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摩睺罗伽(3) 善每退一步,恶就更加……
林娇生送完步摇冠准备回家的时候,恰好沮渠青川要去驻扎城外的卢水营,便说顺路送他一程。
既然侯爷发话,林娇生也不好推辞,遂乖乖坐上了侯府马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很快就到了林宅大门外不远处,可不知为何,林娇生却突然说要提前下车。
“还有两步,转过这条衢巷就到了。”沮渠青川疑惑。
林娇生却十分坚持:“请大将军恕罪,仆想自己走回去。”
“也罢。”
沮渠青川拗不过他,遂命车夫停车,看着林娇生下了马车往自家宅院走去。
他这边刚准备继续出城,忽地就听得林宅门口传来一阵嗓门极大的詈骂。
一时好奇,沮渠青川命车夫将车停于衢巷隐蔽处,而他则打起帘子向外看去。
只见国子博士家门外,一个体型肥胖的年轻男人抬手掐在林娇生后颈上,正扯着嗓门嘲笑着:“哎哟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林蔚居然出门浪荡去了——”
“我没浪荡。”林娇生想挣脱肥胖男人的手,却失败了。
“没浪荡?没浪荡你不在家陪着你那疯娘,你瞎跑什么?”
胖男人在说到“疯娘”二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原本只是象征性挣扎的林娇生听他这样说,猛一用力,彻底甩脱钳制,冲那男人喝道:“我阿娘没疯!你才疯了!”
胖男人脸色一沉,面容阴郁:“你说什么?”
“我说,我阿娘没疯!你才是个疯子!”
话音未落,胖男人便抬腿照着林娇生身上踹了过去。
林娇生被他踹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胖男人却仍觉不解气,又对着摔在地上的林娇生连踢数脚,边踢边骂:“为兄今日就替父亲教训教训你个不懂礼数的小兔崽子!”
林娇生打不过对方,只能以手抱头,尽量护着身体。
那个自称是其兄长之人又抡起拳头在林娇生身上砸了几拳,见林娇生疼得蜷缩成一团,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迈步走进院门。
沮渠青川在马车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并未下车阻止,只是眸色沉沉地看着发生在前方的争执。
适才二人争吵的时候,那胖男人边打边吼了句“为兄替父亲教训你”。就是这句话,让沮渠青川的眼神倏地阴暗下来。
原来这个气焰嚣张之人便是林娇生的兄长……沮渠青川转而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在想到河西王沮渠玄山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咬了咬后槽牙。
*
胖男人得意洋洋地迈进自家宅院,刚转过影壁就见前边花荫下站了个瘦高个儿,正斜着眼睛睨过来。
那瘦高个儿长得并不丑,且衣饰光鲜亮丽,可不知为何,他往那儿一站总让人想起一种昆虫——蚂蚱。
胖男人见了瘦高个儿,瞬间堆起满脸谄媚的笑,紧走几步上前,道:“大兄今日好兴致啊。”
这瘦高个儿正是林娇生的大兄林茂,而胖男人则是二兄林蒙。
林蒙是林瀚的妾室所出,亲娘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病死了。
生在这样的家中,且又是这种尴尬身份,以至于他从小就十分懂得谄上傲下。他对嫡长子林茂十分巴结,以为这个家迟早是林茂的,遂日日像条狗似的跟在林茂屁股后头打转。且他知道林茂瞧不起弟弟林娇生,故而也对林娇生没有好脸色,就是为了讨好林茂,让林茂看看耍猴儿戏。
站在花荫下乘凉的林茂听了二弟的问候,哼笑一声:“你又打他干嘛?他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打他不嫌费劲儿。”
谁知林蒙却忽地收了谄媚神色,正经地说:“大兄有所不知,我刚才看见他是乘别人的马车回来的。”
“嘁,咱们的马车又不给他用,他可不得乘别人的。叫花子一样,真丢人。”
“可我瞧着那马车……不一般啊。”
林茂嫌弃地撇了撇嘴:“能有什么不一般?”
林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我虽未见同车之人,但却瞧见那马车是青色车盖云母车。”
林茂惊愕:“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河西国在车驾上部分延续了晋人礼制,譬如皇子所乘安车,乃用三匹马拉车,朱漆车轮,车较绘虎兽图案;公主、王妃等人用的是两匹马拉的油軿车;以四头牛拉的皂轮车,乃三公之中有特殊德行之人所乘;其余高官用两匹马拉车,皂色车盖,朱色两幡,如此等等。(注释1)
而三匹马所拉青盖云母车则是沮渠氏勋贵所用,臣子纵使如何高官厚禄,也绝不可用此车驾。
现今王座上这位名叫沮渠玄山的,虽育有一子却不幸早夭,膝下至今只两位翁主,而他的亲兄弟当中,还活着的也只剩沮渠青川。至于旁支,平朔将军沮渠成勇、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这些人眼下都根本不在姑臧城内。
所以,林蒙看到的那驾云母青盖车的所有者,极大可能便是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听林蒙这样说,林茂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霎时间心里便有了算计。
那景熙侯沮渠青川不仅是河西王胞弟,且还是当朝太后孟氏最喜爱的小儿子,是如今朝廷中炙手可热的大贵人。林蔚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若是能巴结到这样的大贵人,何不趁此机会跟着沾沾光呢?
再者说,若论孔武阳刚,自己可比幼弟强多了,大贵人若是见了自己,必然青睐有加,哼,到时候哪还轮得到林蔚那小子。
林蒙与林茂从来沆瀣一气,也算是世间少有的骨肉知己,此刻见大兄嗬嗬地笑,只一眼就明白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兄长,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找阿蔚掰扯掰扯?”林蒙上赶着出主意。
“走,瞧瞧去。”林茂发话。
*
林娇生挨了一顿胖揍,灰头土脸爬起来回到自己房内,也不喊婢女来端水擦脸,只是自顾自地闷头收拾房内满地堆着的做步摇冠剩下的边角料。
莫看他向沮渠青川展示步摇冠的时候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样子,可事实上,他为了做这顶冠没少花功夫——其实用金银珠玉做饰品反而是最容易的,要用这种遍地随处可见的木石做出像样的首饰,那才真是费老鼻子劲儿。
前些时日景熙侯那边派人来找他,当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下了这差使。今天景熙侯收了他送的贺礼,并且十分满意,此情此景,让他心内浮升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就像景熙侯需要他的手艺一样,他也需要景熙侯的力量,有了这力量,或许他就可以带着母亲离开这个家。
“砰!”
忽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林娇生也从思绪万端中被人一脚踹了出来。
“开门!快开门!”
门外响起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不消说,是二兄林蒙。
林娇生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边角料走到门边,刚把门打开就见一只大臭脚冲着自己踹了过来,他急忙躲闪,踉跄着后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林蒙也没料到林娇生突然开门,原本是打算再狠踹一脚的,结果却踹了个空,不仅如此,还扯着蛋了,呲牙咧嘴地吸溜。
林茂站在旁边,鄙夷地看了林蒙一眼,也没管他扯得如何,抬脚便进了林娇生房内。
“一天到晚小娘们儿似的……”林茂打量着林娇生屋内摆得满满的鞋帽衣衫,嫌弃道。
脚趾头听了都知道,他这话是跟林瀚学的。
林娇生并没在意这些话,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大兄。”
林茂一扭身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问道:“适才跟你一起回来的人是谁?”
林娇生心内暗惊,他之所以在街角就要下车,原因就是不想被家里人看到,谁承想竟还是没躲过去。
但他不想把景熙侯的事告诉面前这两人,遂选择了沉默。
林蒙见林娇生闭口不言,上前推了他一把,喝到:“什么闷嘴葫芦!大兄问你话呢!”
“没人。”林娇生答道。
“放屁!我可全都看见了!送你回来的是一驾青盖云母车!”林蒙吼得吐沫星子喷了林娇生一脸。
“你看错了。”林娇生平静地答。
“说什么?你就撒谎!”
林蒙似乎是被林娇生这种平静态度给气到了,一张肥胖的脸盘子凑到弟弟眼下,口中臭气熏人。
“没撒谎。我自己走回来的,适才在门外你也见到了。”
“你个小兔崽子!”
林蒙口中骂骂咧咧地又要去掐林娇生后脖颈,却被林茂摆手制止了。
林茂:“哼,你是攀上高枝却不想拉扯兄弟一把,你嫌弃自己的亲兄弟,嫌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是吧?阿蔚。”
他对幼弟的心事倒是看得挺清楚,见林娇生自从懂事之后就不再像林蒙那样跟在自己屁股后边打转,便明白了林娇生心里大致是怎么想的。
林娇生抿着唇,未置一词。
林茂又是一声嗤笑:“唉,旁人家都是兄友弟恭,可咱们家倒好,长兄被幼弟嫌弃,幼弟攀上了高枝,这下是连正眼都不看自己兄弟一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忘了是吧,你害死过别人,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他这样说,林娇生终于开口:“我没有害人……”
“你少不承认!”林茂蓦地喝呼着打断了林娇生,“你杀了赵启,这事儿你可别忘了!”
——赵启,那个在大雪天被人推进冰窟窿里,活生生冻硬了的穷人家孩子。
林娇生猛吃一惊,急忙分辩道:“赵启不是我杀的!”
“怎么不是,我问你,是不是你哭着把他骗去城外的?倘若你不骗他,他怎会掉进冰窟窿里冻死。”
说这话时,林茂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假笑。
听林茂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林娇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额头隐隐冒出冷汗。那是他幼年不懂事时受林茂指使所做恶事,害死赵启之后,他已是愧悔不堪,可现在林茂不仅旧事重提,甚至还倒打一耙,说林娇生才是杀人凶手。
林娇生垂在身侧的手禁不住开始发抖,只觉一腔闷火憋在胸前快将自己憋死。
林茂见他这反应,更是变本加厉地出言羞辱:“你啊,小小年纪就这么阴毒,手上沾着无辜人的血,将来还不知会如何。啧啧,弄不好我和你二兄还有父亲,大家都会毁在你手里!”
林娇生实在听不下去了,冲着林茂喊道:“你才是凶徒!害死赵启的人明明是你!我全都看见了!”
话音甫落,只见林茂抡起拳头照着林娇生脸上一拳砸下,打得弟弟趔趄着摔了出去。
“恶人终有恶报……”林娇生倒在地上,抹了一把唇边血迹,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地说。
可以想见,这话说出来又是找揍。
果然,话还没说完就又是一只拳头冲着他砸了过来,但这次打他的人并非林茂,而是事事上赶着巴结大兄的林蒙。
林蒙扯着嗓子骂道:“疯娘生出疯儿子!”
孰料这话才骂完,忽觉一个巴掌从天而降,如来神掌般拍在后脑壳上,直拍得林蒙晕头转向。定睛一看,拍他的人正是大兄林茂。
林茂脸色阴沉,阴阳怪气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林蒙这才反应过来,林茂和林蔚是同一个娘,骂林蔚是疯娘生出疯儿子,可不就是连带着把林茂也骂了嘛。于是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赔笑脸:“我瞎咧咧,我大粪吃多了,大兄别跟我一般见识,消消气,消消气。”
林茂一把推开林蒙肥硕的身躯,斜睨着林娇生,见讨好和胖揍对这弟弟都没用,也懒得再跟他废话,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你可等着瞧吧”,便甩手走了。
林蒙一如既往屁颠颠地追在他大兄身后。
待这二人都离开,林娇生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开始收拾堆了满地的边角料。
他知道家中父兄都瞧不起自己,是以自己对待他们也总是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金夫人已经被人在背后骂成是疯婆子,若是他再因为一些日常之事同父兄闹起来,还不知会让阿娘怎样难堪。
“算了,忍一忍,别连累了阿娘。”每次他都是这样想。
那时候,林娇生还不知道的是,世间善恶,其实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善每退一步,只会让恶更加猖狂——善愈忍,则恶愈烈。
他低头强忍,忍着忍着,终于就到了忍无可忍的那天。
而这忍无可忍恰是与北宫茸茸有关。
第92章 摩睺罗伽(4) 门内传出一声声凄厉惨……
三年后的一天,林娇生陪着沮渠青川去东苑城射猎。回来的路上,在一条土巷子里捡到了北宫茸茸。
当时她正被一群恶少围着欺负,先被石块砸了头,后又被人一脚踢中肚子。
只不过那时候她并没化出人形,而是用了自己的本体——猫儿。
四只脚的身体比两只脚要轻便许多,且藏匿逃跑都更容易,吃得也更少,所以从敦煌到姑臧的这一路上她基本都是如此。
毕竟,她就算再是个傻憨憨也能想明白,在这样混乱的世道,年轻貌美的女子孤身行路,简直就是把“快来欺负我”这五个字写在脸上。
可那天就偏偏倒了血霉,遇到一群吃饱撑着的纨绔。平日里欺辱两只脚的同类也就算了,现在连这么小一只四只脚都不放过。
就在北宫茸茸无计可施的时候,林娇生从天而降。
公子身骑白马……来挨揍了。
受了伤的猫儿看到一个陌生的两只脚竟然愿意为自己挨这么一顿胖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原本应该对他有所防备,可她却莫名地觉得这人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份熟悉感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于是乎,她翘着尾巴就跟人回家了。
北宫茸茸第一次在林娇生面前化出人身的时候,原本还担心林娇生会被吓到。谁知林娇生非但没受到惊吓,反而显出巨大的惊喜。
他高兴地在屋子里跑了三个圈儿,之后又高兴地翻出他书箧里那些志怪奇谭,指着其中都快被他翻烂了的内容给北宫茸茸看。
——不敢相信,捡妖怪这种好事居然落到我头上了?!
林娇生美滋滋地想。
紧接着他从院子里捡来一根小棍棍,指着茸茸,道:“现在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就变。”
“一、二、三,变!”
北宫茸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林娇生,毫无反应。
“一、二、三,变!”
北宫茸茸还是毫无反应。
“你怎不变呢?”
“我饿。”
她其实就是懒,但她懒的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十分理直气壮。
林娇生这没出息的,一听茸茸说饿,赶紧扔了小棍棍去给她弄吃的。
不过嘛,高兴归高兴,高兴过后林娇生仍是交待茸茸,不可随意化出人身,不然大家都会有麻烦。
北宫茸茸一直牢记林娇生的嘱咐,是以,林家人都以为林娇生在外面捡了只猫儿,林茂和林蒙对他的鄙夷也愈发严重。
“女人才养猫。”林蒙呸了一口。
“我看他也没比女人好多少。”林茂翻了个白眼。
“猫儿可真好看,能给我养一养吗?”徐小娘子问林娇生。
“不能。”林娇生很干脆地拒绝了。
*
金夫人自从生病之后就搬去了偏院,她的精神一直时好时坏,许多时候她也知道自己惹人厌,遂干脆天长日久闭门不出,离旁人远远的。
后来林娇生为了方便照顾阿娘,也搬去了金夫人那个偏院。他那间房的东边恰好缀着个耳房,捡到茸茸之后便将耳房收拾出来专门给茸茸住。
对此,林家人更是嗤之以鼻。
“父亲,一只野猫还要单独有间居室,阿蔚未免太不像话了。”林茂没放过这个机会,跑去找林瀚告状。
“一天到晚不成器,不成器!”林瀚气得吹胡子瞪眼。
“阿蔚如此不长进,请父亲允许我和大兄去把那野东西抓来溺死!”林蒙提议。
林瀚略作思忖,捏着自己的胡子道:“别闹得太难看,给外人瞧了说闲话。”
“请父亲放心。”林蒙一脸谄笑。
得了林瀚的应允,林蒙便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捉了林娇生的猫儿拎出去溺死。
林家这三个儿子里,要数林娇生的书读得最好。前些日子他焚膏继晷挑灯夜读,终于顺利通过了经义之试,进入国子学舍,之后便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求学生活——卯时离家去学舍,直到过了未时才回来。
这日,林蒙瞅准机会,林娇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拎着个布袋溜进偏院准备套猫。
这院子很少有外人进来,只因大家私底下都说金夫人是个疯妇,谁也不想跟这些疯妇、毒妇沾边儿。甚至林茂每次来问安的时候也只是站在母亲房门外,随意问两句之后转身就溜,仿佛多待一秒就会让他也染上疯病似的。
此刻时辰尚早,金夫人仍在她房内休息,伺候的婢女也躲到一边打瞌睡去了,整个偏院静悄悄的。
林蒙放轻脚步走到耳房门口,抖搂出布袋,正准备推门时却蓦地顿住了脚步——房里有人唱歌!是个女人的声音!
晨光熹微,庭院安静,隔着一道门,歌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林蒙放弃了推门,蹑手蹑脚躲在窗下向屋内看去,这一看,霎时间被惊得目瞪口呆。
房内的锦榻上跪坐着一个银发碧眼的胡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娇滴滴的少女正一边摆弄手中帛鱼一边唱着歌儿:
“三千敦煌夜,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葬去群峰前。”
林蒙悄悄离开窗畔,再顾不得套猫的事,邀功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将此事告知给大兄林茂。
“什么?!阿蔚房里有个女人?!”林茂听了这话亦是吃惊。
“是我亲眼所见!还是个胡女,容貌好极了!”
听林蒙这样说,林茂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和林蒙都还没娶大妇,但他已纳了两房小妇,林蒙也有一房,林娇生却什么都没有。
小妇的数量关系到富家公子的脸面,因为林娇生是个光杆儿,林茂和林蒙在这个弟弟面前就愈发炫耀得意。可现在,幺弟居然背着他们给自己弄了个女人回来?!
林茂只觉心里瞬间就扎了根刺。
其实世间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他没有你也没有,可;他有你没有,也可;他有你也有,则万万不可。
“走!瞧瞧去!”
林茂一甩袖子往偏院走去。
*
北宫茸茸也不是故意要化出人身的。
她今晨自己跟自己玩捉尾巴游戏的时候,不小心把爪子勾到了林娇生送给她的帛鱼上,一使力就将帛鱼上缀着的珍珠给拽掉了。
这条帛鱼是林娇生亲手为她缝的,还在上面缝了许多绿松石和珍珠做装饰,比街面上卖的那些蓝底红花的帛鱼漂亮许多。
拽掉了珍珠,北宫茸茸心疼得嗷嗷叫。
没奈何,她只得化出人身找出针线,打算在林娇生回家之前,自己把珍珠给缝回去。
虽然茸茸一直觉得两只脚的身体没有四只脚的好用,但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还是两只脚的身体更方便些。譬如此刻,倘若用她那带着肉垫的小脚脚来穿针引线,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正缝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是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
北宫茸茸吓了一跳,赶紧扔下针线,正要变回自己的本体时,就听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她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人抓着头发拖了出去。
耳边立时传来一个公鸭似的大嗓门:“好哇好哇!林蔚真在他房里偷偷藏了个女人!这下流货!我呸!”
“你做什么?!别碰我!”北宫茸茸挣扎着。
一只大手用力掐在她下巴上,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紧接着就看到一张肥胖的大脸。
“哟呵,哪儿来的小胡女,长得可真好看。”林蒙一手掐着茸茸的下巴,摇头晃脑地说。
林茂带着两三个仆役站在旁边,一双眼睛色眯眯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北宫茸茸。
“把她带走,带去大人面前,让大人看看咱家竟然有人金屋藏娇呢。”打量完,林茂对身后的仆从说。
一名仆从上前,扯着北宫茸茸要将她扯走。可茸茸却说什么也不肯走,张口咬向那人拉扯自己的手。
那仆从惨叫一声,抬脚就揣在了北宫茸茸的肚子上。
此人仗着自己是林茂的人,对这个被林娇生藏着的女人没有丝毫顾忌。
茸茸最最最讨厌别人踢她肚子,“嗷”地一声松了口,双手捂住腹部,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林茂阴恻恻地笑道:“不肯走?抬也给我抬走!”
他扬手一挥,三五个仆从们立刻冲了上去,又是抱又是抬,北宫茸茸好好一个姑娘,被这些人弄得仓皇失措,甚至有人见她貌美,趁机揩油。
“你们放开我!救命!”少女的话音里已然带上哭腔。
这么一群人正闹着,忽听不远处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放开她!”
林茂回头一看,却是金夫人被这闹腾的动静惊扰,从房内走了出来。
虽然大家都在背后管金夫人叫“疯婆子”,但她毕竟是林茂的亲娘,林茂不敢当着她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忤逆亲生母亲。但也正因为她是林茂的亲娘,林茂内心更觉厌恨非常,觉得是金夫人拖累了自己的气运,以至于自己到现在都仕途不顺,干啥啥不成。
林茂学着父亲林瀚的样子,负手上前两步,也不行礼,就只是微微垂了垂头,舌头抻不平似的,含含糊糊叫了声:“阿娘。”
“你们……放开那丫头。”金夫人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不能放!”林茂一声断喝,“阿蔚背着全家人藏了个女人在他房里,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咱们林家的脸面可不全给丢尽了!”
“夫人,这女人来路不明,谁知是不是来害咱们的。须得捆去大人那里,让大人分辨才是。”林蒙在一旁帮腔。
北宫茸茸被三四个仆役扭着胳膊,已经委屈得满脸是泪,呜呜咽咽地哭着:“我没有害人……”
听了这话,林茂扭头看向她,就见她这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楚楚可怜。泪水蓄在湛蓝色的眼中,竟然有种迷离动人之感……林茂心念一转,瞬间有了新的想法。
他原本是打算把这少女揪去父亲林瀚那里,好好地告林蔚一状,报复他不肯把自己引荐给景熙侯沮渠青川。
可现在,这少女如此泪眼汪汪的样子,再加上那些仆役拽着她,扯得衣衫不整,脖颈处裸露出的肌肤洁白如雪,直勾得林茂色心大起。
“林蔚那蔫货,真是人不可貌相,竟被他藏了这么个美人,也太便宜他了。”林茂在心里嘀嘀咕咕。
林蒙看了看北宫茸茸,又看了看林茂,兄弟俩这么些年混在一处,他差不多已经成了林茂肚子里的蛔虫,此刻一看林茂的表情就立刻明白了大兄在打什么主意。
只听林蒙忽然开口喊道:“带走,带去大兄房内!父亲公事繁忙,怎好为这种妇人之事惊扰他,我看应该让大兄来处理此事。”
这小胡姬确实好颜色,林蒙现在有点后悔告诉了大兄,若是刚才自己不声不响地溜进房里,跟这小胡姬生米煮成熟饭,到时自己不就也有两个小妇了?——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对林茂有两个小妇这事万分羡慕。
“住手!”
林蒙刚喊完,就见金夫人上前一步挡在了北宫茸茸面前,继而对伺候她的婢女吩咐道:“去叫大人来偏院。”
她这话说得仍是有气无力,但其中却隐含着一丝难得的勇气。
林茂见母亲竟这么护着弟弟偷藏的女人,顿觉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他上前两步,一把抓着北宫茸茸的头发,恶狠狠地骂道:“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碰不得的
璍
贱东西!”
话一说完就扯着北宫茸茸往耳房内扯去,茸茸边哭边挣扎,却毫无用处。
二人拉扯着进入耳房,林茂“砰”地一声将门闩上,转身就扑向了满脸是泪、衣衫已被弄得乱糟糟的少女。
那边金夫人紧走两步要去拍门,手还没拍到门上,就听门内传出一声声凄厉惨叫。
“啊——!”
“救命——!”
“救命……”
“救……我……”
房内的惨叫高一声低一声,时而尖利,时而痛苦,让门外所有人听了都忍不住打哆嗦,只觉鸡皮疙瘩沿着手臂迅速向着全身爬去,细密作呕。
第93章 摩睺罗伽(5) 缝衣让人鄙夷,霸凌令……
国子学舍在姑臧南城,夹在安国寺和谦光殿之间,修筑得朴实无华。学舍内设有寝房给学子们居住,不过大部分富家子嫌其简陋,不乐意住在里面。
林娇生虽然并不觉得学舍有何简陋,但他惦记着家里的毛丫头,所以,林娇生也是个“走读生”。
往常他离去或回来,行止皆无人在意,可今天……怎么好像哪里不太对……林娇生从国子学舍回到家,还没迈进宅门就有种心慌意乱之感。
门廊边站了两个婢女,眼神怪怪的,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果然,一见他回来,其中一人便上前拦在他面前。
“小郎主,大人让您回来后立刻去见他。”
“父亲找我?在哪儿?”
“就在夫人住的偏院。”
说这句话时,婢女挑起眼角窥了林娇生一眼,眼神中隐约显出一抹惊恐混合着鄙夷的古怪神情。
她的眼神让林娇生一颗心突突直跳,从刚才就有的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愈发明显。
林瀚平时是根本不会去金夫人居住的偏院,自林娇生搬去偏院陪阿娘,他一次都没见父亲主动来过。可今天,父亲居然要在偏院见他,这未免太过反常。
林娇生带着满腹狐疑快步走向偏院,怎料刚迈进月门就怔在了原地,眼前所见令他如遭雷劈。
只见他所居之处房门大敞,屋子里的东西正被人不断向外抛扔。他平日里辛辛苦苦收藏的那些衣冠鞋履,此刻全部被人丢在院内空地上,又脏又乱地堆成一堆。
最初的惊愕过后,林娇生快步冲上前,喝道:“你们干什么?!”
见他回来了,扔东西的仆役们停下手中动作一齐看向他。
林娇生劈手夺过一顶青罗垂脚幞头,紧接着快步跑至那堆衣冠旁,将丢在地上的东西往自己怀里捡——原本爱护得好好的物品,就这么毫不珍惜地被丢在地上,全都沾了灰土,脏兮兮的。
这些物什都是林娇生平常费尽辛苦收集来,它们虽不是金珠美玉,只是些不起眼的衣帽,可每一样他都很爱惜,现下眼瞅着被这样作践,他的心简直要滴出血来。
正捡着,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断喝:“给我扔下!”
林娇生抬头一看,父亲林瀚气得面皮紫胀,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立在他面前。
“父亲。”林娇生怀里抱着衣冠站起来,向林瀚行礼。
这边林瀚刚抬手指着林娇生,还没开始破口大骂,那边却见林茂捂着脸从林娇生房里跑出来——他这羞容半掩呜呜咽咽的样子,让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林瀚指着林娇生的手一转方向指向了林茂,怒喝一声:“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林茂仍是双手捂脸哼哼嘤嘤,林娇生没听明白,不知父亲究竟想让自己看什么。
林瀚见林茂那样子,气得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下林茂捂在脸上的手,冲林娇生吼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手被扯开的瞬间,林娇生心头遽然一紧——果然还是出事了。
只见林茂面上血痕遍布,似乎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疯狂抓挠过,力道之大简直可说是皮翻肉绽,横七竖八的抓痕把林茂原本还算周正的一张脸弄得可怖至极。
林娇生的呼吸变得凝沉,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血痕都是猫抓的。
“我的猫儿呢?”此刻他顾不得再管什么衣冠了,抬腿就要跑去屋里找茸茸。
还没走两步就被林瀚扯住,紧接着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你还敢问?!你这孽障!竟敢瞒着我在家养妖怪!孽障!”
林瀚也是气得狠了,嘴角两边泛起一层层白沫。
林娇生被扇了耳光的脸猛地偏向一边,但他根本没心思搭理林瀚如何骂他,只管挣脱父亲的拉扯,三两步跑进耳房,边跑边喊:“茸茸!茸茸!”
耳房已经被人翻得像遭了天劫,三足几、矮案、坐褥还有茸茸的小榻全都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四下看去,却连茸茸的影子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林娇生跑出耳房,质问林茂。
林茂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林蔚你这畜生!瞒着我们在家里养了只妖怪!真是个混账玩意儿!攀上了贵人,现在是连父兄都不放在眼里了。”
“你给我跪下!”林瀚再次冲林娇生怒吼。
林娇生没跪,他一反常态地看着父兄,又问了一遍:“我的猫儿呢?”
林瀚快步上前,照着林娇生脸上又甩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而后咬牙切齿地问:“那只妖怪是打哪儿来的?”
“茸茸不是妖怪。”
“还敢狡辩!她差点把你大兄弄死!你还不承认!”林瀚气得七窍生烟。
接连挨了两个耳光,打得口中泛出一股铁锈味儿,可林娇生却反常地一改往日温柔,瞪向林茂连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把茸茸怎么了?她人呢?茸茸去哪儿了?”
林茂也狠狠瞪着弟弟,却并不回答。
听到外面的动静,金夫人被婢女扶着再次从房内走了出来,来到林娇生身旁,对他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你大兄说,他正跟那姑娘在房里问话……那姑娘当着他的面,忽然就变成了一只厉害的野狸子,冲着你大兄扑过来,三两下就把脸面抓成这样,实在凶恶非常……”
金夫人这话说得吞吞吐吐,林茂究竟想做什么,她心知肚明却实在说不出口。
原来,在那扇闩起的门内发出凄惨嘶喊的人并非北宫茸茸,而是打算做下禽兽之行的林茂。
“她呢?”林娇生问母亲。
“跑了,”金夫人叹气,“跳过窗牖跑去外面了。”
听她这样说,林娇生的心里反而镇定下来。
他知道茸茸的来历,也知道那小丫头根本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倘若真被林茂他们抓住,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现在跑了,跑得好。
林茂上前扯住林娇生前襟就是一通怒吼,吐沫星子喷了林娇生一脸:“林蔚!你自己看看!你看看那妖怪把我脸抓成什么样了!”
“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仍旧重复着这句话。
林茂一把推开林娇生,转头对林瀚道:“父亲,我看三弟这是魔怔了,他成日里就只会读书裁衣,根本不正常!这些,这些履子布巾都是让他魔怔的东西!”
说完这话,林茂冲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的林蒙打了个眼色。
林蛔虫看懂了眼色,赶紧上前拱火:“大兄说得没错,父亲,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让阿蔚疯魔了。”
林瀚被这俩儿子一挑唆,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林娇生道:“没出息,没出息的东西!”
骂完这句,他忽地扭头对身后的仆从说:“去!拿火盆来!把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全给我烧了!”
林娇生双眼倏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瀚。
要知道,林瀚平时虽然总骂林娇生不成器,可对他裁衣缝物、收藏衣帽的喜好并没有明确反对。
爱藏就藏去,什么破烂玩意儿还当成金银珠玉藏着,林瀚对儿子的喜好十分轻蔑,轻蔑至不屑辱骂。
可现在,林瀚先是被林茂将将毁容的样子惊到,紧接着又被林娇生的态度气到,再加上林蒙在一旁拱火,忽地就决定今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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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要治一治林娇生这臭毛病。
只听林娇生大喊一声:“不行!”
林瀚的脸色难看得已是一抹青一抹黑,他双眼大睁,眼球几乎凸了出来,瞪着林娇生一字一顿道:“你敢再说一遍……”
看着父亲可怖的面容,林娇生决定暂时服个软。
他一掀衣摆跪在林瀚面前:“父亲,这些不能烧。”
“为何不能?”林瀚的话几乎是咬着牙向外挤出来的。
“因为这些是……是儿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收集到的……心血……”
林娇生知道自己的理由在父亲心里根本没有说服力,可他却仍是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林瀚深吸一口气:“你不想烧它们,是不是?”
林娇生赶紧点头。
“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家里那只妖怪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来咱家究竟是想害谁?你又为何隐瞒?你是不是与她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审问把林娇生惊得拼命摇头——这些问题粗听是疑问,细听则句句都已是定论。根本连一点解释的空间都没留给他,几乎已经认定了北宫茸茸是个害人的妖怪。
“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放弃了辩驳,再次重复了一遍他一直重复的这句话。
林瀚气得扬手就想再扇他一耳光。
那边林茂忽地嚎啕起来:“父亲,那害人精铁定是要来害死咱家所有人的啊!阿蔚必然是阴气太盛,所以才会招来妖怪,都是这些针线衣冠害的,父亲,这些东西万万不能留啊!”
就在林茂煽风点火嗷哭的时候,奉命去灶房的仆役们恰好抬着火盆回到了偏院。
林瀚瞧见火盆来了,瞬间气冲头顶,拾起扔在地上的一顶布冠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林娇生一声惊叫,飞身扑向火盆,想去抢出来。
林瀚怒吼一声:“给我按住他!”
三个奴仆一拥而上扯住了林娇生。
林瀚指着林茂和林蒙道:“你俩,你俩,给我烧,全烧了!一个也别留!什么心血,什么心血,这也能叫心血?!放屁!”
林茂和林蒙得了父命,捡起地上那一堆鞋履冠巾,一件件全部扔进了火盆里。
林娇生被三个仆役用力按倒,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收集来的喜爱之物被烈火吞没。
去灶房抬火盆的那俩奴仆十分有眼力见,抬来的是个大盆,内里明火灼灼,衣冠鞋帽往火里一扔,转瞬便惹得盆内火光大盛。
随着烈焰毫不留情地啮噬,林娇生眼中的光从愤怒变成悲痛,又从悲痛变成冰冷,直至最终绝望。
按着林娇生的仆役们察觉到小郎君不再反抗,交换了个眼色,同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林茂和林蒙还在不停地把衣冠往火里扔,东西挺多,一时半刻烧不完全。
丝帛是很容易被点燃的,之后是布巾和皮革,都是些织物,所有东西都很容易被烧起来。如此一股脑儿扔进去,光那腾起的火焰就能把人眼睛烫瞎。
林娇生看着面前狰狞的烈焰,感觉胸腔里的这颗心好像已经死了。
明明刚才疼得那么厉害,可现在竟然不疼了,胸腔似乎变成一个空壳,壳子里装着一抔死灰,也许就是眼前被烧成灰的心爱之物的尸体。
他想,如果他收藏的是刀、剑、长戟,也许父亲就不会烧它们了。
父亲非但不会烧,父亲还会高兴地出门就跟人炫耀,说我儿子喜欢舞刀弄枪,将来必定是当将军的料。
当将军……当将军就那么好?
当将军是要杀人的!
杀人……杀人……杀人……
不沾血的衣饰之物是没意义的,沾了血的刀枪剑戟才值得夸耀。
多可笑啊。
隔着烟气,林娇生看到两位兄长鄙夷地望向自己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不合时宜的另类的怪物。
人只能按照定死的规矩走,是吗?
兄长喜欢斗鸡走狗欺男霸女,并无人对此指摘一二。
人们非但不指摘,人们还很羡慕。
世人似乎都很羡慕能把自己踩在脚下的人,美其名曰“慕强”,其实不过是妄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转身就将别人踩在脚下。
刺绣缝衣让人鄙夷,恃强凌弱却令人崇拜。
林娇生忽然感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他不用摸也知道……是天上下雨了。
*
很快,院子里堆着的那些衣冠布履全都已经烧干净。
林瀚瞪了眼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林娇生,鼻腔内狠狠扔出一声冷哼。
在他离开偏院的时候,仍不忘甩下一句威胁的话:“林蔚,你要是再如此没出息,就再不是我林瀚之子!”
那边林茂和林蒙见东西烧了、父亲走了,也不再久留。林茂啐了一口林娇生,迈开步子离开了偏院。
林蒙仍旧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林茂身后,二人沿着回廊往前走。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走了两步,林茂突然停下脚步,恶狠狠地说。
林蒙有些吃惊,接话道:“他那些东西已经烧了……”
“我呸!”
林茂猛然打断林蒙,指着自己那张被抓得破破烂烂的丑脸吼道:“这算什么!那些破烂货早就该烧了!烧点儿破烂就能弥补你大兄我吗?!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不到我受了多重的伤?!”
他面上被茸茸抓过的地方这会儿已经完全肿了起来,红中泛紫,横七竖八,像整张脸上爬满了蚯蚓。
“那只妖怪……绝不能便宜了她……”林茂咬牙切齿,“瞧着好了,我定要把她抓回来碎尸万段!”
第94章 摩睺罗伽(5) 我若是不想宽恕呢?……
“茸茸,要是有一天你不小心在旁人面前露馅儿了,别人要抓你,你可千万别硬碰。你就瞅准机会赶紧逃,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等风头过去了我会立刻去找你。”
“往哪儿逃?”
“城里不安全,你往城外跑吧。姑臧城外有座很高很高的山,叫天刃山,山上有一片林子,你去林子里躲起来。”
“好,那我就躲进林子里等你来找我。你放心,躲猫猫可是我的祖传技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林瀚、林茂、林蒙,这几个阳刚的已经全都离开了偏院,只剩阴柔的金夫人还站在林娇生身后暗暗抹泪。
林娇生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
金夫人上前扶他,他却推开阿娘,努力笑了笑:“我没事,阿娘回屋歇着。”
听了这话,金夫人明白是儿子不想让自己看见他的狼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正屋。
林娇生也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房间,看着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眼神木讷。
过了好半晌,他轻声唤道:“茸茸。”
没人应他。
他又唤了一声:“茸茸。”
仍是无人应答。
墙角摆了只胡床,平时茸茸很喜欢躺在这胡床上翻着肚皮睡大觉,可现在,胡床被人摔烂了。
林娇生拖着沉重的腿脚走到胡床边席地而坐,怔愣地看着空无之处。
虽然火盆已被抬走,但鼻腔内似乎仍充斥着一股呛人的烟灰味儿——许是心血烧死之后留下的尸臭。
现在,他没了茸茸,也没了他的那些心血珍藏,突然间就什么都没了。
他以为自己会哭,可他大睁双眼瞪着面前的空茫直到把眼睛都瞪疼了,却一滴泪都没再落下。
他就只是枯坐着,在这只小小的胡床旁边,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直到将腿脚完全坐麻。
当翌日晨曦莽撞地把窗牖再次涂亮的时候,林娇生终于从胡床旁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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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去把茸茸找回来。
其实林娇生心里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他最好是多等几天再去找——至少不该在现下这个风口上如此莽撞。
可他等不了,一天都等不了。
最初的麻木褪去,心脏慢慢复苏,而后便是简直能把人逼疯的焦躁、焦灼、焦乱,洪水般顺着血脉向四肢百骸冲荡而去。他感觉身体上开始长出蚂蚁,无数只黑黢黢的蚂蚁从喉咙、眼睛、耳朵和皮肤深处缓慢爬出,将他由头到脚狠狠裹住,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这种蚂蚁爬遍全身的焦躁感简直能把人逼疯,甚至让人想要将一切都毁灭。
林娇生猛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他知道该去哪里找茸茸。
*
纵马飞驰没多久,林娇生就看到了那把从天而降的利刃,利刃扎在河西大地的心口处,岿然不动。
他将马儿拴在山下的一棵大榆树上,自己孤身上了山。
“茸茸——”
林娇生以手撮口,高声呼喊。
“茸茸,你在哪儿?”
天刃山靠近山麓的地方是草坡,草坡上到处都是羊群,茸茸不太可能会在这里,她应该会一直往山上走。
“茸茸——”
林娇生一边气喘吁吁往山上爬,一边大声喊着茸茸的名字。
过了草坡再往上就是一小片林地,继之是荒岩和雪峰。
林娇生走进树林里的时候,看到林中有个白影一闪而过。他以为是茸茸,急忙追了过去,谁知却是只野兔,“呲溜”一下钻进地洞里不见了。
他又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嗓子都快喊破,却还是没有北宫茸茸的踪影。
于是,林娇生决定继续往山上走——也许茸茸觉得林子里也不安全,藏到了山上的巉岩枯石背后也是有可能的。
焦躁令人烦乱,烦乱令人精神涣散。
他心急如焚地只顾着呼喊茸茸,却没听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缀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一直爬到靠近天刃悬崖的地方,林娇生累得瘫坐在地,实在是没力气了。
正喘着粗气想着要不再去林子里找一遍的时候,忽觉周遭有种熟悉的感觉,他心头微动。
“茸茸……”
这一次林娇生没有呼喊,只轻轻地唤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果然就见一个银发碧眼的少女一脸怯意地从大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她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头上顶着几丝烂草叶,衣裙弄得皱皱巴巴,脚上的绣花履也沾满了泥污,邋遢得让人看不下去。
“茸茸!”
林娇生欣喜若狂,快步上前想拉住茸茸。
孰料北宫茸茸却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她没说话,可她眼中却写满了警惕和愤怒。
“茸茸?是我……”林娇生疑惑地定在了原地。
待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北宫茸茸眼中的警惕和愤怒并非冲着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意识到这一点,林娇生“唰”地一下回头,顺着北宫茸茸的目光看去,就见林茂和林蒙也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这方岩崖边。
“呼,呼,阿蔚,你跑得也太快了,我们,我们险些没追上。”
林茂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边喘边堆起满脸假笑看着面前二人。
“是啊,呼……你怎么跑那么快……”林蒙一身肥肉,拼命爬上山来,差点儿没厥过去。
林娇生蘧然转身将北宫茸茸挡在身后,喝到:“你们来干什么?!”
“阿蔚,不是你说的吗?你答应了兄长要一起来抓这只妖怪,怎得现在翻脸不认呢。”林茂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胡说!”林娇生扭头去看北宫茸茸,语气焦急,“茸茸,我不是来抓你的,你别听他们胡说。”
北宫茸茸反常地没说话,不过当林娇生来拉她手的时候,她却也并没躲开。
对面的林茂瞧见那俩人居然当他的面就敢手牵着手,霎时间就是一股无名火起。
他懒得再跟对方废话了,逼近两步,狰狞地说:“实话告诉你吧,阿蔚,你大兄我今天就是来斩妖除魔的!”
话音未完,林茂一个箭步上前,那双鸡爪样的手径直抓向北宫茸茸细白脖颈。
——他要抓活的。
“茸茸快跑!”
林娇生一把推开北宫茸茸,自己挺身而上。眨眼间,两个男人便在这岩崖边展开了一场肉搏。
林茂虽然看起来像只大蚂蚱,可究竟还是比林娇生有力气,几个翻转就将林娇生骑在身下,一拳抡下去,林娇生被打得满嘴是血。
可林娇生也没示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他讨厌打架,所以既没经验也没力道,可他今天却像疯了一样,被林茂这样狠揍,却仍是死死拽着对方不肯撒手,甚至瞅准机会也抡起拳头,一拳砸在大兄的眼睛上。
林茂被这一拳彻底激怒了。
其实他之所以对林娇生和北宫茸茸如此气恨,一方面是茸茸抓伤了他,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妖儿竟然跟了自己这没用的弟弟,而不是自己!
他嫉妒,发自内心嫉妒自己温文的弟弟,嫉妒得一双眼睛红成厉鬼。
人心藏鬼,打开心房的门,只需一瞬间,暴戾恣睢的鬼就会被放出来。
林茂忽地冲林蒙吼道:“过来帮忙!”
林蒙靠近两步,却见这俩人打得太凶,他插不进去。
“愣着干嘛!按住他!”
林蒙这才反应过来,仗着自己身体肥硕,一下子扑过来,帮着林茂将林娇生按在地上。
林娇生却真像疯了一样,昨天今日,新仇旧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让他死命挣扎着。
厉鬼在心头盘旋,林茂的眼睛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林蔚,你养妖怪是要害死咱们,你别怪大兄,大兄这么做全是为了爷娘……”林茂声音嘶哑地说。
“害人的是你!”林娇生满嘴是血,拼命喊道。
“你说什么?”林茂面容狰狞抽搐。
“你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你手里根本不止赵启一条人命!!!父亲包庇你,父亲觉得无所谓,可我告诉你,苍天有眼!你会被雷劈!!!”
林娇生吐出一口血沫,声嘶力竭喊出这些控诉的话语。
倏地,林茂像只红眼恶狼一样拎起林娇生的后衣领就往悬崖边拖去。
“阿蔚疯了,阿蔚是真疯了,阿蔚被妖怪附身了!为兄今日就为民除害。苍天有眼?好啊,那你看看苍天会不会来救你!你有什么委屈就去跟阎王爷说吧!”林茂口不择言地乱骂着。
林娇生被兄长扯着后衣在地上拖行,没想到对方竟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
可他也绝不会就此认命,他以手扒地死命抵抗——那样灵巧秀丽的手指,此刻已经在粗糙的岩地上抓磨得鲜血淋漓。
林茂将弟弟拖至悬崖边,按着他的头往悬崖下按,边按边阴狠地说:“你去死吧,阿蔚,像你这样没用的东西,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眼前是天刃山的无底深渊,风从深渊下吹起,狠戾阴寒,宛如来自地狱。人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莫说能不能救,根本连尸骨都找不到。
林娇生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死死抠着岩崖,眼看着半个身子已经被按出去,眼看着就要抓不住了……林茂狰狞地笑着,他寻思着,杀了弟弟就能把那只漂亮的猫妖据为己有,或者干脆献给河西王,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的。
恰在此时,忽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利矢当空袭来,“砰”地一声扎在了林茂脚边的地上。
只消再稍偏一尺,就能直接射在林茂身上。
林茂下意识松了手上力道,望着箭矢来处,怒吼道:“谁?!谁他娘敢射你老子!”
他这话喊完就见远处树林中走出一队人马。
人数不多,也不过五六个侍卫再加一个主子,可这些人一走出来,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林茂霎时面色大变。
那队人马当先之人便是景熙侯沮渠青川,长弓还被他握在手中,可见刚才那一箭便是他射的。
“放开他。”沮渠青川平静地说。
林茂毕竟是国子博士家的嫡长子,现下虽无官职在身,但也算见过世面。
最初的惊诧之后,他倒是迅速反应过来,赶忙丢开林娇生,上前两步向沮渠青川行礼:“不知大将军在此射猎,扰了大将军清致,还望恕罪。”
林蒙没什么见识,平日只会跟在林茂屁股后头打转儿,这会儿见林茂这样说,也上赶着有样学样道:“还望大将军恕罪。”
沮渠青川看上去倒是兴致颇高,摩挲着手中长弓,语带揶揄地说:“适才本侯在林中看了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可惜还没看过瘾,现下还想再看一看。”
这话说得也忒奇怪,林茂和林蒙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
仍是林茂反应快,忙不迭躬身解释道:“大将军许是误会了。我家这个弱弟,莫看人前彬彬有礼,实则从小便性子顽劣,色心颇重。昨日被父亲发现,他竟在家中藏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父亲实在气恼,将那女子赶出家门,谁知弱弟竟也追了出来。我们是奉父命来将他们带回去的。”
林茂仗着沮渠青川不知此事内情,干脆倒打一耙,直接把白的说成黑的,好人诬陷成恶棍。
怎料沮渠青川听完林茂所说,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林茂实在摸不准这大贵人究竟是何意,只得再次重复道:“还请大将军宽恕。”
林茂的这些客套虚词,让沮渠青川的眸光愈发深邃,玩味之意也愈发明显。
只听他用一种让人辨不清真假的口吻说:“若是本侯不想宽恕呢?”
第95章 摩睺罗伽(7) 用这条命去爱值得被爱……
就在刚才,沮渠青川匿于林间,将天刃悬崖边两位兄长欺辱甚至意图杀害弟弟的过程尽收眼底。
但他并没立刻上前阻拦,只因在看到恶行的刹那,他心底浮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和林娇生相识已有三年。
自初识那年他命林娇生给孟太后准备生辰礼,之后的这两年,每每太后生辰将近,不等他吩咐,林娇生都会主动做一份心意独特的寿礼送至侯府。
不得不说,这些别出心裁的寿礼让他在太后面前十分长脸。
譬如去年,林娇生亲手缝了条虎文袴敬奉尊前,其上所绣猛虎威风凛凛,仿佛活的一般。
虎文袴原是汉时武官的穿着,宜于习武骑射,而林娇生则匠心独运地在原有式样上进行裁改,使得女子亦可穿着。如此一来,这件虎文袴的寓意之一便是赞颂孟太后“巾帼不输须眉”,寓意之二乃是取猛虎之“猛”与太后之“孟”谐音,言太后虎啸风生。
孟太后一瞧见这礼物,登时就乐得哈哈大笑,一迭声说:“快赏,快赏。”
后来就连河西王本人也听说了国子博士家这个特别心灵手巧的男孩子,曾召见过林娇生。
不过那次召见并没让林娇生在河西王面前得到什么荣宠。
只因沮渠玄山崇尚武力和阳刚之气,对缝缝补补这种事毫无兴趣,而武力恰是林娇生不具备的,所以那次召见最终仓促结束。
但沮渠青川和林娇生却因意趣相投,这两年愈发走得近。
林家那些腌臜事,包括林家大兄二兄平日里是如何欺辱人,林娇生从不对外人说,可时间久了却也被沮渠青川探了个八九不离十。
今日沮渠青川原本是带着几名亲随来天刃山射猎散心,孰料恰好就遇到了林家这场兄弟阋墙的大戏。
他站在林间斑驳的光影里,看着在崖边挣扎得满手鲜血的林娇生,心头那隐秘的主意倏地生根发芽。
*
此刻,当沮渠青川说完那句“不想宽恕”之后,就见林家三兄弟皆以惊诧万状的神情看了过来。
沮渠青川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他决定让这满意再加深些。
“捆了。”
他冲身后打了个手势,那些训练有素的亲随立刻拎着麻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林茂和林蒙捆了起来。
原本占尽优势的林茂就这么突然被人扭着胳膊捆绳子,惊诧得眼珠都快瞪出来。只听他慌慌张张喊道:“大将军误会了,我们只是……只是……是兄弟之间戏耍!”
沮渠青川扭头问林娇生:“是这样吗?”
林娇生此刻已从悬崖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看到北宫茸茸又躲回了她之前藏身的那块大巉石后面,他在心里轻轻地舒了口气。忽地听到景熙侯问话,便将目光从茸茸身上转回来,没直说,但他摇了摇头。
林茂一瞧见林娇生摇头,立刻破口大骂:“林蔚你这狗娘养的——啊!”
话音未落就被人一巴掌打得詈骂变成了惨呼。
站在林茂身后的亲随收回抽林茂耳光的手,厉声喝道:“大将军面前胆敢放肆!”
林茂挨了这一巴掌,终于明白了景熙这是打算来真的,不敢再大声辱骂,只能喘着粗气瞪向面前的林娇生。
林娇生用淌着鲜血的手抹了把面上土尘,这一抹将整张脸抹得又灰又红,脏污不堪。
那边,同样被五花大绑着的林蒙见大兄挨了打,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发不出声。
“林蔚。”沮渠青川突然开口叫林娇生的名字。
其实林娇生在初入国子学舍的时候已经取好了表字,沮渠青川也知道这事,可他却从不叫林娇生的表字“娇生”,而是每每直呼其名——林蔚。
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娇生”这表字多多少少是带着些羞辱意味的——林瀚气恼儿子不够阳刚威猛,故意给他取这样的字。
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听到这表字的最初,基本都会或诧异,或疑惑,或鄙薄。
林娇生本人虽没觉得有什么,但作为他的友人,沮渠青川心里却十分不舒服。
这是一种变相的欺压。
父母与孩子,有时就是被过度美化的欺压关系。
听得沮渠青川突然叫自己,林娇生抬头望向面前这位贵人。
“这二人时常令你痛苦煎熬,是不是?”沮渠青川指着被捆住的二人问林娇生。
林娇生仍是没说话,他再次扭头看了一眼躲在巉岩之后的北宫茸茸。茸茸满脸土灰,衣裙也弄得破破烂烂,面上仍有泪痕……好半晌之后,林娇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刚才他们想对你做什么?”沮渠青川又问。
“……想把我推下去。”林娇生回答。
沮渠青川忽地笑了起来。
他是胡人长相,高鼻深目,五官锋锐,一笑起来十足的英朗,可眼中的光却让人通体生寒。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侯觉得,所言甚是。”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茂再顾不得挨不挨打,猛然放声哭喊道:“大将军饶命啊!我们不是要推他下去,我们是要除妖!对,除妖!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妖怪!她是只猫妖!”
他抬手指着躲在巉岩后面的北宫茸茸,一叠声地控诉着。
刚才他没跟沮渠青川说实话,其实是藏了私心。可现在眼看着小命都将不保,哪还顾得上什么据为己有什么献给大王,赶紧将这事抖出来保命要紧。
林蒙也跟着哭喊:“大将军明鉴啊,那女人是妖怪!”
谁知沮渠青川却连看都没看北宫茸茸一眼,只是唇边噙着一抹轻蔑的笑,瞧猴戏似的瞧着跪地嚎啕的兄弟二人。
林茂见沮渠青川不为所动,赶紧转头看向林娇生,边哭边说:“阿蔚,我可是你亲兄长,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啊!阿蔚,你敢杀自己的兄长,你天打雷劈,天理不容!你将来定会被你养的妖怪剥皮拆骨!死无葬身之地!”
好一会儿,沮渠青川似乎是被这喋喋不休的辱骂弄烦了,对亲随打了个眼色。
那亲随抡起拳头一拳砸在林茂脸上,“砰”地一声砸得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估摸着是把牙打掉了,疼得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他是你的亲兄弟没错,可他拦着你的路,你不杀他,你就会永远被他欺辱,永远痛苦。”
沮渠青川抬眼望着天刃山的巉崖,语气幽幽地,竟让人一时半刻听不出来,他这话究竟是在对林娇生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这句,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在手中用力搓了搓,继而手掌一翻,沙土落地,可他摊开的掌心已再不是刚才的白皙干净,而是变得脏兮兮的。
“你看,你的亲人就像这把泥尘,沾在你身上,他们的脏污和不堪,你都必须承受。若是不下狠心涤洗,他们只会让你变得越来越肮脏、卑贱。”
沮渠青川的话音越来越低,可那低沉的话语却愈发像是某种来自上古洪荒的咒音,冷冰冰地响彻林娇生耳畔。
“林蔚,倘若你什么都不做,你该如何保护所爱之人?倘若他们二人出去乱说,见人就说你那小姑娘是猫妖,要将她捉去烧死,你又该如何?”
听了这番话,林娇生垂于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
沮渠青川说完这些,也不逼林娇生,也不放开林茂和林蒙,就立在崖边的空地上等着。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天风无辜地徘徊耳畔。
“……请大将军为仆……为仆裁决……”
仿佛过了一整个磐石劫那么久,林娇生忽然迟疑着开口。
他这话说完,沮渠青川却“嗤”地笑出声。
林娇生蓦然抬头望向沮渠青川,沮渠青川也看着林娇生,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娇生读懂了对方眼中深邃的含义——有些事可以假手旁人,但有些事一定要亲手去做。
——不亲手做,就没有意义。
“林蔚!父亲平日总说你像个小娘子,想不到你果然如此阴险毒辣!你就是个毒妇!毒妇!”
一直以来只会帮腔的林蒙这会儿倒是颇有自己的主张了,口沫横飞地冲着弟弟大喊大叫。
他这么一喊,林娇生也想起了平时父亲和兄长们骂他的话——你不阳刚,你不成器,你像个小娘子。
按照他们辱骂的逻辑就应该是,阳刚是好的,娘子是坏的,是这意思吧?
在父亲眼里,兄长很阳刚。
可在林娇生眼里,兄长的阳刚是——看不得穷人家的孩子赵启比自己出众,那就直接动手杀掉;看上了农户家的闺女,那就二话不说绑来做婢;甚至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厌恨,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欺辱。
妒忌比自己强的,霸凌比自己弱的,抢夺不属于自己的,作践与自己不同的……如此种种,皆是暴行。
暴行,就真的等同于强大?
以暴行攀上顶峰的人,定会被暴行反噬;而真正的强者,他们是被人敬爱着的。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暴行反噬该被反噬之人,用这条命去爱值得被爱之人。
想到这儿,林娇生忽地释然了。
他像浑身沾血的魍魉,一步步走向林茂,用血淋淋的手拽起大兄的衣襟将人拽到了悬崖边——这个位置正是刚才他被大兄按着的地方。
林茂满嘴血沫,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他真是打死也想不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那边仍旧跪在地上的林蒙已经开始浑身打摆子,忽觉腿部一股热流,他被吓失禁了。
他们的弱弟,是一个本性纯良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被欺负。从小到大明里暗里,他们欺负弟弟的次数简直数都数不清,弟弟从没说什么,以至于他们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可是现在,弱弟要让他们将抢夺的那一尺还回去了。
悬崖下的罡风猛烈地吹在脚底,像掌握生杀大权的神明。
恶人会不会被神明咬碎呢?林娇生听着罡风过耳,忽然没来由地想。
“林蔚!你敢杀自己亲兄弟!你就是个疯子!疯子!你不会有好报的!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啊——!!!”
惨叫声由近变远,回荡在山崖间,变得越来越空旷,直到彻底消散于罡风之中。
还有一个……林娇生回头看着二兄林蒙。
“阿蔚,阿蔚,你清醒点,阿蔚,救命……救……”
林蒙太胖了,此刻瘫在地上就像一堆烂肉,林娇生刚才在悬崖边挣扎的时候双手都被弄伤,十指连心,此刻手指钻心刺骨地疼,致使他拎着对方衣襟,拎了几次竟都没拎起来。
沮渠青川又冲亲随打了个眼色,那几人正要上前给林娇生帮个小忙,却见林娇生咬牙忍着钻心的疼,硬是将林蒙拖着,拖至悬崖边。
天刃山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一刀扎进河西大地的心口处,而这断崖则是利刃的刀口,从这里摔下去,尸骨无存。
躲在巉石后面的北宫茸茸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但她的眼神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像是将一些从前她完全不懂的东西揣进了心里。
尘埃落定,林娇生怔愣地看着空荡荡的悬崖。
其实刚才沮渠青川状似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出来了,“杀兄”是沮渠青川问他要的投名状。
这投名状他给了,从今往后,他就是可以让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彻底信赖的人了。
又是数年后,林娇生接到了沮渠青川的密令,安排他去敦煌打探消息。
离开姑臧的时候,沮渠青川给了他四个字——见机行事。
第95章 如是因果(1) 绑你来,自然是要杀你……
沮渠青川在和氾归私下会面后的次日,拿着林娇生从敦煌送回来的蜡丸,不慌不忙地进宫去了平章殿。
平章殿位于姑臧宫城中心,是整座宫城内最气派之处,大殿东北角的偏殿,远离孟太后所居永寿宫的方向,沮渠玄山嗣河西王之位后便时常在这里“一人我饮酒醉”。
通传过后,内侍引着沮渠青川去往偏殿。
今日天气不好,浓云密布。廊庑外的灰霾似一群无路可去的哀魂,悲戚地游荡在人间。
走着走着,沮渠青川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下,顿觉指缝间淌出潺潺哀哭。
入了偏殿抬眼一看,胞兄大咧咧坐在高位上,叉着腿,一足垂下一足曲起踩着榻畔,手里端着一大碗酒正喝得痛快。
见他进来,沮渠玄山十分高兴地放下酒碗招呼他:“青流儿,快来!快来陪孤喝两碗!氾远志这没出息的总是一碗就倒,丢人现眼!”
殿内的暗影中端正地跪坐一人,正是通事舍人氾归,此刻听河西王点自己,赶忙行礼道:“大王恕罪。”
沮渠玄山大手一挥:“少拿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来糊弄孤。什么恕罪恕罪的,孤要是想治你的罪,你有十颗头都不够孤砍!青流儿,快来!”
沮渠青川走向胞兄的时候经过氾归身旁,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还磨蹭什么!快给景熙侯把酒布置上!”沮渠玄山并未看到那二人暗中串通的样子,仍随意地箕踞高位,冲着殿内宫婢喊道。
宫婢们正要去布置食案酒水,沮渠青川却做了个手势:“不急。”
“怎么了?”河西王见胞弟不肯陪自己喝酒,面上浮起些不快之色。
“臣今日来是想禀奏大王,察子送回消息,李凉州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张掖点兵之事。”
河西王哂笑一声,不屑道:“李凉州那头瘸鹿知道我们的动向了?这也正常,我们数万大军集结张掖,纵使他再如何日日放荡轻佻,也该有所察觉。”
“悬泉大营现有甲兵一万,玉门大营五千,合万五千人。”沮渠青川继续说。
河西王那只独眼里闪出一抹狞狰的光:“只这区区万五千人,还不够塞牙缝儿的。孤想要的人命,可远远不止这些。”
沮渠青川听出来了,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仍是要屠城。但他今日不想在这件事上再与胞兄闹矛盾,他有必须做决定的、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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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沮渠青川微微叹了口气,凝声说:“大王,倘若他们打得是鱼死网破的主意,我们也未必能赢。”
河西王登时横眉倒立,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王可还记得四十年前,秦国天王苻坚亲率八十万大军出征,却惨败于晋人谢玄八万军士之手。”
——淝水之战。
沮渠玄山倏地沉默了,他怎会不记得此事。
彼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二弟白泽也是个整天只知撒尿捏泥巴的小傻子,幼弟青流儿甚至都还没生下来。
那时候他们跟着父亲沮渠蒙逊住在临松。父亲颇有才华,可手中却无权无势,遂只能借着酗酒打猎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能力。
淝水之战后,秦国天王苻坚为羌人姚氏所杀,三河王吕光趁机割据河西以自立。
吕光乃氐族出身,据有河西后实行抬高氐族、排挤他族的手段,后来又听信谗言,杀了他们的大伯沮渠罗仇。
自那以后,父亲终于不再假装韬光养晦,而是开始循序渐进图谋自己的霸业,终于在十年后拥有了河西国。
倘若没有淝水的惨败,也就不会有此后河西的动荡和争霸。
当年能有八万人抵挡八十万人的壮举,今日又焉知敦煌的一万人挡不住姑臧的五万人?
想到这些旧事,沮渠玄山终于收起面上轻蔑之色,问胞弟道:“青流儿,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对策?”
只见沮渠青川上前两步,将手中握着的一枚蜡丸呈给胞兄。
“大王,这是昨日收到的敦煌密报。”
沮渠玄山接过蜡丸,取出内中布条,皱着眉头看完了其上内容:“这消息……可靠?”
“回大王,可靠。”
沮渠玄山仰头饮下碗中酒液,满足地打了个酒隔,将他那带着一只黑窟窿的眼睛转向胞弟,上下打量片刻,这才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他语气不好,明显对景熙有密信这事产生了猜忌。
沮渠青川赶忙解释道:“是林所浩的小儿子派人冒死送回来的,大王知道,臣与他颇有些交情。”
原来是那个叫什么娇生还是惯养的,河西王嫌弃地撇了撇嘴:“他?孤记得他,是个只会穿针引线的没用小子。”
“禀大王,也许恰是因为他只会穿针引线,陇西李氏对他不大提防,这才能顺利拿到暗报。”
沮渠玄山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中布条,思忖道:
“这上面说,敦煌城的北边有个名叫伊稚斜瀚海的地方,本是荒无人烟之处,但因冥水改道,有牧人发现,那里有条通路可直抵敦煌。……青流儿,你是想取道伊稚斜瀚海?”
“大王明鉴。我们与其走老路经过悬泉与敦煌守军硬拼,不如直接取道向北,从伊稚斜瀚海迂回至敦煌城下,如此一来,既能保存我军实力,还能杀李凉州个措手不及。”
听胞弟如此说,沮渠玄山半晌没接话,可他那只独眼中却再次显出一抹狠厉奇诡的光。
沮渠青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胞兄,此刻他心里亦是十分忐忑。
林娇生传回来的暗报上写了三个消息:第一,伊稚斜瀚海有条路能直抵敦煌;第二,刘骖说他们有把握能将河西国军队拦在悬泉;第三,伊稚斜瀚海有伏兵。
沮渠青川给胞兄呈了前两条消息,却将最后一条撕掉了。
他的目的就是要引诱沮渠玄山走伊稚斜瀚海。
高位上的河西王忽然扭头问跪坐其下的氾归:“氾远志,你如何看?”
氾归:“回大王,臣以为大将军所言甚是。臣幼时也曾听爷娘说过有这么一条路,可这百年乱世,这路鲜为人知。如今我们既已得此消息,不妨尽用一用。”
“好!那就这么办!大军不日便可开拔,届时分出二校兵马走悬泉作障眼,其余人等皆由本王率领,从伊稚斜瀚海迂回至敦煌城下!”河西王朗声大笑。
谈完了正事,沮渠青川留在偏殿陪胞兄饮酒,又聊了聊姑臧城这些时日发生的闲事,什么国子学舍的房顶被雷劈了,东苑城的林子里发现了几头比人还高的野罴,安国寺的高僧昙无忌前些天圆寂……直等到白日彻底转为昏沉,这才离开平章殿。
他原打算顺便拐去永寿宫瞧一瞧太后,才走到宫廊外,就见氾归隐立于廊后。
见沮渠青川向这边走来,氾归却并未迎出,只是等对方走到他身旁时,才低声问道:“您这是打算借刀杀人?”
“怎么?”沮渠青川放慢了脚步。
“您想跟李氏联手,只怕到时敦煌会被李氏攥得更紧。”
沮渠青川轻笑一声:“远志,一个小小的敦煌城和整个河西国,孰轻孰重,你连这都拎不清吗?”
说完这句,二人正好擦肩而过。
*
林娇生没有再回玉门大营。
因为蜡丸送出后不久,就在他表示身体无恙要回营的时候,却被人在路上给劫持了。
对方不过是一群破衣烂衫的流寇,孰料护送他的那几个女军真是不经打,三下五除二就缴械投降。更悲催的是,林娇生的武艺还不如那几个女军……之后他就被蒙着眼睛堵着嘴巴,五花大绑塞进了一辆又脏又破的驴车里。
驴车骨碌碌驶着,也不知要去哪里。
林娇生看不见,只能靠听,可他侧耳细听却只能听到风声和驴车发出的吱扭声。
那些流寇表现得竟是十足训练有素模样,行进过程中无一人交谈,而四周也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分辩地点的声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回城,此刻正在往戈壁荒野行去。
又走了好大一会儿,驴车终于停下,林娇生听到耳畔传来烈烈风声,正脑筋急转弯猜测这究竟是哪里时,就被人从车内用力拽了出来。
那个拽他的人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将他往前猛力一推,林娇生直接摔在地上扑了个狗啃屎。
紧接着有人上前为他松绑,之后又将他眼前的黑布解开。
待得重见光明,林娇生发现自己果然身在一处戈壁旷野。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四周,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贱兮兮的嗓音。
“密信已经送出去了?”
林娇生回头看去,只见身后那人一身骚包的红纱衣被风吹起,轻盈荡漾,翩然如飞。
——不是李翩还能是谁!
林娇生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衫所沾沙尘,不甘示弱地瞪着李翩,道:“什么密信?不知道。还有,不知明府缘何将末官绑至此地?”
李翩唇角微挑:“绑你来,自然是要杀你。”
听他这么说,林娇生面色一白,但却强装镇定道:“你敢杀我,我小姑姑和父亲都不会放过你!”
“啧,啧啧……”
李翩抿唇,舌尖与齿尖相碰,发出一种十足欠收拾的声音,并且眯着眼睛把林娇生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你一个察子,是怎么有脸说这种话的?”
说完还抬起一根手指对着林娇生指指点点:“你小姑姑要是知道你把我们商议的军机全送给姑臧了,恐怕会第一个抽刀宰了你。”
林娇生呼吸一滞——凉州君这是,全知道了?
“凉州君果然是个大烂人,”林娇生干脆豁出去不装了,直接硬碰硬,“你拦了我的密信?”
谁知李翩却好整以暇地摇了摇手:“这件事,我本来就是想借你之力让姑臧那边知晓。我为何要拦?我巴不得你那密信快些送到才好。”
“你……究竟打什么主意?”林娇生感觉自己愈发看不透李翩。
李翩没回答这话,而是突然笃定地说:“你是景熙的人。”
林娇生一下子没藏住心中惊愕,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啧,你是什么时候露馅的,自己都不清楚?”李翩戏谑反问。
林娇生面色凝重地半低着头,脑海中飞速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露了身份,可他想了半天却完全没个头绪。
那边,李翩挑着凤眼,一副舍我其谁的欠扁样儿,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
第80章 如是因果(2) 吃土,会腹痛;揉眼,……
约略是李翩带着小凉公李谨从玉门大营巡阅回城后不久,敦煌城内突然开始流传起一篇名曰《答客书》的辞章。
世家公子们附庸风雅,总爱写些酸不溜丢的辞句,汉时盛行的大赋到如今已鲜有人撰,目下更受青睐的是百十来字情意绵绵的小赋。
这些人不仅爱写,写完之后还爱让人四处传诵,流传范围愈广,自然就代表着撰写之人愈有才华。
大圆脸盘的李见书整日扛着督邮的担子满城乱窜,窜着窜着也听到了那些世家贵胄口中吟诵的《答客书》,觉得有意思,就抄了一份屁颠颠地拿去讨好族叔凉州君。
李翩接了那篇《答客书》,从头至尾读罢,颇为赞许。
“这是何人所作?”他问。
李见书乐呵呵地答:“侄想着小叔肯定喜欢,特意誊了来。听人说是景熙侯闲来无事挥笔写就。”
“沮渠青川?他倒是挺会舞文弄墨。”
后来那篇辞章就被李翩随手搁在了书斋的案几上,云行之路过的时候瞅了两眼,瞅完嫌弃地撇撇嘴,转身就出门偷鸡摸狗去了。
又过了大概半月左右,云安依例来找领导汇报工作。
领导左手邸报右手茶碗,吊儿郎当地倚着个木制三足几,见她来了,勾起凤眼轻轻一瞥,十成十的有大病。
李翩刚回敦煌的时候他们曾公事公办地商议过,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要在外人面前摆出极度不睦的样子。所以每每有事相商时,他们的见面地点既不在七宝堂也不在鹿脊居,而是在敦煌城外的一处芦亭。
那芦亭所在之地十分隐蔽,在城池西边,距阳禾门大约十里。亭内仅容二人相对而坐,亭外则是个荒弃的烽燧和其所附小坞,再旁边是大片大片茂盛的骆驼刺和梭梭,也不知李翩是怎么寻到这种又烂又破的鬼地方。
戈壁滩上的骆驼刺和梭梭皆长势凶狠,芦亭沉默地立于其间,风沙扬起,在这漫天漫地的土黄中真是卑微又哀凉。若非李翩那一身骚包红衣够醒目,云安每次都差点儿找不准芦亭的位置。
此刻,云安拴了马走进芦亭,在李翩对面自顾自落座,瞄了眼李翩端着细呷的茶碗,碗内漂着一层浮土。
“吃土,会腹痛。”云安平静地说。
听了这话,李翩不动声色地将茶碗从唇边拿开,放在了面前的土墩上。
忽地一阵大风吹过,尘沙向着面前飞来,李翩的眼睛本就难受,这时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揉眼,会瞎。”云安淡定地说。
李翩双眉蹙起看向云安,正要说话,却听云安又道:“皱眉,不吉利。”
“云常宁,你故意的吧?”李翩简直忍无可忍,“你在报复我?”
云安不置可否地晃晃头,见好就收地换了个话题:“军市缴纳的赋税我想用来给女军置办新的甲胄。”
听了这话,李翩正色道:“依制,军市赋税属将军私有,你可以留着自用,不必贴补给女军。”
军市与民市、胡市不同,它是由军队掌管的市肆,其赋税之额由将军收入囊中。所以在过往很多时候,军市就成了将军们为自己捞私房钱的好地方。
云安也有军士赋税的收额,但她几乎每次都将这些钱用在了女军身上。
谁知这次她听了李翩的话,居然颔首道:“你说得对。”
李翩见她赞同自己,面上虽仍是淡然,心内却控制不住地泛起丝丝喜悦。
正搁那儿心里美,却听云安又说:“我那些钱先留着。你之前跟我说过,要将今春民市的赋税拨一半出来给女军,那就先花你的钱给她们置办甲胄,之后再花我的更换环首刀。对了,还有马匹,马匹的钱咱俩一人出一半。”
李翩咬牙切齿:“云常宁,你……”
云安:“我怎么了?”
李翩此刻被云安噎得说不出话来,遂起身将那碗落满土渣子的茶泼在茅亭外。
他刚才等云安的时候十分无聊,一个人咕噜咕噜喝了好几碗茶,现在满嘴土腥气,看来确实已经吃了不少土。
难受,李翩想哭。
“浮生忽忽,无所凭力。”云安却在他身后缓声诵出一句话。
李翩回头看她:“你也听过这句?”
云安颔首:“我很欣赏,就记下来了。”
听她说“欣赏”二字,凉州君的表情像是放在酸菜缸里泡了三个月似的,很入味。
“沮渠青川不当墨客骚人当什么大将军,真是委屈他了。”很入味的酸菜说。
云安奇道:“沮渠青川?怎么突然提到他?”
李翩也奇道:“这话出自沮渠青川新作《答客书》,现下备受世家子弟喜爱,你不知道?”
云安摇头。
李翩更奇了:“那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句的?”
“是林蔚。有天我去寻他,恰巧他不在营房,我无意中瞧见他褥子下面压了张纸,抽出来一看是笺书文,其他的都没记住,就只记得这一句。”云安说。
林娇生自来到敦煌之后就被打发去了玉门大营,这是李翩故意安排的。只因在最初见面的那场接风筵席上,李翩就对这人起了疑心。
——那是一场所有人都心怀鬼胎的筵席,可林娇生的鬼胎怀的有点儿太明显了。
布菜饮酒期间,李翩曾数次发现林娇生在默默观察在场所有人,他看得很小心,却也很仔细,只是这些都没逃过李翩的眼睛。
如此古怪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一个身无半职的少年郎身上,李翩眉心微蹙。
筵席结束后林娇生就被李翩“发配”去了军营,目的之一是想将他困在荒凉的大营里,目的之二是让云安看着他。
现在听云安说这句话她是从林娇生那儿知道的,李翩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又是如何知道?”李翩继续追问。
云安:“我听阿绾说,也许是军营里太无聊了,每次望日募兵的时候,他都会恳请阿绾帮他打听些城内趣事回来,也许是阿绾告诉他的。”
想了想,云安补充道:“他倒也没有打探别的,就是抄抄写写……你怎么了?”
她抬眼看去,见李翩的眉头此刻简直已经拧成麻绳。
“云行之!”李翩忽地扬声唤道。
云行之是跟着李翩一起来的,像一只忠诚的汪汪护卫,李翩走哪儿他跟哪儿。
此刻,这人正躲在荒弃的烽燧后边玩刨坑游戏,听得李翩叫他,甩着两只沾满土渣的手跑出来。
“郎主。”
“带笔墨了吗?”李翩问他。
云行之赶紧点头:“带了。”
说着就跑去一边,在一丛骆驼刺里扒拉半天终于扒出个漆箧,打开来,里面装着笔墨纸砚。
云安不知李翩要做什么,但她明白李翩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隐秘,于是不再追问,只帮着云行之研墨铺纸。
很快,纸笔皆备妥,只见李翩挥毫便在纸上写下了沮渠青川那篇《答客书》。
写完之后递给云安:“你看看。”
云安看了点头称赞道:“写得很好,想不到那景熙侯虽是匈奴卢水胡出身,亦如此风流缊藉。”
可李翩紧蹙的眉头仍未放松分毫,轻声说:“我总觉得这事另有玄机……”
说到这儿,他蓦地脸色一变,命云行之重新铺开干净的纸,再次搦管写下《答客书》。只是这次,他并未按时人惯常的无句读之法来写,而是刻意将每句话单独写成一行,整篇文辞写完便如珠帘玉幕般悬垂于纸页之上——
吾曾驾扁舟寻北海若,
廿九载方信其乌有。
但见鲸涛鼍浪倏尔消,
故怃然垂首长叹息:
天风起何急,
骇浪灭何速。
瀛寰纷纭还复送,
千古兴衰几轮回。
问客子他乡宁康,
浮生忽忽,
无所凭力。
五帝清庙安在?
猗竹君子云胡?
过眼桑田海市。
惟愿耄耋仍有知交待,
幸甚并辔同游吾与汝。
写完后李翩并未搁笔,而是将每句话的尾字圈了出来。云安凑过去一看,霎时惊得瞠目。
只见哪些被圈出来的尾字组成了一句话——若、有、消、息、急、速、送、回、康、忽、力、在、胡、市、待、汝
璍 。
这根本不是什么文绉绉感慨天地万物变化的《答客书》,而是一封密信!
沮渠青川真是狡猾,他不用藏头,因为藏头容易被发现,所以他用藏尾。
云安和李翩对视一眼,现在全都合上了,李翩此前猜的一点不错——林娇生果然是沮渠青川打发来的察子。
云安面容严肃地问:“要我现在回去绑了他吗?”
李翩却摇头:“留着。”
“留着?!”
“扮猪吃虎,小心老虎没吃到,反将自己送入虎口。”
看着面前这封藏头露尾的《答客书》,李翩玩味地笑了——说实话,他对景熙侯沮渠青川越来越感兴趣了。
*
讲完这一茬,凉州君仍用他那种半眯眼睛的欠抽神情看着林娇生。
“怎不说话?”李翩问他。
林娇生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夸你?夸你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倒不用。我就是好奇,倘若河西王知晓他被自己的亲弟弟算计了,不知会做何感想?”
林娇生脸色发白,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倘若沮渠玄山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况,一定会大骂全天下心机狡诈之人全都该死!
李翩在确认了林娇生是沮渠青川的人之后,故意让云安带他来参与商议军机,再之后又故意让他放消息给沮渠青川。
以沮渠青川的聪睿机敏,他一定会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诱导河西王去走有埋伏的北线——借刀杀人。
在那之后,河西王所率大军会在伊稚斜瀚海全军覆没,沮渠玄山没有世子,依照兄终弟及之制,沮渠青川便可顺利嗣位。而只要沮渠玄山一死,敦煌城的百姓也可免罹屠城之祸。
谋划闭环,每个人都将得偿所愿。
“多谢你啊,林家小郎君。看来扮猪吃虎这事,你还太嫩了些。”
林娇生的面色愈发难看。此地荒无人烟,只不远处有一座芦亭和一个明显荒弃的烽燧,人也只有他和李翩,外加那几个假扮流寇的太守亲随。李翩若是在这儿活埋了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李凉州,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林娇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好处,所以我改主意了。”李翩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你要干什么?!”
“早听说林家小郎君惯会穿针引线,所以我想让你在我和景熙之间也引一引。若我所料不错,除了胡市上的接应之人,你定然还有其他办法知会他,你就告诉他,我要与他面会。”
“我知会不到他。”林娇生想也没想就答。
李翩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红纱衣,慢悠悠地说:“反正天色还早,不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就在你装病的这几天,云常宁已差人将茸茸也送回了城内。若是你不肯的话……北宫茸茸,她很可能就活不过明天了。”
一听这狗东西竟然拿茸茸威胁自己,林娇生简直气得目眦尽裂,厉声喝道:“李凉州你还是不是人?!你敢伤害茸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翩凤眼微挑:“你是想看着茸茸死,还是让我和沮渠青川见面。一边是情义,一边是忠心,林蔚,你自己选吧。”
林娇生只觉怒火中烧,再控制不住自己,劈手就朝着李翩攻了过去。李翩灵活地躲过对方这毫无章法的攻击,紧接着反手一擒,林娇生的胳膊直接被扭在了身后。
凉州君也是一点儿没给他留面子,抬腿一踹,林娇生再次扑街。
这一次扑得太狠,径直啃了一嘴土。林娇生吐掉口中土渣,满眼怒焰。
李翩却根本没在意林娇生眼中腾起的怒火,他转身望着眼前的旷野和更远处的连绵山脉,忽然话锋一转:“林蔚,我知道你厌恶战火和纷争。”
“对!你想怎样?!”
“我想告诉你,我们不挑起战火,但我们也不惧怕战火。”李翩“唰”地扬起衣袖,指着远方,“看见这遍地的骆驼刺了吗?它们低贱卑下,又身处厄境,可它们却自己为自己挣出了勃勃生机……”
李翩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林娇生,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以林娇生的聪敏,一定能听懂他的未尽之词——
再卑弱的野草,都顶着自己的苍穹;再鄙贱的脊梁,都撑着自己的坚韧。
百姓们活在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值得。
为这“值得”二字,我们万死不辞。
第98章 如是因果(3) 此一去生死未卜,惟望……
又等了大概半个月,探马的军报终于送至玉门大营——河西敌军已由张掖出发,直奔敦煌而来。
云安早已点好手下几乎全部铁娘子,在接到探马军报的当日,所有人披袍擐甲。
这是一场硬仗,她们要用五千人去抵挡几乎十倍于自己的敌兵,“玉门五校尉”将率领手下女军,与她们的将军同生共死。
“玉门大护军,婉仪将军,云安!”
“玉门军,沉石校尉,乔霜!”
“玉门军,射山校尉,马兰花!”
“玉门军,折风校尉,孟菱!”
“玉门军,扬泉校尉,毌丘怜!”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角声起,鼓铿鸣,令官高呼:“拔营——!!!”
轰隆隆的奔策声回荡于戈壁之上,马蹄声如擂鼓,千匹战马撞开烈风,向着敦煌城的方向奔冲而去。军前策马打头的是旗官,牙旗高擎,迎风动荡。
云安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牙旗。
从前那面绣着“婉仪”二字的牙旗,已经被李翩亲手烧了。现在用的是一面新旗,这旗是李翩着人为她重新绣的,旗面上只有一个大字——“云”。
绣娘的手艺特别好,那“云”字绣出了一派飞扬跋扈舍我其谁的气势,真像是刚从祁连山的山尖上摘下的狂云,还带着天穹的高旷和孤寒。
“驾——”云安长鞭扬起,一马当先。
她骑的这匹枣红色牝马直似肋下生双翼般,踩着风向前冲去。这马来自于大宛,它的父母都是最优良的大宛天马。它虽是一匹牝马,却丝毫不逊于那些高大壮硕的牡马。
五千娘子军经过敦煌城下的时候恰是正午,原本应该马不停蹄飞驰而过,谁知打头的云将军却忽地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众人也随之停下。
在正午浓烈的阳光中,所有人都看见,城楼上立着一人。
那人身着触目的红纱衣,站在烈日下像是要烧起来,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阳光的暴烈,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城下即将投身战场的女军们。
云安也抬眸望向那人。
暴戾的烈日像匕首一样刺在头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可那红衣君子和银铠女将就这么遥遥对视着,一人城上一人城下,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不知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想,也许他顶着烈日等在城楼上,是专程来为她送行的。
“此一去生死未卜,惟望君安。”
少顷,云安收回目光再次夹紧马腹,率领女军向着伊稚斜瀚海的方向呼啸而去。
*
娘子军们先经过一片草滩,之后就是戈壁,再往前,但见前方大片怪丘林立。
云安令所有人下马扎营,在此过夜。大约又等了三日,斥候快马加鞭送回消息,沮渠大军已经朝着这边来了。
第四日黎明,天边刚升起一丝曙光,娘子军们将马匹留在戈壁滩上,只留少数辎重兵把守,而后所有兵士带齐武器干粮,徒步走进了前方那片土丘怪石遍布之地。
探马暗报说,河西国前些日子曾派遣一队斥候来此打探路线,见此地果然有路直通敦煌。他们经过了一处荒芜的浩大戈壁,见戈壁上立着许多怪异土丘,除此之外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听了这消息,云安在心底冷冷一哂。
河西大地广袤无垠,地形亦变化多端,那些姑臧人并不熟悉酒泉以西,仅凭肉眼所见便以为这里不过是一片丘石路,实在可笑。他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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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的是,当地牧人曾给这里取名叫“恶鬼之墟”。
在那些穷苦牧人之间流传的一句话是:“恶鬼埋在石头下。”
娘子军们在进入“恶鬼之墟”后迅速分散开,各自隐藏于那些奇形怪状的丘石之后。她们已将平日所穿绛红军衫换成了土褐色,此刻就像一粒沙一把土那样融入戈壁的荒凉之中。
她们在等,等着沮渠玄山来送死。
云安望着东升旭日,在心里估算着时辰,此刻差不多已是巳时过半,敌军应该快到了。
她将手按在腰间悬挂的重刃“饮红”上,感觉手心渗出一层薄薄汗意。
就在她无意识地摩挲“饮红”的时候,忽地察觉到大地深处传来隐隐震颤,紧接着,轰隆隆的奔踏之感越来越明显。
——来了!
*
河西大军由左将军段持打头阵,一路驰策至此,却忽地被眼前出现的乱石唬了一跳。这种陡立的丘石他们不是没见过,张掖附近其实也有,只不过不如眼前这般多且这般诡谲。
段持眺目细看之后心下稍安——显而易见,这地方的土包包虽多但并不适合设伏,因为每一块丘石都是独立的,若是有骑兵藏于石后,一眼就会被发现。
可他也算是老将,当年曾亲手斩了崔凝之和张枣儿,他有得是鏖战手段。
此地虽无埋伏,但实在太过诡异,亦不可久留,段持心想。
“传令,全军策马疾驰!”
此令传罢,段持大手一挥,骑兵们扬鞭策马准备快速通过这段怪石奇诡之处。
马蹄声再次响了起来,河西国大军冲进了“恶鬼之墟”。此刻马蹄踩踏着土地,令那震颤直往黑暗的更深处传去。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队伍最后的骑兵只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拽自己。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马摔进了突然出现的幽深之中。
“啊——”
惊叫声一波波传来,飞奔在前的段持猛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狠命勒紧了缰绳。
此刻,他感觉脚下的大地在嗡嗡地震颤着,像要裂开似的。
紧接着,四周响起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似乎有无数只通体乌黑的麻虫从大地深处爬了出来——
细细密密麻麻沙沙粒粒嗦嗦窸窸窣窣吱吱嘎嘎嘶嘶滚滚滋滋丝丝喀喀吱吱簌簌细细密密麻麻沙沙……
令人反胃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河西国的所有兵士皆下意识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段持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可怖,他用尽力气高喊道:“退出去!全部退出去!!”
可惜已经迟了。
他的话音还回荡在怪物般的丘石之间,更可怖的事情便已发生——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一坑一坑地坍了下去。
原来那密密麻麻的声音并非麻虫,而是地底的流沙被马蹄震踏后,直似惊醒的毒蛇,挣脱了地面压制,吐出血红色的信子。
牧人们说:“恶鬼埋在石头下。”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恶鬼之墟”绝不可以策马疾驰,只能缓步行走。因暗河与风吹的作用,使得每一座土石附近都已被掏空,其下灌注流沙。
像段持这样策马飞奔,马蹄踩踏大地产生剧烈震动,“恶鬼”瞬间便从怪石之下涌了出来。
霎时间,只见河西骑兵人仰马翻地摔进了眼前突然出现的沙坑里。马踩着人,人踩着人,折断的胳膊和腿,倒栽入坑中摔断的脖颈,四下惨叫连连。
但活着的人很快就发现,这坑其实并不算深,于是许多士兵开始攀着土石向外爬。
刚爬出土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蓦地响起——早就埋伏在四周的娘子军们手握利矢长刀攻了过来。
箭矢如雨,长刀如雪,杀得敌军措手不及。
段持从坑里爬出来,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拎起他手中兵器“咣”地一声挡住了一把向着自己劈头砍来的重刃——饮红。
“云将军,好卑鄙的手段!”段持声音嘶哑。
“兵不厌诈罢了。”
云安说完再次挥刀砍上,打得段持连连后退。
姓段的站都站不稳了却仍不忘出言挑衅:“云常宁,崔凝之那尼姑婆子就是老子杀的!你是不知道她死得有多惨,脑子流了一地都是,哈哈哈哈。”
他想用这些话扰乱云安心绪,岂料云安却完全不为所动,她原本拥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被拿走了,此刻她身体里剩下的,只有冷静和强大,只有刀光,没有感情。
见云安如此冷静,段持有些慌了。
又是“咣”地一声,段持的刀锋和云安的重刃再次猛烈地撞击于一处。
段持“呸”地吐出一口唾沫,鄙夷道:“你这丫头片子也敢使沉锋!”
云安没有在意段持的鄙夷,她以掣风而起的刀刃让段持知道,她不仅能使沉锋,且还使得很好。
饮红是在崔凝之死后才打造的,初时云安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要提着这么重的刀锋上沙场。要知道,重刃对于女子来说也许非但不是优势,反是负累。
可是现在,她突然懂了——饮红就是用来给师亲报仇的!
重达半钧的饮红,刀气似烈火逼面,每一击都是冷静到可怕的谋算,段持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忽听得云安怒喝一声,段持手中的兵刃竟直接被饮红拦腰劈断。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躲开便觉颈侧一凉,紧接着就是传遍全身的剧痛让他叫都叫不出来。
段持大张着嘴,饮红的重刃斩在了他的颈侧,半个脖子都被砍断,只剩些筋肉还可怜兮兮地连在身体上。
腔内鲜血如泉涌出,泼落于白刃之上,饮红正痛快地饮红。
“砰——!”
刚才还嚣张叫嚷的身体轰然倒地,腿脚虽仍在抽搐,可没过几息便再也不动。
云安收刀兀立,看着瘫在地上那人,轻声说:“……师亲,云安为您报仇了。”
“云常宁,”崔凝之的声音忽地响在她的耳畔,“你记住,可别信旁人说的那些烂道理,什么女儿不可握兵刃,女儿不能保家卫国,女儿没用,女儿只能生养。别信,一句都别信。”
崔凝之音声朗然地说:“你只管行去,女儿自有天地!”
我不信,师亲,我不信“只能如此”和“从来如此”,云安在心底对崔凝之说。
此刻,饮红仍被她提在手中,热腾腾的血从饮红的锋刃上潺湲淌落,她抬眸四下望去,娘子军们正挥刀奋战,没有人退缩一步。
师亲,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娘子军的每一个女儿,现在都能做到世人认为她们根本做不到的事,她们勇敢,坚毅,温柔亦有力量。
一腔热血未肯熄,她们都是您的好女儿。
*
这场酣战从旭日东升一直打到日头偏西。
一刀砍开挡在身前的最后一个敌兵,云安回身看去,见娘子军们已快将河西敌军全部收拾完。
她一直紧绷的心在此刻终于放松了些,借着“恶鬼之墟”的诡异地势,这一仗她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赢了。
等等,等等……
不费吹灰之力?
不对!!!
云安惊愕地抬眸四望,不对……这些进入埋伏圈的人根本不是沮渠氏的主力,粗略估算只有数千人,就算他们是前锋,那么中军也该抵达战场才对,而且这些人很明显只由段持一人统领,这些人里没有沮渠玄山,根本没有沮渠玄山!
难道说……沮渠玄山没走北线?为什么?!
云安的心猛地沉入深渊,现在最大的可能性是,她们被沮渠玄山将计就计了。
河西王根本没走伊稚斜瀚海,他只分出一股兵力从此处过,而敌军大部则一定是去了悬泉,沮渠玄山会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从悬泉一路杀向敦煌!
就在她们于“恶鬼之墟”埋伏段持并与之激战的时候,也许沮渠玄山也在和悬泉军厮杀。
悬泉是根本守不住的……李翩知道,云安也知道,甚至刘骖自己也知道。
他们说什么有八成把握拦住河西王,其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全是为了引诱林娇生入套,让他将消息递给沮渠青川,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八成?呵,也许连一成都没有。
那天,当大胡子刘骖乐呵呵地说着“老子要把沮渠玄山打趴下”的时候,他心里或许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倘若沮渠玄山没有中计,他就是第一个殉城的人。
“鸣金!鸣金!立刻后撤!”云安高声喝道。
待娘子军从“恶鬼之墟”撤回营地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五校尉清点人马,云将军命令所有人立刻整装回城。
*
赶回敦煌的路上,云安感觉自己一颗心疼得厉害。
她揣着胡绥儿那颗冷冰冰的心过了足有五六年,期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疼,又闷又疼。
李翩现在还在城里等他们的消息,城内只有令狐峰手下的那些戍卫军,根本没多少人。
云安攥着缰绳的手已然发白,不就是被将计就计了嘛,没关系,兵法说得好,军以诈立,只要她们快点赶回城,赶在河西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回到敦煌就来得及,一定都还来得及。
敦煌和李翩,家园和爱人,都在前方,都在等着她回去。
李轻盈,你一定不能有事,求你了。
【第三卷·一刹那中悉能现】
第99章 痴人更说痴(1) 全都给我活着回来……
风里面有血的味道,很淡,要仔细分辨才闻得到。
自从眼睛越来越模糊之后,鼻子倒是愈发灵敏了。李翩站在城楼上,自嘲地想。
这股腥气似乎是从东边传来的。东边是抵挡沮渠大军的前线,那里有悬泉军和玉门军,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此刻正在对敌厮杀——只不知谁会迎头碰上敌军主力。
忽地一阵大风吹来,血腥消失无踪。也许刚才什么都没闻到,只不过是忧思过甚产生幻觉罢了。
李翩望着自己已经看不清楚的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眼疾与那些真正的盲者不同,这病是一阵阵的,每每因疲惫、担忧等事导致心气不畅时就会发作。眼病发作时,除了隐痛和畏光外,最糟糕的是每发作一次,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就会变得更朦胧黯淡。
往好处想,这病不是持续的,只要好好服药,过个十天半月病症就会消失。
赵五思知道李翩眼睛的情况,给他开了内服的方子,什么蝉蜕、连翘、黄芩、荆芥、蒲公英,短暂的缓解效果确实是有,只是彼此皆心知肚明,这是治标不治本的事——纵使病情好转,视物时却仍是回不到发病之初。(注释1)
这种感觉就像是天空中正在西沉的秋阳,你没办法拽住它不让它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会变得越来越晦暗,直到酉时过后,光明彻底消失。
李翩抬手在晴明穴上捏了捏,再次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
远处是耕地。
此刻,长史宋浅终于放下了他那世家大族鼻孔朝天的架子,正率领乌泱泱一大群吏卒帮着农人刈麦。
他们必须赶在沮渠大军抵达之前,将田里的粮食全部打下来收入仓廪,之后将田中所余尽数烧掉。这是一种防御敌军的手段,既能保证被困城内的百姓不至挨饿,又可防止敌军就地取食。
再远处是草滩和牧所。
功曹张元显也带领手下人,正帮着牧户将牧所的马匹赶入城内。这些养得膘肥体健的骏马更是不能留给敌人,甚至连马草也得一捆捆全背走。
近处的雉堞旁,令狐峰手下的几名队主正领着士兵布置礌石。倘若沮渠氏率军攻城,礌石作为城防之物,可有效抵挡一二。
雉堞下的城墙外,还有许多士兵在修缮护城壕。壕内引的是不远处的龙勒水,今夏雨水颇为丰裕,龙勒水暴涨,直到入秋仍是滔滔汩汩。
云安已经走了好些天,若是娘子军能顺利将河西国主力毙于伊稚斜瀚海,则敦煌此劫可解;若是未成,则须尽快另谋他策。
李翩感觉身体滞重,他这些日子为布置城防几乎是不眠不休,现下自己也觉疲累过甚,眼睛眯得更丑了。
“你说,云常宁和刘白驹,他们二人究竟谁会正面撞上沮渠玄山呢?”
李翩忽然开口,不过并非自言自语,而是对那个从刚才起就板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后的人说。
“明府觉得会是谁?”身后之人反问。
李翩认真地答:“我自然是希望河西王死在‘恶鬼之墟’,我也相信玉门大护军有这实力。”
说完这话他自己抿唇一笑,面露讥色:“我如此盼着沮渠玄山死,是不是太过悖逆?毕竟咱们现在名义上已算是河西国一郡。”
“明府在酒泉选择不战而降,其实是为了保民。大家都是官场摸爬过来的,当谁看不出来。”那人气哼哼的。
李翩眯起眼睛回头看向身后之人,调侃道:“氾主簿今日这是怎么了?话语之间颇有怨气,难不成是气血不调?”
站在他身后的人,赫然便是当初接林娇生进城的那个大漏勺——氾玟。
可奇怪的是,今天的氾漏勺却像是被令狐峰附体了似的,满脸幽怨地杵在李翩身后。好好一柄漏勺,窟窿眼儿全给怨气堵上了。
“上次你们商议军机,为何不叫我?”被李翩一调侃,氾玟的语气愈发怨念。
李翩凤眼轻挑:“哪次?”
“明府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商议让云将军去伊稚斜瀚海阻拦河西王,还合起伙来引诱沮渠青川手底下那个察子传消息回姑臧,是也不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
氾玟见他终于不装了,气得面皮涨红,咬着牙答道:“李督邮告诉我的!”
“啧,李见书……”李翩抽了抽嘴角,“等这一仗打完,我非打他五十大板不可。”
“你是嫌我多嘴跟别人说了你和云将军的事?”
李翩火速摆手:“我没那么小气。”
“那你为何不让我参议?”
李翩不说话。
氾玟见李翩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自己,愈发怨念澎湃。他明明是主簿,却被太守排除在议事之外,这一肚子火真是越想越气,气成河豚!
“你为何对我们氾氏如此有成见?”
这话一问出来,李翩突然就笑了:“我不是对你们氾氏有成见,我平等地对每个世家都有成见。”
“看出来了。”氾玟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
见氾玟不再絮叨,李翩转身准备离开城楼,这城里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孰料氾玟紧追两步,再次叫住他:“明府!”
“氾岩出,你今日很闲吗?”李翩拧起眉头,实在是被氾玟搅烦了。
氾玟上前两步,收起刚才的赌气模样,郑重地说:
“明府,疆场战信未至,二位将军生死未卜,眼下城内只有令狐天成不足千人的戍卫军。就这么些人,莫说抵挡河西主力,就算沮渠玄山真的死在了伊稚斜瀚海,他麾下那些左将军、右将军继续攻城,我们也一样困顿。”
“你想说什么?”李翩也收了调侃神色,反问氾玟。
氾玟俯身跪地向李翩行了个大礼,朗声道:“请明府允我去高昌求援。”
李翩惊愕:“你现在去高昌,无异于身寄虎口。”
高昌原本是属于凉国的,但凉王李忻死后,高昌的态度忽地就变得含混不明。不消说,他们定然是在继续俯首李氏还是干脆倒向沮渠氏之间产生了分歧。
天下乱离百年,时至今日早就没了什么忠肝义胆,人人都只想依附于更强者。
眼下河西国如日中天的沮渠氏确实比灰溜溜退守敦煌的李氏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儿,高昌就算完全倒向沮渠匈奴,也毫不令人惊讶。
在如此莫测的形势下,氾玟竟主动提出要西渡流沙去高昌搬救兵,着实出乎李翩预料。
“不以身犯险,怎知此路不通。末官愿快马加鞭赶去,尽己所能游说对方。若是能搬来救兵则于城于民皆幸事,若是不能……也不过身死敌手罢了……”
李翩垂眸看着一脸坚毅地跪在自己面前的主簿,好半晌没说话。
他很清楚,氾玟也很清楚,高昌十有八九根本不会派救兵。不仅不派,甚至还会干脆利索地杀掉来使,而后佯装根本不知敦煌被攻之事,这样无论最终是李氏胜还是沮渠氏胜,他们就能两边不得罪。
“明府不相信我,故而商议军机时未让我参与其中,我懂。但我也想让明府知道,我氾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氾玟见李翩不答话,便字句铿锵地继续向他进言:“玟生于敦煌、长于敦煌,此城有难,纵然明府不信,但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玟指天立誓,此去绝非弃城独奔。为救城池,玟愿豁出性命!”
“氾岩出……”李翩忽觉眼前起了一层水雾,原本就模糊的眼睛这下更朦了,“你可知,你这一去,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听了这话,氾玟明朗地笑起来:“明府,旁人都说我嘴碎,说我一身都是嘴。我不服,我想让他们瞧瞧,我不仅一身都是嘴,我还一身是胆。”
“好!”
李翩当风扬袂,转身往城楼下走,边走边大声说:“你去找令狐峰,传我的话,叫他给你准备一什人马,即刻奔赴高昌!”
说完这话,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氾玟:“敦煌马上就要闭城了……氾岩出,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
令狐峰那边接到让给氾玟准备人马奔赴高昌的命令时也是吃了一惊。
他对氾玟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觉得这人就是个碎嘴子,一天到晚就会嚼舌根,把东家的事告诉西家,又把西家的事告诉东家,很烦人。
可今天,这个令人讨厌的碎嘴子竟然要逞英勇去高昌求援。
氾玟不会不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可他却仍坚持——令狐峰简直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等你搬回救兵,我请你饮酒。”令狐峰难得有些羞赧地说。
“祁连青辣得要命,你自己留着喝吧。”氾玟嫌弃。
“不喝祁连青,喝姑墨红颜。”
姑墨红颜,西域最好的蒲萄酿,哪怕当初在给林瀚接风的筵席上,也只备了三五坛让大家尝鲜罢了。
氾玟哈哈大笑,两手一拍:“令狐天成就是痛快!五十坛姑墨红颜,非把你家底喝穿不可!”
令狐峰看着氾玟明亮的笑容,只觉心绪悲乱,鼻子也开始发酸,正想说我去看看马匹备好没,却见氾漏勺“唰”地一下凑过头来,鬼鬼祟祟地打听:“你告诉我,沮渠青川手下那个察子被明府关在哪儿了?”
令狐峰的鼻子瞬间不酸了。
“打听这事作甚?”
只见氾大人眼睛眉毛嘴一起垮了下来,咬牙切齿地说:“那个察子,当初可是我把他接进城的!你是不知道,我那会儿还把明府和云将军的事全都跟他说了,我说得津津有味,他听得津津有味,我当时简直就要把他引为知己!哼!再让我见到他,我非给他两耳光不可!”
“……你要不还是喝点哑药吧。”令狐峰发自内心提了个建议。
二人正说着话,厩院那边将备好的马匹牵了过来,再加上令狐峰点好的一什兵士,皆已准备妥当。
氾玟也不再耍嘴皮子,笑着翻身上马,对令狐峰道:“等我回来,先喝你的姑墨红颜!至于哑药嘛,我得思量思量。驾——!”
话毕,他扬鞭打马而去,十一人直奔西边的阳禾门,转瞬便消失在了令狐峰的视线中。
斜阳下,令狐峰望着氾玟离去的方向,思绪凝重。
在家园陷入危难之际,原本自利的人、懦弱的人、死气沉沉的人,好像都被点燃了心头那簇火苗。火苗虽小,但细弱微光聚于一处,也许便能拼出个好未来。
人心有时软弱鄙贱,有时却又壮阔无边。
家国大义这四个字,离远了看无比空洞,可若是离近了,放在心上,它便转瞬由空洞变成感动,继而化作力量。
令狐峰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会儿不仅鼻子酸,连眼睛都开始发肿发酸。朗朗男儿,怎么变得这般多愁善感。
他用力在脑袋上拍了两下,转身就向处理郡城事务的七宝堂走去,边走边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氾岩出,刘白驹,云常宁……你们都给我好好活回来!”
第100章 痴人更说痴(2) 你们连喜欢的女人都……
李翩安排了氾玟奔赴高昌求援的事情后,立刻快马加鞭赶去七宝堂,李见书这会儿正在堂内等他。
“斥候还没回来?”
这些日子措置城防诸事太过疲累,他现下已然没心思再顾及什么风姿什么仪态,拖着那条跛腿一瘸一拐走入堂中,张口便问李见书。
“还没,不过侄估摸着应该快了。”
七宝堂内,李见书正领着几名小吏将郡县文牍一卷卷装箱封存。虽然他们早已决定死守敦煌,但也要做好庇护文书经卷的准备,万一城破,能使其免遭燹焰之灾。
李翩于堂内矮榻落座,李见书一抬头就见他面色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遂十分有眼力地斟了碗茶捧给李翩,道:“小叔先歇歇。”
“一有消息立即应备。”李翩接过茶碗放在唇边抿了抿,交待李见书。
“小叔放心,侄使得。”
忽地,李翩又想起一桩要紧事,语含忧忡地问:“主公呢?”
“在无为居,按小叔的吩咐,这些日子主公一直待在里面没出来。”
“我去看看他。”
榻都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两口,李翩又起身出了七宝堂,急匆匆地向着李谨的无为居打马而去。
他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李谨了。自上回叔侄二人在无为居的花亭内吵了一架之后,他心里对李谨十分失望,这些日子也就没再来看他。
当时李谨冲着他大吼大叫,说自己恨父亲也恨小叔。
李翩知道李忻对儿子并不好,这么些年,李谨心里应是憋了许多委屈。正是那些日渐发酵的委屈,让这孩子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扭曲。
其实吵架也没什么,毕竟哪家的长辈和小辈从来不曾有过争执,况且做长辈的哪能跟小辈较劲儿呢。
可李谨当时脱口而出了一句让李翩无法接受的话。那句话如一道刮心钉耙,之后的数个夜晚都在他心上慢慢剐磨。
李谨说:“小叔,你和我父王好像。”
此言一出,李翩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只觉心头百味翻涌——他真的和李忻越来越像了吗?
李忻是他的兄长也是凉王,手握权力和欲望。现在李忻死了,可李忻的权力和欲望却都拓在了他身上,是这样吗?
也许这并不奇怪,人的改变并非对自己说一句“我要变”,就会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改变往往是潜默的,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
怪不得云安越来越讨厌他……李翩绝望地想。
他手握缰绳,任由马儿游荡至无为居,头晕目眩地骑在马背上瞎琢磨了一路。
*
“主公在哪儿?”
无为居来应门的是婢女龙烟,李翩进门便问她。
龙烟低声答:“回凉州君话,在卧房。”
李翩颔首,正要去找李谨,岂料龙烟却小跑两步上前,怯生生地拦住了他。
“凉……凉州……君……”龙烟神情古怪,上下牙打颤,话都说不囫囵。
“怎么了?”见龙烟如此反应,李翩疑惑地问她。
“主公他……他……他……”
龙烟越是想说话就越是说不清,不过李翩看出来了,她是因恐惧才变得如此——现在不仅牙齿打颤,全身都开始发抖。
李翩心头一紧,以为是李谨出了什么状况,遂甩开袖子直奔李谨卧房。可他还没走近便听到房内传出女人的哭声,像极了酒泉雨夜,他在兴乐宫的宫墙外听到的声音。
哭声传入耳内的瞬间,李翩面色大变,一瘸一拐奔上前,也像酒泉那个雨夜一样,他再次抬脚踹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他在兴乐宫看到的画面,而是李谨在惩罚一个犯了错的小婢女。
那女孩跪在地上,李谨弯着腰,双手用力掐着她纤细的脖颈,边掐还边摇晃,弄得女孩痛苦至极,哭声哽在喉咙里,一声比一声哀惨。
“阿谨!住手!”李翩怒喝。
李谨见小叔突然来了,也被吓一跳,“嗖”地一下就将双手背在身后。
小婢女没了外力的掐扯,歪倒在旁,边哭边咳嗽。
“你干什么?”李翩走入房内,沉着声音问李谨。
李谨抬手一指那婢女:“小叔,她笨手笨脚把孤的茶碗打碎了。”
“你不缺茶碗,打碎了换新的便是。”
“孤是不缺,可她打碎的那个是孤最喜爱的,孤就不能生气吗?”李谨装作没听出李翩语气中的怒意,仍旧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
李翩突然想起刚才龙烟惊慌惧怕的样子,于是问道:“你经常这样对她们,是不是?”
被小叔一语拆穿,李谨正要梗着脖子继续诡辩,却见李翩面色已是冷青,遂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只听他突然放软了语气,撒娇一般说:“孤错了,小叔,孤以后都不这样了……再也不会了……”
李翩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听得出来,李谨根本不是诚心道歉。可他这侄儿,幼时失恃,稍长失怙,如今又被推到这不上不下的凉公之位上,也着实可怜——太多时候,李翩是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茶碗碎了就换个新的,日后决计不可再这样拿旁人撒气。”
“知道了,小叔。”
见李谨应了,李翩对那个仍跪在地上的小婢女道:“你下去吧,去找医官看看伤。”
小婢女见凉州君为自己说情,抹了把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手脚并用爬出了李谨卧房。
待得房内只余叔侄二人,李翩四下瞧了瞧,问李谨道:“胡绥儿呢?”
“问她干嘛?”李谨一屁股坐在房内锦褥上,不肯正面回答。
他不喜欢胡绥儿,这事小叔是知道的。可小叔却非要让胡绥儿陪着他,真是烦都快烦死了。
李翩无可奈何地柔声劝道:“对外说姬妾不过是因她身份非同一般,免于旁人探究。可若细论起来,她是你母亲的姊妹,算是你从母,你该尊重她些。”
听他如此说,李谨蓦地发出一声怪笑。
“她当我从母?她配吗?她不过是父王留下的破烂罢了!父王那些宫嫔都留在酒泉了,你却非要把她带回敦煌……小叔,莫不是你看上她了,想收进自己房里?绥儿长得确实很美,是父王喜欢的那种,果然小叔也喜欢……”
说到这儿,他忽地敛了笑容,用一种极其诡谲的表情看着李翩,一字一顿道:“你们连喜欢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小叔,你和父王真的很像。”
李谨太过机灵,这句“连喜欢的女人都一样”,话里话外长着一层细密毛刺。他知道这种毛刺刮心的感觉,不疼,却能把人生生折磨死。
李翩眯起眼睛,强压下心内情绪。他实在不想再和侄子起争执,遂努力装作没听见,又问了一遍最初那个问题:“胡绥儿呢?”
他今日来无为居,一是为了看看李谨,二是为了确认胡绥儿是否无恙。
“走了。”李谨撇撇嘴。
“走了?!”
“对,被孤赶走了。孤讨厌她那一身怪味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闻着也讨厌,看着也讨厌,就让她别再缠着孤。”
李翩脸色陡然一变,追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两三天了吧。”
李谨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又摆出一副撒娇姿态:“小叔,别再问了。孤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反正孤这几日都没见过她。”
此时此刻,惨白如雪已不足以形容李翩的面色。雪只是惨白,可李翩的面上却是惨白之下隐隐青紫,鬼一般骇人。
李谨像是也被李翩的脸色唬住了,诧异道:“小叔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胡绥儿嘛,走就走了呗,有那么要紧?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李翩再没心思跟李谨掰扯,李谨什么都不知道,而那些旧事也绝不能告诉这个心眼太多的孩子。
“去鹿脊居把云行之叫来!快去!”李翩走出卧房,对门外立着的龙烟急促吩咐道。
*
鹿脊居和无为居隔着一条闾巷,龙烟快步向鹿脊居跑去。
敦煌很快就要闭城了,这些日子云行之也不能再向往常那样去城外狩猎。原本想一直跟着李翩,可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李翩已经累成那样,就别再给他添乱。于是难得地整天都乖乖待在鹿脊居,用他那不大灵光的脑壳冥思苦想该怎么杀掉河西王。
这会儿听龙烟说凉州君找他有急事,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跟着龙烟跑到了无为居。
“郎主!”
云行之一双狗眼又圆又亮,见着李翩就想扑过去扒拉他,但一想到自己现在只有两条腿,遂作罢。
当初在林瀚的接风宴上,他就是因为忘了自己是两条腿,见胡绥儿扔刀子,身子比脑子快,直接就扑了过去,才弄出那么一场尴尬大戏。
此刻,李翩站在胡绥儿卧房外,手里拎着一只女子绣履,见云行之来了,二话不说扔给他。
云行之双手一抬接过绣履,满脸匪夷所思。
“你闻一下。”李翩说。
云行之拎起那履子放在鼻尖嗅了嗅:“……这气味好熟悉。”
“此事绝不可声张,我现在只有你可以用了。行之,去找胡绥儿,”李翩的语气焦灼又疲惫,“你鼻子灵,一定能闻出她去了哪里。”
“她跑哪儿了?要打仗了她还乱跑,净添乱!”云行之一听李翩打发自己去找那只臭狐狸,立刻不满地嘟嘟哝哝。
原想再磕碜胡绥儿几句,一抬头却发现李翩的脸色白得可怖,他脑子再不灵光也明白其中不妙,于是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话,转身就跑了。
这一去便是整整一日。
直至夜色深黑,才见一条体型硕大的黑獒趁着街衢无人,疾速奔入鹿脊居。
云行之喘着粗气站在李翩面前,愧疚地摇了摇头。
他头上挂着茅草,身上手上全是灰土脏污,可见是一直在城内各处奔寻。
“全城都跑遍了,一点没闻着她的味儿。”云行之沮丧地说。
李翩感觉自己这会儿已经开始浑身发冷,也不知是病了还是太过惊哀。冷意像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要将他围堵在一场雪虐冰饕的噩梦里。
他从兴乐宫那个大雾弥漫的暗夜之后就一直在保护胡绥儿,哪怕市井谣言将他说得有多放浪多不堪,他都不曾让胡绥儿受一点伤害。
——他护着胡绥儿,是为了保护云安的真心。
可是现在……胡绥儿竟凭空消失了。连带着她胸膛内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一起消失无踪。【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