多久就走完了,他们终于灰头土脸爬出密道,再步出坞院,这便站在了满是骆驼刺和梭梭树的戈壁滩上。 地老鼠一样在黑暗中钻了这么长时间,刚露出头的时候,林娇生骤然被天边落日惊了一惊。 今日西空无云无碍,太阳似一颗浑圆饱满的金丸,纵已西坠,却仍照得大地万里金红,使人顿觉此间天地比世上任何一处都更纯粹,更坦荡。 天地浩阔之中,李翩向着不远处的芦亭走去。红衣与落日相衬,人在其中历尽生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悲哀了。 眼见着李翩越走越远,林娇生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去。 “沮渠青川一定会来?”李翩在芦亭不远处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问林娇生。 “会来 ”林娇生十分肯定,“我已传信给大将军,他一定会来。”(注释1) 李翩没再说什么,抬手甩了块红柳木削成的取火板给林娇生,道:“生火,夜里凉。” “我是你的奴婢?!”林娇生简直想翻白眼。 李翩欠扁地摊了摊手,那意思是,不生火大家都凉凉。 林娇生按捺住心头想打人的冲动,任劳任怨地先去拾了些枯草,之后蹲在地上用钻杆费劲巴拉弄了半天,终于将篝火燃起。(注释2) 点燃了火,他与李翩隔着篝火相对而坐,等待着沮渠青川依约到来。 “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反正等人的时候最是无聊,林娇生决定不再腹诽李翩,干脆当面骂。 李翩眯起眼睛看过来:“哪儿怪了?” “你装的吧?” “装什么?” 林娇生伸出食指指着李翩,从头指到脚:“你给世人看的,都是你装出来的样子。你就任由他们编排你,拿你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知道‘柔和忍辱’吗?”李翩笑了笑,轻声说,“《妙法莲华经》有云,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我少时跟随竺上座研习经文,上座曾说,比之报复、对峙、辩驳,‘柔和忍辱’才是无尚的修行之道。” “这话怎么说?” “少时我也没太明白究竟该如何,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经历诸事,这才终于想通——当一个人能做到柔和忍辱,便可知他的内心已足够稳固。”李翩答道。 就如同,江南水岸的青柳生于春风怀中,可那枝干却卑软柔弱,一斧就烂;河西戈壁的红柳常年为北风所摧,却清骨俊立,不肯轻易朽去。 李翩忽然反问林娇生:“你可知侮辱缘何而来?” 林娇生拿了几条刚捡的梭梭枝扔进火里,听李翩问他,便抬眼看过去,等着李翩阐释。 “辱你之人无非三种。一者,你有他没有的,他妒忌你;二者,你比他弱,他以辱你来证示自己;三者,纯粹之恶。” 话语如溪流鸣涧,潺湲流淌,李翩继续说:“若遇其一,你有他无,你当欢悦才是。若遇其二,则引而不发,积蓄实力为要。若遇其三,打回去,但要迂回些,别太明显。” “打回去……”林娇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还算忍辱吗?” 李翩一声轻笑:“当然算。” 柔和忍辱,不是让人卑微匍匐。恰恰相反,是让人昂首岿然,定如昆仑皓月,以一身明晖,照得世间之恶无处匿藏。 只有将外恶用为己身之力,以卓立高稳祛之,才可最终证得菩提。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李翩以手撑地,曲起一腿悠然自得地坐着。 明明聊的是很庄肃的话题,可这些庄肃之辞从李翩嘴里说来,总流露出一种荒诞不经的味道。 怪诞,丑陋,缺德又缺爱。 林娇生想,从前的自己应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将来的某天,他会和这个传闻中“三缺四罪”的凉州君围坐篝火一番长谈。可他不得不承认,凉州君讲的那些话,还挺有道理的。 “你和我小姑姑一样,爱讲大道理。”林娇生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语带嫌弃地说。 听他这样形容云安,李翩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问:“你也觉得她很爱说大道理?” “说可多,还拿鞭子抽我。” 一想到自己那次在校场迟到被云安鞭抽,林娇生只觉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 李翩却敛了笑意,正色道:“女子领兵本就艰难,她是将军,她不这样如何服众,又如何令娘子军于乱世屹立。” 林娇生想了想,颔首道:“也对。”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夕阳已彻底沉没于地平线下,天尽头只余一抹犹在挣扎的青紫。夜色笼着,篝火劈啪作响,周遭变得越来越冷,林娇生拢了拢衣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那布袋里装着什么?”李翩忽然问。 林娇生身侧挎着个很大的筭袋,鼓鼓囊囊的让人好奇里面究竟是何宝物。 听李翩这么问,林娇生神秘且顽皮地晃了晃头,那意思是——就不告诉你。 晃完头,像是怕李翩追问,他赶紧从怀里摸出一条长长的绢带捏在指尖拨弄。 绢带于林娇生手中来回折摆,他十指灵巧,左翻右翻再绕个弯儿,李翩还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那条平平无奇的绢带已化作一朵春花,盛开于掌心。 李翩震惊:“你是……如何做到的?!” 他曾听云安说过林娇生特别会做手工活儿,原本以为就是缝缝补补没什么稀罕的,孰料本领竟如此之高。 林娇生,心灵手巧的典范,奇思妙想的楷模,李翩简直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 “很容易啊。” 说着就见林娇生合掌一揉,转瞬花逝去,又变成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绢带。 “学吗?我可以教你。” 变戏法儿似的,林娇生又摸出一条绢带递给李翩。 李翩想反正此刻也是无聊,遂接过绢带,开始跟林娇生学习如何编花。 夜空下的戈壁滩,篝火前围坐两个大男人,既不饮酒也不吹嘘,反而乖乖学编花,这画面真是颇为新奇。 跟林娇生一比,李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指怎得如此僵硬,吭哧吭哧费了好大劲儿,终于编出一朵不像话的花。 李翩捧着这朵丑花,忽觉心头涌出一股许久未感受过的孩子般得意之情。这洋洋得意的感觉让他恨不能立刻就将这朵丑花献予他的姑娘——以他最真挚的幼稚。 他的姑娘看到这么丑的花会说什么呢?李翩思量着。 她大概会说:“……无所谓。” 一想到这三个字,李翩的得意瞬间消失无踪。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那朵丑花随意揣进怀里,起身对林娇生说:“跟我去烽燧拿东西。” 话毕,没等林娇生反应过来,率先迈步往芦亭后面的烽燧走去。 李翩在烽燧土墙下学着云行之刨坑的样子刨了半天,终于刨出两把短刀。他将其中一把扔给林娇生,另一把则被他别在自己腰间。 这回换林娇生震惊:“谁在这儿埋兵器?!” “云行之。”李翩垂眸看着那个刨出来的小坑低声答道。 林娇生了然,问道:“他还好吗?” 凉州君带了条恶犬把河西王咬死这事,城内城外已是人尽皆知。林娇生通过北宫茸茸,已经知道了云行之的真实身份。 谁知他这问题,却让李翩沉默许久。 “依照我们的谋划,他会先逃去西榆林躲藏,待追兵离去便可悄悄回城。” 林娇生刚想说那就好的时候,却听李翩沉声道:“……他没回来。” 说完这话,李翩转身向着篝火行去,一瘸一拐的走姿,背影和神情一样恻然。 林娇生跟在他身后,乱七八糟地安慰道:“他有菩萨护佑,没那么容易死。也许再过两天他就回来了。狗这种东西,就是很烦人,不然怎么能叫狗东西,你说是吧。” 话音刚落,眼前篝火忽然发出一阵噼啪,好像被暗夜中某种未知的危险惊动。 李翩和林娇生俱停住脚步,他们听到从黑夜深处传来的马蹄声,可那声音十分杂沓,明显不止一人。 二人快速对视一眼,在这个瞬间,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沮渠青川这次不是一个人来赴约,他竟然是带兵前来! 李翩的手缓缓摸向了别在腰后的那把短刀。 第119章 邪见稠林(4) 李凉州,你殉国吧…… 眨眼之间,河西国骑兵奔沓而至。 这些训练有素的亲随士兵很明显已经得了命令,上来便不由分说将篝火旁的二人团团围住。 李翩面容冷静地顾看四周,迅速在心里估量形势——这队亲随约有五十人,皆擐甲捉刀,来者不善。眼下自己所立之处距坞院有十丈之遥,篝火很快就会烧完,待火灭后借夜色之便或可突围。 思及此,他决定先跟沮渠青川好好谈一谈。 李翩收回目光,拔高声音冲着包围圈外的某人喊道:“大将军这么大手笔,自己却躲藏人后,未免太可笑了。” 喊完便听得最后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东边的骑兵迅速向两侧分散,将通路让了出来。 沮渠青川驱马上前,懒洋洋慢悠悠,望去雍容华贵。 “你叫错了。”他说。 李翩发出一声哂笑:“想不到大将军也有两副脸孔。” “凉州君这话是从何说起?”沮渠青川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翩看懂了对方在装蒜,遂不再拐弯 弋 抹角,十分笃定地说:“是你让他们喊的。” 敦煌城外“诛杀李凉州”的喊声几乎响彻整整一个白日,甚至在他和林娇生由密道离开的时候,他仍觉耳畔回荡着一浪又一浪喊杀。不消说,定然是沮渠青川背弃了退兵之诺,只不知他现下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只听沮渠青川幽幽一声叹息:“你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弑杀先王,他们都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孤得给诸位将士一个交待。” 听对方说如此颠倒黑白的话,李翩已经连哂都不想哂了:“这算什么?兔死狗烹?” 沮渠青川赶忙摆手:“切勿如此自比。” “你想如何?” “李凉州,孤知你是个坦荡人,不然也不会再与孤见面。孤此前说过,孤敬你,这话是真心的。” 沮渠青川收了适才的装模作样,神情持重,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孤亦不妨对你坦荡直言。虽然你们凉国已不复存在,但以你的本事,纵使孤拿下敦煌,你仍可出奔西域,游说各方势力,什么鄯善、于阗、伊吾……这些地方入你彀中,为你所用,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孤没说错吧?” “溢美太甚。”李翩平静回答。 沮渠青川意味不明地笑道:“你的本事还远不止于此。李凉州,孤是怕你成为又一个重耳啊。” 重耳便是史册中赫赫有名的晋文公。昔时曾因骊姬之乱而被迫流亡他乡,辗转各国饱经磨难,最终在秦穆公的襄助下杀回故国,并跻身春秋五霸之列。 李翩:“别拐弯抹角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沮渠青川定定地看着李翩,几乎一字一顿道:“你是你们凉国无双的国士……而孤想要的则很简单——孤要一座完整的城池和一个死在孤面前的凉州君。” “李凉州,你殉国吧。” 说完这些,沮渠青川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李翩,眸中含义十分明了——河西地界如今只剩你我两家,可一山不容二虎,我不可能让你活着,你应该早就明白了。 言辞可怖,语气却十分平和,不像是要取人性命,倒像是拉家常,问你今晚吃了什么。 沮渠青川在人前一向表现得温文尔雅,哪怕装也要装出宽仁模样,此刻见李翩不答话,他便翻身下马前行两步,与李翩面对面站着,倒是好一副谦良姿态。 “你是我见过最敏慧不群之人。你既有暗道可以出城,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可你却并未弃城而逃,由此足见风骨。你知道安定张氏的张子延是如何臧否你的吗?” “如何?” “他说你是: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孤原先并不信,只觉得定是因陇西李氏与安定张氏交好,他才如此褒扬。可这些日子见你所做种种,忽然觉得张子延所言不差。” ——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 李翩对张溱给他如此高的评价未置可否,只用余光瞥向脚旁已快要熄灭的篝火,夜色溅在眼眸上。 沮渠青川又前行一步,与李翩挨得更近,他压低声音,像是要同对方说一个只有知己才可知晓的隐秘:“孤现在告诉你,孤不仅要称王,孤还想称帝……所以,李凉州……孤愈发不能留你。”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也溅上了夜色,显得喑哑诡谲。 一时之间,二人皆不再开口。 林娇生站在李翩身后的阴影里,眼神明灭,似在忖度着什么。 此刻,杳无人语的旷野上,唯有奔逐万里的长风,缠着近旁几株梭梭树,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偶可听闻几名骑兵坐下的胡马打个不耐烦的响鼻,之后便又恢复了瘆人的静默。 沮渠青川没有让骑兵动手围杀李翩,他知道,倘若他这样做了,从此以后他就与自己那残暴的胞兄没有什么区别——这让他打心眼里觉得恶臭、恶心。所以他只是步步紧逼,迫着李翩自己了断。 重如巉岩的压抑感终于在李翩开口说话时消亡于夜色。 “我可以自戕,但我要你答应我,敦煌城内九万生灵,绝不伤害分毫。” “九万?!”沮渠青川不禁诧异。 姑臧对敦煌的情景早有探知,他知道城内目下满打满算不过三万百姓,可李翩却说九万。 沮渠青川眉心紧蹙,这突然间翻了又翻的人数,难道是李翩又在耍什么花招? 李翩似乎看出了沮渠青川的疑惑,可他没有解释。恰好站立之处有一丛矮矮的骆驼刺,于是他弯腰在那株丑陋却顽强的生命上轻轻拍了拍。 他这一拍,沮渠青川恍然大悟——九万,不单单指人。 还包括木栅栏内雪白的羊羔,拖着铁犁于田间往返的耕牛,风尘仆仆踩着黄沙从西边来的骆驼,还有夯土墙上流窜的野狸子和卧在墙下打瞌睡的大黄狗。 李翩口中的九万,指的是敦煌城内所有生灵。 倘若他沮渠青川答应了不伤害这九万生灵,那么他就不可纵火,不可抢掠,不可□□,不可惊扰,更不可屠戮! 这简简单单的“九万”二字,内中是无涯无际的慈悲与明睿。 沮渠青川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所有随侍面面相觑,笑得他自己腰都快站不直。 太诡异,太诡异,他竟然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李凉州在说什么,这也太诡异了! 他又想起自己和李翩第二次见面时说过的话,倘若李翩不是陇西李氏的凉州君,他也不是沮渠氏的征远大将军,他们说不准还真能当个知己什么的,就像汉室的霍光与金日磾,亦敌亦友,相辅相成,怎知这不能成为一段流传青史的佳话。 李翩冷眼看着他笑,手却再次摸上了别在腰后的那把短刀。 “别动,”沮渠青川忽地伸手做了个阻拦之势,满脸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我不是沮渠玄山那莽夫,你身边那只妖物已经死了,单凭你自己,根本杀不了我。” 阵阵阴风从沮渠青川眼畔吹起,他撑着适才笑弯了的腰,挑起眼睛瞧着李翩。 被看出来了,这人实在是很难对付……李翩见自己偷袭的心思被沮渠青川揭穿,只得把按在刀上的手放了下来。 “你放心,你死了以后,孤会命大儒给你写一篇长长的诔文,再给你勒石记功,让世人知道你根本不是传言中那般不堪,”敛了笑意,沮渠青川认真地说,“什么三缺四罪,依孤之见,该是三功四绩才对。” 李翩没搭理这半认真半揶揄的话,语气严肃地问:“我刚才说的那些……你答应了?” “孤答应!” 谁知李翩却面容讥讽,十分不客气:“沮渠青川,你觉得我现在还会信你空口白牙之辞?上一次,你我之诺是你背约在先,这一次,你按我说的做。” 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被李翩指名道姓,沮渠青川面上有一刹那的恼怒,但他很快便将那恼怒掩了起来,仍是一副雍容贵气模样。 “你想让孤做什么?” “立血誓。我要你以沮渠氏列祖列宗之名,以你所拥有的一切来立誓,若违誓言,天诛地灭。”李翩冷冷地说。 沮渠青川立在原地犹豫着。 “你不敢?” 李翩眼中的鄙夷愈发明显,像针一样扎着沮渠青川,使得他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哪怕明知此刻立血誓是愚蠢的,可是在这个瞬间,他猝然决定就以立誓的尊严将凉州君的鄙夷戗回去。 本就是棋逢对手的二人,谁也不愿在对方面前认怂。 “拿布帛来!”沮渠青川喝道。 紧接着,他从腰侧摘下一柄镶有青金石的匈奴弯刀,“唰”地一下将弯刀拔出。纵然夜黑火弱视物不清,可只听出鞘声也知这是把好刀。 沮渠青川将刀举起,映着细弱火光仔细瞧着:“这把刀是父王赐给孤的,西域精铁打制。孤今日便用它来立誓!” 话毕他卷起衣袖露出左腕,挥刀向腕上割去,只一下便是鲜血横流。 “你想让孤立怎样的誓言?” 李翩眯起眼睛看着沮渠青川左腕蜿蜒淌下的血,凝声言道: “崇生敬灵,保民安城。” “九万性命,无犯秋毫。” “若违此誓,神佛不容。” “身首异处,永不超生。” 跟随沮渠青川前来的骑兵拿出一方麻布,两个兵士一人攥一边,将麻布铺开在他们的新王面前。沮渠青川以手蘸血,李翩说一句他写一句,待这三十二个字全部写完,已是双手血染。 誓毕,他将那份血书甩给李翩。 “孤既已立此誓,便绝不抵赖,”也许是伤处很疼,沮渠青川的嗓音变得愈发喑哑低沉,“你我皆堂堂男儿,凉州君,现在轮到你了。” 但见手腕一转,沮渠青川将那把镶着青金石的刀递在了李翩眼前:“就用它吧。” 李翩缓缓将手伸向弯刀,怎知手指刚触刃上,便听身后一直缄默不语的林娇生大喊一声:“且慢!” 李翩顿住,沮渠青川也微怔,二人同时扭头去看林娇生。 夜太深了,篝火也几乎烧完,只余一簇火苗挣扎在枯枝上。那簇火苗却正好映在林娇生眼瞳里,给人一种诡谲的明亮感。 林娇生行至沮渠青川面前,行礼道:“大王且慢,仆有个好主意。” “说来听听。” “适才凉州君给了仆一柄宝刀,仆想将这宝刀呈大王过目。倘若大王亦觉锋锐,不如就让凉州君死于此刀之下。用自己的刀杀自己,岂不妙哉?” 说这话时,林娇生唇边漾着一抹少年人矜耀又顽劣的笑容。 第120章 邪见稠林(5) 林娇生想踹李翩一脚让…… “其实孤遣你来敦煌的时候也曾担心过,凉州君惯会笼络人心,而你又性子柔和,孤不免忧虑你会被他拉拢。不过今日看来,孤的这份担忧,实在是多余了。” 沮渠青川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是嘉许的,他知道自己没看错人——林娇生的性子里有着与自己一样的貌是情非。 林娇生再行一礼:“大王对仆有知遇之恩,仆不敢不报。” “好,呈上来吧。”沮渠青川满意地颔首。 林娇生从身后拿出适才李翩给他的那把短刀,双手捧至沮渠青川面前。 此刻二人之间距离极近,粗略估计已不足三尺。沮渠青川接过短刀,拿在手中端详。 就在他低头看刀的瞬间,变故却猝然发生! 林娇生冷不防从筭袋中抓出一把白色粉齑,照着沮渠青川脸上拍了过去。 沮渠青川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止不住地猛咳,一时间涕泪横流,连退数步才站稳身形。 林娇生不敢稍停,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抡起筭袋,将袋中粉齑甩在身旁那两个骑兵脸上,并伴随着声声厉呵:“流烟丸!流烟丸!” 听到林娇生大喊“流烟丸”的时候,这些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河西王沮渠玄山在毒烟中挣扎的惨状,恐慌瞬间漫卷而来。 与此同时,站在林娇生身后的李翩一脚踢散了面前微弱的篝火,四周霎时暗去。在林娇生第三次甩出粉齑扔向敌人的同时,李翩拔出身后短刀,朝着眼前破开的口子杀了出去。 整个过程恰如电光火石,几乎是瞬息完成。 “咳咳咳——咳咳咳——” 难闻的怪味儿弥漫在身侧,被粉齑糊了满脸的沮渠青川此刻莫说拦住李翩,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 而那些被林娇生的粉齑撒中的骑兵亦是如此,不止眼痛鼻酸,最惨的是喷嚏打得停不下来,戈壁旷野上瞬间便是此起彼伏的“阿嚏”声。 “跑!” 李翩挥刀冲过林娇生身边的时候大喊一声,林娇生转身又朝近处几名骑兵抡了两把粉齑,这才追着李翩的脚步,二人一起跑入夜色。 “你从哪弄来的流烟丸?”李翩以手掩住口鼻,边跑边诧异地问林娇生。 流烟丸此物比火浣布还难得到,哪怕陇西李氏手中也仅有一颗,并且已经被他用在了弑杀沮渠玄山之时。 林娇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诓他们的!哪是什么流烟丸!” “那是什么?” “别问了,快跑!这东西他们很快就会识破,扛不住的!” 果如林娇生所说,大约几个呼吸之后,待漫天粉齑平息,那些因粉齑而呛咳不止的骑兵至此终于闻出味儿来——这哪是什么流烟丸,撒到他们脸上的分明就是胡椒粉! 原来林娇生那个筭袋之所以鼓囊囊,竟是因为里面装满了胡椒粉。(注释1) 受胡椒粉之害最严重的沮渠青川此刻也缓过劲儿来,用力抹了一把面上泪水,恨声道:“追!” 骑兵们立刻策马往那二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翩腿脚不好跑不快,林娇生便也刻意放慢脚步跟他一起,耳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惊呼道:“追上来了!” 所幸眼前已是坞院,李翩一把拽过林娇生,道:“进北屋!” 北屋原是这坞院的灶房,而那条通往敦煌的密道就藏在屋灶下。目前这土屋因年久失修,已然是一副快塌了的模样,灶台下的密道倒也遮得严实。李翩觉得这样挺好,这样就不会让人发觉此处另有玄机,故而他从未命人修葺此屋。 此刻,他们前脚刚奔入这间快塌了的土屋内,沮渠青川的骑兵后脚就将坞院正门围堵起来。 “林蔚!”沮渠青川的嗓音响于院外,带着被人背叛后咬牙切齿的怒意。 李翩和林娇生躲在土屋歪斜变形的窗棱下,眼看着敌人将坞院围困,李翩忽地从土灶下拿出一样东西塞在了林娇生手中。 黑暗中,林娇生抬手摸了摸,李翩塞给他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元戎弩。 “只有七枚弩箭,都是淬毒的,省着点用。”李翩压低声音。 “你自己怎么不用?”林娇生问。 “我眼瞎,看不清。”李翩揭自己的短处时也是毫不客气。 “……” 林娇生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就像一把被李翩握在手里的沙锤,让他捶谁他捶谁,可真是个冤大头。 他将元戎弩架在歪斜着的窗边,小心翼翼向外看去,但见沮渠青川手握炬火立马院外,许是怕土屋里有埋伏,不敢贸然入内。 “你们,进去看看。”沮渠青川随手指了三名骑兵。 那三人下马,拔出腰侧弯刀,警惕地向着院内走来,眼看离北屋越来越近的时候,林娇生拨动手中弩弓,“嗖嗖嗖”利箭射出,三人应声而倒。 “准头不错啊。”李翩于旁称赞道。 林娇生在心里暗啐一口,没搭理他。 坞院外,沮渠青川一看里面果然有埋伏,愈发警惕起来。他不敢再派人进来送死,于是拔高声音喊道:“林蔚!孤向来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孤?!” 听得出来,林娇生这突然的背叛给沮渠青川带来的不仅是愤怒,还有着浓浓一片痛恨。 耳闻窗外亦主亦友之人因背叛而产生的痛恨,林娇生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冲着窗外说:“大将军恕罪。仆非有意为之,乃因大将军不守诺在前。若大将军如约退兵,仆定当负荆请罪。”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背叛沮渠青川。 可今日诸事已然颠覆了林娇生对沮渠青川的认知,只觉此人变得阴鸷陌生。 林娇生不是缺心眼子,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明白,以他“国子博士家不成器的小儿子”这身份,能与沮渠青川做友人,实在是太高攀了。 彼时他心底曾隐约猜想过,对方如此拉拢自己,不过是在下一盘棋——他、张溱、氾归,甚至孟太后……也许所有人都是沮渠青川手里的棋子罢了。 此时此刻,这个布局之人终于撕开了身上披着的那层傀儡皮,林娇生在看清楚皮下獠牙的瞬间,感到一阵冰冷的难过。但这难过还不足以让他背叛旧主,真正促使他选择李翩的原因是李翩让沮渠青川立下的誓言——九万生灵,无犯秋毫。 林娇生也听懂了,李翩不单是要保民,他是要保所有生灵。 霎时间,林娇生眼前出现的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小猫儿姑娘——倘若李翩只保民,那么非民非人的北宫茸茸就是异类;可李翩说要保九万生灵,那么无论她是怪还是人,她都在其中。 也就是在那一刻,林娇生下定决心要救李翩。 他对李翩其实没什么特别深刻的了解,所知诸事基本都来自于坊间流言,说什么凉州君缺德缺爱缺廉耻。犹记当初他甚至还跟云安说,杀了凉州君,救你们凉国。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愚蠢又可笑…… 尚在胡思乱想时,却被李翩猛推一把,低声喝道:“来了!” 林娇生立刻打起精神向屋外看去,果然见沮渠青川仍不死心,又命人从墙根处摸了过来。 待偷袭之人又贴近了些,林娇生再次瞄准放箭。三箭过后,那鬼鬼祟祟的三人如同三只大老鼠一样倒在墙角。 坞院外,沮渠青川脸都气白了。 目下的情形是,这破烂坞院的地形完全对里面的人有利,可说是一夫当关之势,枉他带了这么些骑兵,竟被一间小小的土屋困得前进不了半步。 屋内之人是不会自己出来的,而他也不能再平白派人去送死,双方就这么僵持在原地。 “沮渠青川,别再白费力气了,”李翩的声音忽然轻飘飘地浮游于黑暗中,“此地备有弩箭百枚,皆淬剧毒,将你身边的人全杀光,亦是绰绰有余。” “诓我?”沮渠青川恨声反问。 “不信可以试试啊~~”李翩又端出他那缺德缺爱缺廉耻的语气。 他这边十足欠扁地挑衅沮渠青川,那边林娇生却额头直冒冷汗——哪儿来的弩箭百枚,分明只剩最后一个了! 林娇生真想踹李翩一脚让他闭嘴! 可李翩就是不闭嘴,他还要继续聒噪: “天快亮了,若是天亮后沮渠成勇发现你不在中军,不知他会作何想?倘被他知晓你我二人早有勾连,你觉得他还会不会乖乖臣服于你?若我所料不错,他麾下的铁戈营和折冲将军手下的积弩营都还在权衡利弊,并没有完全为你所用……沮渠青川,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坞外的沮渠青川听了这话好一会儿没动静,似乎是在掂量什么。李翩一语便点到了他的痛处,沮渠玄山初初宾天,眼下大军形势未稳,确实疏忽不得。 “李凉州,纵使今夜你能逃出生天,可我们的账还没算完,你且看好了。”沮渠青川冷声说。 又过了约莫一碗茶的功夫,忽听外面响起纷杂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打马呼喝之音。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走了?!”林娇生惊愕。 “嗯。” “你怎么知道他会走?” “先以空城计慑之,再以攻战计迫之。”李翩说得倒是挺容易。 林娇生“哦”了一声,刚要站起身,却被李翩用力一扯,差点儿摔倒。 “别出去,不可大意。”李翩把声音压得很低。 “啊?!你怕他在院外留了后手?” “沮渠青川此人,你该比我更了解……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林娇生也警惕起来,转而问道:“眼下怎么办?” 李翩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把声音压得更低:“偷偷回城,别让他们察觉。” 说完这句,他看着身后那个塌了一半的灶台,似自言自语道:“这条道也不能留了,回去就得堵起来。” 李翩蹑手蹑脚往灶台下的密道口挪去,挪了两步却发现林娇生仍蹲在窗畔未动,于是悄声问:“你怎么了?” 林娇生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此刻他既不为自己背叛旧主而懊悔,也不为前路未卜而感伤,就是觉得胸腔内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憋闷。 他想,自己真是好个穿针引线之人,彻底将一只凶诈的狼引到了鹿王面前。 鼻腔内一阵酸胀难耐,林娇生再说不出半句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爱河为润(1) 君子大人被女土匪按在…… 李翩去城外与沮渠青川交涉的时候,索瑄正在七宝堂替他坐镇。 城外的喊杀声已经停了,可那音调却像是住进了耳朵里,鬼哭一般幽幽荡荡。 索瑄正拧着眉头想将耳内鬼哭赶走,忽见满头大汗的李督邮从门外飞扑进来,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将洪范门那边云安割发代首与其父断绝关系之事硬塞进了索瑄耳朵里。 “清早的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城里全都传开了。”李见书呼哧呼哧地说。 宋长史虽早已勒令百姓不得私下谣传,可人心和人嘴本就是天底下最难管住的两样东西,越禁就越禁不住。 “百姓没出什么乱子吧?”索瑄问。 李见书好不容易理顺了气,道:“乱子倒是没有,就是有些人嘴臭,话说得太难听。”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还不是骂她不孝种,毒妇,心狠手辣。” 李见书端起案上茶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继续说:“城楼上好些人亲眼所见,她阿爷被沮渠成勇活活打死,她却在一边放声大笑,别提有多骇人。” 索瑄闷声叹了口气,云安、云识敏、孙老三这几人之间的恩怨,他也只是略知一二。隐约听说孙老三这人是个市井无赖,对云安特别不好,几次三番想弄死闺女,单说当年敦煌大饥疫的时候,云安被生父当作“两脚羊”送出去,差点儿就没命了。 可万千世人皆外人,外人并不关心那些埋在岁月里逐渐腐烂的旧事。——人命太短太浅,只顾得上眼前所见罢了。 “就没说点儿好的?”索瑄想了想,不甘心地追问。 李见书一拍脑壳:“有!说云将军和她手下女军拎着铁疙瘩守城,真乃女中豪杰!” 这还差不多,索瑄暗暗表示赞同。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李见书话音刚落,就见云安带着遍身尘土气进了七宝堂。 她一头浓密青丝原可在头顶盘个漂亮髻子,可现在却堪堪只到肩部,且刀锋斩断之处非常不整齐,东一嘴西一牙的,莫说梳髻,眼下连绑起来都很困难。 云安也不想费那力气,就任其披散着,看上去荒唐可笑。 “索郡丞,”云安向索瑄行礼,语气却很强硬,“你跟我说实话,李凉州究竟去哪儿了?” 索瑄和李见书对视一眼,正想开口搪塞,却听云安继续说:“我今日必须见到他!” 言辞坚毅恳切,像个抽刀断水的愚人。可水也是她,刀也是她,她掌控所有——愚人亦有决断。 也许是被云安这犟得要死的愚人之态打动,索瑄决定不再瞒着。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你跟我来。” 说完这话,他一甩衣袖出了七宝堂,云安紧随其后。 * 等这两人站在昏暗的金帛库中时,云安哑然失笑,原来这钱库内果真另有乾坤。 此时的金帛库里根本没有李翩说的什么陇西李氏的私藏珍宝,李椠和李骅两任太守像硕鼠囤食一样搜刮来的钱财,在李翩接手敦煌后已全部纳入官库。 望着四下空空如也,云安忽地忆起少年旧事。 那时候她跟李翩的感情纠缠勾连,原本下定决心要一刀两断的她,却因李翩为民反抗其父之事,彻底陷进了这段感情里。 陷足之人尝困顿,莫回首,回首半生一梦休。 “常宁。”索瑄站在库房昏暗的尽头,将她从回忆里唤了出来。 云安倏然回神,快步跟上前去。 金帛库最尽头的地下有一道暗门,索瑄将那暗门拉起,霎时只觉一股阴冷之气从脚底涌来,仿佛其下便是无底深渊。 “这条道通往哪里?”云安看着脚下突然出现的密道,问索瑄。 “城外十里芦亭。” 云安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她和李翩私下会面的地方?李翩并未告知她密道的存在,却每每将她唤至芦亭,不知他是又寻思了什么瞎主意。 “我去找他。” 云安说完一翻身进入甬道内,沿着漆黑的通路向前走去。 甬道内气流不足,不可燃炬火,遂只能摸黑行走。不过好在这条道是一路向前的,中间没有岔口,不用担心在里面迷路。 云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便听到前方不远处有人声响起——是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正缓慢地向她这边靠近。 待听清来者何人时,她蓦地定在了原处。 “你别回城了,大将军是铁了心要杀你,你还是逃命去吧……”说这话的是林娇生,话语里是掩不住的懊丧。 “我要是想逃命,早就逃了。”另一人笑着答道。 他声音沉静柔和,回荡在黢黑可怖的暗道内,却撩拨着云安的心弦泠泠一颤。 “氾主簿已赴高昌求援,说不准再过些天,援兵就来了。不坚持到最后一刻,怎知生抑或死。”那人继续说。 “死犟……”林娇生忍不住埋怨,“你逃了之后,也许再过些年你们陇西李氏还能东山再起,夺回敦煌。” 片刻后,却听那人凝声道:“敦煌不属于陇西李氏。” “啊?”林娇生错愕。 “它不属于陇西李氏,也不属于沮渠氏,它属于城内一民一命,一草一木。” “你……” “林蔚,世间千万人,真正死得其所又能有几位?我若侥幸跻身其中,也算无憾了。” 说完这些他又揶揄道:“是不是特别虚伪?” 林娇生闷闷地答了句:“没有。” 须臾之后,忽听得李翩轻声说:“我不走……是因为我舍不得。” 暗道内再次恢复了阴沉静寂,林娇生也不再追问,二人一起默默向前走着。 云安从李翩开口说话时就怔在了原地,直到听李翩说“死得其所”和“舍不得”……她的心像是被这两个无比悲壮的词拖曳着,从胸腔沉入海底,又被掀起的巨浪托于岸头。 看似矛盾的词语勾勒出的,是李翩完整的人生——那里面有他澎湃的爱意和不屈的性命。 耳闻脚步声越来越近,云安下意识迎着她的心上人迈了一步。 正是这一步,让对面的李翩惊觉密道内还有第三人。 “谁?!”李翩厉喝,紧接着便是刀锋出鞘之声。 “是我……” 云安只觉呼吸好像凝在了胸口,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两个字,声音在喉咙里扭动着,出口的瞬间又被四周浓郁的黑暗压碎。 听到云安的声音,李翩和林娇生同时愣住了。 倒是林娇生反应颇快,一下子就明白了小姑姑是来找李翩的,遂低声道:“我先上去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生怕小姑姑抽自己,丢下李翩逃也似的跑了。 林娇生一跑,密不透风的暗道内便只剩云李二人。 李翩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原本还想像前几次那样装出一副冷淡模样,可这密道实在是太黑太闷了,闷得他心跳如擂鼓。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云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心里明白,许是刚才他和林娇生的对话全都被云安听去了。 他不知道云安对此会说什么,会说“无所谓”,还是“你逃命去吧”。 所以,他在等。 又过了一会儿,云安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听她一字一句道:“李轻盈,我再说最后一遍,别什么事都自己担着,我会生气。” 生气?! 李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努力向云安看去,以为自己听错了——无悲无喜心如止水的云将军,刚才是不是说……她生气?! 他只觉这会儿头脑特别混乱,正努力想要厘清思路,忽觉一个温热的身体倏地贴了上来。 他下意识向后退去,立刻便被云安用力按着,后背紧贴土壁动弹不得。 ——堂堂凉州君就这么被云将军按在了墙上。 “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极力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怎知在这过于狭隘的空间里,刻意压低的嗓音回荡于黑暗中,竟荡出一片暧昧之欲。 “李轻盈,你娶我,这事没得商量。”云安字正腔圆地说。 此言一出,李翩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僵住了。 “答应,快点。”云安催促道。 温热的气息拂过侧颈,李翩感觉自己刚找回来的那点儿脑子瞬间又不见了踪影。 他身量明明比云安高出许多,可云安今日却是十足气势汹汹。幽深逼仄的暗道中,云安像个女悍匪似的把他压在墙上,明摆着不答应就不能走。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克制住了波涛汹涌的情绪,抬手去推云安。 推不动,云安稳如泰山。 “不害臊,眼下并非春时,发什么情?”李翩佯作冰冷,又用这种乱七八糟言语替自己的心绪解围。 云安却蓦地不说话了。 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彼此,可身体挨得那么近,近到几乎能感觉出对方异常的心跳。 几个呼吸之后,李翩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疑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云安在措辞,来之前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一切都告诉李翩,包括她跟胡绥儿把心换回来了,包括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他,然后跟他浅浅道个歉,再然后就是逼婚。 想得很大胆,甚至有一种由正转邪的兴奋。谁知此刻真的站在他面前,竟莫名怯了。 沙场浴血都不怯的女将军,却在心上人面前犯了怯——也就只有“爱”这种讨厌的东西,会让人变得如此磕绊。 就在云安斟三酌四半天没想好究竟该先说哪句的时候,忽觉耳畔有个温热之物贴了过来。 这回换成云安僵在原地,因为她一下子便意识到,贴过来的是李翩的唇。 柔软唇瓣微微翕张,呼吸舐在耳畔,只听他轻声说:“云姐姐,收了我的帛鱼,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 刹那间,云安只觉鼻子酸透,眼眶也一下子就红透了——这是当年他们两人躲在横槊将军府的小屋子里说过的情话。 少年郎说出这些情话的时候,还不懂“今生今世”是个多么沉重的词。 可是现在,他懂了,她也懂了。 幸只幸李轻盈和云常宁心有灵犀,刚才还想着把一切全给他撂了,其实不用她撂,他已然全部猜出。 “你回来了,常宁。” “我回来了。” 云安语带哽咽,大梦方醒一般,觉得压在胸口数年的大石头此刻终于挪开。 在无边的黑暗里,李翩颤抖着将云安拥入怀中。 抱住她的瞬间,身体深处轰地烧起一把久违的燥焰,烧得他浑身焦灼难安。 他一手环过云安腰身,一手沿着她的身体往颈侧摸去,谁知手指刚抚到鬓边却吓了一跳:“头发呢?” “断了。”云安把头埋在李翩肩窝处,轻声答道。 李翩的语气立刻便染上惊忧:“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不过就是与过去做了个了断。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只会更好。” 话虽如此说,可她还是哭了。 已经许多年没哭过的铁娘子,此刻任凭泪水夺眶而出。她哭得越来越凶,浑身发抖,就好似这一生的大雨要在今夜尽数落完。 李翩低头吻在云安眼睛上,泪水打湿了他的呼吸,也让他双眸湿透。他的唇随着泪珠一起滑落,最终泊在她簌簌发抖的唇边。 在这沉闷压抑的甬道里,一切感觉和情绪都被黑暗放大,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贴得太近,甚至能感受到胸部的起伏和指尖的战栗。 李翩箍着云安的腰,猛然转身,瞬间便和她换了位置——现在变成女土匪被君子大人按在了墙上。 柔软勾结,温热纠缠,他们吻得痴痴烈烈。 “李轻盈……我好想你。”痴吻间隙,云安喘息着说。 “我知道。” “你不嫌我了?” “从来不嫌。” “我想和你在一起。” 弋 “好。” “一辈子吗?” “一辈子。” 第122章 爱河为润(2) 这是一场寒碜的战时婚…… “今日谁都不许做扫兴事,说丧气话。甭管城外如何喊打喊杀,咱们今日定要让新妇高高兴兴嫁人。” 从卯时起就开始忙碌的徐小娘子,此刻挽着袖子叉着腰,把林娇生、北宫茸茸、毌丘怜和马兰花全部数落了一顿。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可眼前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一个赛一个的不顶用! 林娇生拿着打新婿的棍子耍,不小心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北宫茸茸兴奋地跑进跑出,结果把厅堂里好好一只瓷瓶撞得稀碎; 毌丘怜给新妇梳头,硬是梳成一头鸡窝; 马兰花活儿干得挺好,却一直嘎嘎嘎嘎个不停,吵得人一个头变两个大。 ——徐小娘子快被他们气死了。 没奈何,她只得把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全薅过来再三再四叮嘱:“定要做好些,黄昏一到新郎君就来迎亲了。咱们都是新妇娘家人,万万不可丢人现眼!快去准备!” 众人“呼啦”一下散了,各自跑去继续帮倒忙。 * 这场战时的婚事,一切都不符合礼制,甚至已落至寒碜地步。 不仅完全没有纳采纳吉诸事,且在这闭锁的敦煌城内,新妇竟然连一个娘家人都找不到——她既无爷娘,也无大父大母,至于旁的亲戚,硬要掰扯的话也就只有林娇生之父林瀚了。 是以,在究竟由谁做新妇娘家人这事上,诸人展开了一场叽哩哇啦的争论,最终获胜者是林娇生、北宫茸茸和娘子军。 胡拼八凑的娘家人终于凑了出来,可在哪里迎亲又成了个大问题。 杂石里的房屋破烂不堪,根本无法用来婚娶,可除了那里,新妇在城内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最后还是林瀚的妾室徐小娘子听闻此事,主动站出来说,要不就在李骅那个大宅子里迎亲吧。 “我是过来人,云将军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帮她打点一二。”徐小娘子面有怯意地对林娇生说道。 林娇生去把这话传给小姑姑听。他小姑姑刚率兵挡住了敌军的又一次攻城,这会儿一把抹去满脸土和汗,妥了! 迎亲之日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 这些日子一直秋雨连绵,本该径流弱去的龙勒水,都到这时节却仍是奔涌不休。雨一下,水一涨,人心惶惶。 不过今日重阳,天穹蓦然放晴,秋阳高升,碧空如洗。 依照里闾农人的说法,重阳乃一年当中最吉利的日子,此时九九归真,又恰逢秋收,倘若没有兵燹和天灾,该是多好的时节啊。 可眼下在这战火纷飞之中,能有这么一场简陋的婚事也是好的。它是一簇微弱的温暖,哪怕就只这一天,能让众人暂时放下心头重压,投身于短暂的幸福,就是好的。 这不,大清早的天都还没亮堂,令狐锦便扯着夫君索瑄来了鹿脊居。刚走到门口就瞧李见书顶着一张大脸盘子远远行来,没过一会儿宋浅和张元显也到了。 新郎君这边的赞礼是索瑄,摈者是李见书,宋浅算作高宾,其他人全都帮着打下手。 墨车早已准备妥当,至酉时三刻黄昏初降之时,新郎君李翩身着爵弁服,手执炬火,登车前往女家接亲。(注释1) 而女家那边则由徐小娘子带领,林娇生、北宫茸茸、毌丘怜和马兰花已经拉开阵势,准备好了一整套“下婿”的把戏。 他们早已打定主意,今日决不可轻易放过新郎君! * 李骅这宅子的特点是“许三多”——许它花木多、许它屋子多、许它弯弯绕绕比屋子更多! 昔年建这宅院的时候,李骅是卯足了力气要跟李椠的太守府比阔,可那时候李椠早就见阎王去了,李骅也不知非跟个死人较什么劲儿。 依礼,立于门外接迎新婿的人应是新妇的父亲,翁婿三揖三让之后才可令新婿入内,可眼下云识敏不在城里,故而众人便将林瀚硬揪了出来,令他代替云识敏迎婿。 林瀚九九八十一个不情愿地站在门外与李翩见礼。 礼罢,新婿入得院中,“下婿”的把戏就可以正式耍起来了。 眼前是一方影壁,转过影壁就是花荫廊道。李翩刚要往前走,忽然,人在面临危险时油然生出的本能让他止住了脚步。 影壁后面有暗影……是不是藏了个人? 他带着疑惑缓慢向前挪步子,刚挪两步便听得耳畔响起一声大喝,紧接着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竹棍当头劈下。力道之大,简直是想把新郎君一棍劈死。 说时迟那时快,李翩闪身一躲,只觉鼻前一阵冷风扑过——好险,恰在最后时刻躲过了这险恶的棍子。 竹棍握在林娇生手里,他是李翩娶亲路上的第一只拦路猛虎,担着棒打新郎君之责。 怎知这绸缪蓄力的第一棍竟被李翩轻松躲过去了,林娇生先是一愣,之后立刻抡起竹棍,第二棍对准李翩身侧扫了过去。 凉州君是个瘸子,但他是个灵活的瘸子,只见他急速向后连退三步,又躲开了第二棍。 林娇生紧逼上前,第三棍从背后打来。 这下李翩再躲闪不及,只能猛然向前俯身,竹棍堪堪由头顶扫过,又惊起一阵凉风。 三棍全都躲过去之后,李翩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 依照礼俗,由新妇娘家兄弟手执棍棒躲藏院中,待新郎君进来便给他迎头痛击,这叫“棒打新婿”,寓意便是新郎君不许待新妇不好,否则就要挨棍子。可若是新郎君将三棍全部躲开,便应立刻放其进屋,不可再阻拦。 “想不到你身手还挺不错……”林娇生是真没手下留情,哪承想竟然一棍都没打着。 “承让,承让。”李翩赶忙给妻侄作揖行礼。 林娇生一脸不怀好意,道:“进去吧,前面还有人等着你。” 李翩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摸了摸怀中所揣物品。 第二关叫“拦路讨喜”。新妇娘家人会让新郎君交出随身携带的珍贵物品,只有讨得娘家人欢心才可放其过去。 双手叉腰拦在李翩必经之路上的是北宫茸茸。 “郎主,交出好东西来!”北宫茸茸把手一伸,等着李翩讨好自己。 她已经被徐小娘子交待过了,倘若新郎君给的是五铢钱,就说“铜臭熏天,不稀罕”;若给了衣饰,就说“奇丑无比,不喜欢”;再若是给了那些怪巧的西域之物,就说“玩物丧志,不待见”。 总之一句话,无论如何不可轻易将新郎君放进来,否则娘家人也太丢脸面。 李翩见北宫茸茸如此煞有介事地拦路,不禁有些好笑——他还不了解这姑娘?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笑着捧了过去。 北宫茸茸接过包裹,刚准备按徐小娘子吩咐的说一句“本姑娘不稀罕”,怎知她鼻子实在是太灵,纵使隔着这么厚一层布帛,仍在刹那间就闻到了包裹里的香味儿——上苍啊!竟是满满一包烤鱼干!这谁顶得住啊! 稀罕稀罕,人不稀罕猫稀罕。 北宫茸茸立马将徐小娘子的吩咐抛去了九霄云外,再没犹豫一下,赶紧给新郎君让路放行。 第二关又过咯! 新郎君轻轻松松一路过关斩将,绕过宅内迷宫似的廊道,这便来到了新妇居处。 云安早已梳妆妥当,此刻独自跪坐房内,一身玄纁婚服,衬得她既端庄又娇艳。 在这样窘迫的婚期内,原本婚服都差一点儿没赶出来。多亏有林娇生在,熬了几个通宵,又是缝又是裁,这才赶在婚期前把新嫁娘的婚服拿出手。 屋子外面站着替云安把门的毌丘怜、马兰花和徐小娘子——今日由毌丘怜和马兰花代替所有女军来给她们的将军送亲。 毌丘怜一见前面两道坎都没能拦住新郎君,立刻手足无措道:“这可怎么办?!” 徐小娘子到底是过来人,不像旁人那样慌张,只听她清了清嗓子:“咳咳,没事,咱们云将军这关可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前面两道坎都是娘家人设给新郎君的,这最后一关则是新妇本人所设——第三关叫“夫对妇诗”,新妇念出一首诗的前句,新郎君对出后句。 寻常百姓家大多没读过书,对诗不过就是讨个吉利,故而便只说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辞,说完就算新郎君过了十磨九难,可以将新妇接走了。 可云安不一样,她不仅能武,亦是饱读诗书。 徐小娘子也谆谆叮嘱过云安,一定要趁此机会为难一下新郎君,不然将来新妇在家中要被看扁的。 这会儿,新郎君李翩已经施施然站在了新妇门外。 毌丘怜和马兰花笑着将房门打开,但见门内支着一道屏风,云安跪坐于屏风后。 “新郎君请新妇诗。” 徐小娘子站在屏风旁,抬高嗓音对云安道。 屏风后,云安微微颔首,柔声说:“我有三句诗,郎君且听。第一句,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她这句一说出,旁人都愣了。马兰花没读过什么诗书,完全听不懂,就连能读会写的毌丘怜也忍不住抓了抓耳朵,这句诗她也没读过。 徐小娘子却很有些扬眉吐气的高兴,前边那俩不争气玩意儿,这么轻易就把新郎君放了进来,呵呵,现在终于要被新妇拦住了! 李翩听云安说这句,略作思忖,而后清润地答道: “翩何姗姗其来迟。” 云安这句诗出得十分讲究。此乃汉武帝所作《李夫人歌》,诗句中不仅微微怨着对方因何来迟,甚至还含着李翩的名字。 听他顺利答出,屏风内,云安偷偷抿唇一乐,继续出诗: “第二句,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此诗一出,李翩忽地笑起来。此句令他想起十岁那年,在那个最难熬的大雪天,孙老三拿着一张破布问他布上写了什么,他低头看去,见布上写着“云安”二字。 彼时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云安此刻所言之句,盖因这诗行中也藏着云安的名字。 此乃史籍中记载的一桩遥远妙事——穆天子云游昆仑遇西王母,临别时刻,西王母以此诗赠之,祝祷穆天子平安。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李翩再次答出。 徐小娘子一听新郎君竟然又对出来了,她也不禁有些着慌,忙不迭给屏风后的新妇打眼色,那意思是——上难度啊,继续上难度! 只剩最后一句了,若是新郎君又双叒对上,便可顺利将新妇接走。 屏风后的女子若有所思,众人都望着她,等着看新妇还会如何为难她的郎君。 在众人翘首企盼之中,云安开口说道:“第三句诗是……窈窕淑女。” 此言一出,房门外立刻爆发出一阵叽哩哇啦的叫嚷——出这句?!这不是明明白白给新郎君开道放行嘛! 故意的吧?云将军绝对是故意的吧?! 徐小娘子掩面而泣,毌丘怜扶额而恨,刚跑过来的北宫茸茸傻乎乎地问林娇生她们怎么了。 马兰花直接蹦了起来,大喊一声:“云常宁!你就这么急着跟人走啊!也太没出息了!” 李翩雅然一笑,从容对答:“君子好逑。” 第135章 爱河为润(3) 我亲眼看见他俩抱着又…… 新郎君“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接上新妇一同返家。 李翩御车,云安端坐墨车之上,车子沿着衢道从李骅的大宅往鹿脊居驶去。(注释1) 在这样困窘的景况下,也不愿摆什么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富贵场面,新妇的“娘家人们”便迈开两腿,紧随墨车之后。 凉州君御术十分了得,行止便知乃世家大族庭上芝兰,少年时必然将那君子六艺学得认真。墨车稳稳前行着,云安向四下看去,但见街衢萧然,家家宅门紧锁。 此刻黄昏愈浓,更衬得人间凋敝。 没过一会儿,墨车顺利驶抵鹿脊居。待大门打开,众人从内奔涌而出,霎时间又热闹起来。 鹿脊居的进门处早就摆好了马鞍,新妇进门第一步便是跨马鞍,讨个“平平安安”的好彩头。 这边云安被毌丘怜扶着刚从墨车上下来,那边女孩子们已经开始拍着手给新妇唱贺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原本祝颂贺歌和礼乐应延请专门的伎乐之人,可眼下战事吃紧,便又是一切从简。活泼大方的令狐锦决定自己多卖些力,遂带着龙烟、鸣蝉等人,迎着新妇放声高歌。 歌声清澈婉转,水一般润在耳畔。奇怪的是,明明是饱含祝愿的欢快音声,却让人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想要落泪——大抵人心中太过真挚的感情,无论喜悲,最终都会以泪水来印证。 云安在女孩子们悦耳的唱贺声中顺利跨过马鞍,迈入鹿脊居大门。 一进门就瞧见倒座处摆着聘贺二礼——羊和雁。 其实云安原本的意思是,这些外物全都不要了,可李翩却说什么也不答应。 旁的金珠美玉可以不要,但羊羔和鸿雁乃河西世家大族娶亲最重要的聘礼,别家新妇都有,云安却没有,这让他如何舍得。 麻烦的是敦煌闭城已经这么久,羊还好说,雁却实在是难办。最后还是令狐峰仗义出手,费了老鼻子劲儿从一个猎户家找到了最后一只雁。 云安继续向院内走,鸣蝉引着她去往青庐。 青庐搭在鹿脊居那个空荡荡的后花园内,就在欢喜阁旁边。其以柳枝搭成,青绫覆面,眼下已是季秋时节,入夜寒凉,所以便又在顶上覆了层毛毡。 新郎君要先在外礼敬宾客,其间新妇暂且独自待在青庐内,之后新郎君会与宾客们一同来到青庐,在众人的见证下与新妇行合卺共牢之礼,而青庐也便是夫妇二人新婚夜的婚房。 此时天已完全黑下来,灯烛皆已燃上,简陋寒碜和欢愉喜乐交织于这间宅子里,恍惚以为冥冥中有位神明正在织一张大网,经是悲,纬是喜,纵横交错。 云安一个人跪坐青庐内,耳闻前院传来的欢闹之声,只觉心头涌起一片回味无穷的清甜与温馨。 刚才被鸣蝉引着往青庐来的时候,她看到在场所有人皆是满面欢喜,她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喜悦都是由衷之情。 想她昨日还在城墙上率领女军抵御攻城,李翩也于七宝堂内运筹帷幄,今日二人便成为新婚夫妇共入青庐,世人世事能有几个似他们这般豪迈又玄妙。 思至此,云安忍不住掩唇偷笑。 笑着笑着,忽地想起云识敏,笑容渐渐凝在唇边——可惜阿爷殢留千佛洞不能回城,若是阿爷看到她现在的欢悦,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被阿爷收养的最初几年,阿爷心里很苦。不过万幸的是,他们也有过好长一段幸福欢快的日子。虽然后来她离开阿爷去了军营,期间父女二人聚少离多,但他们的相处仍是温馨的。 再后来就到了金塔之战,师亲亡殁,而她则在屈辱之中受封将军,担起了娘子军的重任。 云识敏是个特别敏锐的人,也就是从金塔之战后,他发现自己的养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冰冷漠然,于是他便陷入了自责自苦的境地,从那以后人也萎靡,背也佝偻,白发亦丛丛而生。 云安想,阿爷总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或许他是觉得全都怪自己无用,所以才让女儿变得冷心冷情。 云安又想,她和胡绥儿把心换回来之后还没见过阿爷呢。待解了敦煌城倒悬之危,倘若那时她还能活着,她就立刻去千佛洞把阿爷接回来,再把旧事和真相全都告诉他。 正想着云识敏想得入神,忽听青庐外不远处的垂花门那边响起一个温柔女声。 “这些年凉州君一个人在酒泉受了那么多罪,身边就一直连个侍妾都没有吗?” 女子问完便有个温润男声答道:“他犟得很。之前我也问过他,若是不喜欢酒泉的,要不就从敦煌相看两个给他送去,他倒好,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可外边都传他勾搭凉公姬妾,还说他养嬖人,这又是为何?”女子仍是疑惑。 却听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全是胡扯。只不过人言可怖,任凭你只有一粒沙的事,传着传着最后就能传出整条恒河来。不过这也得怨他,他自己丝毫不分辩,任凭旁人污言秽语。” “想不到凉州君竟是个这么犟的人呢。” “特别犟。不过他少年时不这样,大概长着长着长歪了吧。”男子用调侃的语气笑道。 女子忽地一改温柔姿态,端出恶狠狠的口气,道:“哪里长歪了!我就觉得很好!索铭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纳妾,我就让我阿兄把你吊起来抽。” “也别让令狐天成费力了,我自己把我吊起来抽,可以不?” 女子咯咯笑起,边笑边说:“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子也笑道:“好!快过去吧,把这些都拿上,他们该等急了。” 紧接着便是一通丁零当啷的动静,那两人似乎拿了许多东西去往前院,片刻后青庐外又恢复了安静。 云安从他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听出来了,是索瑄和他的发妻令狐锦。这夫妇二人应是来后院取物,顺便在垂花门处歇息片刻。 听索瑄说李翩现在“特别犟”,云安忽又想起孙老三骂她的话——天打雷劈的犟种。 好嘛,现在两个人都变成天打雷劈的犟种了。李轻盈,你是不是偷偷学我?别不承认。 云安再次掩唇偷乐。 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闷。心里正念叨着李翩那狗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来跟自己行礼,忽听青庐外又响起说话声。 声音由远及近,是林娇生和北宫茸茸。 “我阿姊呢?”北宫茸茸问。 “谁是你阿姊?”林娇生反问。 “就是云将军啊。” “你叫她阿姊?不成,这可不成。” “为什么?” “我管她叫姑,你管她叫姊,你这不是平白比我高了一辈儿嘛?!我不接受!” 听他如此说,北宫茸茸这才反应过来,瞬间乐得大笑,嘻嘻嘻,咯咯咯,嘿嘿嘿,变着花样笑,摆明了故意气林娇生。 伴随着笑声,就见一颗银色头发的脑袋拱开帘帐,探入青庐内。 “阿姊,我来陪陪你。你别着急,郎主马上就来了。”北宫茸茸摇晃着脑袋,十分认真地说。 林娇生不好进新妇青庐,于是揣着手立在外边,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吃饱了吗?”云安问茸茸。 “可饱了!郎主刚才给了我一大兜鱼干,我全吃了!”北宫茸茸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得意洋洋地说。 “吃那么多鱼干,等着晚上腹痛。”林娇生在青庐外阴阳怪气。 “你嫉妒我?”北宫茸茸撩起布帘,歪着脖子看林娇生。 “我……你……”林娇生彻底被她噎住,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现在越来越有想法,我管不了你。” “那可不行啊,我肚子饿的时候,你还是要管一管的。” 听着这么厚颜无耻的发言,姑侄二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得出来,这丫头今天是真高兴,比云安这个新妇都高兴。若不是还有许多宾客在场,恐怕她下一刻就会化出四只脚的本体,直接在院子里翻着肚皮撒欢了。 云安正要问她怎么这么开心,却见北宫茸茸忽地咬着唇陷入沉思,片刻后她对青庐外的林娇生说:“小郎主,你先走开,我有话要跟我阿姊说。” 林娇生听北宫茸茸居然赶他走,霎时五雷轰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没睡醒。 却听青庐内北宫茸茸又说了一遍:“我们要说悄悄话,不想让你听。” 无奈之下,林娇生只得一个人去往垂花门那边,罚站似的傻立着。 北宫茸茸见林娇生走了,把头凑到云安耳畔,轻声问道:“城外那些人是想逼死郎主,对不对?” 云安听她突然提起这事,微微怔住。 “阿姊,你别怕,我有办法!”北宫茸茸拍了拍胸膛,眼中闪着笃定清辉,“这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只告诉你一个!” “什么办法?”云安问道。 北宫茸茸正要说话,却听得青庐外遥遥响起一声吆喝:“新郎君来咯——!” 她迅速将舌尖上的话语吞了回去,只道:“明日我再告诉你,先看新郎君!” 话毕,猫姑娘兴奋地“喵”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出青庐。 “新郎君来咯——!”吆喝声越来越近,纷纷杂杂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云安忽觉自己心跳加快,浑身紧张,手指不受控制地攥紧了婚服的下摆。 就在她心跳怦然作响之时,面前的帘帐被人向两边卷起,李翩一弯腰进了青庐。 今日这身爵弁服衬得他端方清贵,倜傥不群。 大约是刚饮了些酒,凤眼微眯,眼尾浮着一抹轻红。可这酒意非但不令人颓靡,反使得那双凤眼更加深郁幽静。 云安抬头看他,只一瞬目光纠缠,便觉自己颊上烧得厉害。 “行礼了,行礼了。” 令狐锦指挥着旁人为青庐打帘,她自己则在一边开心地拍手嚷嚷。 青庐外,众人已将共牢合卺所需之物备妥:酒爵四尊,小盂两盏,剖成两半的匏一只,还有盛着豕肉和麦饭的瓷碟。 李翩入青庐后与云安相对而坐,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羞移——新妇面上已然红云浮动,新郎君虽面色如常,可红得透明的耳朵尖却也出卖了他。 那边,赞礼索瑄见一切已准备妥当,扬声唱诵:“共牢而食——” 置于瓷碟内的豕肉和麦饭被捧至新人面前,夫妇二人取同碟之肉,同时吃下。 赞礼继续唱诵:“合卺而酳——” 龙烟和鸣蝉一人捧着半只匏,匏尾以红线相连,内盛酒液,递于新人面前。 李翩和云安各取一匏,以匏中酒水漱口后吐于旁置小盂内。 合卺之酒不可饮下,乃依“三饭三酳”的规矩将共食和漱酒之举重复三次,每食一次便酳一次,三遍之后,新婚夫妇最重要的共牢合卺之礼便行罢。 至此,观礼众人皆松了口气。 索瑄清清嗓子,道:“诸位今日都辛苦了,夜已深,新郎君与新妇将行周公之礼,诸位都散了吧。” 此言一出,向来英武坚毅的女将军忽地垂下头,面有娇羞之态。 青庐外的过来人皆是嗯嗯啊啊懂的都懂散了吧散了吧,正打算各自离去,却听北宫茸茸兴奋地喊道:“是要洞房了吗?我要看!”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在了这位银发碧眼的胡姬身上。 林娇生赶紧堆起满脸笑容,一副“对不起大家,全怪我没教好”的模样,尴尬地摆着手对众人解释:“她不懂,她胡说呢,这可不兴看……” 孰料众人刚把震惊的目光移开,就听北宫茸茸声情并茂地说:“谁说我不懂?我懂的可多了!我上次在玉门大营就看到他俩抱在一起又亲又摸,还扯衣裳……唔,你捂我嘴干什么……唔,放开我,我不走……唔唔……明日我再来找你啊阿姊……呜呜呜……” 北宫茸茸被林娇生捂着嘴拖走了。 第124章 爱河为润(4) 这一生刀山火海皆同去…… 其实这场婚事原本就没来几位宾客,此时各自散去,鹿脊居内瞬间便冷清下来。 秋夜凄寒,再加上帘外风起,纵使青庐已加覆一层毛毡,仍觉四下皆有寒凉钻入,让人恨不能寻个热腾腾的东西抱着。 就比如……对方的身体。 想是这样想,但此刻一对儿新人仍是规规矩矩相对而坐,二人心上皆有万千情深不知从何说起。 云安低着头,颊上两抹红云未散,娇羞衬着坚韧,直看得李翩心旌摇荡。 初遇时,她是个倔强却又特别容易害羞的女孩;而现在,她是个手握沉锋出生入死的女将。 权力、怨忌、尊严,世间种种外力曾将他们拆散。好在今时今日,他们终于闯过叠嶂层峦的苦难,再次抵达彼此身边。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 幽思徐徐流淌于心河,李翩伸手握住了云安的手。 这一握才发觉她的手冷得厉害,许是一个人等在青庐的时候被夜风吹着了,遂心疼地捧起这双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 却听云安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哎呀!” “怎么了?”李翩忙问。 “险些忘了件要紧事……我还欠你债呢!” 经她这么一说,李翩也蓦地想起昔年那桩欠债旧事。 但此刻浮现于他脑海中的,却并非云安欠了自己多少钱,而是那时候云安宁愿跪着求他也要赶他走的画面。 云安读书明理,在青简与周遭人事当中明白了“世道不公”和“女子无路”。她没有说错,所以当初她的那番拒绝之辞让他毫无辩驳之力。 可如今,就是在这不公不义的世道中,她却硬是给自己挣出了一条路。有了这条路,她便有了一往无前的胆气,也终于能坦荡地回应他的感情。 所以说啊,女子本就不该被困住。李翩想,无论是身还是心,困住哪一样都只会让这个原本就破烂的人间,变得更加破烂。 捉着云安的双手放在唇边再次呵了口气,李翩轻声说:“你记错了,那些债钱已经全部抵消。” “为何?”云安疑惑。 “我得了个价值连城的珍宝,若细论起来,还倒欠你呢。” 听他这么一说,云安愕然:“你倒欠我?!……这话从何说起?” 李翩凤眼微挑,看着女将军露出这副难得一见的憨憨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卖关子,快说!” 云安见李翩笑自己,佯装恼怒,本想将手抽回,才刚一动便觉得自己的双手被对方抓得更紧了。 他的手掌大且有力,就这么攥着她,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纤长手指上不容反抗的力道,骨节如玉石,攥得她有些疼。 “得了你,可不就是我被诸天神佛怜悯,才得了这无尚珍宝。” 说这话时李翩仍在笑着,笑意于唇畔浅浅晕开,淡且雅,狡又诚,像极了画纸上一抹空濛青绿。 云安蓦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骚话,用力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照着肩上就捶了两拳。 “真疼……”李翩倒抽一口冷气。 “鹿王不是一向很能忍?忍着!” 哪知李翩却忽然敛了笑容,一双凤眼眨也不眨盯着云安,幽幽地说:“平时可以忍,今夜忍不了。” 他这话说完,云安立刻感觉自己脸上烫得打个鸡蛋就熟了。 于是装作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慌慌张张撩起青庐的帘子向外瞧去:“啊……外面……是不是要落霜了……” 李翩再次被她这傻模样逗笑,却没拆穿她的窘迫,只顺着话语道:“今岁天象奇诡,淫雨连绵,让人弄不清接下来会如何,落霜也是很有可能的。” “落霜好啊……落霜之后,龙勒水就不会再涨了。”云安声音很低很低。 今年的天象确实诡异,都已是季秋时节,龙勒水竟然还是不肯退去。沮渠青川借天时之便,干脆命令士兵在望京门外修筑引水工事,一旦工事修好,这城池还能不能坚守就很难说了。 就连苍天都不肯帮李翩吗?云安蓦然一阵心酸。 大约是看出云安在想什么,李翩没将话题接续下去,而是起身绕过几案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拥入怀中。 “冷不冷?”李翩问道。 云安把头枕在李翩颈窝处,鼻尖忽地嗅到大雪将落未落的气味,再想仔细闻时,那朵含着雪的云却又被风吹走了。 片刻后,云安忽然提及旧事:“你还记得去年落霜的时候吗?” “记得,那天是寒衣节。”李翩在她耳畔落下一吻,柔声说。 那天云安被李翩罚跪一整夜,原因便是她在节宴上当众斩了李骅。 * 寒衣节又被唤作“秋祭”,这一日百姓们不仅要添置御寒新衣,还要祭祀先祖。祭祀之后自然也要摆场筵席,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让活人也沾沾死人的光。 李翩是故意把送李骅见阎王的日子定在寒衣节的,也算是他给自己这族叔的最后一点慈悲。 李骅接任敦煌太守之前在酒泉朝廷任大行令,与凉王李忻在吃喝玩乐等事上十分投缘。 当年李翩远走酒泉,没过几年,其父李椠便病逝于敦煌。李椠死后,李忻大手一挥就把敦煌太守这肥美之位给了李骅。 李骅自从来到敦煌,仗着自己背后有凉王撑腰,可说是无恶不作,像翟叶儿那种只因一句“母鸡不下蛋”就被捂死的下人,在李骅眼中实在是命比狗贱。跟他比起来,李椠那点儿贪财好色的毛病简直就是小虫蛄蛹。 李翩带着李谨回到故园后,当务之急便是将郡城实权握在手中,而要夺权就必须先收拾李骅。 初时李翩颇有顾虑,毕竟这李骅是自己族叔,在这个世家大族皆倚赖族人互相扶挈的年岁,他若公然向自己族叔出手,很有可能使得“敦煌五世家”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是时,是云安挺身而出,为他解了顾虑。 寒衣节前的某日,云安和李翩在芦亭见面,由云安提议,二人谋划了斩杀李骅的全过程。 李翩刚从酒泉回到敦煌且声名不佳,云安则是敦煌城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凉州君若想快速立威站稳,就需要一位手握兵权之人率先向自己俯首。 这个人自然便是云安。 于是那日二人商议的结果是,先由云安动手杀人,之后由李翩狠狠罚她,至此不仅除掉了李骅,且凉州君之威名亦可立。 一切都按照他们商议的顺利进行。 寒衣夜宴之前,李骅听闻李翩“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的传闻,还喜滋滋地准备了两个貌美童子,打算在筵席上当众献出,讨凉州君喜欢——这李骅是至死也没想到,他的好大侄要拿他杀鸡儆猴。 筵席行将过半,玉门大护军忽地起身痛斥李骅,之后不待李骅反应,当场便拔刀将其斩杀,从言辞到动作皆干净利落。 她这一杀将在场所有世家大族中人皆杀了个措手不及。 李翩登时面色铁青,厉声命她去庭院里跪着——寒衣夜凛,要跪足一整夜,至于明晨是死是活,女将军自求多福吧。 这场筵席李翩故意请了当时敦煌城内几乎所有官员,李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血溅当场,其时人人噤声,不敢再有异动。 死了人,饭自然也吃不下去。席散之后,李翩将须罗斋内所有侍女奴仆全部打发走,他自己则向云安跪着的庭院走去。 云安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一身硬骨头,狗都不啃的样子。 她今日扮作赴宴模样,故未着甲,只穿了件单薄的箭袖袍。此刻跪在夜里的冷地上跪得久了,也许是实在太冷,嘴唇已隐隐发青。 李翩上前扶她,道:“我把人都赶走了,起来吧。” 怎料云安却推开了李翩搀扶自己的手,仍是跪着,语气平静地说:“做戏做到底,明府该更谨慎些。” 她所言没错,敦煌城内世家大族盘虬错节,李翩刚从酒泉回来,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那些人都还在权衡利弊,看自己究竟要不要听命于他。 眼下正是他取威定霸的紧要关头,今夜这场凉州君怒罚玉门大护军的戏码,要憋足了气演到底才行。倘若明晨云安逍遥无事地走出须罗斋,岂不是立刻穿帮。 李翩抬眸向四下看去,须罗斋空无一人的庭院瞧起来阴森混沌。夜愈深,只觉寒气泼人。 他身上披着件宽厚鹤氅,倒并不觉很冷,但他看得出来,跪在地上的女将军很冷。 没再犹豫,李翩脱下鹤氅披在了云安身上。 云安倒也不跟他客气,拉紧前襟淡淡地说:“明府回去吧,末将在这儿跪到天亮。” 谁知话音刚落,云安便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只见李翩一掀衣摆在她对面跪了下来! 旁人皆是相对而坐,他二人倒好,非要弄个相对罚跪。 “李轻盈!你做什么?!” “我陪着你。”李翩也端出和云安适才相同的语气,四平八稳地说。 “你的腿伤……” “不碍事。” 于是乎,在这漏尽更阑的寒夜里,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跪着。李翩已将旁人全都打发走,倒也不担心会有人窥到他们之间的隐秘。 没过多久,天上开始落霜。霜和雪不同,雪是轻灵的冷,可霜却是凛冽的,冷得透骨钻心。 渐渐地,云安发现李翩的身形有些不对劲——他在发抖,浑身都在簌簌颤动,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膝骨处旧伤复发,可他却捏着拳头硬忍着不吭一声, “腿疼?”云安问。 李翩闷重地应了。他膝盖处的旧伤原本就畏寒,现在却在这落霜的夜里,在这么硬板板的地上跪了如此久,实在是撑不住。 “你这样不行,还是回去吧。” 李翩却仍是摇头——不就是拒绝嘛,他也是会拒绝她的。 云安想了想,干脆膝行上前,与李翩面对面挨在一起,又拉开身上那件鹤氅,“唰”地一下将两个人都包裹其中。 鹤氅覆上身体的瞬间,李翩抖得更剧烈了。一个身形不稳,向前撞在云安身上。 云安却没躲开,她用自己的力量撑着李翩,使得两个跪着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远远看去,被鹤氅包裹着的身子已然分不出究竟一人还是两人——虽然不曾拥抱,可他们贴得那么紧,恨不能合为一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深夜的寂静中,李翩忽然费劲地念出这句《无衣》。他虽倚着云安的身体跪稳了,可膝盖处钻心的疼痛仍旧让他连发声都困难。 颤抖着的呼吸落在云安侧颊,柔柔的,温温的。 这段日子,他们在“情”这件事上还是闹得很凶,一边合谋一边撕扯,还互相给对方放狠话,说着什么“一刀两断”“只会发情”“无所谓”等诸般言辞。 可就在这一刻,在李翩突然念出“与子同袍”的这一刻,云安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人间小情小爱植于壮阔心田,再恨再怨,再爱再痴,都不过如此罢了。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云安音声坚定地接道。 李翩复言:“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云安续接:“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声声《无衣》,不说痴儿怨女,说他们是并肩御敌的同袍,这一生刀山火海皆同去。 ——皆同去。 第125章 爱河为润(5) 堂堂凉州君败给一朵红…… 夜愈深,寒冷与温柔也就愈发强烈。可是还要再等等,毕竟……他们说话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李翩卸去柔情,正襟危坐,眸色清润地看着他的姑娘,道:“云将军领兵老练,我想问你,兵法言守城之道有五败,是哪五败?” 他的姑娘面上露出一抹少有的调皮神色:“明府这是要考我?” “嗯。” “凡守城之道有五败,”云安略作思忖,“一曰城小人众,二曰城大人少,三曰粮寡人多,四曰蓄货积外,五曰豪强不用命。” 说到第五点时,又想到过去的事,云安的嗓音忽地有些哽咽。 李翩刚回到敦煌的时候,对城内上下官吏逐个淘洗,先是雷厉风行地抹掉了所有曾跟随李骅一同作恶之人,继而又刻意提拔了“敦煌五世家”担纲要职。被他提拔的人当中不仅有叫得上名字的索瑄、氾玟、宋浅、张元显、令狐峰,还有他们下面林林总总诸多职官。 彼时人人都说凉州君手里的敦煌也不过是个被世家大族把持的门阀之政而已。 可那些人不知道,李翩之所以刻意提拔“五世家”之人,还给了他们诸多好处,乃因他需要这些世家高门在城池危难之际和他站在一起,也便是要极力避免“豪强不用命”。 李翩看着云安泛红的眼角微微一笑,抬手替她揉了揉,又问:“守城之道亦有五全,云将军能否再说来听听?” “一曰城隍修,二曰器械具,三曰人少粟多,四曰上下相亲,五曰刑严赏重。” 李翩嘉许地点头:“这些事,云将军可否?” “可。”云安哽咽着答。 李翩凑过来,将唇贴在云安额头,低声说:“有你在,我就可以放心了。” 别家新婚在洞房里耳鬓厮磨,说的大抵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之类的海誓山盟,可他俩倒好,一本正经地说着兵法和守城之道。 城外是数万敌军,城内是誓死守护家园的新婚夫妇。 在这分崩离析的乱世之中,他们没有救兵也没有退路,只有一条命,却挣不开命运的牢笼。 ——挣不开也要挣! “李轻盈,你说,什么是家园呢?”云安突然问李翩。 这个问题其实她曾问过一次,当时是在“须曼那”湖畔,在悦意湖鎏金的胡杨林和覆雪的苍山之下,李翩说自己要去酒泉出仕,而云安则决定留下来守护家园。 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骨子里都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李翩想了想,哦,当时他给出的回答是什么家园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 空洞虚伪的回答,连他自己都不满意。 可是今天,当云安再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翩已然有了笃定的答案。 他笑着说:“家园就是,若我必须为它死去,请你为它活下去。” 生与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摊在了这对新婚燕尔面前。可他们因为情深且阔,故而并无怨意。 他笑得这么好看,云安心跳怦然,突然就觉得——生又如何?死又如何?能有这么一瞬住在他眼眸深处,这一生就算圆满了。 李翩亦是极力压下万千心绪,复言:“我有一样东西要留给你。” 说着便起身掀开青庐毡帘,自顾自走了出去。大约一碗茶的功夫,他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小包袱。 李翩将包袱放在云安面前,打开来,里面装的竟是他平日总穿着的那件骚包至极的红觳纱衣。 云安一看到这件红纱衣,顿觉百感交集。 他们少年时曾说过一些幼稚可笑的傻话。那时候李翩说,倘若将来有一天云安不和他好了,他就要天天穿着红纱衣在红纱面前晃悠,让红纱魂不守舍。 可云安明白,让李翩穿上这件可笑的红纱衣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那些少年情话。 “李轻盈,你为何要穿这件衣衫?” 李翩不肯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穿了好久,旧了。” “我懂,我知道你为何要穿,你不说我也知道。” 云安凑过去,将手抚在李翩胸前,感受着他胸膛起伏之间流露出的慌张。一切原因都藏在他的眼眸和呼吸间,在这个清冷的新婚夜,她已完全明了。 ——穿红纱衣,是他在自我惩罚。 惩罚自己大局为重,在李忻面前俯首听命; 惩罚自己君子之行,把她放在家国之后; 惩罚自己将儿女情长看轻,也将她也看轻; 惩罚自己是个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的伪善者; 惩罚自己对她恶语相向,不肯交待真心; 惩罚自己……全是他在惩罚自己。 “就到这儿吧,李轻盈,你没有错。”云安低声呢喃。 “且看郎君今夜变个戏法儿,好不好?”李翩在她耳畔轻声说,话毕,将那红觳纱衣从包袱内拎了起来。 柔软的红纱握在手中,李翩想,如今他的姑娘既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替他们二人一起护守家园……这件纱衣已经用不上了。 想到这儿,他双手猛然发力,只听“呲”地一声,纱衣从衣领处被撕开。 云安下意识去抢:“做什么撕了?!” 李翩却按住了云安抢夺的手,眼中显出孩子般的顽皮:“莫急,莫急。” 嘴上说着最温柔的话,手上却做着最狠的动作,但见他又是“唰唰”几下发狠撕去,好好一件纱衣被彻底撕成了烂布条。 李翩挑了其中撕得最整齐也是最长的一条,抬眸冲云安明亮一笑。还没等云安反应过来,他便手指拨转如飞,以极其灵活的动作将烂糟糟的纱布编成了一朵红纱花。 云安目瞪口呆! “你这是……从哪儿学的?” “林蔚教我的,好不好看?”李翩献宝似的捧着他那朵新鲜出炉的红纱花问道。 “好看。” 听她说好看,李翩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地说:“那便劳烦夫人将妆奁取来。” 云安隐约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遂起身从青庐一角捧出个十寸见方的妆奁,打开妆奁,内里嵌着一面铜镜。 她将妆奁摆在青庐内的小案上,自己跪坐案前。 李翩笑着走到云安身后,执起奁内一柄篦子,开始为心上人梳头。 云安的长发已被她自己挥刀斩断,平日只能任一头短发松垂于肩。可今日婚事重要,新妇披头散发实在不成体统,故而一大清早就由毌丘怜和徐小娘子二人合力为她梳妆。 莫说毌丘怜差点把云安的头发弄成鸡窝,饶是过来人徐小娘子也从没见过短发出阁的新妇,费劲巴拉地梳了大半天,终于将齐肩短发梳成了一个小揪揪,又戴了几枚华胜压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发髻。 眼下闹了这么一整天,原本就不怎么服帖的小揪揪这会儿也变得十分凌乱。 李翩不太会给女子梳发,但他梳得很温柔、很仔细,先是一下下将髻旁乱发认真梳好,又将已经歪斜的华胜摘下,把那朵刚编好的红纱花别上发髻。 可惜的是,林蔚只教了凉州君如何编花,却没教他如何给女孩子戴上。 所以这朵刚戴上发髻的红纱花便于枝上摇摇欲坠,云安的头微微一动就掉了。 李翩赶紧捡起来又给云安戴上,云安一动,又掉了。 来来回回戴了三次、掉了三次,弄到最后,凉州君只觉自己遭受了此生最深重的打击,整个人已经要当场垮掉。 ——想不到堂堂凉州君,竟败在了一朵红纱花上! 云安透过铜镜看着李翩窘迫懊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接过那朵纱花,自己在小发髻上使了个巧劲儿,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反正就将花戴上去了。 可怜凉州君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和尴尬,只能低着头一通咳嗽。 咳完了望着镜子里头戴纱花的美人,李翩轻声赞道:“真美。” 云安故意打趣他,问:“你也爱我年轻貌美?” 李翩却摇头:“我不爱你年轻貌美,我爱你每个年岁都美得有滋有味。” “油嘴滑舌,”云安佯嗔,嗔完了又问,“等我鹤发鸡皮的时候,也很美?” 李翩在云安身后半跪着,将脸轻轻埋在她柔软的后颈,闷声说:“美,鹤发鸡皮也美。” 温热的呼吸抚过颈间肌肤,有些痒,云安笑着缩了缩脖子。 她凝眸望向铜镜,那里面映着自己和李翩,她看不见李翩的表情,只能看到自己唇边凝着一抹悱恻笑意。 渐渐地,笑意隐去,泪眼朦胧。 她拼命将哭声咬在嘴里,浑身颤如夜雨打清荷,却不肯发出一丝哽咽。可惜哭声是咬住了,泪水却根本控制不住,霎时间就是满面泪雨。 ——李翩说她鹤发鸡皮也美,可她鹤发鸡皮的样子,李翩却看不到了。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酒泉过得好吗?”许久之后,云安拼命控制住自己波澜万丈的情绪,缓缓开口问道。 她想起刚才等待行礼之时,青庐外索瑄说过的话。李翩一个人在酒泉的泥淖中挣扎,那时候的他们已经一刀两断,她现在突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扛过来的。 李翩笑了笑,忽地捧起云安的脸,凑过来吻她。他这一吻,云安便明白了,那几年的事,他分毫不愿再提。 他吻得深情又执着,甚至不给云安喘息的机会,报复似的,像个恶棍。 吻了一会儿,李翩察觉云安整个人已变得像春夜微风一般柔软,遂一把抄起她,向着他们今晚的归宿走去。 她攥紧他的衣袖,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一路向前。待她躺下的时候,泪水再次淌落,心魂也淌落。 * 黑夜扑面而来。 洪荒伊始,天地混沌。浓雾漫过山崖与荒野,其时万物惶惑。 在这荒芜之中,一条鱼不知由何处游了出来。它摆动鱼尾,于天地空濛处徐徐而行,既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忽然,下雨了。 可这雨却不是从天空滴落,而是来自于面前忽然出现的檀红花瓣。 花瓣盛开在混沌之中,其后有雪峰皑皑。 鱼游过雪峰,向大地更远处游去。大地更远处是平坦温厚的旷野,其下便是万物孕育之地。 草木虫鱼,花与诗,梦与蝶,都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那里藏着洪荒的尽头。 游上无边旷阔,鱼变得越来越亢奋。它要在旷野上耍无赖,要撒泼打滚逞威风——这么细腻平坦又可爱的地方现在完全是属于它的! 片刻后,鱼离开旷野,沿着风,继续向下游去。 它看到爱河潺湲流淌,前方有个若隐若现的洞口,其上摇曳生水草。它能感觉到,那里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召唤它。 河水在起伏,水草在逃奔,鱼快追不上了。 鱼发狠似的向前游去,全都不要了,鱼的眼中只剩下荒芜混沌中能允它栖身的地方。 可是下一瞬,有什么东西拦在了它面前——是世人,是万千冥顽的妒忌的无知的世人拦住了它的去路。 鱼大口大口喘息着,它肿胀,痛苦,快要被逼疯。雪峰仍在起伏,大地微微颤动,这些都吸引着鱼,命令它去往万物诞生之处。 去吧,咬紧牙关推开一切,推开风霜雨雪山岳江流长空青云黄沙黑石海浪潮水胡杨红柳天地万象痴痴世人……不管不顾,全都推开! 鱼终于游进了那个水草掩映的幽洞。 第125章 一切众生病(1) 我要一生一世自由自…… 依李翩之绸缪,他要先了断家事,再赴身国事。 家事不仅包括与云安喜结连理,还包括处理李椠生前留下的烂摊子。 那烂摊子其实李翩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财物方面,该入库的入库,该与民的与民;人情方面,周柳和叶如都已依个人心愿自行归家或改嫁。眼下还没处理好的,惟余继母宋澄合一人。 故而就在新婚次日,李翩再次来到了软禁宋澄合的菩提园。 自上次来菩提园告知阿克苏已死,宋澄合将他狠狠诅咒了一通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再踏入此地。 今日一进门便瞧见宋澄合独自趺坐于那株枯死的菩提树下,整个人动也不动,哪怕知道是李翩来了,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翩负手立于宋澄合面前,垂眸看去,只见继母原本娇艳如花的面容现在已变得干瘪枯萎,似乎就在这短短数月间,她一个人经历了三千世界成住坏空的劫波。 那劫波已将她吸干,只余现在这具活着的尸体。 过了好长时间,宋澄合终于开口对李翩说:“你昨日完婚了?听说还挺热闹。” 声音也是干瘪粗糙的,仿佛她喉咙里已经长出厚厚一层铁锈。 “是。”李翩应道。 宋澄合抬眸看向继子:“云家那丫头终于被你得手了。” “我们两情相悦,至死不渝,并无得手不得手之说。” “呵……呵……呵呵呵呵……”宋澄合干巴巴地笑起来,笑声就像指甲抠铁锈般折磨人。 李翩转身行至菩提树旁的石案前,将拿在手中的一方锦匣放置其上。 “是什么?”宋澄合迟钝地转过脸看着锦匣。 “我送你的贺礼,待我走后你再打开。” “呵,玩这种伎俩呢,当自己是个多无辜的善人。”宋澄合面露嘲讽。 “我不是善人,你也不是。我们手上沾着的血,谁也不比谁少。” 说完这话,李翩在石案旁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举止之间漫溢着苦寒和疲倦。 “我何时沾过血?!我是清白的!” 也许是这些年说谎太多,已经形成了一种惯力,此刻宋澄合脱口而出的便是狡辩之辞。 “宋夫人,你连自己腹中胎儿都杀,怎么还敢言说清白?” 李翩这话一说出口,宋澄合的面色刹那间就变得惨白僵冷。 她知道李翩说的是什么,当年放还丧税那时候,她确实是怀孕了——赵五思诊脉没错,这个老医官不会欺瞒李氏父子。于是她仗着自己有身孕便想趁机折磨死李翩,哪知却被半路杀出的云识敏和云安打了岔。 李翩在云家养伤期间,她眼见腹中孩子越长越大,再不动手已是不行,便故意与李椠争吵,赶着李椠去了效谷,而她自己则趁机跑回娘家,偷偷喝了堕胎汤药将孩子流掉。孩子她原本就不想要,根本不会将之生下来。 “你早就知道了……”想起这事,宋澄合的牙齿忽然开始格格打颤。 “对。我曾告诉过你,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 “你知道的很多?你什么都知道?”宋澄合的语气逐渐变得癫狂,嗓音一声比一声高,“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你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这些你都知道?!” 她被李翩戳穿了不堪旧事,心底又惊又怒,遂只能用不断拔高的嗓门来给自己助威。 “当年你们在刑房的时候,我就在门外,我亲眼看见你父亲是怎么对待阿克苏。”李翩话锋一转,忽地说起另一桩陈年旧事。 宋澄合收了结跏趺坐之姿,缓缓站起,恶狠狠地说:“不是我父亲!是你父亲!” 她眼中奔涌着怨恨的光。看得出来,这怨恨在她瞳眸深处已经藏了许多许多年,现在都快沤烂了——那是她的整个下半辈子。 李翩抬眼看着面前枯死的菩提树,轻声道:“反正时辰还早,不如我们聊聊那些过往,就当是为你送行。” “为我送行……”宋澄合将这四个字放在唇边抿了抿,忽然咯咯咯地笑出来。 “翩儿,那就说说吧,阿娘听着呢。” *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李翩对宋澄合的了解几乎完全来自于她的姐姐宋蔓合。 敦煌宋氏至宋弈这一辈儿的时候,已经颇有些衰败。田庄财赋等事外人难知究竟,可人丁萧条这点,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作为本家,宋羿膝下就只有二女一男三个孩子:大姐宋蔓合,二姐宋澄合,最小的是个儿子,名叫宋浅。 因着后辈英才越来越少,整个宗族的势力也是大不如前。眼瞅着令狐氏、氾氏、阴氏这些原本排不上名号的世家如今权势日渐壮大,这让宋氏诸人皆惴惴不安。 宋氏虽然今不如昔,可他们背后却有一座岿巍靠山,能让他们再差也不至沦落寒门——那靠山便是陇西李氏。 陇西李氏和敦煌宋氏世代联姻,家族势力盘根错节。譬如武昭王李暠的母亲便是先嫁陇西李氏生下李暠,之后又嫁去敦煌宋氏生下宋繇,由此可见这两大世家纠缠之深。 而在后辈诸人之中,宋家长女宋蔓合也是毫无意外地早早就被许给了陇西李氏。 人说相由心生,这话颇有道理。长女宋蔓合性格温厚老实,长相也便显得十分憨厚,脑袋也圆眼睛也圆,这样的容貌放在世家贵女当中,大概要算作中等偏下了。 可次女宋澄合却完全不一样。 她生的很像母亲,娇柔美艳,从小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哪怕是后来居上的氾氏、阴氏等家族,闺中女儿全翻个遍,也挑不出一个能比她更聪慧、更妍丽的人。 这瑶花琪树之姿让父亲宋弈十分长脸,故而她在家中比起大姐和幺弟要更受父母宠爱。 宋蔓合倒是一点儿也不嫉妒妹妹,正相反,她也疼这妹妹疼的不得了。 彼时宋蔓合与辛夫人十分要好,每每来家中闲聊时,总会对辛氏和李翩谈起自己那个脾气特别犟的妹妹。 “爷娘都偏疼她,把她宠得可野了,又野又犟!” 这话听起来像埋汰,可说话之人面上却是洋洋笑意。李翩看得出来,阿姊对她妹妹是一种由衷的喜爱之情——她很羡慕宋澄合那种又野又犟的脾性。 “你就是性子太老实,也该多学着点。”辛氏说。 宋蔓合憨厚答道:“我可不行,我学不来。” 闲天继续聊着,宋蔓合又说妹妹有个小字,还是她给妹妹取的,家里人都觉得特别合衬。 辛夫人好奇:“取了什么?” 宋蔓合盈盈一笑:“我叫她‘小鹰’。你是不知道,她呀,打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脾气,谁要是惹了她,就会被她紧紧盯着,像鹰一样逮着机会就啄一口。” 说这话时,宋蔓合还冲着李翩做了个啄人的动作,彼时尚且年幼的李翩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而母亲辛氏则和宋蔓合一起乐得捧腹大笑。 她们不知道的是,金兰之间聊宋澄合美艳灵巧无人能及的那些话,皆已被李椠暗中听了去。 至某年端午,宋蔓合原本约好了要过府与辛氏一起吃甑糕,谁知当日却托人带话不能来了。又过了几天她再来的时候,便兴致勃勃地说起端午那日她和妹妹一起去神沙山滑沙之事。 那时节,敦煌城中盛行端午滑沙。至于习俗起源,也没人去深究,反正这些年随着佛窟开凿越来越多,逢年过节相携至神沙山游玩的美眷们亦是摩肩接毂。(注释1) 端午当日去往神沙山,一为节庆,二为许愿。 城中士与女皆依习俗先登高远眺,继而由沙山顶部滑下。滑动之时,黄沙会发出颤颤鸣音,如同佛吼一般,这时候就赶紧默念自己的心愿,千佛皆可听闻。 为了方便滑沙,宋家姊妹脱去那些罗里吧嗦的裙裳,换上了一身利落袴褶。因黄沙太细,容易扑进衣服里,故而衣下还要缚袴,用帛带一圈圈将袴脚全部扎好。 这一番打扮下来,闺阁淑女眨眼便化身为英气美人。 大约是今岁风调雨顺,来游玩之人比往岁更多,站立沙山四下望去,入眼乃是一片惨绿艳红你挨我挤的盛景。 宋家姐妹俩滑沙许愿之后实在是被那些人吵烦了,便寻了个背阴人少之处躲着歇脚。 二女并肩坐于黄沙之上,眼前是广阔无垠的沙海,绵软细沙和骀荡晴日相衬,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舒坦。 宋澄合把头枕在姐姐肩上,恰好看到斜后不远处躺了个人。 “阿姊,你看那人傻兮兮的,好没规矩。”她忍不住小声揶揄。 宋蔓合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这便看到一名胡人打扮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漫漫黄沙中睡大觉。 神沙山在他周身起伏跌宕,远处传来欢笑和祝祷。可他却根本不管周遭如何,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可能是打西边来的,在城里混日子。”宋蔓合瞧了两眼,有些嫌弃。 “他长得真好看,我喜欢。”宋澄合贴在姐姐耳畔,说了句姊妹之间才能说的悄悄话。 宋蔓合又觑了那人一眼,见他鼻梁高挺,肤色干净,头发还有些微微泛金——好看是好看的,只不过浑身透着一股侵犯感,这让老实本分的宋蔓合发自内心不喜欢。 宋蔓合不想再谈论这个随心所欲睡大觉的男人,转而问妹妹:“你许了什么心愿?” “你许了什么?”宋澄合调皮地反问。 长姐被妹妹反问,面上泛起微红,含羞带怯地轻声说:“我希望咱俩都能得着……如意郎君。” 宋澄合一听这话便哎哟哟地打趣姐姐:“不害臊,不害臊。” 末了又道:“你不是已经得着了吗?那个叫李忻的,阿爷总夸他这也好那也好。” “嗯。”宋蔓合半垂着头,柔婉地应了声。 “忻”的意思是心开意朗,宋蔓合想,自己虽然并未见过他,但他应是人如其名的吧? 他一定是个特别俊逸的人,就像此时抚在自己面上的阳光那样灼热心动,也许他还很温柔,或者就算是有点脾气也没关系,反正我并不介意这些,我会好好爱他。 只要彼此相爱,就什么都不畏惧了。 宋蔓合甜蜜蜜地抿着自己这些幼稚念头,而后扭头去看妹妹。妹妹的眼睛水润明亮,美得像月下湖泊。姊妹二人目光相触,好一番巧笑倩兮。 “小鹰,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宋蔓合不甘心地摇晃着妹妹,追问道。 宋澄合站起身,眺望着远方绵延起伏的沙山,黄沙一层层叠在她的眼睛里,那样广阔,那样自由。 “既然是鹰,那就该远走高飞!我的心愿是,我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绑住!我要一生一世自由自在!” 说完这些,宋澄合将熠熠眸光转向姐姐,面上笑容欢悦。 那是锦瑟少女由灵魂深处澎湃而出的明亮,却也是她这辈子最后的绚烂。 第127章 一切众生病(2) 越是聪慧美丽,越是…… 端午滑沙后不久,宋蔓合便嫁去酒泉,成为了李忻之妻,凉国的世子妃。 纵然有娘家的姆师、媵侍等诸人陪嫁,可宋蔓合上马车的时候仍是拉着阿娘和妹妹的手哭了好久。因为她知道,她这一去便从此只是李氏妇,再不是宋氏女。 就在宋氏宗人欢天喜地将本家嫡长女送往酒泉那座冰冷宫殿的当天,本家次女在凉风门外又遇见了那个躺在佛祖眼皮子底下睡大觉的男人——阿克苏。 这人是个年轻胡商,两年前从西域来到敦煌讨生活。 他所在的商队今年做了笔大买卖,先是过孔雀河去龟兹,之后又到焉耆,在路上颠沛这大半年,实在是累坏了。原想着终于可以回敦煌好酒好菜歇口气,哪知过牢兰海的时候却莫名其妙折了两个弟兄,阿克苏心里难受,便于端午那天往神沙山祈福,这一去恰就遇到了宋澄合。 此刻,这位高鼻深目的英俊男人正牵着几匹骆驼在路上晃悠——他打算去胡市那边的化度寺,给寺里上座送几本刚从焉耆带回来的经书。 谁知正走着,冷不丁却被一名女子拦住了去路。 阿克苏看着挡在面前的少女,忽地忆起自己曾见过她。就是端午那天在神沙山上,她穿着一身利落袴褶,英气明朗,只一眼便让他记在了心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宋澄合像个老熟人似的,毫不客气地问。 今日她没再穿袴褶,而是着一件绣金半臂,搭着一条縠纱碧罗裙,额上还配了串砗磲眉心坠。 阿克苏一看宋澄合这打扮便知她是城中世家大族的女儿,遂赶紧抓住机会兜售自己的货物。 “买吗?”他拽过一匹身上驮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袱的骆驼,眼巴巴地问。 “什么东西?”宋澄合倒是被他这耿直模样弄得愣住了。 阿克苏解开骆驼背上的包袱,展示给宋澄合看,那里面装的是香料。 “买吗?檀香、沉香、苏合香,都是上好的。” “不买。”宋澄合扁着嘴瞧了瞧,对这些香料兴致缺缺。 阿克苏见她对香料不感兴趣,忙又扯过另一匹骆驼,那骆驼背上驮着几个旧书箧。 “买吗?”阿克苏眼巴巴地又问。 “这又是什么?” 待书箧打开,宋澄合探头一瞧,原来是一卷卷被保护得很好的佛经。 “不买。”宋澄合颇有些嫌弃,这还不如香料呢——她对佛经更没兴趣。 阿克苏讪讪地,只能将包袱和书箧都重新收拾好。 “你汉话说得还行。”宋澄合蹙着眉头挑剔道。 阿克苏敏锐地看出面前这少女心情不佳,笑容显得厌倦又憋屈,与神沙山那日的明朗完全不同。 他不知道她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在这里拦着自己说东说西,很明显是想做点莫名其妙的事来纾解内心悲伤。 蓦然涌起的怜香惜玉之情让这个男人暗自决定不拆穿她,就花些功夫陪着她东拉西扯也挺好,至于去化度寺送经书的事……明日再说吧。 于是阿克苏认真答道:“故乡那边说汉话的人挺多的。” “你打哪儿来?故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婚娶了吗?” 听他主动提起故乡,宋澄合双手一叉腰,开始查户口。 “且末。” “且末?!好远啊……” “是挺远的,但慢慢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阿克苏笑着回答。 鄯善已经够远了,且末在鄯善以西,还要再走个千八百里才能到。 那地方干旱少雨,百姓们的日子都过得艰难,于是许多人便离开故园,去往鄯善、于阗等处行商,还有一部分胆大又有野心的人则更向东走,抵达敦煌和酒泉。 胆大又有野心,说的便是阿克苏本人了。 他在故乡揽了些弟兄,大家伙儿一起组了个驼队,这便驮着香料来到了敦煌。也正是在这座城中,他迎面撞上了自己的爱情和死亡。 那天,宋澄合由始至终没说家中究竟发生何事,她又是因何不快乐,但她也看出来了,阿克苏正使出浑身解数想逗她开心。她忽然就觉得眼前这男人挺有意思的——他愿意浪费精力来宽慰一个也许再也不会见面的陌路人,说不清是缺心眼儿还是心眼太多。 “骆驼,骑过吗?”阿克苏牵过一匹背上空着的骆驼,轻轻拍了拍,问宋澄合。 “没骑过可以试试,它脾性很好的。” “骆驼谁没骑过!小瞧我!”宋澄合明眸熠熠,鹰一样盯着阿克苏。 反倒是阿克苏先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你看、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宋澄合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羞涩扭捏。 早听说敦煌女子与别处不同,她们糅合着汉女的温柔和胡姬的大胆。阿克苏不是没见过那些豪爽的乡里姑娘,可如此泼辣大方的世家女子,他确实是头回见。 阿克苏彻底被她降服。 * 这场爱恋来得很突然,但也很自在。表面看是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一见钟情,其实是两个族属完全不同的人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的奇思妙想。 宋蔓合觉得阿克苏身上有种侵犯感,其实这也是宋澄合的感觉。但妹妹和姐姐不同,这种侵犯感非但没让宋澄合厌恶,反而强烈地吸引着她。 宋澄合心里很明白,准确来讲,与其说她爱上了阿克苏这个人,倒不如说她爱上了这人身上辽阔坦荡的自由。 阿克苏是勇敢的,他的勇敢不带有任何炫耀矜夸的成分。他是沉勇,勇于自观,也勇于自省。 宋澄合一眼就看出了阿克苏血脉里奔腾着的壮阔和勇烈。这些品性吸引着宋澄合,让她根本不在乎什么侵犯感,让她甚至隐隐想要被他侵犯。 他的勇烈和她骨子里那股野性相得益彰,恰如脉脉春风吹野草,吹得野草疯生。 彼时,他在她眼中看见的是高飞,而她在他眼中看见的,则是苍穹。 ——鹰就该振翅于苍穹。 那段时间,宋家人发现二女儿好似突然转了性子,竟然开始礼佛了。不仅礼佛,还很虔诚,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千佛洞。 敦煌宋氏在千佛洞有两个石窟,其中一个是窟主宋弈也时常会去瞻礼的中心塔柱窟,另一个则是十分狭小破烂的禅窟,几无人去。 可宋澄合却每次都往那个破烂禅窟里钻,因为那里便是她和阿克苏的幽会之地。 禅窟一壁绘满千佛,其上是伎乐飞天,其下乃地神药叉。 他们在千佛的注视下纠缠在一起,拥抱、抚摸、亲吻,有种十足荒唐无耻之感,可这感觉却让宋澄合兴奋得头皮发麻。 阿克苏虽然并非信徒,但他往返于大漠险路做买卖,对诸天神佛皆保有敬畏之心。可宋澄合却不是,宋澄合非要拉着他共沉沦——他总是拗不过她。 “小鹰,你读佛经吗?”有一次,阿克苏问她。 宋澄合撇嘴:“你看这敦煌城里哪家不装模作样念几句。但我不喜欢,太箍着了。” “你若是仔细读一读,就会觉得它很有意思,”阿克苏说着便从随身的书箧中拿出一卷经文,虔诚地念道:“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注释1) 他穿着胡人常穿的窄袖衫,衫外随意套了件对襟裲裆,打扮得不伦不类。可他读经文时神情悲悯,宋澄合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之中。 那是一个妄悖的漩涡,飘荡于漩涡中心的是被唤作飞天的乾闼婆和紧那罗,男女合为一体。 乾闼婆扬声献歌,为佛奉花;紧那罗为佛奏乐,妙调和雅。 飞天,飞天,是要冲破一切阻拦,去往最高最远的天穹。 可她和他却在世俗的大地上被肉身牵连,曼妙旖旎,亦罪大恶极。 阿克苏的袖子半卷于臂弯处,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河西烈阳晒成麦色,手臂结实,手掌也很宽大。宋澄合垂眸看着他的手臂,忽然就想,被这样强健有力的手臂拉着在旷野上狂奔,应该是一件特别畅快的事吧。 他胸前戴着一枚造型奇异的象牙小雕,宋澄合摸过来看了看,问:“这是谁?” “维摩诘。” “维摩诘是谁?” “是个荒唐的菩萨,他享受肉体上的快意,却又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智慧。” 阿克苏略微思忖后又说:“小鹰,维摩诘菩萨有个女儿,名叫月上女,是个特别聪明美丽的女子。我觉得……你……” “我怎么了?” “你和月上女好像,也是聪明又好看。”说这话时,阿克苏难得地面有羞赧,“等商队再去于阗的时候,我去给你寻一枚月上女的佩子来,一定要最好的于阗月光玉才配得上你。” 可惜的是,直到二人生死两茫茫,宋澄合都没能得到那枚月上女的佩子。 此后急景流年,一年多的时光眨眼便从人间骎骎而过。 这期间,李翩的生母辛氏过世,宋蔓合怀上了李谨,种种旧事不再细说。只说辛氏过世后,太守李椠便急不可耐地向宋氏提亲。 眼下陇西李氏如日中天,敦煌宋氏家道中落,宋羿一听李椠想娶宋澄合,立时高兴得恨不能跳起来。 世子这两年愈发乖张好色,大女儿在酒泉不受宠这事宋氏娘家人或多或少都已知晓,而如今敦煌城内的“土皇帝”便是李椠,那边的李忻眼看着是攀不稳了,这边若能攀上李椠,何乐而不为呢? 恰好二女儿今年二八芳华,尚未许配,这简直是天赐的机缘啊! 宋弈屁颠颠地将此事告知女儿,怎料女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宋澄合本有她自己的打算,想着过两年就跟家里挑明她和阿克苏的事,之后弄个“入夫婚”,阿克苏入赘宋氏就行了。婚娶之后,她便可以跟着阿克苏天南海北到处走。让阿克苏带着她一起去看山之巍峨和水之浩阔,多美好啊。(注释2) 可现在却突然凭空冒出个李椠,这算怎么回事?! 阿克苏能给她的自由,李椠能给吗?! 李椠非但不能给,李椠还会把她关在笼子里关一辈子。 什么陇西李氏、相夫教子,还要让我给他续弦?! 放狗屁! 宋澄合气得直咬牙。 她今年明明只有十六岁,正是明媚鲜艳的大好年华。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子,却要嫁给比自己年纪翻一倍的人,还要去给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当娘?! 凭什么?! 就因为她聪慧美丽吗? 聪慧有错?美丽有错?为何聪慧美丽就要受这样的侮辱?! ——简直可恨至极! 宋澄合越想越恶心,只觉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她知道姐姐跟李家那男孩的母亲关系要好,但她自己实在对那男孩没有任何好感。 “没一个好东西!”宋澄合怒不可遏地在心里把整个陇西李氏骂了八百遍。 是时,宋澄合为了拒婚,先是把宋家闹得鸡飞狗跳,之后眼看着父亲大发雷霆,非要替她应了这亲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撺掇着阿克苏一起私奔了。 彼时的他们多么天真,以为自己可以轻易跑掉。可事实是,待他们跌跌撞撞跑到阳关,却一头扎进了宋浅守株待兔的罗网中。 阳关巍峨的门楼前,阿克苏被一群宋氏仆役按在地上毒打,之后又被捆起来拖曳,鲜血淌了满地。 他的左腿也许是被打断了,扭曲地拖在地上。其中一名仆役故意在他断骨处狠狠踩了一脚,耳畔立刻便响起凄厉可怖的惨叫。 宋澄合拼命挣脱旁人拉扯,扑过去抱住阿克苏,回头怒视宋浅。 “阿浅!你是我阿弟!你就这么对你二姊?!” “我也没办法,父亲让我无论如何都得将你们抓回去。”宋浅闷声说。 “你放了他!我跟你们回去!”宋澄合心念电转,决定退让一步。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让阿克苏逃走养伤,之后二人再寻机会见面。 哪知宋浅却抿着唇摇了摇头:“你太聪明了,二姊。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咱们全家人加起来都比不过。父亲特意交待过我,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你们二人一同带回去,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说完这话,宋浅睨着瘫在地上的阿克苏,喝道:“带走!” “你想怎么样?!”宋澄合瞪圆了眼睛看着弟弟,慌乱中,她口不择言,“你要是敢杀他,我也让你死!” “杀他?”宋浅不屑地瞥了阿克苏一眼,啧啧叹息道:“二姊,这世上有得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第125章 一切众生病(3) 惨叫声中,李翩浑身…… 好巧不巧的是,李椠向敦煌宋氏提亲的那当口,宋蔓合恰好从酒泉回到了故乡。 其时她已身怀六甲,却被世子李忻嫌恶,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心绪也越来越不正常。她知道自己这情形对腹中胎儿不好,出于对孩子的顾念,便想着暂时离开李忻,回娘家去养胎。 李忻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很快就备好车马仆役将她送回敦煌。 宋蔓合回到故乡后得知辛氏已过世,哀痛之余又担心李翩没人照顾,遂将孩子接到了自己身边。 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和一个八九岁大的失恃孩童,两个人的日子都难捱,于是那段时日他们陪伴着彼此,试图以“作伴”将人生中这道难迈的槛给它迈过去。 与此同时,宋蔓合也知晓了妹妹抗婚之事。她自己生性温厚老实,从没想过做女儿的还能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思及妹妹大好年华却要去给李椠续弦,她亦心有不忍。是以,她既不能劝妹妹驯顺,也不敢劝父亲退让,只能自己默默着急。 倒是宋弈见宋澄合把家里闹得乱糟糟不像话,生怕长女腹中的小世子有个什么闪失,便让她搬去了大宅外的别院居住,远离家中这些乱七八糟。 那日,宋蔓合听伺候自己的婢女说,跟人私奔的二女郎已经被抓回来了。于是她便唤来李翩扶着自己,想回内院去看看妹妹,也许能劝慰几句。 怎知到了妹妹闺房却没见着人,问婢女才知,原来宋大人怒火冲天,将那二人都关在后院柴房里,说是要收拾他们。 宋蔓合一听这话心道不妙,赶紧拉着李翩,快步向后院柴房赶去。 还没走到柴房门口,就听得内有厉斥之声传出。 “你阿姊不受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还敢私奔?!你是想害死她?!她没用你也没用?!”是父亲宋弈的声音。 一听这话,宋蔓合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四下看去,见柴房侧墙有一扇未糊窗纸的直棂窗。窗棂不高,坎墙只到李翩胸前,于是便对李翩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拉着孩子躲在了抱框后面。 李翩聪颖非常,立刻明白了宋蔓合是想听听里面究竟在说些什么,遂十分懂事地将头贴在坎墙下面,只露出一点眼睛向屋内窥视。 柴房颇暗,几个仆役气势汹汹地守在门边,被打得浑身是血的阿克苏瘫在墙角,怒不可遏的宋弈负手站立房中,而宋澄合则跪在父亲面前,头埋得很低,看不清面上是何神情。 蜷缩在墙角的阿克苏忽然发出一声哀痛呻吟,宋澄合耳闻此声,蓦地浑身一激灵。 宋弈斜乜了那胡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宋澄合,恨声说:“你只顾着自己,有没有想过我和你阿娘,有没有想过你阿姊和阿弟?!你敢私奔,你让我们如何做人?又让宋氏如何自处?!我和你阿娘暂且不提,你阿姊,你想想你阿姊,她对你有多好你不是不明白!因为你,咱家惹怒了陇西李氏,你让你阿姊一个人在酒泉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宋羿越说越急躁,火气也越来越大:“还有你阿弟,你阿弟将来也是要出仕的!因为你,耽搁了你阿弟的前途,你拿什么赔他!” 听了这话,宋澄合一直低垂的头猛然抬起,杏目瞪向宋弈,还嘴道:“我拿什么赔他?我欠他?我为何要赔他?我不过就是不愿嫁给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怎么就担了这么大的罪……” “啪——!” 她话还没说完,面上便挨了宋弈一个耳光。力道之大,打得宋澄合扑倒在地。 “枉费为父从前如此疼你!你却是这样的白眼狼!你都不为咱们这个家想一想?!阿浅是你亲弟弟,你就不能为弟弟做打算?!你、你、废物!”宋弈抬手指着宋澄合,气得牙齿格格打颤。 宋澄合捂着挨了耳光的侧脸,扭过头仍是不甘心地瞪视宋弈:“阿爷,我今日才知,你根本不是疼我!你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你自己!你心知肚明!” 宋弈被宋澄合的话噎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吼声震天:“好!好!把火盆抬过来!我今日定要让你明白,这个家是谁说了算!” 站在门边的仆役们得了话,将早就备好的火盆抬过去,放在了柴房中间。 李翩没看懂,眼下并非秋冬时节,这些人在柴房里燃火盆是要干什么? 他还尚在疑惑,怎料下一刻就看到了自打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 两个仆役将被打得浑身是血的阿克苏拖至火盆前,其中一人将他反剪双臂,另一人则拽起他的头发猛然用力——他们将阿克苏的脸狠狠按进了正烧着的火盆里! 刹那间李翩反应过来,这火盆并非为了取暖,而是刑具。 “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炸响耳畔,叫声中是一片血肉模糊。 盆内不只有火炭,还有簇簇燃烧着的火苗。阿克苏的头被按进火盆之后,头发脸面全都烧了起来。他先时已被打断了一条腿,此刻那条断腿在地上痉挛似的“呲呲”摩擦着,而整个头脸被火烧着的剧痛已让他再顾不得那条断掉的腿。 “不要!!不要!!” 宋澄合哭喊着向阿克苏扑过去,她想去救他,可才刚一动就被宋弈死死钳住。 “你不就是瞧上了他那张俊脸吗?为父帮你烧了它。烧了它,看你还喜欢不。” 宋澄合根本没听清宋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一个劲地挣扎着,可她终究是个弱女子,怎么挣都挣不开宋弈铁爪一般的大掌。 不过须臾,阿克苏的头脸皆已烧黑。剧痛下的挣扎让他摆脱了仆役们的钳制,像条快死的狗一样,在地上翻滚扑腾。烧黑的头摩擦过地面,留下大片黑红色印痕,焦枯的头发和满脸烂肉混在一起,一股浓郁的恶臭浮荡于柴房内。 就在阿克苏的头被按进火盆的刹那,窗外的宋蔓合一把将李翩扯进自己怀里,紧紧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赫……赫……啊……啊……” 眼睛是被捂住了,耳内却把阿克苏的惨叫声听得更为真切。 哪怕宋蔓合反应迅速,可李翩仍旧看见了——那颗燃烧着的人头,焦黑面颊,烧灼双眼,满脸烂肉。 只有八岁的孩子缩在宋蔓合怀里,浑身打摆子一样打颤。 宋蔓合紧紧搂着李翩,也像是给自己抓住了一块抵御恶寒和恶心的救命板。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和恸哭从柴房里传出,宋蔓合再也忍不下去。她正要冲进去让父亲住手,忽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而肚里怀着的孩子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狠狠踢着她。 “呕——!” 宋蔓合推开李翩,扑跪在地,直接吐了出来。 她这边呕吐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柴房内的宋弈等人。 宋弈奔出一看,见身怀六甲的大女儿跪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甚至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瞬间便被吓一跳,赶忙命人去叫医官。 “阿茉!谁让你来这儿的?!” 宋弈语带埋怨,原想蹲下给宋蔓合顺顺气,却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 “放……了……他……”宋蔓合浑身发抖,用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 只听宋弈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阿茉,不是为父要毁他,这是太守大人的主意,阿涟被他勾引……” “放了他!”宋蔓合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宋弈的话。 她喉中呛血,双眼翻白,满面皆惨气,却仍旧挣扎着说:“……放了他!给他医治,放他走!” * 阿克苏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彻底被火烧毁,眼睛也被烧瞎,但他的命却被宋蔓合保了下来。 宋蔓合以世子妃的身份和腹中小世子做威胁,迫着宋弈给已被烧成废人的阿克苏医治。 宋弈原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弄死这个胡人以绝后患,可眼下突然挺身而出的大女儿让他没办法再继续下手。 重伤的阿克苏被他商队的弟兄们接走,在宋蔓合的措置下,整个商队离开敦煌去往于阗。 柴房动刑那日过后,宋澄合被宋羿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足足关了三日。 那三日里,宋澄合经历了从撕心裂肺到心绪麻木,又从心绪麻木到恨得冷静的整个过程。 期间她不时听到地窖外有人哭闹,侧耳仔细分辨,有时是阿娘,有时是阿姊。 阿姊哭着怨父亲怎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父亲赶紧为他自己开脱道,将阿克苏毁容是李太守的主意,谁让他生了那么一张恨得人牙痒痒的俊脸。 李太守……是他出的主意……宋澄合默默在心里记下这句话。 阿娘则哭着质问夫主为何非要让女儿嫁给李椠。 之后宋澄合便听到宋羿恨铁不成钢的怒骂:“她是宋氏女儿,自然要为家族尽力,难道还想逍遥快活一辈子不成?!从前就是太宠她,让她拎不清自己身份!” 说完这些,父亲又恨恨地补了句:“两个闺女,没一个顶用的!只会平白连累咱们!” 宋澄合把宋羿前前后后所有话放在一起想了好久,终于捋清楚:父亲非要把她塞给李椠,是为了给他自己多条路。如此一来,他的两个闺女,一个在酒泉做王后,一个在敦煌做太守夫人,他面前便是平畴万里阳关道了啊。 她一直以为,家中姐弟三人,父亲最疼爱的是自己。她从前在家里受着万般宠爱,便以为自己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可直到现在才明白,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待价而沽的傀儡玩物。 ——在权势面前,爱这东西简直一文不值。 地窖外的女人们还在哭,可哭着哭着阿姊的声音突然不见了,紧接着又是一通大呼小叫惊慌奔乱。 哭,哭,就知道哭! 宋澄合抹了一把自己已经肿成核桃的双眼,厌恨地想。这些女人,除了哭,就不能干点别的吗? 干点别的……当这四个字出现在宋澄合脑海中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冷光穿心的扭曲快感。 她的心被虚伪的人情世故扎了个洞,冷风飕飕地刮进来,阴森森的,又凉又麻。 她恨不得现在就手刃李椠,可她不能,她若杀了李椠,她的阿娘、阿姊都会跟着遭殃。 可不杀李椠又实在难解她心头之恨! 她要为阿克苏报仇!要为自己报仇! 她恨、恨、恨! 宋澄合坐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了足足三天,这期间,弟弟宋浅说的一句话时不时回响于她的脑海中。 宋浅说:“这世上有得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对,既然不能杀李椠,那就用更可怕的手段吧!就比如,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去,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断子绝孙! 陇西李氏……断子绝孙……让他们再也不能祸害旁人……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宋澄合在黢黑的地窖里突然笑出声来。笑声细长扭曲,淌着冰冷黏液,蛇一样从地窖缝隙中钻了出去。 *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亲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烧焦,又被逼着嫁给一个年纪比她翻一番的人,你有没有为她想想,她有多凄凉,有多痛苦……呵,也许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你们眼中,女人都只是会说会唱的玩物罢了,你们根本从来没把女人当人!” 宋澄合吼完这句,像是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倏地扑倒在菩提树下,恨得浑身打摆子,再不肯看李翩一眼。 回忆是一把生锈的弯刀,在李翩和宋澄合心上同时刮擦。 一刀鲜血淋漓,二刀骨碎脊折,三刀下去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他们从晨间一直谈到了日头偏西。李翩感觉自己的腿已经疼得一抽一抽的。他扭头去看宋澄合,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跪伏在菩提树下,双肩扭动着,也是一抽一抽的,可怖又可怜。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宋澄合不知道,其实她和李椠成亲的那天夜里,李翩就躲在青庐外。 彼时他对宋澄合怀抱着一个孩子发自内心的凄恻怜悯,原想趁大家伙都在吃酒,自己跑来陪陪新妇。 怎料刚溜到青庐外,他就听里面响起哀哭之声。那哭声由细弱至尖锐,至撕扯痛极,至惨不忍闻,直至最终消亡。 他又一次被吓住了,就像前些日子在柴房门外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他哆哆嗦嗦地听着宋澄合哭,听了一会儿,转身逃跑了。 有时候,李翩会想,如果那天夜里,年幼的他鼓起勇气走进青庐去跟宋澄合说“我想帮你”或者哪怕是说一句“别难过”,情形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些? 如果他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宋澄合是不是就不会动手杀人,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绝路呢? 可他终究没有。 李翩望着菩提树下的宋澄合,轻声说:“你的一生被他毁了,阿克苏的眼睛也被他毁了,我为他还债,把我的这双眼睛赔给你们。” 话语响起的刹那,宋澄合猛地抬起头来。她突然明白了,当年她那样折磨李翩,把他的头往炭盆里按他都不反抗的原因——李翩是在替他父亲还债。 他不是傻子,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有自己的慈悲和计较。可在这残忍的人间,太多事他亦无力拨转,只能尽力去补偿。 ——父、债、子、偿。 他知道,自己这双眼睛抵不过什么,但也算是个弥补,扭曲的、凄凉的、可笑的弥补。 宋澄合忽然勾起唇角,勾出一个很久很久没在她面上出现过的凄清笑容:“翩儿,我做错了吗?” “错了。”李翩答道。 “我、哪里、做错了……”宋澄合一字一顿磕磕绊绊地说。这不是一个问句,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句话的答案。 但李翩却还是郑重地回答了她:“除却你自己腹中胎儿,周小娘子的孩子也是你杀的,还有当年我父亲纳的那个胡妾,她和她的孩子全都为你所害。你杀她们,就是为了让我父亲断子绝孙。我父亲用他的权势害了你,可你不该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下手。” “冤有头债有主,谁令你受辱你就该找谁复仇,怎可妄害无辜之人?!” 说到最后一句,李翩忽地拔高嗓音,厉声斥道。 宋澄合望着李翩眼中的怒火,浑身抖得停不下来,两行浊泪顺着枯败容颜哀哀淌落。 时至今日,他们彼此都明白,眼下的景况已然是——无法拯救,无法原谅,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 待李翩走后,宋澄合撑着僵硬的身体从菩提树下站起,踉跄着走向石案,打开了李翩留给她的那方锦匣。 匣子里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但宋澄合一眼便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料子。她伸手捏住布料边沿,将白布从匣内抽了出来。 那白布很长也很轻,一拎出来就飘飘荡荡地迎风蹁跹——那是三尺白绫。 宋澄合拎着白绫转身往香室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方好像有人在一声声地呼唤她。 “小鹰。”是母亲在唤她。 “小鹰。”是姐姐在唤她。 “小鹰。”是阿克苏在唤她。 先是母亲,而后姐姐,最后是阿克苏,这些爱她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去了彼岸,也许他们眼下都在彼岸等着她,大家要一起投胎转世,去往下一个轮回。 “小鹰,下辈子,一定要自由自在。”她闭上眼睛,偷偷许了个心愿。 * 是夜,宋澄合于菩提园香室自缢身亡。 第129章 一切众生病(4) 请殓君子骨,葬去群…… 辛酉年,秋。 七月廿四,孟秋,河西王沮渠玄山于敦煌城外暴毙,其弟沮渠青川阵前嗣位。 七月廿五,敌军夙夜高呼“诛杀李凉州”,敦煌城内再次人心惶惶。 八月初一,卢水营攻城,戍卫军与玉门军皆有兵士阵亡,高昌救兵迟迟未至。 八月初六,卢水营再次攻城,朱明门险些失守,高昌救兵仍未至。 八月十一,连日天降大雨,雨后龙勒水暴涨。 八月十五,中秋,敌军于望京门外挖掘工事,意图引水灌城。 八月廿四,城外敌军依旧高喊“诛杀李凉州”,城内众人皆如紧绷之弦。 八月廿九,玉门军出城与敌军交战并破坏灌城工事,其时战况惨烈。 九月初一,敦煌诸人至此皆知,高昌救兵不会来了。 九月初五,敌军灌城工事将毕,城防告急。 九月初九,重阳,凉州君李翩与玉门大护军云安喜结连理。 九月初十,凉州君继母宋澄合自缢于菩提园香室。 九月十三,凉州君于须罗斋设宴,敦煌城诸官员皆来赴。 * 仍是在须罗斋,当初的那些人今日又聚在了一起。 食案依旧整齐地摆着,诸人各自落座其后。只是案上已没了姑墨红颜和甜阿恰,驼掌、缹豚和羊乳杏酪这些稀罕吃食也都不见,只有每人面前一碗豆羹,一碗盐菜,再加一小碟佐餐的八和齑,便是此次筵席的所有佳肴。 此刻,上座之人也已不是小凉公李谨,而是凉州君本人。 李翩抬眼向斋内望去——索瑄、宋浅、张元显、令狐峰、李见书……这些人皆在敦煌城内担任要职。原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偏向,可是现在,因护卫家园之责,他们抛开分歧,全部站于一处。 这很好,李翩想。 他面前忽地浮现出当日为林瀚接风洗尘的那场筵席,同样的场合,同样的一拨人,彼时惺惺作态,十句话里九句刺。可是现在,虽无人说一句话,却胜过虚言十万句。 李翩将目光从在场诸人面上缓缓扫过,既看到了压抑着的哀戚,也看到了众志成城。 ——索瑄会在他走后,承起敦煌太守的重担,为护家园而拼力。 ——宋浅不再面带冷笑,此人肩上负着长史之责,纵使为了家中所敛钱财,也会将城池看顾好。 ——张 弋 元显为安抚民众,日日奔波于城内里闾之间,明显瘦了不少。 ——李见书是个老实人,虽无大智大勇,但由他助索瑄,应无后虑。 ——令狐峰那孤傲的臭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城困之后他竟开始愿意与旁人并肩协力。 ——氾玟的食案是空的,他去了高昌,至今生死未卜。 ——刘骖的食案也是空的,这位脾气很好的将军已先所有人一步,以身殉城。 …… “前日遣使与敌交涉,沮渠青川如何说?”收回环视众人的目光,李翩问索瑄。 索瑄面色泛白,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似不忍言。 李翩:“索郡丞,但说无妨。” “赋税、通衢、供奉这些都跟他说过了,可无论我们许下怎样的好处,沮渠青川就是不肯改主意。他定要……定要明府出城自戕……他说,明府若是不肯当众自戕,他便无法给营中数万儿郎一个交待。” “可恨至极!那卢水胡分明已是得了天大的便宜,却还要如此逼迫!”索瑄话音刚落,旁边的宋浅立刻愤然骂道。 “小叔,望京门快撑不住了,若是真的水淹敦煌……后果不堪设想……”李见书耷拉着脑袋,丧气地说。 沮渠青川此人狡诈如妖,他利用天时地利之便,以龙勒水来对付敦煌。 望京门外的灌城工事不日掘好,届时便可将汹涌的龙勒水直接引入城内,导致城中洪灾内涝。 大水会淹没地势低洼的罗城,致使大量百姓无家可归,死鼠、死羊、死人的尸体则会顺水漂荡于街巷间,之后就是不可遏制的疫病和巨大的恐慌。 洪水属于天灾,所以这便不是屠城,也就不算他违背誓言——但其手段之狠毒却与屠城不相上下。 李翩深吸一口气,阖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向端坐下手处的女将军。 在座所有人之中,他最放心的就是他的云安,最不能放心的亦是他的云安。 “沮渠青川曾在我面前立下绝不屠城的血誓,那份血书我已交由云将军保管。待我走后,若敌军有任何异动,云将军可擎血誓震慑之。” “末将领命。”云安礼道。 李翩颔首,继续说:“索郡丞,云行之绝非嬖佞,实乃翩之友人。杀沮渠玄山之事,他居功至伟。他依我之计向西逃去,本应迂曲回城,却至今没有出现。待城池倒悬之危解后,还请索郡丞和云将军一起,替我去寻一寻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府放心。”索瑄闷闷地应道。 他一直不喜欢云行之,觉得那嬖人害得李翩声名受损,实在可恶。然而这次狙杀河西王,云行之却是豁出性命来完成,这让索瑄一时之间心绪复杂。就在前些日子,李翩告知他千佛洞曾发生过的那些灵奇之事,他本就崇佛,知晓真相后再不觉得云行之是奸佞小人。 “令狐大人,刘白驹的头颅目下置于白马塔,待敌兵退后,遣人去悬泉将其尸身寻到,让将军得以全尸入土。”李翩转向令狐峰,继续交待。 “唯。”令狐峰低头应诺,嗓音嘶哑。 “宋长史,宋夫人已于前日故去。她身后本应由翩承丧主之责,行孝子之事,但眼下恐不能够。宋夫人乃长史亲姐,还请长史代翩为其守灵。” 听闻此语,宋浅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翩仍在上座谆谆说着,又叮咛云安将来若有空闲就替他去声闻寺拜谒竺上座;又嘱咐张元显尽力打探氾玟消息,至少给敦煌氾氏一个交待;又将陇西李氏眼下拥有的田庄、别院、佃客全部交给李见书,吩咐他将这些打理好。 今日赴宴,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凉州君并非闲来无事请大家用饭,而是他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家、国、生、死,简简单单四个字,每一个都沉得能将人压趴下。纵然如何铁骨铮铮不畏死,可在饮下送行酒的时候,仍有倒流的泪呛在喉咙里,让人再说不出话。 在这样沉重的心情下,席间氛围也难免戚戚不宁。众人皆沉默地吃着面前粗陋的食物,李翩不语,斋内便再无人言语。 谁知筵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席面上忽地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一只银色茸毛、碧蓝眼睛的波斯猫。 小猫儿迈着四只脚,大摇大摆从门外走了进来,十分帅气地跃至李翩食案上。孰料一不小心后脚踩空,直接一个仰八叉摔翻在地。 “啊!” 众人齐声惊呼。 猫儿一骨碌翻起来,抖了抖毛,后腿发力再次跃上食案,这回终于稳稳站住。 众人长舒口气。 波斯猫的出现,让须罗斋内沉闷窒息的气氛瞬间得到了缓解。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只没脸没皮的猫儿身上,只见它挺着肚皮瘫在李翩手边,那意思大约是在说“快给本喵顺毛,快点儿的”。 李翩微微一笑,将手放在波斯猫的肚皮上,很轻很轻地抚摸着,时而给它挠挠下巴又挠挠头。 他知道这是谁,也知道她是来同他告别的。 “对不起,当年没有照顾好你。”李翩一边给猫儿顺毛,一边柔声说。 猫儿眯了眯自己碧蓝澄亮的眼睛,李翩读懂了其中含义,她说:祸福相倚,若非当初在千佛洞拼死挣扎,也不会有后来的幸福和快乐。 当年她在困境中撑持,饿死、冻死、被咬死,随便哪一样都差点儿就将她的性命夺走。这条命就像是悬在一根细细的丝线上,吊在半空晃悠晃悠。但每次,每次那根丝线眼看着就要断掉的时候,她竟然都能撑过来。 她的命薄而不弱,柔而不懦。 “茸茸,”李翩捏了捏猫耳朵,轻声细语,“你要好好活着。” 猫儿又眯起眼睛,把头搁在李翩手心,蹭过来蹭过去。蹭了几下也许是累了,翻了翻肚皮,不一会儿就枕着李翩的手掌呼呼睡去。 云安见茸茸睡了,便走上前将之抱起,对李翩说:“我送她回去。” 话毕,云安抱着猫儿离开了须罗斋。小家伙在她怀中蛄蛹了一下,似乎被抱得很舒服。 其实就在云安和李翩大婚的次日,在李翩去往菩提园与宋澄合解决旧日恩怨的时候,茸茸就偷偷跑到鹿脊居找了云安,并对她说自己有办法救李翩。 那是个让云安听了之后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的办法——从古至今,无论人或妖,恐怕从来没人做过这种事。 太危险,也太荒唐,甚至根本不可能成功。 可茸茸却拉着云安的手,说无论如何都必须试试,且还再三叮嘱,这件事只有她能知道,别人谁都不可以告诉。 “这是我的决定,阿姊。” 茸茸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坚毅而诚恳,那里面饱含着最珍贵的信任之情——她信任云安,知道云安一定会尊重她的抉择。 红尘中,比痴爱纠葛更卓荦的感情,便是尊重与信任。 看着茸茸真挚明亮的眼睛,云安只觉一颗心又软又疼。她想起李翩曾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他对待万物的情意,便是万物对他的情意。” ——既然世间诸事皆有因果,良善之人就不该死无葬身之地。 那天,云安将茸茸搂进怀里,轻声说:“我是顶着别人的名字才活下来的,我没有兄弟姊妹。茸茸,谢谢你愿意叫我阿姊。如果我们都能活着,我愿意一辈子做你阿姊。” 北宫茸茸被云安搂得很舒服,高兴地把头抵在她胸前,猪拱白菜似的又拱又哼哼:“说好了呀,要一辈子做我阿姊!” * 夜色初降的时候,林娇生来鹿脊居接北宫茸茸回家。 其时两个女人肩挨着肩坐在西厢檐下。猫姑娘的眼睛是肿的,看起来像是哭了很久,而他小姑姑也明显没好多少,鼻尖都哭红了。 “我走了,阿姊。”看见林娇生来了,北宫茸茸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像是怕云安对林娇生说什么不该说的,北宫茸茸拉起林娇生就往门外跑,拽得林娇生一个趔趄。 出了鹿脊居的大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上萧疏荒静的街衢。没走两步,北宫茸茸突然伸手扯了扯林娇生的衣袖。 林娇生低头一看,小猫儿姑娘正偷偷摸摸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对着他。林娇生刹那便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伸出一根小手指头,跟她的手指勾在一起。 再过两天就又到望日了,头顶的月亮也越来越圆。 月光下,容颜清丽的少年郎牵着与他相依相伴的少女,慢悠悠地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他们勾着彼此的手指,这力量太过纤细,总让人产生一种随时就会断掉的错觉。但错觉只是错觉,人与人之间该拨开错觉去寻找真正牢固的东西,而不是被错觉困扰。 “我今天是来同他告别的。”北宫茸茸突然说。 林娇生扭头看着依旧双眼通红的姑娘,安慰道:“他是真正侠肝义胆之人,他有自己的归处……茸茸,你不用太难过。” “嗯。”北宫茸茸低声应着。 林娇生发现了猫姑娘的异样,以为她是太过悲哀,遂也不再啰嗦,就只是勾着她的小拇指静静地向前走去。 北宫茸茸看着林娇生的侧颜,忽然说:“小郎主,要是我死了,你能把我埋去千佛洞吗?” “胡说什么!”林娇生轻斥。 “嘿嘿嘿。”北宫茸茸晃了晃脑袋傻笑着。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姑臧的时候,林娇生教她读书识字,曾给她讲过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故事情节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是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位侠客受太子之托将要赴死。太子率领众人在一个名叫易水的地方送那侠客走上不归路,彼时他们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想,自己并不是故事里那位弹铗而歌的英雄,自己一直是个胆小又软弱的东西。可再胆小的人也是能够勇敢一次的吧? 就一次,就够了。 北宫茸茸不会唱那首易水畔悲壮苍凉的歌诗,但她有自己的诀别诗。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心底那首歌。柔美的嗓音唱着哀恸绵长的曲调,歌声在这阒寂长夜之中跌宕起伏。 她在这个夜晚突然明白了菩萨为何教她唱这首歌,也许这歌本身就是一首正在燃烧的谶言。 “三千敦煌夜,” “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 “葬去群峰前。” 第130章 谁悲鹿王(1)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日,午正。 那天没有阳光,天阴得可怖。厚重浓云当头压来,人在红尘中不敢抬头,抬头便觉头顶是千钧重的黑与死。死气一缕缕流下,淌得满地都是。 就在洪范门外,仅仅只用了几个时辰,一座以红柳木搭成的焚台便立在了高天厚地之间。 焚台约有半人高,枯枝堆得很满,还夯了个大略□□尺高的木桩子用来捆绑受刑之人。木桩最上面被恶意削尖,只看一眼便觉狰狞恶心。 这台子是昨日沮渠青川拿到李翩派人送出城的愆罪书之后立刻下令搭建的,其目的只有一个——让李翩当众自焚。 沮渠青川自认为不是个残忍的人,但只要李翩活着,陇西李氏就一定会死灰复燃,会阻碍他的征服大业,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凉州惯会四两拨千斤,实力深不可测。这样的人还是死了干净,死了才能一了百了。”沮渠青川立马军前,眸色深沉地望着焚台,忽然就又想起了张溱对他说过的这番话。 他身后是数万大军擐甲列阵,他虽已立下血誓绝不屠城,但望京门那边的灌城工事已然竣工,只要他一声令下,洪水就会将罗城彻底淹没。 ——龙勒滔滔奔涌,这是上苍的旨意。李凉州,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此时此刻,沮渠大军的所有人都在等,等着李翩按照约定时辰出城自戕。 大约巳时过半的时候,洪范门“轰隆隆”地打开,护城壕上的吊桥也放了下来。可让沮渠青川惊讶的是,从门内出来的并非狼狈颓丧的李翩或者哭哭啼啼的官吏们,而是娘子军。 最先出城的是身跨烈马、手握沉锋的女将军云常宁,而后便是玉门五校尉和她们麾下数千名披坚执锐的铁娘子。 这些人拨转马头,于城门外分列成阵,行止毫无慌张之态,面上亦无一丝哀色。在如此逼人的英气之下,甚至连头顶黑云也被迫向后退去几分。 娘子军阵列摆开之后,这才见一袭红衣的凉州君李翩徐徐步出。 红纱衣已经被他编成一朵纱花留给了他的姑娘,但他这几年穿惯了红色,并不想效仿晋愍帝去衣抬棺那般狼狈。 灰云、黑甲、沙土、荒野,眼前的一切都是灰黑闷重的,可他身上艳丽至滑稽的红衣却给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添了一抹亮色。 这样鲜亮的颜色,让他不像是去赴死,倒像是去受封。 他向着远处那个由红柳木搭起的焚台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这倒不是因为他畏死,而是慢慢走才能遮住他膝骨上的旧伤,也能让他显得更加庄穆——平日他不怎么在乎这些,可今日,他不想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还有大约十丈的距离便会经过沮渠青川面前,李翩突然想起自己给沮渠青川的那封愆罪书。 “敦煌太守李翩,向河西王跪呈:天下乱离,生民无辜。王调劲兵,攻城陷地。瞋恚恶业,因果孽根。反逆之罪,罪无可恕。” 他不写悔罪,不写认罪,他写愆罪。这个词用得很讲究——究竟是谁之罪,是谁之愆,字字句句,全部交由后世评判。 李翩简直都能想象得出,同样能文善墨的沮渠青川在看到这封愆罪书的时候,会是怎样怒火攻心模样。可沮渠青川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他自己心知肚明,故而再怒也只能憋着。 不仅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将沮渠青川痛斥一番,他还大肆畅言己身之愿。 “以身殉国,翩之幸也。翩斗胆发愿,愿今后家园安宁,豺狼尽戮;黎民万姓,生生不息。” 看了这些话,沮渠青川非得气出内伤不可。思至此,李翩唇边浮起一抹快意。 他眯起模糊的眼睛向前望去,望见沮渠青川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他自戕的必经之路上,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正好,他也有话要对沮渠青川说。 李翩继续向前走,越走越近,直到立于沮渠青川面前,二人相隔仅数步。 “你让我想起从前在经书中读到的一桩本生。”沮渠青川率先开口,语调平静,让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什么?” “你定然也读过,说是有五百头鹿被士兵围困,鹿王为救他的子民,以自身脊骨作桥,命群鹿踩着他的脊梁逃出生天。可鹿王本人却骨碎脊折,死在了湍急的河水中。” 李翩勾起唇角,这故事他当然知道。遥想当年,竺上座便是以这则本生为机缘,说他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甚至恳求李椠,想让年幼的他跟着自己潜心钻研佛法。 彼时李椠没有同意,而他亦是未置可否。 竺上座曾言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的珍贵,想让他抛却红尘,爱惜自己的天分。可惜的是,他终究只是个深陷红尘的俗人罢了。 但他至今仍清晰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说过的那句话——“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彼时群鹿逃奔,独留鹿王身死湍流。沮渠青川现在突然提起这事,大概又是在装模作样扮演宽宏大度,将他比之鹿王,将敦煌百姓比之群鹿。 可笑的是,沮渠青川说错了。今日的敦煌子民与被困林间只顾逃命的鹿群完全不同。 这么想着,李翩慨然转身,凝眸回望自己的来路——沮渠青川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霎时间面色黑如头顶浓云。 只见原本安安静静的洪范门内好像起了些躁动,不一会儿便有一群身着斩縗的人由城内鱼贯而出。 斩縗,乃五服之中最哀最痛的丧服。其以粗糙不堪 弋 的生麻布裁成,不缝边亦无装饰,乃臣为君服、子为父服。 放眼仔细看去,洪范门前那些衣重丧之人即非军士亦非官吏,皆是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彼此搀着挽着却无丝毫怯懦地走出城门,立在了娘子军之后。 出城的人越来越多,眼见着已在城下拉开一条东西绵延的白色长河。没有人推搡,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目视着不远处的凉州君和那位新嗣河西王。而在他们目光的再前方便是焚台,凉州君会在那里自戕。 这些人的目光沉毅悲勇,他们是来给凉州君送行的。 李翩知道,除了眼前这些身着斩縗的百姓,城内还有数以万计的人身披缟素,从八十八个里闾的每一条巷内走出,勇敢地立于道旁。 因为刚才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那些百姓了。 他不是王,更不是皇帝,可在他一瘸一拐经过这些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蓦然跪地向他叩首。 这一叩不因强权,不因荣禄,没有胁迫,亦没有谋划,只因他们知晓自己被面前这位瘸腿之人护佑着。 他们跪地叩首,乃为恩义,为心底拳拳涌流的真挚感激。 李翩上前扶起离自己最近的两人。那二人一老一少,少年人神色仍有些懵懂,可老人早已涕泪纵横。 人群之中亦可听闻阵阵啜泣,是有人终究按捺不住心头悲痛而哀哭。 李翩没说话,他只在少年肩上拍了拍,那意思是,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守护家国。 放开按在少年肩上的手,他转身继续向洪范门走去。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佛祖常说慈悲,自己今天终于亲眼目睹了“慈悲”这个词。 慈悲就是——他为众生而死,众生以泪报他。 倘若诸天神佛真的冥冥有灵,此刻他们一定会看见,全城百姓自发地衣缟披素,为这个曾被他们误会过,被他们诋毁过的人而落泪不止。 百姓们并不愚蠢,也不是毫无认知的蝼蚁和臭虫,他们辨得清善与恶、真与假,也发自内心崇敬侠肝义胆。所以他们完全自发地走上街巷,走出城门——万民缟素送英魂。 人群就像流淌着的大雪,仍在不断地从洪范门汹涌而出。越聚越多,远远看去,真是一片茫茫大雪堆砌。 沮渠青川胯下的马儿也像是被这满目惨白给吓到了,不安地跺着蹄子,又打了个响鼻。 李翩正要收回远眺洪范门的目光,却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百姓之后从门内缓缓步出。 那人没穿世俗的斩縗,却偏袒右肩,合掌恭敬而行。 霎时间,李翩眼前一阵湿润——那是竺上座,恨铁不成钢的上座也来为他送行了。 上座曾为他讲过好些本生旧事,也曾领着他读过许多经文。一字一句,终化作今日的慈悲和勇气。 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卑微、脆弱,稍不留意就会让一条命消失无踪。可万幸的是,他们也像本生旧事里被包围的鹿群一样,有他们的鹿王。 鹿王不需要这些可怜的百姓为他浴血厮杀,他愿意将自己的命献出来,救赎所有无辜的灵魂。 眼前的敦煌城下,一边是残暴的数万敌军,一边是身披缟素的数万百姓,两方对峙,中间立着一抹耀眼的红。 那红色无比高耀,红得夺目,红得壮怀激烈。 沮渠青川扫视着前方越聚越多的丧服百姓,面色也越来越难看。看他样子,似乎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就在他拔出腰侧弯刀,打算下令先驱散这些蝼蚁之时,却忽地看到云安的牝马动了。 女将军拉动缰绳,驱策马儿离开城门,向前走去。 数步之后,她驻马于百姓和敌军中间,并将左手高高擎起,但见手中握着一方麻布。 迎着烈烈寒风,云安“唰”地一下将麻布抖开,其上血红字迹于风中飘荡,字字刺目。 沮渠青川的呼吸猛然凝滞,云安手里举着的,正是他亲手写下的绝不伤害百姓的血誓。 现在,这方血誓被玉门大护军高举手中——她一手擎血誓,一手握沉锋,仿佛开天辟地炼石补天的女娲那般,屹立战阵之前。 她以手中血誓和沉锋震慑着沮渠青川,让他不敢妄动分毫。 李翩将目光由城门处转向沮渠青川,启唇缓缓说道:“我输了,但你也没赢。” 沮渠青川逼着李翩当众自戕的目的其实是要将陇西李氏的名望彻底毁掉。可现在,李翩再次借力打力,将自己从一个窝囊的亡国者变成了一个英勇的献祭人。 一个献祭者,用慷慨赴死的举动,让他身后的所有人拧成了一股绳——这是沮渠青川解不开的绳。 纵然人性本恶,可其中亦有蓬勃向上的“善”和“勇”。它们深埋于人心深处,在某个时刻,会突然喷发出来,以其巨大的力道护住这破烂不堪的人间。 高位者口中的蝼蚁们,在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千万人把命拧成一条绳索,又将这绳索勒在了沮渠青川的脖子上。 沮渠青川狠狠咬着后槽牙,竟不知该如何接李翩的话。胞兄还活着的时候常骂的那句“汉人狡诈”,此刻如钟磬一般响在他耳畔。 “你自以为算无遗策,其实不过是一直按照我的谋划走罢了。”李翩眸中渐渐浮起一抹讥讽。 “今翩之死如泰山重,而你,活如鸿毛轻。” 言毕,李翩再无迟疑,也再没计较自己是个走路难看的瘸子,迈开大步向着焚台走去。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自己身后是何景象。 他的心上人金戈铁马,会在他死后继续守护着这座城池,守护着他们共同的家园。她不是什么弱女子,她是顶天立地的好女郎。 有她在,他可以放心离开。 李翩一步步登上焚台,临风而立。风从大地尽头吹来,吹拂着世间所有生命。 ——生命,生来死去,脆弱肮脏。 那边李翩刚站上焚台,立刻便有几名河西士兵将准备好的铁链绑在了他身上。 烈火灼烧的时候全身剧痛难忍,出于本能,人会下意识挣扎逃脱。为了防止李翩逃跑,他的身体必须被铁链捆在木桩子上。 捆好了铁链,敌军又将数桶乌桕油泼在了木枝和李翩身上,这样会更容易烧起来。 一切就绪后,他们点燃了焚台。 * 火从脚下烧起,在乌桕油的助力下,瞬间便是漫天漫地的灼烧感劈头袭来。 烫,越来越烫,也许再有两三个呼吸,大火就会将自己完全吞没。 就是在这一刻,李翩突然很想再看一眼云安。哪怕他们早就已经约好要恪尽职守,不落泪,不回头,也不对望。 浓烟腾起,火舌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烧至身旁。李翩终于把心一横,食言就食言吧,趁着还有意识,再看她一眼……再看她,最后一眼。 ——姑娘啊,从今往后,你的泪只能为你的家园而流。 ——莫要为我流,我不值得。【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131 章【VIP】 第131章 谁悲鹿王(2)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 云安从洪范门向着沮渠青川的大军援辔行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遍“不许哭”。 此刻她发上仍戴着李翩亲手为她编的那朵红纱花,齐肩短发只随意绑了绑,可红纱花却戴得一丝不苟,仿佛仍是一位新嫁娘。 秋风吹动红纱,她能感觉得到,在这天昏地暗的黑沉与哀恸之中,惟有这朵红纱花,轻盈地翩跹耳畔。 在双方对垒的战地中间,云安勒马。 她将左手高高擎起,手里握着的是李翩拿命换来的血誓,右手则提着十几斤重的沉锋“饮红”。如此重的冷锋被她拎在手中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丝毫颤抖。 在她身后,为百姓们挡住敌军的是玉门五校尉和娘子军。所有人皆手握长刀,岿然定立。放眼看去,铁娘子们沉稳坚毅之态,如祁连高峰,似河西大地。 而在对面的敌阵前,沮渠青川阴沉着脸注视着女将军和她手中高高举起的血誓。他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却又不能爆发,片刻后恨恨地别开目光。 忽然,云安感觉面上有种沙沙的凉意,遂抬眸向天穹望去。 竟然……下雪了。 这是今岁敦煌城的第一场雪。 初雪从头顶黑沉的云层里跌坠而下,一粒粒的很细很小,根本不成形状,仿佛恒河沙数一般。 亲眼看着李翩一步步登上焚台的时候,云安没有哭;看到敌军点火,焚台烧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哭……直到现在,天空开始飘落又丑又烦的雪粒,那雪粒扑在她面颊上,像极了一个冰冷的亲吻。 在被初雪吻住的瞬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哀恸,只能将牙关死死咬紧,这才把那些马上就要从喉管中挣脱而出的嚎啕咬在了舌尖上。 不一会儿,满嘴都是血腥味。 她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表现得铮如铁石,再次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焚台。 剧烈燃烧的大火中,李翩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火人,可他的身体却被铁链锁着,致使他连蜷缩起来抵御那钻心的疼痛都不能够。 在这种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李翩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云安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把哀嚎惨哭咬死在了牙关之中。 “轰”地一声,烈火在又一泼乌桕油的助力下再次向上翻腾,李翩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他的身体在捆缚下扭曲着挣动几回,紧接着猛然向前栽去,吊在了铁链上。 大火还在烧着,可他却再也不会动。 ——就!是!现!在! 原本独自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的少女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声音不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仿佛她的灵魂和身体正在被人用利刃一刀刀割开。 随着惨叫响起,少女“砰”地跪倒在地。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不由自主痉挛着,疼痛让人发疯。 可此时此刻,城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前方那个挂在铁链上,也许已经被烧死的人,并无人注意到城楼上痛苦不堪的少女。 只有林娇生听到了这声惨叫。 他是跟在竺因空身后出城的,原本是想照看竺上座,故而此刻就站在城门几步开外。 在听到少女发出凄厉惨叫的一刹那,林娇生面色刷白如雪——他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茸茸!是茸茸!” 林娇生大喝一声,转身就往城楼上跑。待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楼之后,便看到北宫茸茸面无人色、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手脚都在剧烈抽搐。 她抽搐是因为她太疼了,剧烈的疼痛让她全身都已不受控制。 在看到林娇生向着自己狂奔而来的时候,北宫茸茸面上硬挤出一个微笑,之后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茸茸!!!” 林娇生痛吼一声,飞扑过去:“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他亦是面无血色,张皇失措地想为北宫茸茸止血,可他根本找不到小姑娘究竟是哪儿受了伤,又是哪儿在流血,只觉得她全身上下似乎每一块皮肤都在溃烂,都在向外淌血。 她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了,可又根本看不出来究竟哪里被撕裂。 林娇生跪在北宫茸茸身边,他不敢抱她,怕她因此更疼,只能抓着茸茸的手,很小心很小心。 北宫茸茸躺在地上,像一只正在被剥皮抽筋的猫,翻滚,惨叫,撕心裂肺……不过这样子也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她也停止了挣扎,就如同烈火中被铁链锁住的那人一样,再也不会动。 林娇生霎时泪流满面。 “茸茸……你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他痛苦地流泪,喃喃地念叨着。 没有人回答他,就连风和雪都默不作声。 * 焚台上的大火从午正一直烧到申初,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烧到最后,那座红柳焚台已经完全烧塌,而那个被绑在木桩子上的人,也已然没了踪影。 不知多少乌桕油泼在他身上,敌军一边烧还一边继续泼。 衣衫、鞋冠、身体发肤皆已燃烧殆尽,最终只余焦黑的骨殖混杂在红柳炭木之中,黑黪黪地令人心悸。 当日申时,河西大军依约开始撤兵。但数万大军是不可能立刻撤走的,最快也要明晨才能拔营,并且在此之前,沮渠青川还要入城与诸官议定后续。 入城的路上,沮渠青川隐约看到巷口、树后、屋角等隐蔽处藏着好些衣缟披素的百姓。惨白的衣裳和惨白的脸,以及一道道惨白的视线躲在暗处窥探着他。那些人怨恨的目光让沮渠青川只觉烦躁不堪,阴冷之感瞬间便沿着脊骨爬满后背。 他在与索瑄、宋浅、张元显等人面会并措置了后续事宜之后,很快便出城回了大营。 而在敦煌城外的寂野上,直到子夜时分,在早已坍塌的焚台内,一直簇簇烧着的余火终于彻底熄灭,一切都恢复至子夜该有的阒然。 恰是在焚台熄灭的同一刻,云安将一封书信交给了痛不欲生的林娇生。其时,林娇生刚把浑身是血的北宫茸茸抱回城内安顿好。 他们回城的时候夜色已当头浇下,他怀里抱着不省人事的姑娘,感觉自己身前是黑夜,身后也是黑夜,无论他如何向前走、向后退,都逃不出这如同黏液般沾上就擦不掉的黑夜。 待回到宅子,徐小娘子一见二人弄成这副可怕模样,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忙,又是烧水又是叫医官。 徐小娘子安排着给北宫茸茸擦洗身上的血,林娇生不方便进屋,于是便一个人呆坐在大门外。坐着坐着,就看见他小姑姑远远地向自己走来。 云安面上泪痕未拭,她走到林娇生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帛递给他。 “林蔚,这是她留给你的。”云安说。 林娇生麻木地接过绢帛,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信。信上字迹很丑,歪歪扭扭的样子跟猫爪子爬出来似的。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溃倒,颤抖着一字一句看下去。 “小郎主,对不起。我私自做了个鲁莽的决定,却没有告诉你。” 北宫茸茸纤细绵软的嗓音似乎响起耳畔,却不再是从前那样憨厚可爱,而是透着无尽的悲伤。 “你说得对,也许我确实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既不聪明,也不勤恳,我不知道当年菩萨为何会选中我,也许是看我快死了,菩萨可怜我吧。” “但我能因此认识你,这真是我生命里最好的事。” “谢谢你教我读书识字,你告诉我每一朵花的名字,还给我做好吃的,给我讲各种各样好听的故事。你缝的衣裳又合身又舒服,我特别喜欢。” “你不是他们说的没出息东西,你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的人。” “小郎主,对不起,我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将我埋在千佛洞。就埋在宕泉水畔吧,虽然我讨厌那条河。” “做人这么些年,其实我是很满足的,没什么遗憾。只是……我在这世间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你别生气,我们下辈子见。” *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因,走向了自己的果。有人恨不当初,亦有人虽九死其犹未悔。 说说后来吧,后来仍有许多事在似水流年之中潺湲发生。 凉州君自焚后,敦煌太守一职由索瑄接任。索瑄性情平善,崇敬佛法,对沮渠青川没有威胁。再加上他是晋朝大将索靖的后人,沮渠青川嗣位未稳,正需要这种有名却无势之人投效自己。 这位新嗣河西王在如愿拿下敦煌城之后便回了姑臧。还未抵达王都,他就收到了鲜卑拓跋嗣病重的暗报。暗报言,拓跋嗣已病入膏肓,目下正打算传位其子拓跋焘。沮渠青川得此消息简直大喜过望,前脚李翩自焚,后脚拓跋嗣病重,实乃上天襄助。他立刻开始谋划东进之举措,至于西边那荒凉旷阔的戈壁,他再无一丝兴趣。 而一直坐山观虎斗的高昌则在凉国彻底覆灭后,二话不说倒向了沮渠氏。高昌遣使入姑臧进贡时途经敦煌,但他们一口咬定没见过氾玟,也从未有人去向高昌求援——氾玟再也没有回来,他和他所领的那一什士兵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与氾玟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有云行之。索瑄和李见书派了大批人手在西榆林找了一遍又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却连根狗毛都没找到。 娘子军们在战事结束后由五校尉统领,皆已回到玉门大营。她们仍将担起敦煌以西及玉阳二关的防卫之责。 铁娘子们守城时的飒爽风姿让许多农家姑娘羡慕得不行。从那之后,娘子军的征募变得特别顺利,许多有力气又有野心的姑娘都想体会一番身骑烈马、手握长锋的滋味——她们心腔里的那抔热血被娘子军点燃了。 北宫茸茸自李翩自焚那日突然重伤昏厥,其模样与敦煌大饥疫时那些全身流血溃烂而死的牛羊简直一模一样。但万幸的是,北宫茸茸并没有死。 也许是多亏了林娇生日日夜夜不合眼的照顾,她终于撑住了。只不过,虽留得一口气在,却一直昏迷不醒,整个人处于一种将死未死之态。 竺上座在知晓了北宫茸茸受菩萨点化之事后,便将声闻寺旁一处空置的禅房给了林娇生,让他带着不省人事的猫姑娘住了进去。 林娇生的父亲林瀚在战事结束后便忙不迭地滚回了姑臧,而母亲金夫人则被林娇生接来敦煌,眼下也住在禅房内,帮着林娇生一起照顾茸茸。 林娇生每日除了看顾母亲和茸茸外,余下的时辰便去声闻寺诵经。他并未遁入空门,但却成为声闻寺的俗家弟子,以此为北宫茸茸祈福,希望她能早日醒来。 再后来,河西旷阔大地之上,从陇右到河湟,从张掖到敦煌,突然流传起一个精彩的故事。百姓们口耳相传,说得那叫个活灵活现。那故事甚至还被人取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什么“凉州君舍生取义为黎民,云常宁横刀立马守家园”。 嚯,好听得很呢! 百姓们都说,当时军阵前高举血誓的女将军,她那以手擎天岿然不动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位远古神祇——女娲。 崇敬的言辞说了许多许多,说凉州君和云将军如何情深似海,在家园危难关头,他们约定一人生、一人死。说到后来,闻者无不动情,诉者无不潸潸。 便有好事之人追问:“凉州君既已不在人世,那云将军呢?她后来又是如何了?” 说故事的人笑了笑,神秘兮兮道:“云将军……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132 章【正文完】 第132章 谁悲鹿王(3) 大结局…… 佛经里,在所有本生旧事的最后,那些捐身徇义之人都得到了属于他们的结局。 当云识敏于千佛洞提笔绘下第一铺本生壁画时,一切是非因果便已从他笔下流荡而出。 在那铺壁画上,须阇提太子为救母亲,不惜一刀刀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割到最后,肉尽骨剔,奄奄一息。 帝释天为了试探须阇提太子所做一切是否发自真心,还曾化作豺狼虎豹在他破碎的身体上啃咬,并逼问他是否后悔。 可无论经受怎样的痛苦,须阇提最终仍将“不悔”二字答与帝释天。 就在太子说出“不悔”的瞬间,神迹发生了——他身上被割掉的肉全部长了回来,只一瞬间,须阇提便恢复成一个健壮完好的人。 在云识敏绘下的第二铺壁画上,天生慈悲的萨埵太子跳下悬崖,摔死在崖下饥饿的母虎与小虎面前——他将自己的身体当作食物,救活了快要饿死的老虎。 彼时太子的亲眷们皆哀恸不已。他们大放悲声,号哭直冲九霄。 便是此刻,众人忽见兜率天上宝光耀云,萨埵太子从天而降。原来他已然成为喜乐天人,从此只有庄严清净,再无痛苦。 最后的最后,云识敏又绘下了一铺壁画——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 那位虔诚的王为了打破众生的愚昧、贪婪和怨怒,甘愿在身上剜出一千个洞,并于洞内点燃一千盏灯。 千灯点燃之时,虔阇尼婆梨王被烈焰烧灼,痛苦不堪。 帝释天亦由天宫降下,问他:“如此痛苦,悔吗?” 虔阇尼婆梨王却坚定答道:“不悔。” 话音甫落,他因剜身而流血不止的身体刹那间便恢复如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在那一间间昏暗的石窟内,壁画上、故事里的人最终都获得了救赎。他们舍生取义的鲜血没有白流,日月灯明,将一切照彻。 世间诸事切勿过早定论。成与败,生与死,看似已行至水穷处,焉知下一刻不是云起时? 想到这里,云安抬头望了望天穹。今日天气很好,天上的流云像小鱼一样游来游去,雪白绵软,若是能摘下来尝一尝,十有八九该是甜的。 她催动马儿向着城外焚台走去。 围城敌军至前日已全部撤离,洪范门外的旷野显得愈发荒寂。 大军在此惊扰了两个月,将农田、草滩、野畜几乎杀毁殆尽。待到来年开春,若要恢复农耕畜牧,恐怕着实得费一番力气。 旷野上只有云安一人一马,几步开外便是焚台,她今日是来为李翩收殓骨殖的。 焚台和其上捆缚之人皆已完全焚毁,烧黑的木炭和烧焦的骨头混在一起,仅靠眼睛几乎难以分辨,得一块块用手去摸——人骨的触感和木炭是不一样的。 云安跪在地上,摸着面前又黑又硬的骨头,忽觉心湖泛起一涟绵长的凄恻。 这骨殖本是一只温柔的手,这只手曾抚摸过她的身体,有时从她光裸的背部滑过,有时又停留在她胸前或腰上,那么温柔缱绻。 而这手的主人也是那般谦谦之人。除了最激烈的时刻,他会将她紧箍在怀里,甚至粗暴地不容她反抗一下,其余时候他都是那样体贴,怕她疼,怕她哭。 可是现在,过往所有相思缠绵都化作眼前一堆焦骨,丑陋又可怖。 云安认真地在碎炭杂枝当中翻捡着,并将寻到的骨殖全部放入她带来的一只木椟中。这木椟是宋浅拿给她的,说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三年前从遥远的扶南送来敦煌,极其清贵。 “还请云将军万勿推辞,明府当得起此物。”宋浅如是说道。 云安想,他说得对,李翩确实当得起这般清贵。 待她将所有骨殖殓入木椟,日头已从东边挪到了西边,黄昏又将降临河西大地。 眼看天色渐沉,云安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盘膝坐在地上,抬眸望着天边不时飘过的朵朵游云,望得直出神。 她像是在等什么,或许是等天黑,又或许是在等一位故人。 就在人间最后一抹斜晖将要坠入天尽头的时候,云安听到身后传来响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只小动物跃过这一路蓬乱生长的芨芨草正向她奔来。 在听到声音的刹那,云安一骨碌爬起来,回身看去。 大约十步之遥,一只猫儿停在她面前。那猫儿生着白色茸毛和碧蓝眼睛,与北宫茸茸一模一样。 云安的唇动了动,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泊在她唇畔。 李翩自焚那日,在大火烧得最猛烈时,原本说好不对望的云安之所以再次将目光转向焚台,并非为了看着李翩如何死去,而是要看李翩如何获救。 虽然焚台升起的滚滚浓烟遮得视线漫漶,可她仍然看到了——就在李翩被烈火焚烧而亡的刹那,一个四只脚的影子从焚台上一跃而过。 那影子似乎在一瞬间接住了原本要飘离焚台的某样东西,紧接着它便向远方狂奔而去,彻底消失在云安的视线之外。 云安知道,那道四只脚的影子,就是北宫茸茸撕出来的她的本体。 世有六道轮回,三善道为天神道、人间道和阿修罗道,三恶道乃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除堕入地狱外,众生皆以一个肉身承载一个魂灵。可千佛洞的灵化之物却与旁人不同,它们在菩萨的点化下,无须再次轮回便由畜生道跨入人间道,获得了人的身体。 换言之,灵化者在一个魂灵之下同时拥有两个肉身。 倘若将其中一个身体撕出来,用以承载旁人的魂灵,这样可行吗? 恐怕不行。 古往今来,妖也好、怪也罢,似乎从来没有哪个做过这样愚蠢的事——承受比之剥皮抽筋更深一万倍的痛苦,将自己的身体和魂灵撕开,只为了那一点点微弱渺茫的可能性。 初听北宫茸茸这样说的时候,云安下意识便要拒绝,可猫姑娘却紧紧抓着她的手,坚持想试一试。 “万一呢?看似死路,万一就走通了呢?”北宫茸茸说。 思忖再三,最终,云安在悲怜和尊重之间选择了尊重。 ——就像李翩决定舍身护城一样,北宫茸茸决定舍身救人,他们都值得万般尊重。 此时此刻,云安凝眸望着面前这只和北宫茸茸长得一模一样的猫儿。她知道,茸茸做到了,她把这条死路走通了。 波斯猫的眼睛又圆又亮,静静地看着云安,内中有迷茫却也有一丝了悟。 云安蹲下,冲着猫儿伸出手。 猫没有犹豫,它走向云安,将头抵在云安手心,蹭了又蹭,蹭了又蹭。 “李轻盈,我们回家吧。”云安柔声说。 话毕,她把装着骨殖的木椟绑在马背上,自己则将猫儿抱在怀里,一人一马一猫向着他们的家园走去。 * 李翩低头看着自己毛茸茸、软趴趴的四只脚,只觉天都塌了。 不是,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被火烧死了啊!明明已经烧得渣都不剩了啊!可是现在……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只猫啊?而且这只猫还跟北宫茸茸的那只长得一模一样! ……母猫?! 不对不对不对,一定是今天早上起床的姿势不对! 现在,闭上眼睛,重起一次! 一、二、三——重起! “喵?!” 李翩呆滞地看着自己毫无变化的小脚脚,整个人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正绝望着,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女声:“你在做什么?” 李翩“嗖”地一下将脖子扭了个对翻——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的脖子竟然柔软到能做出这种高难度动作——看着背后正向自己走来的女将军,张了张嘴,喵不出口。 云安款步上前将猫儿抱起,抱到檐下摆着的一张胡床旁。她自己于胡床落座,将猫儿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毛。 此地正是云安在玉门大营的将军府。那天她收殓完李翩的骨殖之后,便带着一椟焦骨和一只猫回了玉门大营。女军们看到将军带了只小猫咪回来,各个高兴得不行,还有人找了根竹棍在上面绑着鸡毛逗猫玩。 李翩很想维持自己作为凉州君的尊严,奈何猫的本性让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看见鸡毛就忍不住要去逮。小脚一蹬,肚皮一翻,女军们瞬间乐得哈哈大笑,可怜凉州君恨不能再死一次。 这会儿,猫被云安抱在膝上顺毛,顺得十分舒服,喉咙里不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呼噜了两下,李翩实在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于是拼了老命想把呼噜声压下去。没用,根本没用,呼噜声非但没压下去,反而拐着调变成了“呼噜噜~呼噜噜~呼噜呼噜呼~”。 这也太丢人了吧! 还好猫不会脸红,倘若猫也会脸红的话,李翩这会子恐怕早就已经红成山丹丹了。 云安倒是没介意这拐了调子的瞎呼噜,只是缓缓说道:“北边的柔然近来颇不安分,听说郁久闾大檀前些日子遣使给燕国冯跋送了三千匹马和一万只羊。我猜,他应该是想拉拢冯跋与他一起对付鲜卑拓跋氏。” 末了还问了句:“我说的对不对?” 李翩挠了挠耳朵,既没“喵”也没“不喵”。 云安继续说:“不仅沮渠青川看中了拓跋氏手里的地盘,其实柔然也是一样。他们虎视眈眈盯着中原,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按捺不住了。 末了又问:“对不对?” 李翩再次挠了挠耳朵,实在喵不出口——想他堂堂凉州君,怎可一天到晚做那喵喵之态,真是上苍苍啊! “眼下拓跋嗣已死,其子拓跋焘继位。夏国那边,赫连勃勃已经僭位称帝,他想立赫连伦为太子,可赫连璝却不服,最终兄弟阋墙,赫连伦被他的手足杀了。称王都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一个个非要称帝。如今放眼天下,刘裕称帝,赫连勃勃称帝,拓跋焘称帝,我看沮渠青川好像也想称帝。就这么些地盘,左一个皇帝右一个皇帝,闹得乌烟瘴气的,对不对?” 见李翩还在装模作样挠耳朵,云安抬手在猫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追问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嘛?” 她是故意逗猫,非要逼着猫儿喵喵叫。李翩如此敏锐,怎会看不出来。可他虽拒绝喵喵叫,奈何又舍不得心上人一直追问却得不到回应,遂后腿发力一蹬跳下地面。 “你要做什么?”云安问。 只见李翩抬起自己毛茸茸的前脚,在地上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划拉出一个字。 云安上前查看,只看一眼便笑得前仰后合。 ——李翩在地上写了个“對”字。 “对”这个字,笔画也太多了。划拉完,李翩累得呼哧呼哧吐着舌头直喘气。 “李轻盈,我有点没明白,你现在明明是只猫,为何会像狗一样吐舌头呢?”云安又问。 想了想,她自问自答道:“哦,我懂了,舌生忘死啊。” 李翩听了她这话一跃而起,再次用毛茸茸的脚在地上左三圈右三圈地划拉:“你能不能……” “哦?” “不要……” “不要什么?” “再说……” “嗯?” “谐音语……了……” 云安倒是态度端正,认真解释道:“可我只会这个啊。要不你喵两声来听听?” 李翩拒绝,李翩欲哭无泪,李翩不想喵。 万幸这世上知道他变成猫的人有且只有云安、索瑄、林娇生这么寥寥数人。要不然,恐怕天天都会有人来玉门大营看热闹,或者拿小鱼干引诱凉州君,让他给大家伙儿喵两声。 不过虽然只有这寥寥数人,但人性本恶,这几个人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总也不肯放过让凉州君喵两声的机会——这里面尤其索瑄最为可恶。 索太守现在经常往玉门大营跑,对外说是找大护军商议军事,其实他是来找李翩的。每次来到大营,他带给李翩的不仅有烤得又酥又香的小鱼干,还有如今的天下大势和敦煌郡情。 这不,这会子云将军刚逗完猫,猫都还没喘口气,索太守就忙不迭地来续上了。 将军府的书斋内,索瑄和云安一人一边跪坐于书案前,而案上则像供佛似的供着一只刚吃完小鱼干的波斯猫。 猫吃饱了就想舔毛,但看了看面前正襟危坐的索云二人,它强忍住了舔毛的冲动。 索太守对着上座的猫大人行了个礼,道:“前些时候,拓跋焘与柔然大檀可汗在云中交战,拓跋焘率轻骑险胜柔然。拓跋焘此人,轻盈如何看?” 李翩将两只毛茸茸的小脚端正地放在身前,努力摆出一副颇有威严的样子。听得索瑄说完,他原本想说“拓跋焘英图武略,将来必大有作为”,谁知张口就是一声: “喵~” 索瑄浑身一抖,赶紧低下头。看得出来,他正努力将笑声憋在喉咙里。 李翩的嘴角抽了抽。 云安在旁看着他俩,轻咳一声帮李翩翻译道:“拓跋焘此人英图武略,将来必大有作为。” 索瑄端正姿态,又说:“近日察子送来消息,拓跋焘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沮渠青川,大约是想拉拢他一起对付赫连勃勃。眼下整个北边,拓跋氏的魏国实力不容小觑。轻盈觉得,沮渠青川和拓跋焘究竟有无可能结盟?喵是有,喵喵是没有。” 说完最后一句,他憋着一脸蔫坏的笑容看着面前的猫大人。 对,这就是索瑄的可恨之处!此人仗着自己是李翩挚友,故意坑猫,坑起猫来真是一点不手软。 李翩一脸绝望地看着索瑄,看了半天终于:“喵喵~” “哦,没有。我也是这样认为。”索瑄一本正经点头称是。 猫大人咬牙切齿想挠人。 璍 索瑄假装没发现,继续说:“至于江左那边,刘裕身染重疾,已于数月前崩逝,谥号武皇帝,庙号高祖,其子刘义符继位。我们需不需要暗中遣使过去……” “喵~噢~”李翩已经懒得再跟他这损友抗衡了,不待索瑄说完,他就直接喵了一声——反正猫麻了已经。 倒是索瑄被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喵声给弄懵了,满脸疑惑地转向云安。 云安不慌不忙在一旁继续翻译:“他说,刘义符尚未及冠,少不更事。而陈郡谢氏的谢晦和徐羡之则颇有权势,恐怕这刘义符的帝位坐不了多久。先探察形势,眼下不必着急向江左示好。 最后,索瑄说了今日他带来的第四个消息:“沮渠青川上月与乞伏炽磐在漒川交手。你猜怎么着?乞伏炽磐着实勇武,打得沮渠青川铩羽而归!如何?” “喵!”李翩这次答的那叫个字正腔圆。 索瑄赞同:“是挺喵的,解气!” 这下连云安都忍不住把头埋在胸前,双肩颤抖不止——这笑咱实在是憋不住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索瑄便告辞回了郡城。 送走索瑄,云安瞧着天色尚早,转身从屋角拎出一只小竹篓摆在猫大人面前。 云安指了指竹篓,道:“进去,我带你去看茸茸。” 北宫茸茸是李翩的救命恩人,眼下恩人仍是昏迷不醒,云安担心她,于是每隔一月半月的就用小竹篓背着猫儿去探望。 谁知李翩却晃了晃脑袋,眼含警惕地向后连退数步。 云安疑惑:“怎么了?” 李翩没跟云安说——他发现自己晕马。 每次被云安装进小竹篓里背着,在马背上颠啊颠啊的他都头晕恶心直想吐。他知道只要他喵一声,云安就懂了。可是,想他堂堂凉州君如今竟沦落至晕马的地步……不行不行,喵不出口。 就在李翩蛄蛹蛄蛹着想寻机逃跑的当口,只见云安箭步上前,一把将之薅起塞进了小竹篓里。整个动作迅疾流畅,如电闪星奔一般,可见玉门大护军平日里舞大刀扛沙包,全都不是白练的。 背好小竹篓,云将军潇潇洒洒出门了。 * 林娇生今日没去声闻寺诵经,原因是北宫茸茸从大清早就开始呓语,嘴巴嘟嘟哝哝的,谁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但既然已能呓语,就说明意识在慢慢恢复,说不好哪一刻就会突然醒来。林娇生不想北宫茸茸醒来的时候自己不在她身边,故而哪也没去,搬了个小胡床坐在榻旁,手里拿着一卷经书轻轻翻着。 还没翻两页,忽听北宫茸茸又开始嘟哝:“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林娇生赶紧放下经书凑过去,仍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为她理了理鬓发,见她乱踢被子,又替她将棉被的四角全都掖好,一丝风也不漏。 做完这些,林娇生也不大想继续读经了,干脆将书卷扔在一边,望着茸茸的睡颜发怔。 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然明悟,眼前这个小姑娘也许比她所表现出来的更加坚强。她原本十分胆小,可她若是勇敢起来,她的勇气亦不输任何人。 北宫茸茸撕出了自己的本体,便再也回不到过去猫儿的样子。从今往后,就算她再不愿意也只能以人的样貌活着。 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也不知这是福是祸。 “虽然人心叵测,但还是希望你能喜欢成为人。”林娇生将北宫茸茸微凉的手捂在自己手心,呢喃般说道。 其实沮渠青川在回到姑臧后曾派人来敦煌找过林娇生,想让他回姑臧出仕。这位河西王大度地表示自己可以不计前嫌——反正李凉州已死,心腹之患已解,便不想因为一个不相干的死人而失了他这小友。 但林娇生却拒绝了。他已深知自己无法登庙堂之高,况且伴君如伴虎,沮渠青川此人已让他越来越看不明白。 权力,或为了得到权力,这确实能将一个人由内而外彻底改变。 林娇生现在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血亲,早已是个罪孽深重之人。眼下他所求不多,能和茸茸陪伴着彼此,把这破破烂烂的一生过完也就满意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院子里响起动静。林娇生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云安背着她的小竹篓来了。 云安把竹篓放在地上,伸手进去掏猫,可掏了半天却啥也没掏出来。林娇生一脸疑惑上前帮忙,探头往竹篓内一看,差点笑出声。 只见那猫儿在篓子里蜷成一只胖球,撅着屁股,头埋在肚皮下,一副母鸡抱窝的样子,任凭云安怎么拨拉,它就是不挪窝。 林娇生奇道:“这是怎么了?” 云安也奇了:“不知道啊,刚才还好着呢。一路过来怎么变成这样了?” 俩人凑在一起,费了半天劲终于把猫从小竹篓内扒拉了出来。云安抱着猫跟在林娇生身后进屋,见卧榻上北宫茸茸睡得很香,面上已然没了最初那种痛苦神情,心里稍稍舒了口气。 她将猫儿放在榻边。猫儿迈着小脚走到茸茸身旁卧下,静静地看着这睡美人似的姑娘,眼内满是慈悲与温和。 “一直没醒过来吗?”云安问。 “没有。” 答完这句,林娇生忽地又以轻快语调补充道:“阿姊别担心,应该快醒了,她都已经会说梦话了。” 他现在也学着北宫茸茸的样子把云安唤作“阿姊”。原本他俩这姑侄关系就是八竿子才打到一起的亲眷,自林娇生和姑臧那边断了往来之后,也就不愿再以小姑姑称呼云安。 叫阿姊多好,阿姊这称呼温暖又坚韧,让人心底泛起柔波。 此刻窗外是敦煌城的凛寒冬日,今日无雪,可飕飕冷风直吹得人鼻子发酸。不过屋内却是暖融融的,窗牖上糊着厚厚的糙麻纸,将风和冷都挡在了外面。 屋子里,林娇生与云安并排坐在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北宫茸茸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猫儿趴在软乎乎的棉被上,不一会儿也开始犯困。 “你近来如何?”云安问林娇生。 “挺好的,近日在跟上座学译经。听说柔然和魏国一直战事不休,百姓很苦。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以此祷祝。” 云安颔首:“短暂一生各尽所能,这就足够了。” 林娇生低声应道:“我和别人不同,我天生就是个怪胎。这三千大千世界,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个世界,但很明显,不是这里。” 孰料云安却摇了摇头,面容端肃地看着他,道:“林蔚,神佛要你生在这世上,你便属于这里。三千世界,此地就是你的归宿。” 说完这话,云安伸出食指,将面前这三人一猫指了一圈。 你看,我也是怪胎,李翩也是怪胎,茸茸更是个怪胎。咱们四个,没一个好东西。 ——在这个充斥着恶念与纷争的人间,我们就这样奇形怪状地活下去吧。 林娇生看懂了云安的意思,抿唇一笑。 屋内的小泥炉上煮着羊汤,这会儿开始咕噜咕噜地沸动。林娇生拿出两个粗陶碗,给云安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羊汤。 捧着热乎乎的羊汤慢慢吃着,一时间房内无人说话。 羊汤煮得很好,林娇生还特意放了枸杞和姜丝,吃到口中有一种辣辣的暖意。寒冬时节,吃这样暖热的食物会让人发自内心觉得欢悦幸福。 吃完了羊汤,林娇生将碗和匙全部收拾好,又倒了碗清水,加了些蜜,用小陶匙一口一口喂给北宫茸茸。 云安在一旁含笑静看,只觉得跟大咧咧的自己比起来,林娇生着实是好一副“贤惠”模样。 “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大营,先走了。” 眼见得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云安从榻边起身,把瘫在棉被上已经睡得翻肚皮的猫儿抱起来放进小竹篓内。 林娇生出门送她,望着她骑在马上的背影,又冲她挥了挥手。 * 斜阳荒草,广漠高天。 在这个晴朗的冬日黄昏,有一位身骑骏马的女将军,背着装了猫儿的竹篓,纵情飞驰于旷野余晖之中。 哦,忘记说,她背上的那只猫已经快被颠吐了。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