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阿鼻地狱(4) 陇西李氏最清傲的君子……
在李翩还是总角孩童时,曾有一位特别喜欢的大姐姐。
大姐姐是他母亲辛氏的金兰交,为人温厚贤惠,时常来府里看望辛氏。且每次来都会陪他玩耍,还耐心地教他读书写字,哪怕那会儿他是个讨人嫌的小屁孩,大姐姐也从不嫌弃他。
在李翩模糊的记忆中,母亲平日总是闷闷不乐,只有大姐姐来的时候她才会变得欢悦,不仅面上有了笑容,话也能多说几句。
那时候,母亲让他把大姐姐喊作“阿姊”,他年纪虽小却十分聪颖,小脑瓜一转儿就发觉其中不妥之处。
“她是您的旧友,我却唤她作阿姊,不是差辈分了吗?”他问母亲。
母亲笑着解释:“她和世子有婚约在身,你若认她作从母,那才是差辈分了。”
至此李翩才知道,这个大姐姐便是敦煌宋氏的长女宋蔓合,也是他从兄李忻将来要娶的人。
时光飞逝,其间大姐姐嫁去酒泉,母亲亡故,他在继母和父亲的苛待中斡旋,又与云安纠缠相爱,种种前尘略过不提。
须曼那湖畔云李二人告别后,李翩前往酒泉出仕。可他刚到酒泉便被告知,王后宋蔓合已病入膏肓,临死之前想见一见他。
那天,李翩被宫娥引着,经过水阁外那堵宫墙,第一次踏入兴乐宫。
宋蔓合躺在椒室——弥留的日子里,她特别喜欢萦绕身畔的椒香,这气味能让她心绪平宁,不再觉得自己可悲可笑。
李翩走进椒室的时候,宋蔓合原想起身迎他,可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她已病得连下榻都困难。
姐弟二人许久未见,王后将身边所有侍婢都打发走,椒室只余他们。他知道,大姐姐这是有话要对自己交待。
“阿姊。”李翩柔声唤道。
宋蔓合嫁给李忻后,按说成为李翩堂嫂,可李翩从来不叫她嫂嫂,他仍像小时候那样管她叫“阿姊”。
“咱们上次见面还是阿谨出生那年,那时我回去养胎……”说到这儿,宋蔓合忽然顿住了。她回敦煌养胎的那段日子里曾发生过一件极其恐怖的事,姐弟二人皆不愿再回想。
李翩很轻地应了声,打算把这个话题赶紧揭过去,便问:“阿谨去哪儿了?”
“在长寿宫。”宋蔓合神情黯淡。
长寿宫是尹太后的居处,李谨受大母尹氏宠溺,时常将他接去养在身边。
“阿羽,我怕阿谨的性子将来终要惹祸上身,”宋蔓合望着李翩,眼圈通红,“你答应我,帮我照看他,可以吗?”
她将李翩唤作“阿羽”。这名字是彼时姐弟俩玩闹,宋蔓合故意拆了李翩的“翩”字管他叫李扁羽,后来叫着叫着就有了“阿羽”这小名。
“好,我答应阿姊。”李翩应道。
见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宋蔓合却并未宽心,反而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李翩手腕。
“你发誓,阿羽,你发誓!”
宋蔓合喘着粗气,嘴唇颤抖,话都已经说不囫囵,却仍旧硬撑着:“倘若将来,你没有照看好阿谨,你就……就……堕入阿鼻地狱……”
“阿鼻地狱”四个字说出口时,宋蔓合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这个誓言对于尚且年轻的旁家弟弟来说实在太重了,可她也确实找不到更值得托付之人。出于私心,她明知自己行为龌龊,是仗着李翩君子德行在强迫他,却仍这么做了。
李翩的手腕被宋蔓合紧紧抓住,抓得生疼。他感觉得到,阿姊已将身体里仅存的力气全部用上,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世间唯一的救命稻草。
彼时,他看着泪如雨下的宋蔓合,举起未被攥住的右手,并指起誓,违誓则堕阿鼻。
*
李谨听李翩说并未向他父王立誓,先是一愣,继而更觉怒火中烧。
他扭曲地笑着:“不管是对我父王还是母后,反正你是发过毒誓的!这事我知道,你瞒不了我!”
这会子他越想越气,已然忘了所有,只想报复李翩。
不远处是听到消息聚拢而来的百姓,那些人脸上有惊恐,有怀疑,有麻木,还有的则像高大贵那样,铺开一层跃跃欲试的贪婪。
李谨忽地计上心头,只听他放声喊道:“愿意出城投效河西王的跟孤来!河西王许诺荣华富贵人人皆有!——给孤开城门!”
这话喊完,人群中“轰”地一声炸开了锅——高大贵的死不足以让盲目的贪求者引以为戒,小凉公空口白牙许下的诺言却让他们心动不已。
嗡嗡嗡的骚动声越来越响,很快便有人忍不住推搡前面的人。围观百姓们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不由自主地被推搡着向前移动,像一群蚂蚁,在言语的蛊惑下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涌动。
此刻,李谨心头因高大贵之死而产生的恐惧几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疯癫和得意。
他得意自己年纪虽小却有如此手段,知道借用百姓的力量来逼迫小叔,一旦城中百姓们闹起来,看小叔将如何收场!
“开……开城门!放俺出去!”人群中不知哪个突然喊了这么一嗓子。
霎时间议论之声愈发嘈杂,有人说“开城门”,有人说“不能开”,有人说“听凉州君的”,有人说“大难临头他才不会管你”,有人说“开了城门也是死”,有人说“河西王已许诺富贵”……所有声音撕扯在洪范门前,呲呲呲,呲呲呲,恍惚间令人生出一种仿佛无数只干枯的指甲正在刮擦城门的作呕之感。
李见书瞧着不妙,赶忙道:“小叔,我现在就把这些人全赶走!”
“不必。”
李翩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情绪,面上神情亦是晦明不定。
李谨突然掉头向着城门跑去。他这一跑,人群中躁动更甚,已有人拥推着想要跟上小凉公,生怕开门晚了自己得不着河西王的封赏。
李翩大喝一声:“站住!”
李谨非但没站住,反而跑得更快了。
“拦下他!”李翩怒吼。
有兵卒想拦李谨,可李谨却发狂般挥舞着手中匕刃,几个人差点儿血溅当场。
“滚!都给孤滚!你们这些臭虫!”
百姓们仍在躁动着,整个场面眼看快要失控的时候,李谨忽听得身后有人扬声唤他。
“李、慎、行。”
声音不冷也不沉,可内里却有种不容反驳的魄力。那魄力像一只大手,抓住了李谨正在发疯的神经。
李慎行这名字几乎没被人叫过,可每次但凡这名字被喊出来,就总有让李谨怖厌的事情发生,比如被父亲惩戒,或者被小叔斥责,以至于他对李慎行这名字有种莫名的惧怕。
李谨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只见李翩不知何时已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侄子。
在对上李谨目光的刹那,李翩对身后士卒说:“拿弓矢来!”
立刻有人将长弓和利箭送至李翩手中。李翩弯弓搭箭,箭锋直指李谨。
“李慎行,回来。”
被利箭指着,李谨怵了一刹,可他转瞬想起凉王李忻曾对他交待的话。
父王说过,小叔是陇西李氏最清傲的君子,心怀大局,绝不会做大逆之事。
想到这茬,李谨又放下心来,冲着李翩吼道:“我为君你为臣,弑君者死无全尸!阿鼻地狱你非下不可!”
弑君者下地狱,背誓者亦下地狱,李翩啊李翩,你这一箭射出便是弑君背誓双罪并罚,你手中利矢射得出来吗?
“李慎行,你是陇西李氏子弟,如今大敌当前,却要引兵入城戕害百姓,无仁无义。”
李翩的声音沉凝,就像他手中握着的弓箭一样,瞄定前方,无丝毫颤动:“今日我不是凉州君,你也不是凉公,我以陇西李氏长辈名义申饬你。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
李翩的话让李谨心头“腾”地喷出一股巨大的怨恨,岩浆迸流,烈焰灼烧,恨得他每道牙缝都又疼又麻。
长辈……呵呵,长辈……你们这些长辈,没一个是好东西!
李谨感觉自己就快被心底乍然奔涌的怨恨和憋屈折磨死。他想反叛,想发狂,想把一切都毁掉。现在除了乖乖听话,让他怎样都行——怨恨瞬间席卷全身,恨不能将天地万物都撕烂。
他梗着脖子冲李翩嚎啕:“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都是贱骨头!你们没有一个对我好,我恨死你们!!!”
喊完这话,李谨再无一丝理智,发疯般撞开拦在身前的兵士,撒腿就向城门处跑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知道是小叔来追他了。
他想,哦,怪不得小叔要骑在马上,小叔是个瘸子,追不上自己,所以要骑马追。
他想,只要打开城门,就可以把一切都毁掉……都毁掉就舒坦了。
他想,屠城又如何,都杀了吧,把这些臭虫都杀了!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猛烈袭来,“砰”地一下推着他向前栽去,紧接着便是心口处的剧痛刹那席卷全身。太疼了,疼得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鲜血从肺腑中反涌而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抽搐,但他能感觉到有东西正从身体里缓缓流走。
耳畔喧嚣和眼前乱景都不见了,很快,他疯癫又空洞的眼睛变成了一片僵硬的黑茫茫。
——锋锐箭矢不偏不倚扎在李谨后心处。
这箭射出时力道之大,使得箭簇已完全没入体内。李谨刚才就是被箭矢的力量推着扑摔在地。
身体趴在地上,口中涌出鲜血,无意识地挣扎数下之后,这个十六岁的跋扈少年便再也不动。
李翩稳坐马上,定定地看着死在自己箭下的李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拔高声音冷喝道:“若再有人妄言投敌,下场便如他一般!!!”
他声如雷霆,目似激电,清俊和温柔全然不见,只余无上尊严。
刚才还吵嚷不休的人群,此刻已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再敢叫嚷打开城门。人们看着马背上红衣如火的玉面罗刹,全都被吓呆了。
凉州君今日已当众手刃二人,一为子民,一为主上。此刻,这人似已非肉胎凡骨,而是那佛殿当中尊身赤红的天王毗留博叉行路于世。
他不怒而威,目视人间所有罪孽与苦难,慈悲善者,诛灭恶人。
城门前是死一般的安静,甚至无人敢多动一下。
“去给沮渠玄山传话,就说明日我要缒城见他。”李翩对追在马后的李见书说。
话毕,他眼神冷厉地从刚才叫嚣着的所有人脸上逐一扫过,而后将目光落定于脚下坚实厚重的大地。
脚下就是地狱,在十亿由旬深处,拔舌、锯体、剜心、剥皮……一切酷刑都在等着他。
毗留博叉,那地狱万丈深渊,你敢去吗?
——有何不敢。李翩答道。
第112章 身如琉璃(1) 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小凉公李谨被凉州君李翩亲手射杀于望京门之事,暂时稳住了城内动荡分裂的人心。
那些趁乱叫嚣者、盲目信从者、左右摇摆者,至少目下皆已被震慑,不敢造次。
再没见识的百姓也知道,李瑾是主,李翩是臣,李翩亲手弑主,死后必定要下地狱遭受剥皮抽筋断骨的酷刑。
凉州君弑主,凉州君会下地狱,凉州君宁愿下地狱也要弑主……正是这状似疯癫之举,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凉州君誓死守城的决心。
当日午后,李瑾的尸身被殓入无为居,而李见书则依照李翩吩咐,遣使将一方白缯送至沮渠大营。
此刻在沮渠氏的中军大帐内,沮渠玄山、沮渠青川、沮渠成勇、郑揽、张溱等人都在,那方白缯被河西王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便嗤笑着甩给了景熙侯。
沮渠青川拾起白缯看去,却是一方请罪书。他面上摆出对李翩此举毫不知情的样子,细细读了起来。
但见李翩那狗东西在请罪书中文绉绉地写,悬泉军之所以敢阻拦河西王,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荒唐和狂妄,是他不知天高地厚,还请河西王息怒,莫要再玷辱阵亡将士尸身。而犯下如此大逆之罪的自己,则愿意出城向河西王负荆请罪,届时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至于如何出城……他罪大恶极,如晋愍帝那样去衣抬棺都不足以向河西王赔罪,所以,他愿意缒城而下。
“胆子倒是不小,”沮渠青川面露嘲讽之色,“他就不怕缒城的时候,咱们一箭射死他?”
沮渠玄山冷笑道:“一箭射死他?哼,他必然是明白,孤不会让他死得这么舒坦。”
“大王英明!一箭射死也太便宜他了!”沮渠成勇忿忿道。
“张子延,你如何看?”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斜乜着张溱。张溱是河西王的散骑常侍,此次亦伴驾出征。
“臣以为,不若便让那李凉州缒城。只要出了城,他就落入大王股掌,届时倒看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沮渠玄山的独眼阴鸷可怖:“到时先将他一刀刀剐了,之后再攻破城门,屠尽城内猪狗。”
听他如此说,沮渠青川眼中幽光微动,道:“大王,臣愿领卢水营侍护大王。”
“怎么?你是觉得孤连那头瘸鹿都降服不了?”
“臣绝无此意!”沮渠青川心头一紧,赶忙否认。
“也罢,那你到时便好好看看,看孤是怎么折磨他的。青流儿,做人不可太仁善。”沮渠玄山阴恻恻地说。
*
翌日巳时,敦煌城南洪范门,河西大军列阵城外,而敦煌太守李翩则与一名侍从于众目睽睽之下缒城乞罪。
缒城,即绳索从城头放下,人拽着绳索向下滑动直到落地。
这大约是诸多乞降方式中最憋屈的一种,甚至比之孙老三的竹筥吊出更加狼狈。
过往围城之战中,缒城者多是为了送信或搬求救兵而趁夜行动。可今日,凉州君却要当着所有敌人和自己人的面,从城头援绳而下。旁观者尽可大肆讥讽他,无论是在面上还是心里。
果不其然,李翩开始缒城的时候,敌军阵营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如雷鸣般的大笑。这笑声不单是因为他此刻的卑贱举止,更是因为——李凉州是个瘸腿啊!
身体正常的人在缒城时都难免会显得狼狈,更别提他还是个瘸子!
李翩今日缒城乃为请罪,故未着冠,且脱去了往常一层叠一层的宽袍大袖,换了身服帖的皂衣。皂衣使他身形更为挺拔俊秀,却又使得他腿上旧伤所致残缺愈发明显。
沮渠玄山率河西士兵列阵于城下五十丈外,亲眼看着李翩于城头落下,姿势别提有多滑稽。沮渠成勇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时值初秋,风微微,云渺渺,一切都高远自在——除了城外旷野上虎视眈眈的敌兵和他们手中令人胆寒的弯刀。
李翩在城上时已仔细观察过,沮渠玄山此次受降,身边所携大约五百亲军,再加上列阵于他身后数丈开外,由沮渠青川统领的卢水营近千兵马,人数不多也不少。
落地之后,他在前,云行之跟随,两人一步步向着敌军走去。
李翩走得很慢,努力让自己保持身姿英拔,不要一瘸一拐更惹人笑。
在行至距河西阵列大约三十丈的时候,李翩忽然压低声音问身后之人:“云行之,逃命的路都记熟了?”
云行之听李翩问他,也压低声音答:“记熟了,郎主。”
“再复述一遍。”
云行之略微思忖,语速又低又快地说:“沿着龙勒水一路向南可至神沙山,倘若背水而行,向西北是玉门关,西南是阳关,从此地往阳关方向,四十里外有一片胡杨林子可以躲藏。”
“那是敦煌城西最大的一片林子,进了林子之后继续向西会遇见好几个湖泊,湖水有深有浅。”李翩接着云行之的话继续说。
云行之轻声答应,末了突然问道:“郎主……我跑了,你怎么办?”
“无妨,我自有办法。”李翩淡淡地说。
此刻的他们不似负罪逆臣,倒像是两位远途跋涉之人,谈论着前方将会遇见的风景,并在这爽朗秋日奔赴各自的结局。
又走了几步,李翩再次开口唤道:“云行之。”
“嗯?”
“一定要活下去。”李翩轻声说。
“嗯。”
一步,一步,再一步,他们终于走完了眼前这五十丈的距离,来到河西王沮渠玄山面前。
在距河西王尚有十步远的地方,他们被沮渠成勇拦住了。
李翩只穿一件单薄皂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以暗藏兵器的地方,沮渠成勇用鄙夷至极的目光将李翩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斜着眼睛看向云行之。
云行之和李翩一样,也穿一身服帖皂衣,但他手里却捧着个锦匣。
沮渠成勇粗暴地夺过云行之手中锦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绢帛。他将绢帛取出,但见上面写着几句他不甚理解的话。
“这是什么?”沮渠成勇问。
云行之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道:“你不识字?”
“你他娘的放狗屁!老子问你话!”沮渠成勇抬腿踹在云行之膝弯处,踹得云行之踉跄着跪倒在地。
“平朔将军何必跟这奴仆计较,”李翩弯腰扶起云行之,又对沮渠成勇解释,“是经文,乃敦煌竺因空上座亲手誊写,想要献给大王。”
说这话时,李翩看着被沮渠成勇捏在手中随意抖动的那帛写经,忽觉心头涌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哀凉。
自他背负一身骂名回到敦煌的这段时日,他只去过声闻寺两次。
第一次是刚回来的时候,他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去探望自己少年时的上座恩师。
那天,竺因空问他:“李轻盈,这些年你孤身在酒泉过得如何?”
李翩低头看着石缝中一只正在缓缓爬行的蚂蚁,沉默良久。
竺因空明白他是不愿回答,遂不再追问。临别之时,上座恩师对着他那一身骚气红衣迎风招展的轻佻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次就是昨夜,他以凉州君的身份去向竺上座讨要一帛写
璍
经。
“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不后悔?”
“不悔。”
更深露重,夜风钻过窗缝霸占了禅房的每个角落。这么些年未见,李翩变了,竺因空也变了,恩师变得苍老枯槁,可面目却愈发慈悲。
昏暗的油灯照着上座枯瘦的手,笔走龙蛇,片刻后便写下一段经文。
李翩接过经文,一字一句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注释1)
“李轻盈,这不是写给沮渠玄山的,是写给你的。既写于你,便归于你,你愿如何处置尽可自便,拿去吧。”竺因空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翩拿着那份写经走出禅房的时候,被夜风推了一把,感觉自己蓦地跌入一团黑雾之中。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而后又自嘲地笑起来。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这八个字像一把铁蒺藜扎向他的心头。
竺因空日日于声闻寺诵经,应该还没听说,他今晨当着城内士兵百姓那么多人的面,亲手杀了自己的主公,已犯下滔天大罪。
他死后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
这边,沮渠成勇听李翩说这是竺上座的写经,不敢再怠慢,遂将经帛折好放回匣内,撇撇嘴让他们继续走。
李翩接过匣子捧于手中,来到沮渠玄山马前。
他以几不可察的幅度向后方觑了一眼,见沮渠青川领卢水营骑兵稳坐马上,也向他这边看过来。二人目光一触即分。
“呈来。”沮渠玄山面色阴沉。
李翩双膝跪地,先向河西王行了一礼,之后双手捧起锦匣举过头顶,将那匣中物呈递给河西王。
马背上,沮渠玄山伸出一只手,沮渠成勇赶紧屁颠颠跑上前,拿出匣内绢帛呈献于他。
“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沮渠玄山阴着脸将绢帛上的字念出,念完后他用那只独眼斜乜向李翩,问道:“这是什么?”
“药师琉璃光如来所发大愿,愿以己身为众生度厄。”李翩答得字正腔圆。
“这算是你的遗言?”
李翩摇头:“心愿罢了。”
沮渠玄山冷笑出声:“就凭你一人,你护得住这整座城池?不自量力的蠢东西!”
李翩仍跪在地上,半垂着头没有为自己辩解。
沮渠玄山倏地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李翩。
“孤先不杀你,孤要留着你慢慢折磨。待到屠城之日,还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孤是如何报仇雪恨!李凉州,你仔细瞧瞧孤这只眼睛。”
李翩抬头看了一眼,沮渠玄山一只眼睛上蒙着黑布,另一只眼睛泛起厉鬼般的凶光。
“孤这只眼就是被你那兄长弄没的,”沮渠玄山咬牙切齿继续说,“卑鄙无耻之徒!今日,孤要你先替你那兄长赎罪,把你的一只眼偿还给孤。”
说这话时,沮渠玄山已然站在李翩面前。他身形壮硕魁梧,立于近前,只觉连头顶阳光都遮去多半。
只听“唰”地一声锐响,河西王抽出腰侧冷光森森的刀匕,一手握刀,一手粗暴地扯住李翩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
“李凉州,孤现在就亲手剜出你的眼珠,让你也尝尝当瞎子的滋味!”
第113章 身如琉璃(2) 是哪个王八蛋开的城门……
李翩被沮渠玄山侮辱地拎着头发,被迫抬眼看向面前这个魔王般凶厉之人。
经书中说,魔王波旬乃欲界第六天之主宰,又名极恶杀者。释迦牟尼尚未成佛时,波旬曾率众魔对之胁迫威逼,甚至妄图取其性命。
可笑的是,无论魔王如何凶狠,最终仍是一败涂地……李翩眼眸深处嘲意渐浓。
锋利的刀刃此刻就悬在他眼畔,天边秋阳滑落刃上,又在瞳中映出刺目寒光。
当一双姣丽凤眼对上一只阴鸷独眼,那双凤眼的主人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突然绽出一朵戏谑笑意。
这贱兮兮的笑容反倒让沮渠玄山愣住,眼看就要扎下的刀刃蓦地滞在半空。
“你笑什么?”沮渠玄山语气森寒。
“我笑你,快死了还这么愚蠢。”李翩唇边笑容愈发肆无忌惮。
“你说什么?!”
沮渠玄山勃然大怒,用力拎着李翩的头发,尖刀对准那双好看的眼睛扎了下去。
“轰——!”
刀尖还没扎到眼睛上,耳畔便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见滚滚白烟凭空腾起。那烟气不仅浓烈,且十分刺鼻熏目。
刹那间,沮渠玄山和李翩所在之处便被白烟完全裹住。
原本跟在沮渠玄山身后的亲军也都被这突然腾起的浓烟燎得痛咳不止。更慌乱的是他们所骑马匹,马儿被毒烟熏到,受惊扬蹄,你撞我我撞你,整个场面可称溃乱。
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亦被烟气所激,霎时只觉眼前白光刺眼,一片模糊。
就在浓烟惊起的同时,李翩用力一挣,躲过了沮渠玄山向他扎来的刀刃。紧接着,他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向侧方倾身,藏在他身后的一道黑影闪电般向着河西王扑来。
人仰马翻的亲军们还未定神,就听一声嘶吼从烟气中传出,吼声里有暴怒和剧痛。他们听出来了,这声音正是河西王沮渠玄山。
有人强忍刺目的疼痛睁眼看去,隐约见白烟深处一个身形健壮之人正与一只硕大的黑影搏斗着。
那黑影有四条腿,像某种野兽,此刻它一口咬在健壮者的脖颈上,四只脚爪如铁耙般耙在那人身上——若论暴虐程度,这黑影完全不输荒野上残忍的孤狼。
“啊——!啊啊——!”
沮渠玄山看清了咬着自己的是一只黑獒。他感觉到那黑獒的利齿咬进了自己的颈肉中,所幸尚未咬到喉管。
这突然发起的攻击让沮渠玄山怒不可遏,恰好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他举起那匕首刺向黑獒腹部。
黑獒吃痛,松了口,从沮渠玄山身上摔跌下去。
沮渠玄山丢掉匕首,一手捂住血肉淋漓的脖颈,另一手就要去拔佩于腰侧的弯刀。哪知就在此刻,他忽觉背上又传来一阵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是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后背。
匕首就是他随手扔掉的那把,偷袭他的人就是李翩。
沮渠玄山大吼一声,“噌”地拔出腰侧弯刀向着身后之人猛砍过去。刺目的烟气中,他那只独眼已完全看不清状况,只能像头发了疯的黑罴,挥舞着弯刀四下乱砍。
李翩倏地闪身躲过,大喊一声:“云行之!”
黑獒再次扑上来,这一次它准确地咬在了沮渠玄山的喉管上,利齿几乎连根没入,鲜血瞬间漫流。
——烈风起,獒与罴,战艽野。
冥冥之中似有梵呗响彻云霄,声声震耳,诵无尚慈悲与哀恸。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也许是被咬断了声带,沮渠玄山口中发出的不再是狂吼大叫,转而变成一种更为瘆人的“喀喀”之声。
但他实在太过强壮,喉管都快被咬透,再加上后背还扎着一把匕首,饶是如此,他仍有力气掰着黑獒的头,硬是将它的利齿掰断在自己喉管中。
满口牙齿被一根根掰断时的惨痛,让黑獒也发出了骇人的嚎叫。
紧接着,沮渠玄山恶虎掏心一般掏向黑獒腹部,誓要把这黑狗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噗——”腥血喷出,腥气浓至残忍。
黑獒腹部刚被匕首刺伤,此刻又被沮渠玄山凶狠掏入,热血已将毛发全然打湿。它在剧痛中再次发出一声悲烈的哀嚎。
恰在此时,沮渠玄山听到耳畔传来“唰”地一声锐响。
他听得出来,那是他腰间所佩另一把弯刀被人拔出的声音。可他此刻与那黑獒缠斗正紧,根本无暇再去拔刀,所以那个暗中拔出他的弯刀并且一刀砍在他手臂上的人——又是他娘的李翩!
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来,沮渠玄山那只掏向黑獒腹部的手几乎被齐腕砍断,血如泉喷。李翩没来得及躲开,清俊容颜上立时浓血斑驳。
这发狠的一击让沮渠玄山终于再撑不住,跌跌撞撞向后连退数步。此刻他已是眼瞎、腕断、喉烂、背伤,数创在身却还能僵立不倒,如同砍不死的黑山怪。
李翩手握长刀断喝一声:“云行之,跑!”
浓烟略散,受惊的马匹也逐渐被控住,亲军们终于看清了烟气中发生的情景,俱是骇得瞠目结舌——白烟中,手握长刀的男子正挥刃砍向河西王。
刀锋从眼前划过,冷光冷雾诡谲交错,壮硕如恶兽的王终于“砰”地一声栽倒在地。
数丈外的沮渠青川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流烟丸!是流烟丸!护卫大王!快!”
听他高喊着“流烟丸”,原本正要冲上前的亲军竟不约而同犹豫了刹那。
世人皆知,在广袤的河西大地西南方,有一座绵延千里的山脉,叫做阿耨达山。人们都说那座山上有无尽珍宝和无数离奇古怪之物,是一座当之无愧的神山。在河西提及阿耨达山,无一人不畏惧,亦无一人不敬仰。
其实“阿耨达”是胡人的叫法,那座神山在汉人的话语里被唤作——昆仑。
流烟丸和火浣布皆是出自昆仑神山的奇物。
传闻中那火浣布不仅可耐烈火焚烧,且其上若有脏污也必须用火来清洗;而流烟丸则更为诡异,它能在瞬间产生澎湃烟气,烟气有毒,能让人双目剧痛无法视物,口鼻难以呼吸。
当年河西土地还割据在安定张氏手中的时候,西域诸国曾向张骏进贡汗血马、孔雀、巨象等珍奇。传闻中说,进贡之物远不止于此,流烟丸和火浣布也是在那时被送到安定张氏手中的。
后来张氏没落,秦国天王苻坚听说了这两件奇宝,曾就此事问过归义侯张天锡。
张天锡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苻坚以为他是不想说,很不高兴地冷哼一声。
其实彼时安定张氏内讧,张天锡乃篡位者,他是真不知道那些宝物都去哪儿了。
时至今日变故突发,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当年那枚流烟丸竟是落到了陇西李氏手中。且就在今日,被凉州君李翩用在了对河西王沮渠玄山的狙杀之事上。
此刻果如传闻所言,所有靠近烟气的人都被刺得双眼如瞎,泪流不止,混乱的哀叫声回荡在敦煌城外旷阔的大地上。
在这些被流烟丸的毒烟熏刺的人中,却有一人是个例外。
李翩的双眼也被毒烟激得红肿落泪,可他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烟气所带来的痛楚。
他既不闭眼,也不惨叫。在沮渠玄山和云行之搏斗的过程中,他甚至能准确而冷静地判断形势,趁着獒与罴你撕我咬之时暗中偷袭。
说来可笑,他能在流烟毒气中行动自如,竟是拜宋澄合所赐。
当年他这双眼睛被宋澄合故意以炭烟熏燎数次,以至于落下无法痊愈之病根。时常疼痛模糊的双眼,让他耐住了现在这种痛苦。
流烟丸是李忻留给他的,眼疾是宋澄合的手笔——只能说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爱恨输赢纠缠不清,最终讽刺至极。
“云行之!”李翩再次扬声喊道,“逃!快逃!”
够了,云行之和他配合着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虽然视物不清,但他知道云行之受了很重的伤,他不能再拖累对方。
就是在沮渠玄山向敦煌城抛掷人头的那天,他和云行之躲进鹿脊居的后罩房内整整一宿,将此次以身涉险狙杀河西王之事仔细推演了一遍。
他们要做的,是在千军之中取敌王性命的万难之事。
李翩想,所幸上苍待他不薄。就算他既无楚霸王拔山之力,亦无赵子龙长坂坡之勇,可他因自己对待万物生灵的善意而得到了云行之的耿耿忠心,又因这沉重不堪的陇西李氏出身而得到了流烟丸。
也许是本性难移,云行之平日总要出城奔猎。因其猎杀之力一直存在于身体里,可以随时扑杀猎物,故此,他们商议出今日这剑走偏锋的险招。
缒城而下的滑稽模样和双手奉上的虔诚写经,其实都是为了让沮渠玄山和他的亲兵们放松警惕,以确保击杀事成。
*
流烟丸的效用并不能支撑太久。此刻,烟气已开始消散。
李翩眼前模糊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如他所料,沮渠亲兵已经乱成一锅粥。
他看到云行之在他喊出“快逃”之后便向西边的旷野狂奔而去,身后追着一队挥舞长刀的士兵。
那些人高声喊着:“抓住那条狗!别让它跑了!”
“打哪冒出来的?!”
“娘的别是妖怪吧!”
“杀了再说!”
而在他脚边不远处,沮渠玄山捂着几乎被咬断的喉咙瘫倒在地,身形歪曲地挣扎着,满身满脸都是血,暴戾的咸腥气让李翩隐隐作呕。
这人竟然还没死,还在硬撑,像杀不死的魔王波旬的阴魂。
适才被惊呆的沮渠成勇这会儿也终于回过神来,立刻施令亲军将李翩团团包围。
沮渠成勇拔出腰侧佩刀,大吼大叫着:“给老子拿下他!拿下!”
话毕,他倒是身先士卒,纵马冲至李翩面前,猛力挥刀砍下。
李翩手中还握着沮渠玄山的那柄弯刀,此刻急忙迎刃抵挡。
沮渠成勇见一击未中,勒住缰绳再次向李翩冲杀而来。
就像李翩此前对高大贵说的,他确实太久没有舞刀弄剑了,十分生疏,且这把刀是沮渠玄山的,他用着也很不称手。
沮渠成勇看出了李翩的狼狈,霎时目露凶光。
“李凉州,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翩拎起弯刀后退两步,此刻他面上血污斑驳,孤身一人被河西骑兵包围。
马蹄在他身侧溅起尘沙,利刃寒芒,眼看着已无力逃出生天。
就在沮渠成勇高声下令“砍了他腿抓活的”之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巨大声响。
“轰——隆隆隆——”
是开城门的声音!
李翩猛地回头向城门处看去,流烟丸的烟气已几乎散尽,现下能清楚看到,不仅洪范门打开了,就连护城壕上的吊桥都放了下来。
刹那间李翩在心里骂了一万句他平日绝不会骂的脏话。
临出城的时候,他对令狐峰等人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城外发生什么都不可打开城门。可是现在,他们怎么就敢违令?!
王八蛋!
是哪个王八蛋开的城门?!
第114章 身如琉璃(3) 他的姑娘来救他了……
李翩原本就没打算在这种情形下逃出生天。
那天夜里,他跟沮渠青川决定再次联手,由他来杀河西王,沮渠青川为他压住麾下士兵。河西王死后,沮渠青川将会顺利接管河西国,而阵前弑君的他自然会被当场擒住。再之后,沮渠青川会找个机会将他偷偷放走。
只不过,落在沮渠成勇这些人手里的时候,免不了要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沮渠青川为他“简单描绘”了一下沮渠成勇惯爱的酷刑手段,末了问道:“你受得住?”
李翩淡然一笑:“受不住也得受啊。”
沮渠青川眸色幽暗,好半响忽然说:“李凉州,你看起来花里胡哨,想不到内里倒是条好汉。我敬服!”
让沮渠青川敬服的李凉州此刻已经准备缴械投降,怎知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开城门之举彻底扰乱心绪。
“轰隆隆隆——”
城门大开,吊桥落下。
李翩倏地回头向洪范门看去,但见吊桥尚未落稳,便有一匹枣红牝马如离弦利箭般从城内飞射而出,径直向着沮渠亲军冲杀而来。
骑在马上的是位银甲女将。
她一手握沉锋,一手控缰绳,艳美容颜冷如铁,荡开拦路风,转瞬之间已近在眼前。
女将军策马冲杀于敌阵,利刃寒光,眨眼便斩了两个胆敢拦马的不自量力者。
好似饮红已化作一副劲烈魂灵,沉锋如风般轻,在她臂下随意翻转,杀气层叠冲荡。
刚才还端着生死无畏之态的李翩,此刻却全然呆若木鸡。眼看女将军单枪匹马向着自己杀过来,忽觉鼻内酸胀不堪。
“李轻盈!上马!”
冲至近前,云安腾出一手伸向李翩,高声喝道。
李翩遽然回神,抓住云安的手猛一借力,这便稳坐马上。
上马之后,李翩看得更清楚了。原来云安并非孤军奋战,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数百名策马扬鞭的娘子军。她们抡动长刀冲向敌阵,为女将军和她所救之人杀开一条回城路。
沮渠成勇眼看云安冲到自己眼前来救人,气急败坏喝道:“拦住他们!给老子拦住他们!”
亲兵得令,数百匹烈马在城下你追我驰,喊杀声如雷霆大作,是敌军在喊,亦是女军在喊。
沮渠成勇发疯似的策马冲向云安,眼看着越来越近。
云安攥紧缰绳,对身后之人高喊一声:“抱紧了!”
李翩立刻听话地抱住云安的腰。
云安感觉到身后那人已坐稳,遽然拉动缰绳,坐下牝马极有灵性,立刻迂回至沮渠成勇侧后方,云安抡刀砍去,“咣”地一声两刃相撞,饮红的力道太强,沮渠成勇差点儿被逼落马下。
“娘个腿!”沮渠成勇大骂着稳住身形。
云安也不恋战,再次扯动缰绳。在她的控制下,马儿与主人简直已是浑然一体,她们灵活地冲破眼前阻拦的敌军,向着城门奔突而去。
“回城!”云安扬声高呼。
娘子军们得将军之令,立刻向着城门方向且战且退。
刚被摆了一道的沮渠成勇一扭头见二十丈外的卢水营虽有惊动,却仍是不曾出击,全靠他们这几百个亲兵在这儿瞎折腾,蓦地怒焰沸腾。
“沮渠青川!你他娘的愣着作甚!”他这会儿是真的火烧天灵盖,连大将军都敢呼喝了。
那边,沮渠青川像是被人夺了心窍似的,沮渠成勇破口一骂这才清醒过来。卢水营众骑兵早就蠢蠢欲动,只不过碍于他一直不肯发令,众人皆犹疑。
“大将军!”他身旁裨将满面焦急,“要不要追击?”
“追!”沮渠青川扬手挥去。
裨将举起手中弯刀嘶声喊道:“追——!”
数千骑兵终闻将军令下,这才轰然动了起来。霎时间万蹄奔袭,颇有种山摇地坼之感。马蹄在大地上踏踏作响,惊得沙飞砾走各逃奔。
“杀——!!!”
卢水营的骑兵飞策快马,犹如笼罩一般,从左、后、右三个方向包抄而来。
“退兵!回城!”云安拔声怒喝。
女军们听令,以极快速度向洪范门撤退,她们必须赶在敌军骑兵追来之前退回城内——此次出城只为救凉州君,云将军早就交代过,要众人存蓄实力,尽量避免伤亡。
云安一马当先,其后跟着的是满脸血与尘的铁娘子们。
李翩稳坐云安身后,刚才云安跟沮渠成勇拼斗时,他为了不成为女将军的累赘,扔掉了手中那把沾着河西王黑血的长刀,用尽全身力气配合云安。
云安动,他便动;云安止,他亦止。
二人一马,风劫云飚去。
牝马冲过吊桥向城内狂奔,经过城门的瞬间,李翩扭头一看,就见令狐峰、索瑄、李见书等人身先士卒,正要带领洪范门全部守军合力闭门。
“闭城门!快!”索瑄高声喊道。
敦煌的洪范门与长安洛阳那些重几千斤的城门自是不可相提并论,饶是如此,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城门打开又闭合,仍需众人砥砺协作才可。
此刻从马上看过去,简直已分辨不出谁是官、谁是吏、谁是小卒子,所有人乱中有序地混在一起。在令狐峰的指挥下,他们合力推着城门将其稳稳关上。
那边,卢水营的骑兵却也追至城下。
就在敌军靠近的时候,城楼上突如大雨当头般淋下无数箭矢,终将骑兵追击之势逼停。
沮渠青川立马于战圈之外,面容诡异,忽有裨将来禀:“大将军,大王伤得不轻,现在如何是好?”
“鸣金!先送大王回营医治!”沮渠青川下令。
“鸣金——!鸣金——!”
号令声,嘶吼声,铜钲惊鸣之声,数种音声交织错乱。
竟然出这种岔子,李翩居然被救走了……沮渠青川眸色阴森地看着眼前的敦煌城,紧攥马缰的骨节已是白里透青。
*
众女军奔入城内,略作检点,发觉此次出击可说是大获全胜,不仅成功救回凉州君,且女军当中只有很少人受了些轻伤。
云安和李翩仍旧同骑马上,谁也没有先下马的意思。马背空间并不宽敞,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毫无罅隙。
云安能感觉到李翩的喘息,李翩也能闻到云安身上淡淡的尘土味。
“云将军此举太过莽撞。”好一会儿之后,李翩在云安身后凝声说。
云安没有乖乖应声,而是半侧过脸,语气沉毅地答:“李轻盈,别什么事都自己担着。”
她呛他!
她居然当众呛他?!
可这呛语并未让李翩发怒,非但不怒,甚至觉得心跳怦然作响。
从初识到如今,他的身份地位一直比她高,但他却时常觉得,她从未矮于他,从来都与他并辔。
这世间有人比你尊,有人比你卑。惟有她,既不求你,亦不薄你——她以她完整的心魄与你比肩。
此生遇此一人,怎不是万幸万幸。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李翩的眼圈变得愈发红肿,万千心绪皆被揉乱。
云安身披明光铠,阳光如飞瀑落洒面上,几滴汗珠颤巍巍悬于鬓边。李翩一手箍在她腰间箍得更紧了些,一手贴上她的鬓发,缓缓为她擦去汗珠。
他想,玉门大护军云常宁,是个哪怕跪着都不卑弱的女人。
这女人就是一把野火,扑不熄,浇不灭,烧透了他的心,还要勾着他做那飞蛾扑火的蠢态。
此时此刻,洪范门内挤满了人,守城士兵和出力百姓于四下你奔我往。令狐峰和索瑄站在不远处正看向这边,苏绾和马兰花刚收了刀,也看向这边。
女军们看了过来,戍卒也看了过来,紧跟着,百姓们都看了过来。
凉州君和大护军被百千双眼密不透风地裹着。那些仰望的眼神要他们持重端然,为自己的子民指领前路。
可就是在这一刻——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却只想亲她。
*
黑獒在荒野上奔逃,一路向西。几十匹烈马跟在它身后狂追,马上之人呼喝着恶毒话语,誓要将它抓住碎尸万段。
太累了,黑獒感觉自己有点儿跑不动了。
跑着跑着,它突然闻到了死的味道——它的鼻子极其灵敏,不会闻错。
死亡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它。
腹部被撕裂之处一直在淌血,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肠子没流出来。血流得太多,黑獒感觉眼前景物渐渐变得模糊,唯有四条腿仍旧不受控制地跑动着。
它是一只獒,一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獒。无论做人还是做狗,它都没在奔跑这件事上输给任何人——可现在,它是真跑不动了。
从前的它啊,它能一口气狂奔五十里,能追着羊群在草野上撒泼,能将数百只羊全部照顾妥帖,一只也不弄丢。
可是现在,荒野上的风像长了尖牙一般紧咬在它身上,为它又添一层痛苦。它听到马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它明白,不是那些胡马越跑越勇,而是自己越来越慢了。
西边的那片林子怎么还不到?明明已经背熟的路线,这会儿在脑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
但它绝不能被敌人抓住,不然也太丢人,呸,丢狗了。
它都已经被沮渠玄山开膛破肚了,要是再被人抓住,保不齐会被撒点盐架在火上烤着吃。这么丢脸的事,将来见了菩萨要它怎么说啊,总不能说“我觉得我自己比人的
璍
饭好吃”吧。
吆骂之声愈发近了,紧接着便是数枝箭矢“嗖嗖”射落于旁。黑獒猛然发力躲过冷箭,四条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
突然,它眼前真的出现了一片林子,林畔还有一大片湖泊。
有湖,有湖可真好啊,黑獒实在是跑不动了。
“嗖——”身后又是数枝冷箭射来,这一次它就没那么幸运了,其中一枝箭矢正好扎在它的后腿上。
但黑獒此刻已完全顾不得后腿传来的剧痛,它径直向着那片湖冲去,也许自己可以在湖水里歇一歇。
黑獒纵身跳入冰冷的水中,湖面上立刻泛起一片血红。出于本能,它在湖面上挣扎了几下,可岸边又是数枝利箭射来。不知是哪里又被射中,水面的红色愈加明显。
……太累了,又累又疼,疼得想死……好想休息一会儿……
黑獒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湖面幽幽地恢复至初时的平静,就仿佛这世间从没有一只黑色大狗,遍身是血地跳进湖水冰冷的怀中。
这只黑狗有名字,它的名字是主人李翩取的。李翩说因为它跑得特别快,连天上的云都敢去追,所以就叫云行之。
在沉入湖底的那一刻,云行之心里想的是——
李翩天下第一好。
李翩说的都对。
云行之想一辈子给李翩看家护院。
真可惜……李翩……怎么不养上一群羊呢……
第115章 身如琉璃(4) 李凉州,乱臣贼子,非……
参与此次围击敦煌之事的河西国将领,此刻都沉默地端坐中军大帐内。
帐子里支着一道细氈屏风,沮渠玄山仰面躺在屏风内的卧榻上,喉咙、手腕、前胸各处伤口皆包扎妥当,后背的匕首也取了下来。可大约是声带已被咬断,他现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从胸腔内硬挤出些令人作呕的声响。
“喀喀……嘶……嘶……”
细氈屏风外,沮渠青川、沮渠成勇、郑揽、张溱等人皆无声端坐胡床,没有人说一句话,整个帐子里只有河西王半死不活的喘息和喉音。
此时帐外已是暗夜昏昏,营地不远处忽地响起金柝声。沮渠青川侧耳听去,竟已至子时。
又过了一会儿,给河西王包扎的老医官手拿染血布条从屏风内转了出来。
“大王眼下如何?”沮渠青川问道。
“回大将军,大王瞧着……”
老医官话说一半突然觑到沮渠青川阴森的脸色,吓得不敢再说一点儿不好的话,只能字斟句酌道:“大王身强体健,此番伤势虽重,但若是好生医治……或许便可无恙……只不过日后讲话会……困难些。”
“死不了?”沮渠青川深邃眸光忽地看了过来。
老医官被对方那暗不见底的眼神吓了一跳,心内瞬间冷汗直流。但他吃不准征远大将军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豁出老命打马虎眼:“大王他……吉人自有天相!”
沮渠青川抬手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困扰的样子,又问道:“大王可还能再领兵沙场?”
我去你娘的……老医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眼下恐怕是万万不能。但只要回姑臧将养些时日,也许就……就能……能……”
沮渠青川忽然抬手打断了老医官的话:“知道了,你去吧。”
老医官虽摸不清沮渠青川的态度,但他寻思着自己应该没说错话,这便向众人一礼,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军帐。
待他走后,沮渠青川由胡床起身,瞥了一眼身后众人,道:“你们也出去,我有话要单独禀于大王。”
张溱应诺,率先施礼离开军帐——他暗地里本就是景熙侯的人,景熙说一他当然不会说二。
折冲将军郑揽见张溱走了,略一犹疑也跟着离开,此刻唯剩沮渠成勇还赖在原处不太想走。
沮渠成勇心里很清楚,河西王现下是清醒的,只是身受重伤不能说话罢了。他打得好算盘,想趁此机会献殷勤,让河西王知道自己对其忠心耿耿。
此次兴兵讨伐陇西李氏,领兵诸人之中只有他和青川是沮渠子弟。青川是河西王胞弟,自己跟他自然是比不了,但若是能抓住机会在大王面前多讨些青睐,将来肯定要比那什么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更风光。
沮渠成勇正在心里拨拉算筹,忽听耳畔传来沮渠青川的呵斥:“出去!”
语气阴冷不说,其中隐约还有股杀气,直听得沮渠成勇浑身一哆嗦。这下他不敢再耍小心思,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大帐。
转眼间营帐内便只剩沮渠青川和他的胞兄河西王。
沮渠青川散漫地用脚踢开拦在身侧的胡床,而后绕过细氈屏风行至胞兄榻前,在榻边寻了个空处复又坐下。
只是这次,他没再用汉人正襟跪坐之姿,而是学着胞兄惯爱的样子懒洋洋地箕踞榻旁。
沮渠玄山确实是清醒的,但失血过多和伤处剧痛使得他十分虚弱。此刻见沮渠青川箕踞坐于自己身旁,他稍微动了动头,用他那只阴鸷的独眼看向胞弟。
这一看过去恰好对上沮渠青川的眼睛,两个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恨意。
“大王此前问过我,咱们扎营那天夜里我去哪儿了。我对大王说,我去看看林所浩的头是否已挂在城楼上。其实,我骗了大王。”
沮渠玄山看着胞弟,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大王想知道我去哪儿了吗?”沮渠青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去见李凉州了。”
话音甫落,躺在榻上的河西王蓦地瞪大眼睛,凶戾地看向胞弟——他早该料到!从胞弟向他呈上那封密信的时候就该料到,青流儿很有可能会背叛自己,青流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直率勇敢的少年了,他早就已经被汉人的虚伪狡诈荼毒!
沮渠青川看到了兄长眼中沸烈腾起的怒火,他知道这怒火是因背叛和欺骗而烧。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斜倚着卧榻,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放松,像是突然想和兄长聊些家长里短,就在这间涌动着浓郁血腥气的军帐内。
“不知大王还记不记得,从前,我有个喜欢的姑娘。”
沮渠青川忽然坠入一场幻梦似的,莫名其妙地起了个不合时宜的话头。
“她是临松郡丞顾越的女儿,是个温婉又有才情的女子,可她在家中却不被疼爱。咱们那会儿都在临松,与顾郡丞也颇有往来,你可还记得?”
“嗬……嗬……”
沮渠玄山说不出话,只能再次从喉咙里硬挤出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可沮渠青川却听懂了,他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记得。那时候鲜卑秃发氏来投奔父王,就是你向父王奏禀,将她赏给秃发樊尼做妾……兄长,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可你却说,大丈夫绝不能为女人动真情。还说什么,耽于儿女情长的男人,必是懦夫草包。”
笑容顿在唇边,逐渐变得扭曲,恰如毒虫扭动着身躯钻入肺腑,沮渠青川突然厉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顿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你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这一次,他没等沮渠玄山再发出那种让人反胃的嗬嗬声,直接自问自答道:“她死了。”
说到“死”这个字,沮渠青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容明朗又真挚,就好像他真的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好不容易笑得没那么急促,沮渠青川边喘气边絮叨着又问:“对了,你知道当年西平郡送美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收了杜香吗?你要是知道原因,恐怕又要骂我虚伪。我收杜香,是因为杜香可真像她……也不受疼爱,也是只能把自己的命交由旁人,任凭择选……哈哈哈哈!”
“兄长,你说,倘若一个人的命都不能攥在他自己手上,那么这个人,他是可悲呢,还是该死呢?”
说这句的时候,沮渠青川面上笑容已完
璍
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浓雾。
他忽然想起在天刃山的那天,林娇生被他诱着亲手杀掉了自己的两位兄长。其实,他那天说的话和杀兄之举,不仅是为了给林娇生活路,更是为了他自己——他在为自己将来的杀兄做预演。
躺在榻上的河西王喘息愈发粗重,像一只愤怒的烂风箱,呼哧呼哧恨不能把胸腔内的火气全都吐出来。
可他大约是不知道,他越这样愤怒,就越滑稽可笑。
沮渠青川暼了胞兄一眼,抬手指着敦煌城的方向,冷冰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活着吗?你要是以为我妇人之仁,那就错了。咱们都是领兵杀伐之人,死在咱们手上的冤魂早就数都数不过来,再添上那一城性命又能如何。……我让他们活着,是要告诉世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和父王也不一样!”
言已尽,命将终。
沮渠青川一改刚才的懒散模样,兀然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躺在榻上,拼力睁着被烟气熏伤的独眼瞪视自己的胞兄,眸光一转,忽地瞧见胞兄手中攥着一块绢帛。
掰开沮渠玄山的手指,他将那块绢帛取出。
洁白绢帛上已是血痕斑斑,殷红的血,似乎冒着怨气,漫漶了其上慈悲的书文。
沮渠青川好奇地读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这竟是李翩献给沮渠玄山的那方写着药师琉璃光如来宏愿的经帛。
沮渠青川读完经文,干笑了一声,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经帛捂在了沮渠玄山的口鼻上。
“唔——唔——”
沮渠玄山使出浑身力气挣动着。可他一个伤患,仅存的那点儿体力又如何跟下死力要捂死他的沮渠青川相比。
看着兄长在自己手下痛苦挣扎的样子,沮渠青川只觉有一种全身发麻的快感,从脚底喷涌而起,直冲头顶。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沮渠玄山为何那么喜欢杀戮。
因为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通体畅快,像一刹那的电光石火在身体的每个罅隙乱撞,撞得心脏猛烈跳动。
——原来“你死我活”这个词,真能让人从头到脚酣畅淋漓。
很快,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开始向上翻白,他粗壮有力的腿在矮榻上又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沮渠青川知道自己的胞兄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故而不敢松懈分毫,哪怕对方此刻已经一动不动,他却仍用经帛捂着口鼻,又捂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胞兄已经死透,这才松手。
复将写经拎起,看着上面的文字,沮渠青川忽然神经质般笑起来,笑啊笑啊,直笑到双目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用写经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经帛上沾着沮渠玄山的血,他这么一擦,又将那血抹在了自己脸上。
颊下泪混着面上血,使得原本英俊的容颜变得丑陋而狰狞。
沮渠青川在死去的河西王榻边坐下,这次是真正的正襟跪坐。营帐外,遥遥地复有金柝声传来,他再次侧耳去听,寅时已至。
他想起自己写过的那句话——浮生忽忽,无所凭力。
众生都在善恶之中颠簸,谁也没法稳稳当当地活着。
他想,兄长已经死了,这世上能叫他“青流儿”的人,又少了一个。
*
天明之时,沮渠青川将那帛写经丢在尸体已完全僵冷的河西王身上,迈步走出营帐。
沮渠成勇站在营帐外不远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看到沮渠青川出来,他忽地后退了两步。
沮渠青川顶着一张血泪纵横的脸向沮渠成勇走去,至旁,冷声说:“大王已薨。传令全军,征远大将军誓要李凉州血债血偿!”
沮渠成勇站在原地没动。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牙齿正颤抖着磕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格格声。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河西王已薨”的消息就传遍了军营,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沮渠玄山没有世子,他死后,嗣位之人便是其弟沮渠青川。
征远大将军已派人快马加鞭传信回姑臧。他一点也不担心姑臧会出乱子,因为那里有孟太后为他坐镇,还有氾归等人相助——这些都是他早就布下的棋子。
而战地这边,卢水营本就掌握在他手中,此次随军出征的散骑常侍张溱等人,也原本就是他这边的。
至于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这些人慢慢再收拾也不迟。
那边营帐中,张溱一听说河西王已薨,立刻面露哀戚之色,对众人道:“大王脾气暴虐,遂不能长乐永康。征远大将军仁爱淳厚,应立刻嗣位阵前。冤有头债有主,那李凉州实乃乱臣贼子,此人非杀不可啊!”
李凉州,乱臣贼子,非杀不可……这话像自己长腿了似的,很快就从一只耳朵跑向另一只耳朵。
再后来,擐甲操戈的士兵们列阵营外,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人齐声高喊:
“诛杀李凉州!”
“大逆奸佞!犯上弑王!”
“诛杀李凉州!血债血偿!”
喊声如开山裂石,九霄震雷,将不远处的敦煌城彻底震动。
第115章 邪见稠林(1) 云安挥刀向自己头颈砍……
诛杀李凉州的喊声响彻此方天地间。
数万人齐声怒吼,呼声一浪浪撞向城墙,撞得城楼上的戍卫军人人面白如雪。
林娇生一个人站在七宝堂外,听着从最近处的阳禾门传来的喊杀声,亦是面落霜雪。
那夜见过沮渠青川之后,李翩就让他去了他父亲林瀚住着的那间大宅子。林瀚虽被软禁在宅子里,但林娇生却行动自如,就连一直被李翩扣着做人质的北宫茸茸,也被人送了回来。
茸茸不仅没受一丁点儿委屈,甚至还长胖了些,这让林娇生对李翩的看法愈加复杂。
这些天他和茸茸一直安稳地待着,无人来打扰他们。其间茸茸问了许多问题,比如城破之后会如何,李翩会如何,云安会如何。
他对茸茸说没关系,别担心——这话并非单纯的宽慰之词。因为那天李翩和沮渠青川商量对策的时候,他在篝火旁也听了个一半一半,他听到大将军已经答应了李翩,待河西王死后他们会立刻退兵,到时一切都会变好,李翩和云安也就不会有危险。
可是今日,这从卯时起就响彻敦煌的喊杀声又是怎么回事?!
林娇生略略思忖便明白了城外大军的意图,很明显,这是攻心之计——昔有楚霸王军垓下被汉兵围唱楚歌,今有李凉州于敦煌被敌兵高呼取命。
沮渠大军已将整座城池包围,现在他们又围着城墙喊杀,无论罗城子城全都能听到,好不容易拧在一起的人心,很可能会在这喊杀声中再次分崩。
除非……除非李翩真的出城受死。
林娇生安顿好北宫茸茸之后便直奔七宝堂而来,他要见李翩。可来了才知诸官员正在议事,他进不去,只能在外干等着。
又等了一会儿,便见李翩缓步从堂内出来。
“究竟怎么回事?!”林娇生疾奔上前,语速极快地问。
李翩抬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指了指:“你也听到了,四面楚歌。”
“那天大将军已经答应了你,只要杀了大王他们就立刻退兵。”
“显而易见……他反悔了。”李翩疲惫地说。
“不可能!大将军不是这样的人……”林娇生双眉拧成川字,想了想又说,“今夜我们还去那个破烂亭子,我传信叫他来,当面把话说清楚!我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李翩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我现在就去准备,咱们立刻去见他。”
说完这句,林娇生转身就走,谁知才走两步却被李翩叫住了。
“林蔚!”
林娇生满脸疑惑地回头看着李翩。
“我知道你讨厌战火和纷争,所以今日愿意主动在我与他之间穿引,但我仍想问你一句…
璍
…你会用刀吗?”
林娇生怔愣地看着李翩,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力点头:“会!”
“会用就好,去吧。”
*
就在李翩和林娇生筹划着再次与沮渠青川见面的时候,洪范门外的喊杀声却突然停了。
令狐峰恰在此处值守,闻得喊声突然停了,心道不妙,飞纵箭步登上城楼,抬眼便见城外不远处,沮渠成勇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这边行来。
马后拖着一根麻绳,麻绳一端拴了个人,另一端则被沮渠成勇牵在手里,牵狗似的。
那人双手捆缚身前,踉踉跄跄地被沮渠成勇拉着往前跑,不小心左脚绊右脚,差点儿被拖在地上。
沮渠成勇不耐烦地抡起长鞭,照着那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
待行至距护城壕约略十五丈外,城楼上的令狐峰这才看清,被拴在马后的是个布衣百姓,蓬头垢面,衣上全是尘土,面上亦有伤痕。
沮渠成勇勒住缰绳,冲那人打了个眼色。那人瞬间收起满脸哭丧表情,清了清嗓子,冲着城楼上的令狐峰大声喊道:“叫你们云将军出来!我是她爷,叫那贱骨头开城门来接她爷!”
听这人说自己是云安的父亲,令狐峰不禁暗暗心惊。
他并未见过云识敏,但也知道云先生是城内有名的大画工,昔年令狐氏开凿新窟时也曾延请云识敏领衔绘壁。后来他也听云安说过,云识敏这些年精神不大好,遂几乎整年都住在宕泉,有时绘画有时抄经礼佛,从不去别处。至如今大军围困,云安也没接云识敏回城——千佛洞有千佛护持,时人敬畏,不敢作乱,比之城内还更安全些。
可是现在,云先生怎么竟落在了沮渠成勇手中?!
“叫你们云将军出来接她爷!”沮渠成勇冲着城楼大吼道,吼完对着马后那人又是一鞭抽下。
令狐峰见云识敏挨打,亦是心头急痛,赶紧向身后士兵说:“去叫云将军来!她在七宝堂议事,快去!”
那士兵领命,火速奔下城楼,策马直奔七宝堂而去。
城楼下挨了打的男人被沮渠成勇逼着,一迭声地继续喊叫:“开城门!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啊!”
在没有周详谋划的情况下,城门断然是不能开的。昨日为救凉州君开了一次城门,是因为那会儿不仅有云安率领娘子军突击,且有众人全力配合。现在什么都没有,怎敢妄开城门,可城下云先生如此可怜,这可怎么办才好……令狐峰真是着急,急得额上已隐有汗意。
“云先生且稍安,峰已派人去唤将军了。”令狐峰对城下那二人说。
“放你娘的狗屁!叫她滚出来!给老子滚出来!”
城下那人喊得声嘶力竭,城上的令狐峰却忍不住眉心紧蹙。
这人的话语也太肮脏,令狐峰心头不禁泛起疑惑。他虽不认识云识敏,但也知道云先生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怎得讲话如此粗鄙。
正忐忑得不行,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令狐峰回身向垛口处看去,但见一匹枣红牝马直奔城门而来。
云安未待马儿立稳便跃下马背,三两步冲上城墙,边冲边问令狐峰:“我阿爷呢?在哪儿?”
她原本在七宝堂和众人一起商议对策,李翩离开去见林娇生的间隙,她也被人火急火燎从堂内拽了出来。
来人劈头就是一句:“云先生被沮渠狗贼绑了,现下正在洪范门外哀哭!性命堪忧!”
云安一听这话,不敢耽误分毫,立时便赶来了。
这边略微松口气的令狐峰抬手指向城外,云安奔于雉堞旁向外一看,却倏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城下那人根本不是云识敏,而是此前偷跑出城的孙老三。
*
自那夜被沮渠玄山逮住,孙老三就一直待在河西大军的营地里。
沮渠玄山倒是待他不薄,好吃好喝养着他。尤其是在知晓了他是玉门大护军的亲生父亲后,直接给了他上宾礼遇,这可把孙老三给高兴坏了。
他在敌营中除了不可随意走动外,再无其他烦恼事,且每天都能吃羊肉、喝羊汤。孙老三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只觉前日闹着要出城实在是闹对了。
“蠢婆娘,临到头怕这怕那。只配蹲城里喝冷风,喝死你!贱东西!”边大口吃肉,孙老三还不忘把他那续娶的婆娘狠骂几句。
昨天傍晚,军营中忽地起了一阵骚动。孙老三拐弯抹角打听到,原来是白日里河西王去受降的时候被狗咬了,咬得不轻,眼下躺在榻上连动一动都不能。
孙老三听完这事,一个人躲进帐子里差点儿没笑岔气。好家伙,堂堂河西王居然被狗咬了,哈哈哈哈哈。想他孙老三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三棍就能打死一条狗,河西王瞧着那么壮,居然连狗都打不过,啧啧啧。
“什么狗屁玩意儿!呸!”孙老三笑完十分鄙夷地吐了口唾沫。
直至此时他都还没意识到,他身份如此特殊,在这权力纠葛的漩涡中,若不能夹着尾巴藏好自己,恐怕亦是命不久矣。
今晨孙老三仍旧像前两日那样,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等着兵营里的炊家子来给自己送汤送肉——他可是云常宁的亲爷,有恃无恐。
谁知左等右等不见肉来,不一会儿便听得营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孙老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几个河西士兵闯进来,不由分说便将他拖出营帐。
帐外,一个身披羊皮袄子的胡人将领骑在马上睥睨着他。孙老三不知此人是谁,但看他一副凶神恶煞模样,正想陪个笑脸,却听那人一声厉喝:“给老子捆了!”
能三棍打死一条狗的孙老三,此刻却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就被人捆住双手拴在了马屁股上。
那胡人将领拎起麻绳,直如牵狗一般牵着他出了大营。
“哎,哎,你们……你们这是干啥……”孙老三眼瞧情况不对劲,高声吆喝道。
骑在马上的将军鄙夷地看着他,道:“去叫城门。”
“啊?”
“你不是那女将的亲爷?你若是她亲爷,就去把城门叫开。若不是,老子一刀宰了你!”那人目露凶光。
“是是是,我是,我是……我去……”孙老三忙不迭点头哈腰。
胡将一夹马腹,孙老三便踉踉跄跄地被拉着,一路拉到了城门下。
此刻,孙老三一看云安终于来了,立刻嚎啕大哭起来:“贱丫头,你这贱东西,你看看你爷都变成什么样了!快开城门让我进去!”
“是你自己要走的。”云安平静地说。
孙老三真是快被云安气死,看他那样,简直是恨不得冲上城楼,把他口中的贱闺女好好收拾一顿。
“娘个腿!”孙老三口沫横飞地骂,“老子白生了你!老子白养你长大!”
“我是我阿娘生的,不是你生的,”云安的态度仍旧平静,不急不躁地将他的辱骂全部顶了回去,“我是云先生养大,也不是你养大。”
孙老三被云安说得愣住了,一张脸红成猪肝,继而又扯着嗓子鬼哭狼嚎:“贱妮子,少扯些没用的狗屁!老子告诉你,这世上要是没你爷就根本不会有你!你这么有骨气,好啊,好啊,把你的命还给你爷!给老子还回来!”
“常宁……这人究竟是……”令狐峰此刻也反应过来,此人根本不是云识敏。他忽觉一团怒火憋于胸前,这人帮着沮渠成勇来叫城门不说,甚至还要逼迫常宁自戕。
令狐峰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成了拳头。
云安却仍旧淡然,她面上没有丝毫怒火,也没急着答话,像是在思忖孙老三说的让自己把命还给他这事究竟可不可行。
想了一会儿,云安忽然说:“好,我今日便将这条命还给你!”
话毕,她解开挽在头顶的发髻,满头青丝如瀑落下。她的头发又软又黑,就仿佛神明将人间最温柔的春夜倾倒其上。
紧接着,云安“唰”地拔出佩于身侧的饮红。
她手举白刃,看着正在城下哭爹喊娘的孙老三,拔高声音喝道:“欠你的,我还给你!”
话音甫落,云安挥刀便向着自己头颈砍去。
第117章 邪见稠林(2) 向死路歌行,乃人间大……
“常宁!”
“将军!”
令狐峰和他身后兵士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待他们定睛看去这才发现,沉锋并没砍在女将军的脖颈上,而是一刀挥向满头缱绻青丝。
饮红锋锐无比,刀刃过处,青丝齐肩而断。
云安一手握发一手挥刀,发丝斩断的瞬间,她的头被那力道带着向侧后猛坠一下,但她很快就又傲然站直。
抬眼望着城外,云安朗声道:“孙坎所言不错,云安本名孙红纱,孙坎乃安之生父。”
音声清越,字句铿锵,在她开口的瞬间,城墙上下再无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世人总说血浓于水,无论生身父母曾对儿女做过什么,儿女都必须倾尽一生报答。就在刚才,诸位都听到了,此人要安拿命还他。”
收回望向城下的目光,她看着令狐峰及其身后所有戍卫军士,继续说道:
“安非不能死,区区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安之死期绝不是现在。眼见兵临城下,敦煌危在旦夕,安身为玉门大护军,所负乃保家卫国之重任。安就算死,也当剒敌首、戮外寇,当为家国而死!”
她再次面向城外,将那把青丝对着沮渠成勇和孙老三高高举起。
“今日,云安效法曹孟德割发代首!此发已断,亲恩亦断。从今往后,云安与孙坎再无瓜葛!”
话毕,她将那把青丝打了个结,对着城墙外的孙老三扔了过去。
青丝坠城的瞬间,远远看去真像是一颗女子头颅。只是现在,那头颅的主人却如山般屹立城上,儿女纠葛已断,她会成为更坚韧的她。
城下的孙老三如遭雷击,傻怔怔地看着女将军把青丝丢在自己眼前。
好一会儿之后,孙老三终于回过神来。他像只气急败坏的公鸡一样,跳着脚吱哇乱叫:“孙红纱你这贱骨头!老子他娘的早就该掐死你!不孝种,千刀万剐的不孝种!屎尿淹头的脏货!”
此刻他已是理智尽失,满口胡咧咧。倘若语言真能变成一把利刃的话,孙老三简直恨不能用污言秽语将自己的女儿碎尸万段。
“还有你那奸夫李翩!死无全尸!天打雷劈!被屎尿淹死,被野狗咬死!”
孙老三越骂越起劲,怎知这句“被野狗咬死”才刚出口,却见一条长鞭从天而降,“啪”地一声抽得他直接摔在地上来了个狗啃屎。
“你她娘的说什么?!”
沮渠成勇脸色黑青,举着手中又粗又长的马鞭恶狠狠地问。
孙老三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倒霉的话——河西王沮渠玄山就是被野狗咬死的。
他的两只手都被麻绳捆着,费了半天劲儿才爬起来,跪在地上给沮渠成勇“砰砰砰”连磕数个响头。
“小民说错话了!小民该死!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沮渠成勇黑着脸睨了一眼跪地磕头的孙老三,而后抬头望向女墙后的云安,冷笑一声。
“云将军确实够狠,割发代首断绝父女之情……啧,汉人最是尊崇孝道,你如此不孝,就不怕被你们那些百姓狠戳脊梁骨?哦,不对,我怎么忘了呢,你们女人根本没有脊梁骨!你们只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只会哭着喊着叫救命……云将军是不是也只会叉着脚喊救命啊?”
他说这些侮辱的话,根本就是想激怒云安。从扯着孙老三来城下挑衅的时候,他麾下士兵已在不远处布好阵列,若是云安耐不住辱骂开城与他交锋,则正中其下怀。
可沮渠成勇不知道的是,如今的云安并不是几句侮辱之词就能挑拨。
在和胡绥儿换心的这些年里,她不仅暖着胡绥儿冰冷的心,同时也感受着明睿、决断、镇定为自己带来的影响——她的宠辱不惊并非得益于换心,那是她凭借自身实力一步步做到的。
所以,城墙上的女将军平静地看着城下污言挑衅的男人,连跟他争辩都觉得多余。
沮渠成勇被云安用这种眼神看着,顿觉适才的羞辱之辞好似都反噬在了自己身上,心里涌起一阵燥怒。
“云将军,你是打算亲眼看着我杀了你爷?”他再次举起马鞭,狰狞地说。
孙老三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又在地上猛磕几个响头,一抬头却正撞上沮渠成勇眼内凶光,霎时肝胆俱裂,骂人的话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救我啊……孙红纱,我是你亲爷啊,救我啊……”
一改适才的嚣张恶毒,孙老三忽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闺女……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是我亲闺女啊……红纱……红纱……”
沮渠成勇阴森地看着立于城上的云安,他倒要瞧瞧这女将军会如何收场。难不成她还真能亲眼看着生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虐杀不成?
“昔年汉高祖与楚霸王广武对峙,霸王擒高祖之父欲烹杀之,以此迫高祖投降。平朔将军可知高祖是如何说的吗?”云安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沮渠成勇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没读过多少书,这事只隐约有些印象,但他知道刘邦是个泼皮市侩,此刻女将军突然说起这桩陈年旧事,她的意思难道是……
云安见沮渠成勇不答话,挑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彼时高祖言——若烹此翁,分我一杯羹。平朔将军今日要处置此人,安无需分羹,只‘请便’二字赠之。”
沮渠成勇听云安说“请便”,霎时怒火中烧,大吼道:“好你个云常宁!你有种!老子今日就让你看看,因你不孝,你亲爷是如何惨死的!”
之后他又扬起手中马鞭指向城楼上一众戍卫兵士:“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也给老子瞪大眼睛看清楚了!看清楚你们的将军是个怎样不忠不孝之徒!”
话音甫落,沮渠成勇用力挥鞭打马,马儿得令,立刻撒开蹄子向前奔去。
孙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倒在地,马在前跑,他被拖在马后,扬起漫天灰埃。
沮渠成勇也不跑远,故意绕着敦煌城下转圈,让城楼上所有人都看清孙老三被马匹拖拉在地的惨状。
地上遍布粗沙野砾,身体被拖曳其上,瞬间便失去了反抗之力。
沮渠成勇是打定主意要当着云安的面把孙老三折磨死,遂勒着马儿时快时慢地跑,还绕着圈拖曳。
孙老三先开始还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但很快就只剩下从喉咙里硬挤出的喘息声。
沮渠成勇见他这么不经弄,愈发怒火上头,回头照着孙老三身上又是一顿猛抽,边抽还边骂道:“叫啊!给老子叫出来!”
此时此刻,孙老三像条将死的臭鱼,随着长鞭抽下,他的身体无意识地痉挛着。
沮渠成勇还觉不解气,又是十数鞭猛力抽下,直打得孙老三皮开肉绽、血沫飞溅,连痉挛都没了。
他已彻底变成一滩烂肉。
城楼上,在孙老三被打死的那刻,云安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那声音里隐约含有一种“正义”的不满。
她知道,抽气声是戍守士兵发出的。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对她这种不孝之举十分厌恨,甚至已经在心里将她骂了八百遍。
旁观者替她原谅了孙老三,也许将来还会迫她下跪磕头,告慰孙老三在天之灵。
可她在世上受苦、受辱、受罪,旁观者怎不替她叫一声冤?!
云安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
也正是在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悟了李翩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没人理解他,他也不在乎旁人理不理解,只拼力去做他该做的。
——往活路奔走,是人之秉性;向死路歌行,乃人间大勇。
嘲讽的笑容凝在唇边,刹那间如桃花绽放,从轻笑变成粲笑,又从粲笑变成了仰天长笑。
众人蓦地看向这个突然笑不可仰的女将军,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云安想,别再拖拖拉拉了,就今天吧。今天她一定要告诉李翩,这世间有人理解他,亦有人爱他。
*
沮渠成勇带着满身灰土和晦气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帐内只有沮渠青川一人。
他颇为闲适地倚着一方隐囊,半阖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只着盔甲未戴兜鍪,一缕青丝从发冠内跌落,垂在眼畔,像条黑色的蛇。
河西王沮渠玄山死后,沮渠青川在张溱、郑揽及诸校尉的拥戴之下,已于阵前嗣位为王。
其实他本就是顺理成章的王位继承者,依照汉人的礼法,至少应该等回到姑臧,诸礼齐备之后再嗣位。
可他等不及了,一时一刻一天都不想再等。他必须当机立断拿下自己想要的,至于那些汉人的繁褥礼节,日后再说。
沮渠青川一个人在帐内小憩的时候忍不住想,胞兄只适合做一个勇武的将军,却不适合成为王。
所谓王者,定不能只有暴虐武力,还要有阴谋、手段以及玩弄人心的本事。
正思索着,就见沮渠成勇大咧咧进了军帐,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也没向他行礼,自己走到侧面一只胡床上叉着腿坐下了。
“姓孙的那王八羔子,死了。”
“你杀了他?太急躁了。”沮渠青川保持着斜倚隐囊的姿势没动,只抬起眼角一瞥。
“急躁个屁!”
沮渠成勇在云安那里吃了个大瘪,这会儿仍是余怒未消,恨声道:“老子把他拴在马后,在地上拖死了。他闺女也是个厉害人,割了头发要断绝父女之情。他娘的,他一个王八羔子,怎得生出那么烈性的闺女?!”
沮渠成勇骂完又问道:“眼下怎么办?咱们是班师还是继续围城?”
“围城。”沮渠青川睁开半阖着的眼睛,淡淡地说。
沮渠成勇听对方并无班师之意,这才终于高兴起来,两手一拍大咧咧道:“好极了!咱们要是现在滚回姑臧,也太他娘的窝囊!我就说嘛,青流儿必然不是怂包!”
谁知他话音未落,就见原本懒洋洋的沮渠青川猛地拔出腰侧弯刀,以疾如雷电般的速度飞扑而至。下一秒,那柄冷刃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沮渠成勇被这把突然架在脖子上的刀吓得面色煞白,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青……青……”
沮渠青川眼神阴鸷,缓缓开口道:“青流儿这名字是你能叫的?”
“大,大将军……不不不,大王息怒……是末将,末将失言……”沮渠成勇结结巴巴地求饶。
然而,新嗣河西王的那把弯刀却仍抵在他脖颈上,只听对方沉声说:“去,命你的人在城下日夜不停叫喊,让李凉州出城自戕。”
“啊?”沮渠成勇有些发懵。
“你听好了,李凉州绝不能活着。他活着,孤这辈子都会睡不安稳。”
说这话时,沮渠青川的神情恣睢可怖,如同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厉鬼。
第185章 邪见稠林(3) 献予她,以他最真挚的……
李翩薅着林娇生,二人再次出城去往城西十里外那座破烂芦亭。
其实沮渠青川猜的一点儿不错,他们确实走得是深埋地下的一条隐蔽通路。
这条密道是当年李翩放还丧税的时候发现的。彼时他和索瑄假传太守之令开了金帛库的大门,索瑄招呼着仆役们搬钱箱,而他则信步走向了阴森库房的最深处。
就在金帛库的尽头,他发现地上有一道暗门。本想打开看看门后有什么,可好巧不巧索瑄搬完了钱箱在库外叫他,他稍一犹豫便跟着索瑄走了。
至李椠死后,李翩回到敦煌并接管了这座金帛库,忽地又想起库内那道暗门,出于好奇就去瞧了瞧。
谁知这一瞧,着实惊得目瞪口呆——原以为那暗门下左不过是个藏着金银珠宝的地窖罢了,谁知竟是条暗道!
李翩当时便摸索着沿暗道向前走去,他要看看这条路究竟能通向哪儿。
暗道又窄又矮,仅容一名弱冠男子缩着肩膀行走,且全程没有岔路。直到脊梁骨都走疼了,他终于看到前方隐有天光。爬出道口一瞧,发现自己竟来到一处荒弃的坞院内。
坞院共有三间土房,暗道出口位于北边那间眼瞅着就要塌了的房灶之内。
李翩出了坞院向外走,回望四周,但见前方是一座破烂芦亭和一座同样荒弃的烽燧。
——他竟已离开敦煌城,处身茫茫戈壁之上。
既然暗道通向这座汉时烽隧,那么很明显,它不是李椠挖的。
李翩猜测,也许传言所说不差,昔年敦煌还掌控在安定张氏手中的时候,子城内的世家贵人为了方便逃命,就挖了这么一条密道。后来李椠也是无意中发现了它,遂在其上建了守卫森严的金帛库,一方面可以藏私,另一方面也能将这条逃命的路保护起来。
此刻,李翩和林娇生正沿着暗道磕磕绊绊地向城外走去。
李翩在前,林娇生跟在后面,谁也不说话,耳畔只有长靿靴踩在沙砾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要不……你别去见他了,我一个人去就行。”走了一会儿,林娇生忽然说。
他的声音响在漆黑甬道内,显得又沉又憋。
“我当然要去。他有计策,我也有对策。”李翩半回过头,定声说。
又走了一会儿,林娇生像是耐不住暗道里的憋闷,再次开口:“你就不怕我把这条路告诉别人?”
“你不会。”李翩这次头也没回地扔了三个字给林娇生。
“你就这么相信我?!”林娇生诧异,随后咬牙切齿补充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有没有装着一些珍贵的东西。一旦你有珍视之物,就很容易被人捏住把柄。”
林娇生最珍视的是那个名叫茸茸的女孩,可李翩却是茸茸的旧主,茸茸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李林二人起龃龉。
李翩这招可真是乌龟踩王八,螳螂欺蚂蚱,林娇生气得直磨牙。
十里路没用多久就走完了,他们终于灰头土脸爬出密道,再步出坞院,这便站在了满是骆驼刺和梭梭树的戈壁滩上。
地老鼠一样在黑暗中钻了这么长时间,刚露出头的时候,林娇生骤然被天边落日惊了一惊。
今日西空无云无碍,太阳似一颗浑圆饱满的金丸,纵已西坠,却仍照得大地万里金红,使人顿觉此间天地比世上任何一处都更纯粹,更坦荡。
天地浩阔之中,李翩向着不远处的芦亭走去。红衣与落日相衬,人在其中历尽生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悲哀了。
眼见着李翩越走越远,林娇生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去。
“沮渠青川一定会来?”李翩在芦亭不远处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问林娇生。
“会来 ”林娇生十分肯定,“我已传信给大将军,他一定会来。”(注释1)
李翩没再说什么,抬手甩了块红柳木削成的取火板给林娇生,道:“生火,夜里凉。”
“我是你的奴婢?!”林娇生简直想翻白眼。
李翩欠扁地摊了摊手,那意思是,不生火大家都凉凉。
林娇生按捺住心头想打人的冲动,任劳任怨地先去拾了些枯草,之后蹲在地上用钻杆费劲巴拉弄了半天,终于将篝火燃起。(注释2)
点燃了火,他与李翩隔着篝火相对而坐,等待着沮渠青川依约到来。
“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反正等人的时候最是无聊,林娇生决定不再腹诽李翩,干脆当面骂。
李翩眯起眼睛看过来:“哪儿怪了?”
“你装的吧?”
“装什么?”
林娇生伸出食指指着李翩,从头指到脚:“你给世人看的,都是你装出来的样子。你就任由他们编排你,拿你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知道‘柔和忍辱’吗?”李翩笑了笑,轻声说,“《妙法莲华经》有云,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我少时跟随竺上座研习经文,上座曾说,比之报复、对峙、辩驳,‘柔和忍辱’才是无尚的修行之道。”
“这话怎么说?”
“少时我也没太明白究竟该如何,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经历诸事,这才终于想通——当一个人能做到柔和忍辱,便可知他的内心已足够稳固。”李翩答道。
就如同,江南水岸的青柳生于春风怀中,可那枝干却卑软柔弱,一斧就烂;河西戈壁的红柳常年为北风所摧,却清骨俊立,不肯轻易朽去。
李翩忽然反问林娇生:“你可知侮辱缘何而来?”
林娇生拿了几条刚捡的梭梭枝扔进火里,听李翩问他,便抬眼看过去,等着李翩阐释。
“辱你之人无非三种。一者,你有他没有的,他妒忌你;二者,你比他弱,他以辱你来证示自己;三者,纯粹之恶。”
话语如溪流鸣涧,潺湲流淌,李翩继续说:“若遇其一,你有他无,你当欢悦才是。若遇其二,则引而不发,积蓄实力为要。若遇其三,打回去,但要迂回些,别太明显。”
“打回去……”林娇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还算忍辱吗?”
李翩一声轻笑:“当然算。”
柔和忍辱,不是让人卑微匍匐。恰恰相反,是让人昂首岿然,定如昆仑皓月,以一身明晖,照得世间之恶无处匿藏。
只有将外恶用为己身之力,以卓立高稳祛之,才可最终证得菩提。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李翩以手撑地,曲起一腿悠然自得地坐着。
明明聊的是很庄肃的话题,可这些庄肃之辞从李翩嘴里说来,总流露出一种荒诞不经的味道。
怪诞,丑陋,缺德又缺爱。
林娇生想,从前的自己应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将来的某天,他会和这个传闻中“三缺四罪”的凉州君围坐篝火一番长谈。可他不得不承认,凉州君讲的那些话,还挺有道理的。
“你和我小姑姑一样,爱讲大道理。”林娇生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语带嫌弃地说。
听他这样形容云安,李翩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问:“你也觉得她很爱说大道理?”
“说可多,还拿鞭子抽我。”
一想到自己那次在校场迟到被云安鞭抽,林娇生只觉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
李翩却敛了笑意,正色道:“女子领兵本就艰难,她是将军,她不这样如何服众,又如何令娘子军于乱世屹立。”
林娇生想了想,颔首道:“也对。”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夕阳已彻底沉没于地平线下,天尽头只余一抹犹在挣扎的青紫。夜色笼着,篝火劈啪作响,周遭变得越来越冷,林娇生拢了拢衣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那布袋里装着什么?”李翩忽然问。
林娇生身侧挎着个很大的筭袋,鼓鼓囊囊的让人好奇里面究竟是何宝物。
听李翩这么问,林娇生神秘且顽皮地晃了晃头,那意思是——就不告诉你。
晃完头,像是怕李翩追问,他赶紧从怀里摸出一条长长的绢带捏在指尖拨弄。
绢带于林娇生手中来回折摆,他十指灵巧,左翻右翻再绕个弯儿,李翩还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那条平平无奇的绢带已化作一朵春花,盛开于掌心。
李翩震惊:“你是……如何做到的?!”
他曾听云安说过林娇生特别会做手工活儿,原本以为就是缝缝补补没什么稀罕的,孰料本领竟如此之高。
林娇生,心灵手巧的典范,奇思妙想的楷模,李翩简直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
“很容易啊。”
说着就见林娇生合掌一揉,转瞬花逝去,又变成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绢带。
“学吗?我可以教你。”
变戏法儿似的,林娇生又摸出一条绢带递给李翩。
李翩想反正此刻也是无聊,遂接过绢带,开始跟林娇生学习如何编花。
夜空下的戈壁滩,篝火前围坐两个大男人,既不饮酒也不吹嘘,反而乖乖学编花,这画面真是颇为新奇。
跟林娇生一比,李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指怎得如此僵硬,吭哧吭哧费了好大劲儿,终于编出一朵不像话的花。
李翩捧着这朵丑花,忽觉心头涌出一股许久未感受过的孩子般得意之情。这洋洋得意的感觉让他恨不能立刻就将这朵丑花献予他的姑娘——以他最真挚的幼稚。
他的姑娘看到这么丑的花会说什么呢?李翩思量着。
她大概会说:“……无所谓。”
一想到这三个字,李翩的得意瞬间消失无踪。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那朵丑花随意揣进怀里,起身对林娇生说:“跟我去烽燧拿东西。”
话毕,没等林娇生反应过来,率先迈步往芦亭后面的烽燧走去。
李翩在烽燧土墙下学着云行之刨坑的样子刨了半天,终于刨出两把短刀。他将其中一把扔给林娇生,另一把则被他别在自己腰间。
这回换林娇生震惊:“谁在这儿埋兵器?!”
“云行之。”李翩垂眸看着那个刨出来的小坑低声答道。
林娇生了然,问道:“他还好吗?”
凉州君带了条恶犬把河西王咬死这事,城内城外已是人尽皆知。林娇生通过北宫茸茸,已经知道了云行之的真实身份。
谁知他这问题,却让李翩沉默许久。
“依照我们的谋划,他会先逃去西榆林躲藏,待追兵离去便可悄悄回城。”
林娇生刚想说那就好的时候,却听李翩沉声道:“……他没回来。”
说完这话,李翩转身向着篝火行去,一瘸一拐的走姿,背影和神情一样恻然。
林娇生跟在他身后,乱七八糟地安慰道:“他有菩萨护佑,没那么容易死。也许再过两天他就回来了。狗这种东西,就是很烦人,不然怎么能叫狗东西,你说是吧。”
话音刚落,眼前篝火忽然发出一阵噼啪,好像被暗夜中某种未知的危险惊动。
李翩和林娇生俱停住脚步,他们听到从黑夜深处传来的马蹄声,可那声音十分杂沓,明显不止一人。
二人快速对视一眼,在这个瞬间,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沮渠青川这次不是一个人来赴约,他竟然是带兵前来!
李翩的手缓缓摸向了别在腰后的那把短刀。
第119章 邪见稠林(4) 李凉州,你殉国吧……
眨眼之间,河西国骑兵奔沓而至。
这些训练有素的亲随士兵很明显已经得了命令,上来便不由分说将篝火旁的二人团团围住。
李翩面容冷静地顾看四周,迅速在心里估量形势——这队亲随约有五十人,皆擐甲捉刀,来者不善。眼下自己所立之处距坞院有十丈之遥,篝火很快就会烧完,待火灭后借夜色之便或可突围。
思及此,他决定先跟沮渠青川好好谈一谈。
李翩收回目光,拔高声音冲着包围圈外的某人喊道:“大将军这么大手笔,自己却躲藏人后,未免太可笑了。”
喊完便听得最后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东边的骑兵迅速向两侧分散,将通路让了出来。
沮渠青川驱马上前,懒洋洋慢悠悠,望去雍容华贵。
“你叫错了。”他说。
李翩发出一声哂笑:“想不到大将军也有两副脸孔。”
“凉州君这话是从何说起?”沮渠青川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翩看懂了对方在装蒜,遂不再拐弯
弋
抹角,十分笃定地说:“是你让他们喊的。”
敦煌城外“诛杀李凉州”的喊声几乎响彻整整一个白日,甚至在他和林娇生由密道离开的时候,他仍觉耳畔回荡着一浪又一浪喊杀。不消说,定然是沮渠青川背弃了退兵之诺,只不知他现下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只听沮渠青川幽幽一声叹息:“你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弑杀先王,他们都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孤得给诸位将士一个交待。”
听对方说如此颠倒黑白的话,李翩已经连哂都不想哂了:“这算什么?兔死狗烹?”
沮渠青川赶忙摆手:“切勿如此自比。”
“你想如何?”
“李凉州,孤知你是个坦荡人,不然也不会再与孤见面。孤此前说过,孤敬你,这话是真心的。”
沮渠青川收了适才的装模作样,神情持重,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孤亦不妨对你坦荡直言。虽然你们凉国已不复存在,但以你的本事,纵使孤拿下敦煌,你仍可出奔西域,游说各方势力,什么鄯善、于阗、伊吾……这些地方入你彀中,为你所用,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孤没说错吧?”
“溢美太甚。”李翩平静回答。
沮渠青川意味不明地笑道:“你的本事还远不止于此。李凉州,孤是怕你成为又一个重耳啊。”
重耳便是史册中赫赫有名的晋文公。昔时曾因骊姬之乱而被迫流亡他乡,辗转各国饱经磨难,最终在秦穆公的襄助下杀回故国,并跻身春秋五霸之列。
李翩:“别拐弯抹角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沮渠青川定定地看着李翩,几乎一字一顿道:“你是你们凉国无双的国士……而孤想要的则很简单——孤要一座完整的城池和一个死在孤面前的凉州君。”
“李凉州,你殉国吧。”
说完这些,沮渠青川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李翩,眸中含义十分明了——河西地界如今只剩你我两家,可一山不容二虎,我不可能让你活着,你应该早就明白了。
言辞可怖,语气却十分平和,不像是要取人性命,倒像是拉家常,问你今晚吃了什么。
沮渠青川在人前一向表现得温文尔雅,哪怕装也要装出宽仁模样,此刻见李翩不答话,他便翻身下马前行两步,与李翩面对面站着,倒是好一副谦良姿态。
“你是我见过最敏慧不群之人。你既有暗道可以出城,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可你却并未弃城而逃,由此足见风骨。你知道安定张氏的张子延是如何臧否你的吗?”
“如何?”
“他说你是: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孤原先并不信,只觉得定是因陇西李氏与安定张氏交好,他才如此褒扬。可这些日子见你所做种种,忽然觉得张子延所言不差。”
——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
李翩对张溱给他如此高的评价未置可否,只用余光瞥向脚旁已快要熄灭的篝火,夜色溅在眼眸上。
沮渠青川又前行一步,与李翩挨得更近,他压低声音,像是要同对方说一个只有知己才可知晓的隐秘:“孤现在告诉你,孤不仅要称王,孤还想称帝……所以,李凉州……孤愈发不能留你。”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也溅上了夜色,显得喑哑诡谲。
一时之间,二人皆不再开口。
林娇生站在李翩身后的阴影里,眼神明灭,似在忖度着什么。
此刻,杳无人语的旷野上,唯有奔逐万里的长风,缠着近旁几株梭梭树,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偶可听闻几名骑兵坐下的胡马打个不耐烦的响鼻,之后便又恢复了瘆人的静默。
沮渠青川没有让骑兵动手围杀李翩,他知道,倘若他这样做了,从此以后他就与自己那残暴的胞兄没有什么区别——这让他打心眼里觉得恶臭、恶心。所以他只是步步紧逼,迫着李翩自己了断。
重如巉岩的压抑感终于在李翩开口说话时消亡于夜色。
“我可以自戕,但我要你答应我,敦煌城内九万生灵,绝不伤害分毫。”
“九万?!”沮渠青川不禁诧异。
姑臧对敦煌的情景早有探知,他知道城内目下满打满算不过三万百姓,可李翩却说九万。
沮渠青川眉心紧蹙,这突然间翻了又翻的人数,难道是李翩又在耍什么花招?
李翩似乎看出了沮渠青川的疑惑,可他没有解释。恰好站立之处有一丛矮矮的骆驼刺,于是他弯腰在那株丑陋却顽强的生命上轻轻拍了拍。
他这一拍,沮渠青川恍然大悟——九万,不单单指人。
还包括木栅栏内雪白的羊羔,拖着铁犁于田间往返的耕牛,风尘仆仆踩着黄沙从西边来的骆驼,还有夯土墙上流窜的野狸子和卧在墙下打瞌睡的大黄狗。
李翩口中的九万,指的是敦煌城内所有生灵。
倘若他沮渠青川答应了不伤害这九万生灵,那么他就不可纵火,不可抢掠,不可□□,不可惊扰,更不可屠戮!
这简简单单的“九万”二字,内中是无涯无际的慈悲与明睿。
沮渠青川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所有随侍面面相觑,笑得他自己腰都快站不直。
太诡异,太诡异,他竟然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李凉州在说什么,这也太诡异了!
他又想起自己和李翩第二次见面时说过的话,倘若李翩不是陇西李氏的凉州君,他也不是沮渠氏的征远大将军,他们说不准还真能当个知己什么的,就像汉室的霍光与金日磾,亦敌亦友,相辅相成,怎知这不能成为一段流传青史的佳话。
李翩冷眼看着他笑,手却再次摸上了别在腰后的那把短刀。
“别动,”沮渠青川忽地伸手做了个阻拦之势,满脸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我不是沮渠玄山那莽夫,你身边那只妖物已经死了,单凭你自己,根本杀不了我。”
阵阵阴风从沮渠青川眼畔吹起,他撑着适才笑弯了的腰,挑起眼睛瞧着李翩。
被看出来了,这人实在是很难对付……李翩见自己偷袭的心思被沮渠青川揭穿,只得把按在刀上的手放了下来。
“你放心,你死了以后,孤会命大儒给你写一篇长长的诔文,再给你勒石记功,让世人知道你根本不是传言中那般不堪,”敛了笑意,沮渠青川认真地说,“什么三缺四罪,依孤之见,该是三功四绩才对。”
李翩没搭理这半认真半揶揄的话,语气严肃地问:“我刚才说的那些……你答应了?”
“孤答应!”
谁知李翩却面容讥讽,十分不客气:“沮渠青川,你觉得我现在还会信你空口白牙之辞?上一次,你我之诺是你背约在先,这一次,你按我说的做。”
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被李翩指名道姓,沮渠青川面上有一刹那的恼怒,但他很快便将那恼怒掩了起来,仍是一副雍容贵气模样。
“你想让孤做什么?”
“立血誓。我要你以沮渠氏列祖列宗之名,以你所拥有的一切来立誓,若违誓言,天诛地灭。”李翩冷冷地说。
沮渠青川立在原地犹豫着。
“你不敢?”
李翩眼中的鄙夷愈发明显,像针一样扎着沮渠青川,使得他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哪怕明知此刻立血誓是愚蠢的,可是在这个瞬间,他猝然决定就以立誓的尊严将凉州君的鄙夷戗回去。
本就是棋逢对手的二人,谁也不愿在对方面前认怂。
“拿布帛来!”沮渠青川喝道。
紧接着,他从腰侧摘下一柄镶有青金石的匈奴弯刀,“唰”地一下将弯刀拔出。纵然夜黑火弱视物不清,可只听出鞘声也知这是把好刀。
沮渠青川将刀举起,映着细弱火光仔细瞧着:“这把刀是父王赐给孤的,西域精铁打制。孤今日便用它来立誓!”
话毕他卷起衣袖露出左腕,挥刀向腕上割去,只一下便是鲜血横流。
“你想让孤立怎样的誓言?”
李翩眯起眼睛看着沮渠青川左腕蜿蜒淌下的血,凝声言道:
“崇生敬灵,保民安城。”
“九万性命,无犯秋毫。”
“若违此誓,神佛不容。”
“身首异处,永不超生。”
跟随沮渠青川前来的骑兵拿出一方麻布,两个兵士一人攥一边,将麻布铺开在他们的新王面前。沮渠青川以手蘸血,李翩说一句他写一句,待这三十二个字全部写完,已是双手血染。
誓毕,他将那份血书甩给李翩。
“孤既已立此誓,便绝不抵赖,”也许是伤处很疼,沮渠青川的嗓音变得愈发喑哑低沉,“你我皆堂堂男儿,凉州君,现在轮到你了。”
但见手腕一转,沮渠青川将那把镶着青金石的刀递在了李翩眼前:“就用它吧。”
李翩缓缓将手伸向弯刀,怎知手指刚触刃上,便听身后一直缄默不语的林娇生大喊一声:“且慢!”
李翩顿住,沮渠青川也微怔,二人同时扭头去看林娇生。
夜太深了,篝火也几乎烧完,只余一簇火苗挣扎在枯枝上。那簇火苗却正好映在林娇生眼瞳里,给人一种诡谲的明亮感。
林娇生行至沮渠青川面前,行礼道:“大王且慢,仆有个好主意。”
“说来听听。”
“适才凉州君给了仆一柄宝刀,仆想将这宝刀呈大王过目。倘若大王亦觉锋锐,不如就让凉州君死于此刀之下。用自己的刀杀自己,岂不妙哉?”
说这话时,林娇生唇边漾着一抹少年人矜耀又顽劣的笑容。
第120章 邪见稠林(5) 林娇生想踹李翩一脚让……
“其实孤遣你来敦煌的时候也曾担心过,凉州君惯会笼络人心,而你又性子柔和,孤不免忧虑你会被他拉拢。不过今日看来,孤的这份担忧,实在是多余了。”
沮渠青川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是嘉许的,他知道自己没看错人——林娇生的性子里有着与自己一样的貌是情非。
林娇生再行一礼:“大王对仆有知遇之恩,仆不敢不报。”
“好,呈上来吧。”沮渠青川满意地颔首。
林娇生从身后拿出适才李翩给他的那把短刀,双手捧至沮渠青川面前。
此刻二人之间距离极近,粗略估计已不足三尺。沮渠青川接过短刀,拿在手中端详。
就在他低头看刀的瞬间,变故却猝然发生!
林娇生冷不防从筭袋中抓出一把白色粉齑,照着沮渠青川脸上拍了过去。
沮渠青川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止不住地猛咳,一时间涕泪横流,连退数步才站稳身形。
林娇生不敢稍停,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抡起筭袋,将袋中粉齑甩在身旁那两个骑兵脸上,并伴随着声声厉呵:“流烟丸!流烟丸!”
听到林娇生大喊“流烟丸”的时候,这些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河西王沮渠玄山在毒烟中挣扎的惨状,恐慌瞬间漫卷而来。
与此同时,站在林娇生身后的李翩一脚踢散了面前微弱的篝火,四周霎时暗去。在林娇生第三次甩出粉齑扔向敌人的同时,李翩拔出身后短刀,朝着眼前破开的口子杀了出去。
整个过程恰如电光火石,几乎是瞬息完成。
“咳咳咳——咳咳咳——”
难闻的怪味儿弥漫在身侧,被粉齑糊了满脸的沮渠青川此刻莫说拦住李翩,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
而那些被林娇生的粉齑撒中的骑兵亦是如此,不止眼痛鼻酸,最惨的是喷嚏打得停不下来,戈壁旷野上瞬间便是此起彼伏的“阿嚏”声。
“跑!”
李翩挥刀冲过林娇生身边的时候大喊一声,林娇生转身又朝近处几名骑兵抡了两把粉齑,这才追着李翩的脚步,二人一起跑入夜色。
“你从哪弄来的流烟丸?”李翩以手掩住口鼻,边跑边诧异地问林娇生。
流烟丸此物比火浣布还难得到,哪怕陇西李氏手中也仅有一颗,并且已经被他用在了弑杀沮渠玄山之时。
林娇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诓他们的!哪是什么流烟丸!”
“那是什么?”
“别问了,快跑!这东西他们很快就会识破,扛不住的!”
果如林娇生所说,大约几个呼吸之后,待漫天粉齑平息,那些因粉齑而呛咳不止的骑兵至此终于闻出味儿来——这哪是什么流烟丸,撒到他们脸上的分明就是胡椒粉!
原来林娇生那个筭袋之所以鼓囊囊,竟是因为里面装满了胡椒粉。(注释1)
受胡椒粉之害最严重的沮渠青川此刻也缓过劲儿来,用力抹了一把面上泪水,恨声道:“追!”
骑兵们立刻策马往那二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翩腿脚不好跑不快,林娇生便也刻意放慢脚步跟他一起,耳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惊呼道:“追上来了!”
所幸眼前已是坞院,李翩一把拽过林娇生,道:“进北屋!”
北屋原是这坞院的灶房,而那条通往敦煌的密道就藏在屋灶下。目前这土屋因年久失修,已然是一副快塌了的模样,灶台下的密道倒也遮得严实。李翩觉得这样挺好,这样就不会让人发觉此处另有玄机,故而他从未命人修葺此屋。
此刻,他们前脚刚奔入这间快塌了的土屋内,沮渠青川的骑兵后脚就将坞院正门围堵起来。
“林蔚!”沮渠青川的嗓音响于院外,带着被人背叛后咬牙切齿的怒意。
李翩和林娇生躲在土屋歪斜变形的窗棱下,眼看着敌人将坞院围困,李翩忽地从土灶下拿出一样东西塞在了林娇生手中。
黑暗中,林娇生抬手摸了摸,李翩塞给他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元戎弩。
“只有七枚弩箭,都是淬毒的,省着点用。”李翩压低声音。
“你自己怎么不用?”林娇生问。
“我眼瞎,看不清。”李翩揭自己的短处时也是毫不客气。
“……”
林娇生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就像一把被李翩握在手里的沙锤,让他捶谁他捶谁,可真是个冤大头。
他将元戎弩架在歪斜着的窗边,小心翼翼向外看去,但见沮渠青川手握炬火立马院外,许是怕土屋里有埋伏,不敢贸然入内。
“你们,进去看看。”沮渠青川随手指了三名骑兵。
那三人下马,拔出腰侧弯刀,警惕地向着院内走来,眼看离北屋越来越近的时候,林娇生拨动手中弩弓,“嗖嗖嗖”利箭射出,三人应声而倒。
“准头不错啊。”李翩于旁称赞道。
林娇生在心里暗啐一口,没搭理他。
坞院外,沮渠青川一看里面果然有埋伏,愈发警惕起来。他不敢再派人进来送死,于是拔高声音喊道:“林蔚!孤向来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孤?!”
听得出来,林娇生这突然的背叛给沮渠青川带来的不仅是愤怒,还有着浓浓一片痛恨。
耳闻窗外亦主亦友之人因背叛而产生的痛恨,林娇生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冲着窗外说:“大将军恕罪。仆非有意为之,乃因大将军不守诺在前。若大将军如约退兵,仆定当负荆请罪。”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背叛沮渠青川。
可今日诸事已然颠覆了林娇生对沮渠青川的认知,只觉此人变得阴鸷陌生。
林娇生不是缺心眼子,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明白,以他“国子博士家不成器的小儿子”这身份,能与沮渠青川做友人,实在是太高攀了。
彼时他心底曾隐约猜想过,对方如此拉拢自己,不过是在下一盘棋——他、张溱、氾归,甚至孟太后……也许所有人都是沮渠青川手里的棋子罢了。
此时此刻,这个布局之人终于撕开了身上披着的那层傀儡皮,林娇生在看清楚皮下獠牙的瞬间,感到一阵冰冷的难过。但这难过还不足以让他背叛旧主,真正促使他选择李翩的原因是李翩让沮渠青川立下的誓言——九万生灵,无犯秋毫。
林娇生也听懂了,李翩不单是要保民,他是要保所有生灵。
霎时间,林娇生眼前出现的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小猫儿姑娘——倘若李翩只保民,那么非民非人的北宫茸茸就是异类;可李翩说要保九万生灵,那么无论她是怪还是人,她都在其中。
也就是在那一刻,林娇生下定决心要救李翩。
他对李翩其实没什么特别深刻的了解,所知诸事基本都来自于坊间流言,说什么凉州君缺德缺爱缺廉耻。犹记当初他甚至还跟云安说,杀了凉州君,救你们凉国。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愚蠢又可笑……
尚在胡思乱想时,却被李翩猛推一把,低声喝道:“来了!”
林娇生立刻打起精神向屋外看去,果然见沮渠青川仍不死心,又命人从墙根处摸了过来。
待偷袭之人又贴近了些,林娇生再次瞄准放箭。三箭过后,那鬼鬼祟祟的三人如同三只大老鼠一样倒在墙角。
坞院外,沮渠青川脸都气白了。
目下的情形是,这破烂坞院的地形完全对里面的人有利,可说是一夫当关之势,枉他带了这么些骑兵,竟被一间小小的土屋困得前进不了半步。
屋内之人是不会自己出来的,而他也不能再平白派人去送死,双方就这么僵持在原地。
“沮渠青川,别再白费力气了,”李翩的声音忽然轻飘飘地浮游于黑暗中,“此地备有弩箭百枚,皆淬剧毒,将你身边的人全杀光,亦是绰绰有余。”
“诓我?”沮渠青川恨声反问。
“不信可以试试啊~~”李翩又端出他那缺德缺爱缺廉耻的语气。
他这边十足欠扁地挑衅沮渠青川,那边林娇生却额头直冒冷汗——哪儿来的弩箭百枚,分明只剩最后一个了!
林娇生真想踹李翩一脚让他闭嘴!
可李翩就是不闭嘴,他还要继续聒噪:
“天快亮了,若是天亮后沮渠成勇发现你不在中军,不知他会作何想?倘被他知晓你我二人早有勾连,你觉得他还会不会乖乖臣服于你?若我所料不错,他麾下的铁戈营和折冲将军手下的积弩营都还在权衡利弊,并没有完全为你所用……沮渠青川,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坞外的沮渠青川听了这话好一会儿没动静,似乎是在掂量什么。李翩一语便点到了他的痛处,沮渠玄山初初宾天,眼下大军形势未稳,确实疏忽不得。
“李凉州,纵使今夜你能逃出生天,可我们的账还没算完,你且看好了。”沮渠青川冷声说。
又过了约莫一碗茶的功夫,忽听外面响起纷杂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打马呼喝之音。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走了?!”林娇生惊愕。
“嗯。”
“你怎么知道他会走?”
“先以空城计慑之,再以攻战计迫之。”李翩说得倒是挺容易。
林娇生“哦”了一声,刚要站起身,却被李翩用力一扯,差点儿摔倒。
“别出去,不可大意。”李翩把声音压得很低。
“啊?!你怕他在院外留了后手?”
“沮渠青川此人,你该比我更了解……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林娇生也警惕起来,转而问道:“眼下怎么办?”
李翩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把声音压得更低:“偷偷回城,别让他们察觉。”
说完这句,他看着身后那个塌了一半的灶台,似自言自语道:“这条道也不能留了,回去就得堵起来。”
李翩蹑手蹑脚往灶台下的密道口挪去,挪了两步却发现林娇生仍蹲在窗畔未动,于是悄声问:“你怎么了?”
林娇生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此刻他既不为自己背叛旧主而懊悔,也不为前路未卜而感伤,就是觉得胸腔内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憋闷。
他想,自己真是好个穿针引线之人,彻底将一只凶诈的狼引到了鹿王面前。
鼻腔内一阵酸胀难耐,林娇生再说不出半句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