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能见如来(4) 谁会拒绝成为王的女……
云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睡了个人。
迷迷糊糊地,她以为自己还在杂石里那间又矮又暗的小屋子里,她和李翩挤在一张榻上,李翩的腿被他阿爷打断了,正在调养。
两个人夜里入睡前总会头抵着头聊闲天,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傻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两个傻乎乎的大孩子。
她最喜欢把头埋在李翩颈窝,那里温暖又安心,鼻尖嗅着李翩身上干净的味道,让她觉得无比舒服。
想到这里,云安下意识向“李翩”那边靠了靠——每次她靠过去的时候,他都会伸手搂住她,这样刚好方便她把头埋在他颈窝。
可她刚挪一动身体就立刻察觉出不对。
她躺着的地方并不是杂石里自家那个土榻,而是一张陌生的卧榻。
榻上铺着柔软厚实的褥子,褥面应该是绸缎缝制,非常光滑细腻。而她自己身上穿着的也是一件绫罗薄衫,触感极好,金贵的布料贴着肌肤,又滑又软。
她心内疑惑,缓缓睁开眼睛向四下看去,发现自己躺着的这张卧榻的榻顶很高,青绫承尘飘悠悠地从榻顶垂落。夜风不知是从何处吹来,拂着青绫微动,给人一种幽丽温柔之感。
脑子还是懵懵的,忽地觉得右臂很疼,她抬手摸向疼痛的位置,发现衣衫下像包扎伤口似的缠着一圈圈布条。
包扎伤口?
霎时间云安猛然清醒过来——她根本不在杂石里,她是跟随崔凝之去金塔勤王,崔凝之拼死为他们拦住了敌人,而她则带着凉王直奔酒泉!
所以现在,睡在她身旁的人,难道是……
云安顾不得右臂疼痛,猛地撑着卧榻挺身坐起,旋即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喊。
身旁那个正陷入熟睡的人被她这巨大的反应惊醒,亦是一挺身坐了起来,冲着绫帐外高声喝道:“掌灯!快掌灯!”
——果然是凉王李忻。
云安在彻底弄清了身旁不是李翩的瞬间,翻身就想跑,可这卧榻三面都围着华贵屏风,只有一面可以起身,她手忙脚乱逃离李忻的时候在榻边绊住,整个人倒栽葱似的“砰”地一声摔在榻下,不巧摔到了受伤的右臂,疼得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李忻赶紧跳下卧榻去扶云安。
候在寝殿外的宫娥们听到凉王的呼喝,匆忙入内掌灯。
待灯烛亮起之后,云安终于看清,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一间丹楹刻桷的华美宫室,是她从来没住过的地方。
她身穿中衣,披散着头发,但却全身干净,没有一丝血污泥垢。
李忻单膝跪地,俯身在她面前,也是只穿中衣。他一靠近,身体上的热度就迫得云安只觉一阵反胃,惊慌地手脚并用向后退去。
“孤这些天一直忙着善后事宜,今夜才得空过来瞧瞧你。你昏迷了两日两夜,现在终于醒了,饿吗?”李忻并没因她躲避的举动而生气,反是温和地问道。
最初的惊慌过后,云安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她问李忻。
李忻没回答,仍是自顾自地说:“这两天一直是宫婢在看顾你,不过她们都是些笨手笨脚的蠢货,从来伺候不好。你肯定饿坏了,孤现在就让人弄些吃食给你。”
“这是哪儿?”云安固执地追问。
李忻看她这么执拗,只得答道:“兴乐宫,我们已经回到酒泉了,你别害怕。”
“回到酒泉……金塔的娘子军……”云安喃喃地念叨。
李忻抬手想在云安头发上摸一摸,却被云安惊乍地偏头躲开了,但他也没介意,继续说:“沮渠蒙逊那老不死的已经退兵,我们的人也撤了回来,没事了。”
此言一出,云安一双美目瞬间变得通红,泪水蓄满其中。
“我师亲呢?”她嘴唇颤抖着,问出来的话语也控制不住地打哆嗦。
“她死了。你昏迷的这几天,她的尸首已经送回城内,孤打算在酒泉给她发丧。”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忻面上没有任何悲伤。他是君,横槊是臣,臣为君死乃天经地义之事,后续给她追赠爵位再赏赐个厚葬,这就足够了。
云安闭上眼睛,泪如大雨滂沱,瞬间就淌了满脸。
美人盈盈垂泪的样子让李忻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就将云安拉进了怀中。
被李忻抱着的瞬间,云安猛然瞪大了眼睛,用力推开李忻。
李忻被她推的身形不稳,一屁股歪坐在地,面上“唰”地升起愠色,怒喝道:“放肆!”
云安不是不懂礼数,她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对王上来说太僭越了,也许李忻只是看她悲哭想安慰安慰她。
思至此,她擦了擦眼泪,正想跪地向李忻赔个不是,可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和李忻身上穿着的中衣。
尤其是她身上这件白缣中衣,又轻又薄,现在被殿内烛火这么一照,简直能看到内里白皙干净的身体,一副春色多姿的样子。
就在她低头的时候,李忻又抓住她的手腕,还用拇指在她腕上暧昧地摩挲着,边摩挲边说:“你这是睡糊涂了。”
这算哪门子的安慰法?!
云安顿觉恼怒,用力甩开李忻的手,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她双手护在胸前,但却毫不退缩地看着李忻,肃声问道:“王上这是在做什么?”
李忻被她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也从地上站起来。他个头和李翩差不多高,身形却比李翩壮硕许多,起身的刹那颇有种泰山压顶的逼迫感。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
云安瞪着李忻,不说话。
李忻想了想,决定不跟女人一般见识,遂再次耐下性子对云安解释道:“你拼了性命将孤带回酒泉,这恩情孤自然是要报答的。孤思来想去,最好的报答方式自然便是以身相许。你且放心,孤的内宫虽有许多绝色佳人,但你与她们完全不同,孤绝不会亏待你。”
云安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前有孔黑牛,后有李忻,这些人无论身份高低,无关贫穷富贵,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在这些人看来,自己相中了某个女人,愿意娶她,就是给了那女人天大的脸面,是能让她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你们还真是挺把自己当人的。
若不是她不会詈骂,她真想跳起来指着李忻的鼻子大骂一通。她这会儿真后悔自己没好好跟孙老三学一下该怎么跳脚骂人。
李忻却没看出云安情绪的变化,继续自说自话:
“孤知道你是军旅之人,心高气傲。这样吧,那些什么昭仪、淑仪之类的通通不要,孤为你另置婉仪之位,仅次于王后。宋茉死后我答应了阿谨,不再册封新后,你是婉仪,你就是内宫之首。”
说完这些,李忻面露得意之色,仿佛已经看见了云安将如何感激涕零,如何磕头谢恩,之后又是如何缠绵翻滚,好一场巫山云雨。
他料定云安不会拒绝,一个在血污泥堆里活着的小小女军,怎么可能拒绝得了成为王的女人这样的好事。
谁知云安却用那双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双唇开合,只说了一个字:“不。”
李忻怔住。
他从没被人拒绝过,尤其是女人。他还未及冠时身边就已经有了各色各样的姬妾,她们变着花样儿讨好他还来不及,从来没有哪个敢拒绝他。
是以,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不!”
云安的回答清晰又坚毅,说到“不”字的时候,她刻意提高了声音,使得这个平平无奇的字忽然化作一股劲风,动荡在这间靡丽的宫室之内。
这回李忻彻底听清楚了。
这是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拒绝,而且是毫不犹豫、完全不留余地地拒绝。
这个“不”字,让他作为王、作为男人的尊严霎时间受到了侵犯。
烛火映照下,李忻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只见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扯住云安的衣襟就往卧榻方向扯去。
“不?你说不?”李忻咬牙切齿地边扯边说,“好,那孤就让你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说不的资格!”
“放开我!”
云安挣扎着抵抗着,可她两天两夜未进食,身上又受了伤,那点儿力气在李忻面前直如螳臂当车。
李忻几乎是拖着云安将她拖到了卧榻前,双臂用力一按,直接将云安按倒在卧榻上。
云安仍在拼命反抗,拳打脚踢毫无章法,李忻见她不肯服软,眼珠一转看到了她右臂的伤,于是抬手掐住她受伤的地方,狠狠拧了下去。
“啊——!!!”
云安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疼得冷汗直流,挣扎的力度也大为减弱。
李忻再次得意地笑起来,收拾女人,他有的是办法。
眼见着云安已经疼得挣扎不成,李忻却仍没有松手,而是故意在伤处又狠狠地抓了几下。
云安泪流满面,已经疼得叫都叫不出来,身体猛然向上一挺,之后便像只死鱼一样瘫在榻上。
这回李忻终于满意,他俯在云安身上,一只手去撕解衣带,另一手则灵活地钻进了云安的中衣里。
*
下雨了。
雨滴噼里啪啦落下来,遮住了寝殿里女人的哭救和男人得意的狞笑。
那一声声的哭和笑,旁人听不到,可胡绥儿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寝殿外不远处的廊庑下,听到李忻叫人进去点灯,之后宫娥们退出宫室,把门关上,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云安被李忻按在了卧榻上,发出“砰”地一声,紧接着就是女人痛苦的哭喊。
胡绥儿皱了皱眉头,转身往朝阳门的方向走。
雨越下越大,整个宫殿被雨水包裹着,明明已是春末,却这般凄风冷雨,淋在身上让人直打哆嗦。可胡绥儿却像根本无所谓,也不撑伞也不躲避,就那么直愣愣地往朝阳门行去。
现下是夜半,朝阳门早就闭了,不过这门与宫城外的朱漆城门不同,它是连通仁政殿和内宫的,故而大门侧面还有个便门,以备不时之需。
胡绥儿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摸出一柄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铁钥。
她走上前,用那柄铁钥打开了便门上拴着的沉锁。
只这么一会儿时间,雨下得更大了,可朝阳门外却有个人跟她一样不怕雨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凄风冷雨中。
那人应是已在门外站了许久,面色僵白,浑身湿透。看到便门开了,也顾不得身体的僵硬和丑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王上去兴乐宫了,是不是?……她呢?”
嘴唇发颤,声音也在发颤,许是夜深雨寒,冷得透了骨。
胡绥儿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被雨水蹂躏的人,懒洋洋地说:“兴乐宫寝殿,中郎快过去吧,再不快些可就来不及了。”
第82章 不能见如来(5) 这样美的爱情,真想……
李翩被胡绥儿从便门放进来后,拖着自己那条碍事的瘸腿,疯了一样往兴乐宫赶去。
黑夜漫卷,大雨如瀑,混沌之中他不小心被泥水滑倒,狼狈地摔在地上。右腿膝盖处传来钻心疼痛,衣衫不仅被雨淋透,现下又沾满泥浆,别提有多难堪。
可他根本顾不得这些。
咬紧牙关站起来,李翩撑扶着宫墙拼命向前跑去。这条被打断又接回去的腿此刻实在是个拖累,越想跑快就越是瘸得厉害,越瘸得厉害就越是跑不快。
刚绕过兴乐宫的宫墙,耳畔似乎听到了一声哭喊,凄凉可怖。
侧耳细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越下越大的雨和从兴乐宫内奔逃而出的风。
风和雨搅在一起,发出的呜咽之声恰如饮泣,也许只是天上的云在没完没了地哭罢了。
此时此刻,李翩脑海中不断重复着的是刚才胡绥儿对他说的那句话——中郎快过去吧,再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了?
他不知道兴乐宫的寝殿里正在发生什么,但他是男人,李忻也是男人,再结合胡绥儿说这话时的神情,他想,他大概能猜到,那里究竟发生何事。
又转过一道回廊,寝殿出现在前方。
还有二十步,十步,五步……李翩的腿已完全僵硬,他几乎是拖着那条瘸腿,以极其丑陋的姿势走完最后这几步路。
寝殿外候命的宫娥看到如此恓惶的男人,惊愕地上前拦住:“王上并未宣召,中郎怎么来了?您现在不能进去。”
李翩正想向那宫娥解释,忽听殿内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如同被撕碎般的哀哭。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哭声,透过门扉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放开我……放开……”
是云安的声音!
霎时间,李翩再没了跟任何人斡旋的耐心,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宫娥,怒喝一声:“滚!”
宫娥被推到一旁,还想扑过去拦人,可下一刻,李翩已经忍着彻入骨髓的疼痛猛力踹开了面前那扇门。
门被踹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衣衫不整的李忻和被他压在榻上同样衣衫不整的云安。
云安的中衣已几乎被李忻撕开,右臂的伤口也因李忻的故意撕扯而导致包扎松动,鲜血渗出布条。更可怕的是,她的头不知撞在了哪里,此刻正有一缕鲜血沿着额头淌落,血色红得刺眼。
剧烈的疼痛中,她拼死攥着尚未被剥落的衣物,眼中写满绝望。
*
这轰然传来的踹门声把正一心跟云安撕扯的李忻吓得差点儿没厥过去。
他跟云安在卧榻上已经拉扯好一会儿了。这女军看起来娇美柔软,谁知力气却着实不小,他故意去撕扯她的伤处,下死力撕出血来,她才终于挣扎得没那么厉害。
可就在他满意地松了些力道时,美人却蓦地又提起一口气拼命反抗。
“骨头也太硬了!”李忻狠狠啐道。
在床笫之事上,他不喜欢没有意识的美人,觉得那样太无趣。可他此刻已经被云安弄得彻底丧失耐心,遂决定再上点手段,让这美人痛不欲生,昏死过去也没关系——先把生米煮成熟饭,日后再慢慢玩别的。
但他舍不得打云安如此美丽的容颜,于是干脆一把揪起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的头撞在了卧榻旁的铁木上。
云安发出一声惨叫,挣扎的幅度果然再次弱了下来。李忻对自己的手段很是满意,正得意着,就听见了那声惊天动地的踹门。
他倏地抬头往门外看去,便瞧见一个人影歪歪斜斜地走了进来。
殿内烛光幽暗,那人刚进来的时候背着光,看不清容貌,但李忻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看他那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儿,还能有谁。
李忻登时只觉心头火起,怒喝一声:“李轻盈!你干什么?!”
李翩拖着透骨寒夜,一步步走进殿内。他从暗夜的血口中走到烛光的利齿下,面上已是血色全无,浑身湿透,发冠歪斜,雨水沿着额角小溪似的向下淌着。
下一瞬,李翩身形僵硬地跪在了李忻面前。
“王上,此女乃翩之妻,求王上放过她。”
李忻先是一愣,片刻后嗤笑出声。他从云安身上离开,曲起一腿坐于榻边,神情复杂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从弟。
“你何时婚娶,孤怎么不知?李轻盈,欺骗孤可是死罪。”
李翩端端正正地跪着,身体上的肮脏狼狈丝毫没影响他的气骨,只听他恭敬地答道:“弟不敢欺瞒王上,弟确实并未婚配,弟与此女乃私定终身。”
“私定终身”四个字一说出口,李忻“蹭”地一下从榻上站了起来。
“你喜欢她?”
“是。”李翩回答。
李忻扭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正哆哆嗦嗦拉扯着衣衫的云安,眼珠一转继续问道:“难道说……你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
“是。”李翩答得毫不迟疑。
“何时?何地?”
“‘须曼那湖畔。”
“野合?!”李忻眼中倏地放出一抹异样的光亮。
“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李翩没有片刻犹豫地给予他肯定的回答,李忻立时捧腹大笑起来。
“私定终身”四个字从他这一向清正端方的从弟口中说出,已经让他有种隐秘的兴奋感。现在,他这从弟不仅承认自己和这女人在没有三书六礼的情况下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甚至他们的肌肤之亲竟然还是——野合!
李翩回答的每一句话都让李忻兴奋得通体血液翻滚,甚至头顶都快冒火花。
他这个从弟,打小就是一副洁清不洿的样子,可现在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不就是男奸女淫的意思嘛!
比起能不能得到一个脾气又臭又硬的美人,李忻更高兴看到自己这个深受父王喜爱的从弟,现在跪在自己面前,亲口承认他是个伪君子,他做了见不得人的脏事,他和躺在床上的女人私下里勾勾搭搭。
一个女人无足轻重,李翩低下了他清傲的头颅才是李忻此刻兴奋的根源。
这让他欣喜若狂,让他内心那片隐秘的黑暗花朵于刹那之间繁茂盛开。
只见李忻喘着粗气在房内来来回回疾走几步,而后上前扶起李翩,关切道:“轻盈,快起来,地上凉。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李翩忍着膝盖处传来的剧痛被李忻拉起,兄弟二人面对面站着,虽然个头差不多高,可神情和风仪却完全不同——此刻的李忻是霸道的,像一棵张牙舞爪的柽柳;而李翩则清寒,宛如雨僝风僽之下的一株庭上芝兰。
李忻打量着李翩浑身脏污的狼狈样子,十分满意。他笑容满面地走向殿内茶案,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
看到李忻背对自己,李翩急忙扭头去看云安。
从刚才踹门进来之后,他就再没看过云安一眼。不是不想看,是他在极力忍耐,生怕自己看一眼云安之后就会忍不住照着李忻脸上狠狠抡一拳,会掐死他,会忍不住犯下无可挽回之罪。
云安仍旧脱力地蜷缩在榻上,左手紧紧攥住破碎的衣衫,右臂的血越渗越多,此刻不仅是包扎的布条,甚至连中衣都已染上一片血迹。
在李翩看向她的同时,心有灵犀似的,她也抬眸去看李翩。
二人俱是满脸水痕,泪水混在雨水和汗水中,捡不出来,也讲不出来。
李翩的一颗心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疼得快要发疯,他下意识向着卧榻走了两步,却见云安凄凉地笑着,以极其细微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他猛地顿在原地。
李忻放下茶盏一回头便看到了面前这对儿苦命鸳鸯深情对望的样子。
他站在暗处,那一男一女的举动尽皆落入眼中,这种种情状忽地又让他觉得烦躁不堪。
他承认,他刚才已经打算放过这个名叫云常宁的女人了。只因李翩的卑微低贱让他得到了心理上的巨大满足,这比得到一个女人更让他受用。
刚才李翩说什么私定终身、肌肤之亲那些话时,他乐得恨不能把李暠的棺椁撬开,把父王从陵墓里拽出来,让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好了,听听他一直疼爱非常的亲侄子都干了些什么!
兰芳竟体、如振落叶的君子?我呸!也不过是个在美色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贱男人罢了。
他忽地又想起当年还在泮宫的时候,那会儿他给所有玩得来的世家子弟都送了美艳胡姬,大家也都乐呵呵地抱得美人归。唯有这个从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的馈赠,这让他十分丢面子。
但他当时并没说什么,因为他前脚刚送完胡姬后脚就被李暠痛斥一顿,再之后便是李翩完成了泮宫的传道受业返归敦煌。
可现在,面前这二人的凄情对望让他又想起了当年那事,重新勾起了他尚未来得及爆发的火气,他心里忽地涌起一股澎湃的恶。
他承认,这份恶来自于嫉妒。
这种嫉妒之感就像身体上爬满了肥白滑腻的蛆虫,不疼也不痒,却细细密密地浑身乱爬,让人从头到脚都恶心得想吐。
他嫉妒当年李暠褒扬李翩而斥责他,也嫉妒现在这对男女的情深意笃。
一个拼死反抗甚至连凉王都不放在眼里的女人,一个抛去君子之态毫不迟疑承认自己淫心秽行的男人——如此种种,皆因他们相爱。
相爱……这个矫情的字眼让李忻烦躁至极。
这样美的爱情,真想捏碎了看看内里是什么样的,看它是遍地渍渣还是破镜能重圆。
他现在很想拆散他们,很想很想。
所以……该怎么拆呢?
忽然间,他想起崔凝之死的时候交代过,让云安替她守住娘子军。
李忻唇角噙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心里倏忽便有了算计。
只听“砰”地一声,李忻将茶盏放回案上,三两步走回榻边,似笑非笑地说:“轻盈,你喜欢她,可是很不巧,孤也看上她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没等李翩回答,李忻面带笑容继续说:“你们并无婚约,纵使已有肌肤之亲,也不过是令人不齿的苟合罢了,根本做不得数。孤是个大度之人,并不在意她是否已委身于你。”
一听这话,李翩稍微恢复了些的面色再次猛然刷白,适才他那样自轻自贱,还以为李忻已经愿意放过他们了,可现在,这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招?
“轻盈,你是孤的弟弟,孤自然要对你爱护有加。孤听说,叔父已为你定了敦煌宋氏之女为妻,孤以为如此甚好!你和她,不过是露水姻缘罢了,女人如衣服,既已用过,何必再惦念。想我凉国自父王立国以来,一直尊崇操履无玷、清介有守,你是孤身边的从事中郎,岂能牵头做这种不顾廉耻之事?”
李忻负手立于卧榻旁,一番话说得颇有种教诲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卓尔不群的王者正在教训自己不知廉耻的臣弟。
李翩双拳攥紧,身体发颤,正要开口争辩他和宋初净并无婚约时,却被李忻抬手制止。
那边,高高在上的人清了清嗓子,仍旧端着他这个王兄训诫弟弟的架子:“李轻盈,你是陇西李氏大好儿郎,是孤之股肱,将来亦是我凉国社稷重臣。你我兄弟二人何必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阋墙。”
说完这话,李忻转向云安,换了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
“至于云军正,孤刚才忘记告诉你了。就在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诸臣议事时纷纷劝孤撤了娘子军,莫要再平白拨出粮饷养些没用的女人。孤想了想,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现下崔凝之已死,玉门军无人统领,留着她们确实毫无用处,不如打发去军屯生养。”
云安蓦然睁大眼睛看向李忻,唇齿颤抖着发出模糊的声音:“不……不要……”
李忻嘴角噙着一抹笑,瞧了瞧立于殿前直如哀叶将坠的李翩,又把目光转回至云安身上。
“这样吧,孤大发慈悲给你两条路,走哪条你可以自己抉择。”
“第一条路,你从了孤,留在内宫,孤不会亏待你。”
“第二条路,崔凝之的娘子军就地遣散,而你,立刻给孤滚出玉门关,这辈子不得再踏入关内半步!”
李忻凑在云安耳畔,故意用暧昧至极的气声轻轻说:“云儿,你自己选吧。”
第83章 不能见如来(5) 军正的心里再容不下……
胡绥儿孤孤单单住在兴乐宫已经两年多了。
她是跟着宋蔓合一起搬进来的,可宋蔓合本人却在入主兴乐宫的第二年便撒手尘寰。
宋蔓合薨逝之后,胡绥儿原本也想离开王宫,不过她在宋蔓合病笃的时候答应过,要替王后照看小世子,直到小世子长大成人。
胡绥儿其实没什么忠肝义胆,她不认主,也不怕食言而肥,她只是觉得反正宫里好吃好喝足够多,又懒得再出去同旁人周旋,所以最终选择了留下——少部分时候跟在李谨那小屁孩儿后边看着他,让他别把自己给作死,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待在兴乐宫。
外边的流言蜚语说她和宋蔓合原本是手帕交,宋蔓合因自己不受宠,就想着效仿汉成帝时飞燕合德之艳事,也将自己的好姊妹弄进宫里,二女共侍一夫。怎知凉王李忻却看不上她这妹妹,只给了个才人之位。
这么一来等于是不动声色扇了宋蔓合一耳光,宋蔓合遂镇日郁郁寡欢,终至凄凉地离开人世。
这些话都是一个小宫婢说给胡绥儿的,她以为胡绥儿听了之后肯定会大为光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胡绥儿听完……面上毫无波澜。
反正这世间有些人,留着脑袋就是为了诋毁别人罢了。
其实她原本是一只赤狐,游荡在山林野路间,也算是走了狗屎运吧,无意中被她发现了神沙山千佛洞这个好住处。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找了个石窟住下,再之后她受菩萨点化,拥有了两只脚的身体。
他们这些灵化之物,藏身于茫茫人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最开始胡绥儿混入世子东宫装作宫婢,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但她对两只脚的世界不甚了解,说话做事都很别扭,没过多久就在宋蔓合面前漏了馅儿。
宋蔓合并没嫌弃她,也没惧怕她,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像照顾亲妹妹那样照顾着。
“也许她是太寂寞了,想找个陪伴的人——哪怕不是人也行。”胡绥儿心想。
日子久了,胡绥儿便放下防备,舒舒服服地被宋蔓合养了起来。
那时候她甚至没有正经名字,随口瞎扯自己姓胡名狐。
“糊糊?这算什么名字?”宋蔓合惊讶。
后来还是宋蔓合给她重新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绥儿。
这名字出自“诗三百”当中《有狐》一篇:“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再后来胡绥儿发现,李忻并不喜欢自己的发妻。
宋蔓合和妹妹宋澄合完全不同,如果说宋澄合长得像她们那位娇俏美丽的母亲,那么宋蔓合则长得像父亲宋羿。
她不仅年纪比李忻大,且有着河西女子特有的身形,身材壮实,个头不低,还生着一双大脚板——这种种都让李忻发自内心感到厌恶。
李忻娶宋蔓合纯粹是因为李宋联姻的需要,人前二人相敬如宾,人后他却并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怀李谨的时候,宋蔓合在敦煌娘家受了惊吓差点儿小产,回到酒泉之后整个人变得一惊一乍,怕火盆和烟气,怕人高声说话,还害怕听见哭声。
自那以后,李忻就更是连见她一面都不乐意了。
李忻也不喜欢胡绥儿。
他不知道胡绥儿的真正身份,但他讨厌胡绥儿整天面无表情的样子,以及她身上的味道。
据李忻自己形容,那是一种奇怪的臭气,每次靠近都让他忍不住作呕。
“一个大脚板一个狐狸臭,还真是一对儿好姊妹。让她俩红尘作伴,老死兴乐宫去吧。”李忻常常十分刻薄地想。
于是如他所愿,这对好姊妹真就陪伴着彼此住在冷冰冰的宫殿里,直到其中一人溘然长逝。
宋蔓合生病的那段日子,胡绥儿总是会化出自己的本体,一只小狐狸,依偎在宋蔓合腿边。
那时候宋蔓合已经几乎无法下榻走动了,所以经常就是一人一狐偎在榻上,一起望着窗牖外风云变幻。
两只脚的东西心思太过复杂,七扭八绕九曲回肠,胡绥儿已经灵化这么久了还是有许多地方弄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就问宋蔓合,不管问什么,宋蔓合都会耐心地逐一解答。
可胡绥儿记得很清楚,那天,当问到“爱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宋蔓合却蓦地滞住了。
她答不上来。
这是唯一的一个,让饱读诗书的宋蔓合答不上来的问题。
宋蔓合这一生都没得到过爱情,可她却又无比歆羡爱情。
——恰是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才异常渴望。
——恰是因为渴望,所以显得她更加可悲可笑。
胡绥儿看着宋蔓合似哭非哭的表情,心里对“爱情”这东西愈发产生了强烈好奇。
这种强烈的好奇一直持续到……刚才,她开门把李翩放入内宫之后,又溜回来躲在寝殿外偷听里面的对话。
她听懂了李忻的意思,凉王想拆散这对眷侣。
胡绥儿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个能让她知道真正的“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的绝佳机会。
*
寝殿内,李忻箕踞而坐榻边,眉开眼笑地看着倒在榻上的女子痛苦至极的样子,心里弥散着一股黑色的快感。
黑色浓郁却生机勃勃,将他淹没其中,只觉眼前所见比往日看那些伎子所演的任何一出大戏都更刺激,更舒坦。
自他说完让云安自己选的时候,李翩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再意图争辩或者劝阻。
殿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忽地起了一道闪电。
那道闪电幽白的光打在李翩面上,让他原本就惨淡如雪的容颜变得愈加可怖,如同暗夜当中的玉面罗刹。
闪电划过的时候,李忻忽然有一瞬间的恐惧,他仿佛看到李翩的内心此刻正自己跟自己激烈地搏斗着。
参与搏斗的双方,一方是“听命”,而另一方则是“杀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弑君”。
但李忻了解李翩。他这个弟弟从十三岁的时候就来到酒泉陪他读书,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这么些年过去,他简直已经将李翩的性格摸得门儿清。
——李翩绝不可能弑君,他是陇西李氏最清傲的君子,他心里装着的是君子的大局。
所以,那惧怕
璍
仅仅只是一瞬,李忻很快又恢复了有恃无恐的样子。
他这边正得意着,却听寝殿内又响起脚步声。扭头一看,见是胡绥儿走了进来,他瞬间便拧紧了眉头。
“孤并未传你,你来作甚?”李忻冷冷地问。
胡绥儿款款迈步,从黑暗行至烛光照映之处,神情平淡,可话语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快:
“妾适才听到王上让云军正自己择选去路,妾有个妙不可言的主意想禀告王上。”
“什么?”李忻睨着胡绥儿。
“妾这主意只能对王上说。”
李忻不喜欢胡绥儿靠近自己,因为总觉得她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可现在听胡绥儿的意思,还非得走近说不可。
他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胡绥儿行至榻边,缓缓跪于李忻腿旁,凑在他耳畔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
李忻听着听着,厌恶的表情渐渐消去,直待胡绥儿说完,他挑起一边唇角,神态愈发莫测。
“此话当真?”他问胡绥儿。
“不敢欺瞒王上。”
“哈哈哈!好!果然妙不可言!有趣极了!”李忻拊掌大笑。
胡绥儿刚才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想到了一个词——玩弄。
其实玩弄不只是身体层面的,还可以是内心层面。
身体上的玩弄很无聊,譬如玩一个女人,那女人再美再好玩,也很快就会让人感到厌倦。
可是玩弄人心,这可太有意思了,简直就是世间最妙的取乐手段。
更何况这次一玩就是两个人的心,他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如此猎奇的把戏呢!
武昭王在世的时候,天天讲什么“仁爱”什么“德行”,听得他烦得要死。李暠越说这样的话,他心里的反感就越强烈,这种逆反之情在李暠死后彻底达到顶峰,甚至一直持续至今。
他不想讲仁爱,也不想讲德行,现在,他才是凉王,他只想取悦自己。
李忻凝眸看着李翩,这个玉树芝兰的从弟,他欣赏他、器重他,却也嫉妒他、怨恨他。而此时此刻,从弟就这样泥泞狼狈地被他攥于股掌之中……好啊!妙啊!妙得很!
眼见李忻如此高兴,一直僵立原地的李翩不自然地动了动,他虽不知胡绥儿究竟跟李忻说了什么,但他听出来了,李忻的笑声里有一种诡异而扭曲的兴奋。
果然,只听李忻笑够之后冲他大声说:“轻盈,你也是敦煌人,你们敦煌的千佛洞真是个绝妙之地!”
李翩见他突然提起千佛洞,没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关系。
“胡才人是从千佛洞来的,她身上有咱们都没有的本事。刚才胡才人给孤出了个妙极的主意,孤现在就给云儿第三条路!”
听他说竟然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李翩和云安都蓦地将目光转向他。
李忻暼了云安一眼,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说:
“云军正,若是孤猜得没错,你既不愿留在深宫,也不想去国离乡,对吧?横槊死的时候让你替她重振玉门军,你与她情同母女,你一定是想为她办成此事。既然如此,你就把心交给胡才人吧!把心给她,孤就放你回敦煌,不仅如此,孤还可以直接封你为将军!”
什么?!
云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把心交给胡才人?是要她像商纣之时的比干那样剖心而死?
“没有心自然不能活,所以,我跟你交换。”胡绥儿像是看出了云安的疑惑,对她解释道。
交换?
只是换心这么简单?
只要换了心就可以既不用委身于李忻,还能护住玉门军,这么好的事她怎会不选!
眼见云安拧紧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李忻再次呵呵呵地笑出声。
他这一笑,云安和李翩都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胡才人,你跟他们解释一下吧。”
胡绥儿袅袅婷婷地再次像个小动物一样围着李翩走了一圈,而后轻声说:
“阿姊还活着的时候,妾曾问过阿姊,究竟什么是‘爱情’,可阿姊也答不上来。妾看到中郎与军正如此情深似海,觉得无比羡慕。妾也很想亲身感受一下,想感受思念、眷恋和缠绵情意。所有这些,妾都想试试,就好像那些珍馐佳酿,妾嘴馋,全都想吃。”
李翩看着胡绥儿,眼中也同云安一样,铺满惊疑。
“你大可以去找与自己相爱的人。人间广阔,总能找到。”李翩答道。
这短短一个时辰他的情绪波动太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已然喑哑难听。
谁知胡绥儿却直摇头:“中郎有所不知,妾与常人不同。妾不会笑,也不会哭,妾这颗心感受不到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情呀恨呀。恰好妾有换心的本事,就想着跟军正换一换。”
至此,李翩听懂了,云安也听懂了。
胡绥儿每说一句,李翩的心就往深渊中沉一分,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深渊的尽头。
他再次嗓音喑哑地问胡绥儿:“换了之后……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军正还是军正,妾也还是妾。”
胡绥儿回答的平平淡淡,就好像在说也许明天是个好天气,不会再下雨了。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李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妾这颗心又冷又硬……换心之后,军正的心里便再容不下中郎。”
第84章 不能见如来(7) 只怪李轻盈和云常宁……
自那夜之后,云安就被关在了兴乐宫里,说是养伤,其实是软禁。
兴乐宫很大,这里毕竟是凉王后的居所,从窗外的雕梁画栋到屋内的起居摆设,一应皆是上嘉。
进了宫门就是正殿,再往北走就到了王后寝殿。除此之外,宫内还仿汉制建了座椒房。在椒房的最北边,紧挨着宫墙的位置有个游鱼弋弋的漪池,漪池畔筑起一座雅致安静的水阁。
目下这座水阁便成为云安的软禁之处。
那天夜里,李忻不仅接受了胡绥儿的主意,还“大发慈悲”给了云安三天时间,叫她“慢慢考虑”。
临走的时候,李忻特意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对李翩说:
“轻盈,你身边至今没有女人伺候,难免容易为其所骗。孤作为兄长,须得告诫你——女人都是天生薄情寡义的玩物罢了。你对她用情至深,她却只会为自己打算。你若不信且等着瞧,看她究竟会选哪条路。”
李忻够残忍——他逼着她,让她自己选,他要亲眼看着她跟自己的情郎反目成仇。
云安把脸埋在手心,泪水从干燥的指缝间慢慢渗出,像龟裂土地上涌出的泪泉。
第一条路,她绝不选!
成为凉王的后宫嫔妃之一,哪怕甘食丽服恩宠不倦,甚至是拥有专为自己所置仅次于王后的婉仪之位,她全都不稀罕!
李忻以为她只是个卑微低贱的女军,必然禁不起如此诱惑,可李忻大错特错。就算她心里没有李翩,她也不会甘愿被囚禁在这深宫之内,从此再无天高海阔。
第二条路,她不愿选。
李忻说要把娘子军就地遣散,而她则“滚出玉门关”,“这辈子不得再踏入关内半步”。
出了玉门就是浩阔的流沙和戈壁,或许她可以一路向西,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绿洲。
可那样,她便彻底告别敦煌和养父,抛开家园,抛开了她那么珍视的姊妹们,这世上也再无玉门大营和娘子军。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不!
至于第三条路,她……肝肠寸断。
和胡绥儿换心,这样就能保住娘子军,甚至李忻还说要封自己为将军。如此一来,她就能顺利接替师亲的位置,重振玉门军。
可换心之后,她会彻底失去作为一个正常人所应有的爱与恨、悲与喜,或者更直白地说,她会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对李翩的爱。
不是两断,胜似两断。
想到这里,云安感觉自己心里疼得已经哭都哭不出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马上就要窒息,可清新的空气却并没有进入心肺,她感觉自己呼吸到的全是污浊,肮脏,秽气。
一阵剧烈的喘息之后,云安彻底失去了知觉。
*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半下午。
水阁里摆了个沉箭铜漏壶,云安瞧了瞧时辰,申时过半。
恰在此刻,她似乎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水阁的门就被打开了,但见一个小宫婢抱着两只漆箧,手里还拎着个食盒,颇为费力地走进屋内。
“娘娘,您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婢子给您拿了吃食和衣物。”
随着她这声“娘娘”唤出,云安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些地位低下的宫婢们不清楚那天夜里寝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她和凉王同睡一榻,便以为她必然已被临幸,成为内宫妃嫔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故作聪明,用“娘娘”来称呼她,指望能提前讨好一二。
云安没跟她解释,她现在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宫婢将其中一个漆箧放在云安面前,说:“这里面是衣物,娘娘挑拣可心的换上吧。”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偷偷往云安身上瞄了一眼。
云安这才意识到,她身上仍穿着那件被李忻撕得几乎无法蔽体的中衣,来水阁之后,除了将右臂伤口重新包扎外,什么也没换。胡绥儿拿了件宽大的帔衣给她罩在外边,她现在就是这么一身可怜又怪异的打扮。
云安强打起精神,伸手去拿漆箧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忽然,她发现衣裳里面有东西。
那是一张写了字的白色绢帛,被人揉成团胡乱塞在衣襟里面——由此可见,塞这绢帛的人必然内心十分慌张。
在看到此物的瞬间,她就明白这是谁给她的,她迅速将绢帛抽出,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待那小宫娥摆好食碟又放下衣物离开之后,云安这才将那块绢帛展开,借着窗外阴郁昏沉的日光,细细地看。
她猜的一点儿没错,这绢帛果然是李翩塞在衣裳里偷递给她的。
李翩说让她选第二条路——出走玉门。
去鄯善或者去龟兹都可以,他会安排人手一路保护她,到了那边安顿下来,过个两三年,等到李忻已然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就立刻去接她回来。
看起来是个颇为完美的安排……可是,娘子军呢?
娘子军李翩也安排了,绢帛上他继续写道,娘子军可以暂时先散了,之后再另做打算。
云安眼神怔忪地盯着绢帛,看了半天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盯些什么。脑子也浑浑噩噩地捋不清楚,这“另做打算”四个字,究竟该如何做打算?
玉门大营的那些女儿们几乎都是穷苦出身,是这人间最最卑微的人。其中有好些都是根本活不下去了,是原本打算上吊投井的人,来到玉门大营才又活了过来……现在,将军战殁,就再无人能庇护这些女儿了吗?
她们只能再次回到压抑的、窒息的黑夜里,被黑夜拆骨剥皮吞下肚去吗?
不……不要……
云安感觉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胸口闷重,好像整个人摔进了一团瘴气中。
瘴气有毒,要她慢慢地死。
死?
要她死?
云安咬着自己的舌尖,直到口中漫溢出浓浓的血腥味。
——要她死,她偏不死!
想到死,忽地又想,要不干脆找机会杀掉李忻,或者跟他同归于尽。
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能保住娘子军吗?
答案很明显,不能。
不仅不能,甚至整个娘子军都会被拉来陪葬——就因为她是横槊的干女儿,娘子军的云军正。
那些早就看娘子军不顺眼的人,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玉门大营连锅端掉。
倘若她敢动李忻一根寒毛,娘子军就会立刻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到时,所有无辜的女儿们,全都得屈辱致死。
杀了李忻或者同归于尽,无异于上赶着给别人递刀子。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云安忽然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笑声被细细密密的小刺缠着,生刮耳朵。
守着水阁的宫娥听得房内这笑声,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只觉后背也蓦地长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小刺。
窗外的天阴得厉害,云层厚重,看不见阳光。
*
此前修筑漪池的时候,为了方便引水入池,特意将其建在了紧挨宫墙的位置。
再后来武昭王李暠看这位置清净雅然,便又筑了个水阁给当时的王后尹氏游赏闲居之用。
水阁紧挨着漪池,隔着一堵红墙便是宫道。
这条宫道与朝阳门那边的不同,这里偏僻却可直通掖门,昔日恭懿王后宋蔓合行将就木的时候,曾召李翩入兴乐宫交代后事,那时李翩走的便是这条宫道。
现在,他又一次站在了这条宫道上。
他在等,等云安做出选择。
从小宫娥提着漆箧过来,他借口查验漆箧而将写给云安的书信塞进去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心里等着。
从阴云密布的午后一直等到愈发昏暗的黄昏,又从黄昏一直等到夜色降临,直等到他的右腿再次隐隐作痛。
终于,下雨了。
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春雨贵如油,春雨亦如哭。
可李翩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知道云安若是顺利拿到绢帛,就一定会给他递个消息。至于这消息是什么、怎么递,他猜不到,所以他就站在宫墙后等着。
他不知道云安会作何选择,但他的心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想让云安选择流放关外,他会安排人一路照顾她。
刚来酒泉的时候他曾向李忻奏请,待过个三两年他就会主动放弃王都的飞黄腾达而返归故乡敦煌。这事李忻已经同意了,至迟明年就会让他回敦煌去做郡丞。他想,到时或许就可以找机会把云安偷偷接回来。
他自认为这个计划已然十分周密,可他现在拿不准云安,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拿准过她。
她从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神魂颠倒,也让他死去活来。
煎熬,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次喘息都是煎熬。
就在李翩的右腿已经疼得几乎站不住的时候,他听到宫墙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先开始时细细的,像此刻头顶飘落的细密冷雨;而后逐渐变得凄厉,声嘶力竭,倒不像哀哭,更像是惨叫;再之后连呼吸都被卡住了似的,喑哑枯涩,还伴随着干呕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又恢复到初时的细弱,只是这回却变得绵长,幽幽凄凄,仿佛那哭泣的女子恨不能用泪水淹死整个人间,淹死这残忍的人间。
哀哭像一把利刃,把李翩的心一刀刀割开,鲜血横流。
李翩蓦地想起小时候他偷听到的宋澄合的哭声,那会儿他躲在迎娶新妇所搭的青庐外,听着宋澄合在青庐内痛哭。
那是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梦魇,而现在,宫墙内云安的哭声也许会成为他下半辈子的梦魇。
怪只怪李轻盈和云常宁心有灵犀,在哭声响起的瞬间,他就听明白了,知道他的心上人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再也站不住,身体猛然歪斜着撞在宫墙上,一点点滑坐在地,牙关咬紧,将绝望的泪水咬死在唇齿之间。
*
次日清晨,云安唤来宫婢帮自己梳洗,又换了身干净衣衫,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她说要见凉王。
李忻在仁政殿,她自然不能去那里,所以只能等在水阁内,等着李忻移驾兴乐宫来见她。
大约午时三刻的时候,李忻来了。
他面上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快步走入水阁,看着面前这胡姬容颜凄美,瞬间又有点心痒难耐。
“咳咳,选好了?”李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问。
云安跪在李忻面前,从容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她记得云识敏说过的话,不管何时何地,礼数都不可缺。
礼是撑起人心的支柱,是无论输赢都必须秉持的气骨。
“禀王上,云安已经选好。”她回答道。
李忻挑了挑眉,笑问:“选了哪条路?”
云安低着头没说话,李忻也不催促她,就那么皮笑肉不笑地瞧着面前女子,似乎在看一件新奇又好玩的物什。
过了一会儿,云安像是在心里为自己盖了棺一般,猛地抬眼看向李忻。
她用沉稳庄肃的语气对李忻说:“请王上授我玉门大护军之职,并将军封号,让我统领玉门大营。云安愿意与胡才人换心。”
李忻表情奇怪地笑起来:“呵,想不到云儿竟然愿意断情绝爱……果真女中豪杰。好,孤授你玉门大护军之职,再封你……封你……婉仪将军,你看如何?”
婉仪将军,多么讽刺的封号。
李忻在听到她的选择时就知道自己输了,堂堂凉王竟然输给了一个小女子。所以,他明知自己从头到脚都不如她,却仍要在最后再辱她一辱。
他等着看云安继续痛苦,可云安却没说二话,婉仪就婉仪,她直接应承。
“谢王上!”云安再次郑重施礼。
李忻彻底被她给噎住,片刻后气闷地说:“好,好,云军正,你很好。孤这就命通事舍人张孟雀起草敕书,不日宣达。”
*
第二天夜里,胡绥儿带着云安走进了兴乐宫的正殿。
这大殿阴暗又空阔,宋蔓合还活着的时候最不愿意来的就是这里。
可胡绥儿却偏偏选择在此地换心。
她想,多亏佛陀和菩萨给予她的力量,她很快就能体会到什么是爱情了,可阿姊却一生都没体会过。所以,她要去一个阿姊不愿去的地方,以免阿姊在天有灵知道了会难过。
月上中天的时候,兴乐宫正殿那扇沉重黢黑的宫门紧紧地闭上了。从外边看,那扇门就像是通往无间地狱。
紧闭的门内有一个女人和一只赤狐,没有人知道她们究竟如何换心,也许只有诸天神佛知晓。
那个夜晚似乎特别黑,后半夜还起了雾。
夜浓如死,好似世间所有活物都已在这浓雾之中死得透透的,简直不像话。
长夜过后,宫门打开,胡绥儿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独留跪在大殿深处,面无表情的云常宁。
第85章 不能见如来(8) 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
云安从兴乐宫出来的时候看到宫门外站着一个小男孩。
瞧模样也许不到十岁,生着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头发用一条青金石串成的发绳束于脑后,样貌倒是十分讨喜。
令人不解的是,这样可爱的孩子却用一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死死瞪着云安,眼中泛起恶狠狠的凶光。
但云安没心思搭理这些,她并不认识这男孩,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惹了他,现下也没兴趣知道。
她感觉自己胸前变得空茫茫的,什么爱啊恨啊悲啊喜啊全都不见了。当那些沉重的情绪全部消失之后,就只剩下一片轻飘飘。
这回真的像云一样了,她想。
她绕过挡在面前的男孩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却听那男孩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霸占我母后的位次!”
云安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男孩。
“宫人全都告诉我了!你勾引我父王,想让他封你做王后。你想都别想如果你真敢这么做我一定会找人杀了你哪怕父王不要我也没关系我也一定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
这番话几乎是一口气喊下来的,气都没喘,仿佛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好些天,现在终于能像章鱼吐黑水一样全吐出来。
“你误会了,我不想当王后。”云安淡淡地说。
“不想当王后为何会住进兴乐宫?!兴乐宫是我母后的居所!”男孩愤怒地继续冲她嚷着。
云安摇摇头,并未辩解是李忻硬把她关在这里的——没意思,向听不进去的人辩解是最没意思的事。
“你鸠占鹊巢,你不要脸!”男孩仍在骂。
云安却不再搭理他,她现在没心情搭理这个不知从不哪儿冒出来的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的男孩,她现在只想赶去灵堂再看一看师亲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姊妹们。
云安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谁知那男孩却突然冲上来,照着云安背后推了一下。云安未曾提防,被这孩子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紧接着,男孩开始发疯一般对着她拳打脚踢。
他打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泄愤似的又踢又扯,可他年纪小力道却不小,一脚踢在云安腹部,踢得云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可云安却完全没生气,除了觉得这男孩拦着自己去见师亲,实在有点烦人之外,也没感觉到心内有其他情绪。
她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忍不住想,其实这种什么情绪都感觉不到的状况也挺好的。
——没有悲伤和怒火,也就不会再有痛苦。
*
数日之后,由凉王李忻擘划,给横槊将军崔凝之发丧,赐谥“荣帼”,追赠玉门县侯,赏朝服一具、衣一袭、钱十万、布百匹,安葬之地选在祁连山麓。
下葬前须先停灵数日以供诸人吊唁。
依礼制,要于停灵之处搭建可遮风挡雨的简陋棚屋,丧主居于棚屋内跪守灵柩,睡稻草,枕土石,三日不可进食——是以孝子身体上的疲累来告慰长辈在天之灵的苦行。
崔凝之并无子嗣,但她本家有个名叫崔闵的侄子。
崔闵原是不乐意来酒泉守灵的。
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姑母,凭什么要去为她受那份活罪,他想。
可再一听传令之人所说,崔凝之是为救凉王而死,不仅追赠官爵,还有大量赏赐。
“钱十万,布百匹”这六个字把崔闵的眼睛彻底点亮了,于是他日夜兼程赶到酒泉,哭天抢地要给崔凝之做孝子。
原本定的丧主是云安,但云安只是崔凝之口头认下的干女儿,并无血缘关系。崔闵一来,朝中众人都觉得崔闵更合适,遂令他取代了云安的位置,为崔凝之守灵扶棺。
对此,云安倒是觉得没什么——师亲已经去了,她只想送师亲好好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至于什么赏赐什么追赠,她都不感兴趣。
于是便有人在灵棚内看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
那个身穿大功的丧主总是趁人不注意就跑去一边歇着,而那个身着齐縗的女子却整日整夜跪在灵柩前,好像根本不知疲累。(注释1)
*
云安原以为自己见了师亲的灵柩一定会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可真等她身披齐縗跪于灵棚内的时候,却并没觉得悲伤。
她想,师亲走了,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母亲,又一次永远离开了她。她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难道说,“母亲”这个词,就意味着短暂?
她想,她的师亲是这世间最壮阔的女人,这个烂糟糟的红尘,根本配不上师亲。
她想,师亲走了也好,师亲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去往阿弥陀佛的净土,不必再受六道轮回之苦。
托胡绥儿的福,换心之后没了良多复杂情绪,她反而觉得身体轻快,思路也变得无比清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冷静和清明。
她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赶快回到敦煌,那里有崔凝之留给她的娘子军残部,她答应过师亲要重振娘子军,要继承师亲遗志,要让这世间穷苦悲惨的姑娘们都有活路。
她跪在灵柩前,开始冷静地在心中规划娘子军的未来。
娘子军一共只有三千兵马,金塔之战损失太半(不是虫),等自己回到敦煌,要重新征募才行。
只在敦煌一地募兵恐怕不会有太好效果,最好是能将募兵范围扩大至广夏、凉兴、晋昌等地。
金塔这一战虽然损失惨重,但也让自己看明白了娘子军的弱点。今后女军们不能只以守备军的要求来训练,必须既能守备亦可野战。说到底,能上战场对敌鏖战才是军队的必备实力。
可姑娘们确实在体力上不如男儿,所以训练方式也要改进,要找到最适合女子的操练形式。
扬泉校尉张枣儿也不幸战死沙场,现在扬泉校尉的位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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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了下来,校尉所担职分之重,其实并不亚于将军。
职分……想到职分,忽地又想起一事。
那是在她们离开敦煌,马不停蹄赶赴酒泉的时候。一路上,崔凝之见缝插针地向云安传授自己领兵打仗的经验。
“常宁,我问你,一支军队想要打胜仗,可不可以失去将军?”
云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能。”
谁知崔凝之听了她的回答却笑着摇摇头。
“你错了,可以。”
“可以?”
“凡所有能征惯战之军,皆可在将军战殁情况下仍行止有度。”
“这要如何做到?”云安疑惑地问。
“以辅成相继的矩矱和职分便可做到。恰如你身上这袭甲胄,倘若其中一环断了,它会彻底散落吗?”
云安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套鱼鳞细铁穿起来的盔甲,摇头道:“不会,别的还缀在一起。”
崔凝之颔首:“这便是矩矱和职分。大军之中,自上而下每个人都应明确自身之责,从将军至裨将,裨将至校尉,校尉至曲长、百夫长、伍长,合则环环相扣,分则有的放矢。这样一来,无论将军还是校尉,任何人战殁都不会影响大局,其他人仍能同心协力。”
“诸人应守其位,应循其职,如此方不至因一人之亡而成盘底散沙。云常宁,你明白了吗?”
云安想,自己现在明白了,师亲说得不错,娘子军重建之后,要汲取从前的教训,或者可以确立五校尉之制,自上及下,让一切都更明晰。
师亲,您放心,云安一定会替您守住娘子军。
*
夜已深,吊唁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就连原本应该不眠不休守灵的丧主崔闵也不见了踪影。
此刻的灵棚内,只余云安一人。
她仍身穿粗麻齐縗,动也不动地跪在灵柩前的烂席子上,粒米未进却也不觉得饿。
一整个白天她都在想该如何重振玉门大营,现下脑海中已基本有了方向。倘若依照新的规制,她有信心在三五年内将娘子军扩增至五千兵马,要让更多女儿们横刀跃马,狠狠活着,如此一来或可告慰师亲在天之灵。
正想得入神,忽听灵棚内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云安惊讶。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看过去,哪知头抬了一半却刹地顿住。
她听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声了。
那人慢慢走近,在她面前停住。她低着头,感受着一股压迫性的气息当头袭来。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从前竟然一直没发觉,他怎么这么高,站在面前冷着脸,怪吓人的。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两个人谁也不动,也谁都不说话,一个居高临下,一个静默垂首。
夜风藏身于灵棚内,窥见烛火曳动,一片鬼影幢幢。
“抬头。”
好半晌之后,李翩终于开口。
声音冷极,冻得人忍不住打哆嗦。
云安却没动。
她不是故意要违抗他的,就是突然觉得头变得特别重,这重量缀得她只能低着。
“抬起头。”
李翩又说了一遍。
云安还是没动。
这会儿她又在胡乱想,若是抬头的话,该用怎样的眼神去看他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只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钳住了她的下巴,力道极大,让她下颌生疼。
她被那只手钳着,被迫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正对上李翩的目光——是混杂着痛楚、疏离、冷怨和决绝的目光。
若是从前,看到李翩这样的目光,自己大概会痛不欲生吧?云安想。可是现在,她好像并没有难过的感觉,只是想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李翩垂眸,眸色晦暗,言语亦晦暗。
第三次?有这么多吗?云安感觉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在杂石里的时候,你拒绝与我私奔江左。在须曼那湖畔,你拒绝跟我来酒泉。现在,这是第三次……你下定决心走你自己的路,是吗?”
他从没有用这样阴郁晦暗的语调跟她说话,可现在,他却说了。
——她变了,在她变了的同时,他也变了。
“三次,三次……我想了好些天,今夜终于想明白了。你拒绝的不是去或留,你是拒绝我爱你。”
云安被他钳着下巴,说不出话,只能含混地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自己唔了个什么。
李翩没再说话,却也没松手,他的手很稳又很凉,贴在云安的肌肤上,是一种强势的冰冷。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看了好半晌,忽地启唇说了他们这些年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面上并无怒容,可他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云常宁,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第85章 曼珠沙华(1) 他已经看不上她了……
说从前说了这么久,直说得天上星子都已沉沉睡去。
夜已三更,苍凉的胡笳声早就奔去了辽阔苍穹。那位吹胡笳的焉耆老人,也早就架着他的拐杖回房安睡去了。
此刻的月亮还真像一轮银盘,出于云海,悬在穹窿。从望楼眺望远方,只觉地尽头似有只黑魆魆的物什匍匐着,宛如一只上古巨兽,正凝视着这无可言说的人间。
长时间的讲述让云安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要冒烟了。
她已许久未曾同旁人这样绵长深切地交谈过,今夜算是破例。
当然,也许让她破例的真实原因是,今夜走进她回忆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只小猫儿——两只脚不能对同类敞开的隐秘心扉,往往能对四只脚敞开。
屈指一数,从她带着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离开兴乐宫到如今,竟然已有五年多。
彼时她和李翩彻底两断,他们的约定自然也一笔勾销。
李翩没有再回敦煌,他一直留在酒泉,甚至这其间李椠过世,朝廷也以“夺服”之由没让李翩回来——其实云安明白,根本就是李翩自己不愿回来。
他很快便由从事中郎擢为中书侍郎并录尚书事,可谓荣光煊赫,而她则在玉门大营接手娘子军。直到李忻战死,李翩带着凉州君的封号重回故里,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再没见过一面。
回到敦煌之后,凉州君曾因公事来军营找过她,她也曾数次回城谒见凉州君,但基本上都是公事公办,没说过几句多余的话。
不过这期间倒是也发生过意外。
仍是托胡绥儿的福,云安一到春天就会心绪烦闷,整个身体躁动难安。可凉州君刚回到敦煌的时候恰是春末,有一回他们二人单独见面,那次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本应该正经议事,她却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他们在“须曼那”湖畔发生的事,肉体和灵魂,疼痛和颤抖,画面清晰如昨。
后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抱住了他,想亲他。
可谁知凉州君却抬手将她推开,神情冰冷,眸中全是厌恶。
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已经看不上她了。
待得春天过去,她的身体又恢复了平静麻木,这事儿她也没往心里放,挥挥手就给挥走了。
去年初冬时节,他们又私下见面,她答应暗中协助他,二人联手除掉了李骅,让他能顺利接手敦煌城。
再之后,时间就到了现在。
“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听烦了,去睡吧。”云安对北宫茸茸说。
北宫茸茸从云安讲到“玛瑙与尘泥”的时候就把头倚在她肩上,云安只道她累了,便任由她枕着自己的肩,直到枕得肩膀酸痛。
可说完这话却没见茸茸有任何反应,云安疑惑地扭头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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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姑娘早就已经睡得吐泡泡了。
“呼噜……呼噜……呼……”
仔细听,还打呼噜呢。
一定是他们的故事太过无聊,竟成了催眠之音,把茸茸给听睡着了,云安抿了抿唇。
但她并未唤醒茸茸,仍是静静坐着,独自望向漫天星斗和黢黑长夜。
——夜是梦的来处,也是梦的坟墓。
今夜她不打算睡了,既然已将旧情和故人都从回忆里挖了出来,铁定也是睡不着的。
她想,要不干脆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天明,再和心头那人亲昵片刻,待到明日晨曦初绽,一切又恢复平常模样。
怎知心里偷偷摸摸的亲昵也未能如愿,万籁阒寂之中,云安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她听到有人正沿着梯子爬上望楼。
脚步声彻底打断了云安的思绪,她回头看去,见来人是女军赵小泉。
“将军!找您好久,原来在这儿。”赵小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何事?”
“凉州君去了悬泉大营,走之前派人来传话,说是斥候探得河西国动向,情况不太妙。旬日之后他会从悬泉回城,让您到时也回去,一同商议对策。”
“知道了,你去歇着吧。”云安点头应允。
听得“凉州君”三字,原本歪在云安肩头,睡得都已经开始吹鼻涕泡泡的北宫茸茸猛地坐了起来。
“凉州君?他来了吗?”
“他没来。”云安轻声说。
北宫茸茸揉着惺忪睡眼,十分抱歉地对云安说:“对不住,我听着听着不知怎得就睡着了……”
云安站起身,揉了揉自己被茸茸压得酸麻的肩膀,道:“回房睡吧,夜深了。”
*
旬日之后的大清早,云安备马回城前原本是打算带赵小泉一起的,可临出大营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决定带上林娇生。
“去把林记室叫来,给他也备马,让他随我回城。”
“遵命!”
于是,大营内再次上演了林娇生好端端地突然被人从房内火急火燎薅出来,之后手忙脚乱爬上马背来到云安面前的一幕。
林娇生:“小姑姑,下次能给我留点时间换条裤子吗?”
云安:“下次再说。”
话毕,女将军策马扬鞭而去。
林娇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忙不迭打马跟在后边。
*
云安带人从西边的阳禾门入城,回城之后却既没去鹿脊居也没去七宝堂,而是径直往子城东北走,轻车熟路来到城东一所宅院门前。
宅子是个很普通的一进式院屋,两间倒座,两间厢房,一间正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样的院落放在罗城的陋巷民房中也能鹤立鸡群,但处于世家高门林立的子城内则实在太不起眼。
“这是哪儿?”林娇生跟着云安下马入内,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
“李椠的外宅。”云安干脆利索地答。
诚如云安所言,这宅子是李椠还活着的时候让人弄的,表面看起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户人家民居,也不知他当年都在这儿藏过哪些珍宝与佳人。
李椠死后这房子就空置下来,后来李翩看这儿位置倒是颇为隐蔽,遂将之收拾出来,置为罗城内一处不为人知的议事之所。
二人进了正屋,房内已有好些人等在那里。
林娇生拿眼一扫,只见索瑄、刘骖、李见书等人都在,大家互相见礼,而后各自找地方落座。
屋内正中间的案几上摆着一块沙盘。
沙盘此物,早在汉时便已有之。彼时新息侯马援曾用谷米为光武帝刘秀制作沙盘,使得刘秀目之所见豁然开朗。
而此刻摆在屋内的这块沙盘,比起马援使用的谷米盘更为精妙,是用真正的细沙混合泥土制成,其中河流、草野、沼泽等处都做了特殊标识。
林娇生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块沙盘上标记的似乎是敦煌到酒泉的地形,但他对这边的地形并不熟悉,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又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凉州君李翩带着他那嬖人云行之终于姗姗来迟。
他今日仍是一身红衣,内里檀红,外罩觳皱红纱衫,走起路来也仍是慢悠悠的样子。
但事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个瘸子,故而见他走进房间,众人起身行礼之后都半垂着头,无人直接盯向他看。
李翩缓缓行至房内主位,衣袖一挥坐了下来。
林娇生在李翩落座的时候,趁机将房内所有人扫视一圈,心里颇有些惊愕——商议军机却不在议事的七宝堂已是奇诡,再看一下莅事之人更觉怪异……宋浅、氾玟、张元显、令狐峰,甚至包括小凉公本人,居然都不在。
而现下出现在这间屋里的诸人,几乎都与凉州君有关——云安与他有一层不可言说的关系,索瑄是他发小,李见书是他族侄,刘骖是他重用之人……都是他的亲信。如此看来,今日要商议之事应该是不能被太多人知晓的秘辛。
至于自己,或许是因为跟云安有一层姑侄关系,沾了小姑姑的光,遂也有幸参与其中。
林娇生在心里默默忖度着,想到此处,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那边,云行之手里拿着一卷苘麻纸立在李翩身后,见李翩给他示意,便走向云安,将那卷苘麻纸递了过去。
“你看看。”李翩在上座慢悠悠地说。
云安接过苘麻纸,只看了一眼,眉头便已蹙紧:“沮渠玄山在张掖集结了十万大军……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她并未像云行之那样傻乎乎地问沮渠玄山集结大军是要做什么,她是将军,而今前有狼后有虎的天下形势,她亦看得分明。
河西王在张掖集结兵力,很明显是打算西攻。倘若他要东进,那么集结地点就必然会选在姑臧或昌松,而不可能是在张掖。
李翩凝声说:“暗报还言,此次备战整军的是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河西王本人目下正检点扈从,不日将从姑臧出发,看来他是打算亲自领兵。”
“真实兵力有多少,可有打探出?”云安问。
一旁的执威将军刘骖听云安问,颔首道:“沮渠玄山对外号称十万大军,实际兵力也许只有三四万。”
“三四万也不是个小数目……”云安喃喃念着,忽地又问,“假使只有三万兵力,白驹以为,我们可否抵挡?”
刘骖:“倘若咱们闭城不出,再去高昌搬些援兵,也不一定就会被打趴下。只是卢水营颇难对付,要是沮渠玄山那龟儿子把卢水营带来硬攻,只怕高昌援兵未至,咱就已经撑不住了。”
云行之在旁边突然插嘴问道:“卢水营是个什么东西?很厉害吗?”
听了这话,李翩凤目微眯,将在座诸人扫视一圈,跟着一声轻笑之后,用他那戏谑浮夸之态解释道:
“沮渠蒙逊出身卢水胡,这卢水营便是沮渠氏手下一群很能摔打的胡兵,不仅匈奴,羌人、羯人种种皆有,说起来是支十分野蛮的兵伍。沮渠蒙逊死后,卢水营便由其子接掌。”
说完这些,他忽地沉声问:“卢水营现下由谁统领?”
李翩这话问的是他那族侄李见书,李见书表面上任督邮,其实私底下还领了负责情报侦查的校事一职。
“景熙侯沮渠青川。”李见书答道。
沮渠青川的名字一说出来,旁人倒没什么,只跪坐于云安身后的林娇生忽地垂下头,掩住了眼中的复杂神色。
李翩挑起凤眼,不动声色地往林娇生那边瞥了一瞬,林娇生低着头,并未发现这道一闪而过的目光。
“沮渠青川有何动静?”李翩又问李见书。
“尚未探明。”
一听这话,刘骖两手一拍大声嚷嚷道:“哎,这还有啥可探的!咱都是领兵打仗的人,最清楚不过。若是河西王打算动用卢水营的兵力,那沮渠青川必然也是要来的。总不能一仗打下来,把自己屁股后头的兵蛋子全拱手送给别人,哪怕这人是他大兄。莫说大兄,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成。”
李翩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似在思忖什么,待他再次将凤目睁开时,眼中戏谑已消失不见,唯余一道凌冽辉光。
“今日要诸位前来,就是想商讨个对策。倘若沮渠玄山真要撕了降表,重挑争端……”
他刻意顿了顿,锋利的眼光再次从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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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人面上逐一扫过,片刻后继续说:“无论旁人是何想法,在本府这里,这一次,定要他有来无回!”
话语铿锵,语气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跪坐下方的云安听着听着,竟然莫名有点儿走神。
她忽而又忆起当年,当年那个灿然如星月的少年郎,确然像雪一样——明知会死于众生,却仍要融于众生。
可现在,雪不见了,只剩一树顶着烈风却姿态怪异的枯枝。
第87章 曼珠沙华(2) 这颗心竟然感到悲伤……
李翩说完那句“有来无回”后,以旁人不可察觉的幅度向云安递了个眼色。
云安刚收回思绪,转瞬触到李翩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要自己做什么。
“明府,末将有话。”云安向李翩行礼道。
“说。”李翩下颌微微一挑。
云安起身走向沙盘,用指尖点着沙盘上的几处,朗声道:
“沮渠氏用兵之法过于粗鲁,让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猜,河西王一定会先用一半兵力硬攻悬泉大营,将悬泉至敦煌之间的路完全打通,再用剩下的兵力围攻敦煌城。我们在悬泉也有一万兵力,再加上玉门的五千,敌军纵使再骁勇,可他们是长途跋涉而来,若是临军对阵,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听了这话,刘骖摸着自己那把美髯,大声附和道:“常宁所言甚是!咱们大营可没有怂包,我会想方设法将沮渠玄山拦在悬泉,你们再去高昌搬些救兵来,铁定能打得那龟儿子屁滚尿流。”
李翩忽然问刘骖:“将他拦在悬泉,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还多!”刘骖拍着胸脯豪气地说。
悬泉大营的位置夹在广至、效谷二县之间,那里是一片浩大的戈壁和艽野,南边是祁连山,从张掖来的敌军若是想抵达敦煌,必然要跟挡着路的悬泉军大战一场。
现在,刘骖说他有八成把握能打垮沮渠玄山,如此一来,敦煌可保。
孰料云安却忽地叹了口气,闷声说:“可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沮渠玄山攻打悬泉,而是他不打……我怕他绕过悬泉,直取敦煌。”
不打?绕过去?怎么绕?
一直用低头掩饰自己神情的林娇生听云安这样说,抬起双眸小心地觑了她一眼。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开口的索瑄突然惊愕道:“你是怕沮渠玄山走海?!”
走海?走海是什么意思?敦煌还有海?林娇生皱着眉头谨慎地看向沙盘。
云安再次和李翩迅速对视一眼,而后抬手指着沙盘上敦煌北边的一处荒芜之地,言道:
“此地距敦煌逾百里,原本是一片荒漠,被唤作‘伊稚斜瀚海’。不过,近百年间,因冥水改道流经此地,这里已不再是骇人的荒漠,反而成为一条可以绕过悬泉、直抵敦煌的捷径。我担心沮渠氏也知道了此中景况,那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放弃与悬泉军硬碰硬,改从北面迂回,如此则大事不妙……”
还没等云安说完,云行之便急火火地抢道:“惨了惨了,这可怎么办?”
李翩面色沉沉,声音变得十分凝重:“敦煌之外很少有人走过伊稚斜瀚海,现今冥水改道使得城池北边的防御有了疏漏,倘若这条捷径被沮渠玄山知晓,确实是件很棘手的事。”
李见书听李翩这样说,也赶紧随声附和:“正是如此,往来敦煌的人都是打南边走,知晓北边这条道儿的眼下只有些牧户和僧人,哎,这可千万别被沮渠玄山的察子打探了去。”
云安忽地转身,单膝跪地向李翩行礼,慨然道:“请明府允末将引兵埋伏于北线!”
李翩眯起凤眼望向云安,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语气说:“娘子军是守备军。”
“是守备军,但现今亦可鏖战!家国有难,娘子军绝不退却!请明府应允!”
云安仰头看着李翩,眼神和语气俱是坚毅。
李翩一直眯着眼睛,沉默地看着单膝跪地一动不动的云安,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
“既然云将军自请引兵北线……也罢,倘若沮渠玄山真从北边走,则必然是一场硬仗,云将军领兵沙场,还望珍重。”
听他这么说,云安便知他是允了,这才肯起身。
李翩忽地一拂衣袖从坐榻上站了起来,负手立于众人面前。他突然振衣起身的动作,就好像在告知旁人,他这条断腿不过就是丑了点,可于其身之魄力而言没有丝毫影响。
此刻,只听他音声朗然地向诸人下令道:
“执威将军刘白驹防守悬泉至敦煌一线,婉仪将军云常宁引兵向北,守住从伊稚斜瀚海通向敦煌之路。先按兵不动静候消息,待探马暗报一至,即刻出发。”
“唯!”刘骖和云安齐声应道。
李翩眸中忽地清光微寒,一双凤眼从在场诸人面上逐一扫视而过,片刻后冷冰冰地补了句:“今日所议乃绝密,还望诸位万勿泄露。”
*
商议完御敌之事,李翩正要带着云行之离开,云安却出乎意料地拦住了他,说自己还有要事须单独向凉州君禀明。
于是,索瑄和李见书十分有眼力见地说要处理郡县事务,火速撤离;刘骖、云行之和林娇生则你推我挤地跑去院子里等着,顷刻间,正屋内只剩云李二人。
云安走过去将屋门关好,又侧着耳朵听了听,确认门外再无动静,这才回头问李翩:“我刚才演得如何?”
李翩挑起凤目望向她,颔首道:“很好。”
“真能骗到他?”云安再次向屋门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
李翩顺着云安的目光也向屋门处看去,门外的院子里站着三个人——刘骖、云行之和林娇生。
这三个人当中,他们要骗的是哪个,无需多言。
“十有八九。”李翩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你觉得,沮渠玄山一定会走伊稚斜瀚海吗?”云安又问。
谁知李翩听了这句却抿紧双唇,半晌才道:
“只有六七成把握。我现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景熙与其胞兄有龃龉,二人并非一心。当初在酒泉递降表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景熙明知其兄之恨,却仍接了降表,放我们离开酒泉……他是故意的。”
云安想了想,眼中忽地现出一抹坚毅清辉,道:“不管怎么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仅凭我们这点儿兵力跟河西国数万大军对阵,无异于以卵击石。希望沮渠玄山真能如我们所愿,绕道北线,我有把握在那里将其一举击溃!”
李翩看着云安英气的面容,没有接话。
他原想再次叮咛云安,此去凶险,切切保重。可话到嘴边又觉疲倦,什么都不想说。
这是一局太险太险的棋,从布局到落子,每一环都诡谲叵测,真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他又不是沮渠青川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那人究竟会如何做,说来说去这盘棋他也只有六七成把握。
万一沮渠玄山并没上钩,届时河西国大军兵临城下,他自己能不能活着都很难说,何必再和云安两相折磨——他是真的倦了。
想到这儿,李翩对面前女子公事公办地略微颔首,而后一甩衣袖向房门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云安清脆的声音。
“李轻盈。”
这一次,是她主动叫住了他。
李翩虽然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还有何事?”他问。
云安忽然觉得很奇怪,这种奇怪的感觉其实从今年春天就已经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夏日——她发现自己这颗麻木冷淡的心似乎莫名变得活络起来。
刚离开酒泉那会儿,她没有任何悲愁苦恨,既没有因崔凝之的死而悲恸欲绝,也没有因为曾被李忻强迫,回来后又被孙老三勒索而痛苦屈辱,只一心扑在娘子军的操持上,将所有的精力都贡献给了她的军中姊妹们。
这期间她甚至根本没想过要找机会跟胡绥儿把心换回来,只因她发现没有喜怒哀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感情是人生的负累。越是敏感丰沛,人生就越难熬。
爱恨喜怒都会影响人的判断,没有了这些烦恼的东西,她变得更加理智、冷静、明锐。
这么些年过去,娘子军在她手里变得越来越好,自金塔之战后仅剩的百来人,到如今玉门大营五千铁娘子,甚至比师亲在世时人数还多……未辱师命,她已是心满意足。
可直至李翩回到敦煌,她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变得不对劲儿。
最开始还能在李翩强吻她的时候木着脸说“无所谓”,可现在……在李翩疏离淡漠的眼神下,她竟然觉得有些悲伤。
这颗冷冰冰的心居然能感觉到悲伤了?!
云安自己都不敢相信。
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李翩公然调戏她,她面上表现得很正常,心里实则漾起一道澎湃惊澜。
再后来,李翩来玉门大营巡阅,她借着野狐狸春天发情的冲动去亲李翩,这一次李翩让她稍稍如愿,她虽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心里却有只相思虫爬来爬去。
直到夏至时节……她突然就想给李翩做一份礼物,是贺礼,也是歉礼——她知道自己当年那个选择,虽是被逼无奈,可他所受心伤,必然深不见底。
思及此,云安快步上前,走到李翩面前与之面对面。
四目相视,她从随身的筭袋中拿出一个小香囊捧了过去。
“什么?”李翩垂眸扫了一眼香囊,却没接。
这冷淡的神情让云安忽地有些慌乱,努力定了定心神之后才轻声说:“我制的一方合香,想送给你做生辰礼。”
李翩自嘲地勾起唇角:“我生辰还很早。”
“我知道,可是,我突然想到,在须曼那湖畔的那天……我们没有交换信物。”
“须曼那湖畔”五个字一说出来,李翩的呼吸瞬间便滞住。
孟冬小阳春,须曼那湖畔……他们在高天厚地的旷阔中纠缠在一起,在白草连天、湖水碧蓝的美景中合二为一。
那一天,诚然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努力为他们二人诠释那句缠绵又天真的情话——愿你悦意,我的姑娘。
是了,他们那时说好要交换定情信物,他给了云安帛鱼,云安却没给他信物。
也不对,云安把自己给他了,他当时以为那就是云安的信物。
他们早就情断,那一天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忆起,可现在云安却主动旧事重提,甚至还捧给他一个香囊。
李翩终于伸手接过香囊,打开来,里面装着五六粒浑圆饱满的香丸。他捏出一粒放在鼻尖轻嗅,是一种特别奇怪的香气,又苦又甜又烈,闻到的瞬间便让人想起一个词——生死。
世间万物生来死去,不就是又苦又甜又烈的吗?
“我还给这方合香取了个名字。”云安看他嗅香,有些忐忑地说。
“叫什么?”
“凉州夜雪。”
听到这名字,李翩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很干,根本听不出情绪。
他不想让云安看到自己黯然神伤的狼狈样子,故意把香囊随便往怀里一揣,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第88章 曼珠沙华(3) 报复不了父亲,那就报……
云安被李翩甩下之后又独自在议事的正屋发了会儿呆,待门外云行之和刘骖都已离开,她这才打起精神走了出来。
院内只剩下林娇生,孤单单一个人傻站着,见她出来,赶紧挺起胸膛,一副“我有好好把门”的样子。
云安突然觉得十分疲惫,却仍旧努力藏好自己的疲倦,上前对林娇生说:“林蔚……我们回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刚跨出门槛,就听宅院外不远处的大榆树下,有人开口唤道:“常宁。”
云安随着唤声扭头看去,却是吃了一惊,但见五官掾令狐峰身穿缝了边的粗麻布丧服站在那儿,手里还捧着一只锦匣。
这种缝边粗麻丧服云安也曾穿过,是齐縗——可见他家中有丧事,只不知是母还是妻。
此次商议军机,令狐峰并未参与,但他是五官掾,此职延续汉制,除执掌祭祀之外,还掌管城内巡防和城门守卫。许是云安一入城,守城士兵便将消息报给了他。
云安让林娇生自去牵马,她则走向令狐峰,抱拳一礼:“令狐大人。”
令狐峰将手中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玉韘递给云安:“我今日来,是想归还此物。”
云安在看到玉韘的瞬间,心里便明白了:“老夫人她……”
只见令狐峰垂下眼帘,神情黯淡地说:“家慈已经不在了。”
“何时的事?”
令狐峰一声长叹:“便是前些时日,常宁一直在玉门大营,很少回城,所以不知道。”
云安接过玉韘,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
这是一枚很旧的玉扳指,说是玉,其实不过是用祁连山上随处可见的白石打制而成,用途是射箭的时候戴在拇指上,可以防止弓弦擦伤手指。军营里的女军们几乎人手一枚。
云安手上这枚,是她当年送给令狐老夫人的。
令狐氏乃扎根敦煌的世家大族之一,但说来也巧,令狐峰的母亲却并非敦煌当地大家闺秀,而是从鄯善来的贵女——和云安的母亲来自同一个地方。
有一年,老夫人也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回自己的故园看看。
令狐峰是个大孝子,听母亲这样说,便赶忙备好车驾、置好护卫,一行人跟随商队一起浩浩荡荡地西出阳关。
从敦煌到鄯善要经过浩阔险要的牢兰海,去的时候并没遇到什么事,老夫人在鄯善住了大半年,之后便返回敦煌。
谁知回来的路上却出了岔子,驼队刚过了牢兰海,眼看着就快到阳关,结果倒霉地撞上一群羌匪。
原本以为要命丧此地,可命运总是爱戏弄凡人——玉门军从天而降,救下了老夫人。
其实那时候正是玉门军在阳关、玉门关剿灭流寇悍匪的节骨眼儿,军士们经常假扮来往客商,故意引匪徒来抢,好趁机将之剿灭。
那天领兵剿匪的正是婉仪将军云常宁本人。
救下老夫人之后,云安将她接到玉门大营妥善安置,随即派人回敦煌城给令狐氏传话。
接到消息的令狐峰火急火燎奔向大营,打算接走母亲。
“知道你带兵辛苦,可这么好看的大姑娘,要多笑一笑,别老绷着脸。还有啊,我箱子里有许多膏油,全给你留下,要时常用。你瞧瞧,手全都皴了,这得多疼啊。”
令狐峰赶到大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老夫人拉着云安皴裂的手,心疼地念念叨叨,像是念叨自己最疼爱的侄女。
临走的时候,老夫人又问云安要了她拇指上那枚玉韘留作纪念,只为时时念想,不忘此恩。
令狐峰是个天性倨傲的人,对所有同僚官吏都没好脸色,唯独对云安不同。
云安救了他母亲,是真正的巾帼豪杰,他打心眼儿里佩服。
旁人不知这桩旧事,都以为他是喜欢云将军,窃窃私语编排他二人的流言这几年也着实不在少数。
在某些人眼中,年龄相仿的一男一女,倘若男人对女人假以辞色,那就必定是看上她了;若是女人对男人谦和温柔,也肯定是对他有所图谋。
只不过令狐峰和云安都是懒得搭理世间闲言碎语的人。反正流言这东西,就像沾在衣服上的灰尘,无论你怎么拍都是拍不干净的,那就随它去吧。
此刻,知道了老夫人已故去,云安将玉韘收入筭袋之中,对令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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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道:“令狐大人,请节哀。”
“家慈离世前一再叮嘱,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让我代她报此大恩。常宁,若有什么需要之处,你尽管开口。”
云安抬眼看着令狐峰,犹豫了一下突然说:“我确实有件事……想请令狐大人答应我。”
“何事?你尽管说来!”令狐峰答得磊落豪迈。
“令狐大人手握城内卫戍之兵,我想请您答应,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您都会站在凉州君一边,会尽全力助他。”
谁知令狐峰听她这样说,却下意识眉头微蹙。
李凉州少年时并非如今这模样,这些年他在酒泉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越来越诡诞,现在已是恶名在外,他却根本不在乎似的,实在让人难以捉摸……令狐峰心想。
云安定定地看着令狐峰,恳切地说:“令狐大人,这是我目下唯一的请求。”
她马上就要再次领兵上沙场,将军百战死,何况她们这次要对上的极有可能就是沮渠玄山本人,她生怕自己再回不来,想趁此机会为李翩身边多拉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令狐峰瞧着云安赤诚的眼神,忽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李凉州那边,我会尽全力助他。”
听令狐峰应了这事,云安用力抿了抿唇。
*
夏天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这会儿已是申初。
按理说,申时正应是李谨在房内读书做功课的时候,可他今日却并未念书习字,而是百无聊赖地趴在无为居花亭内的石案上,阖着眼睛假寐。
李翩跨入无为居花苑的时候,正看到李谨这副懒洋洋的模样。今日午后整个庭院里连一丝风都没有,可他却也不嫌热,就那样趴着,任由阳光晒在他半边身子上。
“阿谨。”李翩出声唤他。
李谨其实是取了表字的,他表字慎行,可李翩却从未以表字称呼过他——公开场合李翩叫他“主公”,私底下就叫他“阿谨”。
听到声音,李谨抬起身子望向自己的小叔。
李翩身量很高,又总把脊梁挺得笔直,此刻往李谨面前一站,把花亭外晒向李谨的阳光几乎遮了个严实。
他背光站着,面上是一片浓浓阴影。李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知道小叔此刻的神情肯定并非欢喜。
“怎么不回房去读书?刘祭酒的《敦煌实录》读到哪儿了?”
李翩口中所说刘祭酒,正是凉国赫赫有名的大儒刘昞。(注释1)
武昭王尚在世时曾召刘昞至酒泉,征其为儒林祭酒,掌管一国著书立说、传道受业的大事。至凉国去国号后,刘昞被沮渠氏拜为秘书郎,现下仍留居酒泉。
此人皓首穷经,著有十卷《凉书》、二十卷《敦煌实录》,除此之外,听说他如今在酒泉还在为《易》作注,真可谓焚膏继晷,孜孜不倦。
李谨却十分讨厌读那些东西。他不读的原因并非觉得经史子集内容枯燥,而是因为他脑子好使。
别家孩子脑子好使,或可赞之聪慧,或可赞之□□,但李谨皆不可——李谨是一种狡慧。
上次阅军的时候,李翩跟他说什么“百姓尚在,故园尚在,焉知不可安民于一方”这些话,李谨边听边在心里冷笑。
“说这种冠冕堂皇的狗屁话,当我好骗呢。凉国早就没了,咱俩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难说,还怎么安民一方?”冷笑过后,他忍不住腹诽。
所以李翩让他下帷攻读,其实他是打心眼儿里抗拒的——既抗拒李翩的管束,也抗拒读书上进,更抗拒叵测的未来。
可他又有些畏惧李翩,不敢当着李翩的面自暴自弃,只能在边边角角处耍些小手段发泄自己烦闷的情绪。
“孤今日不想读书了。”
李谨沉下语气,努力让自己的嗓音显得稳重些,别再那么孩子气。
李翩站着,他坐着,李翩垂眸看着他……李谨忽然觉得无比烦躁,猛地把头转向一边,不想再被李翩盯着看。
静默了片刻,李翩忽然问道:“阿谨,你是故意的吧?”
一听这话,李谨的身体极不自然地动了动。
可他却仍是不肯回头,摆出一种不明所以的语气,道:“小叔说什么,孤听不懂。”
“你是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腿不好,你用这种方式与我对抗。”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翩并没生气,语音语调皆是柔和的。
李谨见自己心里拨弄着的小算盘一下子就被小叔揭穿,忽就面红耳赤。
这回他终于肯转头看向李翩,但却仍是嘴硬:“我没有,我就是不小心的,我分明差点儿掉下祭台,你也看到了。”
他总是这样,一着急上火就忘记称谓,满口都是你你我我。
“阿谨,不要撒谎。”李翩的嗓音终于沉了下来,不再柔和。
见李翩收了和颜悦色,李谨面上也紧紧绷着——李翩每次沉下脸的样子总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李谨对父亲的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他父亲是凉王,手握整个凉国大权,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这让年少的他发自内心生出仰慕之情;可另一方面,他父亲脾气暴躁且武断,总说什么“严父出孝子”,对母亲和他皆是从来不假辞色,这又让他极其厌恶,甚至到了厌恨的程度。
可是现在,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父亲临出征的时候将他托付给小叔,且暗地告诉了他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其中就包括小叔是瘸子这件事。
也许是怕自己死后从弟篡权,威胁到儿子的地位,李忻还特意叮嘱儿子,若是见势不妙可以将此事捅出去。
他这儿子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儿,觉得自己和小叔在一起这么久,小叔明明走路做事都挺正常的。有一次,李谨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李翩。李翩许是想以身作则教导他,便坦然承认了。可他这一承认,就有了雩祀时的那一幕。
李谨在心底阴鸷地想,小叔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父亲:小叔也强大,小叔也严厉,小叔也让他厌恨。
——既然报复不了父亲,那就报复小叔好了。
看着李谨紧绷的神色,李翩还想说话,哪知李谨却猛地站起身,抢在李翩开口之前大声嚷道:“你懂什么?!我不要你管!你自己并无子女,少在我面前摆谱!”
听他这么一嚷,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他虽还不到而立,可如今这世代,旁的人像他这年纪,不说膝下儿女成行吧,怎么着也至少被垂髫小儿憨态可掬地唤过一声“阿爷”了。
可他却至今什么都没有,莫说儿女,到现在连大妇都没有。他曾山盟海誓非云安不娶,可云安……人家不要他。
“我用不着你管!用不着你管!你跟我父王一样可恨,一样让人恶心……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李谨还在大声嚷嚷着,嚷完生怕李翩教训他,逃也似的跑没影了。剩下李翩一个人站在花亭里,耳畔回荡着李谨口不择言的话。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特别疲惫。
他从没像此刻这样,由衷地希望自己不是什么陇西李氏出身,也不是什么凉州君,而是一个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的普通百姓,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倘若逃避了,他就再不是他。
世人可以趋利避害,可以只为自己活——他不能。
第89章 摩睺罗伽(1) 掀开披在身上的那层画……
林娇生自那天跟着云安去了一趟敦煌城,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愣。北宫茸茸问他怎么了,他非但不肯说,还让茸茸千万别告诉云安。
“小郎主,你是不是害相思病了?”北宫茸茸一脸正经地问。
“咳咳咳——”林娇生差点儿没被口水呛死。
咳完之后他嫌弃地反问:“你懂什么是相思病?”
“我当然懂!我已经学到了!”北宫茸茸双眼发亮,叽叽喳喳地,“如果你想吃鱼,可是却吃不到,你就会全身上下都难受,又痒又疼,就觉得心里苦啊,苦啊……苦得想哭,这就是相思病!”
林娇生:“……你可爱,你说的都对。”
北宫茸茸听他承认,“嗖”地把头抻到林娇生鼻子下面,贼兮兮地问:“悄悄告诉我,你看上哪条鱼了?”
林娇生抬手就把她脑袋给推了回去。
*
又过了几天,云安开始点兵,乔霜和孟菱也分别从玉门关、阳关回到了大营,现下“玉门五校尉”算是聚齐了。
云安命五校尉清点手下军士,准备粮秣、兵械、马匹等战备。
那边云安忙得脚下生风,这边林娇生魂不守舍的情况却愈发严重。
某个大清早,太阳当空照,林娇生抱着一摞书简从书吏房出来,结果左脚绊右脚,直接摔了个狗啃屎。
“啊!”
恰好孟菱在不远处等着见云安,听见书吏房这边传来的惨叫和叮铃咣当的动静就走了过来。
“林记室,你怎么样了?”
林娇生刚要爬起来,看到孟菱来问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爬了一半又扑街。
“疼……”他捂着肚子,整张脸皱成苦瓜。
“哪儿疼?肚子疼?”
孟菱快步上前,才刚问出这句话就被吓了一跳——林娇生面色惨白,额间已有冷汗渗出,可见是疼得厉害。
她再不迟疑,赶紧叫来值守的女军,几人合力将林娇生连拖带扶地弄回他自己房间。
北宫茸茸得了消息也急忙跑来,哭丧着脸跪坐于林娇生榻边。
一盏茶的功夫后,云安领着大营内的医工来了。
这次来的军医不是悖拿儿,而是个一把白胡子的老人。老军医给林娇生号了脉又施了针,可林娇生仍旧疼得满床打滚。
“将军恕罪,只怪老朽医术不精,林记室突发急症,从脉象上看并无异样,老朽也对其梁丘穴、足三里穴施针,却仍无法缓和,老朽目下猜测许是……许是……”老军医磕磕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是什么?”云安问。
“……许是吃错药了。”
“吃错药了?!”云安一脸震惊。
大概是“吃错药了”这四个字实在太像骂人的话,从一名有职业道德的老军医口中说出实在不妥,老人家赶紧找补了句:“也有可能是肠痈。”
“要怎么办?”云安又问。
“依老朽之见,恐怕只能将林记室暂时送回城,延请城中医术高明之人。”
云安略作思忖,片刻后唤道:“孟菱,你安排人手把林蔚送回城内交给他父亲,就是巡检令林瀚大人。”
这边将军已经发话,孟菱便立刻着人备马套车。待一切打点妥当,北宫茸茸将林娇生从房内搀扶出来。
二人正要上车,云安却突然说:“茸茸留下。”
北宫茸茸惊诧不已,回头看着云安,嗫喏道:“云将军……”
云安却没看茸茸,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林娇生,沉声说:“茸茸留在大营,有我照看,你且安心去治病。”
林娇生想了想,这一次竟难得地没有反对跟茸茸分开,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疼了,疼得实在没心情再跟云安掰扯。他推开北宫茸茸搀扶自己的手,忍着疼,步履蹒跚地爬上了马车。
眼看马车沿着土道一路驶出大营,云安突然问了个极其诡异的问题。
“茸茸,你觉得沮渠青川是个怎样的人?”
北宫茸茸猛地扭头看向云安,眼中闪动着惊诧的光。
*
一路上车辚马萧,林娇生很快就被女军们送至敦煌子城内原本属于李骅的那个宽敞华丽的大宅子里。
这宅子现下是林瀚的住处。
林瀚被李氏叔侄安排在这里,舒舒服服地霸占了这个锦绣堆。
不仅如此,日日陪他取乐消遣的张元显还怕他罗衾不耐五更寒,又特意送了几个美娇娘过来。林瀚也不推辞,全部照单收了。
现下已是日上三竿,可巡检令大人竟还怀拥美人未起身!
林瀚来的时候没带金夫人,只带了徐小娘子。金夫人不在,徐小娘子眼下便是半个女主人。
徐小娘子今岁正是桃李之年,她从及笄就给林瀚做妾,到如今这么些年,已十分懂得大户人家的世故人情。林瀚得了新的美娇娘便把她丢在一边儿,她虽心里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边林娇生一被送回来,徐小娘子就赶紧跑前跑后地打理,直到林娇生被安置在房内,请了医官来瞧过,开好方子又把药煎好,她才终于得空喘了口气。
眼瞅着已将近午时,估摸大人应该醒了,徐小娘子便去卧房唤他。
她知道卧房里有其他女人,不敢直接进去,只立在门外唤道:“大人,小郎君回来了。”
林瀚果然早就已经醒了,可醒了也不想起来,正逗猫似的逗弄着怀中美人玩儿。
他虽然特别爱端着个破烂架子,但也并不是没脑子,知道自己这巡检令就是个狗屁不通的官职,他在敦煌城既无实权也无人情,除了张元显日日陪他放浪之外,根本没人在乎他。可他实在太好面子,越是这样他就越要端出架子,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听得徐小娘子说林娇生回来了,林瀚推开美人娇软的身子,从榻上坐起,厉声道:“他不在军营好好待着,回来作甚?”
“小郎君病了,回来找医官瞧瞧。”徐小娘子在门外恭敬地答。
“瞧得如何?”
“医官说并无大碍,现下已服了药。”
“知道了,你去吧。”
两个人隔着门一问一答,颇有些滑稽。
徐小娘子走后,林瀚披衣起身,想到自己也有许多时日没见儿子了,虽然这儿子让他咋看咋不顺眼,比起老大老二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只可惜他那两个血气方刚、将来必能光宗耀祖的老大老二竟然都出意外死了,唉,时乖命舛啊。
想来想去,林瀚终于决定拨冗去瞧一瞧林娇生的病情。
*
待房内所有人都离开后,林娇生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捂着仍隐隐作痛的腹部,从怀中掏出一颗密封好的蜡丸,拿在手中摩挲着。
其实那老军医说得并没错,他根本不是什么肠痈,他就是吃错药了。
为了能把这场戏演得逼真,不使云安产生怀疑,自那天从敦煌回营之后,林娇生就开始偷偷服用甘遂。
甘遂乃毒性寒凉之药,其作用是泻水逐肿,但医家有“甘遂性阴毒”之说,意思就是服用过量的话,会造成腹痛难忍、呼吸凝滞等病症。过量之初乃腹泻,继续服用则腹痛剧烈,状似肠痈。
他在军营虽只是个小小记室,但他毕竟是巡检令的儿子,若是真得了肠痈,云安一定会送他回城,把他还给他爷。
可云安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她也留了个心眼——林娇生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窗牖并没支起来,但他知道,外面站了两个女军,说是送他回来顺便留在这里照顾病情,其实是云安派来监视他的。
林娇生倚着身后一只锦绣隐囊,神情莫测地继续摩挲着手中那颗蜡丸。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他侧耳一听,似乎是林瀚跟守在门外的女军说着什么。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父亲推门进来。
父子二人这么长时间未见,此刻面对面却全然没什么天伦欢喜之情。
林娇生抬了抬下颌,示意林瀚把门关上。
林瀚被儿子这样指挥,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想到儿子此刻毕竟是病患,再怎样他也不好跟个病患计较,遂将房门关好,缓步行至林娇生榻边。
他先在房内四下张望了一番,没看见北宫茸茸,便问道:“你那只妖怪呢……”
“我再说最后一遍,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的话语中是冰凌般的冷。
林瀚被儿子这么一怼,霎时心头火起,抬手指着站在门外的女兵,张口便斥道:“让你去军营好好磨练,你可倒好,什么本事都没长进,就会生病,连那两个女人都不如
璍
……”
他简直就像条件反射,看见儿子就非得教训几句,不教训他就活不下去似的。
可林娇生今天实在反常,往日里都是垂手低头任由父亲数落的他,今天却直接打断了林瀚。
“住口,我没时间听你啰嗦。”
被儿子打断的瞬间,林瀚面皮“唰”地一下涨得通红,简直忍不住要跳脚痛斥了,可又碍于门外站着的两个玉门女军,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实在不宜跟卧病在床的儿子起争执,否则岂不是给人看笑话。
“你……你说什么?!”林瀚强压下怒火。
林娇生并没搭理林瀚的怒焰,而是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说道:“云常宁让人监视着我,我不方便出门。你派人悄悄把这封密信送去胡市,交给一个名叫康忽力的粟特人,让他星夜兼程送回姑臧。”
“什么?”林瀚一脸懵。
“依照李凉州的说法,河西王已经快要动身赶赴张掖,这封密信必须在大军开拔之前送抵姑臧!”
话毕,林娇生将一直被他拿在手中摩挲的那枚蜡丸递给林瀚。
“你要送密信回姑臧?!你怎会有密信要送回姑臧?!”
听到儿子命令他送密信给河西王,林瀚震惊得宛如看到母猪蹭蹭上树。
林娇生倚着隐囊,用他那双少年明澈的眼睛看着父亲,道:“这些不用你管,你只须安排人把信交给康忽力就行,他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办。”
林瀚简直要被林娇生的态度给气吐血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终是大喝一声:“放肆!你这个废物!”
怎知往常每次被父亲一呵斥就不说话的林娇生,今日却毫无畏惧之意。
他厌烦地皱了皱眉头,道:“我今日确实没法陪你做戏,你那出严父弱子的戏码,以后再说吧。”
什么?!陪他做戏?!严父弱子的戏码?!
林瀚感觉自己要被林娇生气得当场暴毙:“你……你这没用的东西!你竟敢……”
“我没用?”林娇生淡淡地笑了,“是,我是挺没用的,不然大兄二兄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但你与他们不同,你按我说的做,下半辈子保你荣华富贵。”
“你说什么……”
林瀚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剧烈哆嗦,牙齿也碰得喀喀作响。他这个一向被认为是废物点心的儿子,此刻突然掀了身上披着的那层画皮,骇得他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
而且,老三刚才说,老大老二的死,他们的死……果然,果然跟他有关!!!
林娇生看着全身都开始打颤的林瀚,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很快又要燃起战火了。你们这些人最喜欢的杀伐争端,又要开始了。”
紧接着,他故意不叫“父亲”,而是字正腔圆地唤了声:“——阿爷。”
林瀚双眼大睁,紧紧瞪着他这一无是处的儿子,看到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浮出一抹幽深的光。
他忽地想到,这种幽深眼神,他曾在某人眼中见过。那人不是他这突然转了性子的儿子,而是景熙侯沮渠青川。
林瀚忆起,那时候他还在姑臧任国子博士。有一次,一向温文尔雅的沮渠青川阴沉着脸,让人将一个口无遮拦的国子学生抽了三十鞭。
原因是两个学子争执,其中一人说只要从吐谷浑翻过景阳岭垭口便可抵达张掖。
可另一人却嗤笑道:“呸,景阳算个什么东西。”
沮渠青川那天恰好在国子学舍,听了这话,登时就冷下面容,让人抽了那学子三十鞭。可怜那嘴上没个把门的人,鞭子都挨完了竟还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他不知道,可林瀚知道。
景熙侯已故胞兄沮渠白泽的封号便是景阳。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比之现在王座上那位,景熙侯跟已经死去的白泽才是真正的手足情深。
传言还说,甚至景熙这个封号就是跟着景阳取的,而景阳的封号恰是来自于景阳岭垭口。(注释1)
所以,当着沮渠青川的面辱骂景阳,无论骂的人还是垭口,都得挨鞭子。
林瀚记得很清楚,那天,当他看到沮渠青川那双清幽双眸的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记载于佛经中的那位蟒神——摩睺罗伽。
摩睺罗伽,天龙八部之一,人头蟒身,容颜幽俊清晦。其以腹行地,若有嗔虫入身,则唼食之。
林瀚猛地打了个哆嗦。
第19章 摩睺罗伽(2) 凉州君的这份大礼,我……
胡市上那个名叫康忽力的粟特人快马加鞭赶到姑臧后,却并没去王宫求见河西王,而是马头一转去了景熙侯府。
蜡丸是交给景熙侯沮渠青川的。
沮渠青川读完蜡丸内藏着的密信,神情颇为古怪,好一会儿突然对下人吩咐道:“去,把通事舍人氾归请来,就说征远大将军有要事须呈奏河西王,请他过府一叙。”
氾归,字远志,目下是河西王沮渠玄山的通事舍人。看他姓氏便知,他也是敦煌氾氏出身,算起来是氾玟的族兄。不过人各有志,氾归不愿意龟缩于敦煌那个犄角旮旯,很早之前就奔了姑臧。
恰好当时朝廷里通事舍人一职空缺,这职位是从司马晋朝延续下来,主要做呈递奏章、传达诏命的活儿,当时河西王看氾归还挺适合,便提拔了他。
没一会儿,氾归就被人薅到了景熙侯府。
氾归与张溱一样,明面上是朝廷命官、河西王侍臣,其实私下里都跟景熙走得更近。
见氾归来了,沮渠青川也没跟他客套,开门见山甩出了自己的问题:“远志,你也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你们敦煌城外真的有片海?”
氾归以为他说的是牢兰海,便道:“牢兰海在西边,出了阳关还要走许久才能到。”
谁知沮渠青川却笑着摆了摆手:“不是牢兰海。”
氾归听他这样说,着实满头雾水,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大将军说的是伊稚斜瀚海吧?!”
瀚海不是海,瀚海的意思是大荒漠。
听了这话,沮渠青川笑言:“这地方倒是有意思,居然用了大单于的名字。”
伊稚斜是汉武帝时期一位颇有野心的单于,他在兄长军臣单于死后驱逐太子而自立,可谁知才自立没多久就劈头遇上了神兵锋锐的卫青和霍去病,最终只得灰头土脸逃亡漠北。后来,伊稚斜这名字也就成为了野心和狂妄的象征。
氾归也笑道:“许是那地方太过荒凉,与漠北流沙之地相似,所以才叫了这名字。”
“可我听说,那里现在已经不是荒漠了?”沮渠青川又问。
“这个……末官也不甚了然。北边原是中部都尉所在,汉时为抵御外强,长城从酒泉一直修到玉门关。如今时移世易,都尉府撤去,北边彻底成为荒无人烟之地。据说冥水改道后,那边也发生了变化,但末官并未亲身去过……”氾归答得赧然。
沮渠青川沉思片刻,拿出那枚蜡丸递给氾归,道:“你看看。”
氾归将蜡丸内包裹着的薄布取出一看,霎时面上便显出惊愕神色:“伊稚斜瀚海竟已有通路直抵敦煌?!”
“不仅如此,李凉州还在伊稚斜瀚海设了埋伏,等着咱们去自投罗网呢。”沮渠青川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薄布最后那行字。
“这……”氾归颇有些哭笑不得,复问,“大将军,您怎么看?”
孰料沮渠青川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氾归意料,只见他眼中浮起一抹幽光,语气飘忽地说:“那就投啊。凉州君给我备了这么一份大礼,我又怎能不承他的情?……我今日请远志过府,便是想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他生得高鼻深目,五官锋锐如刀刻,说这话时,眼中幽光掠动,深不见底。
氾归忽地想起前些天自己在寺院进香时,看到壁画上绘着一位头戴蛇冠、手执长笛的天神。
他不太懂佛经,是以当时脱口就问引路僧:“这人是
璍
谁?”
引路僧解释道:“此乃天龙八部之一,名曰摩睺罗伽。”
“怎么瞧着如此眼熟?”氾归奇道。
那引路僧却双手合十,但笑不语。
*
商议完密信之事,送氾归离开府邸后,沮渠青川忽地想起,母亲孟太后的生辰又快到了。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林娇生替他给孟太后准备生辰贺礼。
林娇生简直是聪明伶俐的典范、心灵手巧的楷模,他亲手做的贺礼,总能讨得孟太后欢心——太后久居王宫,什么和氏璧、隋侯珠没见过,对那些都不稀罕,就稀罕个巧思。
孟太后膝下原本有三个儿子,沮渠玄山是老大,之后是景阳侯沮渠白泽,而沮渠青川则是幺子。
二兄沮渠白泽早年战死沙场,后来到了要立世子之时,孟太后其实更倾心于幼子青川,也曾向沮渠蒙逊提议过,可沮渠蒙逊一口便否决了。
某次偶然的机会,沮渠青川知道了原来孟太后曾有过这样的提议,在知晓的那一刻,他不禁心念波荡。
大抵人心便是如此——倘若根本得不到,也就不会惦记;可若是知道自己也有机会,则难免蠢蠢欲动。
故而从那以后,沮渠青川便更加卖力地讨好太后。因为他很清楚,他若真想拿到自己想要之物,太后的援手必不能少。
也多亏了林娇生,沮渠青川年年生辰之时都能在孟太后那儿讨得厚爱。
只是今年,林娇生却已不在姑臧了。
其实沮渠青川和林娇生最初的相识,也恰是源于孟太后的生辰。
那是好多年前了,那会儿沮渠青川绞尽脑汁想给太后送一份独特的生辰贺礼,门下清客和平日结交的官员帮他寻觅了各种珍稀宝物,可他看了之后却没有一样满意的——都是些“值钱的平庸”罢了。
侯府有个叫王奉连的门客见侯爷因此而烦恼,便跟他说,听闻时任国子博士的林瀚之子林蔚工于描龙绣凤,且家中有许多亲手做的精妙玩意儿,不如找他看看有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林瀚那个奇葩儿子……沮渠青川曾有所耳闻,坊间都说他是“投错胎的娘子,带了把儿的织女”——据说这话还是他父亲最先说的,后来大家都当笑料传了开去。
现下听王奉连举荐此人,倒确实是勾起了沮渠青川的好奇心,于是派人去给林娇生传话。
林娇生那边二话不说就应了,大概半月之后,他带着准备好的生辰礼来到景熙侯府。
沮渠青川在园中水榭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林家小郎君。
少年郎一身月白衣衫,一双眼睛明闪闪的,个头不算高,怀里抱着个形制十分奇特的步摇冠,见了侯爷也没说卑躬讨好,只不亢不卑地行了个礼。
沮渠青川见是这样的人,忍不住揶揄道:“这位小友手中之物可是捡来的?”
怎知林娇生却实诚地说:“回大将军,正是。”
一听这话,候在旁边的王奉连止不住嘴角抽搐,赶紧冲林娇生打眼色。
林家小郎君,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嘛,大将军叫你来是想让你帮他做个拿得出手的生辰贺礼。这贺礼是要呈送太后的,可你倒好,从路边捡了个步摇冠就敢拿来,不要命了?!
王奉连暗暗抹了把额上冷汗。
步摇冠着实不是什么稀罕物,乃时人颇为常用的一种装饰冠,因冠顶镶有金叶片或者珠玉宝石,走动即发出泠泠清响,故有此名。
这种冠男女皆可戴,据说曹魏初年,鲜卑首领莫护跋就十分喜欢步摇冠,命人做了一顶,整天戴在脑袋上摇来晃去。
这边沮渠青川佯装发怒,喝道:“好大的胆子!”
却见林娇生并不怵,上前两步将那冠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珠玉琅琅地说:“回大将军,仆说此物乃拾捡而来,并非直接从路旁捡来,而是制作此冠的所有物什皆天然造化。”
听他这样说,沮渠青川倒是产生了些好奇,将那步摇冠取在手中仔细看去,蓦地惊讶万分。
只见那冠身是木质的,其上叮铛作响的玉片摸着竟然也有些温和之感。更奇怪的是,这个步摇冠拿在手中不似贵族惯常戴的那种镶金嵌玉沉得压头,反而隐隐有种轻快之感。
沮渠青川捏着冠上垂下的一串玉白色叶片,奇道:“这是何物?这么轻,定然不是玉石,若说象牙,看着也不像……”
“是羊骨。”林娇生答道。
话毕,他指着那步摇冠上所嵌之物,逐一说与沮渠青川听。
“冠顶饰以翠羽,冠身乃红柳枝折制,冠叶用羊骨削磨,其下所缀乃水畔最白净的河石,是故此冠以羽毛、羊骨、柳枝、河石相配而成,这四样东西比之金珠美玉自然是大路两旁随处可见。”
王奉连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差点儿没冲上去捂林娇生的嘴——你这小子胆儿也忒肥了,羊骨头、河里捡的烂石头、随手折的红柳枝,就这些东西你敢奉于太后?!你让大将军的颜面往哪里放!
孰料沮渠青川打量着掌中这顶别出心裁的冠饰,忽地扬声大笑起来:“奉连,此物好得很啊!”
沮渠青川这反应,唬得王奉连下巴壳子都快掉下来。
“大将军……这东西……”他实在忍不住想提醒一下景熙侯,这种破烂物件,您真打算呈给太后?
沮渠青川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冲王奉连摆摆手,敛了神色,认真道:“好一招出奇制胜。我想,太后定会喜爱此物。”
其实王奉连不甚清楚,孟太后是陪伴其夫沮渠蒙逊一路从微末行至山巅。甚至当年王怀祖试图刺杀沮渠蒙逊时,也是被孟太后以计谋擒拿。
早年的时候,他们并没住进姑臧的琼楼玉宇之中,而是住在临松郡一座极普通的民宅内。
沮渠蒙逊为免遭吕光忌惮,天天表演喝酒打猎,不干正事;而孟太后则手脚勤快地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点妥当,让夫君能没有顾虑。
人一上年纪,就总是忍不住回忆当年,尤其是自己早就逝去的青春。孟太后亦是如此,时常对疼爱的幺子聊起那些鲜为人知的旧人旧事。
“那会儿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三四月的春水畔。冰雪都融化了,河水哗啦啦地淌。你父王去林子里打猎,我就等在水边。沿着水流往前走,就看见满目红柳张扬。时辰已过去好久,却还不见你父王回来,我等得不耐烦了,就去河畔捡那些又细又白的小石头,就当是捡了一把珍珠。”
每每听她讲起这些往事,沮渠青川就想,其实母亲骨子里爱着的仍是自然与自由。
可现在,她日日待在深宫之中,那些张牙舞爪的红柳和柳影之下的河石,都已经离她太过遥远。
沮渠青川轻轻摩挲着步摇冠上的细碎石头,又白又圆的小石子,每一粒都打磨得极好,摸在手中有种触摸光阴的感觉。
他忽地抬眼问林娇生:“你怎知太后思念过往?”
林娇生恭敬地答:“仆不知。”
“那你又怎会想到做这种天然造化之物?”
“太后久居琼楼,见过许多奇珍异宝。珍宝纵然瑰美,可再华贵的东西都是由人心来决定值或不值的。仆以为,以太后之尊崇身份,值与不值,必然与钱财无关,应只与心有关。”
“好一句‘只与心有关’!”沮渠青川听完林娇生的话再次拊掌大笑起来。
这少年郎确实如传闻所言那般心灵手巧,与此同时,他还有着庸人弗如的缜密心思——汉人最会玩这种把戏。
不简单啊,不简单。
虽然对方只是国子博士家一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但沮渠青川仍决定与之结交。毕竟,结交之后,每年太后的生辰贺礼都可以交给他来解决,何乐而不为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