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爱河为润(1) 君子大人被女土匪按在……
李翩去城外与沮渠青川交涉的时候,索瑄正在七宝堂替他坐镇。
城外的喊杀声已经停了,可那音调却像是住进了耳朵里,鬼哭一般幽幽荡荡。
索瑄正拧着眉头想将耳内鬼哭赶走,忽见满头大汗的李督邮从门外飞扑进来,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将洪范门那边云安割发代首与其父断绝关系之事硬塞进了索瑄耳朵里。
“清早的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城里全都传开了。”李见书呼哧呼哧地说。
宋长史虽早已勒令百姓不得私下谣传,可人心和人嘴本就是天底下最难管住的两样东西,越禁就越禁不住。
“百姓没出什么乱子吧?”索瑄问。
李见书好不容易理顺了气,道:“乱子倒是没有,就是有些人嘴臭,话说得太难听。”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还不是骂她不孝种,毒妇,心狠手辣。”
李见书端起案上茶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继续说:“城楼上好些人亲眼所见,她阿爷被沮渠成勇活活打死,她却在一边放声大笑,别提有多骇人。”
索瑄闷声叹了口气,云安、云识敏、孙老三这几人之间的恩怨,他也只是略知一二。隐约听说孙老三这人是个市井无赖,对云安特别不好,几次三番想弄死闺女,单说当年敦煌大饥疫的时候,云安被生父当作“两脚羊”送出去,差点儿就没命了。
可万千世人皆外人,外人并不关心那些埋在岁月里逐渐腐烂的旧事。——人命太短太浅,只顾得上眼前所见罢了。
“就没说点儿好的?”索瑄想了想,不甘心地追问。
李见书一拍脑壳:“有!说云将军和她手下女军拎着铁疙瘩守城,真乃女中豪杰!”
这还差不多,索瑄暗暗表示赞同。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李见书话音刚落,就见云安带着遍身尘土气进了七宝堂。
她一头浓密青丝原可在头顶盘个漂亮髻子,可现在却堪堪只到肩部,且刀锋斩断之处非常不整齐,东一嘴西一牙的,莫说梳髻,眼下连绑起来都很困难。
云安也不想费那力气,就任其披散着,看上去荒唐可笑。
“索郡丞,”云安向索瑄行礼,语气却很强硬,“你跟我说实话,李凉州究竟去哪儿了?”
索瑄和李见书对视一眼,正想开口搪塞,却听云安继续说:“我今日必须见到他!”
言辞坚毅恳切,像个抽刀断水的愚人。可水也是她,刀也是她,她掌控所有——愚人亦有决断。
也许是被云安这犟得要死的愚人之态打动,索瑄决定不再瞒着。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你跟我来。”
说完这话,他一甩衣袖出了七宝堂,云安紧随其后。
*
等这两人站在昏暗的金帛库中时,云安哑然失笑,原来这钱库内果真另有乾坤。
此时的金帛库里根本没有李翩说的什么陇西李氏的私藏珍宝,李椠和李骅两任太守像硕鼠囤食一样搜刮来的钱财,在李翩接手敦煌后已全部纳入官库。
望着四下空空如也,云安忽地忆起少年旧事。
那时候她跟李翩的感情纠缠勾连,原本下定决心要一刀两断的她,却因李翩为民反抗其父之事,彻底陷进了这段感情里。
陷足之人尝困顿,莫回首,回首半生一梦休。
“常宁。”索瑄站在库房昏暗的尽头,将她从回忆里唤了出来。
云安倏然回神,快步跟上前去。
金帛库最尽头的地下有一道暗门,索瑄将那暗门拉起,霎时只觉一股阴冷之气从脚底涌来,仿佛其下便是无底深渊。
“这条道通往哪里?”云安看着脚下突然出现的密道,问索瑄。
“城外十里芦亭。”
云安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她和李翩私下会面的地方?李翩并未告知她密道的存在,却每每将她唤至芦亭,不知他是又寻思了什么瞎主意。
“我去找他。”
云安说完一翻身进入甬道内,沿着漆黑的通路向前走去。
甬道内气流不足,不可燃炬火,遂只能摸黑行走。不过好在这条道是一路向前的,中间没有岔口,不用担心在里面迷路。
云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便听到前方不远处有人声响起——是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正缓慢地向她这边靠近。
待听清来者何人时,她蓦地定在了原处。
“你别回城了,大将军是铁了心要杀你,你还是逃命去吧……”说这话的是林娇生,话语里是掩不住的懊丧。
“我要是想逃命,早就逃了。”另一人笑着答道。
他声音沉静柔和,回荡在黢黑可怖的暗道内,却撩拨着云安的心弦泠泠一颤。
“氾主簿已赴高昌求援,说不准再过些天,援兵就来了。不坚持到最后一刻,怎知生抑或死。”那人继续说。
“死犟……”林娇生忍不住埋怨,“你逃了之后,也许再过些年你们陇西李氏还能东山再起,夺回敦煌。”
片刻后,却听那人凝声道:“敦煌不属于陇西李氏。”
“啊?”林娇生错愕。
“它不属于陇西李氏,也不属于沮渠氏,它属于城内一民一命,一草一木。”
“你……”
“林蔚,世间千万人,真正死得其所又能有几位?我若侥幸跻身其中,也算无憾了。”
说完这些他又揶揄道:“是不是特别虚伪?”
林娇生闷闷地答了句:“没有。”
须臾之后,忽听得李翩轻声说:“我不走……是因为我舍不得。”
暗道内再次恢复了阴沉静寂,林娇生也不再追问,二人一起默默向前走着。
云安从李翩开口说话时就怔在了原地,直到听李翩说“死得其所”和“舍不得”……她的心像是被这两个无比悲壮的词拖曳着,从胸腔沉入海底,又被掀起的巨浪托于岸头。
看似矛盾的词语勾勒出的,是李翩完整的人生——那里面有他澎湃的爱意和不屈的性命。
耳闻脚步声越来越近,云安下意识迎着她的心上人迈了一步。
正是这一步,让对面的李翩惊觉密道内还有第三人。
“谁?!”李翩厉喝,紧接着便是刀锋出鞘之声。
“是我……”
云安只觉呼吸好像凝在了胸口,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两个字,声音在喉咙里扭动着,出口的瞬间又被四周浓郁的黑暗压碎。
听到云安的声音,李翩和林娇生同时愣住了。
倒是林娇生反应颇快,一下子就明白了小姑姑是来找李翩的,遂低声道:“我先上去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生怕小姑姑抽自己,丢下李翩逃也似的跑了。
林娇生一跑,密不透风的暗道内便只剩云李二人。
李翩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原本还想像前几次那样装出一副冷淡模样,可这密道实在是太黑太闷了,闷得他心跳如擂鼓。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云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心里明白,许是刚才他和林娇生的对话全都被云安听去了。
他不知道云安对此会说什么,会说“无所谓”,还是“你逃命去吧”。
所以,他在等。
又过了一会儿,云安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听她一字一句道:“李轻盈,我再说最后一遍,别什么事都自己担着,我会生气。”
生气?!
李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努力向云安看去,以为自己听错了——无悲无喜心如止水的云将军,刚才是不是说……她生气?!
他只觉这会儿头脑特别混乱,正努力想要厘清思路,忽觉一个温热的身体倏地贴了上来。
他下意识向后退去,立刻便被云安用力按着,后背紧贴土壁动弹不得。
——堂堂凉州君就这么被云将军按在了墙上。
“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极力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怎知在这过于狭隘的空间里,刻意压低的嗓音回荡于黑暗中,竟荡出一片暧昧之欲。
“李轻盈,你娶我,这事没得商量。”云安字正腔圆地说。
此言一出,李翩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僵住了。
“答应,快点。”云安催促道。
温热的气息拂过侧颈,李翩感觉自己刚找回来的那点儿脑子瞬间又不见了踪影。
他身量明明比云安高出许多,可云安今日却是十足气势汹汹。幽深逼仄的暗道中,云安像个女悍匪似的把他压在墙上,明摆着不答应就不能走。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克制住了波涛汹涌的情绪,抬手去推云安。
推不动,云安稳如泰山。
“不害臊,眼下并非春时,发什么情?”李翩佯作冰冷,又用这种乱七八糟言语替自己的心绪解围。
云安却蓦地不说话了。
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彼此,可身体挨得那么近,近到几乎能感觉出对方异常的心跳。
几个呼吸之后,李翩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疑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云安在措辞,来之前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一切都告诉李翩,包括她跟胡绥儿把心换回来了,包括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他,然后跟他浅浅道个歉,再然后就是逼婚。
想得很大胆,甚至有一种由正转邪的兴奋。谁知此刻真的站在他面前,竟莫名怯了。
沙场浴血都不怯的女将军,却在心上人面前犯了怯——也就只有“爱”这种讨厌的东西,会让人变得如此磕绊。
就在云安斟三酌四半天没想好究竟该先说哪句的时候,忽觉耳畔有个温热之物贴了过来。
这回换成云安僵在原地,因为她一下子便意识到,贴过来的是李翩的唇。
柔软唇瓣微微翕张,呼吸舐在耳畔,只听他轻声说:“云姐姐,收了我的帛鱼,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
刹那间,云安只觉鼻子酸透,眼眶也一下子就红透了——这是当年他们两人躲在横槊将军府的小屋子里说过的情话。
少年郎说出这些情话的时候,还不懂“今生今世”是个多么沉重的词。
可是现在,他懂了,她也懂了。
幸只幸李轻盈和云常宁心有灵犀,刚才还想着把一切全给他撂了,其实不用她撂,他已然全部猜出。
“你回来了,常宁。”
“我回来了。”
云安语带哽咽,大梦方醒一般,觉得压在胸口数年的大石头此刻终于挪开。
在无边的黑暗里,李翩颤抖着将云安拥入怀中。
抱住她的瞬间,身体深处轰地烧起一把久违的燥焰,烧得他浑身焦灼难安。
他一手环过云安腰身,一手沿着她的身体往颈侧摸去,谁知手指刚抚到鬓边却吓了一跳:“头发呢?”
“断了。”云安把头埋在李翩肩窝处,轻声答道。
李翩的语气立刻便染上惊忧:“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不过就是与过去做了个了断。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只会更好。”
话虽如此说,可她还是哭了。
已经许多年没哭过的铁娘子,此刻任凭泪水夺眶而出。她哭得越来越凶,浑身发抖,就好似这一生的大雨要在今夜尽数落完。
李翩低头吻在云安眼睛上,泪水打湿了他的呼吸,也让他双眸湿透。他的唇随着泪珠一起滑落,最终泊在她簌簌发抖的唇边。
在这沉闷压抑的甬道里,一切感觉和情绪都被黑暗放大,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贴得太近,甚至能感受到胸部的起伏和指尖的战栗。
李翩箍着云安的腰,猛然转身,瞬间便和她换了位置——现在变成女土匪被君子大人按在了墙上。
柔软勾结,温热纠缠,他们吻得痴痴烈烈。
“李轻盈……我好想你。”痴吻间隙,云安喘息着说。
“我知道。”
“你不嫌我了?”
“从来不嫌。”
“我想和你在一起。”
弋
“好。”
“一辈子吗?”
“一辈子。”
第122章 爱河为润(2) 这是一场寒碜的战时婚……
“今日谁都不许做扫兴事,说丧气话。甭管城外如何喊打喊杀,咱们今日定要让新妇高高兴兴嫁人。”
从卯时起就开始忙碌的徐小娘子,此刻挽着袖子叉着腰,把林娇生、北宫茸茸、毌丘怜和马兰花全部数落了一顿。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可眼前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一个赛一个的不顶用!
林娇生拿着打新婿的棍子耍,不小心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北宫茸茸兴奋地跑进跑出,结果把厅堂里好好一只瓷瓶撞得稀碎;
毌丘怜给新妇梳头,硬是梳成一头鸡窝;
马兰花活儿干得挺好,却一直嘎嘎嘎嘎个不停,吵得人一个头变两个大。
——徐小娘子快被他们气死了。
没奈何,她只得把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全薅过来再三再四叮嘱:“定要做好些,黄昏一到新郎君就来迎亲了。咱们都是新妇娘家人,万万不可丢人现眼!快去准备!”
众人“呼啦”一下散了,各自跑去继续帮倒忙。
*
这场战时的婚事,一切都不符合礼制,甚至已落至寒碜地步。
不仅完全没有纳采纳吉诸事,且在这闭锁的敦煌城内,新妇竟然连一个娘家人都找不到——她既无爷娘,也无大父大母,至于旁的亲戚,硬要掰扯的话也就只有林娇生之父林瀚了。
是以,在究竟由谁做新妇娘家人这事上,诸人展开了一场叽哩哇啦的争论,最终获胜者是林娇生、北宫茸茸和娘子军。
胡拼八凑的娘家人终于凑了出来,可在哪里迎亲又成了个大问题。
杂石里的房屋破烂不堪,根本无法用来婚娶,可除了那里,新妇在城内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最后还是林瀚的妾室徐小娘子听闻此事,主动站出来说,要不就在李骅那个大宅子里迎亲吧。
“我是过来人,云将军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帮她打点一二。”徐小娘子面有怯意地对林娇生说道。
林娇生去把这话传给小姑姑听。他小姑姑刚率兵挡住了敌军的又一次攻城,这会儿一把抹去满脸土和汗,妥了!
迎亲之日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
这些日子一直秋雨连绵,本该径流弱去的龙勒水,都到这时节却仍是奔涌不休。雨一下,水一涨,人心惶惶。
不过今日重阳,天穹蓦然放晴,秋阳高升,碧空如洗。
依照里闾农人的说法,重阳乃一年当中最吉利的日子,此时九九归真,又恰逢秋收,倘若没有兵燹和天灾,该是多好的时节啊。
可眼下在这战火纷飞之中,能有这么一场简陋的婚事也是好的。它是一簇微弱的温暖,哪怕就只这一天,能让众人暂时放下心头重压,投身于短暂的幸福,就是好的。
这不,大清早的天都还没亮堂,令狐锦便扯着夫君索瑄来了鹿脊居。刚走到门口就瞧李见书顶着一张大脸盘子远远行来,没过一会儿宋浅和张元显也到了。
新郎君这边的赞礼是索瑄,摈者是李见书,宋浅算作高宾,其他人全都帮着打下手。
墨车早已准备妥当,至酉时三刻黄昏初降之时,新郎君李翩身着爵弁服,手执炬火,登车前往女家接亲。(注释1)
而女家那边则由徐小娘子带领,林娇生、北宫茸茸、毌丘怜和马兰花已经拉开阵势,准备好了一整套“下婿”的把戏。
他们早已打定主意,今日决不可轻易放过新郎君!
*
李骅这宅子的特点是“许三多”——许它花木多、许它屋子多、许它弯弯绕绕比屋子更多!
昔年建这宅院的时候,李骅是卯足了力气要跟李椠的太守府比阔,可那时候李椠早就见阎王去了,李骅也不知非跟个死人较什么劲儿。
依礼,立于门外接迎新婿的人应是新妇的父亲,翁婿三揖三让之后才可令新婿入内,可眼下云识敏不在城里,故而众人便将林瀚硬揪了出来,令他代替云识敏迎婿。
林瀚九九八十一个不情愿地站在门外与李翩见礼。
礼罢,新婿入得院中,“下婿”的把戏就可以正式耍起来了。
眼前是一方影壁,转过影壁就是花荫廊道。李翩刚要往前走,忽然,人在面临危险时油然生出的本能让他止住了脚步。
影壁后面有暗影……是不是藏了个人?
他带着疑惑缓慢向前挪步子,刚挪两步便听得耳畔响起一声大喝,紧接着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竹棍当头劈下。力道之大,简直是想把新郎君一棍劈死。
说时迟那时快,李翩闪身一躲,只觉鼻前一阵冷风扑过——好险,恰在最后时刻躲过了这险恶的棍子。
竹棍握在林娇生手里,他是李翩娶亲路上的第一只拦路猛虎,担着棒打新郎君之责。
怎知这绸缪蓄力的第一棍竟被李翩轻松躲过去了,林娇生先是一愣,之后立刻抡起竹棍,第二棍对准李翩身侧扫了过去。
凉州君是个瘸子,但他是个灵活的瘸子,只见他急速向后连退三步,又躲开了第二棍。
林娇生紧逼上前,第三棍从背后打来。
这下李翩再躲闪不及,只能猛然向前俯身,竹棍堪堪由头顶扫过,又惊起一阵凉风。
三棍全都躲过去之后,李翩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
依照礼俗,由新妇娘家兄弟手执棍棒躲藏院中,待新郎君进来便给他迎头痛击,这叫“棒打新婿”,寓意便是新郎君不许待新妇不好,否则就要挨棍子。可若是新郎君将三棍全部躲开,便应立刻放其进屋,不可再阻拦。
“想不到你身手还挺不错……”林娇生是真没手下留情,哪承想竟然一棍都没打着。
“承让,承让。”李翩赶忙给妻侄作揖行礼。
林娇生一脸不怀好意,道:“进去吧,前面还有人等着你。”
李翩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摸了摸怀中所揣物品。
第二关叫“拦路讨喜”。新妇娘家人会让新郎君交出随身携带的珍贵物品,只有讨得娘家人欢心才可放其过去。
双手叉腰拦在李翩必经之路上的是北宫茸茸。
“郎主,交出好东西来!”北宫茸茸把手一伸,等着李翩讨好自己。
她已经被徐小娘子交待过了,倘若新郎君给的是五铢钱,就说“铜臭熏天,不稀罕”;若给了衣饰,就说“奇丑无比,不喜欢”;再若是给了那些怪巧的西域之物,就说“玩物丧志,不待见”。
总之一句话,无论如何不可轻易将新郎君放进来,否则娘家人也太丢脸面。
李翩见北宫茸茸如此煞有介事地拦路,不禁有些好笑——他还不了解这姑娘?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笑着捧了过去。
北宫茸茸接过包裹,刚准备按徐小娘子吩咐的说一句“本姑娘不稀罕”,怎知她鼻子实在是太灵,纵使隔着这么厚一层布帛,仍在刹那间就闻到了包裹里的香味儿——上苍啊!竟是满满一包烤鱼干!这谁顶得住啊!
稀罕稀罕,人不稀罕猫稀罕。
北宫茸茸立马将徐小娘子的吩咐抛去了九霄云外,再没犹豫一下,赶紧给新郎君让路放行。
第二关又过咯!
新郎君轻轻松松一路过关斩将,绕过宅内迷宫似的廊道,这便来到了新妇居处。
云安早已梳妆妥当,此刻独自跪坐房内,一身玄纁婚服,衬得她既端庄又娇艳。
在这样窘迫的婚期内,原本婚服都差一点儿没赶出来。多亏有林娇生在,熬了几个通宵,又是缝又是裁,这才赶在婚期前把新嫁娘的婚服拿出手。
屋子外面站着替云安把门的毌丘怜、马兰花和徐小娘子——今日由毌丘怜和马兰花代替所有女军来给她们的将军送亲。
毌丘怜一见前面两道坎都没能拦住新郎君,立刻手足无措道:“这可怎么办?!”
徐小娘子到底是过来人,不像旁人那样慌张,只听她清了清嗓子:“咳咳,没事,咱们云将军这关可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前面两道坎都是娘家人设给新郎君的,这最后一关则是新妇本人所设——第三关叫“夫对妇诗”,新妇念出一首诗的前句,新郎君对出后句。
寻常百姓家大多没读过书,对诗不过就是讨个吉利,故而便只说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辞,说完就算新郎君过了十磨九难,可以将新妇接走了。
可云安不一样,她不仅能武,亦是饱读诗书。
徐小娘子也谆谆叮嘱过云安,一定要趁此机会为难一下新郎君,不然将来新妇在家中要被看扁的。
这会儿,新郎君李翩已经施施然站在了新妇门外。
毌丘怜和马兰花笑着将房门打开,但见门内支着一道屏风,云安跪坐于屏风后。
“新郎君请新妇诗。”
徐小娘子站在屏风旁,抬高嗓音对云安道。
屏风后,云安微微颔首,柔声说:“我有三句诗,郎君且听。第一句,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她这句一说出,旁人都愣了。马兰花没读过什么诗书,完全听不懂,就连能读会写的毌丘怜也忍不住抓了抓耳朵,这句诗她也没读过。
徐小娘子却很有些扬眉吐气的高兴,前边那俩不争气玩意儿,这么轻易就把新郎君放了进来,呵呵,现在终于要被新妇拦住了!
李翩听云安说这句,略作思忖,而后清润地答道:
“翩何姗姗其来迟。”
云安这句诗出得十分讲究。此乃汉武帝所作《李夫人歌》,诗句中不仅微微怨着对方因何来迟,甚至还含着李翩的名字。
听他顺利答出,屏风内,云安偷偷抿唇一乐,继续出诗:
“第二句,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此诗一出,李翩忽地笑起来。此句令他想起十岁那年,在那个最难熬的大雪天,孙老三拿着一张破布问他布上写了什么,他低头看去,见布上写着“云安”二字。
彼时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云安此刻所言之句,盖因这诗行中也藏着云安的名字。
此乃史籍中记载的一桩遥远妙事——穆天子云游昆仑遇西王母,临别时刻,西王母以此诗赠之,祝祷穆天子平安。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李翩再次答出。
徐小娘子一听新郎君竟然又对出来了,她也不禁有些着慌,忙不迭给屏风后的新妇打眼色,那意思是——上难度啊,继续上难度!
只剩最后一句了,若是新郎君又双叒对上,便可顺利将新妇接走。
屏风后的女子若有所思,众人都望着她,等着看新妇还会如何为难她的郎君。
在众人翘首企盼之中,云安开口说道:“第三句诗是……窈窕淑女。”
此言一出,房门外立刻爆发出一阵叽哩哇啦的叫嚷——出这句?!这不是明明白白给新郎君开道放行嘛!
故意的吧?云将军绝对是故意的吧?!
徐小娘子掩面而泣,毌丘怜扶额而恨,刚跑过来的北宫茸茸傻乎乎地问林娇生她们怎么了。
马兰花直接蹦了起来,大喊一声:“云常宁!你就这么急着跟人走啊!也太没出息了!”
李翩雅然一笑,从容对答:“君子好逑。”
第135章 爱河为润(3) 我亲眼看见他俩抱着又……
新郎君“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接上新妇一同返家。
李翩御车,云安端坐墨车之上,车子沿着衢道从李骅的大宅往鹿脊居驶去。(注释1)
在这样困窘的景况下,也不愿摆什么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富贵场面,新妇的“娘家人们”便迈开两腿,紧随墨车之后。
凉州君御术十分了得,行止便知乃世家大族庭上芝兰,少年时必然将那君子六艺学得认真。墨车稳稳前行着,云安向四下看去,但见街衢萧然,家家宅门紧锁。
此刻黄昏愈浓,更衬得人间凋敝。
没过一会儿,墨车顺利驶抵鹿脊居。待大门打开,众人从内奔涌而出,霎时间又热闹起来。
鹿脊居的进门处早就摆好了马鞍,新妇进门第一步便是跨马鞍,讨个“平平安安”的好彩头。
这边云安被毌丘怜扶着刚从墨车上下来,那边女孩子们已经开始拍着手给新妇唱贺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原本祝颂贺歌和礼乐应延请专门的伎乐之人,可眼下战事吃紧,便又是一切从简。活泼大方的令狐锦决定自己多卖些力,遂带着龙烟、鸣蝉等人,迎着新妇放声高歌。
歌声清澈婉转,水一般润在耳畔。奇怪的是,明明是饱含祝愿的欢快音声,却让人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想要落泪——大抵人心中太过真挚的感情,无论喜悲,最终都会以泪水来印证。
云安在女孩子们悦耳的唱贺声中顺利跨过马鞍,迈入鹿脊居大门。
一进门就瞧见倒座处摆着聘贺二礼——羊和雁。
其实云安原本的意思是,这些外物全都不要了,可李翩却说什么也不答应。
旁的金珠美玉可以不要,但羊羔和鸿雁乃河西世家大族娶亲最重要的聘礼,别家新妇都有,云安却没有,这让他如何舍得。
麻烦的是敦煌闭城已经这么久,羊还好说,雁却实在是难办。最后还是令狐峰仗义出手,费了老鼻子劲儿从一个猎户家找到了最后一只雁。
云安继续向院内走,鸣蝉引着她去往青庐。
青庐搭在鹿脊居那个空荡荡的后花园内,就在欢喜阁旁边。其以柳枝搭成,青绫覆面,眼下已是季秋时节,入夜寒凉,所以便又在顶上覆了层毛毡。
新郎君要先在外礼敬宾客,其间新妇暂且独自待在青庐内,之后新郎君会与宾客们一同来到青庐,在众人的见证下与新妇行合卺共牢之礼,而青庐也便是夫妇二人新婚夜的婚房。
此时天已完全黑下来,灯烛皆已燃上,简陋寒碜和欢愉喜乐交织于这间宅子里,恍惚以为冥冥中有位神明正在织一张大网,经是悲,纬是喜,纵横交错。
云安一个人跪坐青庐内,耳闻前院传来的欢闹之声,只觉心头涌起一片回味无穷的清甜与温馨。
刚才被鸣蝉引着往青庐来的时候,她看到在场所有人皆是满面欢喜,她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喜悦都是由衷之情。
想她昨日还在城墙上率领女军抵御攻城,李翩也于七宝堂内运筹帷幄,今日二人便成为新婚夫妇共入青庐,世人世事能有几个似他们这般豪迈又玄妙。
思至此,云安忍不住掩唇偷笑。
笑着笑着,忽地想起云识敏,笑容渐渐凝在唇边——可惜阿爷殢留千佛洞不能回城,若是阿爷看到她现在的欢悦,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被阿爷收养的最初几年,阿爷心里很苦。不过万幸的是,他们也有过好长一段幸福欢快的日子。虽然后来她离开阿爷去了军营,期间父女二人聚少离多,但他们的相处仍是温馨的。
再后来就到了金塔之战,师亲亡殁,而她则在屈辱之中受封将军,担起了娘子军的重任。
云识敏是个特别敏锐的人,也就是从金塔之战后,他发现自己的养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冰冷漠然,于是他便陷入了自责自苦的境地,从那以后人也萎靡,背也佝偻,白发亦丛丛而生。
云安想,阿爷总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或许他是觉得全都怪自己无用,所以才让女儿变得冷心冷情。
云安又想,她和胡绥儿把心换回来之后还没见过阿爷呢。待解了敦煌城倒悬之危,倘若那时她还能活着,她就立刻去千佛洞把阿爷接回来,再把旧事和真相全都告诉他。
正想着云识敏想得入神,忽听青庐外不远处的垂花门那边响起一个温柔女声。
“这些年凉州君一个人在酒泉受了那么多罪,身边就一直连个侍妾都没有吗?”
女子问完便有个温润男声答道:“他犟得很。之前我也问过他,若是不喜欢酒泉的,要不就从敦煌相看两个给他送去,他倒好,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可外边都传他勾搭凉公姬妾,还说他养嬖人,这又是为何?”女子仍是疑惑。
却听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全是胡扯。只不过人言可怖,任凭你只有一粒沙的事,传着传着最后就能传出整条恒河来。不过这也得怨他,他自己丝毫不分辩,任凭旁人污言秽语。”
“想不到凉州君竟是个这么犟的人呢。”
“特别犟。不过他少年时不这样,大概长着长着长歪了吧。”男子用调侃的语气笑道。
女子忽地一改温柔姿态,端出恶狠狠的口气,道:“哪里长歪了!我就觉得很好!索铭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纳妾,我就让我阿兄把你吊起来抽。”
“也别让令狐天成费力了,我自己把我吊起来抽,可以不?”
女子咯咯笑起,边笑边说:“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子也笑道:“好!快过去吧,把这些都拿上,他们该等急了。”
紧接着便是一通丁零当啷的动静,那两人似乎拿了许多东西去往前院,片刻后青庐外又恢复了安静。
云安从他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听出来了,是索瑄和他的发妻令狐锦。这夫妇二人应是来后院取物,顺便在垂花门处歇息片刻。
听索瑄说李翩现在“特别犟”,云安忽又想起孙老三骂她的话——天打雷劈的犟种。
好嘛,现在两个人都变成天打雷劈的犟种了。李轻盈,你是不是偷偷学我?别不承认。
云安再次掩唇偷乐。
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闷。心里正念叨着李翩那狗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来跟自己行礼,忽听青庐外又响起说话声。
声音由远及近,是林娇生和北宫茸茸。
“我阿姊呢?”北宫茸茸问。
“谁是你阿姊?”林娇生反问。
“就是云将军啊。”
“你叫她阿姊?不成,这可不成。”
“为什么?”
“我管她叫姑,你管她叫姊,你这不是平白比我高了一辈儿嘛?!我不接受!”
听他如此说,北宫茸茸这才反应过来,瞬间乐得大笑,嘻嘻嘻,咯咯咯,嘿嘿嘿,变着花样笑,摆明了故意气林娇生。
伴随着笑声,就见一颗银色头发的脑袋拱开帘帐,探入青庐内。
“阿姊,我来陪陪你。你别着急,郎主马上就来了。”北宫茸茸摇晃着脑袋,十分认真地说。
林娇生不好进新妇青庐,于是揣着手立在外边,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吃饱了吗?”云安问茸茸。
“可饱了!郎主刚才给了我一大兜鱼干,我全吃了!”北宫茸茸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得意洋洋地说。
“吃那么多鱼干,等着晚上腹痛。”林娇生在青庐外阴阳怪气。
“你嫉妒我?”北宫茸茸撩起布帘,歪着脖子看林娇生。
“我……你……”林娇生彻底被她噎住,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现在越来越有想法,我管不了你。”
“那可不行啊,我肚子饿的时候,你还是要管一管的。”
听着这么厚颜无耻的发言,姑侄二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得出来,这丫头今天是真高兴,比云安这个新妇都高兴。若不是还有许多宾客在场,恐怕她下一刻就会化出四只脚的本体,直接在院子里翻着肚皮撒欢了。
云安正要问她怎么这么开心,却见北宫茸茸忽地咬着唇陷入沉思,片刻后她对青庐外的林娇生说:“小郎主,你先走开,我有话要跟我阿姊说。”
林娇生听北宫茸茸居然赶他走,霎时五雷轰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没睡醒。
却听青庐内北宫茸茸又说了一遍:“我们要说悄悄话,不想让你听。”
无奈之下,林娇生只得一个人去往垂花门那边,罚站似的傻立着。
北宫茸茸见林娇生走了,把头凑到云安耳畔,轻声问道:“城外那些人是想逼死郎主,对不对?”
云安听她突然提起这事,微微怔住。
“阿姊,你别怕,我有办法!”北宫茸茸拍了拍胸膛,眼中闪着笃定清辉,“这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只告诉你一个!”
“什么办法?”云安问道。
北宫茸茸正要说话,却听得青庐外遥遥响起一声吆喝:“新郎君来咯——!”
她迅速将舌尖上的话语吞了回去,只道:“明日我再告诉你,先看新郎君!”
话毕,猫姑娘兴奋地“喵”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出青庐。
“新郎君来咯——!”吆喝声越来越近,纷纷杂杂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云安忽觉自己心跳加快,浑身紧张,手指不受控制地攥紧了婚服的下摆。
就在她心跳怦然作响之时,面前的帘帐被人向两边卷起,李翩一弯腰进了青庐。
今日这身爵弁服衬得他端方清贵,倜傥不群。
大约是刚饮了些酒,凤眼微眯,眼尾浮着一抹轻红。可这酒意非但不令人颓靡,反使得那双凤眼更加深郁幽静。
云安抬头看他,只一瞬目光纠缠,便觉自己颊上烧得厉害。
“行礼了,行礼了。”
令狐锦指挥着旁人为青庐打帘,她自己则在一边开心地拍手嚷嚷。
青庐外,众人已将共牢合卺所需之物备妥:酒爵四尊,小盂两盏,剖成两半的匏一只,还有盛着豕肉和麦饭的瓷碟。
李翩入青庐后与云安相对而坐,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羞移——新妇面上已然红云浮动,新郎君虽面色如常,可红得透明的耳朵尖却也出卖了他。
那边,赞礼索瑄见一切已准备妥当,扬声唱诵:“共牢而食——”
置于瓷碟内的豕肉和麦饭被捧至新人面前,夫妇二人取同碟之肉,同时吃下。
赞礼继续唱诵:“合卺而酳——”
龙烟和鸣蝉一人捧着半只匏,匏尾以红线相连,内盛酒液,递于新人面前。
李翩和云安各取一匏,以匏中酒水漱口后吐于旁置小盂内。
合卺之酒不可饮下,乃依“三饭三酳”的规矩将共食和漱酒之举重复三次,每食一次便酳一次,三遍之后,新婚夫妇最重要的共牢合卺之礼便行罢。
至此,观礼众人皆松了口气。
索瑄清清嗓子,道:“诸位今日都辛苦了,夜已深,新郎君与新妇将行周公之礼,诸位都散了吧。”
此言一出,向来英武坚毅的女将军忽地垂下头,面有娇羞之态。
青庐外的过来人皆是嗯嗯啊啊懂的都懂散了吧散了吧,正打算各自离去,却听北宫茸茸兴奋地喊道:“是要洞房了吗?我要看!”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在了这位银发碧眼的胡姬身上。
林娇生赶紧堆起满脸笑容,一副“对不起大家,全怪我没教好”的模样,尴尬地摆着手对众人解释:“她不懂,她胡说呢,这可不兴看……”
孰料众人刚把震惊的目光移开,就听北宫茸茸声情并茂地说:“谁说我不懂?我懂的可多了!我上次在玉门大营就看到他俩抱在一起又亲又摸,还扯衣裳……唔,你捂我嘴干什么……唔,放开我,我不走……唔唔……明日我再来找你啊阿姊……呜呜呜……”
北宫茸茸被林娇生捂着嘴拖走了。
第124章 爱河为润(4) 这一生刀山火海皆同去……
其实这场婚事原本就没来几位宾客,此时各自散去,鹿脊居内瞬间便冷清下来。
秋夜凄寒,再加上帘外风起,纵使青庐已加覆一层毛毡,仍觉四下皆有寒凉钻入,让人恨不能寻个热腾腾的东西抱着。
就比如……对方的身体。
想是这样想,但此刻一对儿新人仍是规规矩矩相对而坐,二人心上皆有万千情深不知从何说起。
云安低着头,颊上两抹红云未散,娇羞衬着坚韧,直看得李翩心旌摇荡。
初遇时,她是个倔强却又特别容易害羞的女孩;而现在,她是个手握沉锋出生入死的女将。
权力、怨忌、尊严,世间种种外力曾将他们拆散。好在今时今日,他们终于闯过叠嶂层峦的苦难,再次抵达彼此身边。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
幽思徐徐流淌于心河,李翩伸手握住了云安的手。
这一握才发觉她的手冷得厉害,许是一个人等在青庐的时候被夜风吹着了,遂心疼地捧起这双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
却听云安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哎呀!”
“怎么了?”李翩忙问。
“险些忘了件要紧事……我还欠你债呢!”
经她这么一说,李翩也蓦地想起昔年那桩欠债旧事。
但此刻浮现于他脑海中的,却并非云安欠了自己多少钱,而是那时候云安宁愿跪着求他也要赶他走的画面。
云安读书明理,在青简与周遭人事当中明白了“世道不公”和“女子无路”。她没有说错,所以当初她的那番拒绝之辞让他毫无辩驳之力。
可如今,就是在这不公不义的世道中,她却硬是给自己挣出了一条路。有了这条路,她便有了一往无前的胆气,也终于能坦荡地回应他的感情。
所以说啊,女子本就不该被困住。李翩想,无论是身还是心,困住哪一样都只会让这个原本就破烂的人间,变得更加破烂。
捉着云安的双手放在唇边再次呵了口气,李翩轻声说:“你记错了,那些债钱已经全部抵消。”
“为何?”云安疑惑。
“我得了个价值连城的珍宝,若细论起来,还倒欠你呢。”
听他这么一说,云安愕然:“你倒欠我?!……这话从何说起?”
李翩凤眼微挑,看着女将军露出这副难得一见的憨憨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卖关子,快说!”
云安见李翩笑自己,佯装恼怒,本想将手抽回,才刚一动便觉得自己的双手被对方抓得更紧了。
他的手掌大且有力,就这么攥着她,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纤长手指上不容反抗的力道,骨节如玉石,攥得她有些疼。
“得了你,可不就是我被诸天神佛怜悯,才得了这无尚珍宝。”
说这话时李翩仍在笑着,笑意于唇畔浅浅晕开,淡且雅,狡又诚,像极了画纸上一抹空濛青绿。
云安蓦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骚话,用力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照着肩上就捶了两拳。
“真疼……”李翩倒抽一口冷气。
“鹿王不是一向很能忍?忍着!”
哪知李翩却忽然敛了笑容,一双凤眼眨也不眨盯着云安,幽幽地说:“平时可以忍,今夜忍不了。”
他这话说完,云安立刻感觉自己脸上烫得打个鸡蛋就熟了。
于是装作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慌慌张张撩起青庐的帘子向外瞧去:“啊……外面……是不是要落霜了……”
李翩再次被她这傻模样逗笑,却没拆穿她的窘迫,只顺着话语道:“今岁天象奇诡,淫雨连绵,让人弄不清接下来会如何,落霜也是很有可能的。”
“落霜好啊……落霜之后,龙勒水就不会再涨了。”云安声音很低很低。
今年的天象确实诡异,都已是季秋时节,龙勒水竟然还是不肯退去。沮渠青川借天时之便,干脆命令士兵在望京门外修筑引水工事,一旦工事修好,这城池还能不能坚守就很难说了。
就连苍天都不肯帮李翩吗?云安蓦然一阵心酸。
大约是看出云安在想什么,李翩没将话题接续下去,而是起身绕过几案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拥入怀中。
“冷不冷?”李翩问道。
云安把头枕在李翩颈窝处,鼻尖忽地嗅到大雪将落未落的气味,再想仔细闻时,那朵含着雪的云却又被风吹走了。
片刻后,云安忽然提及旧事:“你还记得去年落霜的时候吗?”
“记得,那天是寒衣节。”李翩在她耳畔落下一吻,柔声说。
那天云安被李翩罚跪一整夜,原因便是她在节宴上当众斩了李骅。
*
寒衣节又被唤作“秋祭”,这一日百姓们不仅要添置御寒新衣,还要祭祀先祖。祭祀之后自然也要摆场筵席,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让活人也沾沾死人的光。
李翩是故意把送李骅见阎王的日子定在寒衣节的,也算是他给自己这族叔的最后一点慈悲。
李骅接任敦煌太守之前在酒泉朝廷任大行令,与凉王李忻在吃喝玩乐等事上十分投缘。
当年李翩远走酒泉,没过几年,其父李椠便病逝于敦煌。李椠死后,李忻大手一挥就把敦煌太守这肥美之位给了李骅。
李骅自从来到敦煌,仗着自己背后有凉王撑腰,可说是无恶不作,像翟叶儿那种只因一句“母鸡不下蛋”就被捂死的下人,在李骅眼中实在是命比狗贱。跟他比起来,李椠那点儿贪财好色的毛病简直就是小虫蛄蛹。
李翩带着李谨回到故园后,当务之急便是将郡城实权握在手中,而要夺权就必须先收拾李骅。
初时李翩颇有顾虑,毕竟这李骅是自己族叔,在这个世家大族皆倚赖族人互相扶挈的年岁,他若公然向自己族叔出手,很有可能使得“敦煌五世家”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是时,是云安挺身而出,为他解了顾虑。
寒衣节前的某日,云安和李翩在芦亭见面,由云安提议,二人谋划了斩杀李骅的全过程。
李翩刚从酒泉回到敦煌且声名不佳,云安则是敦煌城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凉州君若想快速立威站稳,就需要一位手握兵权之人率先向自己俯首。
这个人自然便是云安。
于是那日二人商议的结果是,先由云安动手杀人,之后由李翩狠狠罚她,至此不仅除掉了李骅,且凉州君之威名亦可立。
一切都按照他们商议的顺利进行。
寒衣夜宴之前,李骅听闻李翩“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的传闻,还喜滋滋地准备了两个貌美童子,打算在筵席上当众献出,讨凉州君喜欢——这李骅是至死也没想到,他的好大侄要拿他杀鸡儆猴。
筵席行将过半,玉门大护军忽地起身痛斥李骅,之后不待李骅反应,当场便拔刀将其斩杀,从言辞到动作皆干净利落。
她这一杀将在场所有世家大族中人皆杀了个措手不及。
李翩登时面色铁青,厉声命她去庭院里跪着——寒衣夜凛,要跪足一整夜,至于明晨是死是活,女将军自求多福吧。
这场筵席李翩故意请了当时敦煌城内几乎所有官员,李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血溅当场,其时人人噤声,不敢再有异动。
死了人,饭自然也吃不下去。席散之后,李翩将须罗斋内所有侍女奴仆全部打发走,他自己则向云安跪着的庭院走去。
云安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一身硬骨头,狗都不啃的样子。
她今日扮作赴宴模样,故未着甲,只穿了件单薄的箭袖袍。此刻跪在夜里的冷地上跪得久了,也许是实在太冷,嘴唇已隐隐发青。
李翩上前扶她,道:“我把人都赶走了,起来吧。”
怎料云安却推开了李翩搀扶自己的手,仍是跪着,语气平静地说:“做戏做到底,明府该更谨慎些。”
她所言没错,敦煌城内世家大族盘虬错节,李翩刚从酒泉回来,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那些人都还在权衡利弊,看自己究竟要不要听命于他。
眼下正是他取威定霸的紧要关头,今夜这场凉州君怒罚玉门大护军的戏码,要憋足了气演到底才行。倘若明晨云安逍遥无事地走出须罗斋,岂不是立刻穿帮。
李翩抬眸向四下看去,须罗斋空无一人的庭院瞧起来阴森混沌。夜愈深,只觉寒气泼人。
他身上披着件宽厚鹤氅,倒并不觉很冷,但他看得出来,跪在地上的女将军很冷。
没再犹豫,李翩脱下鹤氅披在了云安身上。
云安倒也不跟他客气,拉紧前襟淡淡地说:“明府回去吧,末将在这儿跪到天亮。”
谁知话音刚落,云安便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只见李翩一掀衣摆在她对面跪了下来!
旁人皆是相对而坐,他二人倒好,非要弄个相对罚跪。
“李轻盈!你做什么?!”
“我陪着你。”李翩也端出和云安适才相同的语气,四平八稳地说。
“你的腿伤……”
“不碍事。”
于是乎,在这漏尽更阑的寒夜里,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跪着。李翩已将旁人全都打发走,倒也不担心会有人窥到他们之间的隐秘。
没过多久,天上开始落霜。霜和雪不同,雪是轻灵的冷,可霜却是凛冽的,冷得透骨钻心。
渐渐地,云安发现李翩的身形有些不对劲——他在发抖,浑身都在簌簌颤动,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膝骨处旧伤复发,可他却捏着拳头硬忍着不吭一声,
“腿疼?”云安问。
李翩闷重地应了。他膝盖处的旧伤原本就畏寒,现在却在这落霜的夜里,在这么硬板板的地上跪了如此久,实在是撑不住。
“你这样不行,还是回去吧。”
李翩却仍是摇头——不就是拒绝嘛,他也是会拒绝她的。
云安想了想,干脆膝行上前,与李翩面对面挨在一起,又拉开身上那件鹤氅,“唰”地一下将两个人都包裹其中。
鹤氅覆上身体的瞬间,李翩抖得更剧烈了。一个身形不稳,向前撞在云安身上。
云安却没躲开,她用自己的力量撑着李翩,使得两个跪着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远远看去,被鹤氅包裹着的身子已然分不出究竟一人还是两人——虽然不曾拥抱,可他们贴得那么紧,恨不能合为一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深夜的寂静中,李翩忽然费劲地念出这句《无衣》。他虽倚着云安的身体跪稳了,可膝盖处钻心的疼痛仍旧让他连发声都困难。
颤抖着的呼吸落在云安侧颊,柔柔的,温温的。
这段日子,他们在“情”这件事上还是闹得很凶,一边合谋一边撕扯,还互相给对方放狠话,说着什么“一刀两断”“只会发情”“无所谓”等诸般言辞。
可就在这一刻,在李翩突然念出“与子同袍”的这一刻,云安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人间小情小爱植于壮阔心田,再恨再怨,再爱再痴,都不过如此罢了。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云安音声坚定地接道。
李翩复言:“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云安续接:“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声声《无衣》,不说痴儿怨女,说他们是并肩御敌的同袍,这一生刀山火海皆同去。
——皆同去。
第125章 爱河为润(5) 堂堂凉州君败给一朵红……
夜愈深,寒冷与温柔也就愈发强烈。可是还要再等等,毕竟……他们说话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李翩卸去柔情,正襟危坐,眸色清润地看着他的姑娘,道:“云将军领兵老练,我想问你,兵法言守城之道有五败,是哪五败?”
他的姑娘面上露出一抹少有的调皮神色:“明府这是要考我?”
“嗯。”
“凡守城之道有五败,”云安略作思忖,“一曰城小人众,二曰城大人少,三曰粮寡人多,四曰蓄货积外,五曰豪强不用命。”
说到第五点时,又想到过去的事,云安的嗓音忽地有些哽咽。
李翩刚回到敦煌的时候,对城内上下官吏逐个淘洗,先是雷厉风行地抹掉了所有曾跟随李骅一同作恶之人,继而又刻意提拔了“敦煌五世家”担纲要职。被他提拔的人当中不仅有叫得上名字的索瑄、氾玟、宋浅、张元显、令狐峰,还有他们下面林林总总诸多职官。
彼时人人都说凉州君手里的敦煌也不过是个被世家大族把持的门阀之政而已。
可那些人不知道,李翩之所以刻意提拔“五世家”之人,还给了他们诸多好处,乃因他需要这些世家高门在城池危难之际和他站在一起,也便是要极力避免“豪强不用命”。
李翩看着云安泛红的眼角微微一笑,抬手替她揉了揉,又问:“守城之道亦有五全,云将军能否再说来听听?”
“一曰城隍修,二曰器械具,三曰人少粟多,四曰上下相亲,五曰刑严赏重。”
李翩嘉许地点头:“这些事,云将军可否?”
“可。”云安哽咽着答。
李翩凑过来,将唇贴在云安额头,低声说:“有你在,我就可以放心了。”
别家新婚在洞房里耳鬓厮磨,说的大抵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之类的海誓山盟,可他俩倒好,一本正经地说着兵法和守城之道。
城外是数万敌军,城内是誓死守护家园的新婚夫妇。
在这分崩离析的乱世之中,他们没有救兵也没有退路,只有一条命,却挣不开命运的牢笼。
——挣不开也要挣!
“李轻盈,你说,什么是家园呢?”云安突然问李翩。
这个问题其实她曾问过一次,当时是在“须曼那”湖畔,在悦意湖鎏金的胡杨林和覆雪的苍山之下,李翩说自己要去酒泉出仕,而云安则决定留下来守护家园。
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骨子里都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李翩想了想,哦,当时他给出的回答是什么家园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
空洞虚伪的回答,连他自己都不满意。
可是今天,当云安再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翩已然有了笃定的答案。
他笑着说:“家园就是,若我必须为它死去,请你为它活下去。”
生与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摊在了这对新婚燕尔面前。可他们因为情深且阔,故而并无怨意。
他笑得这么好看,云安心跳怦然,突然就觉得——生又如何?死又如何?能有这么一瞬住在他眼眸深处,这一生就算圆满了。
李翩亦是极力压下万千心绪,复言:“我有一样东西要留给你。”
说着便起身掀开青庐毡帘,自顾自走了出去。大约一碗茶的功夫,他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小包袱。
李翩将包袱放在云安面前,打开来,里面装的竟是他平日总穿着的那件骚包至极的红觳纱衣。
云安一看到这件红纱衣,顿觉百感交集。
他们少年时曾说过一些幼稚可笑的傻话。那时候李翩说,倘若将来有一天云安不和他好了,他就要天天穿着红纱衣在红纱面前晃悠,让红纱魂不守舍。
可云安明白,让李翩穿上这件可笑的红纱衣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那些少年情话。
“李轻盈,你为何要穿这件衣衫?”
李翩不肯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穿了好久,旧了。”
“我懂,我知道你为何要穿,你不说我也知道。”
云安凑过去,将手抚在李翩胸前,感受着他胸膛起伏之间流露出的慌张。一切原因都藏在他的眼眸和呼吸间,在这个清冷的新婚夜,她已完全明了。
——穿红纱衣,是他在自我惩罚。
惩罚自己大局为重,在李忻面前俯首听命;
惩罚自己君子之行,把她放在家国之后;
惩罚自己将儿女情长看轻,也将她也看轻;
惩罚自己是个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的伪善者;
惩罚自己对她恶语相向,不肯交待真心;
惩罚自己……全是他在惩罚自己。
“就到这儿吧,李轻盈,你没有错。”云安低声呢喃。
“且看郎君今夜变个戏法儿,好不好?”李翩在她耳畔轻声说,话毕,将那红觳纱衣从包袱内拎了起来。
柔软的红纱握在手中,李翩想,如今他的姑娘既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替他们二人一起护守家园……这件纱衣已经用不上了。
想到这儿,他双手猛然发力,只听“呲”地一声,纱衣从衣领处被撕开。
云安下意识去抢:“做什么撕了?!”
李翩却按住了云安抢夺的手,眼中显出孩子般的顽皮:“莫急,莫急。”
嘴上说着最温柔的话,手上却做着最狠的动作,但见他又是“唰唰”几下发狠撕去,好好一件纱衣被彻底撕成了烂布条。
李翩挑了其中撕得最整齐也是最长的一条,抬眸冲云安明亮一笑。还没等云安反应过来,他便手指拨转如飞,以极其灵活的动作将烂糟糟的纱布编成了一朵红纱花。
云安目瞪口呆!
“你这是……从哪儿学的?”
“林蔚教我的,好不好看?”李翩献宝似的捧着他那朵新鲜出炉的红纱花问道。
“好看。”
听她说好看,李翩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地说:“那便劳烦夫人将妆奁取来。”
云安隐约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遂起身从青庐一角捧出个十寸见方的妆奁,打开妆奁,内里嵌着一面铜镜。
她将妆奁摆在青庐内的小案上,自己跪坐案前。
李翩笑着走到云安身后,执起奁内一柄篦子,开始为心上人梳头。
云安的长发已被她自己挥刀斩断,平日只能任一头短发松垂于肩。可今日婚事重要,新妇披头散发实在不成体统,故而一大清早就由毌丘怜和徐小娘子二人合力为她梳妆。
莫说毌丘怜差点把云安的头发弄成鸡窝,饶是过来人徐小娘子也从没见过短发出阁的新妇,费劲巴拉地梳了大半天,终于将齐肩短发梳成了一个小揪揪,又戴了几枚华胜压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发髻。
眼下闹了这么一整天,原本就不怎么服帖的小揪揪这会儿也变得十分凌乱。
李翩不太会给女子梳发,但他梳得很温柔、很仔细,先是一下下将髻旁乱发认真梳好,又将已经歪斜的华胜摘下,把那朵刚编好的红纱花别上发髻。
可惜的是,林蔚只教了凉州君如何编花,却没教他如何给女孩子戴上。
所以这朵刚戴上发髻的红纱花便于枝上摇摇欲坠,云安的头微微一动就掉了。
李翩赶紧捡起来又给云安戴上,云安一动,又掉了。
来来回回戴了三次、掉了三次,弄到最后,凉州君只觉自己遭受了此生最深重的打击,整个人已经要当场垮掉。
——想不到堂堂凉州君,竟败在了一朵红纱花上!
云安透过铜镜看着李翩窘迫懊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接过那朵纱花,自己在小发髻上使了个巧劲儿,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反正就将花戴上去了。
可怜凉州君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和尴尬,只能低着头一通咳嗽。
咳完了望着镜子里头戴纱花的美人,李翩轻声赞道:“真美。”
云安故意打趣他,问:“你也爱我年轻貌美?”
李翩却摇头:“我不爱你年轻貌美,我爱你每个年岁都美得有滋有味。”
“油嘴滑舌,”云安佯嗔,嗔完了又问,“等我鹤发鸡皮的时候,也很美?”
李翩在云安身后半跪着,将脸轻轻埋在她柔软的后颈,闷声说:“美,鹤发鸡皮也美。”
温热的呼吸抚过颈间肌肤,有些痒,云安笑着缩了缩脖子。
她凝眸望向铜镜,那里面映着自己和李翩,她看不见李翩的表情,只能看到自己唇边凝着一抹悱恻笑意。
渐渐地,笑意隐去,泪眼朦胧。
她拼命将哭声咬在嘴里,浑身颤如夜雨打清荷,却不肯发出一丝哽咽。可惜哭声是咬住了,泪水却根本控制不住,霎时间就是满面泪雨。
——李翩说她鹤发鸡皮也美,可她鹤发鸡皮的样子,李翩却看不到了。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酒泉过得好吗?”许久之后,云安拼命控制住自己波澜万丈的情绪,缓缓开口问道。
她想起刚才等待行礼之时,青庐外索瑄说过的话。李翩一个人在酒泉的泥淖中挣扎,那时候的他们已经一刀两断,她现在突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扛过来的。
李翩笑了笑,忽地捧起云安的脸,凑过来吻她。他这一吻,云安便明白了,那几年的事,他分毫不愿再提。
他吻得深情又执着,甚至不给云安喘息的机会,报复似的,像个恶棍。
吻了一会儿,李翩察觉云安整个人已变得像春夜微风一般柔软,遂一把抄起她,向着他们今晚的归宿走去。
她攥紧他的衣袖,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一路向前。待她躺下的时候,泪水再次淌落,心魂也淌落。
*
黑夜扑面而来。
洪荒伊始,天地混沌。浓雾漫过山崖与荒野,其时万物惶惑。
在这荒芜之中,一条鱼不知由何处游了出来。它摆动鱼尾,于天地空濛处徐徐而行,既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忽然,下雨了。
可这雨却不是从天空滴落,而是来自于面前忽然出现的檀红花瓣。
花瓣盛开在混沌之中,其后有雪峰皑皑。
鱼游过雪峰,向大地更远处游去。大地更远处是平坦温厚的旷野,其下便是万物孕育之地。
草木虫鱼,花与诗,梦与蝶,都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那里藏着洪荒的尽头。
游上无边旷阔,鱼变得越来越亢奋。它要在旷野上耍无赖,要撒泼打滚逞威风——这么细腻平坦又可爱的地方现在完全是属于它的!
片刻后,鱼离开旷野,沿着风,继续向下游去。
它看到爱河潺湲流淌,前方有个若隐若现的洞口,其上摇曳生水草。它能感觉到,那里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召唤它。
河水在起伏,水草在逃奔,鱼快追不上了。
鱼发狠似的向前游去,全都不要了,鱼的眼中只剩下荒芜混沌中能允它栖身的地方。
可是下一瞬,有什么东西拦在了它面前——是世人,是万千冥顽的妒忌的无知的世人拦住了它的去路。
鱼大口大口喘息着,它肿胀,痛苦,快要被逼疯。雪峰仍在起伏,大地微微颤动,这些都吸引着鱼,命令它去往万物诞生之处。
去吧,咬紧牙关推开一切,推开风霜雨雪山岳江流长空青云黄沙黑石海浪潮水胡杨红柳天地万象痴痴世人……不管不顾,全都推开!
鱼终于游进了那个水草掩映的幽洞。
第125章 一切众生病(1) 我要一生一世自由自……
依李翩之绸缪,他要先了断家事,再赴身国事。
家事不仅包括与云安喜结连理,还包括处理李椠生前留下的烂摊子。
那烂摊子其实李翩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财物方面,该入库的入库,该与民的与民;人情方面,周柳和叶如都已依个人心愿自行归家或改嫁。眼下还没处理好的,惟余继母宋澄合一人。
故而就在新婚次日,李翩再次来到了软禁宋澄合的菩提园。
自上次来菩提园告知阿克苏已死,宋澄合将他狠狠诅咒了一通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再踏入此地。
今日一进门便瞧见宋澄合独自趺坐于那株枯死的菩提树下,整个人动也不动,哪怕知道是李翩来了,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翩负手立于宋澄合面前,垂眸看去,只见继母原本娇艳如花的面容现在已变得干瘪枯萎,似乎就在这短短数月间,她一个人经历了三千世界成住坏空的劫波。
那劫波已将她吸干,只余现在这具活着的尸体。
过了好长时间,宋澄合终于开口对李翩说:“你昨日完婚了?听说还挺热闹。”
声音也是干瘪粗糙的,仿佛她喉咙里已经长出厚厚一层铁锈。
“是。”李翩应道。
宋澄合抬眸看向继子:“云家那丫头终于被你得手了。”
“我们两情相悦,至死不渝,并无得手不得手之说。”
“呵……呵……呵呵呵呵……”宋澄合干巴巴地笑起来,笑声就像指甲抠铁锈般折磨人。
李翩转身行至菩提树旁的石案前,将拿在手中的一方锦匣放置其上。
“是什么?”宋澄合迟钝地转过脸看着锦匣。
“我送你的贺礼,待我走后你再打开。”
“呵,玩这种伎俩呢,当自己是个多无辜的善人。”宋澄合面露嘲讽。
“我不是善人,你也不是。我们手上沾着的血,谁也不比谁少。”
说完这话,李翩在石案旁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举止之间漫溢着苦寒和疲倦。
“我何时沾过血?!我是清白的!”
也许是这些年说谎太多,已经形成了一种惯力,此刻宋澄合脱口而出的便是狡辩之辞。
“宋夫人,你连自己腹中胎儿都杀,怎么还敢言说清白?”
李翩这话一说出口,宋澄合的面色刹那间就变得惨白僵冷。
她知道李翩说的是什么,当年放还丧税那时候,她确实是怀孕了——赵五思诊脉没错,这个老医官不会欺瞒李氏父子。于是她仗着自己有身孕便想趁机折磨死李翩,哪知却被半路杀出的云识敏和云安打了岔。
李翩在云家养伤期间,她眼见腹中孩子越长越大,再不动手已是不行,便故意与李椠争吵,赶着李椠去了效谷,而她自己则趁机跑回娘家,偷偷喝了堕胎汤药将孩子流掉。孩子她原本就不想要,根本不会将之生下来。
“你早就知道了……”想起这事,宋澄合的牙齿忽然开始格格打颤。
“对。我曾告诉过你,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
“你知道的很多?你什么都知道?”宋澄合的语气逐渐变得癫狂,嗓音一声比一声高,“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你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这些你都知道?!”
她被李翩戳穿了不堪旧事,心底又惊又怒,遂只能用不断拔高的嗓门来给自己助威。
“当年你们在刑房的时候,我就在门外,我亲眼看见你父亲是怎么对待阿克苏。”李翩话锋一转,忽地说起另一桩陈年旧事。
宋澄合收了结跏趺坐之姿,缓缓站起,恶狠狠地说:“不是我父亲!是你父亲!”
她眼中奔涌着怨恨的光。看得出来,这怨恨在她瞳眸深处已经藏了许多许多年,现在都快沤烂了——那是她的整个下半辈子。
李翩抬眼看着面前枯死的菩提树,轻声道:“反正时辰还早,不如我们聊聊那些过往,就当是为你送行。”
“为我送行……”宋澄合将这四个字放在唇边抿了抿,忽然咯咯咯地笑出来。
“翩儿,那就说说吧,阿娘听着呢。”
*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李翩对宋澄合的了解几乎完全来自于她的姐姐宋蔓合。
敦煌宋氏至宋弈这一辈儿的时候,已经颇有些衰败。田庄财赋等事外人难知究竟,可人丁萧条这点,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作为本家,宋羿膝下就只有二女一男三个孩子:大姐宋蔓合,二姐宋澄合,最小的是个儿子,名叫宋浅。
因着后辈英才越来越少,整个宗族的势力也是大不如前。眼瞅着令狐氏、氾氏、阴氏这些原本排不上名号的世家如今权势日渐壮大,这让宋氏诸人皆惴惴不安。
宋氏虽然今不如昔,可他们背后却有一座岿巍靠山,能让他们再差也不至沦落寒门——那靠山便是陇西李氏。
陇西李氏和敦煌宋氏世代联姻,家族势力盘根错节。譬如武昭王李暠的母亲便是先嫁陇西李氏生下李暠,之后又嫁去敦煌宋氏生下宋繇,由此可见这两大世家纠缠之深。
而在后辈诸人之中,宋家长女宋蔓合也是毫无意外地早早就被许给了陇西李氏。
人说相由心生,这话颇有道理。长女宋蔓合性格温厚老实,长相也便显得十分憨厚,脑袋也圆眼睛也圆,这样的容貌放在世家贵女当中,大概要算作中等偏下了。
可次女宋澄合却完全不一样。
她生的很像母亲,娇柔美艳,从小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哪怕是后来居上的氾氏、阴氏等家族,闺中女儿全翻个遍,也挑不出一个能比她更聪慧、更妍丽的人。
这瑶花琪树之姿让父亲宋弈十分长脸,故而她在家中比起大姐和幺弟要更受父母宠爱。
宋蔓合倒是一点儿也不嫉妒妹妹,正相反,她也疼这妹妹疼的不得了。
彼时宋蔓合与辛夫人十分要好,每每来家中闲聊时,总会对辛氏和李翩谈起自己那个脾气特别犟的妹妹。
“爷娘都偏疼她,把她宠得可野了,又野又犟!”
这话听起来像埋汰,可说话之人面上却是洋洋笑意。李翩看得出来,阿姊对她妹妹是一种由衷的喜爱之情——她很羡慕宋澄合那种又野又犟的脾性。
“你就是性子太老实,也该多学着点。”辛氏说。
宋蔓合憨厚答道:“我可不行,我学不来。”
闲天继续聊着,宋蔓合又说妹妹有个小字,还是她给妹妹取的,家里人都觉得特别合衬。
辛夫人好奇:“取了什么?”
宋蔓合盈盈一笑:“我叫她‘小鹰’。你是不知道,她呀,打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脾气,谁要是惹了她,就会被她紧紧盯着,像鹰一样逮着机会就啄一口。”
说这话时,宋蔓合还冲着李翩做了个啄人的动作,彼时尚且年幼的李翩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而母亲辛氏则和宋蔓合一起乐得捧腹大笑。
她们不知道的是,金兰之间聊宋澄合美艳灵巧无人能及的那些话,皆已被李椠暗中听了去。
至某年端午,宋蔓合原本约好了要过府与辛氏一起吃甑糕,谁知当日却托人带话不能来了。又过了几天她再来的时候,便兴致勃勃地说起端午那日她和妹妹一起去神沙山滑沙之事。
那时节,敦煌城中盛行端午滑沙。至于习俗起源,也没人去深究,反正这些年随着佛窟开凿越来越多,逢年过节相携至神沙山游玩的美眷们亦是摩肩接毂。(注释1)
端午当日去往神沙山,一为节庆,二为许愿。
城中士与女皆依习俗先登高远眺,继而由沙山顶部滑下。滑动之时,黄沙会发出颤颤鸣音,如同佛吼一般,这时候就赶紧默念自己的心愿,千佛皆可听闻。
为了方便滑沙,宋家姊妹脱去那些罗里吧嗦的裙裳,换上了一身利落袴褶。因黄沙太细,容易扑进衣服里,故而衣下还要缚袴,用帛带一圈圈将袴脚全部扎好。
这一番打扮下来,闺阁淑女眨眼便化身为英气美人。
大约是今岁风调雨顺,来游玩之人比往岁更多,站立沙山四下望去,入眼乃是一片惨绿艳红你挨我挤的盛景。
宋家姐妹俩滑沙许愿之后实在是被那些人吵烦了,便寻了个背阴人少之处躲着歇脚。
二女并肩坐于黄沙之上,眼前是广阔无垠的沙海,绵软细沙和骀荡晴日相衬,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舒坦。
宋澄合把头枕在姐姐肩上,恰好看到斜后不远处躺了个人。
“阿姊,你看那人傻兮兮的,好没规矩。”她忍不住小声揶揄。
宋蔓合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这便看到一名胡人打扮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漫漫黄沙中睡大觉。
神沙山在他周身起伏跌宕,远处传来欢笑和祝祷。可他却根本不管周遭如何,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可能是打西边来的,在城里混日子。”宋蔓合瞧了两眼,有些嫌弃。
“他长得真好看,我喜欢。”宋澄合贴在姐姐耳畔,说了句姊妹之间才能说的悄悄话。
宋蔓合又觑了那人一眼,见他鼻梁高挺,肤色干净,头发还有些微微泛金——好看是好看的,只不过浑身透着一股侵犯感,这让老实本分的宋蔓合发自内心不喜欢。
宋蔓合不想再谈论这个随心所欲睡大觉的男人,转而问妹妹:“你许了什么心愿?”
“你许了什么?”宋澄合调皮地反问。
长姐被妹妹反问,面上泛起微红,含羞带怯地轻声说:“我希望咱俩都能得着……如意郎君。”
宋澄合一听这话便哎哟哟地打趣姐姐:“不害臊,不害臊。”
末了又道:“你不是已经得着了吗?那个叫李忻的,阿爷总夸他这也好那也好。”
“嗯。”宋蔓合半垂着头,柔婉地应了声。
“忻”的意思是心开意朗,宋蔓合想,自己虽然并未见过他,但他应是人如其名的吧?
他一定是个特别俊逸的人,就像此时抚在自己面上的阳光那样灼热心动,也许他还很温柔,或者就算是有点脾气也没关系,反正我并不介意这些,我会好好爱他。
只要彼此相爱,就什么都不畏惧了。
宋蔓合甜蜜蜜地抿着自己这些幼稚念头,而后扭头去看妹妹。妹妹的眼睛水润明亮,美得像月下湖泊。姊妹二人目光相触,好一番巧笑倩兮。
“小鹰,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宋蔓合不甘心地摇晃着妹妹,追问道。
宋澄合站起身,眺望着远方绵延起伏的沙山,黄沙一层层叠在她的眼睛里,那样广阔,那样自由。
“既然是鹰,那就该远走高飞!我的心愿是,我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绑住!我要一生一世自由自在!”
说完这些,宋澄合将熠熠眸光转向姐姐,面上笑容欢悦。
那是锦瑟少女由灵魂深处澎湃而出的明亮,却也是她这辈子最后的绚烂。
第127章 一切众生病(2) 越是聪慧美丽,越是……
端午滑沙后不久,宋蔓合便嫁去酒泉,成为了李忻之妻,凉国的世子妃。
纵然有娘家的姆师、媵侍等诸人陪嫁,可宋蔓合上马车的时候仍是拉着阿娘和妹妹的手哭了好久。因为她知道,她这一去便从此只是李氏妇,再不是宋氏女。
就在宋氏宗人欢天喜地将本家嫡长女送往酒泉那座冰冷宫殿的当天,本家次女在凉风门外又遇见了那个躺在佛祖眼皮子底下睡大觉的男人——阿克苏。
这人是个年轻胡商,两年前从西域来到敦煌讨生活。
他所在的商队今年做了笔大买卖,先是过孔雀河去龟兹,之后又到焉耆,在路上颠沛这大半年,实在是累坏了。原想着终于可以回敦煌好酒好菜歇口气,哪知过牢兰海的时候却莫名其妙折了两个弟兄,阿克苏心里难受,便于端午那天往神沙山祈福,这一去恰就遇到了宋澄合。
此刻,这位高鼻深目的英俊男人正牵着几匹骆驼在路上晃悠——他打算去胡市那边的化度寺,给寺里上座送几本刚从焉耆带回来的经书。
谁知正走着,冷不丁却被一名女子拦住了去路。
阿克苏看着挡在面前的少女,忽地忆起自己曾见过她。就是端午那天在神沙山上,她穿着一身利落袴褶,英气明朗,只一眼便让他记在了心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宋澄合像个老熟人似的,毫不客气地问。
今日她没再穿袴褶,而是着一件绣金半臂,搭着一条縠纱碧罗裙,额上还配了串砗磲眉心坠。
阿克苏一看宋澄合这打扮便知她是城中世家大族的女儿,遂赶紧抓住机会兜售自己的货物。
“买吗?”他拽过一匹身上驮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袱的骆驼,眼巴巴地问。
“什么东西?”宋澄合倒是被他这耿直模样弄得愣住了。
阿克苏解开骆驼背上的包袱,展示给宋澄合看,那里面装的是香料。
“买吗?檀香、沉香、苏合香,都是上好的。”
“不买。”宋澄合扁着嘴瞧了瞧,对这些香料兴致缺缺。
阿克苏见她对香料不感兴趣,忙又扯过另一匹骆驼,那骆驼背上驮着几个旧书箧。
“买吗?”阿克苏眼巴巴地又问。
“这又是什么?”
待书箧打开,宋澄合探头一瞧,原来是一卷卷被保护得很好的佛经。
“不买。”宋澄合颇有些嫌弃,这还不如香料呢——她对佛经更没兴趣。
阿克苏讪讪地,只能将包袱和书箧都重新收拾好。
“你汉话说得还行。”宋澄合蹙着眉头挑剔道。
阿克苏敏锐地看出面前这少女心情不佳,笑容显得厌倦又憋屈,与神沙山那日的明朗完全不同。
他不知道她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在这里拦着自己说东说西,很明显是想做点莫名其妙的事来纾解内心悲伤。
蓦然涌起的怜香惜玉之情让这个男人暗自决定不拆穿她,就花些功夫陪着她东拉西扯也挺好,至于去化度寺送经书的事……明日再说吧。
于是阿克苏认真答道:“故乡那边说汉话的人挺多的。”
“你打哪儿来?故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婚娶了吗?”
听他主动提起故乡,宋澄合双手一叉腰,开始查户口。
“且末。”
“且末?!好远啊……”
“是挺远的,但慢慢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阿克苏笑着回答。
鄯善已经够远了,且末在鄯善以西,还要再走个千八百里才能到。
那地方干旱少雨,百姓们的日子都过得艰难,于是许多人便离开故园,去往鄯善、于阗等处行商,还有一部分胆大又有野心的人则更向东走,抵达敦煌和酒泉。
胆大又有野心,说的便是阿克苏本人了。
他在故乡揽了些弟兄,大家伙儿一起组了个驼队,这便驮着香料来到了敦煌。也正是在这座城中,他迎面撞上了自己的爱情和死亡。
那天,宋澄合由始至终没说家中究竟发生何事,她又是因何不快乐,但她也看出来了,阿克苏正使出浑身解数想逗她开心。她忽然就觉得眼前这男人挺有意思的——他愿意浪费精力来宽慰一个也许再也不会见面的陌路人,说不清是缺心眼儿还是心眼太多。
“骆驼,骑过吗?”阿克苏牵过一匹背上空着的骆驼,轻轻拍了拍,问宋澄合。
“没骑过可以试试,它脾性很好的。”
“骆驼谁没骑过!小瞧我!”宋澄合明眸熠熠,鹰一样盯着阿克苏。
反倒是阿克苏先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你看、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宋澄合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羞涩扭捏。
早听说敦煌女子与别处不同,她们糅合着汉女的温柔和胡姬的大胆。阿克苏不是没见过那些豪爽的乡里姑娘,可如此泼辣大方的世家女子,他确实是头回见。
阿克苏彻底被她降服。
*
这场爱恋来得很突然,但也很自在。表面看是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一见钟情,其实是两个族属完全不同的人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的奇思妙想。
宋蔓合觉得阿克苏身上有种侵犯感,其实这也是宋澄合的感觉。但妹妹和姐姐不同,这种侵犯感非但没让宋澄合厌恶,反而强烈地吸引着她。
宋澄合心里很明白,准确来讲,与其说她爱上了阿克苏这个人,倒不如说她爱上了这人身上辽阔坦荡的自由。
阿克苏是勇敢的,他的勇敢不带有任何炫耀矜夸的成分。他是沉勇,勇于自观,也勇于自省。
宋澄合一眼就看出了阿克苏血脉里奔腾着的壮阔和勇烈。这些品性吸引着宋澄合,让她根本不在乎什么侵犯感,让她甚至隐隐想要被他侵犯。
他的勇烈和她骨子里那股野性相得益彰,恰如脉脉春风吹野草,吹得野草疯生。
彼时,他在她眼中看见的是高飞,而她在他眼中看见的,则是苍穹。
——鹰就该振翅于苍穹。
那段时间,宋家人发现二女儿好似突然转了性子,竟然开始礼佛了。不仅礼佛,还很虔诚,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千佛洞。
敦煌宋氏在千佛洞有两个石窟,其中一个是窟主宋弈也时常会去瞻礼的中心塔柱窟,另一个则是十分狭小破烂的禅窟,几无人去。
可宋澄合却每次都往那个破烂禅窟里钻,因为那里便是她和阿克苏的幽会之地。
禅窟一壁绘满千佛,其上是伎乐飞天,其下乃地神药叉。
他们在千佛的注视下纠缠在一起,拥抱、抚摸、亲吻,有种十足荒唐无耻之感,可这感觉却让宋澄合兴奋得头皮发麻。
阿克苏虽然并非信徒,但他往返于大漠险路做买卖,对诸天神佛皆保有敬畏之心。可宋澄合却不是,宋澄合非要拉着他共沉沦——他总是拗不过她。
“小鹰,你读佛经吗?”有一次,阿克苏问她。
宋澄合撇嘴:“你看这敦煌城里哪家不装模作样念几句。但我不喜欢,太箍着了。”
“你若是仔细读一读,就会觉得它很有意思,”阿克苏说着便从随身的书箧中拿出一卷经文,虔诚地念道:“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注释1)
他穿着胡人常穿的窄袖衫,衫外随意套了件对襟裲裆,打扮得不伦不类。可他读经文时神情悲悯,宋澄合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之中。
那是一个妄悖的漩涡,飘荡于漩涡中心的是被唤作飞天的乾闼婆和紧那罗,男女合为一体。
乾闼婆扬声献歌,为佛奉花;紧那罗为佛奏乐,妙调和雅。
飞天,飞天,是要冲破一切阻拦,去往最高最远的天穹。
可她和他却在世俗的大地上被肉身牵连,曼妙旖旎,亦罪大恶极。
阿克苏的袖子半卷于臂弯处,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河西烈阳晒成麦色,手臂结实,手掌也很宽大。宋澄合垂眸看着他的手臂,忽然就想,被这样强健有力的手臂拉着在旷野上狂奔,应该是一件特别畅快的事吧。
他胸前戴着一枚造型奇异的象牙小雕,宋澄合摸过来看了看,问:“这是谁?”
“维摩诘。”
“维摩诘是谁?”
“是个荒唐的菩萨,他享受肉体上的快意,却又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智慧。”
阿克苏略微思忖后又说:“小鹰,维摩诘菩萨有个女儿,名叫月上女,是个特别聪明美丽的女子。我觉得……你……”
“我怎么了?”
“你和月上女好像,也是聪明又好看。”说这话时,阿克苏难得地面有羞赧,“等商队再去于阗的时候,我去给你寻一枚月上女的佩子来,一定要最好的于阗月光玉才配得上你。”
可惜的是,直到二人生死两茫茫,宋澄合都没能得到那枚月上女的佩子。
此后急景流年,一年多的时光眨眼便从人间骎骎而过。
这期间,李翩的生母辛氏过世,宋蔓合怀上了李谨,种种旧事不再细说。只说辛氏过世后,太守李椠便急不可耐地向宋氏提亲。
眼下陇西李氏如日中天,敦煌宋氏家道中落,宋羿一听李椠想娶宋澄合,立时高兴得恨不能跳起来。
世子这两年愈发乖张好色,大女儿在酒泉不受宠这事宋氏娘家人或多或少都已知晓,而如今敦煌城内的“土皇帝”便是李椠,那边的李忻眼看着是攀不稳了,这边若能攀上李椠,何乐而不为呢?
恰好二女儿今年二八芳华,尚未许配,这简直是天赐的机缘啊!
宋弈屁颠颠地将此事告知女儿,怎料女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宋澄合本有她自己的打算,想着过两年就跟家里挑明她和阿克苏的事,之后弄个“入夫婚”,阿克苏入赘宋氏就行了。婚娶之后,她便可以跟着阿克苏天南海北到处走。让阿克苏带着她一起去看山之巍峨和水之浩阔,多美好啊。(注释2)
可现在却突然凭空冒出个李椠,这算怎么回事?!
阿克苏能给她的自由,李椠能给吗?!
李椠非但不能给,李椠还会把她关在笼子里关一辈子。
什么陇西李氏、相夫教子,还要让我给他续弦?!
放狗屁!
宋澄合气得直咬牙。
她今年明明只有十六岁,正是明媚鲜艳的大好年华。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子,却要嫁给比自己年纪翻一倍的人,还要去给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当娘?!
凭什么?!
就因为她聪慧美丽吗?
聪慧有错?美丽有错?为何聪慧美丽就要受这样的侮辱?!
——简直可恨至极!
宋澄合越想越恶心,只觉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她知道姐姐跟李家那男孩的母亲关系要好,但她自己实在对那男孩没有任何好感。
“没一个好东西!”宋澄合怒不可遏地在心里把整个陇西李氏骂了八百遍。
是时,宋澄合为了拒婚,先是把宋家闹得鸡飞狗跳,之后眼看着父亲大发雷霆,非要替她应了这亲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撺掇着阿克苏一起私奔了。
彼时的他们多么天真,以为自己可以轻易跑掉。可事实是,待他们跌跌撞撞跑到阳关,却一头扎进了宋浅守株待兔的罗网中。
阳关巍峨的门楼前,阿克苏被一群宋氏仆役按在地上毒打,之后又被捆起来拖曳,鲜血淌了满地。
他的左腿也许是被打断了,扭曲地拖在地上。其中一名仆役故意在他断骨处狠狠踩了一脚,耳畔立刻便响起凄厉可怖的惨叫。
宋澄合拼命挣脱旁人拉扯,扑过去抱住阿克苏,回头怒视宋浅。
“阿浅!你是我阿弟!你就这么对你二姊?!”
“我也没办法,父亲让我无论如何都得将你们抓回去。”宋浅闷声说。
“你放了他!我跟你们回去!”宋澄合心念电转,决定退让一步。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让阿克苏逃走养伤,之后二人再寻机会见面。
哪知宋浅却抿着唇摇了摇头:“你太聪明了,二姊。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咱们全家人加起来都比不过。父亲特意交待过我,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你们二人一同带回去,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说完这话,宋浅睨着瘫在地上的阿克苏,喝道:“带走!”
“你想怎么样?!”宋澄合瞪圆了眼睛看着弟弟,慌乱中,她口不择言,“你要是敢杀他,我也让你死!”
“杀他?”宋浅不屑地瞥了阿克苏一眼,啧啧叹息道:“二姊,这世上有得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第125章 一切众生病(3) 惨叫声中,李翩浑身……
好巧不巧的是,李椠向敦煌宋氏提亲的那当口,宋蔓合恰好从酒泉回到了故乡。
其时她已身怀六甲,却被世子李忻嫌恶,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心绪也越来越不正常。她知道自己这情形对腹中胎儿不好,出于对孩子的顾念,便想着暂时离开李忻,回娘家去养胎。
李忻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很快就备好车马仆役将她送回敦煌。
宋蔓合回到故乡后得知辛氏已过世,哀痛之余又担心李翩没人照顾,遂将孩子接到了自己身边。
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和一个八九岁大的失恃孩童,两个人的日子都难捱,于是那段时日他们陪伴着彼此,试图以“作伴”将人生中这道难迈的槛给它迈过去。
与此同时,宋蔓合也知晓了妹妹抗婚之事。她自己生性温厚老实,从没想过做女儿的还能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思及妹妹大好年华却要去给李椠续弦,她亦心有不忍。是以,她既不能劝妹妹驯顺,也不敢劝父亲退让,只能自己默默着急。
倒是宋弈见宋澄合把家里闹得乱糟糟不像话,生怕长女腹中的小世子有个什么闪失,便让她搬去了大宅外的别院居住,远离家中这些乱七八糟。
那日,宋蔓合听伺候自己的婢女说,跟人私奔的二女郎已经被抓回来了。于是她便唤来李翩扶着自己,想回内院去看看妹妹,也许能劝慰几句。
怎知到了妹妹闺房却没见着人,问婢女才知,原来宋大人怒火冲天,将那二人都关在后院柴房里,说是要收拾他们。
宋蔓合一听这话心道不妙,赶紧拉着李翩,快步向后院柴房赶去。
还没走到柴房门口,就听得内有厉斥之声传出。
“你阿姊不受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还敢私奔?!你是想害死她?!她没用你也没用?!”是父亲宋弈的声音。
一听这话,宋蔓合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四下看去,见柴房侧墙有一扇未糊窗纸的直棂窗。窗棂不高,坎墙只到李翩胸前,于是便对李翩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拉着孩子躲在了抱框后面。
李翩聪颖非常,立刻明白了宋蔓合是想听听里面究竟在说些什么,遂十分懂事地将头贴在坎墙下面,只露出一点眼睛向屋内窥视。
柴房颇暗,几个仆役气势汹汹地守在门边,被打得浑身是血的阿克苏瘫在墙角,怒不可遏的宋弈负手站立房中,而宋澄合则跪在父亲面前,头埋得很低,看不清面上是何神情。
蜷缩在墙角的阿克苏忽然发出一声哀痛呻吟,宋澄合耳闻此声,蓦地浑身一激灵。
宋弈斜乜了那胡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宋澄合,恨声说:“你只顾着自己,有没有想过我和你阿娘,有没有想过你阿姊和阿弟?!你敢私奔,你让我们如何做人?又让宋氏如何自处?!我和你阿娘暂且不提,你阿姊,你想想你阿姊,她对你有多好你不是不明白!因为你,咱家惹怒了陇西李氏,你让你阿姊一个人在酒泉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宋羿越说越急躁,火气也越来越大:“还有你阿弟,你阿弟将来也是要出仕的!因为你,耽搁了你阿弟的前途,你拿什么赔他!”
听了这话,宋澄合一直低垂的头猛然抬起,杏目瞪向宋弈,还嘴道:“我拿什么赔他?我欠他?我为何要赔他?我不过就是不愿嫁给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怎么就担了这么大的罪……”
“啪——!”
她话还没说完,面上便挨了宋弈一个耳光。力道之大,打得宋澄合扑倒在地。
“枉费为父从前如此疼你!你却是这样的白眼狼!你都不为咱们这个家想一想?!阿浅是你亲弟弟,你就不能为弟弟做打算?!你、你、废物!”宋弈抬手指着宋澄合,气得牙齿格格打颤。
宋澄合捂着挨了耳光的侧脸,扭过头仍是不甘心地瞪视宋弈:“阿爷,我今日才知,你根本不是疼我!你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你自己!你心知肚明!”
宋弈被宋澄合的话噎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吼声震天:“好!好!把火盆抬过来!我今日定要让你明白,这个家是谁说了算!”
站在门边的仆役们得了话,将早就备好的火盆抬过去,放在了柴房中间。
李翩没看懂,眼下并非秋冬时节,这些人在柴房里燃火盆是要干什么?
他还尚在疑惑,怎料下一刻就看到了自打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
两个仆役将被打得浑身是血的阿克苏拖至火盆前,其中一人将他反剪双臂,另一人则拽起他的头发猛然用力——他们将阿克苏的脸狠狠按进了正烧着的火盆里!
刹那间李翩反应过来,这火盆并非为了取暖,而是刑具。
“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炸响耳畔,叫声中是一片血肉模糊。
盆内不只有火炭,还有簇簇燃烧着的火苗。阿克苏的头被按进火盆之后,头发脸面全都烧了起来。他先时已被打断了一条腿,此刻那条断腿在地上痉挛似的“呲呲”摩擦着,而整个头脸被火烧着的剧痛已让他再顾不得那条断掉的腿。
“不要!!不要!!”
宋澄合哭喊着向阿克苏扑过去,她想去救他,可才刚一动就被宋弈死死钳住。
“你不就是瞧上了他那张俊脸吗?为父帮你烧了它。烧了它,看你还喜欢不。”
宋澄合根本没听清宋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一个劲地挣扎着,可她终究是个弱女子,怎么挣都挣不开宋弈铁爪一般的大掌。
不过须臾,阿克苏的头脸皆已烧黑。剧痛下的挣扎让他摆脱了仆役们的钳制,像条快死的狗一样,在地上翻滚扑腾。烧黑的头摩擦过地面,留下大片黑红色印痕,焦枯的头发和满脸烂肉混在一起,一股浓郁的恶臭浮荡于柴房内。
就在阿克苏的头被按进火盆的刹那,窗外的宋蔓合一把将李翩扯进自己怀里,紧紧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赫……赫……啊……啊……”
眼睛是被捂住了,耳内却把阿克苏的惨叫声听得更为真切。
哪怕宋蔓合反应迅速,可李翩仍旧看见了——那颗燃烧着的人头,焦黑面颊,烧灼双眼,满脸烂肉。
只有八岁的孩子缩在宋蔓合怀里,浑身打摆子一样打颤。
宋蔓合紧紧搂着李翩,也像是给自己抓住了一块抵御恶寒和恶心的救命板。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和恸哭从柴房里传出,宋蔓合再也忍不下去。她正要冲进去让父亲住手,忽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而肚里怀着的孩子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狠狠踢着她。
“呕——!”
宋蔓合推开李翩,扑跪在地,直接吐了出来。
她这边呕吐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柴房内的宋弈等人。
宋弈奔出一看,见身怀六甲的大女儿跪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甚至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瞬间便被吓一跳,赶忙命人去叫医官。
“阿茉!谁让你来这儿的?!”
宋弈语带埋怨,原想蹲下给宋蔓合顺顺气,却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
“放……了……他……”宋蔓合浑身发抖,用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
只听宋弈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阿茉,不是为父要毁他,这是太守大人的主意,阿涟被他勾引……”
“放了他!”宋蔓合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宋弈的话。
她喉中呛血,双眼翻白,满面皆惨气,却仍旧挣扎着说:“……放了他!给他医治,放他走!”
*
阿克苏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彻底被火烧毁,眼睛也被烧瞎,但他的命却被宋蔓合保了下来。
宋蔓合以世子妃的身份和腹中小世子做威胁,迫着宋弈给已被烧成废人的阿克苏医治。
宋弈原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弄死这个胡人以绝后患,可眼下突然挺身而出的大女儿让他没办法再继续下手。
重伤的阿克苏被他商队的弟兄们接走,在宋蔓合的措置下,整个商队离开敦煌去往于阗。
柴房动刑那日过后,宋澄合被宋羿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足足关了三日。
那三日里,宋澄合经历了从撕心裂肺到心绪麻木,又从心绪麻木到恨得冷静的整个过程。
期间她不时听到地窖外有人哭闹,侧耳仔细分辨,有时是阿娘,有时是阿姊。
阿姊哭着怨父亲怎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父亲赶紧为他自己开脱道,将阿克苏毁容是李太守的主意,谁让他生了那么一张恨得人牙痒痒的俊脸。
李太守……是他出的主意……宋澄合默默在心里记下这句话。
阿娘则哭着质问夫主为何非要让女儿嫁给李椠。
之后宋澄合便听到宋羿恨铁不成钢的怒骂:“她是宋氏女儿,自然要为家族尽力,难道还想逍遥快活一辈子不成?!从前就是太宠她,让她拎不清自己身份!”
说完这些,父亲又恨恨地补了句:“两个闺女,没一个顶用的!只会平白连累咱们!”
宋澄合把宋羿前前后后所有话放在一起想了好久,终于捋清楚:父亲非要把她塞给李椠,是为了给他自己多条路。如此一来,他的两个闺女,一个在酒泉做王后,一个在敦煌做太守夫人,他面前便是平畴万里阳关道了啊。
她一直以为,家中姐弟三人,父亲最疼爱的是自己。她从前在家里受着万般宠爱,便以为自己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可直到现在才明白,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待价而沽的傀儡玩物。
——在权势面前,爱这东西简直一文不值。
地窖外的女人们还在哭,可哭着哭着阿姊的声音突然不见了,紧接着又是一通大呼小叫惊慌奔乱。
哭,哭,就知道哭!
宋澄合抹了一把自己已经肿成核桃的双眼,厌恨地想。这些女人,除了哭,就不能干点别的吗?
干点别的……当这四个字出现在宋澄合脑海中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冷光穿心的扭曲快感。
她的心被虚伪的人情世故扎了个洞,冷风飕飕地刮进来,阴森森的,又凉又麻。
她恨不得现在就手刃李椠,可她不能,她若杀了李椠,她的阿娘、阿姊都会跟着遭殃。
可不杀李椠又实在难解她心头之恨!
她要为阿克苏报仇!要为自己报仇!
她恨、恨、恨!
宋澄合坐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了足足三天,这期间,弟弟宋浅说的一句话时不时回响于她的脑海中。
宋浅说:“这世上有得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对,既然不能杀李椠,那就用更可怕的手段吧!就比如,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去,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断子绝孙!
陇西李氏……断子绝孙……让他们再也不能祸害旁人……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宋澄合在黢黑的地窖里突然笑出声来。笑声细长扭曲,淌着冰冷黏液,蛇一样从地窖缝隙中钻了出去。
*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亲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烧焦,又被逼着嫁给一个年纪比她翻一番的人,你有没有为她想想,她有多凄凉,有多痛苦……呵,也许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你们眼中,女人都只是会说会唱的玩物罢了,你们根本从来没把女人当人!”
宋澄合吼完这句,像是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倏地扑倒在菩提树下,恨得浑身打摆子,再不肯看李翩一眼。
回忆是一把生锈的弯刀,在李翩和宋澄合心上同时刮擦。
一刀鲜血淋漓,二刀骨碎脊折,三刀下去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他们从晨间一直谈到了日头偏西。李翩感觉自己的腿已经疼得一抽一抽的。他扭头去看宋澄合,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跪伏在菩提树下,双肩扭动着,也是一抽一抽的,可怖又可怜。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宋澄合不知道,其实她和李椠成亲的那天夜里,李翩就躲在青庐外。
彼时他对宋澄合怀抱着一个孩子发自内心的凄恻怜悯,原想趁大家伙都在吃酒,自己跑来陪陪新妇。
怎料刚溜到青庐外,他就听里面响起哀哭之声。那哭声由细弱至尖锐,至撕扯痛极,至惨不忍闻,直至最终消亡。
他又一次被吓住了,就像前些日子在柴房门外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他哆哆嗦嗦地听着宋澄合哭,听了一会儿,转身逃跑了。
有时候,李翩会想,如果那天夜里,年幼的他鼓起勇气走进青庐去跟宋澄合说“我想帮你”或者哪怕是说一句“别难过”,情形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些?
如果他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宋澄合是不是就不会动手杀人,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绝路呢?
可他终究没有。
李翩望着菩提树下的宋澄合,轻声说:“你的一生被他毁了,阿克苏的眼睛也被他毁了,我为他还债,把我的这双眼睛赔给你们。”
话语响起的刹那,宋澄合猛地抬起头来。她突然明白了,当年她那样折磨李翩,把他的头往炭盆里按他都不反抗的原因——李翩是在替他父亲还债。
他不是傻子,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有自己的慈悲和计较。可在这残忍的人间,太多事他亦无力拨转,只能尽力去补偿。
——父、债、子、偿。
他知道,自己这双眼睛抵不过什么,但也算是个弥补,扭曲的、凄凉的、可笑的弥补。
宋澄合忽然勾起唇角,勾出一个很久很久没在她面上出现过的凄清笑容:“翩儿,我做错了吗?”
“错了。”李翩答道。
“我、哪里、做错了……”宋澄合一字一顿磕磕绊绊地说。这不是一个问句,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句话的答案。
但李翩却还是郑重地回答了她:“除却你自己腹中胎儿,周小娘子的孩子也是你杀的,还有当年我父亲纳的那个胡妾,她和她的孩子全都为你所害。你杀她们,就是为了让我父亲断子绝孙。我父亲用他的权势害了你,可你不该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下手。”
“冤有头债有主,谁令你受辱你就该找谁复仇,怎可妄害无辜之人?!”
说到最后一句,李翩忽地拔高嗓音,厉声斥道。
宋澄合望着李翩眼中的怒火,浑身抖得停不下来,两行浊泪顺着枯败容颜哀哀淌落。
时至今日,他们彼此都明白,眼下的景况已然是——无法拯救,无法原谅,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
待李翩走后,宋澄合撑着僵硬的身体从菩提树下站起,踉跄着走向石案,打开了李翩留给她的那方锦匣。
匣子里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但宋澄合一眼便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料子。她伸手捏住布料边沿,将白布从匣内抽了出来。
那白布很长也很轻,一拎出来就飘飘荡荡地迎风蹁跹——那是三尺白绫。
宋澄合拎着白绫转身往香室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方好像有人在一声声地呼唤她。
“小鹰。”是母亲在唤她。
“小鹰。”是姐姐在唤她。
“小鹰。”是阿克苏在唤她。
先是母亲,而后姐姐,最后是阿克苏,这些爱她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去了彼岸,也许他们眼下都在彼岸等着她,大家要一起投胎转世,去往下一个轮回。
“小鹰,下辈子,一定要自由自在。”她闭上眼睛,偷偷许了个心愿。
*
是夜,宋澄合于菩提园香室自缢身亡。
第129章 一切众生病(4) 请殓君子骨,葬去群……
辛酉年,秋。
七月廿四,孟秋,河西王沮渠玄山于敦煌城外暴毙,其弟沮渠青川阵前嗣位。
七月廿五,敌军夙夜高呼“诛杀李凉州”,敦煌城内再次人心惶惶。
八月初一,卢水营攻城,戍卫军与玉门军皆有兵士阵亡,高昌救兵迟迟未至。
八月初六,卢水营再次攻城,朱明门险些失守,高昌救兵仍未至。
八月十一,连日天降大雨,雨后龙勒水暴涨。
八月十五,中秋,敌军于望京门外挖掘工事,意图引水灌城。
八月廿四,城外敌军依旧高喊“诛杀李凉州”,城内众人皆如紧绷之弦。
八月廿九,玉门军出城与敌军交战并破坏灌城工事,其时战况惨烈。
九月初一,敦煌诸人至此皆知,高昌救兵不会来了。
九月初五,敌军灌城工事将毕,城防告急。
九月初九,重阳,凉州君李翩与玉门大护军云安喜结连理。
九月初十,凉州君继母宋澄合自缢于菩提园香室。
九月十三,凉州君于须罗斋设宴,敦煌城诸官员皆来赴。
*
仍是在须罗斋,当初的那些人今日又聚在了一起。
食案依旧整齐地摆着,诸人各自落座其后。只是案上已没了姑墨红颜和甜阿恰,驼掌、缹豚和羊乳杏酪这些稀罕吃食也都不见,只有每人面前一碗豆羹,一碗盐菜,再加一小碟佐餐的八和齑,便是此次筵席的所有佳肴。
此刻,上座之人也已不是小凉公李谨,而是凉州君本人。
李翩抬眼向斋内望去——索瑄、宋浅、张元显、令狐峰、李见书……这些人皆在敦煌城内担任要职。原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偏向,可是现在,因护卫家园之责,他们抛开分歧,全部站于一处。
这很好,李翩想。
他面前忽地浮现出当日为林瀚接风洗尘的那场筵席,同样的场合,同样的一拨人,彼时惺惺作态,十句话里九句刺。可是现在,虽无人说一句话,却胜过虚言十万句。
李翩将目光从在场诸人面上缓缓扫过,既看到了压抑着的哀戚,也看到了众志成城。
——索瑄会在他走后,承起敦煌太守的重担,为护家园而拼力。
——宋浅不再面带冷笑,此人肩上负着长史之责,纵使为了家中所敛钱财,也会将城池看顾好。
——张
弋
元显为安抚民众,日日奔波于城内里闾之间,明显瘦了不少。
——李见书是个老实人,虽无大智大勇,但由他助索瑄,应无后虑。
——令狐峰那孤傲的臭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城困之后他竟开始愿意与旁人并肩协力。
——氾玟的食案是空的,他去了高昌,至今生死未卜。
——刘骖的食案也是空的,这位脾气很好的将军已先所有人一步,以身殉城。
……
“前日遣使与敌交涉,沮渠青川如何说?”收回环视众人的目光,李翩问索瑄。
索瑄面色泛白,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似不忍言。
李翩:“索郡丞,但说无妨。”
“赋税、通衢、供奉这些都跟他说过了,可无论我们许下怎样的好处,沮渠青川就是不肯改主意。他定要……定要明府出城自戕……他说,明府若是不肯当众自戕,他便无法给营中数万儿郎一个交待。”
“可恨至极!那卢水胡分明已是得了天大的便宜,却还要如此逼迫!”索瑄话音刚落,旁边的宋浅立刻愤然骂道。
“小叔,望京门快撑不住了,若是真的水淹敦煌……后果不堪设想……”李见书耷拉着脑袋,丧气地说。
沮渠青川此人狡诈如妖,他利用天时地利之便,以龙勒水来对付敦煌。
望京门外的灌城工事不日掘好,届时便可将汹涌的龙勒水直接引入城内,导致城中洪灾内涝。
大水会淹没地势低洼的罗城,致使大量百姓无家可归,死鼠、死羊、死人的尸体则会顺水漂荡于街巷间,之后就是不可遏制的疫病和巨大的恐慌。
洪水属于天灾,所以这便不是屠城,也就不算他违背誓言——但其手段之狠毒却与屠城不相上下。
李翩深吸一口气,阖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向端坐下手处的女将军。
在座所有人之中,他最放心的就是他的云安,最不能放心的亦是他的云安。
“沮渠青川曾在我面前立下绝不屠城的血誓,那份血书我已交由云将军保管。待我走后,若敌军有任何异动,云将军可擎血誓震慑之。”
“末将领命。”云安礼道。
李翩颔首,继续说:“索郡丞,云行之绝非嬖佞,实乃翩之友人。杀沮渠玄山之事,他居功至伟。他依我之计向西逃去,本应迂曲回城,却至今没有出现。待城池倒悬之危解后,还请索郡丞和云将军一起,替我去寻一寻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府放心。”索瑄闷闷地应道。
他一直不喜欢云行之,觉得那嬖人害得李翩声名受损,实在可恶。然而这次狙杀河西王,云行之却是豁出性命来完成,这让索瑄一时之间心绪复杂。就在前些日子,李翩告知他千佛洞曾发生过的那些灵奇之事,他本就崇佛,知晓真相后再不觉得云行之是奸佞小人。
“令狐大人,刘白驹的头颅目下置于白马塔,待敌兵退后,遣人去悬泉将其尸身寻到,让将军得以全尸入土。”李翩转向令狐峰,继续交待。
“唯。”令狐峰低头应诺,嗓音嘶哑。
“宋长史,宋夫人已于前日故去。她身后本应由翩承丧主之责,行孝子之事,但眼下恐不能够。宋夫人乃长史亲姐,还请长史代翩为其守灵。”
听闻此语,宋浅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翩仍在上座谆谆说着,又叮咛云安将来若有空闲就替他去声闻寺拜谒竺上座;又嘱咐张元显尽力打探氾玟消息,至少给敦煌氾氏一个交待;又将陇西李氏眼下拥有的田庄、别院、佃客全部交给李见书,吩咐他将这些打理好。
今日赴宴,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凉州君并非闲来无事请大家用饭,而是他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家、国、生、死,简简单单四个字,每一个都沉得能将人压趴下。纵然如何铁骨铮铮不畏死,可在饮下送行酒的时候,仍有倒流的泪呛在喉咙里,让人再说不出话。
在这样沉重的心情下,席间氛围也难免戚戚不宁。众人皆沉默地吃着面前粗陋的食物,李翩不语,斋内便再无人言语。
谁知筵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席面上忽地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一只银色茸毛、碧蓝眼睛的波斯猫。
小猫儿迈着四只脚,大摇大摆从门外走了进来,十分帅气地跃至李翩食案上。孰料一不小心后脚踩空,直接一个仰八叉摔翻在地。
“啊!”
众人齐声惊呼。
猫儿一骨碌翻起来,抖了抖毛,后腿发力再次跃上食案,这回终于稳稳站住。
众人长舒口气。
波斯猫的出现,让须罗斋内沉闷窒息的气氛瞬间得到了缓解。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只没脸没皮的猫儿身上,只见它挺着肚皮瘫在李翩手边,那意思大约是在说“快给本喵顺毛,快点儿的”。
李翩微微一笑,将手放在波斯猫的肚皮上,很轻很轻地抚摸着,时而给它挠挠下巴又挠挠头。
他知道这是谁,也知道她是来同他告别的。
“对不起,当年没有照顾好你。”李翩一边给猫儿顺毛,一边柔声说。
猫儿眯了眯自己碧蓝澄亮的眼睛,李翩读懂了其中含义,她说:祸福相倚,若非当初在千佛洞拼死挣扎,也不会有后来的幸福和快乐。
当年她在困境中撑持,饿死、冻死、被咬死,随便哪一样都差点儿就将她的性命夺走。这条命就像是悬在一根细细的丝线上,吊在半空晃悠晃悠。但每次,每次那根丝线眼看着就要断掉的时候,她竟然都能撑过来。
她的命薄而不弱,柔而不懦。
“茸茸,”李翩捏了捏猫耳朵,轻声细语,“你要好好活着。”
猫儿又眯起眼睛,把头搁在李翩手心,蹭过来蹭过去。蹭了几下也许是累了,翻了翻肚皮,不一会儿就枕着李翩的手掌呼呼睡去。
云安见茸茸睡了,便走上前将之抱起,对李翩说:“我送她回去。”
话毕,云安抱着猫儿离开了须罗斋。小家伙在她怀中蛄蛹了一下,似乎被抱得很舒服。
其实就在云安和李翩大婚的次日,在李翩去往菩提园与宋澄合解决旧日恩怨的时候,茸茸就偷偷跑到鹿脊居找了云安,并对她说自己有办法救李翩。
那是个让云安听了之后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的办法——从古至今,无论人或妖,恐怕从来没人做过这种事。
太危险,也太荒唐,甚至根本不可能成功。
可茸茸却拉着云安的手,说无论如何都必须试试,且还再三叮嘱,这件事只有她能知道,别人谁都不可以告诉。
“这是我的决定,阿姊。”
茸茸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坚毅而诚恳,那里面饱含着最珍贵的信任之情——她信任云安,知道云安一定会尊重她的抉择。
红尘中,比痴爱纠葛更卓荦的感情,便是尊重与信任。
看着茸茸真挚明亮的眼睛,云安只觉一颗心又软又疼。她想起李翩曾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他对待万物的情意,便是万物对他的情意。”
——既然世间诸事皆有因果,良善之人就不该死无葬身之地。
那天,云安将茸茸搂进怀里,轻声说:“我是顶着别人的名字才活下来的,我没有兄弟姊妹。茸茸,谢谢你愿意叫我阿姊。如果我们都能活着,我愿意一辈子做你阿姊。”
北宫茸茸被云安搂得很舒服,高兴地把头抵在她胸前,猪拱白菜似的又拱又哼哼:“说好了呀,要一辈子做我阿姊!”
*
夜色初降的时候,林娇生来鹿脊居接北宫茸茸回家。
其时两个女人肩挨着肩坐在西厢檐下。猫姑娘的眼睛是肿的,看起来像是哭了很久,而他小姑姑也明显没好多少,鼻尖都哭红了。
“我走了,阿姊。”看见林娇生来了,北宫茸茸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像是怕云安对林娇生说什么不该说的,北宫茸茸拉起林娇生就往门外跑,拽得林娇生一个趔趄。
出了鹿脊居的大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上萧疏荒静的街衢。没走两步,北宫茸茸突然伸手扯了扯林娇生的衣袖。
林娇生低头一看,小猫儿姑娘正偷偷摸摸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对着他。林娇生刹那便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伸出一根小手指头,跟她的手指勾在一起。
再过两天就又到望日了,头顶的月亮也越来越圆。
月光下,容颜清丽的少年郎牵着与他相依相伴的少女,慢悠悠地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他们勾着彼此的手指,这力量太过纤细,总让人产生一种随时就会断掉的错觉。但错觉只是错觉,人与人之间该拨开错觉去寻找真正牢固的东西,而不是被错觉困扰。
“我今天是来同他告别的。”北宫茸茸突然说。
林娇生扭头看着依旧双眼通红的姑娘,安慰道:“他是真正侠肝义胆之人,他有自己的归处……茸茸,你不用太难过。”
“嗯。”北宫茸茸低声应着。
林娇生发现了猫姑娘的异样,以为她是太过悲哀,遂也不再啰嗦,就只是勾着她的小拇指静静地向前走去。
北宫茸茸看着林娇生的侧颜,忽然说:“小郎主,要是我死了,你能把我埋去千佛洞吗?”
“胡说什么!”林娇生轻斥。
“嘿嘿嘿。”北宫茸茸晃了晃脑袋傻笑着。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姑臧的时候,林娇生教她读书识字,曾给她讲过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故事情节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是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位侠客受太子之托将要赴死。太子率领众人在一个名叫易水的地方送那侠客走上不归路,彼时他们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想,自己并不是故事里那位弹铗而歌的英雄,自己一直是个胆小又软弱的东西。可再胆小的人也是能够勇敢一次的吧?
就一次,就够了。
北宫茸茸不会唱那首易水畔悲壮苍凉的歌诗,但她有自己的诀别诗。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心底那首歌。柔美的嗓音唱着哀恸绵长的曲调,歌声在这阒寂长夜之中跌宕起伏。
她在这个夜晚突然明白了菩萨为何教她唱这首歌,也许这歌本身就是一首正在燃烧的谶言。
“三千敦煌夜,”
“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
“葬去群峰前。”
第130章 谁悲鹿王(1)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日,午正。
那天没有阳光,天阴得可怖。厚重浓云当头压来,人在红尘中不敢抬头,抬头便觉头顶是千钧重的黑与死。死气一缕缕流下,淌得满地都是。
就在洪范门外,仅仅只用了几个时辰,一座以红柳木搭成的焚台便立在了高天厚地之间。
焚台约有半人高,枯枝堆得很满,还夯了个大略□□尺高的木桩子用来捆绑受刑之人。木桩最上面被恶意削尖,只看一眼便觉狰狞恶心。
这台子是昨日沮渠青川拿到李翩派人送出城的愆罪书之后立刻下令搭建的,其目的只有一个——让李翩当众自焚。
沮渠青川自认为不是个残忍的人,但只要李翩活着,陇西李氏就一定会死灰复燃,会阻碍他的征服大业,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凉州惯会四两拨千斤,实力深不可测。这样的人还是死了干净,死了才能一了百了。”沮渠青川立马军前,眸色深沉地望着焚台,忽然就又想起了张溱对他说过的这番话。
他身后是数万大军擐甲列阵,他虽已立下血誓绝不屠城,但望京门那边的灌城工事已然竣工,只要他一声令下,洪水就会将罗城彻底淹没。
——龙勒滔滔奔涌,这是上苍的旨意。李凉州,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此时此刻,沮渠大军的所有人都在等,等着李翩按照约定时辰出城自戕。
大约巳时过半的时候,洪范门“轰隆隆”地打开,护城壕上的吊桥也放了下来。可让沮渠青川惊讶的是,从门内出来的并非狼狈颓丧的李翩或者哭哭啼啼的官吏们,而是娘子军。
最先出城的是身跨烈马、手握沉锋的女将军云常宁,而后便是玉门五校尉和她们麾下数千名披坚执锐的铁娘子。
这些人拨转马头,于城门外分列成阵,行止毫无慌张之态,面上亦无一丝哀色。在如此逼人的英气之下,甚至连头顶黑云也被迫向后退去几分。
娘子军阵列摆开之后,这才见一袭红衣的凉州君李翩徐徐步出。
红纱衣已经被他编成一朵纱花留给了他的姑娘,但他这几年穿惯了红色,并不想效仿晋愍帝去衣抬棺那般狼狈。
灰云、黑甲、沙土、荒野,眼前的一切都是灰黑闷重的,可他身上艳丽至滑稽的红衣却给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添了一抹亮色。
这样鲜亮的颜色,让他不像是去赴死,倒像是去受封。
他向着远处那个由红柳木搭起的焚台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这倒不是因为他畏死,而是慢慢走才能遮住他膝骨上的旧伤,也能让他显得更加庄穆——平日他不怎么在乎这些,可今日,他不想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还有大约十丈的距离便会经过沮渠青川面前,李翩突然想起自己给沮渠青川的那封愆罪书。
“敦煌太守李翩,向河西王跪呈:天下乱离,生民无辜。王调劲兵,攻城陷地。瞋恚恶业,因果孽根。反逆之罪,罪无可恕。”
他不写悔罪,不写认罪,他写愆罪。这个词用得很讲究——究竟是谁之罪,是谁之愆,字字句句,全部交由后世评判。
李翩简直都能想象得出,同样能文善墨的沮渠青川在看到这封愆罪书的时候,会是怎样怒火攻心模样。可沮渠青川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他自己心知肚明,故而再怒也只能憋着。
不仅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将沮渠青川痛斥一番,他还大肆畅言己身之愿。
“以身殉国,翩之幸也。翩斗胆发愿,愿今后家园安宁,豺狼尽戮;黎民万姓,生生不息。”
看了这些话,沮渠青川非得气出内伤不可。思至此,李翩唇边浮起一抹快意。
他眯起模糊的眼睛向前望去,望见沮渠青川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他自戕的必经之路上,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正好,他也有话要对沮渠青川说。
李翩继续向前走,越走越近,直到立于沮渠青川面前,二人相隔仅数步。
“你让我想起从前在经书中读到的一桩本生。”沮渠青川率先开口,语调平静,让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什么?”
“你定然也读过,说是有五百头鹿被士兵围困,鹿王为救他的子民,以自身脊骨作桥,命群鹿踩着他的脊梁逃出生天。可鹿王本人却骨碎脊折,死在了湍急的河水中。”
李翩勾起唇角,这故事他当然知道。遥想当年,竺上座便是以这则本生为机缘,说他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甚至恳求李椠,想让年幼的他跟着自己潜心钻研佛法。
彼时李椠没有同意,而他亦是未置可否。
竺上座曾言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的珍贵,想让他抛却红尘,爱惜自己的天分。可惜的是,他终究只是个深陷红尘的俗人罢了。
但他至今仍清晰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说过的那句话——“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彼时群鹿逃奔,独留鹿王身死湍流。沮渠青川现在突然提起这事,大概又是在装模作样扮演宽宏大度,将他比之鹿王,将敦煌百姓比之群鹿。
可笑的是,沮渠青川说错了。今日的敦煌子民与被困林间只顾逃命的鹿群完全不同。
这么想着,李翩慨然转身,凝眸回望自己的来路——沮渠青川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霎时间面色黑如头顶浓云。
只见原本安安静静的洪范门内好像起了些躁动,不一会儿便有一群身着斩縗的人由城内鱼贯而出。
斩縗,乃五服之中最哀最痛的丧服。其以粗糙不堪
弋
的生麻布裁成,不缝边亦无装饰,乃臣为君服、子为父服。
放眼仔细看去,洪范门前那些衣重丧之人即非军士亦非官吏,皆是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彼此搀着挽着却无丝毫怯懦地走出城门,立在了娘子军之后。
出城的人越来越多,眼见着已在城下拉开一条东西绵延的白色长河。没有人推搡,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目视着不远处的凉州君和那位新嗣河西王。而在他们目光的再前方便是焚台,凉州君会在那里自戕。
这些人的目光沉毅悲勇,他们是来给凉州君送行的。
李翩知道,除了眼前这些身着斩縗的百姓,城内还有数以万计的人身披缟素,从八十八个里闾的每一条巷内走出,勇敢地立于道旁。
因为刚才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那些百姓了。
他不是王,更不是皇帝,可在他一瘸一拐经过这些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蓦然跪地向他叩首。
这一叩不因强权,不因荣禄,没有胁迫,亦没有谋划,只因他们知晓自己被面前这位瘸腿之人护佑着。
他们跪地叩首,乃为恩义,为心底拳拳涌流的真挚感激。
李翩上前扶起离自己最近的两人。那二人一老一少,少年人神色仍有些懵懂,可老人早已涕泪纵横。
人群之中亦可听闻阵阵啜泣,是有人终究按捺不住心头悲痛而哀哭。
李翩没说话,他只在少年肩上拍了拍,那意思是,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守护家国。
放开按在少年肩上的手,他转身继续向洪范门走去。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佛祖常说慈悲,自己今天终于亲眼目睹了“慈悲”这个词。
慈悲就是——他为众生而死,众生以泪报他。
倘若诸天神佛真的冥冥有灵,此刻他们一定会看见,全城百姓自发地衣缟披素,为这个曾被他们误会过,被他们诋毁过的人而落泪不止。
百姓们并不愚蠢,也不是毫无认知的蝼蚁和臭虫,他们辨得清善与恶、真与假,也发自内心崇敬侠肝义胆。所以他们完全自发地走上街巷,走出城门——万民缟素送英魂。
人群就像流淌着的大雪,仍在不断地从洪范门汹涌而出。越聚越多,远远看去,真是一片茫茫大雪堆砌。
沮渠青川胯下的马儿也像是被这满目惨白给吓到了,不安地跺着蹄子,又打了个响鼻。
李翩正要收回远眺洪范门的目光,却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百姓之后从门内缓缓步出。
那人没穿世俗的斩縗,却偏袒右肩,合掌恭敬而行。
霎时间,李翩眼前一阵湿润——那是竺上座,恨铁不成钢的上座也来为他送行了。
上座曾为他讲过好些本生旧事,也曾领着他读过许多经文。一字一句,终化作今日的慈悲和勇气。
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卑微、脆弱,稍不留意就会让一条命消失无踪。可万幸的是,他们也像本生旧事里被包围的鹿群一样,有他们的鹿王。
鹿王不需要这些可怜的百姓为他浴血厮杀,他愿意将自己的命献出来,救赎所有无辜的灵魂。
眼前的敦煌城下,一边是残暴的数万敌军,一边是身披缟素的数万百姓,两方对峙,中间立着一抹耀眼的红。
那红色无比高耀,红得夺目,红得壮怀激烈。
沮渠青川扫视着前方越聚越多的丧服百姓,面色也越来越难看。看他样子,似乎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就在他拔出腰侧弯刀,打算下令先驱散这些蝼蚁之时,却忽地看到云安的牝马动了。
女将军拉动缰绳,驱策马儿离开城门,向前走去。
数步之后,她驻马于百姓和敌军中间,并将左手高高擎起,但见手中握着一方麻布。
迎着烈烈寒风,云安“唰”地一下将麻布抖开,其上血红字迹于风中飘荡,字字刺目。
沮渠青川的呼吸猛然凝滞,云安手里举着的,正是他亲手写下的绝不伤害百姓的血誓。
现在,这方血誓被玉门大护军高举手中——她一手擎血誓,一手握沉锋,仿佛开天辟地炼石补天的女娲那般,屹立战阵之前。
她以手中血誓和沉锋震慑着沮渠青川,让他不敢妄动分毫。
李翩将目光由城门处转向沮渠青川,启唇缓缓说道:“我输了,但你也没赢。”
沮渠青川逼着李翩当众自戕的目的其实是要将陇西李氏的名望彻底毁掉。可现在,李翩再次借力打力,将自己从一个窝囊的亡国者变成了一个英勇的献祭人。
一个献祭者,用慷慨赴死的举动,让他身后的所有人拧成了一股绳——这是沮渠青川解不开的绳。
纵然人性本恶,可其中亦有蓬勃向上的“善”和“勇”。它们深埋于人心深处,在某个时刻,会突然喷发出来,以其巨大的力道护住这破烂不堪的人间。
高位者口中的蝼蚁们,在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千万人把命拧成一条绳索,又将这绳索勒在了沮渠青川的脖子上。
沮渠青川狠狠咬着后槽牙,竟不知该如何接李翩的话。胞兄还活着的时候常骂的那句“汉人狡诈”,此刻如钟磬一般响在他耳畔。
“你自以为算无遗策,其实不过是一直按照我的谋划走罢了。”李翩眸中渐渐浮起一抹讥讽。
“今翩之死如泰山重,而你,活如鸿毛轻。”
言毕,李翩再无迟疑,也再没计较自己是个走路难看的瘸子,迈开大步向着焚台走去。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自己身后是何景象。
他的心上人金戈铁马,会在他死后继续守护着这座城池,守护着他们共同的家园。她不是什么弱女子,她是顶天立地的好女郎。
有她在,他可以放心离开。
李翩一步步登上焚台,临风而立。风从大地尽头吹来,吹拂着世间所有生命。
——生命,生来死去,脆弱肮脏。
那边李翩刚站上焚台,立刻便有几名河西士兵将准备好的铁链绑在了他身上。
烈火灼烧的时候全身剧痛难忍,出于本能,人会下意识挣扎逃脱。为了防止李翩逃跑,他的身体必须被铁链捆在木桩子上。
捆好了铁链,敌军又将数桶乌桕油泼在了木枝和李翩身上,这样会更容易烧起来。
一切就绪后,他们点燃了焚台。
*
火从脚下烧起,在乌桕油的助力下,瞬间便是漫天漫地的灼烧感劈头袭来。
烫,越来越烫,也许再有两三个呼吸,大火就会将自己完全吞没。
就是在这一刻,李翩突然很想再看一眼云安。哪怕他们早就已经约好要恪尽职守,不落泪,不回头,也不对望。
浓烟腾起,火舌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烧至身旁。李翩终于把心一横,食言就食言吧,趁着还有意识,再看她一眼……再看她,最后一眼。
——姑娘啊,从今往后,你的泪只能为你的家园而流。
——莫要为我流,我不值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