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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慕清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痴人更说痴(3) 爱足够壮阔,不被痛……


    玉门军撤出伊稚斜瀚海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待到五校尉整兵完毕,众人拨马回城时,明月早已攀上中天。


    虽然娘子军刚离开淌血的战场,可今夜所有人都无法休息。在发现沮渠玄山没有中计之后,她们必须星夜行路,要赶在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回到敦煌。


    戈壁滩上原本是清月明辉,孰料走着走着却突然起雾了。云安命众女军放慢马速,小心前行。


    头顶皓月已然消失,夜越来越黑,浓雾笼着大地


    弋


    ,四下里弥漫着一股诡异之气。眼睛能看见的范围也越来越窄,甚至连本可星夜奔逐的马儿都被浓雾影响,只能在雾气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


    云安仍是一马当先,五校尉与女军们跟在她身后,乔霜、孟菱领兵分列左右两翼,马兰花和毌丘怜殿后,数千匹马行进在赶回家园的夜路上。


    正走着,云安突然看到前方的迷雾中好似站了一人,看身形袅袅婷婷,许是个女人。


    雾太大了,直到马儿走近她才看清,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女人竟是胡绥儿!


    云安让掌旗职志传令全军原地休整,她则翻身下马走向小狐狸。


    胡绥儿不在李谨的无为居待着,却一个人站在这荒野里,云安不禁面露惊愕。可胡绥儿看到云安,却毫无惊讶之意。


    胡绥儿:“你可算来了,我已经在这儿等你好久。”


    “等我?”


    “我要走了,”胡绥儿胡乱拨弄了一下鬓边乱发,“阿姊死了好些年,她那小崽子也长大了,我也算是没食言吧?我现在不想管他了,我得去过自己的日子。”


    “你去哪儿?”云安问。


    胡绥儿赶紧摇手:“可别问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现在城外很危险。”


    “嗤,城外哪有城里危险。我听他们说,姑臧那个匈奴王马上就要打过来,凉州君要闭城,我就赶在闭城之前跑出来了。说实话,我可不想陪着你们死在城里。你们两只脚的天天年年争来斗去,烦不烦啊?”胡绥儿轻嗤一声,碎碎地念叨着。


    云安平静地听着胡绥儿的絮叨,没有打断她。


    “对了,走之前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要和我换回来吗?”


    胡绥儿猝不及防说出的“换回来”三个字,让云安的心蓦地一颤。


    这颗冷硬的心现在时常又疼又闷,甚至还会像此刻这般莫名惊颤。云安也不知这是为什么,不过有时却也忍不住怀疑,是否自己本性太过多愁善感,所以把胡绥儿原本如冰晶般剔透冷清的心给弄污了?


    人有太多情绪,除了爱恨这种能强烈感受到,还有许多隐晦的难以察觉。烦乱、自卑、嫉妒、失落……这些细微的情感有时会对一个人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如同檐下滴水,一滴滴落在心上,直到把心穿透。


    她和胡绥儿其实并没见过几面,二人非敌非友。


    最近的一次照面就是在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那时胡绥儿故意拿刀扔她,她也毫不示弱地扔了回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什么争风吃醋的情敌关系,其实根本就是胡绥儿狡黠爱耍,而她无所谓罢了。


    现在,胡绥儿却主动站在她面前,问她要不要各自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云安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胡绥儿看着眼前这位面容英毅的女将军,忽然觉得这女人身上有种她完全猜不透的东西,时而坚毅,时而茫茫,就像风雪交加的祁连山顶。


    祁连山应是寡情的。可若说寡情,这女人心里却又揣着个心上人,终日隐隐作痛。


    啧,拜那心上人所赐,胡绥儿可真是吃够爱情的苦了。


    见云安半天不答话,胡绥儿撇撇嘴:“罢罢,我认栽,算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就揣着这颗心,日日夜夜饱尝相思之苦吧。”


    胡绥儿说完这话就准备收拾收拾赶紧跑路。她在此地等云安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真怕再逗留下去可就要迎面撞上敌军了。


    谁知她刚要转身溜进大雾中,却被云安叫住了。


    “你等等。”


    云安的眼神埋在雾气里,茫茫地看向胡绥儿。


    今夜大雾浓烈,浓得与她们换心那夜十分相似。


    云安上前两步,站在胡绥儿面前,两个女人隔着大雾面对面站着。


    “我换。”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撞开雾气向她扑来。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躲避,而是挺身迎了上去。


    云识敏曾说——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可就在当下,云安突然有了新的感悟。她很想再次坐在千佛洞的壁画前,跟阿爷再聊聊这个深邃的问题。


    云安想,阿爷说得对,但也说错了。


    爱生发痛苦,痛苦亦铭刻爱。人们深受痛苦折磨,却仍对这世间恋恋不舍,皆是因为“爱”存在着。


    所以,应该是——若非爱眷,何来人间。


    她经历过痛苦的爱,也经历过冷硬的无爱,现在她又一次面临抉择。


    内心坚毅的女将军,杀伐决断皆无畏,这是很好。可温柔的满怀深情的女将军,就不能杀伐果敢了吗?


    一个心有深爱的人,只要她的爱足够壮阔,她就不会被痛苦捆住。


    刹那间,云安但觉眼前一片明朗——她要那壮阔的爱,也要那如海的情深。娘子军和凉州君从来不是对立的,现在的她已经足够辽阔,可以把所有感情都痛快地拥入怀中。


    “我们换回来。”云安语气坚定地说。


    *


    雾气愈发浓稠,仿佛为了遮掩一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事,而云安则又一次跟着胡绥儿走入了黑暗的深处。


    每个寒冷长夜都有人陷足其中,但在寒夜尽头,也一定有人能拼尽全力爬出来。


    晨曦初绽之时,雾气散去了。


    在逐渐稀薄至消散的晨雾里,胡绥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松快地说:“这回我可是真要走了,离开你们这些讨厌的东西。离别这事,我可是拿手得很。”


    说完这话,她的表情却变得十分诡异,又重复了一遍:“离开你们……离别……离别……”


    像初尝佳肴的孩童般,她将“离别”二字放在唇齿间仔细品尝,尝着尝着,忽然就哭了。


    云安刚换回了自己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此刻正双手捧在心口感受着难以言说的爱与痛,忽觉胡绥儿语调奇诡,遂下意识抬眸看去,这一看被吓一跳——胡绥儿满脸是泪,早已哭成个泪人儿。


    见云安一双清眸看向自己,胡绥儿再憋不住,“哇”地一声嚎啕起来,边哭边说:“你看,我会哭了……”


    云安抬手为胡绥儿拭泪,泪水沾在她的手指上,湿润温柔。


    她这边擦泪胡绥儿那边继续嚎啕,现在不仅哭,还边哭边笑,两种感情随意来去,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你看,我也会笑了。你把我的心暖热,菩萨就不会嫌我偷懒了……你看,我还能一边哭一边笑呢……”


    云安也笑了,笑着为胡绥儿理了理鬓边乱发。


    不过须臾,刚才的不适之感已然消散无踪,果然老话说得好,是你的就是你的。她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温柔敏感和情深,这一切让她觉得沉重又欢悦。


    在过去那么长的日子里,她总共也没笑过几次,只记得一次是因策马奔逐的自由,一次是因夏至夜的女军。自由来自灵魂,女军属于职责,这两样都与爱恨情愁无关。


    但是现在,她终于能够再次为她爱的人又哭又笑了。


    “绥儿,谢谢你。”云安说。


    胡绥儿一口嚎哭卡在喉咙里:“——谢我干嘛?”


    “这些年无爱无恨,只有清醒和决断,让我做成了许多事。”


    胡绥儿摇头:“不必谢我,那些都是你凭自己本事。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做成。”


    云安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向胡绥儿伸出手。


    胡绥儿抓着云安的手腕,也借力站起来,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流,真像开闸放水一般。


    “我把你的心上人还给你了,我们现在两不相欠。”小狐狸说这话时依旧哽咽。


    “两不相欠。”


    胡绥儿抹了把泪,笑着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底那股澎湃的温暖。云安拿走了那讨厌的情深,却还了她一腔壮怀激烈。


    胡绥儿松开云安的手腕,转身向着远方的旷野走去。


    原来,爱是一个人对世间万物的牵挂。当一颗心一望无涯的时候,她的爱人就在其中。


    胡绥儿想,自己要先回酒泉王陵看看阿姊,要以这些年的亲身体会告诉阿姊,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再回千佛洞小住一段时间,再然后嘛,她还没想好……


    *


    黎明前的旷野上,玉门军稍作休整后继续赶路,而斥候的战报也已经送抵敦煌。


    河西大军没有走北线,他们仍然走了旧路,选择与悬泉军正面厮杀。现下已攻破悬泉防线,正朝着敦煌城奔突而来。


    ——失策了,沮渠玄山没有中计。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景熙的心思?景熙并不想杀掉他那胞兄?


    李翩站在望京门外,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龙勒水,心绪繁杂动荡。


    不过这不算输,他还有其他计谋。


    古来运筹帷幄之人,手中从来不会只有一计,他们都有一计又一计,用以应对变幻的形势和叵测的人心。


    “明府,回城吧,马上就要闭城了。”索瑄行至李翩身后劝慰道。


    整座城池共有七道城门,除了子城的三道门严加控守外,罗城的四道城门都将于敌军到来前全部闭锁,城内之人不可出去,城外之人也不可进来。


    眼下西边的阳禾门、南边的洪范门和北边的朱明门俱已关闭,只剩了东边的望京门还开着。


    因为云安还没回来。


    李翩听得索瑄劝自己进城,他也知道此地不可多待,要尽快闭城才行,可是云安……云安怎么还不回来……


    正忧心忡忡,忽见前方千骑飒沓,尘沙荡荡,李翩长舒一口气——娘子军终于回来了。


    云安所骑战马从李翩眼前飞驰而过,她于马上看着立在城门旁的红衣男子。她想,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她并未勒马,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她是肩负重任的将军,要率领娘子军迅速入城,而后替令狐峰的戍卫军分担城池防守之责。


    她努力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忽觉面颊湿润,抬手一摸,竟是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淌落。


    待娘子军全部飞驰入城后,李翩高声下令:“闭城门!”


    “闭城门——”传令的士兵扯开嗓门喊着。


    “明府有令——”


    “闭城门——”


    很快,守城兵士们合力将重逾百斤的望京门关上了。


    敦煌彻底闭城。


    第102章 五浊恶世(1) 他听到云安发出一声惊……


    就在那天午后,秋阳炽烈,城内百姓们都感觉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


    脚下坚实的土地此刻化作恐惧的引绳,敌军的马蹄声顺着这引绳踏向城内所有人耳畔。


    人们看着彼此,惊恐如藤蔓,疯狂攀生于他们的面颊。


    守城士兵立于城楼,望着前方逐渐扬起的滚滚黄尘,扯开嗓子喊道:“来了!来了!”


    黄尘之后是奔掣的烈马和映着日头刺痛人眼的白刃冷锋。


    “嗖、嗖、嗖——”


    第一波箭矢射向城楼的时候,令狐峰一边指挥者戍兵抵御敌军攻城,一边派人去商议军机的七宝堂报知凉州君。


    城下箭矢如飞蝗袭来,雉堞上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城内守军却也不是吃干饭的,弓弩兵很快便有条不紊地于垛口处反击。


    城墙上的反击颇为有效,汹汹逼近的骑兵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可敌军并不会轻易放弃。很快,第二波裹着油布的火矢便如大雨淋头般向着城墙射来。


    箭簇有油,火焰一旦沾身立刻暴烈燃起,其威力强于一般弓箭不知凡几。


    中箭兵士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许多人惨叫着扑火时不慎由女墙摔落城下,像燃烧着的火球,“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大火仍在□□上燃烧,将死之人无意识地猛烈挣扎着,身形折动,其状惨不忍睹。


    令狐峰狠狠骂了句娘,待火矢攻势稍减,便从垛口朝外看去,但见火矢之后弓弩手后撤,乌泱泱的一大波步兵向着城墙冲击而来。


    敌军们高喊着厮杀谩骂之语,扛着木梯搭在护城壕上妄图摸近城下。城楼上的守城士兵箭矢飞射,许多人还未靠近城墙便已殒命护城壕畔。


    但数以百千的敌军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窸窸窣窣地从护城壕上奔袭而来,护城壕很快便失去了作用。壕上被搭出结实的渡梯,这一次他们推来了轒辒车。


    这种攻城用的四轮车乃以粗木排成,上覆兽皮,其下藏人,可抵挡城头箭矢与击石,能顺利将士兵运送至城墙下。


    此刻,河西步兵藏身于轒辒车内,十几人共同使力,车轮快速向前移动,直攻向城墙。紧接着,那些被运送至城下的士兵们取出钩强射于城头。


    精铁打制的钩强原本用于水战,其后逐渐以之攻城。这种器械尖端有锋锐长刺,下坠粗硬绳索,以弓弩之力使其嵌于墙垛,士兵便可沿着绳索向城墙迅速攀爬而上。


    令狐峰大喊一声:“礌石!”


    早就在城头备好的礌石被守军们推了下去。没了轒辒车的保护,那些攀援的士兵们单凭肉身如何抵挡得了礌石的攻击,纷纷哀嚎着跌落城下。


    唯一让令狐峰感到庆幸的是,敌军这次攻城没有用云梯和抛车——也许他们是另有诡计,但至少今日,令狐峰略微松了口气。


    但就算用了云梯和抛车,莫看这夯土版筑的城墙又土又脏,可它坚固无比,就算是攻城槌也不一定奈何得了。


    攻守之战仍在继续着,很快,城下便已是死尸相叠,被礌石杂得头破血流的敌兵摔入护城壕内,壕中水泛起一层幽幽的红。


    三波攻势之后,眼见城门没那么轻易被攻破,敌军暂时停止了进攻。


    令狐峰刚下令己方停止反击,就见列阵城下的河西敌军中有人策马而出,冲着城楼高声喊话。


    “叫李凉州滚出来!”


    喊话之人乃平朔将军沮渠成勇,他是河西王的族弟。


    令狐峰理了理适才于女墙下躲避箭矢时弄乱的衣冠,谨慎立于雉堞后,对沮渠成勇扬声答道:“莫急,凉州君稍候便至。”


    沮渠成勇狠狠啐了一口,又喊道:“反贼!开城门!”


    令狐峰板着脸不说话。


    “本将军叫你开城门!你他娘个尻!”


    令狐峰仍是不动亦不言。


    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任凭城下如何咒骂,他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是打定主意在李翩来到前以不变应万变。


    沮渠成勇向身后的骑兵阵列方向看了看。先锋兵之后可见高高耸起的主帅牙旗,不消说,整个兵阵当中最重要的人物此刻就在那里。


    令狐峰也看到了那面牙旗,他正想着该如何拖延时间,就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奔踏之声。


    他回头看去,就见李翩正率领敦煌诸官员策马而来。


    未待马匹停稳,李翩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城楼。他走得快,一走快就瘸得厉害,但此刻城墙上下,无论兵士还是吏卒,所有人都对他一瘸一拐的难看姿态无分毫惊诧,只因那通体流布的气魄为他镇住了所有。


    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云安、索瑄、李见书、苏绾等人。


    “李凉州小儿,装什么缩头乌龟。有本事就打开城门,出来会一会你老子!看老子不打得你屁滚尿流!”


    城门外,沮渠成勇仍在继续叫骂,忽地就见一位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率领众人登上城楼。


    他虽未见过李翩,但一看此人气度和随从诸人对他的恭敬,立刻便明白这就是凉州君无疑了。


    沮渠成勇再次回头向牙旗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李翩登上城楼之后,兵阵中的主帅牙旗便动了。


    先锋骑兵“唰”地一下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只见一个身骑高头骝马的人手握缰绳走了出来。他只有一只眼睛,也许是因为到底战场非儿戏,现下他终于肯戴上眼罩了。


    城楼上,李翩看着这个彪悍的独眼之人;城楼下,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凶狠地盯着李翩。


    在此之前,他们并未见过彼此,可现在他们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俱是人中雄杰,可叹并不相惜。


    李翩忽地一笑,端出一副他如今十分得心应手的轻佻模样,遥遥对着沮渠玄山拱了拱手,道:“不知河西王大驾至此,翩未及远迎,还望大王恕罪。”


    沮渠玄山看到李翩这种欠扁样就觉得膈应,只听他鼻腔内喷出一声冷哼:“李凉州,你在伊稚斜瀚海设下埋伏,害孤损失了三千儿郎,真是好卑鄙的手段。”


    “大王许是误会臣了。臣在酒泉时便已递上降表,现今又怎敢埋伏大王。”李翩吊儿郎当继续说。


    “放你娘的狗屁降表!狡诈狂徒!”沮渠玄山一声怒骂。


    可骂完这句,沮渠玄山的独眼中却倏地闪出一抹诡异清光,只听他阴恻恻地说:“李凉州,你害孤失了左将军段持,孤大度,不仅不杀你,今日还要给你些赏赐。”


    话音甫落,他便动手去解马头前挂着的一样物什。那物什原本吊在马鞍上,恰好被马腹遮住,现在沮渠玄山抬手拎起,它便完全露了出来。


    李翩下意识眯起眼睛,现下恰逢他眼疾发作,看不清沮渠玄山拎着的究竟是什么,可他却听到站在身后的云安猛然发出一声惊呼。


    “李凉州,这是孤赏给你的!”


    沮渠玄山大笑着拎起那物什用力一甩,如同扔鞠球一样将之扔在城下。那东西是圆形的,只看形状确实很像军旅中常见的鞠球。只是这鞠球有些奇怪,竟然一半白一半黑。


    “骨碌碌碌——”


    被沮渠玄山用力扔出的“鞠球”滚过满地尘沙,最终停在距离护城壕约摸两丈远的地方。


    李翩从垛口探出头,睁大眼睛努力看去。在看清的那一刻,他心头忽地掀起一场悲愤的惊涛骇浪。


    那根本不是鞠球,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满面皆是血与土,已然瞧不清容貌几何,但那把大胡子却分外显眼,让人一看便知此人是谁。


    ——执威将军刘骖。


    悬泉士兵已尽数战殁,将军的头颅也被残暴的王砍下挂于马前当作饰品。


    李翩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片刻后却又松开,仍是笑眯眯地对沮渠玄山说:“这刘白驹从来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今大王斩杀此人,实为翩除一大患。大王英武!”


    正得意大笑的沮渠玄山见李翩竟毫无悲戚,面上笑意亦渐渐敛去:“你在悬泉布置兵力不就是为了拦孤?”


    李翩赶紧觍颜作揖:“大王实在是误会了。”


    “李凉州你少他娘说没用的!既然是误会,你就打开城门跪迎大王入城!”沮渠成勇也被李翩觍着脸的样子膈应到,忍不住高声骂去。


    李翩眺着城下二人以及他们身后的数万大军,但笑不语。


    沮渠玄山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声音冷如刀锋:“凉州君不肯开城门,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反了。好,好,待孤屠尽敦煌城,再一刀一刀刮了你!”


    说完这话,他正要下令大军继续攻城,却见胞弟从军阵中驱马驰向自己。


    “大王且慢!”


    沮渠青川策马至胞兄身旁,进言:“云梯和抛车还未抵,城墙坚固,适才攻城已是徒劳,再继续下去,只会令我等损兵折将。”


    沮渠玄山倏地扭头用他那只独眼瞪着胞弟,凶狠地问:“你想放过他们?”


    “大王,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依臣之见,不若先将城池围困,之后寻罅攻之。”沮渠青川劝谏道。


    沮渠玄山心里也知道胞弟说得没错,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段持的骑兵已经全部折在了北线,大军为了突破悬泉,强攻至此亦是疲惫至极。


    略作思忖,河西王扬手一挥,恶狠狠地下令道:“围城!给孤将敦煌围死!一只蝼蚁都别放出来!”


    眼瞧着河西敌军开始后撤,攻城危机暂解,李翩却仍旧立于雉堞旁,悲怒之情没有稍减。


    只见城外有骑兵策马上前,挥起长戟用力一挑,刘骖的人头便被他挑战利品似的挑于戟上。那人对着城楼十分嚣张地挥了挥人头,在李翩下令放箭之前打马就跑远了。


    很明显,执威将军的人头他们还不准备还给敦煌。


    李翩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悲怒交加。他垂在身侧的手一遍遍地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城楼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凉州君不开口,没有人抢在他前边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终于把胸口那阵烈焰燃灼的悲愤压了下去。他没回头,只是平静地对身后立着的人说:“索郡丞,刘将军家在效谷,他临走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家中尚有老母妻儿。待此战之后,你立刻打发人去效谷,将他家中诸人都接到城里好生照料。”


    “唯。”索瑄应道。


    “此前已将所有悬泉家眷迁回城内,你着人为阵亡兵士寻其家人,给予抚恤,莫要寒了将士的心。”


    “明府宽心,瑄这就去办。”


    冥冥之中,仿佛有沉重黑云压下城头。李翩抬眼望向苍穹,却只见秋阳灼烈,天边甚至无一丝云。


    刘骖死了,他和他手下的悬泉军成为了最初殉城之人,但这条用死亡铺成的路却还在继续延伸着……接下来殉城的会是谁呢?


    只盼目之所见的战火与死亡厄运,能在自己身上做个了结。


    想到这里,李翩阖上眼睛,将悲愤埋入心底,又浇了一坛将军最爱的祁连青。


    第103章 五浊恶世(2) 她却不敢回应她


    其实李翩很清楚,伊稚斜瀚海伏杀河西王计谋的失败,让他和沮渠玄山之间已经彻底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站在城楼上装傻充愣,不过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罢了。


    他不怕死,但现在,他必须先想尽办法除掉这个残暴的河西王,否则就算他死了,也不过是阎王殿里平添一只无用鬼。


    在沮渠玄山还未抵敦煌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有了万一前计失败该如何应对的后计,可后计比前计更加凶险,险到他自己也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但他必须试一试。


    向索瑄交待完刘骖的身后事,李翩又吩咐令狐峰严守城门不可松懈,这才离开城楼,跨马向子城奔去。


    为了后计能顺利进行,他故意将所有人都支开,可惟有一人却像块儿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他不放,怎么甩都甩不掉。


    ——云常宁。


    李翩策马在前,云安紧紧咬在后面,两匹马一前一后进了子城,一路奔向西边的金帛库。


    到得金帛库外,守库士兵上来牵马,李翩甩开衣袖往院内走,可惜还没走几步就被云安追上了。


    云安拦在李翩面前,问他:“明府来这儿做什么?”


    “来看看我们陇西李氏的金银美玉藏好了没。”李翩冷冰冰地答。


    “你根本不是个会在意金银美玉的人。”


    李翩哂笑出声:“云常宁,人生在世不过须臾,一切都是虚无,只有钱财是实打实的。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吗?”


    说完,他绕过云安继续往院内走。可他疲惫且腿脚不便,还没走两步就是一个踉跄,差点儿把自己给绊倒。


    忽地只觉一双温柔又坚定的手从身后扶住了他,他感觉到那女人大大方方地靠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撑着,让他站稳——就像少年时他们初遇那天一样。


    “明府当心……”她在他身旁关切地说。


    刹那间,一阵难以言明之感过电般穿透李翩全身。那里面有他们过往的青葱和炽烈,也有现在脏兮兮的一层心灰。


    李翩抬手推开这个扶着自己的女人,努力装出冷硬模样:“云常宁,你要是无事可做就带着你手下娘子军去帮令狐峰守城,别再跟着我,惹人嫌。”


    他想,云常宁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这样说,她一定会转身就走。


    那就让她走吧,接下来的险事就别再牵连到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胡绥儿消失了这事,因为就算她知道了,恐怕也只会说一句“无所谓”。


    “无所谓”这三个字,比“我恨你”更让李翩心如刀绞。


    可今天的云安却十分奇怪,她并未被李翩的恶言恶语赶走,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说:“李轻盈,你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李翩心头一阵惊惶,他明明已在努力遮掩此事,旁人也都不曾察觉,却仍是被她看出来。


    “看得见,”他冷声答道,“旧疾复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安三步并作两步绕至李翩面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翩厌烦地转开头。


    “哦,是看得见。”云安低声说。


    “现在可以别再拦着了?我急着去清点财物,就你在这碍事。”


    云安没在意李翩刻薄的态度,仍在追问:“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我听索铭玉说,你这旧疾每发作一次,双眼就会变得更差。”


    李翩突然勾起唇角笑起来,笑容十分矫揉造作。


    他看着云安,一字一顿地说:“无、所、谓。”


    这三个字听起来无比耳熟,云安的呼吸霎时凝住。片刻后她想起来了,就在他烧她牙旗那天,她被他按在军帐内的矮榻上强吻,当时她似乎是说了句“无所谓”。


    神态、语气、眼神,现在的他和当时的她,简直如出一辙。


    云安感觉自己刚拿回来的这颗真心,已经疼得在胸腔内止不住地抽搐。


    李翩却再不肯停留,绕开她,自顾自走进金帛库昏暗阴森的门内。


    *


    其实云安从刚回来的时候就很想告诉李翩,她已经跟胡绥儿把心换回来了。


    可她率领娘子军前脚刚进城,后脚沮渠大军就已兵临城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她身负军职,一回来就雷厉风行地分遣女军与城内戍卫一起死守城门,李翩那边更是于城内各处奔波,脚不点地,根本找不到私下说话的机会。


    直到她看到李翩独自策马往金帛库的方向走,她便赶紧跟了过来,孰料却仍是没能敞开心扉。


    云安被李翩甩在门外,怔怔地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出来,她心里焦急,担心李翩眼睛不好,在昏暗阴森的库内会不会出什么事,遂打算跟进去看看,怎知上前一推才发现,这扇门被李翩从内闩上了。


    此刻,一扇从内里锁住的门拦在了她和李翩之间,不仅是拦在身体之间,更是拦在两颗心之间。


    思及刚才李翩浮夸的态度,还摆出一副凶恶刻薄的样子要赶她走——云安的犟脾气“腾”地一下就窜上来了。


    他打得什么主意当她云常宁看不出来呢?还不是又想把她撇出去,什么事儿都由他自己扛,简直就和当年放还丧税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狗东西,这么多年了没一点儿长进。云安忍不住腹诽李翩。


    又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那人却还是没出来,好像里面真有无数金银珠宝让他恨不能数到地老天荒。


    “李轻盈!”云安在门外喝道。


    门内安静如死,无人应声。


    云安再忍不下去,拔出腰间饮红,正打算一刀劈开这扇拦在她和李翩之间的门时,却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清脆女声:“云将军,云将军……”


    云安回头望去,却是北宫茸茸。


    守库士兵都是李翩安排的,没他的命令不会放任何人进入院门。此刻,北宫茸茸被那些人挡在外边,干着急却进不来,只能踮着脚尖努力往院内看,一瞧见云安她就高兴地喊起来。


    当着小猫儿姑娘的面暴力砍门是不好的,云安心道。是以,她放弃了跟李翩那狗东西硬刚,转身向着茸茸走去。


    “云将军,你知不知道小郎主去哪儿了?”


    见她从院内出来,北宫茸茸上前扯着她袖子,焦急地问。


    云安指了指金帛库,道:“里面。”


    北宫茸茸忽地有些窘迫,急切地小声说:“我问的不是……我问的是……”


    看她抓耳挠腮的样子,云安猛然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林蔚。


    “你没见到他?”云安反问。


    北宫茸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面上焦急之色更甚:“你送我回城之后我就跟着小郎主,再没见过小郎主。我问过小郎主,可小郎主不告诉我小郎主去哪儿了。”


    云安听她绕口令一样绕着,心道,要不你在遣词造句的时候把他们稍微区分一下?可她现在也没什么心思说这种插科打诨的话,反正能听懂就行了。


    她安抚地在北宫茸茸肩上拍了拍,问:“你相信凉州君吗?”


    北宫茸茸咬着下唇,片刻后用力点头:“相信!”


    “他此刻不让你见林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会害林蔚的,或许你可以再等等。”


    语调温柔沉静,仿佛面前这人并非刚离开战场的女将军,而是邻家独当一面的大姐姐。听她这样说,北宫茸茸顿觉心中安稳不少。


    猫姑娘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轻应了声:“好。”


    “我送你回鹿脊居。”云安说。


    “我不回去,我一个人会害怕,我想跟你在一起!”北宫茸茸眼中泛着水光,可怜兮兮的样子。


    云安没有拒绝,反正她这会儿也不想继续在此地跟李翩干耗了。入城之后,五校尉和女军被分遣于城内各处,她现在打算去北边的朱明门看看女军们的防守情况。


    云安牵过自己那匹牝马,茸茸坐前她坐后,一同去往朱明门。


    倘在平日,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带着娇软可爱的小胡姬,二女同骑一马行于街衢,怎不是一道惹眼风景。可今日沮渠敌军攻城,百姓们都已被勒令无事不可四处乱跑,街面上偶有过路者,亦无人在意这段温馨。


    “云将军,人为什么要争来争去?”骑在马前的北宫茸茸突然问云安。


    云安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贪心吧。”


    ——贪、嗔、痴乃三不善根,是一切的开始,也是恶的源头。


    “我们身处五浊恶世之中吗?”北宫茸茸又问。(注释1)


    云安微怔:“谁告诉你的?”


    北宫茸茸摇头,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五浊恶世?”云安问。


    “佛经中说,诸佛出于五浊恶世。劫浊战火纷飞,苍生皆因此受害。”


    北宫茸茸说着忽地抬手摘了一朵耳畔的风。可风是空的,她的手心自然也是空的。


    “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妒,成就诸不善根故。”(注释2)


    北宫茸茸眼内闪动着清润微光,口中念着自己也不甚理解的经文。经文中讲述诸佛与众生,因果与报应。她想,自己出现在劫浊之下的敦煌城也许并非偶然,一切都有因果,只不知她将何时抵达。


    *


    二人到了朱明门,就见一排女军整齐地靠在城墙根假寐。她们先上战场,继之守城,这会儿刚换下来,人人皆疲惫不堪。


    现下在朱明门领兵的人是乔霜,云安将北宫茸茸安置在女军旁边,自己则和乔霜登上城楼查看城外情形。


    北宫茸茸一个人安静地倚在墙根,脑海中仍在想着“众生垢重,悭贪嫉妒”的话,过了一会儿就见云安手里端着一只陶土碗向自己走来。


    那是一碗很糙的麦饭,是给守城士兵们吃的。眼下乃战时,没有羊汤饼和馎饦,只有这种粗糙的饭食聊以充饥。


    “饿吗?饿的话先吃些。”


    云安将陶土碗递给北宫茸茸,自己也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她几乎一天一夜没合眼,这会儿坐下,只觉疲惫感如潮水汹汹,从脚底一路涌向天灵盖。


    在她身旁,茸茸捧着那碗糙得刮嗓子的麦饭,小口小口地嘬着,嘬得很仔细,一粒烂麦都不浪费。


    “你吃吗?”吃了几口,她突然想起云安也饿着,遂又将麦饭递到云安面前。


    云安摇头:“我不饿,这一碗是留给你的。”


    北宫茸茸低头看着吃了一半的麦饭,她再傻也想得明白,这碗饭分明就是女军留给云安的,可云安却让给她吃。


    她没揭穿,继续小口嘬麦饭。


    云安在一旁看她吃,看着看着,只觉眼眶有些湿润。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北宫茸茸忽然边吃边嘟哝着说,“你不讨厌我吗?”


    云安听她问这种奇怪的话,忍不住笑道:“我为何要讨厌你?”


    北宫茸茸压低声音:“因为他们都说我会把别人害死。”


    说这话时,她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当年在天刃山的悬崖边,林娇生两个哥哥死前的恶毒咒骂。


    云安抬手在茸茸毛茸茸的头发上挼了两下:“你不过是和我们不太一样罢了。我们都是些凡胎,可你受过菩萨点化……你比我们都好。”


    吃完了麦饭,北宫茸茸又开始犯困,她还像那个月明望日一样,把头枕在云安肩上。


    “阿姊……”北宫茸茸突然低声唤道。


    云安没有答应。


    阿姊这称呼和云姐姐或云将军都不同,它亲昵又凝重,是可以让人将一辈子的青春心事都托付其中的。


    ——她不敢回应她。


    “阿姊,你别不理我……”北宫茸茸困倦至眼皮打架,却仍嘟哝着,说完还把头往云安脖颈处乱蹭。


    云安心想,这丫头真是个会撒娇耍无赖的,怪不得李翩也喜欢她,林蔚也喜欢她。


    “阿姊……我好喜欢你……”话语已变得黏黏糊糊,让人听不出说话之人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


    云安缓缓抬手将北宫茸茸搂在怀里,好一会儿之后,声音很轻很轻地应道:“嗯。”


    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搂着,北宫茸茸舒服又高兴,又把她那颗毛脑袋在云安下颌处蹭了蹭,终于不再闹腾。


    没过多久,云安就听耳畔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她睡着了。


    云安将茸茸搂在怀中搂得更紧了些,半边脸倚着她头顶细密温暖的发丝,渐渐地,自己也坠入梦中。


    第104章 五浊恶世(3) 什么冷静隐忍退让,去……


    不知睡了多久,云安被一场噩梦惊醒。


    梦里,一群眼泛绿光的恶狼正在追一头鹿。那鹿灵巧地于青林中左冲右突,眼看就要将狼群彻底甩在身后时,却被一道盘虬的树根绊倒。


    恶狼以极快的速度将鹿包围,它们睁着绿幽幽的眼睛,看着面前这头必死的鹿。


    鹿挣扎着却无法站起,只能眼看着包围圈逐渐缩小。恶狼獠牙尽显,那匹狰狞又凶暴的狼王率先向着鹿猛扑过去。


    ——不!


    云安在梦中大喊一声,倏地将手按在饮红上。


    下一刻,她睁开了眼睛。


    日头西堕,又是一个白昼行将死去。天下苍生也向着自己的死亡又迈了一步。


    云安只觉胸前十分憋闷,一垂眸就看到胸口处压着个银白色头发的茸脑袋——原来是北宫茸茸把头枕在她胸前睡得正香。


    她吩咐附近女军拿了块草褥子铺在地上,小心翼翼扶着茸茸,让这丫头躺在草褥子上睡好,这才把自己快被枕麻的胸口解救出来。


    正巧乔霜从城楼下来,瞧见云安醒了便走过来:“将军,你刚才睡着,我让她们别打扰你。”


    云安向着朱明门示意了一下,问道:“外面如何?”


    “敌军已将敦煌团团包围,我总觉得他们像狼一样……”乔霜面有忧色。


    “今夜首要便是防着偷袭。不必惊慌,宋长史说了,城内粮草充足。先跟他们耗着,只要我们坚守城池,被熬干的指不定是谁。等到他们粮秣告急之时想不退兵也不行。”云安音声沉稳地安慰乔霜。


    可她说完这些话却不见乔霜回答,遂疑惑地扭脸看去,这才发现乔霜满面疲色,眼睛下面还浮着两团青灰。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平时还特别爱说话,这两天着实太累了,以至于神情恍惚,跟将军讲话都能走神。


    “今夜你去休息,换赵小泉过来顶上。”云安吩咐道。


    乔霜一听这话,立刻强打起精神:“将军,我能行。”


    “别逞强,咱们跟沮渠玄山还有得日子耗呢。况且,堂堂沉石校尉若是连自己都看顾不好,又怎能令你手下兵士信服?”


    话说到这份上,乔霜也不再强撑,轻声应道:“好,过了戌时我让阿泉来替我。”


    云安回头看着仍睡在城墙边的北宫茸茸,继续吩咐道:“我现在要去七宝堂找索郡丞,等北宫女郎醒了,你安排人把她送去鹿脊居。”


    乔霜一听这话瞠目结舌:“啊?鹿脊居不是凉州君的宅邸?北宫女郎和凉州君……”


    云安知她起了误会,以为茸茸是夹在自己和李翩之间的第三者,遂笑着冲乔霜摇了摇手。


    哪知她这一笑,乔霜更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从来不苟言笑的将军,竟如此温柔地笑了?!


    是自己累得要死已经累出幻觉?!


    “将军……你……笑了……”


    云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对乔霜胡乱解释两句,怎料瞎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粗鄙不堪的大嗓门。


    “贱骨头!老子可算是找着你了!”


    云安回头一看,竟是孙老三和他那续娶的婆娘。


    此刻,这俩人你拉我拽正气势汹汹地冲着云安奔来,半路有女军上前阻拦,却被孙老三以胳膊肘猛顶胸前,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看着孙老三气焰嚣张的样子,云安面上笑意倏地消失无踪。


    “你个下贱东西,老子来问你,为何要闭城?!”行至云安面前,孙老三喷着满嘴臭气大声吼叫着。


    “兵临城下了,你眼瞎吗?”云安答他。


    孙老三倏地愣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被云安这样顶撞。


    过去他闺女还不是将军的时候,对他的态度是能躲就躲,后来成了将军,对他的态度是冷淡漠然。但无论哪种,他仗着自己闺女知书懂礼,定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亲爷不敬,遂愈发嚣张跋扈。


    谁承想今日这贱丫头竟然……转了性子?!


    孙老三抬手指着云安,口沫横飞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当你老子不知道?敦煌早就投降河西王了,我问你,是不是那个凉州君又要造反?王八羔子!当百姓的命不是命?!”


    孙家婆娘也在一旁哭哭啼啼:“你们这君那王的见天打来打去,可苦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平白无故跟着遭殃。咱们只想好好过日子,连这都不行吗?”


    云安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心想,其实她说的也不算错。上位之人你争我夺,可不就是苦了底下的百姓。但他们此刻骂凉州君却是骂错人了。凉州君无论献城还是守城,都是在尽自己最大努力保护百姓不受屠戮。


    孙老三见云安沉默不语,以为她是理屈,呲牙怪笑道:“这回你没话说了吧?你们这群整天吃香喝辣的王八羔子!开城门,让你老子出去!老子要去酒泉,老子才不想陪着你们熬死在城里!”


    “不行。”云安利索地拒绝了。


    “你说什么?!贱骨头,你既然是什么护军将军,怎能把自己亲爷关城里?!老子可不想被关起来!”


    孙老三每次都是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此刻,他再次边骂边上前推搡云安。


    云安被他用力推搡着,心头蓦地升起一股烦躁。


    好多年没感受过的怒火,此刻就如同埋在冰川之下的岩浆,隐秘地沸腾着。现在只需某个人为其打开一道缝隙,那怒焰定能将压在头顶的一切都掀翻。


    什么冷静、隐忍、退让——去他的!


    就在孙老三再次冲着云安伸出那双粗黑爪子的时候,她抬手就给他拍开了。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孙老三立时发出一声痛呼——云安可是提得动沉锋的女将军,手上力气实在不小。


    亲爷被亲闺女当众拍了一巴掌,孙老三已然气得歪鼻子瞪眼,只见他扬手照着云安脸上就是一个耳光甩了下去。


    ——这场景分外熟悉。


    当初孙老三在玉门大营要钱的时候,云安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他当场就扇了云安一耳光,扇得脸都肿了。后来他不仅讨得钱币,还抢走了云安的小银冠,耀武扬威地离开了大营。


    今日孙老三又打算故技重施,可这故技施到一半,巴掌没扇下去,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孙老三猛然发出惨叫:“松开!给老子松开!”


    原来是云安在孙老三的巴掌快要落下时,一把擒住他手腕,反手一拧就将整条手臂拧在身后,孙老三瞬间疼得嗷嗷乱嚷。


    他喊着让云安放开,可云安偏不放。不仅不放,还将他另一只乱挥乱打的手臂也捉住用力反拧。


    现在可好,闺女没打到,自己两只胳膊却都被拧在身后,孙老三只能弓腰撅腚哎哎哟哟地叫着。


    孙家婆娘见势不妙,正想帮着孙老三一起哭喊,却被云安抬眸一瞪,霎时噤声——云安眼中已不再是漠然冰雪,而是一片熊熊炽火。


    自这婆娘嫁给孙老三,跟他去玉门大营闹事这么多次,从没见过云丫头眼中有这样的神情,她被唬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孙老三见自己婆娘也吃了瘪,更是不住嘴地辱骂:“贱骨头!不孝种!你有本事就把老子关起来!天打雷劈的不孝种,你不得好死!”


    乔霜站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前好言劝道:“孙家阿叔,现下咱们决计不能开城门。您出去也没用,城外全是敌军,您去不了酒泉的。”


    “我呸!你他娘的休想骗老子!老子只要出了城,有得是法子!”


    乔霜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也不知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觉得闭城是要害死他,难道出城一头扎进敌军阵中他就能活?


    如此刚愎自用之人,连乔霜这样活泼开朗的性子,都觉得一个头十个大。


    云安的耐心也几乎消耗殆尽,她懒得再跟对方掰扯,手上使劲一推,孙老三立时踉跄几步栽倒在地。


    “拿竹筥来!”云安高声喝道,“送他出城!”


    孙老三摔在地上原本还要痛骂,可一听云安竟同意送自己出城,立刻又得意起来。


    “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你,你非要出城。好!”云安极力压着心内火气,一字一句说,“但城门不可开,让她们用竹筥放你出去。”


    *


    乔霜领着孙老三和几名女军登上城墙,放眼远眺,此刻天色已暗,天地尽成一片蒙蒙青灰,可远处敌军的白刃与兵甲却仍瞧得清晰——沮渠大军已在城外不远处扎营,他们将敦煌城密不透风地堵了起来。


    云安没有跟来,她像是不想再看孙老三一眼。


    乔霜抬手指着那些敌军,问孙老三:“孙家阿叔,你真要出去送死?”


    孙老三“呸”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大喊大叫道:“少他娘的废话!放老子出去!老子有的是办法!”


    至此,饶是明知他是云将军亲爷,乔霜也实在忍无可忍地斥道:“凉州君有令,全城百姓皆战备,你却仗着身份在此胡闹!将军宽容你,我可不宽容!你再胡闹就扔去大狱关起来!”


    孙老三一听乔霜说要关自己,顿时嚎得更凶了,恨不能将毕生所学脏言秽语冲着乔霜尽数吐出。他知道,自己越是撒泼不要脸,云安就越是拿他没办法——毕竟,云安是将军,不能带头不孝,更不能似他这般不要脸。


    乔霜一个姑娘家,被孙老三的脏话骂得面颊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正闹着,便见几个女军送了竹筥和麻绳过来,说云将军已经去了七宝堂,临走的时候交待,子时过后偷偷送孙老三出城,切勿惊动旁人。


    那边孙老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以为自己确实捏住了闺女。这边乔霜却心有疑窦,将军明知敦煌已被包围,仍答应让他走,究竟是为什么?就不怕他落到沮渠氏手中?


    乔霜想不明白云安这是要做什么,但她知道,云安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


    当天夜里,依照云安的吩咐,女军以竹筥和麻绳把孙老三从城头送了下去。


    孙家婆娘原本也是打算一起走的,可她看到城外白刃森然的敌军时却犯了怵,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凉州君,留在城内。


    乔霜瞧着孙老三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忍不住双唇紧抿。这孙老三就是个农夫,定然逃不出沮渠大军的包围圈,所以……将军如此做,难道竟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这念头一出,乔霜顿觉后背一阵凉飕飕。


    第105章 盲龟浮木(1) 情字如盲者摸象,各有……


    打发了孙老三之后,云安也去往七宝堂。


    到得堂内,恰好遇见索瑄、宋浅、张元显等人正在商议城守事宜。


    云安径直走向宋浅,礼道:“宋长史,请分派手下军士挨家挨户告知,眼下敌军困城,百姓不得擅自至城门处吵闹。”


    宋浅将一张桑皮纸递给云安:“正说此事,现已列了七禁。云将军领兵资历老练,还请帮着看看。”


    云安接过那张桑皮纸,只见上面写着:一禁吏卒擅离职掌,二禁民人奔走街巷,三禁城内妄杆高物,四禁吹击器乐,五禁怪异哗众,六禁随意取水浆,七禁举火。


    看完之后,云安将桑皮纸还给宋浅:“不妨再加一条——八禁私传窃语。”


    宋浅稍一思忖便明白了云安的意思,闭城之际最忌谣言扰乱民心,倘若民心离散,则此城危矣。


    很快,写好的“八禁”文书便交由书佐誊抄,众人又开始商议守城时用人用物之事。


    若说守城必须之人,除戍卫兵士外,铁工、木工、竹工、衣补妇等工匠和手艺人最是紧要。另外,百姓中年轻力壮者将作为城戍军备,此时亦受征用。


    而守城所用之物除兵械外,还要由百姓来准备水缸、杂柴、席褥、草苫、恭桶等,这些也要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待种种杂事商议妥当,竟已是亥时末。


    宋浅和张元显已先行离开了七宝堂,云安却仍坐于堂内一动不动。


    索瑄见她面容苍灰、唇无血色,忍不住劝道:“常宁去歇息吧,七宝堂今夜由我守着。你刚离了战场又这般操劳,会吃不消的。”


    云安抬眼看向索瑄,忽然问道:“李凉州在金帛库内究竟是做什么?”


    李翩自午后进了金帛库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算算已将近四个时辰。


    “他没告诉你?”


    “不曾。”


    “既然明府没说,定然是另有安排,我也不好拆他的底……常宁,要不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索瑄面露难色,十分纠结地说。


    云安没为难索瑄,可她敏锐地抓到了对方话语里的一处破绽——索瑄说“等他回来”,这意思难道是,李翩已经不在敦煌城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个疑问压在眼眸深处,暗中打定主意,下次李翩再去金帛库的时候,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跟进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隐秘。


    “你在城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今夜去何处歇息?”索瑄问道。


    云识敏自养女变成一位冷冰冰的将军后就彻底搬去了千佛洞,云安平日也都待在玉门大营,父女二人在杂石里的那个家早已是人去屋空,梁上蛛网都不知结了多少。


    而云安少女时的那些女伴也早就各为人妇,萍水人潮。现下细细想来,这偌大一座敦煌城,竟连她可以睡个安稳觉的地方都没有。


    云安想了想,说:“我去鹿脊居。”


    索瑄微怔,忽地想起那日筵席上李翩曾出言戏弄,说什么鹿脊居内的欢喜阁就是给云将军留着的,而那时候云安则是毫不客气地让李翩去另觅旁人……思至此,顿觉世间情之一字直如盲者摸象,各有各的障目和困守。


    *


    云安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到了鹿脊居。一进门就看到云行之和北宫茸茸两个人乌眼鸡似的瞪着对方,像是刚刚大吵过一架。


    北宫茸茸眼圈通红,云行之脸涨得通红,两个人往那儿一凑,好一对红烧狮子头。


    俗话说,猫狗打架,主人遭殃。玉门大护军领兵沙场都没这种折磨,此刻竟突然感受到了何为一个头变五个大。


    北宫茸茸见云安来了,飞扑到她身上,扁着嘴要哭。


    云安抬手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问道:“怎么了?”


    茸:“他骂我没用!”


    行:“你就是没用。”


    茸:“你再说一遍?!当年是不是我把你打败的?”


    行:“是又如何?那会儿我受伤了。”


    茸:“你从崖壁上摔下去的糗样子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


    行:“你被胡绥儿咬着脖子的可怜相我也记得一清二楚!”


    茸:“你一张嘴就会咬人!”


    行:“你一张嘴就会吃!”


    茸:“菩萨让你灵化,你感受到啥了?”


    行:“你感受到啥了?”


    茸:“我感受到,人的饭比猫的好吃!”


    行:“……”


    云安:“……”


    噼里啪啦的吵架声像是在云安脑子里放竹炮,她这会儿已经是一个头变十个大了。


    “李凉州平日在何处入寝?”她忽地打断那二人的吵吵,问云行之。


    云行之听她这么问,反应过来她这是要去李翩卧房,立刻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跟我走!我给你带路!”


    郎主已经好久没高兴过了,要是今夜回来看到云将军在等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一蹦三尺高?云行之喜滋滋地想。


    前边云行之气宇轩昂地领路,云安拖着疲惫的身躯跟在后面,北宫茸茸扁着嘴巴缀在最后,三个人排成一列,一二一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


    云安从没来过李翩在敦煌的这间宅子。她抬眸看去,只觉此处与当年李椠的太守府相比确实太寒碜了。李椠的府邸如今空置着,李翩回到敦煌后,丝毫没有要去那座旧宅居住的意思,许是那里给他留下的回忆全无美好。


    进了内院,西厢便是李翩卧房,云行之屁颠颠跑去开门。


    云安走进房内,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一脚踏入当年。


    那年那夜,月凉如水,从狗洞爬入府邸偷东西的她,被李翩拉着走进房里,登时只觉自己是个土包子,脚都不知该往哪儿踩。


    想着这些陈年旧事,云安仔细瞧了瞧这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屏风、卧榻、承尘皆朴素无华,就像一个人在经历了少年时的浮躁华丽后归于沉稳的样子。


    最后面好像连着个暖阁,云安信步入内,见暖阁的地上铺着一方旃罽,应是李翩平日小憩之处,于是她便走过去在旃罽上和衣躺下。


    这方旃罽是羊毛精织而成,睡在上面又软又暖。云安舒服地翻了个身,忽觉鼻尖闻到一种气味,冷清干净,隐隐约约,想仔细闻的时候那气味又不见了。


    北宫茸茸说得没错,确实是敦煌城下大雪的味道。


    敦煌的大雪与别处全然不同。


    别处的雪或凛冽、或厚实,可敦煌这座城太灵动了,以至于连下雪都是玄妙微茫之感。总觉得,闭上眼就能闻到大雪之中存在着十方一切诸佛和天地万物生机。


    能被闻到的生机,该是多么馥郁盎然。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云安睡着了。


    *


    在云安沉沉昏睡的时候,李翩却孤身一人出现在城外的戈壁滩上。


    此刻所有城门皆已闭锁,可他却像是会遁地之术似的,竟然就从城里出来了?!


    不仅出来了,他还来到了城西十里之外的那个曾与云安见面的芦亭。


    芦亭后面不远处是个荒弃的烽燧,再向西有个小坞。


    烽燧俗称烽火台,用来点火放烟传递信号。这些汉时修筑的烽燧皆为当时防御敌寇之用,故须戍卒昼夜把守。守燧卒有时会攀上台顶,歇在女墙旁,但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在烽燧后面建个坞院。


    芦亭外的荒弃烽燧旁便有这么个小坞。坞院的门向西开,内里东、南、北三个方向各有一间土房,院后还有个羊马圈。


    李翩进了坞院,院子里蹲着几个守卫士兵。见他来了,领头的伍长忙不迭上前行礼。


    “他怎么样了?”李翩看着南边又矮又小的破烂土房,问那伍长。


    “按您吩咐一直关在里面。这人还挺老实,该吃吃该喝喝,也没闹腾。”


    李翩颔首,道:“开门。”


    那伍长掏出随身铁钥将土房外拴着的大锁打开。


    这会儿已是三更天,房内黑黢黢的,墙面上虽有一扇小小的直棱窗,可眼下无星无月,只有一缕缕浓黑挂在窗畔,夜风吹起,荡来晃去。


    南边的这间土房原本是守燧卒用来积薪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黑暗中隐约可见有个人屈膝坐在墙角。


    李翩缓步走进房内,问道:“想好了吗?时辰不多了。”


    那人听了这话缓缓抬头,反问李翩:“大将军已经来了?”


    声音喑哑难听,像是好长时间没和旁人说话了,气流在喉咙里生硬地摩擦着。


    ——这个被关起来的人竟是林娇生。


    “来了,就在城外。”


    林娇生缓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哑:“你把我关在这儿这么多天,现在外边究竟是什么情况?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为你做事?”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林娇生拉起来。


    “带兵杀至敦煌城外的人不是景熙,而是河西王。他没有死。”


    “你们失败了?!”


    “沮渠玄山已下令围城,他杀了刘白驹,还将人头挂于马首做饰物……”李翩的声音盛满痛苦。


    林娇生蓦地一惊,他还记得刚到敦煌的时候,氾玟乐呵呵地跟他介绍刘骖,说什么别看他留着大胡子,长得也凶巴巴,其实人可好了,从来不会乱发脾气。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那个脾气很好的大胡子将军,头颅被人砍下,侮辱地挂于马首,马儿走动,人头也随之晃动,忽觉胃里涌起一阵恶心和惊苦。


    似乎黑夜成为了惊苦的媒介,不动声色地将李翩心底的感受过给了林娇生。


    李翩继续说:“接下来,沮渠玄山一定会想尽办法逼我开城门。可他要的根本不是敦煌城,他要的是杀人泄愤!……林蔚,我要见景熙。”


    “既已围城……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林娇生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李翩没回答这个问题,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得到,他眼中闪动着焦灼又忧悒的光。


    林娇生低下头陷入沉思,片刻后闷声说:“你是想让我背叛大将军,让我把他引至此地,你好杀了他。”


    “我现在杀他,除了更加激怒沮渠玄山,对我、对整座敦煌城有什么好处?!”李翩的语气愈发焦躁。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翩不想再解释,也没时间解释了。他一把扯住林娇生的前襟将他从土房扯至院中一匹备好鞍鞯的马前,阴沉沉地说:


    “去!把沮渠青川叫来!我知道你有办法!天亮之前我必须见到他。你记住,他若不来,我就立刻让茸茸死在你面前。”


    第105章 盲龟浮木(2) 不如我们再做一次同谋……


    夜明前的黑暗,是整个长夜当中最瘆人的。


    其时星月渐隐,曦光未至,穹宇没有一丝光亮,甚至比子夜时分更加可怖。人们走在夜明前的路上,总会忍不住怀疑前方究竟还有没有天亮。


    就是在这深黯到窒息的时刻,李翩再次见到了沮渠青川。


    这是他们二人这辈子第二次见面。


    沮渠青川从营地出来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刻意将盔甲换作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衫,此刻往这儿一站,倒是很有种彬彬雅致之感。


    戈壁滩上燃起一堆篝火,林娇生正灰头土脸地往火里添柴,待得火焰烧稳,他抬头看向前方。


    大约十步开外,那一青一红的二人相对而立,一人抱臂胸前,一人负手身后,反正就是谁也不肯在气势上输给对方。


    敌人相见分外眼红,客套和虚礼正好免去。


    沮渠青川开门见山问李翩:“你是怎么出城的?”


    河西大军扎营于敦煌城外,数万人已将城池箍成铁桶。想要打开城门把这么大个凉州君放出来,还要让围城敌军全无所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李翩从容对答:“我自有办法。”


    沮渠青川哂笑:“你总不能是飞出来的。既然地上不通,必然是由地下而来。我猜的对否?”


    李翩没搭理他这哂笑,而是话锋一转,冷声问:“河西王为何没走伊稚斜瀚海?你应该明白,伊稚斜瀚海是伏杀他的绝好时机!”


    十步外的篝火冲开瘆人夜色扑在沮渠青川脸上,将那原本就深邃的容颜照得愈发深沉。


    只听沮渠青川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已经说动他了,怎知到底还是低估了他嗜杀之性。中军抵达广至的时候,他突然反悔,命令段持领三千骑兵走北线,而他自己则非要去跟你们的悬泉军硬打一场,他说他的弯刀已经太久没沾血了……我当时也找不到理由再阻拦他。”


    话说到这儿,沮渠青川一声轻嘲:“是不是很讽刺?你我二人相隔千里,在既不见面也无书信的情形之下布了个如此精妙的局,结果却败在了他的好勇斗狠上,说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世间荒诞往往便是如此生发。有时候,毁掉一个精妙谋局并不需要比这谋局更高深的策略,只须简单粗暴地破坏就可以了。


    听沮渠青川如此解释,李翩也颇有些无话,他们千算万算竟然败给了沮渠玄山的简单粗暴,果然讽刺至极。


    “你让林蔚找我来,是又有了新的谋划?”沮渠青川忽地问道。


    “对,”李翩颔首,“我看他挺会穿针引线,便请他在你我之间也穿引穿引。”


    火堆旁的林娇生听李翩这么说,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发出一声忿忿不平的冷哼。


    “李凉州,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孤身出城见我,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沮渠青川的语气转而森冷。


    “现在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翩此语还真把沮渠青川给问住了,稍稍思忖,他道:“不杀你,对我有什么何好处?”


    “先容鄙人冒昧问一句,大将军,若是敦煌城入您彀中,您会如何?”李翩正色。


    “敦煌乃西域商贾重道,自然是愈繁愈盛愈好。养民仁物,财赀往来,我才能从中取利。你们汉人先贤有言:仁政而王,莫之能御。这话虽迂腐,倒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沮渠青川也认真答道。


    “你不想屠城?”


    这话问出来,对方像是瞬间被恶心到,冷嗤一声:“李凉州,这事我也不瞒你,我的谋划在东边,我想要的是那些鲜卑人手里的繁华,枹罕的乞伏炽磐和平城的拓跋嗣才是我的对手,至于西边这些……”


    沮渠青川扬起手臂指了指眼前广袤却荒芜的戈壁滩,发出一声轻嘲。脚下是坚硬的砾石和柔软的黄沙,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你我二人决断一致,我们都要保敦煌。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再做一次同谋,你觉得如何?”李翩问道。


    旷野长风吹起沮渠青川的衣衫,不远处篝火劈啪作响,夜明前的深暗在渐渐散去,可沮渠青川却好半晌没说话——他在掂量自己这个对手有几分可信。


    “别想了,再想下去天都亮了。”李翩又端出他那飘忽不定的欠扁语气,“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合谋,才能杀掉你那很难杀的兄长。”


    沮渠青川见李翩一句话就点破了自己“杀兄”的心思,表情倏然变得僵硬:“你是在挑唆我?想让我弑君谋反?”


    孰料李翩却摇头:“大将军想错了,我在向你求援,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眯起一直隐隐作痛的眼睛,李翩眺着远方越来越亮的地平线:“按我说的做,届时你要为我稳住你麾下那些兵卒,让他们别来添乱,其余事皆由我来办。”


    “你究竟打算如何?”


    李翩略作思忖,沉声对沮渠青川说了自己的谋划。


    说完,他收回远眺眸光,重新看向对方:“河西王一死,兄终弟及,大将军嗣位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但在那之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你在沮渠玄山死后立刻撤兵,从哪来便回哪去。”李翩的语气忽地变得冷冽起来。


    “好,我答应你。”沮渠青川想也没想立刻应道。


    见对方如此爽快,李翩衣袖一挥,转身向着篝火走去:“林蔚,把火灭了。你是想跟他走,还是想跟我回城,你自己选。”


    林娇生从篝火旁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的沮渠青川,又看了看近处的李翩,神情十分纠结。


    “林蔚。”沮渠青川叫他,“你跟我走,我命人将你送回姑臧。”


    可林娇生却忽然对着沮渠青川遥遥一礼,嗫喏着道:“……大将军恕罪,仆暂时不能回去……因为……茸茸还在城里。”


    沮渠青川笑着摇头,抬起食指点向林娇生,送了对方四个字:“好,你很好。”


    说完这话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李翩,突然学着李翩那种戏谑不羁的语调说:“李凉州,你有没有觉得,你我二人倘若并非敌对,倒是很能成为一对知己。”


    李翩懒洋洋地摆手:“免了吧,消受不起。”


    沮渠青川冁然长笑。


    *


    从凌晨就出营赶去荒野与李翩见面,到一切谈妥已是天蒙蒙亮。沮渠青川快马加鞭赶回营地,他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以免胞兄起疑心。


    孰料前脚刚踏进营帐,后脚就有兵士来报,说大王从天未亮的时候就让人找他,已经找了好大一会儿。


    沮渠青川心里“咯噔”一声,他溜出营地去见凉州君一事,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努力藏好心中惶惶,命人伺候着穿戴甲胄,而后便步履匆匆去了河西王所在中军大帐。


    前往大帐的路上,沮渠青川一路都在想,究竟该怎么编瞎话欺骗胞兄,可真待他进了大帐才发现,自己刚才绞尽脑汁编的瞎话现下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无他,乃因帐中另有“奇人”。


    只见沮渠玄山座下布设食案一张,案后坐了个粗服百姓,样貌倒是周正,举止却十分粗鄙。此刻那人左手胡饼右手羊肉,正在大快朵颐,边吃还边嚷嚷着:“待小民去了姑臧,肯定日日给大王您烧高香!”


    口中食物残渣随着他的话语碎碎溅出,沮渠青川一看便忍不住皱眉。


    帐内上座的沮渠玄山见弟弟来了,大声笑道:“青流儿,你看看咱们捡了什么。”


    “这是……”沮渠青川问。


    那人一见军帐内来了位如此气质华贵之人,赶忙扔下手中羊腿和胡饼,弓背哈腰谄笑道:“小民姓孙名坎,乡里人都管小民叫孙老三。”


    沮渠青川一脸莫名其妙,扭头看向河西王:“大王,此人来路不明……”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孙老三吆喝着打断了:“哎哎哎,贵人可不能这么说!咱可不是来路不明。”


    沮渠玄山冷冷一哂,指着孙老三道:“告诉征远大将军,你究竟是何人。”


    孙老三难得挺直了腰板,得意洋洋道:“贵人您不知道吧,小民可不是来路不明之人,小民是城里那女将军她爷,亲爷,嫡亲嫡亲的!”


    沮渠青川倏地愣住,城里的女将军……这么说便应是婉仪将军云常宁了。


    “胡言乱语!”想到那人,他怒斥道,“你姓孙,她姓云,你是她父亲?”


    孙老三被他一呵斥,立马哎哟呀啊地开始哭嚎:


    “贵人您有所不知啊,当年是那姓云的抢了我闺女!他还让我闺女跟他姓,害我自此无依无靠,孤苦伶仃!那姓云的就是个混账王八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看着孙老三当众撒村发野,上座的沮渠玄山却没有丝毫反感,他将那只泛着冷光的独眼从孙老三身上移向胞弟,揶揄地问:“如何?是不是捡了个有来头的?那婉仪将军是个不识相的东西,想不到她父亲倒是很明理。”


    说完这话,沮渠玄山扬声喊道:“来人,带他下去,好吃好喝莫怠慢了。”


    孙老三一听这话高兴坏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民跪谢大王!孙红纱那贱妮子,小民一定帮您收拾她!”


    又是骂女儿又是夸自己,孙老三口沫横飞喋喋不休,就连侍兵带他出帐的时候,他都还在不停地絮叨着:“那个不孝种!贱骨头!还敢骗老子,非要把老子关在城里,说什么凉州君能救百姓,出城就得死。去她娘的!看我怎么收拾她!”


    待得孙老三离开,沮渠青川压下心头厌恶,郑重地说:“大王,此人满口胡言乱语,留他在大营,恐有隐患。


    璍 ”


    沮渠玄山却摆摆手,道:“你可知他是如何被捉到的?便是昨天夜里,他被人从城头用个竹筐子放下来。青流儿,你最是心思缜密,你想想看,李凉州将所有城门都布置了重重守军,此人若非身份特殊,怎么出得了城。”


    “您就不怕他是那女将军送来的细作?”


    沮渠玄山乐得拊掌大笑:“就他那副腌臜模样,细作?绝无可能。况且,孤也只打算暂时留着他,拿他在咱们手中,岂不是便拿住了那女将军的把柄?她还能放任其父落入敌营而不管不顾?你莫忘了,汉人最是虚情假意。”


    “那便让人盯紧他,切莫在营内乱跑。”沮渠青川想了想,应道。


    “这是自然。”


    就在沮渠青川松了口气,以为诸事皆已谈罢的时候,却听河西王忽地冷下嗓音问他:


    “青流儿,昨天夜里你去哪了?”


    第107章 盲龟浮木(3) 十指交扣,肌肤相亲……


    这疑问就如一声炸雷响于耳畔,将沮渠青川心底的惊惶转瞬掀上九重天。


    适才来军帐的路上他编了一堆瞎话,可来了之后被孙老三那样打岔,顿觉自己编的瞎话就跟孙老三一样没眼见,说出来反而于己不利。


    “昨夜你不在营中,去哪儿了?”


    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胞弟,猜忌如箭矢般穷追不舍。


    没办法,沮渠青川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剑走偏锋。


    “大王可还记得被您打发到敦煌的林所浩?”


    沮渠玄山目露疑惑:“林瀚?提他做什么?”


    “此人眼下被困城内,臣以为,李凉州知道他是我们的人,必然不会让他活着,所以便想去查探一二。臣之所以夤夜出营,是不愿惊动太多人,以免扰乱士气。”


    胞兄面露了然笑意:“你是想去瞧一瞧,他的人头是否已被挂上城楼?”


    胞弟赶紧就坡下驴:“正是。”


    谁知沮渠玄山却蓦地敛了笑容,寒声说:“孤一直没弄明白,你跟林所浩家那小子交情不错,却又如此厌恨其父,究竟是什么道理?青流儿,你不觉得这很令人疑惑?”


    一股戾气泰山压顶般袭来,沮渠青川努力让自己稳住心神。


    “大王有所不知,林所浩那个小儿子,并非什么只会穿针引线的无用之人……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血亲。”


    果然如他所料,对于血腥之事如同野兽般敏感的沮渠玄山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语气中是掩不住的亢奋:“竟有此事?!”


    “此乃臣亲眼所见。不仅如此,他还试图对其父痛下毒手。林所浩毕竟是国子博士,臣担心他父子相残,于大王声名不利,这才说林所浩得罪了臣,将那二人皆打发走。”沮渠青川这一番话说得是虚虚实实真假参半。


    沮渠玄山阴恻恻地问:“你既然知道林家那小子为人阴毒,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沮渠青川叩拜在地:“求大王赎罪。他是臣之小友,臣不忍心。”


    “哼!尽是些妇人之仁!昨夜可有看到林所浩尸身?”


    “臣从洪范门一路潜至阳禾门,皆不曾见到,故而臣推测他应该还活着,许是被李凉州软禁了。”


    话说到这儿,沮渠玄山赶苍蝇似的抬手在眼前赶了赶,道:“罢了,不提那老东西了,孤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略作停顿,河西王面上浮起一丝狞狰笑意:“孤仔细想过了,你说得没错,孙子兵法言: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于是孤冥思苦想,想出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昨夜已让成勇去办了。唉,可惜你不在,孤原想让你去办的。”


    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发自内心替胞弟感到遗憾。


    沮渠青川看着胞兄面上那抹恶狠狠的笑容,只觉心头惊乍。正要开口问究竟是什么法子,就见沮渠成勇从帐外进来,禀道:“大王,礼物已备妥。”


    沮渠玄山斜着眼看向胞弟:“孤给李凉州准备了一份厚礼。”


    “厚礼?是……”沮渠青川心头不祥之感愈甚。


    “别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现下时辰尚早,让李凉州躺在他那红罗软帐中再消磨片刻,待日头高升,城中蝼蚁都睡醒的时候,咱们就把这份厚礼送进去。届时,恐怕人人都会为孤之慷慨所折服啊!”


    沮渠青川没再追问究竟是什么厚礼,但他闻到站在身旁的沮渠成勇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这气味熏得他心烦意乱。


    “咱们从悬泉绑来的那几百个俘虏,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说这句时,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像颗鬼珠子似的在眼眶内幽幽转动着。


    *


    自云安领兵去往伊稚斜瀚海始,李翩就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昨夜为了和沮渠青川见面,他又是一整夜没合眼。这会儿从旷野回到城内,感觉自己已然精神恍惚,竟看到鹿脊居外的厩院门前立着一匹枣红色牝马。


    这匹马很眼熟,越看越像云安的……李翩赶紧在睛明穴上捏了捏,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得歇一歇,不然这身体恐怕撑不住了。”他自语道。


    待得进了鹿脊居,就见云行之和北宫茸茸如同两只看门兽,一左一右蹲在他的卧房外。


    云行之一见他回来,高兴地喊了声:“郎——”


    “主”字还没喊出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李翩缓步上前:“你们这是,做什么?”


    云行之和北宫茸茸两个跟哑巴了似的,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反正就是不说人话。


    但李翩仍是看懂了他们这副猫猫狗狗的样子——他们表示,房里有人。


    李翩正要推门进去,忽又顿住脚步对北宫茸茸道:“林蔚已回城,现在他父亲那儿,你去找他吧。”


    一听这话,北宫茸茸瞬间忘记要噤声,“嗷”地一下跳起来转身就跑。


    李翩看着猫姑娘一溜烟儿消失不见了的背影,无奈一笑,继而推门走进房内。


    可屋里却并无旁人,他疑惑回头,就见云行之在门外比手画脚指着暖阁方向。


    李翩绕过屏风向后面的暖阁走去。下一刻,他蓦地愣在原地——云安蜷缩在旃罽上沉沉地睡着。


    她睡得并不安稳,许是陷在一场噩梦里,双手抓紧罽面,眉心微蹙,身体蜷得像只虾米。


    李翩回头示意云行之把门关上,而后放轻脚步,缓缓向着云安走去。


    他在云安身旁坐下,和她挨得很近。明知自己不该这样,可他实在控制不住。


    垂眸看着云安的睡颜,李翩却又想起胡绥儿不见了这事。这事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小心把家中隐秘珍宝弄丢了的蠢货,既慌张又自责——蠢货现在觉得唯一侥幸的地方就是,还好云安不去胡绥儿居住的无为居。


    蠢货想,等这场战事过去,无论天涯海角都得把胡绥儿找回来,无论云安愿不愿意,都得让她们把心换回来。


    很好,想到这茬,慌张自责之中复添一味苦涩,真是哑巴吃黄连。


    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过疲累,头重脚轻之感愈发明显,李翩干脆也和衣躺下。


    他侧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安,又没忍住,抬手在她鬓边抚了抚。


    手指触到鬓发的瞬间,他忽地想起当年在杂石里云家的土榻上,那天夜里云安也是这样,像个小毛贼似的,偷偷把手放在他脸上。


    其实那夜他根本没睡着。


    延胡索和酸枣仁的效用完全压不住断骨之痛,他躺在榻上强忍折磨,直到听得云安进屋,这才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没过一会儿便感觉到温柔的手指触在他的眼角眉边,继之游至面颊和唇畔,当时他紧张得差点儿露馅,可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他不疼了。


    也许她手上有这世间最灵妙的解药,从眼角滑过,便带走了全部疼痛。


    那段日子里,云安大大方方和他同睡一榻。彼时的他们,相爱又相敬。


    爱虽使人亲昵,爱得狠了却难免屈曲。所幸世间还有敬。敬让他们秉持心魂不堕,成为彼此的皓月。


    想到这儿,李翩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笑意——那些日子已经离他太过遥远,云安也一步步离他而去。


    或许是一场噩梦做完,身旁沉睡的女子忽地动了动,原本抓着旃罽的手此刻缓缓松开。


    李翩看着她因练武而略生薄茧的手指,终是没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置于她手心。


    他怕弄醒她,不敢用力,于是两只手便虚浮地握于一处——乍看相偕,实则不忍。


    保持着两手虚搭的姿势,李翩再扛不住遍身困倦,没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


    睡得太浅,也许连小憩都算不上,反正李翩突然被惊醒。


    惊醒的原因既非噩梦亦非叫嚷,而是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攥住了。


    他记得很清楚,入睡前他偷偷摸摸将手搭在云安手上,可现在,他的手却被对方紧攥在手心。十指交扣,肌肤相亲。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耳畔是云安的呼吸声,有种平稳又冷漠的感觉,他不知她是否已经醒来。


    又过了一会儿,攥在一起的两只手完全没有要松开的迹象,甚至能感觉到掌心已隐有汗意,至此他终于可以肯定——云安醒了。


    明明两只手攥得那样紧,却谁也不开口讲一句话,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


    房内静如深湖,二人相偕沉入湖底,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遇见对方一千遍。


    突然,窗外响起一阵惊慌大叫。湖水瞬间退去,他们从那一泓暧昧的沉默中浮了上来,彼此心知肚明,各自又将奔赴自己职责所在之处,既没时间伤怀,也没时间敞开心扉。


    “明府!不好了!明府!”


    “你别嚷嚷!”


    “明府在里面?你让我进去!”


    “不让!郎主才刚睡下!”


    “你个小卒子,这事儿你担得起吗?!”


    门外二人扯着嗓子吱哇乱嚷,听声音是张元显和云行之。


    李翩腾地一下翻身坐起,理了理衣衫,快步前去开门:“发生何事?”


    那俩人正在你拉我扯,见他出来,张元显像是看到救星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语气急促地说:“不好了明府,您快去看看,就在洪范门,范门,门……”


    自林瀚来到敦煌城,张功曹便奉命日日陪着林大人饮酒作乐加套话,这段时日他硬是把自己喝胖了不少,现下一路纵马狂奔而至,呼哧呼哧,肺里那口气像是再也喘不顺。


    李翩听他说洪范门,心里倏地紧张起来——洪范门是罗城南门,城外的沃野正是敌军扎营之处。


    “沮渠玄山又派兵攻城了?”


    “不是,不是攻城,但比攻城更可怕,我,我说不出口!唉……反正您快去吧!令狐峰快顶不住了,让我来喊您。没有您在那儿压着,只怕会出大乱子!”


    李翩没再多问,吩咐云行之:“备马,去洪范门。”


    那边云行之和张元显前后脚跑向马厩,这边李翩刚要迈步出卧房,忽听云安在身后唤他。


    “李轻盈。”


    云安从暖阁出来,立于李翩身后。


    她唤他时声音很轻,是这数年间都不曾有过的柔缓,仔细听去,内里似乎还有微微怯意。


    可李翩现下被张元显那火急火燎又不肯直说的样子弄得根本没心情细想这些,听得云安叫他,他并未回头,半侧过脸随意应了声:“怎么?”


    “你一夜未归,去了何处?”云安问。


    “去见沮渠青川。”


    李翩倒也不瞒着云安。她问,他就答。


    云安听说他已和征远大将军见过面,心内忽地紧张起来:“你是不是想到了杀河西王的新法子?”


    “是又如何?”


    “你要做什么?”云安心头一凛,语带焦急地问。


    可这个问题李翩此刻不想回答她。他绕过挡在面前的女子,抬腿就走。


    “站住!”云安忽地拔高声音。


    李翩确实站住了,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云安眼前倏地泛起一片泪雾。


    “云常宁,你还看不明白吗?当年是你不要我,而现在……是我不想要你了。”


    第108章 阿鼻地狱(1) 同归于尽,你觉得如何……


    李翩驱马赶往洪范门的时候,正是沮渠玄山想要的烈日当头之时。


    此刻已接近正午,秋阳漫照,头顶赤日晒得他原本就视物不清的眼睛愈发疼痛难忍。


    出了庆明门就是罗城,往东一转便可直奔洪范门。


    平日里,庆明至洪范这条路是敦煌城最闹腾之处,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自闭城之后,满街萧条。籍户中的青壮者,无论男女皆被征参与守城事,至于商贾流民则被禁随意行止,以防有人里通外敌。


    策马驰于这萧瑟哀凉的街衢间,李翩余光过处,见路旁时有二三人掩面哀泣。


    其中有人认出了红衣白马的凉州君,立刻跪地冲他嚎啕哭喊:“救命啊,凉州君!求凉州君救命!”


    他并未驻马询问这些哀哭之人究竟发生何事,但他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他知道,答案一定就在洪范门,他必须快些赶去。


    待李翩抵达洪范门时,便看见了如地狱般恐怖的场景。


    沮渠大军果然又开始攻城,且这次他们用上了抛车。城门外,敌军正在不歇气地将攻城之物往城墙内抛掷。他们抛出的物什很轻,圆形的,可以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其中一个抛掷物掉在雉堞上,又骨碌碌顺着石阶滚落,最终恰好停于李翩脚边。


    李翩低头一看,顿觉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被抛车掷入城内的并非攻城石,而是血淋淋的人头。


    此时此刻,头顶是烈阳似火,脚下是惨死人头。阳光卖力地照耀大地,照出一片死不瞑目。


    追在李翩身后的张元显实在受不住了,“呕”地一声直吐得双腿发软,跪倒路旁。


    李翩抬眸看去,城楼上下到处都落着头颅,面色僵白,眼神空洞。虽然既无衣饰也无印记,但李翩还是认出来了,这些被抛车掷入城内的头,皆是悬泉大营的兵士。


    这些战死沙场的忠烈之人,被残暴的敌军割下头颅,并用他们的人头当作恐吓武器,抛给城内他们的爷娘妻儿。


    沮渠玄山用人头当石头,当然不是要攻城,他纯粹就是用这种方式折磨城里百姓,以此扰乱人心,顺便给自己取乐。


    城墙上,令狐峰正指挥着弓箭兵以火矢反击,燃着烈火的箭矢蝗虫般从垛□□出,这才将对方抛车的抛掷压制住。


    城墙下,没人敢靠近那些灰扑扑的人头,哪怕地上躺着的是尸体,恐怕情况也会比现在更好些。


    李翩正要登上城墙,忽然看到墙角处滚落一颗刚被抛车掷进来的人头,面孔他很熟悉。


    那人蓄着一把大胡子,双眼炯炯有神,说话也总是粗声大气,是河西百姓很喜爱的样貌。可他的脾气却和样貌全然不符,他脾气特别好,很少有人见过他发火。无论士兵或同僚,他都一视同仁地对待。倘若去他营帐,总能老远就听到他爽朗大笑的声音。


    他的头颅曾被沮渠玄山挂在马前,也曾被扔在城门外,现在又被抛车抛进城内,滚落于墙根。


    李翩努力稳住心神,对跟在身后的张元显说:“为刘将军收殓。”


    张元显不忍再看一眼,垂着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应了。


    李翩快步登上城墙,令狐峰见他来了,这才略松口气,抬手抹去额上一层叠一层的冷汗。


    “立刻着人将城内头颅全部收殓,要快,切勿再让更多人看到。”李翩声音急促地命令道。


    不得不说,他这身红纱衣确实太过惹眼。城下敌军在看到一个身穿红衣的人登上城楼后,抛掷人头之举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沮渠玄山手下一名膀大腰圆的校尉开始向着城楼上的李翩喊话。


    “凉州君在哪儿抱美人呢,咱们厚礼都快送完了你才来啊!你听好了,大王说,这些人头都是赏给你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全部拿回家喝酒!哈哈哈哈!”


    这样恶毒的挑衅之辞,让城楼上所有人霎时间面色青白。


    他故意在敦煌城下说这话,不是没来由的。昔年汉武帝时,月氏人曾据有敦煌,哪知后来却被匈奴老上单于攻破。老上单于斩杀月氏王,并残忍地将其头颅做成了酒器。


    沮渠玄山崇拜青简上载录的那些暴戾凶恶的旧事,但李翩明白,对方命手下将人头当成石头掷入城内,目的绝非侮辱自己这么简单。


    果然,那校尉话音落下,还未等李翩答他,但见他身后一队骑兵策马驰来。马上射士弯弓搭箭,立时便有密集的箭矢射上城墙。


    立于城头的众人赶紧俯身躲在女墙后,待这波箭矢射完,众人定睛一看,就见每枝箭矢上都垂了条长约一尺的布条。


    布条是白色的,其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屠城。


    字的颜色红得暗沉,一望而知乃以血写成,也许用的便是悬泉大营阵亡将士的鲜血。


    射箭的那批人是沮渠大军中最好的射士,他们故意令箭矢扎在门楼、战棚、狗脚木这些显眼的地方。箭矢高扎木内,惨白的布和血红的字迎风摇荡,一缕缕,一条条,幽幽凄凄地飘动着,让人望一眼就头皮发麻。


    很快,细微的声响便惊起于守城兵卒之间,他们中有人识字,认出了那上面写着什么。


    “那上边写啥?”


    “写得是……屠……屠……屠城……”


    “啥?!”


    “屠城……要屠城了!”


    “啊——!”


    “说什么呢!”


    “闭嘴!别咋呼!”


    “凉州君……凉州君要怎办……”


    “不知道。”


    “他会不会不管我们……”


    “怎办啊……救命……”


    李翩深吸一口气,那些窃窃之声虽细弱却清晰,就好像他们都趴在他耳边说话似的,让他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城下敌军似乎也明白这些血写的布条比直接攻城威力更大,他们根本没给城内喘息时间,就在众人刚从女墙后站起之时,平朔将军沮渠成勇手握强弩,一枝锐矢擦过李翩耳边,“砰”地钉在了他身后门楼的木柱子上。


    这是一枝长约四尺的铁脊箭,箭身并未悬挂血淋淋的“屠城”二字,却系着一方麻帕。


    沮渠成勇在城下扬声喊道:“敦煌诸人听着,开城门出城归降者,可免遭屠城之戮,奉劝诸位莫要平白送死。”


    李翩用力拔下那枚铁脊箭,将其上麻帕展开一看,正如沮渠成勇所言,麻帕上写着,若有人打开城门主动投降,屠城之时便可免遭杀戮,否则下场就和这些人头一样。


    城上诸人皆面面相觑。


    李翩的脸色白里泛青,扬声对沮渠成勇喊道:“多谢河西王美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翩须与城内诸人商榷。”


    沮渠成勇嚣张大笑道:“李凉州,恰好大王也有话要交待你。大王说,再给你三日,三日后倘你仍不肯束手就擒,咱们可就再没商量的余地!你好自为之吧!”


    看着城下满脸狞笑的沮渠成勇,李翩将麻帕用力攥在手心,沉声对令狐峰道:“洪范门最为险要,定要看紧此处,决不可破。”


    令狐峰颔首:“宋长史去了阳禾门,洪范门这边有我和李督邮交替,至于朱明、望京、凉风、庆明及城内各处,常宁已命玉门军分守。她们没有常宁的命令,是不会让任何人擅动的。”


    听他这样说,李翩心内稍安,令狐峰这人脾气虽臭,行事确是十分靠得住。


    今日沮渠玄山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扰乱人心的毒计,接下来守城之事将愈发困难。一座城池想要固若金汤,较之武备,众人是否齐心才是更关键的。


    倘若人心思变,自己人先在城里闹起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杀沮渠玄山之事必须快些,再快些。好在昨夜已经见了景熙且商谈妥当,之后就是景熙配合自己把这出戏做下去。


    沮渠玄山想亲手把他逼上绝路,人头和血书之事他虽已让令狐峰和张元显疾速处置,可根本不可能瞒住城内百姓,也许过不了两日,街衢闾巷所有人都会知道此事,届时一定会生发极大恐慌,所以他再耽误不得,三日之内定要将一切准备妥当,到时才好杀了河西王……


    李翩只觉脑海中一阵涛翻浪涌,思绪乱的让他忽然有点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之后走下城楼,策马扬鞭而去。


    他现在要回子城,回到鹿脊居去做下一步的措置。


    经过白马塔的时候,李翩看到许多衣着破烂的百姓跪于塔前,也许他们是在苦苦哀求诸天神佛,希望那十亿由旬之外的佛陀菩萨能显灵,救一救眼下危在旦夕的城池。


    快到鹿脊居,远远地,他望见前方一骑正从阳禾门的方向朝自己行来。两匹马越来越近,直到相遇。


    李翩眯着眼睛,最开始只觉那人朦胧虚幻,如同一片云一样向自己飘来,待他看清来人是谁时,不知为何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云安头戴兜鍪,身着明光铠,英毅地驱马行来。


    她刚去查看了阳禾门,现正打算往罗城去。远远就看见了李翩,故而放慢马速,与他渐行渐近。


    “李轻盈,你打算如何杀沮渠玄山?”


    谁都没下马,也谁都没停下,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云安沉声问道。


    李翩控住缰绳,让马儿缓步走得更稳些,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说:“同归于尽,你觉得如何?”


    云安霎时惨白的容颜和毫无血色的双唇都被兜鍪遮着,可她面上却并无惊讶。她了解李轻盈,同归于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此刻,他们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他去筹谋,她去守御,谁都不能停下。


    *


    李翩回到鹿脊居的时候,云行之正龇牙跺脚站在门口等他。看这架势,他要是再不回来,大狗子就准备撒开四蹄奔出去找他了。


    “站这儿做什么?准备得如何了?舆图上的路线都背熟了?东西都收好了?”李翩边向屋里走边一叠声急促地问。


    云行之屁颠颠跟在他身后,满不在乎地说:“还没呢。我不用那些东西,我可以自己……”


    “满口胡言!”


    李翩一声呵斥打断云行之,前行的脚步也定在原地。一向温柔以至戏谑的他,在听到云行之说“还没”的时候,脸色就变得极其阴沉。


    他回头看着云行之,眼中显出一抹愠怒:“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云行之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赶紧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不敢再瞎叭叭。


    “跟我进来!”


    李翩拖着自己一瘸一拐的身体朝后罩房走去。后罩房位于鹿脊居内第三进,平日不会有人随便去那里。可以说,整个后罩房都是云行之撒泼打滚的地盘。


    云行之默不作声地跟在李翩身后,两日一前一后进了后罩房其中一间,整整一夜都没再出来。


    *


    那是个极其诡谲的夜晚。


    那天夜里,李翩和云行之躲在房里折腾了一晚上,谁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而一向冷淡的云将军则忽然化身为一坨刚搅好的浆糊,彻底黏住了凉州君。她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命人收拾了鹿脊居后院的欢喜阁,没脸没皮地住了进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开始在空气里蠕动,或许是流言,或许是恐惧,又或许是从天而降的灰暗月光。所有人都藏着惴惴不安的心,被黑夜拉扯着,硬扯入次日天明。


    世间事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敦煌城内再次刮起了一场山摇地动的凶风。


    第109章 阿鼻地狱(2) 她仍是他最信任之人……


    河西王那


    璍


    份“厚礼”所造成的恐慌,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在城内散播开来,速度之快远超李翩忖量。


    人头抛城、血书高悬,这些事就像是自己长了腿,在街衢巷陌飞奔急窜,撞倒每一个惴惴不安者,又抓紧每一个心怀叵测之人。


    沮渠成勇射向城门的劝降书上写的是,开城门投降者可免受屠戮。但不知为何,这事传着传着就变得愈发诡异,开始向一条不可控的路上狂奔——


    当日午后,城内只有为数不多的百姓知道洪范门被抛人头这事,还知道了写着“屠城”血字的布条被射在城楼上。


    至黄昏时,几乎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此事,其中又有一半人听说河西王还派手下射来了劝降书,说开城门投降者可饶其不死。


    到了夜里,恐慌和流言丝毫不肯睡去,它们仍旧奔跑在人们一开一合的双唇和警觉聆听的耳中。


    有人听说河西王已向凉州君下了通牒,若是凉州君仍不肯开城门迎河西大军入城,一旦城破,他们就会将城内所有人的脑袋都切下来挂树上,会让整座城血流成河,不留一个活口。


    直至翌日黎明时分,流言已经变得荒谬绝伦。


    人们说,河西王不仅许诺开城门投降者能不受屠戮,甚至还许诺送其去往姑臧,赏赐高官厚禄宝马香车,令其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尽可安享富贵荣华。


    言辞如阴魂,游荡于城内每条街巷。


    ——许多人愿意相信毫无根据的流言,只因那些流言与其内心隐秘的罪孽恰好吻合。


    待到朝晖普照大地之时,城中百姓已彻底分为两波:一波人信了关于劝降书的传言,想要赶紧打开城门投降;另一波人则压根不信沮渠玄山能有如此仁善,认为开城门投降就是上赶着送死。


    宋浅早已命人将“八禁令”传至各个里闾,其中明令禁止奔走街巷,可饶是如此,仍无法阻止那些对流言深信不疑者于天亮后偷偷摸摸走向洪范门。


    “免死不杀”和“荣华富贵”就像吊在驴嘴前的胡萝卜,驴若是想吃,就只能昏昏然跟着走。


    手握武器的戍军守在洪范门前,蠢蠢欲动之人藏身于不远处的角落里,谁都想要荣华富贵,可又不愿做那只出头鸟。他们隐隐希冀着,倘若此刻能有人出来牵头打开城门就好了。


    这些人开始盲目相信,只要城门打开,荣华富贵就会扑面而来。


    *


    辰时初刻,那个来当“出头鸟”的人终于到了。


    这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横冲直撞地从子城内纵马而来,到了洪范门前二话不说就让戍守士兵开城门。


    令狐峰这会儿恰好被换去歇息,城门前接替他的人是李见书。


    明明晨雾微凉,可李见书的大圆脸盘子上却布满细密汗珠。他一边弓腰塌背地跟来人打哈哈,一边在心里懊丧自己真是倒了血霉。


    敦煌城七座城门十二时辰有人守卫,凉州君命城内诸官并玉门五校尉所有人轮换,这会子刚好轮到李见书接替令狐峰,谁知令狐峰前脚刚走,这小祖宗后脚就来了。


    “主公消消气,消消气……”李见书抬起衣袖擦拭着面上汗珠。


    “开城门!孤要出城!”李谨板着脸命令道。


    “这……这……明府有令……”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他是主公还是我是主公?!”


    听李见书搬出李翩来压自己,李谨蓦地拔高嗓音喊道,声音尖锐,端着不管不顾的架势。


    李见书赶紧打哈哈:“您是……当然您是……”


    此刻,这个大脸盘的督邮心里实在是苦不堪言。他不过陇西李氏一个小小旁支,是李翩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当然更认李翩,可李翩平日在人前给了李谨足够的尊荣,他也不敢丝毫怠慢李谨。


    “开城门!孤要去见河西王!”李谨又命令一遍。


    开城门这事,李见书是万万不敢的,遂只得点头哈腰对李谨解释道:“整座城已被沮渠大军包围,凉州君明令决不可擅启城门,主公若是要见河西王,且容末官即刻派人去请凉州君来此——”


    “你敢!!”还没等李见书说完,一听要叫李翩来,李谨几乎是扯着喉咙打断了对方。


    喊完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道:“不必打扰小叔,你给孤打开城门,出了什么事,孤来担着!”


    李见书心里一声哀嚎,心说沮渠氏要屠城,你一个小屁孩儿你担得起吗?


    可这话他万万不敢说出来,甚至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只得偷偷冲身后一名小吏打眼色,让对方赶紧去叫凉州君。


    大约是他脸盘子太大,打眼色也打得太明显,瞬间就被李谨发现了。


    只听李谨抬手指着李见书的额头,怒吼:“谁都不准去!谁敢去孤就让谁死!!立刻死!!”


    李见书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感觉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然成河,正哗啦啦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就在他被李谨逼得毫无办法之时,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有个人正在卖力地帮他。


    *


    帮李见书的人是个从未被这些高位者放在眼里的弱女子——龙烟。


    今晨李谨又将龙烟暴打一顿发泄怒火,打完后便恶声恶气说自己要去开城门。龙烟忍着浑身剧痛追在李谨身后,亲眼看着他去往洪范门。


    胸口的疼痛让龙烟一阵阵犯恶心,她略缓了缓,咬紧牙关往李翩的鹿脊居跑去。


    “开门!不好了!不好了!”


    鹿脊居的婢女鸣蝉跑来应门,见门外站着灰头土脸的小姊妹,也被唬了一跳。


    “凉州君呢?”龙烟火急火燎地问


    “这是怎么了?”


    鸣蝉拉她进门,又为其拭去额头细汗。


    “我偷跑过来的,外面出大事了,”龙烟一把抓住鸣蝉为自己擦汗的手,急得快要哭出来,“你快去叫凉州君!”


    鸣蝉忽觉右眼皮凶狠地跳了跳,昨天急火火来叫凉州君的是张功曹,然后就出了抛人头之事,现在又换了龙烟,还是一样火急火燎,还是一样嚷着出事了——真是不能让人稍歇片刻。


    她引着龙烟往内院走,至西厢卧房外才想起凉州君和云行之都在后罩房。


    鸣蝉忽地两手用力绞在身前,那个叫云行之的嬖人虽不惹人厌,但她知道此人与凉州君关系特别,现在二人在后罩房不知做什么,她不敢随便过去。


    就在两个婢女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却见云行之顶着两只肿眼泡,拖拉着脚步走入院内。


    龙烟仿佛看到救星,急促地问:“凉州君呢?出大事了,你快叫他出来!”


    从来精神抖擞的云行之此刻也如同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十分疲惫地说:“让他歇会儿吧……他又是一宿没睡。再这么下去,沮渠玄山还没死,他先熬不住了……你们等会儿再找他……”


    龙烟一听这话便大声嚷道:“等不得,等不得了!”


    “我说你这人怎得这么讨嫌……”


    “发生何事?”


    云行之被龙烟嚷得心烦意乱,正想跟她理论,就听李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凉州君不知何时已迈入二进。


    秋日晨间的寒冷让他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眼圈虽不至青黑,可那双凤眼的眼尾却铺着浓浓一层灰雾。


    龙烟看见李翩,立刻放声哭道:“您快去拦住小凉公吧,只有您能拦住他了!”


    李翩疑惑道:“阿谨没在无为居?他去哪儿了?”


    龙烟边抹泪边说:“他说要去开城门!婢子不敢拦他,亲眼看着他去了洪范门。您快过去,再不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备马!”李翩面色遽然一变,扬声喊道。


    昨日是沮渠玄山暴行恐吓,今日又是李谨作妖。每件事都撵着他去处理,但凡一点儿理错,便再无宁日。


    他甩开衣袖向鹿脊居外走去,晨风吹起单薄衣衫,一院子的人都替他冷,只他浑然不觉。


    李翩在鹿脊居门前等着仆役从厩院牵马出来的时候,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件大氅披在他身上。


    李翩没回头看,但他知道身后来人是谁。


    “天凉了。”云安说。


    李翩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大氅,低低应了一声。


    “要我同去吗?”


    “不用。我去劝他,你不必跟着。”


    “好。”云安立于身后,陪他一起等仆役备马。


    他能感觉得到,云安的目光像青蝶一样停泊在他肩上。


    被她用如此深静的目光望着,李翩竟突然紧张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用力捏住,骤然紧缩。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心底海啸,他努力维持着面上清冷神情。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李翩可以很肯定,云安从伊稚斜瀚海回来后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奇怪。内中原由他也想过,以为云安是因战场失利而心怀愧疚。


    他很想对云安说,你不用愧疚,胜败乃兵家常事,是我的谋划不够周全,不是你的错。


    可他说不出来——既没立场,也没机会。


    云安立在李翩身后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仆役手脚麻利地将备好的马匹牵了过来。


    李翩纵身跨坐马上,忽地向云安礼道:“云将军,李谨强开城门恐使民心惊扰,你分遣手下女军入闾巷安抚民心。敌军歹恶,城内百姓万万不可滋乱。”


    他垂眸望着她,眼神坚毅。


    四目相对的瞬间,云安看懂了李翩眸中沉甸甸的信任——无论私情如何纠葛,在家园存亡的危难关头,她仍是他最信任之人。


    劫浊恶世,儿女相思暂且不提,单这份坚如磐石的信任便已是一生难求的至宝。


    “末将领命!”云安铿锵应道。


    *


    洪范门外,李谨和李见书仍在僵持。李督邮面上冷汗越出越多,眼瞅着已经撑不住了。


    “开城门!”李谨怒火冲天地吼,“给孤滚开!你们全都给孤滚开!”


    这话吼完,他冲上前一脚踢向挡在前面的其中一兵士的小腹,用力之狠,踢得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踢完兵士仍不解气,李谨又转身照着李见书脸上连扇三个耳光。


    众人一看主公已怒至连李督邮都打,更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可又不敢真给他开门。所有人都看向李见书,李见书刚挨了一顿耳光,在心里把李谨、李忻、李暠全都问候了一遍。


    不行了!这兔崽子只有李翩能收拾得了!


    李见书咬紧后槽牙,哪怕继续挨小兔崽子扇耳光他也得把李翩叫来!


    “去叫!去叫小叔!去叫凉州君来!”他提起一口气冲身后小吏嚷道。


    那小吏正要走,忽见前方红衣白马向着洪范门奔掣而至。


    李见书看着越来越近的一人一马,真想跪在地上嚎啕痛哭——娘亲啊,是他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小叔来了!


    第110章 阿鼻地狱(3) 我不太会杀人,只能慢……


    李翩翻身下马,拢好内心急怒之情,一步步向着李谨走去。


    他走得很稳,也很有威严。


    云安给他披的是件檀红大氅,在秋晨凉风中,比之黑蓝灰等诸色,这件檀红氅将他衬得更加庄烈肃然。


    李谨看到小叔面无表情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后退两步,可退完又反应过来不能露怯,遂生生刹在原地。


    “主公,现下城内太乱,还请主公返回无为居,以免受伤。”


    二人对面而立,李翩向李谨行礼,礼罢恭敬地说。


    小叔非但没骂自己,且仍是这般客气又疏离……李谨忽觉心头百味杂陈。不知为何,他有时候真的会莫名产生一种想要激怒小叔的冲动,甚至希望小叔能把自己痛骂一顿、扇两耳光,可小叔却从来没有。


    他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大半时间是跟在大母尹氏身边的。大母宠溺,父亲冷厉,母亲早世,疏离冷漠和为所欲为交织在他的人生中,所有这些都让他越长越歪斜。


    再后来,大父大母、父亲母亲全都不见了,他们丢粪土似的将他丢给了小叔。


    而这位小叔甚至并非他父亲的亲兄弟,二人只是堂亲。


    这一大家子亲眷,每个人都在权力和情意之中颠沛流离,每个人与旁人都是一种扭折委曲的关系,与寻常百姓家完全不同。


    李谨厌烦到想发疯,想忤逆,极端的时候,他甚至想杀了他们所有人。


    “孤不回去!”他冲李翩高声嚷着,“打开城门让孤出去!昨日那些血书上写的是屠城,孤看见了!孤亲眼所见!”


    李翩神色一凛:“你是如何看见的?”


    “有人呈给孤的!孤不是没心腹!不是只有你才会笼络人心!”李谨梗着脖子说些明显不适合从他口中说出的傻话。


    李翩努力维持着冷静语气对侄子解释道:“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些布条上写着屠城,就更不该在此胡闹。那些血书是以悬泉阵亡将士之血写成,他们拿命为你挡住了敌军。眼下整座城池已被沮渠氏包围,随意开城门,无异于引狼入城。”


    谁知李翩语气越冷静,李谨的怒火就烧得越旺。


    “我没胡闹!引狼入城又如何?反正,他们、他们、他们,都是些臭虫罢了!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他提起手臂指着不远处的围观者。


    此刻天已大亮,里闾中人听闻小凉公和凉州君正在城门处对峙,皆奔拥前来凑看。再加上先前那些想开城门的偷摸者,便是李谨手指方向,百姓们现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李谨继续大喊:“我不想死!我不想陪着这些臭虫一起死!”


    这话忽地让李翩有些恍惚,李谨管百姓叫臭虫,这形容很熟悉,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


    略略思忖,李翩想起来了。那个曾教训儿子说百姓全都是臭虫的人,正是他的父亲——李椠。


    彼时他想让李椠将横征暴敛的税钱归还于民,李椠便口若悬河地为他讲了一番治民之道。


    “那些人都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们惯会权衡利弊,最是懂得趋利避害。”李椠说。


    “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李椠还说。


    李谨现在也管百姓叫臭虫,还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翩面上浮起浓郁的嘲讽之色。


    在想起李椠的刹那,李翩忽觉自己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他打算将李谨先捆了带走,省得他继续在这里扰乱民心。纵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保不齐他会再落个“犯上作乱”的名声,那也没关系,反正自己身上骂名已经够多,也不缺这一个。


    “捆了。”李翩冲身后兵士扬手一挥。


    可李谨也不是傻子,他早有防备。只听李翩话音刚落,李谨猛然后退数步,“噌”地拔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


    “谁敢过来!敢过来孤就死给你们看!”


    众兵士都被小凉公这突然之举吓到,无敢再上前者。所有人面面相觑,看看这边的李翩,又看看那边的李谨。


    李翩:“主公,别做傻事。”


    “你还知道我是主公?!我告诉你,我才是凉公!你敢捆我?!你不过是个奸佞罢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父王的?你答应他要保护我,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大军围城,你让我跟着这些臭虫一起在城里等死?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跟他们一起死?!”


    李谨听李翩说要捆他,简直火烧天灵盖,现下干脆撕破脸皮连小叔都不叫了,直接骂李翩是奸佞。


    骂人的那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挨骂的这个仍是神情平静,既无愤怒,也无怨恨。


    “若你只是想活命,大可直接对我说,”李翩柔声缓气,“阿谨,你可以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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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对你说有什么用?你就只会当缩头乌龟!”李谨收了些怒火,却仍是忿忿。


    李翩上前两步想拉住侄子,谁知李谨却直接翻转匕首,将锋锐的刃尖对准李翩。


    “你站住!不许碰孤!”


    李翩实在无可奈何,只得压低声音说:“你想逃命的话,我有另外的方式。我知道一条暗道可以出城。你跟我走,我命人护送你去伊吾。你可以在伊吾落脚,积蓄实力,将来也许还能回来。”


    伊吾位于敦煌正北,再往北走便可至柔然。那里与敦煌酒泉自然比不得,但确实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其地距敦煌八百多里,沮渠氏就算拿下敦煌城,也决不可能再有力量去攻打伊吾。


    意料之外地,李谨对李翩的提议却是毫不领情,他“呸”地一声冲小叔吐了口唾沫。


    “我才不去伊吾!那是什么鬼地方!我才不去吃沙子喝北风!”


    李翩见李谨今日中邪似的倔,左说右说都说不通,只得冷声言道:“人人皆知河西王沮渠玄山凶暴残忍,主公,你就算出城去投他,也不一定能活命。”


    怎知他话音刚落,李谨突然得意地咯咯笑起,边笑边伸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方写着字的粗麻布。


    李谨将那麻布抖开,看材质竟然与昨日射于城楼的劝降书一模一样,很明显是裁于同一块布料。


    “小叔,孤也不想再瞒你了,孤有河西王的赦书。赦书上说,孤可以去姑臧,吃穿用物与酒泉分毫不差,一辈子逍遥快活。小叔,你羡慕吗?孤告诉你,就算没有攻城这事,孤也不想再待在敦煌这个土坷垃地方了!孤快憋死了!”


    李翩看着李谨手中那方粗麻布,眉头狠狠蹙起。


    “此物是谁给你的?”


    “哼,”李谨冷笑,“你一定没想到吧?河西王给了我赦书,却没给你!你以为自己一手遮天,其实你屁都不是!”


    在看到李谨手中赦书的瞬间,李翩就知道,城中混入了沮渠氏的细作。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罕,两方交战之时互派奸细去扰乱对方,本就是兵家常事。他自己可以派人潜入姑臧探查消息,沮渠青川也能派林娇生来敦煌蹲点,那么自然亦有旁人来搅一搅浑水。


    不得不说,对方把这滩浑水搅得很成功,直接搅到了小凉公和凉州君身上。


    “我再问一遍,谁给你的?”李翩的声音冷锐似冰凌。


    李谨突然指着跟在李见书身后的一名士兵,扬声喊道:“高大贵!你出来!”


    高大贵是打死也没想到李谨这猪崽子竟直接把他点了出来。李谨话音刚落,高大贵拔腿就想跑,怎料瞬间便被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刀拦住了去路。


    白刃的一端抵在高大贵喉咙上,另一端则握在李翩手中。


    “我不太会杀人,做不到一刀毙命,只能慢慢剐了。”李翩轻飘飘地说。


    他说话的语气越轻就越骇人,高大贵一听凉州君要把自己活剐了,吓得两腿抖如糠筛,“扑通”一声跪在李翩脚边,磕头如捣蒜般嚎哭着:“凉州君饶命啊,饶了小人,小人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说,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这高大贵本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民,家住敦煌下辖龙勒,后来为挣个荣华富贵,他自己跑去张掖投靠了沮渠氏。


    此次攻城,沮渠成勇知道他是敦煌人,便命他提先带着赦书来撺掇李谨。


    恰好那时为了不给沮渠氏留下生力,李翩下令将龙勒百姓全部迁入城内,高大贵便跟着混了进来。之后宋浅那边选民之壮者助军守城,他又偷混其中。


    昨日沮渠成勇将劝降书射上城楼的时候,高大贵恰好也在。后来,令狐峰命令兵士们收敛人头和血字,他趁人不备将其中一份血字藏起,又摸着夜色摸去无为居,将血字和赦书一并交给李谨,顺便在李谨耳边吹了阵歪风。


    他打的算盘是怂恿李谨来开城门,待城门打开,他就立刻出城去找沮渠成勇邀功领赏。谁知李谨这草包狗屁兔崽子爷个俅的,在城门处折腾了这半天都没把门弄开,现在又二话不说把他给供了出来。


    高大贵哭得满脸鼻涕沫子,真一句假一句地说完自己的来历后,伏在李翩脚边磕头不止:“主公息怒!凉州君息怒!小人也是敦煌子民,都说凉州君爱民如子,求您饶过小人这次!”


    李翩神色已如寒冻,听着高大贵哭自己也是敦煌子民,他的脸色变得愈发冷峻。


    “咣当”一声,李翩将手中白刃扔在了高大贵面前——他自己平日并无配刃,这把环首刀是刚才从身旁兵士腰间拔的。


    “既然你说自己亦是敦煌子民,好,你自己了断。”李翩道。


    高大贵全身抖成筛子,他原想两边卖好,谁承想变成现在这样,他哪里有自戕的胆气。


    李翩凤眼微眯,冷冰冰地看着脚边这个已成为沮渠细作之人,片刻后高声命令道:“今有民人,挑唆主公,里通外敌——立斩不赦!”


    此令一出,立刻就有兵士上前,将早已软成一滩烂泥的高大贵拖走行刑。


    那边高大贵被拖去斩首,这边李谨也禁不住胆寒起来。他见小叔再不肯宽容,心里的恐惧如涨潮一般翻涌而出。


    可这恐惧非但没让他平静下来,反而使他变得愈加疯癫。


    “你这混账奸佞!我父王信任你!你却辜负他!你答应过我父王什么你忘了吗?”


    李谨声嘶力竭地喊着,喊的声音越大,他心里的恐惧似乎就越轻些:“你答应过他,倘若我有什么闪失,你就下地狱,下阿鼻地狱!!!”


    阿鼻地狱乃八大地狱最底层,其残忍令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凡堕入阿鼻者,必遭受种种酷刑,如剥皮、拔舌、锯体、剜心、骑火驴……魂灵本就无生,至此连死都不能,只能在巨大的痛苦中一遍遍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李翩看着李谨的疯癫模样,摇了摇头:“你错了,阿谨。我没有答应过你父王,我也没有辜负他。”


    李谨听小叔这么说,登时愣在原地。


    世间事纠葛内情,外人根本什么都不知。民间讥嘲凉州君被凉王抢了女人,还陪着笑脸给对方养孩子。这大烂人为了自己的鹏程,脸面廉耻全都不要。


    可事实上,那个真正向李翩托孤,命他发下毒誓照顾李谨的人,根本不是李忻,而是恭懿王后宋蔓合。【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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