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山石微尘(2) 她们从清清白白到浓情……
实在是太冷了。
刚接好的右臂用布条吊在脖颈上,云安偎坐在火堆旁,却仍被冻得止不住寒战。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甭管白日的太阳如何把人烧得找不着北,可一旦暮色西沉,寒气便张牙舞爪地从脚底钻上来,瞬间就能裹挟全身。
除右臂的伤让身体略有些失温外,全身衣物几乎湿透才更是难捱。湿衣被冷风一吹,贴着身体,冰得人骨头都僵了。
正冷得直打哆嗦时,忽然,一件厚实的大氅从天而降,兜头将云安罩在了里面。
“唔——”
云安惊愕,手忙脚乱地把头从大氅里钻出来,这便看见崔凝之沉着脸站在自己面前。
火光扑闪着映在崔凝之脸上,看起来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云安急忙想要起身行礼,可她一只手臂被吊着,身体平衡性大不如前,还没站起来就脚下歪斜,“哎哟”一声又摔在地上,看起来又蠢又莽,狼狈万状。
崔凝之却并没斥责她,反而弯腰扶她,又在她肩上按了按,示意好好坐着,不用起来。
“将军……”云安坐好之后有些窘迫地偷眼去看崔凝之。
崔凝之踱步至火堆另一边,也盘膝坐下。
“我听张枣儿说,你的刀法不错,原本可以不受伤的。”
崔凝之面容也凝肃,声音也凝肃,让人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感情——还真对得起她这名字。
云安摸不清崔凝之这样说究竟是不是在责备自己,故而回答得略略踟蹰:“回将军话……是属下没做好……”
“你不是没做好,你是做得太好,超出了自己的本分。”崔凝之的语气愈发冰冷。
原本像云安这样的小兵蛋子,被将军训诫之时,就应该垂首低眉任凭斥责,万不可争辩或顶撞。可崔凝之说的“本分”这两个字却像一把利刃,在她流淌着热血的心上划了一刀。
本分?什么是本分?
是安分守己,只做自己分内之事;也是明哲保身,休管他人瓦上寒霜。
可她回看周身,那些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人——她的母亲、王小女、苟二叔……他们一个个都已经不再人世了。
人间根本没有挽留他们。他们就像几抹脏灰那样,被时间拭去,杳无痕迹。
思至此,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崔凝之,大声说:“崔将军,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云安虽非圣人,也知道‘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的道理。”
一听这话,崔凝之陡然愣住——好一个四两拨千斤。
云安说的这些话出自《墨子·兼爱》一篇。
张枣儿评价得没错,她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她对这人间的认知仍然单薄,也还未走出自己的路,可她却在不倦地思索,在琢磨。她尚无法形成自己的认知,遂只能搬出前贤的话来替自己质问。
可这质问,却恰恰问到了崔凝之心里。
墨子说:“不可以不劝爱人。”
崔凝之用“本分”来斥她,她用“兼爱”来对答。
云安见崔凝之沉着脸不说话,知道自己冲撞了将军,心里忐忑不安,正打算告罪时,却见崔凝之忽地笑了起来。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慈爱的、温暖的笑。
——这妮子聪慧又肯上进,想不到身上竟还有股侠气!是根好苗子,说不准将来能长成参天大树呢。
“你读过书?认得字?”崔凝之问她。
“读过一些。”
“谁教你的?”
“我阿爷。”
“墨子所言兼爱无错,我也并非责怪你,但我无法赞同舍己命去换他人命之所为。你愿意救人可以,前提是先把自己保护好。你记住,你的命也只有一条。”
夜色很沉,崔凝之的语气也很沉,却莫名地让云安觉得很安心。
她裹着的这条大氅是崔凝之的,那上面还带着崔凝之的体温,虽只微温,也足够让人有安全感,就像……像母亲一样。
*
云安右臂脱臼,虽然军医已经给她复位,但仍是肿得厉害,根本提不动刀。崔凝之特允她休息几日,将手臂养好再参与训练。
这不,这会子巳时已过,女军们都去校场上训练了,营房内只余云安一人。
她百无聊赖地躺着,躺了一会儿觉得躺太多了腰疼,又费劲巴拉地爬起来,屈膝坐在矮榻上环顾营房。
玉门大营的女军营房也是惯常的夯土民居样式,屋顶偏矮,屋内采光也不太好。整个房间呈窄条形,东西并基约一丈九尺五,一条同样长短的夯土矮榻从东到西贯通房内。
住在这间营房的除云安外还有其他四人,分别是马兰花、苏绾、孙蒲和离婆依,她们五个都由校尉张枣儿统领。
马兰花是个大咧咧的女人,平时说话做事总是粗枝大叶的,为这没少挨张枣儿数落;苏绾则与之相反,她心细如发,对人对事都十分谨慎,但有时太过谨慎则难免使人怀疑,她是否有些胆小怯懦。
孙蒲和离婆依又与那二人不同。
孙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家都说她心里有很重的心伤,因此才很少说话;离婆依是从伽舍罗逝来的胡姬,人很活泼,可是汉话却说得不太好,语句颠三倒四,遣词更是经常错得离谱,十句话里有九句半得要你费劲去猜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家每次跟她说话都很难不头疼。
云安来到玉门大营的这些时日,白天和女军们一起训练,夜里挤在大通铺上一起睡觉。偶尔半夜醒来,还以为自己仍在杂石里,可稍一侧耳,听到身侧传来的呼吸声便立刻想起——她已经不再是杂石里那个云家丫头,而是玉门军的一名女军。
刚来的时候实在是不习惯,哪怕从前在家中也是做惯活计的人,可来了军营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何为“武”,何为“军”。
不管是背着石头站在校场上,还是在榆树林中策马穿梭,这些都让云安难受得不行。甚至有一次,她骑马的时候因为太累而走神,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为这事,张枣儿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顿。
最难熬的还不是膂力训练时头顶的烈日,而是次日的浑身酸疼,就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不疼的,稍微动一下就能酸得让人忍不住叫娘。
云安想起有一次训练过后,马兰花仍旧大咧咧走进营房,一屁股坐在矮榻上,谁知屁股刚挨到土榻就“嗖”地一下弹了起来。
只见她揉着自己又酸又疼的臀部,哭丧着脸嘟哝了句:“忘了这茬……差点儿去见我大母……”
想到这里,云安忍俊不禁。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未时初至,正是女军们去讲令堂教习军令军规的时候,却见马兰花端着个粗陶碗从外边快步跑了进来。
“快快快!常宁,快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马兰花乐呵呵地跑至榻边,将手中粗陶碗递到云安面前。
香浓的肉汤味儿瞬间就占据了云安的鼻腔。
“好香!”云安忍不住感叹。
“那是,这可是灶房刚出锅的汤饼,你看这上边的浇头是什么?”马兰花得意洋洋。
云安定睛一看,浇在汤饼上的是好大一勺肉丝。那肉丝肥瘦相间,白滑鲜嫩,再加上扑鼻的香气,真是令人食指大动。
“羊缹?”云安闻出了羊肉的香气。
马兰花笑道:“给你说对了!灶上刚用羊汤熬的饼子,还特意给你浇了羊缹,赶紧的,趁热吃。你受伤了,就得多吃羊肉补一补。”
马兰花边说边将那碗羊汤饼往云安手里塞,忽地又想起云安右臂有伤不能端碗,干脆自己拿勺子舀了一勺喂给云安。
还冒着热气的羊汤,她也不知道吹一吹就往人嘴里送。
果然,云安一口吃下去被烫得舌头嗓子都发麻,只得以手做扇,在口边呼哧呼哧扇了半天才喘过气来。
“好烫……烫……烫……”
马兰花“哎哟”一声,大笑道:“我忘了,锅里刚煮出来的,我给你吹吹。”
云安好不容易把嘴里那口烫得要死的汤饼咽了下去,疑惑地问:“才刚到未时,灶上怎就开始煮汤饼了?”
“特意给你煮的。”
“啊?”
马兰花嘿嘿一笑。她这话一说出来,非但没有为云安解惑,反使其疑惑更甚——军营有军营的规矩,几时用饭几时入寝都有严格规定,哪怕是受伤的女军,一般情况下也不会随意就给开小灶。
马兰花见云安满脸疑惑不减反增,心思一动,故意逗她道:“其实是我偷的。”
“偷的?!”云安发出一声惊叫,“快还回去,被发现你要挨罚的!”
“没事儿,你就吃吧,发现不了。”
“不行,快还回去!去啊!”
马兰花看着云安焦急的表情突然捧腹大笑:“逗你的!是横槊,横槊让灶上厨娘煮给你吃。”
许多女军私下里并不叫崔凝之为崔将军,而是直接叫她的封号——横槊。
“将军让煮给我吃?”
“那可不,横槊还说了,叫你快些养好伤,她可等着你给她出大力气呢!”
“我?我能出什么大力气?”云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呼——,这我哪能知道呢,不过她交待了,让你再休息几日就去见她。呼——,估摸着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想交给你去办吧。呼——”
马兰花边喂云安吃汤饼边大大咧咧地说,这次她终于记得要先吹一吹了。
“对了,她们给你起了个诨号,你知道不?”
云安摇头:“叫什么?”
“她们叫你‘狗不啃’。”
“噗——”云安一口羊汤差点儿喷出来。
“你可别生气,大家都有诨号,就是平日叫着玩儿。我也有呢!”
“你的诨号是什么?”云安问。
“马大鸭子。”
云安疑惑:“这又是为何?”
只听马兰花朗声大笑起来:“嗓门大呗,跟个鸭子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嘎嘎嘎嘎嘎——”
“噗——”云安这回是真的一口羊汤喷了出来。
*
两个人边吃边聊,聊到后边云安才知道,马兰花竟然是当过母亲的。
马家住在敦煌郡城所辖效谷县,她嫁人的时候才刚及笄,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和男人很恩爱,一家子虽不富裕,倒也乐融融的。
孰料孩子两岁时正赶上那一年的敦煌大饥疫,大雪漫天,路都堵死了,城里城外哪儿都没吃的,后来孩子饿死了,男人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跟着孩子去了。
马兰花再如何豪爽也接受不了夫与子相继离世的打击,郁郁寡欢了许久,整日整夜魂不守舍,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后来是她娘家大兄提议让她来玉门军,一则她还年轻,正是身强体壮之时,来投军就能吃军饷,能养活自己;二则也许在军营里,能让她一颗死气沉沉的心重新活络起来。
于是马兰花就来了玉门大营。
听完讲述,羊汤饼也吃得差不多。云安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被马兰花吃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清清白白一碗羊汤饼竟被她们吃出一股浓情蜜意的味道。
第72章 山石微尘(3) 他怎么敢来军营提亲啊……
三日后,云安的手臂虽还未完全恢复,但她实在不想再一个人缩在营房里跟蚂蚁竞走了,于是按照马兰花交待的,主动跑去找崔凝之,要求重新披挂训练。
崔凝之不仅允了她的请求,还对她做了新的安置。
“云常宁,大营里眼下缺一个军正。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你读过书、识大体,我看你很有自己的主张,嘴皮子也挺利索,军正一职正适合你。”
听崔凝之这样说,云安唬得差点张嘴吃鲸——她是万万没想到崔将军竟然要提拔自己做军正。
须知,军正是军营里掌军法、执刑罚的
弋
职官,此职起源于春秋时期,一直延续至今。现下虽已不再如汉时那般,拥有无须上报便可斩将军的权力,但仍旧是军营中至关重要的职位之一。
校尉领兵,军正掌罚,严格说来,军正在军营中的地位甚至还略高于校尉。
玉门军也仿效旧制,专门设了军正一职,原本由一位名叫赵靥的女军担任,但就在云安加入玉门军后不久,赵靥身染重疾不治而亡,军正一职也就空置下来。
“我……”云安惊诧的心还没平复下来。
崔凝之望向她,面容又肃又冷:“你是不愿意,还是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
被崔凝之这样严肃地看着,云安瞬间心头一紧。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在意崔凝之对自己的态度,在意崔凝之如何看待自己。
崔凝之的冷肃让她恐慌,却也成为推着她向前走的助力,让她身体里那股犟气攀着骨节,一节一节攀了出来。
片刻后,云安俯身行礼,朗声道:“蒙将军提拔,云安定不辱命。”
崔凝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忽地又问她:“伤恢复得如何?”
“回将军,已无大碍。”
“那就好,以后别再这么鲁莽。命只有一条,好好护着它。”
说这句话的时候,崔凝之面上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些,有一种名叫慈爱的细蕊,正萌生于冰雪之下。
*
虽然嘴上说着“定不辱使命”,可等云安真的扛起军正一职的时候才发现——这担子确实是够沉的。
她是个天生细腻敏感的姑娘,很容易害羞脸红,可军正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要狠下心、拉下脸惩戒犯错的女军,光这一点就让云安着实为难了好大一阵子。
于是,大家隔一段时间就能看见云军正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用羞羞的声音念着冷冰冰的惩戒文书。
众人:Σ(☉▽☉"a
没过多久,玉门大营聪明的女军们就完全摸清了规律——但凡云军正脸蛋红辣辣,声音羞答答,一定是今天又有人要受~罚~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惩戒其实并不难,只不过是不太适合云安的敏感肌罢了,军正职责中最难的其实是讲肄,即将所有军规法令一条条讲解给女军们听。
讲肄的地点设在军营内的讲令堂。
名叫堂,其实并没有搭屋建顶,只不过用木篱笆围了个空场子,场子中间用胡杨木垒了个高约六尺的圆形讲坛,讲肄之时女军们全部盘膝围坐坛下。
云安第一次上讲坛的时候,听到有女军私下议论。
“怎么是她当军正?她才来多久,够资格嘛?”
“怎不够,人家会背管管舅舅,你会吗?”
她一边向讲坛走一边在心里犯嘀咕,管管舅舅是个什么东西?
等到她跪坐于讲坛上,望着坛下那一张张年轻容颜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哦,关关雎鸠啊!
但云安很快就让大家知道了,她不但能管管舅舅,她还能管管姐姐,管管妹妹。
“未依时至校场,鞭责,依其所误时辰量刑。”
“偷盗,笞责,依其所盗财物量刑。”
“斗殴,杖责,聚众之人杖五十,余者杖三十。”
“若临敌,则须重,平居则轻,随时裁定。”(注释1)
……
结束了讲令堂的集中讲肄后,云安仍是不能歇着。
绝大多数女军都是没读过书的,大字不识几个,那些军令法条又全都是文绉绉的句子,念给她们听她们都听不懂,得掰开揉碎了给她们讲。
更麻烦的是,因为不识字又听不懂,许多人都是前脚说后脚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弄得云安抓耳挠腮,头毛都快薅秃噜。
后来云安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讲肄之后稍有的空闲时间开始教女军们认字,能认一个算一个,能认两个赚一个。
她白日要参与训练,午后要讲肄,晚上还要准备明日所讲内容,整个人忙得晕头转向,但却意外地感到日子充实。
看到许多原本两眼一抹黑的姑娘们在自己的指点下渐渐能识得些许文字,这也让她产生了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同住一间营房的女军苏绾见云安成日忙得脚不点地,就提出要给她帮忙。
“我虽然认不得许多大字,但我可以给你打打下手。”苏绾笑道。
她长得可真美啊,云安瞧着苏绾,暗戳戳地想。
云安总觉得自己眼睛太深、鼻子太挺,眼睛鼻子凑一起有种咄咄逼人之感,美则美矣,却太锋利了。
可苏绾不同,苏绾是那种江南清丽的美,眉毛细如柳叶,唇也小巧玲珑,看上去软嘟嘟的,像颗红樱桃。
后来云安就带着苏绾一起,每次读书识字结束的时候,云安看着苏绾嘿嘿一笑,苏绾也看着云安嘿嘿一笑。
“嘿嘿。”
“嘿嘿。”
“嘿嘿嘿。”
*
玉门军中不仅有汉女,还有许多胡姬,给汉女讲军规、教文字还算简单,给汉话都说不好的胡姬讲,那才真是难如登天。
所有“天”里面最难登的那个,便是和云安同住一间营房、从伽舍罗逝来的胡姬——离婆依。
譬如此刻,这块滑不溜手的“天”罩在几近崩溃的云安眼前,让她欲哭无泪。
鉴于离婆依总是前脚说后脚忘,只靠集中讲肄所讲那点儿根本不够,云安便利用飧食用罢的空余时间专门为她开小灶。
“不记了得,不记了得……忘了得……”
离婆依觑起眼睛讪讪地看着云安,前些日子讲过的东西她又不记得了。
云安深呼吸几次,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说:“没事,我再给你讲一遍。”
离婆依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乖巧地应了。
云安翻开手中写着军规的卷册,指着其中一条,念道:
“畏偄者,当斩。奔北者,当斩。失机败事,其罪不可谅。畏偄的意思就是胆怯懦弱,奔北的意思是丢盔弃甲就逃跑。这一条军规说得是,但凡上了战场就不可以怯懦,倘若因为自身的胆怯和逃跑而导致战事失败,哪怕在战场上侥幸留得命在,事后追责也同样是要被斩首的。”(注释2)
离婆依点头。
云安指着下面一句话,继续念道: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这句话的意思是,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所以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都不可犹豫不前,倘若将军有令,就该立刻听令而行。”(注释3)
离婆依再次点头。
云安还要继续往下讲,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问道:“你听懂了吗?”
“听得,听得,听得我……”
离婆依冲云安甜甜地笑,笑容里有一丝掩不住的尴尬。
云安也跟着离婆依笑,笑容里也有一丝掩不住的尴尬。
两个人正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却见营房的毡帘被人一把掀开,马兰花慌慌张张跑进来,边跑边咋呼:
“常宁,常宁,你快去看看,快些去——”
云安放下手中卷册,疑惑地看向马兰花:“怎么了?”
“有人,有人来提亲!”马兰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都搁横槊那儿呢,你快跟我过去。”
一听有人来提亲,离婆依漂亮的大眼睛“咻”地一下放出两道精光,抢先问道:“提亲?跟谁?”
马兰花指了指云安:“还能跟谁!当然是跟她啊!”
云安忽地感觉一把干柴烧在脸上,烧得她刹那间满面红霞,心跳得太快,已经有些呼吸不畅。
是他来了吗?是李翩吗?
“愣着干嘛!走啊!”马兰花直接动手去扯云安。
“快走,快走,如意郎君,你的来了!”
刚才还生无可恋的这位伽舍罗逝胡姬,这会儿像只活过来的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又拍手又跺脚,可把她兴奋坏了。
云安被马兰花拽着从营房里拽出去,沿着土路往崔凝之的将军府跑。
转过弯就见将军府门前已经围了好大一群女军,府门敞开,女军们全都抻长了脖子往里瞅。
这会儿恰好用罢飧食,正是女军们一天当中最有空闲的时刻,故而大家一听说有人来大营提亲,全都“呼啦”一下跑出来瞧热闹。
云安和马兰花还没走近就听到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新郎君是哪个?”
“听说就是个子很高的那个,就那个,站在后边那个。”
“带了许多聘礼啊。”
“哪儿呢?哪儿呢?”
“全摆在那边,墙那边,快看!”
“哎呀我的娘,真是发财了,有羊皮,衣裳,履子,爷娘啊,剩下的看不清……”
云安忍不住咬紧下唇,感觉自己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冒汗,脚步也飘忽忽的,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李翩离开杂石里的那天。
那天他神情冰冷,连一句体己话都没留给她就走了,走得那么仓促又果决,现在却突然跑来提亲,也不知是想给她个惊喜还是惊吓。
他怎么敢直接来军营提亲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羞不知臊!
真是个冤家!
第73章 山石微尘(4) 超级开心!云安又有母……
将军府的前院内,一群来客将负手傲立的横槊将军崔凝之几乎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是个年约而立的男子,手执羽扇,头戴纶巾,面上髭须修剪齐整,这便使他从头到脚都透着文雅之气。
只见那人向崔凝之行礼道:“鄙人乃西域长史府门下掾,姓崔名籍,表字竹行,特来拜会横槊将军。”
“索大郎?他派你们来我这儿做什么?”
西域长史统管西边那些小国,其下有军队和属官,门下掾亦为长史府属官之一。前文已述,目下西域长史府设在高昌,崔凝之称呼的索大郎便是索瑄阿爷,乃现任西域长史。
“将军前些日子遣女军与长史所部一起剿了一帮羌匪,”崔籍边说边将站在身后的一人拉了出来,推到崔凝之面前,“此人乃长史麾下幢主,名叫孔黑牛。鏖战时不慎跌入沙湖,差点儿被淹死,多亏将军手下女军舍命相救。孔幢主回到高昌后,将此事禀报了索大人,求得大人应允,今日特来向那名女军提亲。”
这孔黑牛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膀阔腰圆,身量也极高,往那儿一站比崔凝之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见过横槊将军。”孔黑牛行礼。
崔凝之沉默地打量着面前这身强力壮的男人——原以为救起的只是个小兵,孰料竟还是个幢主,也算得有为之人了。(注释1)
“你连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都不知道,就上我玉门大营来提亲,未免太草率了。”崔凝之淡淡地说。
孔黑牛却咧嘴大笑:“这咋能不知。崔大人已经帮着打听过了,说她姓云名安,家住敦煌郡城杂石里,是个杂户的女儿。她阿娘是个胡姬,许多年前就死了,是她阿爷把她拉扯长大,她和她阿爷相依为命。”
崔凝之不禁一愣,打探得可真够细致,连人家爷娘的事儿都摸清了——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此人是幢主,索长史自然不会让他娶个身家不明的女人。
崔籍看崔凝之神色凝肃,遂开始见缝插针地和她套近乎。
“将军,籍听家尊说过,当年曾有一批清河崔氏之人徙居河西,家尊便是其中之一。不知崔将军本家哪里?可也是清河崔氏?”崔籍笑道。
清河崔氏乃关东望族,郡望在清河武城,是当今天下世家著姓之一,比之陇西李氏也毫不逊色。
崔籍先说自己是清河崔氏,又问崔凝之是否“也是”,话语间便有两层意思:一是在跟崔凝之套近乎,同姓一家亲嘛;二是不着痕迹地给崔凝之抬身家——隐晦的奉承之词。
怎知崔凝之却丝毫不肯就坡下驴,直接答道:“我家是农户。”
好家伙,非但不是清河崔氏,甚至连个芝麻粒大小的世家都不是,崔凝之却毫不忌讳地说了出来。
向来能言善辩的崔籍被对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给彻底噎住,心道果然是行伍粗人,连一点面子功夫都不会做,遂讪讪地笑,眼瞅着对话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恰在此时,却听府门外响起好大一阵躁动。
“云安来了。”
“云军正来了!”
“常宁,快来!”
“他们是来找你提亲的,你快去看看!”
云安才刚到将军府门前,就被这群看热闹的女军推着给推了进去。
待她迈进大门看见孔黑牛,一颗心瞬间便从狂跳一百八恢复到了正常八十八。
——原来不是李翩。
是这个人,这人她记得,就是剿匪那日掉进水里被她救起的兵士。
“将军。”云安先上前向崔凝之行了个礼。
崔凝之指了指孔黑牛,问道:“记得他吗?”
云安点头:“记得。”
“他叫孔黑牛,是索长史麾下一名幢主,剿匪那日扮作兵士模样。”
孔黑牛一听云安说记得自己,瞬间又高兴又得意,大笑着对崔籍道:“云妹妹果然还记得我,我就说嘛,哈哈哈。”
云安听得他如此亲昵地管自己叫“云妹妹”,心里莫名生出些反感,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又听崔凝之说他是幢主,于是上前行礼道:“多日不见,不知孔幢主身体好些了吗?”
孔黑牛见云安关心自己,愈发高兴:“好了好了,全好了。云妹妹的伤好了不?那回是我大意了,连累妹妹。”
“劳烦挂心,云安的伤早已无碍。”
崔籍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还挺聊得来,便含笑言道:“我们今日是特来向云女军提亲的。原本应该去杂石里找你阿爷,但你现在归属崔将军麾下,你跟我们走之前,须得先禀明崔将军。”
云安听了这话,心头不适之感愈发强烈,但她强压下自己的情绪,恭敬地问:“为何找我提亲?”
只听孔黑牛豪爽地说:“上回多亏妹妹舍命相救,黑牛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有娶了妹妹,才能报此大恩。你跟我回高昌,你且放心,我孔黑牛定会让你日日吃香的喝辣的,绝不受一点儿委屈。”
崔籍也顺势在一旁帮腔:“孔幢主乃长史麾下股肱之才,将来前途无量,云女军跟着他,不会委屈的。”
云安听得他们在那儿欢天喜地安排她嫁人,也不问她是如何想,也不问她究竟愿不愿意,心头那股烦躁之气已经快把七窍都堵了。
她看看崔凝之,又将目光移回高昌来的那些人身上,郑重地说:“诸位恐怕是误会了,云安救人并非为了钱物或良缘,只是发自本心而已。这门亲事,云安不能答应,诸位还请回吧。”
话音甫落,孔黑牛和崔籍二人直接呆在了原地。
——竟然被拒绝了?!
孔黑牛的脸瞬间涨红如猪肝,在听到云安不允的话之前,他是真的打死也没想过自己会惨遭拒绝。
他是幢主,手下有大几百号士兵,只要再立些战功,下一步便可升为杂号将军,届时甚至可以跟崔凝之平起平坐——横槊也不过是个杂号将军罢了。
诚如崔籍所说,他孔黑牛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可如此鹏程万里的自己,今日竟被一名小小的女军给拒绝了?!
这像话吗?
这忒么像话吗诸位?!
崔籍瞅着孔黑牛神情不对,赶忙站出来打圆场:
“云女军毕竟是个大闺女,许是因为羞涩,自己不方便应承此事。依我看,不如崔将军替她应了,她现下归于崔将军麾下,崔将军便如其父母。父母替儿女应承姻缘大事,本就理所应当。”
云安一听要让崔凝之替自己拿主意,心里着急,赶紧说:“我并非因为羞怯才故意拿腔拿调,我在家中的时候已经许给了……”
谁知她这话还没说完,直接被孔黑牛打断。
只听孔黑牛黑着脸大声呵道:“少放屁,我们全都打听过了,你根本没有许配人家,少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粗言粗语刚说出口,崔籍就在他背后狠命拍了一巴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太粗鲁了,兵营里养下的大老粗性格暴露无遗,遂又慌忙找补:
“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打听过了,云妹妹并未
璍
许给旁人,跟了我不是正好?云妹妹是杂户出身,如此低微,攀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就算攀上了也是给人做小,还不如跟了我孔黑牛,我定会让你做大!”
世家大族……攀不上……只能做小……我让你做大……
话是越说越离谱,云安听他说着,心内已经从烦躁变成了烦怒。
但她咬着牙没发火,也没急着说话,她在思忖究竟该怎么办。
也许崔籍说得没错,孔黑牛是个好人,但实在粗鲁,又自视甚高。在他们这类人看来,“我愿意娶你”,就是我给你的最高赞赏。
呵。
可话又说回来,其实他这想法也不算多错。大多数,甚至绝大多数出身低微的女人,能被一位幢主聘去做新妇,都是幸事,是可以晚上捂在被子里偷偷乐的大好事——可那是别人,不是云安。
云安又犟又硬,面前这些人都不知道,她可是个连武昭王亲侄、太守亲子都敢拒绝的人。
思至此,云安不亢不卑地看着孔黑牛,朗声道:“多谢孔幢主抬爱,但请恕云安实在不能应承此事。云安拜别家父,投入崔将军麾下,是铁了心要做出一番功业的,儿女情长之事,云安暂不愿思量。”
孔黑牛见这女人当众拂他面子,几个人轮番劝说都劝不动,真是块粪坑里的石头,遂再也忍不下怒火,气冲冲地说:“臭妮子,老子这是给你面子,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你是嫌聘礼少了是不?告诉你,老子有的是,说吧,你还想要啥?只要你说,老子都给你弄来!”
云安听他一口一个老子老子,脑海中刹那间便浮现出孙老三的模样。孙老三也喜欢说老子、兔崽子、贱妮子这类粗鄙不堪的词语。
云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住胸腔内腾腾燃烧的火,正要继续跟孔黑牛分辩,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崔凝之却突然上前两步在她肩上拍了拍。
崔凝之沉默的原因其实是想看看云安究竟能忍到何时,她的定力究竟有几分。现在,连崔凝之自己都觉得那孔黑牛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云安却仍能忍住不当场翻脸——看来自己没看错,这是个值得栽培的孩子,崔凝之心想。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诸位了。她是我干闺女,我打算过段日子就送她去酒泉。我崔凝之的闺女去酒泉护卫王上,应该不违礼制吧?”崔凝之目光转向众人,语气里满是慈爱和骄傲。
话一出口,场中所有人俱不免瞠目。
云安惊的是崔凝之突然说自己是她干闺女,这是何时之事?送自己去酒泉护卫凉王又是从何说起?!
崔籍和孔黑牛惊的是——原来这女人竟是要献给凉王的。
凉王李忻喜好胡姬的事几乎整个凉国都知道,他们若是敢触凉王的霉头,那才真是活腻了,到时恐怕连索长史都护不住他们。
事情闹到这程度,高昌来的那些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几个人面面相觑一番,看来这次是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大营外便是戈壁荒漠,夜里行路恐遇见野兽,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先在此歇息,明日再启程。”崔凝之发话。
崔籍:“多谢将军。”
孔黑牛:“……谢……谢将军……唉。”
崔凝之遂命几个女军领着这些高昌来的人去营房安歇。
一群人抬着那些聘礼,神气活现地来,垂头丧气地走,这会子连聘礼都显得丧里丧气。
*
所有人都走了,云安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凝之正要转身回房,却听云安在她身后大声说:“将军!我不去酒泉!我不去侍奉王上!”
崔凝之脚步一顿,转身看着云安,疑惑道:“谁让你去酒泉了?”
“将军……刚才说……”云安也被崔凝之的态度弄懵了,以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
“搪塞之词而已,用不着当真。”崔凝之摆摆手。
云安的眼睛忽地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嗫喏地应了声:“哦……”
“怎么了?”崔凝之瞧她这风吹蜡烛似的神色,忍不住问道。
“没事。”
“有事就直说,我最讨厌吞吞吐吐。”
眼看崔凝之的眉峰已经蹙了起来,云安赶紧立正站好:“将军说送我去酒泉是搪塞之词,那……将军刚才说我是您的干闺女,是否也是搪塞之词?”
她说这话的时候紧张得不行,垂在腿边的两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攥成拳。
崔凝之听她这么问,突然笑了。
一向严肃的面容上笑意盛开,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些嬉弄意味——这种表情云安从未在崔凝之脸上见到过。
“你不愿意?”
云安不敢置信地望着崔凝之。
横槊要认她做干女儿……这是真的?!
崔凝之笑着上前,抬手在云安耳朵上轻轻揪了揪:“给我当干闺女,麻烦事儿多着呢,以后可有你受的。”
*
那天夜里,云安梦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个鄯善来的女人。
母亲抱着她,过会儿在她额头上亲一亲,过会儿又亲一亲,亲不够似的。母亲日日干活儿,身上有股汗味,可云安却一点也不觉得难闻,反而很喜欢,那味道让她安心。
后来,母女俩依偎着坐在屋檐下,母亲掏出几颗沙枣给她吃。没什么甜味,吃到嘴里只觉得又绵又沙,可她却吃得很香很香。
那时候她还太小,小到整个人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所以,当她抬头去看母亲的时候,明明离得那么近,却根本看不清母亲究竟长什么样。
云安瞪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也不知是不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嘿!还真被她看到了!
——可她看到的并非鄯善胡姬的姣美容颜,而是崔凝之温和的面孔。
云安忽地醒了过来,这一醒就再难入眠。
营房内的女军们都安稳地睡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明明有些吵,却又莫名地让她觉得心静。
黄昏的时候,崔凝之说要认她做干闺女,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抛下她投井死了,可是现在,她何德何能啊,在玉门大营不仅有了许多好姊妹,甚至又有了一个母亲!
云安忽觉眼角一片湿润。
“阿娘。”
她偷偷将这称呼从心田最深处挖出来,拍去上面沾着的泥土,放在唇边亲了亲。
她想,娘子军真好,娘子军比任何一个男人都好一万倍。
夜已三更,月牙弯弯,云安蜷在被子里,把李翩这个名字在黑暗中捏圆搓扁,撕了又拼,拼了又撕。
最终,她擦了擦眼角泪痕,暗暗决定——她的死生挈阔只有娘子军才配得上!
至于李翩……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哼!!!
第74章 山石微尘(5) 且看娘子军,哪个不是……
黄沙软,碧云鲜,光阴滔滔莽莽。
三个月的时光不过小白狗儿蹦跶哒,转瞬便从眼前蹦了过去。
云安现下已真正将玉门大营当成了她的新家,她对崔凝之的称呼也从“将军”变成了“师亲”。
至于“师亲”这称呼,内中也有一段缘由。
孔黑牛来提亲那日,崔凝之说要认云安做干女儿,可谁知后来却在如何称呼上犯了愁。
叫“阿娘”确实温馨又柔软,但总感觉“阿娘”跟军营里的这种铁血氛围完全不搭边。
崔凝之想了想,缓缓摇头。
要不就叫“师父”?
崔凝之想也没想,狠狠摇头。
本是娘子,因何以父称呼?!
那……那要是叫“师娘”呢?
崔凝之这回直接把头摇成了一道虚影。
倘若你管一个人叫“师娘”,旁人听了必然会问,你师父是谁啊?瞧瞧,
弋
不是又回到父上去了。
后来还是云安充分发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精神,从“师父”和“母亲”这两个称呼当中各挑一字,组成了一个全新的称呼——师亲。
崔凝之这才满意地点头,不愧是我干闺女,就是聪明!
相处的时间长了,云安发现,崔凝之外表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将军,其实内心温厚,是个大气磅礴的女人。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究竟有何传奇故事,她也从不与旁人提及。但大家都知道的是,她没有成过亲,更遑论生儿育女,她是打算将此生一腔热血全部倾注于玉门娘子军身上。
与云安同宿的马兰花、离婆依、苏绾和孙蒲,都是崔凝之亲自从募兵所领回军营的,聊起在军营的日子,大家也总是崔将军长啊崔将军短。
小到募兵择选,大到守备应战,崔凝之事事都放在心头。将军府书斋的灯烛常常燃到夜半三更,主打的就是一个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吃得比猫少。
听说曾有人私下问过崔凝之,你真就打算不成亲也不生养,一辈子照顾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娃子?
崔凝之指了指校场上英气勃发的女军,答道:“若以血缘论亲疏,未免活得太狭隘了。你看这些姑娘,哪个不是好女儿?”
——哪个不是好女儿,好一句一语双关!
也正因如此,她虽把云安从姑娘堆里捡出来给了个干闺女的身份,却也并没给云安比其他女军更多的优待——云安仍是住在低矮的营房里,和大家一起练刀法、练膂力,每天忙得脚不点地。
唯一与其他女军不同的是,崔凝之三不五时会把云安叫到将军府的书斋,扔给她几卷兵书让她仔细看。
云安好学上进,很快就把用兵之道、诡诈计谋、寒戈冷器什么的全都记下了。
崔凝之一高兴,又给云安投喂了几卷。
云安继续啃,兔子啃胡萝卜似的,啃得乐此不疲。
因为这里有喜欢的娘子军和喜欢的师亲,所以那些诡诈兵法和森寒武器也都随之有了温度,云安心想。
——冷硬之中透出的温柔,比单纯的绕指柔更令人心慕神驰。
*
这日,申时的兵械操练结束后,女军们回营用饭。
在军营吃饭和在家中完全不同。
众人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累,各个饥肠辘辘,所以吃饭的时候没人文绉绉细嚼慢咽,基本上都是一人抱着一碗羹汤呼噜呼噜三口两口往嘴里灌。
毕竟,灌得快些还能再吃一碗,灌得慢就只能干看着了。
女军们也不回营房,就在灶房外边端着自己的粗陶碗席地而坐,埋头苦吃。
正吃着,忽见有个矮个子女军从远处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丘小谷,干啥去了?饭都快吃完了才来。”靠在墙边的同袍冲她喊道。
那个名叫丘小谷的女军气还没喘匀,手撑膝盖呼哧呼哧地,好半晌才抬起头,大声喊道:
“将军有令——”
众人一听是崔凝之的命令,赶紧放下手中正吃着的羹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丘小谷身上。
丘小谷:“将军说,明日李太守要来,到时候咱们要操练给他看,希望诸位莫要丢人现眼。”
这话刚一说完,人群立刻“哄”地一声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声音宛如沸腾的滚水,热辣辣地向外泼出去。
“李太守要来?!”
“他来干嘛?”
“还要看演练?!”
“爷娘啊……”
“他以前从没来过,怎得突然要来?”
“这谁知道啊。”
“不会出啥事吧?”
云安站得离众人有点儿远,没听清那边在说什么,苏绾原本站在她旁边,这会儿好奇地过去打听,打听完又快步跑了回来。
“出什么事了?”云安问道。
“她们说,明日李太守要来,将军会让咱们操练给他看。”
李椠要来玉门大营,还要看女军操练?!
云安亦是蓦然一惊,惊讶过后忽地又想到,既然李椠要来,那么李翩……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的腿好了吗?他回到家中,又是怎样面对父亲和继母?三个月杳无音信,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男子的姓名和样貌,气息和嗓音,都在刹那间浮现于云安脑海,搅得她原本平宁的心忽地又烦又乱。
云安用力甩甩头,把李翩甩在了脑后。
次日清晨,太阳还背着偶像包袱吃力地往天上爬的时候,李椠已经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抵达了玉门大营。
崔凝之手下女军有三千人,此刻无论曲长还是小兵,都已依军令于校场集结完毕。
放眼望去,校场上乌压压全是戎装英立的女子,倒是一种别处见不到的好景致。
人数虽多却站得极为规整,二屯为曲,所有女军以曲为基,各自组成方阵,几十个方阵整整齐齐地排列于校场上。
现下已是孟冬,凉风拔地而起,比之烈日炎炎的夏天舒服了不少,练兵演武也不再那么难熬。
女军们头戴兜鍪、身着盔甲,齐刷刷地望向对面夯土台子上站着崔凝之和李椠。
云安也站在女军中间,她抬头向夯土台子看过去,只一眼,心跳便停了半拍。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翩。
他果然也来了……云安忽然紧张起来,只觉兜鍪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压得她一阵头昏脑热。
李翩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宽袍大袖,内里月白,外罩松花绿,整个人澈中有寒,耀外倨内,一眼望去高节如竹——是披着一身冷雨的青竹。
他长身英立于李椠身后,望着土台下黑压压的女军,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拄拐,这么说,他的腿应该已经全好了吧?
他看见自己了吗?
应该没有,这么多人都穿着同样的衣衫,他恐怕认不出来。
他在看哪儿呀……他要是能认出自己就好了……
云安正禁不住一通胡思乱想,忽听得耳畔响起掌旗职志的大嗓门:“将军有令,明日往西胡杨林田猎——”
掌旗职志策马于女军方阵中来回穿梭,边跑边继续喊:“各曲曲长选派精兵——”
声音渐远,却仍听得清晰:“令其参备此次田猎,不可耽误——”
军队的田猎并不是为了猎只兔子抓个野猪打牙祭,而是军事训练方式的一种,早在西周时期便已有之。因田野奔猎时的骑射及士兵之间的配合与战场十分相似,故而无战事时便以田猎活动作为练兵的补充。
原以为今日要在校场上为李椠演练战阵之仪,谁知却并未如此,而是突然传令说要田猎,想也知道,这恐怕又是李椠一拍脑壳拍出来的馊主意。
掌旗职志传令完毕,大家又在逐渐攀升的骄阳下站了一会儿,之后所有人依照自己所属队、屯、曲、校,各自列队进行日常操练。
云安虽已是军正,却仍跟着张枣儿训练。
只是今日训练的时候,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总感觉有一道目光一直纠缠在自己身上。可当她四下望去,却并未瞧见有谁在看自己。
“云军正,刀剑无眼,别走神啊!”同队的女军孙蒲拎着环首刀逼至云安面前。
云安赶紧挥刀抵挡。
“瞧什么呢?瞧太守身后那位风流郎君吗?”孙蒲边说边挥刀向云安发起攻击。
“不是。”云安赶紧否认。
“别不承认,我都看见了。郎君俊美,娘子这是心动了吧?”
孙蒲再次一刀劈来,刀刃相碰,发出冷白透骨的撞击声。
“云常宁,别犯傻,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孙蒲的声音从刀锋上滑过,波起阵阵寒意。
云安刚才还疑惑,原本沉默寡言的孙蒲,为何今日如此话多?现下听她这样说,瞬间便懂了。
玉门大营里的女军们都知道,孙蒲有很重的心伤。
私下里流传的故事是,孙蒲她家在张掖,当年她跟人相好,那人家中不同意,二人便私定终身。原本约好要私奔的,可谁知那人却临时变卦,不仅变卦,还将孙蒲已失身于他这事抖了出去,至使孙蒲再无脸在张掖待着。但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不待就不待,遂收拾包袱直奔敦煌,加入了玉门军。
这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孙蒲本人从来没解释过。但她确实是发自内心讨厌男人,这一点大家都发现了。
结束了和孙蒲的对练,云安收起环首刀。孙蒲面带嫌弃地瞧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孙蒲走后,云安仍是忍不住往夯土台子那边看,就见李椠还优哉游哉地坐在台子上和崔凝之聊闲天,而李翩也仍旧英英亭亭地站在李椠身后。
他身姿颀俊,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高天长风从身侧跑过时掀起宽大衣袖,让他周身莫名地涌动着一股凌厉之气。
云安心里忽地冒出一丝紧张。
李轻盈……他是不是变了?
凭着自己对他的熟悉,就只是这样看过去,云安感觉自己都能用肉眼看出,那人全身上下笼在一种颇为冷傲的气息之中。
她努力想辨明李翩的脸色和情绪,可终究距离太远,什么也没看清。
第75章 山石微尘(5) 怕你难受,也怕你变得……
毫无疑问,云安的感觉是对的,确实有个人一直在暗中看着她。
那个人正是李翩。
其实早在刚才部曲列阵的时候,李翩就已经看见云安了。
虽然所有女军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绛色军衫和裲裆皮铠,但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心有灵犀,李翩仍旧在这片红黑相间的茫茫人海当中,一眼就将云安捞了出来。
她好像晒黑了,李翩心疼地想。
好像还胖了些,也不是胖,是变结实了,李翩抿唇一笑。
但还是那么好看,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李翩眸中涌过一片柔情似海。
想得出了神,连李椠叫他都没听到,直到李椠拔高嗓门喊了声:“李轻盈。”
李翩回过神来,上前行礼:“父亲。”
很奇怪,从前一直端着父权父威的李椠,今日在儿子面前却明显气势逊色许多。
“你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日田猎你也去,别丢了咱们陇西李氏的脸面,你看如何?”
李椠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情也与以往大相径庭,不再是从前对儿子发号施令的语气,不仅有商有量,甚至还带了些讨好的味道。
李翩看着李椠,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天他被王栩从杂石里云家接走,走的时候心里已是掀天坼地。他暗下决断,自己这次回去的目的并不是回家养伤,而是回去跟李椠交战。
李椠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能锦衣玉食确实是靠着李椠,原先他根本没资格同李椠谈条件。
可现在他有了——他这条再也无法恢复如初的断腿,让他拥有了跟父亲谈判的资格。
李翩在心底自嘲地笑了。
回到太守府的当夜,李翩就向李椠提了三个条件:
第一,停止与敦煌宋氏议亲,他将来娶谁,他自己有主意。
第二,他只在家中待三个月,仅仅是为了养伤,骨伤一好他就会立刻去酒泉出仕。
第三,他离开敦煌后,不许对云识敏和云安有任何为难。
这三个条件,李椠全都答应了。毕竟是他失手打断了儿子的腿,心里着实悔愧。
原以为宋澄合能给自己再添一子,孰料竟又是一次旧事重演——孩子莫名其妙就没了。
这特么都算什么事儿啊?!
现在可好,新瓜没落地,旧瓜也歪裂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屈指算算,自己很快就要到知天命之年,膝下至今仍只李翩一个,甚至差点儿连这一个也没保住。也许真是遭了什么恶毒的诅咒……想到这儿,李椠只觉后背阵阵发凉,一辈子的气焰登时失了大半。
至于宋澄合,李翩拒绝再向宋澄合问安。他可以原谅她,但不再因为知道她的过去、觉得她可怜而步步忍让。
也不知宋澄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她没一点儿悲伤,待听得李翩要去酒泉出仕,数年内都不会回来的时候,面上神情却古怪至极。
李翩像是已经看穿了宋澄合,沉着脸对她说:“想不到宋夫人对人对己都如此下狠手。翩不日离家,走之前想劝宋夫人一句,莫行不义,望您好自为之。”
被这样冰冷又洞彻的眼神看着,宋澄合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颤个不停。
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这个继子其实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只是不揭穿而已。
养伤的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李椠惊愕地发现,儿子自从瘸着腿从云家回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举动之间不再恭谦退让,反而显出一种咄咄逼人之态。
他雷厉风行地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事务。
先是修书给凉王,也不知他写了什么,总之不过半月时间,凉王李忻征辟他为从事中郎的文牍便送到了敦煌。从事中郎之职,莫看秩位并不算高,但官场上有句话说得好——“若想飞黄,先作中郎”,足见其含金量。
之后他安排人手收拾了所有他要带去酒泉的典籍,检点封箱之后,打发护卫先送了过去。
再之后他又去了一趟杂石里的云家,备了厚礼,郑重地向云识敏拜谢。
只是这所有的事情里,都不再有李椠的安排和命令。
从前父子二人相对,李椠总是摆着父亲的架子,现在这架子眼看就要摆不住了。
不仅摆不住,做父亲的还总是没来由地心慌。
当他和儿子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才惊觉,儿子的身量竟然已经比自己还高。
凌冽的面色配着挺拔的身姿,忽地就让人产生了一种兢战的压迫感——也正是在这个瞬间,李椠恍然,原来在大江之中,后浪已经足够推走前浪了。
一条断腿,将父子之间的强弱关系彻底改变。
甚至此次李椠来玉门大营巡阅,也是李翩提议的——许是他自己想来,但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遂拉着李椠出来垫脚罢了。
*
夯土台子上的三个人又看了一会儿女军们的训练,差不多快到未时了,崔凝之打算领着李太守去营内各处瞧一瞧,可李翩忽说腿疼,不想跟着去了,崔凝之便安排他去将军府里自行歇息。
未时一到,女军们结束了校场上的训练,纷纷回到营房。
这个时辰原本是云安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要么在讲令堂给女军们讲肄,要么穿梭于各个营房教女军们识字,天天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李椠来了,崔凝之便取消了讲肄。
云安回到营房内,拿了一卷字纸,原本打算按照先前约定的去对面营房教丘小谷识字,可她还没迈出房门,就有女军急急忙忙跑过来找她。
“云军正,将军喊你过去。”
“去哪儿?”
“将军让你去东小院找她。”
“东小院?”云安纳闷地皱起眉头。
东小院是将军府内一处偏院,平常都是空着的,并无人居住,偶有外人来的时候会被安排在这里下榻,譬如上次来大营提亲的崔籍和孔黑牛,所以算是一处待客之所。
但既然是崔凝之叫她,她也没多想,摘了兜鍪,又脱了厚重的皮铠,急急忙忙就去了。
等她跑到东小院,却见院内院外都悄无声息,根本没人在这儿。
云安心内疑惑更甚,四下瞧了瞧,看见左手边那间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便抬腿走了过去。
“师亲?”
推开屋门,云安刚叫了声,忽觉一道身影从门后闪出,贴在她身后,一只手穿过腋下环住了她的腰。下一秒,她就踉跄着跌入一个男人的怀抱中。
哪里来的登徒子?!!
云安下意识抬起手肘就往身后怼去,可手肘抬了一半却忽地顿在半空——那人在她家养伤的时候,两个人可没少抱来抱去,这个怀抱,她再熟悉不过。
果然,李翩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畔。
“常宁,我好想你。”
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唤自己,还说这种肉麻的话,云安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你来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让李翩听出她情绪里的动荡惊澜。
“嗯,我来了。”
李翩的手臂还环在云安腰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很安全也很温暖,而他此刻正将头埋在她的鬓发间轻轻磨蹭着。
呼吸温热,耳鬓厮磨。
抱了一会儿,李翩松开她,让她转过身,双手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
刚才离远看只觉得她晒黑了,这会儿面对面才发觉,不仅晒黑了,两边面颊上都有红印,肌肤被风吹伤的痕迹十分明显。
李翩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居然没想到在军营里风吹日晒这事儿,若是早点想到,就该再带些马脂膏给她。
云安被李翩灼热的眼神看得浑身僵硬,好半晌才嗫喏地问了句:“你的腿全好了吗?”
李翩笑道:“好了,却也没好。”
见云安一脸疑惑,很明显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便表演似的,负手在她面前走了几步。
他身上这一袭松花绿的宽袍广袖,随着走动的步调缓缓荡开,层次丰富,水波似的轻雅。
好看是好看,可也有点儿太矫揉造作了……云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如何?是不是好了?”
李翩慢慢踱了几步之后,回头问云安。
云安颔首,刚准备跟他说“想不到恢复得这么好”的时候,却见李翩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带着面上那抹戏谑笑意,突然加快了脚步……刹那间,云安的双眼猛地瞪大。
——赵医官说得一点儿不错,他真的成了个跛子。
这下,云安再也藏不住心头海沸浪涌的情绪,瞬间便红了眼眶,苦涩地问:“你的腿……不能恢复了吗?”
却见李翩笑着走过来,蜷起食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别哭,瘸了就瘸了吧,还是说……我瘸了,你就不喜欢我了?要趁机去找旁人?”
他竟还故意逗她!
云安气恼地一拳砸在李翩肩上,李翩笑着攥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
“你那天回去之后,李太守和宋夫人,他们没再如何吧?”云安问。
李翩的唇角再次浮现出刚才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淡淡地说:“没怎么,我在家中养了三个月,现在终于可以出门了,就想来看看你。”
“刚才列阵的时候,我看到你站在那儿,好像……”
“好像什么?”
话到嘴边,云安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我看到你站在那儿,好像不高兴的样子,神情冰冷,看着都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郎君了。我担心,怕你难受,也怕你变得陌生。
算了,这些婆婆妈妈的话,不说也罢。
云安:“……没什么。”
李翩面上是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见云安不说,也没再追着不放。
“这些时日你在军营还习惯吗?”他问。
“习惯。”
“有什么趣事?跟我讲讲。”
一听这话,云安眼中“唰”地炫出两道瑰丽光芒。
接下来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跟李翩说了自己认崔凝之做干娘的事,又说崔凝之不喜欢“师父”这个称呼,所以自己管她叫“师亲”,又絮叨着自己新认下的好姊妹——苏绾和马兰花。
李翩垂眸看着她,安静地听她说着,凌厉和冰冷俱已不见,只剩下盈盈温柔。
“正好你在这儿,我领你去看样东西。”云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扯着李翩就往屋外走。
“看什么?”
“快来,来了就知道了。”
房门外,正午的阳光漫上她的侧颜,她回眸冲他甜甜地笑。
笑容里是一片春和景明,天真又招惹。
第75章 山石微尘(7) 收了我的余生,你也要……
今日没有讲肄,女军们全都躲回营房歇息,识字的识字,做活的做活,崔凝之领着李椠去了兵械库,这会儿整个将军府内阒寂无人。
云安拉着李翩,二人出了东小院往北走,一直走到将军府最北边的一间小土屋门口。
土屋紧挨着院墙,看位置和修筑式样,与富贵人家的厕溷不能说大同小异,只能说一模一样。
——李翩震惊。
他被云安强硬地拉着,见她竟是要拉自己去上厕所,脚下一个踉跄。原本就腿脚不便,衣服也十分碍事,这下左脚绊右脚,差点儿给自己摔个狗啃屎。
云安感觉到李翩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忙回身扶着他:“没事吧?对不住,是我太着急了。”
李翩赶紧否认:“没,没事,走吧。”
他把心一横,暗想,被心上人拉着这么幸福的事自然是去哪里都行,去如厕也可以,没什么不行的,嗯。
待进了那土屋才发现,原来这里并不是厕溷,而是一间小小的库房。
库房呈四方形,从头走到尾也不过五六步,房内堆着些农具和杂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口极其显眼的大箱子。
云安从旁边随手拉了个胡床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让李翩坐下,自己则跑去开那口大箱子。
“我给你看些好东西!”她边开箱子边兴高采烈地说。
李翩端坐在胡床上,看着云安叮铃咣当捯饬了半天终于把箱子打开,伸手从里面拎出一样物什,高高兴兴展开在二人面前。
那竟然是一副铠甲!
虽然是式样普通的裲裆铠,但却并非女军日常穿着的皮甲,而是铁质的,胸腹部位皆以鱼鳞状细铁片穿缀而成。
云安将那身铁质裲裆铠在身前比划了一下,问李翩道:“好看吗?”
李翩颔首:“好看。”
云安欢笑着放下裲裆铠,仿佛一种蓝色大猫掏口袋似的又伸手去掏,这回掏出的是一件玄铁打造的明光铠。
明光铠是军营里的稀罕物,其形制较一般铁甲更为特殊。不仅因其乃精铁锻打而成,更有趣的是,它胸前嵌着两块明晃晃的铁圆护,铁圆护除了能阻挡箭矢外还能反光,使敌人因目眩而不能直接进攻,像这种规格的铁甲一般只有将军级别才能拥有。
云安好似小女孩展示自己的新裙裳,叮叮咚地摆弄着那件明光铠,让李翩仔细瞧,又问他:“好看吗?”
李翩继续颔首:“好看。”
云安将明光铠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地上,转眼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件——这次居然是一件精钢筩袖铠!
精钢筩袖铠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它的主体部分由鱼鳞状百炼钢打制而成,整个铠甲是不开襟的,穿着时需从头部套入,且肩部的筩形能很好地保护穿着之人不受兵刃伤害。据说设计出如此形式的人乃蜀汉丞相诸葛卧龙,故其制精妙,防护力极强。
云安又将那件筩袖铠举起来,再次问李翩:“好看吗?”
李翩仍旧颔首:“好看。”
云安:“这些全都是我的!”
她说这话时,面上洋溢着欢喜之色,感觉下一秒就要得意洋洋地双手叉腰了。
这些铠甲乍看之下令人瞠目,但若仔细瞧去便可发现,连接胸背的皮革处皆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其上甲片亦有不同程度的磕碰,很明显,它们都是被人使用过的旧物。
但就是这些旧物,却被云安小心翼翼如珍似宝地收着。
别人家十七八女郎都是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裙和首饰,她倒好,拉着心上人非要给人炫一炫自己的铠甲,也不怕吓着人家。
“这些都是师亲送我的,因为我给女军们讲军法,还教大家读书识字,师亲说我给她帮了大忙,就将这些铠甲嘉奖给我。”云安欢快地解释道。
说完,她将那件裲裆铠放回箱子里,可放的时候大约是细铁片勾住了箱内什么东西,她着急地拎着一抖,“哗”地便将一件男人的旧衣衫抖了出来。
那是一件缥色外衣,衣襟上用金丝绣着大片大片的茱萸纹,看起来异常华贵。
霎时间,云安的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她手忙脚乱捡起衣服打算塞回箱子里去,谁知李翩却一个箭步冲过来,抬手就扯住了衣摆。
他认出了这件衣衫。
这不
璍
就是上巳节那天,他送云安回家,在马车上脱了云安湿淋淋的步履之后,拿来给她暖脚的那件?
她竟将这件衫子带到了军营,甚至如此珍惜地收着……李翩转头去看云安,却见云安已经羞得快把头埋到地下去了。
“想不到云军正居然在军营内偷藏男人的衣物,可不是该挨罚?”他忍不住逗弄她。
“别胡说,你又不是不认得这衣衫,”云安满面通红,“正好你来了,还给你!我已经浣干净了!”
李翩低声笑了,笑声沉静悦耳。
笑过之后,他抖开衣衫并将其折好,帮着云安重新放回箱子里。折衣之时,鼻尖似乎闻到了被云安洗干净的衣襟上那抹流水清风的味道。
“这件男人衣衫我就当做没看见,云军正好好收着,可别再像今日这般毛手毛脚,”他仍不忘趁机逗弄她,甚至还贴在她耳畔戏谑地又补了句,“万一被崔将军发现,说不准真的要罚你了。”
云安佯装恼怒,抬手就想捶他,却又被他一把攥住。
他张开玉骨铮铮的手指,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云安挣了一下,不仅没挣出来,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放开我。”
李翩不肯放。
云安又挣:“放开,放开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气恼,有羞臊,也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引诱。
李翩再也忍耐不住,猛一用力,将她拉进了怀中。
云安刚要推搡,就听李翩在她耳畔说:“常宁,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你说。”
听他语气突然变得正经,云安不再乱动,只害羞地把头埋在李翩胸前,声音从衣襟处闷闷地传出来。
李翩低头看去,发现云安的耳朵尖已经红得冒血,觉得太过可爱,忍不住亲了一下那红艳艳的耳朵尖,惹得怀中人轻轻一颤。
“我要去酒泉出仕了。”
听他这样说,云安顾不得羞涩,将头抬起,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他:“这是好事。”
“我今日来玉门就是为了来看你,我就是想在去酒泉之前再看你一眼。”
云安忽然抿唇一笑,学着刚才李翩逗弄自己的语调给他逗了回去:“以后不能再叫小郎君了,要称呼李大人才对。李大人将来必定官至相国,鹏程万里啊。”
李翩听她这样调侃,佯装生气地去挠她。
云安本来就敏感怕痒,被李翩一挠只觉腿都软了,却又被他强硬地箍在怀里,跑也跑不了,只能像只猫儿似的扭来扭去,一边笑着一边推他。
“小郎君,我错了,饶了我……”云安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
“叫谁小郎君呢?该罚,要重重的罚。”
“难道真的要叫李大人?”云安被李翩磨得眼圈都红了。
“叫我名字。”
李翩的声音又沉又磁,不是蛊惑,是鸩酒,要她饮鸩止渴。
此刻二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云安动了动唇,好半晌终于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唤道:“李翩……李轻盈……”
冬月的河西已是大火向西流,尤其正午过了之后,日头懒洋洋地往山边斜,每斜一点,气温就降几分,黄昏越近,寒意也越重。
可这间小土屋内的温度却不降反升,两具热气腾腾的身体拥在一起,头依着头,心房贴着心房,谁都不再说话,耳畔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抱了好大一会儿,李翩突然想起差点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什么?”
李翩探手从随身携着的筭袋中摸出一物递给云安,云安接过一看,是一条帛鱼。
满大街可见的普通样式,赤色平纹绢缝作鱼腹,蓝地立鸟云纹锦缝作鱼尾,拿在手中软乎乎的,可知内里填充着丝绵等物。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李翩早已了解云安的为人,知道她不会收自己还不起的东西,故而什么象牙玛瑙珍珠美玉统统被李翩甩到了一边去,他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这条帛鱼作为他们的定情信物。
——鱼乃余,是我,也是我的余生。
——收此帛鱼,便是收了我的余生,你也要以你的余生来抵。
这些话他的口没说出来,但眼睛说了。
云安看懂了,却没立刻应允。
李翩的呼吸蓦地变得粗重紧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突然又害怕起来,怕云安再次拒绝。
毕竟他的云家姐姐,总是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云安将帛鱼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盯着那红身蓝尾的鲜艳色泽瞧了一会儿,忽然两手一攥,将帛鱼攥在了心口处。
“我收下了。”
云安低着头,感受着帛鱼贴在心口的柔软,声音很轻地说。
李翩的双眼倏地亮了起来,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
“收了这条帛鱼,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了。”
他凑过去,将唇贴在云安耳畔言道。
那温热的气息伴着低沉磁性的嗓音传入耳中,让云安整个人由内而外不由自主地颤抖。
李翩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又笑着在她柔软的耳垂上亲了一下。
“既然是定情信物,不能只有我给姐姐,姐姐给我什么?”李翩忽然认真地问。
云安想了半天,忍不住在内心感叹,云常宁啊云常宁,你可真是穷得叮当响啊,莫说拿出什么值钱物件,甚至连一条这样的帛鱼都拿不出来……想到这儿,又有些面红耳赤。
“之后……之后……你等等……”云安磕磕绊绊地说,她也不知李翩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搪塞他。
李翩却没介意,也没追问她究竟要给他什么,只温柔地应道:“好,我等着你。”
“嗯。”她又开始紧张,不知该说什么,傻乎乎地点着头。
李翩用他那双俊丽凤眼看着云安,眼睛眨也不眨,只看得云安心绪颠荡,三魂七魄都不归自己。
“常宁,我可以亲你吗?”
他压低声音很突然地问,丝丝气流暧昧地淌在话语间。
云安下意识就要说“不可以”,又想说“你刚才不是已经亲过了吗”,可她心里明白,李翩问话中的这个“亲”,和刚才的亲耳朵、亲鬓发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她紧张得不由自主攥紧了放在李翩手臂上的纤细手指,衣衫被她攥出条条褶皱。
谁知李翩这个讨人厌的东西,明明已经看出了少女的紧张,仍旧使坏似的又贴在她耳边,嗓音低沉地复问一遍:“可以吗?”
这话问完,立刻就感觉到怀中人已完全僵住了。
李翩轻笑一声,不再逗弄她。
他垂下头,一手托着少女面颊,一手轻轻贴于她鬓边,温热的唇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两瓣柔软紧紧贴上,像微颤的花瓣,却又带着炽烈温度。
——花瓣张开的瞬间,整座红尘沉沦至死。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大嗓门将屋内旖旎又紧张的气氛直接打散,花瓣猛然阖起,云安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从李翩怀中跳出来,和他保持距离。
“云常宁!”
“你在里面吗?”
“常宁!”
伴着叫喊声,两名女军推开小土屋的门走了进来,是马兰花和苏绾。
走进小屋赫然发现李翩居然也在,二人俱是惊呆,还是年纪大的马兰花最先反应过来。
马兰花:“常宁,大家伙儿找你呢。刘校尉那边的几个人因为一条军规争执起来,找你去评理,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还是阿绾说你经常来这里看盔甲,咱们就找过来了……”
云安虽然尴尬得恨不能挖道地缝钻进去,却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我给,给李家小郎君看,看盔盔,呢。”
“啊,那你先忙你的。”
苏绾此刻也反应过来了,极有眼力见地扯着马兰花,两个人逃也似的往门外跑。
“我们先走了。”
“等等,等等,”云安却扔下李翩快步跟上,“我跟你们一起去。”
话毕,她再没看李翩一眼,扭头跟着苏绾和马兰花跑了。
眨眼之间就只剩李翩一人被晾在了小土屋里,无奈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那俩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如此重要的时候来打岔!
李翩感觉自己一颗心像是被乱麻乱丝绞住了似的,又痒又拧巴。
他暗下决定——明天,明天一定要狠狠亲一遍!
第77章 山石微尘(8) 爱可真有意思
孟冬也叫小阳春,是说在寒冷的冬日真正来临前,会有这么一段短暂却温暖如春的时节。
这名字很美,美得明丽,与其说它是个时令,其实更像是大雪纷落之前的一场旖旎幻觉。
此时天高气爽,抬眼望去万里浩阔,天上没什么遮眼浮云,只有无边苍穹被通透的蓝色浸润着,像一块沁心琉璃,遍身都是明净。
田猎地点定在玉门大营向南三十里外的西胡杨林。
玉门军出三百多人,再加上李椠带来的随从护卫百来人,合计五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奔赴山林。
山光漫漫,林中胡杨俱已变得绚烂如金。地上铺满秋叶,一层叠一层。枝头金叶亦是颤巍巍地悬着,长风吹过,立刻扬起奔天誓地的缘法。
*
李椠原本是因儿子李翩之须才应允来军营巡阅的,至于这次突发奇想让娘子军陪他田猎,则纯属本心之中“色”字作祟,完完全全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太守大人平日田猎之时也有不少属官陪同,但属官都是男人,一群大老爷们儿骑着高头大马追兔子,次数多了,李椠一想起这场面就觉厌烦。
直到他昨天在玉门大营看到那些戎装在身的娘子,脑子一晃便有了这馊主意——不知让一群英姿美丽的女人陪着追兔子,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乐趣呢?
说做就做,李椠当即就向崔凝之提出要去田猎。
娘子军的粮饷都是从敦煌府库内拨出的,崔凝之确实有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之感,既然李太守想让姑娘们陪他田猎,猎就猎吧,正好多打几只兔子回去给大家伙儿改善伙食。是以,崔凝之答应了李椠。
西胡杨林是敦煌和玉门之间最大的一片林地,五百人进入林子,转瞬便如滴水入海般各自消散无踪。
云安策马穿行于林间,一手拎马缰,一手提长弓,双目警觉地望向四周,寻找猎物留下的痕迹。
不一会儿,她听到身后传来马蹄飒沓之声。
云安回头一看,但见一名身骑白马、衣着松花绿阔袖轻衫的年轻男子向着自己驰骋而来。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白马并未停下,青衫男子径自打马而过,只留下一声清润的呼喊。
“云常宁!跟我来!”
喊声飘散在灿金色的树林中,而那抹松花绿则像一枚珍石,不讲道理地霸占着云安双眸。
“驾——!”
云安扬鞭策马,紧紧跟上。
两匹马一直往西跑,踩碎枯叶,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足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穿过树林,停在一处湖泊前。
李翩勒马回头,看着身后的云安,对她明朗一笑。
云安却已经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远山覆白,胡杨鎏金。
湖水碧如镜,芦花洁胜雪。
轻云在天,明水在地,心上人在眼前,简直美得不像是人间。
“这是……什么地方?”云安半晌回不过神来,喃喃地问。
李翩翻身下马,将白马拴在树上,边拴边反问她:“如何?是不是很美?”
“嗯。”云安应声,也如李翩一样将马儿拴在树上。
“这是从前我随父亲田猎时无意中发现的一处宝地。”李翩语气松快地说。
待云安栓好缰绳,他便上前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向湖畔走去。
湖畔除了开得正盛的芦花外,还长着好大一片芨芨草。
芨芨草是河西干旱之地极为常见的一种野草,秋来万物凋零,这种野草的叶尖也会开始泛白,远远望去一片茫茫,故而百姓们又将之唤作“白草”。
李翩牵着云安在湖畔的一丛芨芨草旁并肩而立。
“这么美的湖,它有名字吗?”云安问他。
“这是一片野湖,大约是没名字,不过我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须曼那’。”
“须曼那……我好像在经书中读到过,可我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了。”云安抿唇思索着。
李翩抬手指了指湖面,问道:“你看这湖泊的形状,像不像一片花瓣?”
云安仔细一瞧,还真挺像的。
“‘须曼那’是一朵花的名字。佛经中记载,它是一种黄白相间、芳香扑鼻的花,这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悦意花。所以,须曼那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称心如意。”
李翩谆谆地解释道——悦意花,愿你悦意,我的姑娘。
云安面上绽放出暖融融的笑意,又问:“为何带我来这里?”
“其实我还有些重要的话想对你说,昨天没来得及。”
“嗯?”
李翩转头凝视着云安,语气坚定地说:“常宁,你和我一起去酒泉吧。”
他将帛鱼给了云安,云安没有拒绝,他终于松了口气。可转而又想到,等他去了酒泉之后,相爱之人就要长久分两地,这又使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听闻此言,云安眼中立刻显出惊诧之色:“让我跟你去酒泉?!”
“对,我知道你不甘心一辈子卑微平庸,所以才投于横槊麾下。你跟我去酒泉,到时我去找王兄请命,让他直接封你做将军,这不是比在玉门大营当个小小的军正更好吗?”
云安眼中诧异褪去,了然地说:“你是想帮我走捷径,让我沾你们陇西李氏的光。”
李翩的嗓音忽而变得有些沉郁:“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们或许很长时间无法见面……我绝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可昨晚我辗转难眠……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跟我去酒泉,不仅能让你得偿夙愿,我们也不用分两地。”
说这话时,他眸光真挚地望着云安。
他想出这主意,倘若换成是旁人,能有这样的终南捷径可走,肯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可他却对云安没把握,云安不是旁人,她不是一个愿意走捷径的人。
越是没把握,他就越想攥紧她。
云安望着眼前澄碧的湖水,好半天一语不发。
她沉默的时候,李翩感觉自己手心都已经开始冒汗。
他张了张口,想问她:在我和娘子军之中,你选哪一个?
可他终究没问。
这话太蠢笨了,之前不是已经有过一次二选一了吗?当时云安跪下求着他要跟他一刀两断,她在李翩和崔凝之中间,果断地选择了崔凝之。现下她虽然收了帛鱼,难道就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她是个那么犟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云安浅笑着摇了摇头。
“多谢小郎君美意,可是,云安想留在娘子军。”
果然如此……她选择了娘子军。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
一抹自嘲的笑浮现在李翩唇角,明知她会拒绝自己,但还是每次都忍不住,想让她轻松些、舒服些。
云安看出了李翩眼中无可抑制的失落,主动抱着李翩手臂,将头倚在他胸前。
“我不想离开敦煌,”云安好听的嗓音柔缓响起,“我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长大,我的根在这里。酒泉是王都,那里确实很好,但那种好,不属于我。敦煌是我的家园,我喜欢它,我想留在这里守着它。”
“家园……”李翩低声念着这个词。
“李轻盈,你说,什么是家园呢?”云安突然问他。
李翩像是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思忖片刻后,迟疑着说:“家园是养育我们、宽容我们的地方。”
他明白这问题他答得太空洞了,可他突然被云安这样一问,确实是没想好。
“所以我不想离开它,我想好好保护它。”云安说。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她紧拥入怀:“你说得对。敦煌不仅是你的家园,也是我的,是我们应该一起守着的地方。是我想的太浅薄了,你在敦煌等等我,两年,至多三年,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云安从李翩怀中抬起头,亮闪闪的黑眼睛望着他:“你也会回来?”
“回来!”李翩笃定地答,“我先去伴驾王兄,之后就自请外放,你放心,我绝不会在酒泉贪图享乐。”
提到王兄李忻,李翩突然想起,自己那兄长是个典型的爱美人不怎么爱江山的主。那人尤其喜欢胡姬,身边跟着的基本上都是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的美艳胡女——可云安却比她们更美。
也许云安不去酒泉是对的,万一她去了之后被王兄看上,那可如何是好。
李翩正七想八想地想着这茬,忽见云安踮起脚尖把唇凑在他耳边,悄声说:“贪图享乐之辈可能是这天下任何人,但绝不会是你。”
她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耳垂翕动,直叫他霎时间心头万猿惊起。
李翩强忍住心底骚动,垂眸去看云安,却见心上人咬着下唇狡黠地笑——她是故意的!
此念一起,竟似撬松了身体中那道隐蔽闸门,门内有躁动的欲望和深切的爱意。
“你收了我的鱼,答应过我,你是我的……”
李翩将唇贴上云安额头,喃喃地说。
双唇开合,温热的呼吸跌落,额头上痒痒的,连带着心也开始瘙痒。
“我答应了。”
云安没有犹豫,低声应道。
“轰”地一声巨响,闸门被猛力撞开,洪水滔天奔涌,欲海于瞬间掀起巨浪。
他不想再等了,一刻也等不得!
李翩忽地用力一抄,云安猝不及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声惊叫刚涌上舌尖,又被按倒在身旁那丛芨芨草上。
一双炽热的唇不容分说吻上了她。
云安闭上眼睛,感受着李翩的吻。
此刻他们幕天席地,在草野湖畔,在天地的怀抱中,忘情地亲吻着彼此。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昨天在小屋内亲吻的时候,是一种狭隘的紧张感,她怕被人瞧见。
可此时此刻,幕天席地的两个人,在这壮阔的苍穹下,竟然连紧张都变得壮阔无比——她仍怕被人瞧见,却又隐隐希望被人瞧见。
让他们瞧去吧,瞧见一对儿炽烈的男女拥抱在莽莽荡荡的河西大地上。
——让他们眼红去吧!
云安感觉身下的芨芨草有些扎痛,李翩的手也变得蛮横无礼,怎如此烫,像一把野火将呼吸点燃。
野草,野火,撒泼,燎原。
天在上,地在下,高天当头压来,大地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住手……李轻盈……住手……
一切都开始不讲道理,那样霸道,攥在他的手心无法逃脱。
风从九霄降落,将花枝分开,但见花瓣于叶下轻颤,柔软又可怜。
是什么,好像忽然间穿透了灵魂,撞向心脏。
她想喊,却又喊不出来,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颤音,零零碎碎地凋落在空旷的天地间。
人间万象都颠倒了,天穹劲烈的风一波一波推着她,让她随风摇晃。灵魂腾空而起,看不到尽头,也不想看到尽头。
不过很快,她便学会了如何跟随风往虚无的中心飞去。
虚无的中心原本是空洞的,可现在却被人放入了一首烧红的情歌。
空洞包裹着情歌,情歌被潮水淹没,淹没的歌声霎时间响遏行云,震耳欲聋。
痛,快,痛快。
原来这个词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没想过,两个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的字眼,竟能组成这样酣畅淋漓的词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疯了吧,疯子,两个人都像疯子。
忽觉草叶上隐约一片红艳,像红纱,像轻盈的红纱。
……李轻盈……李轻盈……
他是刀俎,我是鱼肉。
她想,爱能让人变得细腻,也能让人变得粗鲁。
——爱可真有意思。
*
云安被李翩扶坐起来,整理着刚才追随风的起落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衣衫,一抬头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双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们。
她却并没像自己预想中那样吃惊和羞臊,只在心底暗自思忖——刚才果然被人看了去。
可这话也不对,因为望着他们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鹿,一头牡鹿。
那牡鹿不知是何时从树林中走出来的,也许它只是想到湖边饮水,却撞见了这对儿年轻的男女。
山风泼辣,湖光缱绻,一双人揉乱丛丛白草。
鹿的出现并没让云安受惊,只让她想起了一首诗。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舒而脱脱兮,无使尨也吠。”
短短数句诗行,每一句都烫得人浑身发颤,每一句都是婉转的引诱,可孔圣人却说“思无邪”。
云安仍被李翩抱着,她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感觉自己遍身都染上了他的味道,忽地鼻子一酸,眼中竟已盛满热泪。
——圣人没有说错,是思无邪啊。
李翩察觉到被他抱在怀中的心上人神情的变化,有些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转身,便也看见了那头鹿。
牡鹿全身棕红,头顶长着一副粗壮的鹿角,离他们不远也不近。
海枯石烂,斗转星移,人生人间都是刹那。偷欢的人,偷生的人,拼尽全力活着的人,都是刹那。
鹿角如巨大的枝杈,优雅地向着天穹舒展。
可鹿王的眼神却慈悲又哀凉。
第78章 不能见如来(1) 三千铁娘子是时候奔……
李翩走后,云安便一直待在军营里,一边承担军正职责一边依着约定等李翩回来,遇到休沐之时她就会去千佛洞看望云识敏。
云识敏现在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千佛洞绘壁画,不过每次云安来了,他就丢下画笔偷个懒,父女俩聊聊闲天,大半日就过去了。
莫说大半日过得很快,一年两年也过得极快。
大约两年后,玉门大营接到了从酒泉快马加鞭送来的“催战令”。
收到加急军令那天,崔凝之早起练兵结束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枚玉瑗。
那玉瑗原本好好地缀在环首刀的刀鞘上,怎知莫名其妙就掉了。
玉瑗掉在地上碎成两瓣,发出清冷的破碎之音,刹那间传入耳内,竟让人通体漫上一股无可言说的美妙。
崔凝之捡起来看着玉瑗的断口,忽然觉得有些心悸——这是昔年武昭王李暠赠予她的,用得是上好的于阗月光玉,清白凝润,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片月光。
她和李暠并没什么男女之情,二人相差十几岁,李暠算是她的大兄长。当年李暠是突然崩逝的,那会儿她收到消息就紧赶慢赶去了酒泉,却仍旧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崔凝之已年近不惑,两鬓渐生银丝,无夫无子,这辈子是打定主意要将全部心血都倾注于娘子军身上。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她的努力之下,玉门大营越来越有起色,已经从最初的百八十人发展到了如今的三千铁娘子。
现在,“催战令”送到了崔凝之手中,那是李暠的儿子李忻从酒泉给她送来的。看来,铁娘子们是时候奔赴沙场了。
“传我军令!马上点兵,辎重粮草殿后,轻骑快刀先行,今日便开赴酒泉!”崔凝之一身明光铁铠,长戟在手,眉宇之间俱是英武。
“遵命!”
将军令下催人死,将军令下亦催将军死。
也许在那枚玉瑗摔碎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
崔凝之点了两千铁娘子,马不停蹄赶到酒泉,孰料到了才知道,李忻根本没在城内。
女将军气得一鞭子抽在地上——倘若他在城里,他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他却非要跑出去逞能。
“王上现在何处?”崔凝之问。
“被困在金塔,请崔将军与鄙人同去。”
中兵校郎令狐粲正要领兵救驾,大手一挥,让崔凝之带着娘子军跟上。
赶赴金塔的路上,崔凝之这才听令狐粲讲明了事情原委。
原来,河西王沮渠蒙逊为了引诱李忻出城特意使了个诈。他带领军队假意向东,做出要东攻的样子。李忻知道了大喜过望,以为可以趁着对方防守空虚之时拿下张掖,于是也立刻引兵向东,结果就是一头扎进了沮渠蒙逊的圈套内。
李忻发现自己中计后火速撤退,想要逃回酒泉,却倒霉催地在金塔被河西国大军追上。
金塔位于酒泉城东偏北之处,距离城池只有百余里。也就是说,李忻几乎就在家门口被敌人给扎口袋了。
眼看回不去酒泉,他派遣一队死士拼杀出包围圈,向凉兴、广夏、晋昌、敦煌、建康(不是江南那个建康城)五个地方发传了“催战令”,要求所有军队,无论野战军还是守备军,接到“催战令”之时立刻出兵勤王。
由令狐粲领路,娘子军很快便抵达战场。
从建康和晋昌来的救兵已经率先抵达金塔,他们钳制住了河西国的军队,让李忻有时间喘口气。之后是凉兴来的救兵,将敌军的包围圈打散,为李忻的逃跑撕出一道口子。
娘子军赶到的时候,李忻已在死士的掩护下从包围圈内突围出来,正屁滚尿流向西撤退。
令狐粲二话不说领兵冲杀而去,为李忻抵挡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河西士兵。
那边,护送李忻的兴武校尉胡贺虎一见崔凝之大喜过望,高喊一声:“崔将军!王上由你护送回酒泉!”
此言喊罢,胡贺虎再次挥舞长刀,对着河西大军追至背后的利矢迎刃而上。
崔凝之命令张枣儿带人殿后,其他女军将李忻围在中间,所有人掉头向西,此地距酒泉已不足百里,现在敌军已经被凉国的救兵拦在了金塔,只要李忻马上回到酒泉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可就在娘子军护卫着李忻往酒泉城飞驰而去的路上,李忻却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吁——”
李忻的突然勒马,让整个护卫队伍差点儿乱套。
“王上!”
策马当先的崔凝之一听身后惊动响起,也赶紧勒马回身。
她警觉地抬眸四下望去,发现众人所在位置是托勒水附近。
这条名叫托勒的大河发源于祁连山,奔流不歇几百里地,金塔是它的最后一道防线,过了金塔便会与张掖水相合,一同汇入居延海。
托勒水两岸山脉绵延,水流沿山而行。
此刻她们处身之地恰在靠近托勒谷的位置,一面临水一面靠山。山不高,是个极易埋伏的小坡头,而且临水的谷地不易摆出阵型,很容易被突袭。
崔凝之原本急切地想要迅速通过这一段险要,谁知李忻却突然勒马,她以为李忻是已经察觉到不妥,正要问他,却听李忻咬牙切齿地说:
“孤咽不下这口恶气!孤要回去!”
崔凝之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忻:“王上!您身后有那么多士兵拼死为您挡着,您只要现在返回酒泉便可无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忻恶狠狠地打断:“孤要回去!沮渠蒙逊那老儿竟敢耍孤!孤要他好看!”
李忻说完便拨转马头,看他那架势还真是打算立刻返回金塔战场。
“站住!”
崔凝之霍然策马上前拦住了李忻的去路,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回去,那些为你而死的人全都白死了!”
李忻听崔凝之竟敢这样呼喝自己,火气“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崔将军,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崔凝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李忻拎起缰绳就要往回跑。
“拦住他!”崔凝之大喝一声。
原本缀在李忻身后的娘子军们听到将军下令,立刻上前堵住了李忻东去的路。
李忻气得脸色煞白,扭头冲崔凝之骂道:“臭婆娘,你好大的胆子!孤的父王在乎你,孤可不在乎!”
崔凝之咬牙看着骂骂咧咧连王上的脸面都不顾了的李忻,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特别疲惫。
“让开!”李忻又喊了一遍。
崔凝之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却仍旧不肯下令。她不下令,娘子军们就动也不动。
李忻转而冲拦着他的女军们吼道:“孤看你们都是活腻了!让开!孤要去跟沮渠蒙逊那老东西决一死战!”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崔凝之有些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他身后。
崔凝之说:“你想跟李谭比,你连李谭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刹那间,李忻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其实他原本并不是世子,凉国的世子原本是他的大兄李谭。
可惜命运并不偏爱李谭,命运让这位谦逊仁爱的大兄早早便离开了人世。李忻是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捡漏,白捡了个世子之位。
白捡个世子之位不是也挺好的吗?
李忻并不觉得。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小时候就一直生活在大兄李谭的光辉之下,直到李谭死去,他成为世子,李暠仍是三不五时就念叨起那个早就离开人间的优秀儿子——这种惦念,每每让李忻暗自磨牙。
他的刚愎自用和放荡残忍似乎也正来源于此——他用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并不输给那个连尸骨都已经烂掉了的大兄。
李忻听崔凝之突然提及李谭,发狂似的怒吼道:“他早就死透了!一个死人让你们如此惦记!都是废物!全都是废物!”
他的声音回荡在河谷间,一层叠着一层,声音大得也许连山那边都能听见。
就在这发狂的吼声于山谷间初初散去之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只见漫天利箭如同大雨落地一般当头淋了下来。
“快跑!”
“有埋伏!”
“是追兵!是追兵赶上来了!”
“保护王上!”崔凝之猛地拔出腰侧长刀,高喝一声。
女军们纷纷拔出所佩环首刀,一边挥刀抵挡箭雨,一边快速形成一个护卫圈,将李忻护在中间。
纵是如此反应迅捷,这一阵箭雨过后仍是一片人仰马翻,已有不少女军身中流矢,跌落马去。
惨呼之声不绝于耳,那些身中利箭摔落马下的人并没有立刻死去,她们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剧痛让身体扭曲,直到不成人形。
大雨一般的流矢过后,敌军从托勒谷一侧冲杀出来,领头之人乃河西国左将军段持。
河西军队是从山谷那边迂回追来的,原本不一定能追得上,可李忻停留在水畔大叫大嚷的这段时间恰好给了段持机会,再加上娘子军目标太大,段持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了她们的行踪,甚至还在山坡上布置好了弓箭手。
待这一波箭矢放完,看着乱成一团的娘子军,段持大笑着从山坡后边走了出来。不过他却不敢直接冲下去跟崔凝之面对面,只敢站在山坡上冲崔凝之挑衅。
“瓮中捉鳖,没想到捉了个大的!哈哈哈哈!”
崔凝之脸色冷如冰凌,狠狠瞪着段持:“许久未见,段将军还是这么卑鄙。”
“崔老尼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哦,对了,还有你们这位没什么用的王上。”段持故意出言挑衅李忻。
他早听说这位凉王是个经不起挑拨的暴脾气,而战场上大将对敌最怕的就是大动肝火拎不清。
果然,段持话音刚落就听李忻怒吼道:“该死的人是你!”
话毕,他突然狠夹马腹,扬起手中长刀,冲着段持就撞了过去。
可段持对李忻根本毫无畏惧。
只见这姓段的随意挥了挥手,喊杀声便倏然惊起,成百上千的河西国骑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来势凶猛如雷,只觉脚下大地都被这奔踏之声惊醒,大地都跟着震动。
刚才还高喊“快跑”的娘子军们现下已全部噤声。
此刻她们已然明白——今天,她们谁也跑不了。
第79章 不能见如来(2) 要向前看,斩开那些……
这是娘子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上战场。
她们原是守备军,以守护城池关防为主,野战并非强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实战经验。
从前剿匪护关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些小规模的战斗,甚至算得上是战无不胜。
可直到今日,当她们面对着这些钢刀铁马的骑兵时才恍然明白,过去剿灭的那些羌匪毛贼在河西国正规军面前是如何的不值一提。
只听段驰一声令下,雷霆万钧的河西骑兵便向着娘子军猛攻而来。
正规军与那些在沙漠里乱窜的羌匪之间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便是,他们绝不会因为面前与之厮杀的是女人而轻敌,并且,他们也绝不会对女人手下留情。
托勒谷纵横狭长,一面是山坡,一面是大河泱泱,娘子军被围困其间,连阵型都摆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挥刀砍杀。
最初偷袭的那一波箭雨已经使许多人罹难,云安听得身边不断有人哀嚎着跌下马去,可她却根本无能为力。在这样的险境中,她自己也只能是挥舞长刀拼命劈开当头淋下的利矢,动作稍慢些就险险被流矢射中。
“嗖——”
一枝箭矢从云安耳畔划过,云安蓦地偏头躲开,只差一点点就扎在额头上。
可她甚至还来不及吁一口气,又是一枝箭矢径直飞来,云安再次挥刀挡开。这会儿只觉得整颗心都不是自己的,整个人也不是自己的,一切都不受控制了似的,只剩下无意识地挥刀,挥刀,再挥刀。
如雪崩一般的凄厉悲嚎砸在耳畔,只是惨叫都已令人头皮生疼,眼前所见,乃流矢利刃下处处绽放死亡之花。
箭矢过后便是冷白兵刃和飞驰烈马。
河西国的骑兵抡起长刀与娘子军杀成一团,他们各个虎背熊腰彪悍非常,单从体型上说,娘子军已经逊色一截。而那些河西士兵也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打算将娘子军分而击破。
他们故意分成一盘散沙,冲得娘子军根本无法组成阵型,而后再仗着人多,形成车轮战法,数人对战一个,打算彻底将女军们斩杀在滔滔汩汩的托勒水畔。
云安正擎起长刀抵挡面前向她砍来的锐锋,突地感到身后亦有一股杀气袭来,她迅速反应,猛然抽刀躲闪。
云安的刀法是崔凝之亲自指点的,且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聪颖学得很快。若非如此,现在她的右臂恐怕早就被身后偷袭之人砍成两截了。
饶是她反应迅捷,右臂仍旧被身后的长刀砍得鲜血淋漓。
她忍着钻心的疼痛,再次提起环首刀,使了个巧劲儿,将身后那个偷袭的骑兵逼落马下。谁知面前那人却趁人之危再次猥琐地靠了上来——简直就像蟑螂一样。
云安大喝一声,瞬间将长刀右手换左手,从侧面狠刺过去,那人躲闪不及,倏地被刺中腰腹,摔在了地上。
眼看身前身后两处危机都已暂时解决,云安刚想换口气,忽然又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苏绾整张脸上全是血,一汩一汩的鲜血还在不停向外冒,像是被血洗了一样。
那张原本清丽秀美的面庞被人以长刀猛力劈下,刀口从眼睛下方一直劈至下颌骨,整张脸几乎被一分为二,也许鼻骨已经被砍断了。
剧痛之下苏绾再勒不住马,眼瞅着要摔下去。
摔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云安再顾不得许多,策马上前一刀砍向那个差点取了苏绾性命的彪形大汉,边砍边大声喊道:“阿绾!拉紧缰绳!往前跑!跑!”
可是局面太乱了,她那声“跑”的话音都还没落地,却听身旁又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这一次,发出悲鸣的不是苏绾,而是离婆依。
一柄冷刃扎进了离婆依的身体,直接捅了个对穿,这个总也说不好汉话的胡姬“砰”地一声栽下马去,瘫倒于血泊中再也不会动了。
“啊!!!”
云安感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喊得冒出火焰,满嘴都是血腥味儿,右臂的军衫已完全被血打湿,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什么悲怒,什么哀哭,此时此刻,她只能杀、杀、杀!
地上已经倒着许多尸体,砍杀的罅隙,云安余光一瞥,又看到了早已断气的孙蒲。
侥幸,在战争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一切都变成了侥幸。
也许你侥幸对上了一个武力不如自己的人,于是你活他死,接下来你又对上了一个武力高过自己的人,于是你死他活。
混战之中没有章法,有的只是新鲜的死亡。
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云安的眼泪决堤一般奔出眼眶,淌得满脸都是。也许这些泪水是为重伤的苏绾和惨死的离婆依、孙蒲而流,也或许这些泪水是为她自己流,说不清楚。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看到的这些伤与死,并不是让她最疼的,直到……
云安忽地听到一个男人的怒吼,从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下传来,是李忻的声音。
于是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这便看到了改变她一生的那副地狱之景。
七八支锋利的弩箭密密麻麻扎在崔凝之背上,简直已快将那具身体扎成刺猬,而身体的主人却扑在李忻身前,护住了她们的王。
“师亲——!!!”
云安一声哀嚎,拍马向着崔凝之奔去。
*
崔凝之时常觉得自己老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揽镜自照的人,可最近这两年,她却经常手执一柄打磨光滑的铜镜,细看自己鬓边越来越葳蕤的银丝。
这一鬓的白头发,再怎么拔都拔不干净,可别叫那些姑娘们瞧见才好,不然啊她们又该咋咋呼呼了……崔凝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死亡。
她是将军,将军百战死,死亡是她必须认真思索的命题。
对于平民农妇而言,老死于卧榻之上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可对于自己这样的女将而言,最好的死法应该就是战死沙场吧,崔凝之想。
譬如今日,譬如此刻。
就在半炷香之前,在双方初初展开混战的时候,李忻砍开拦在自己面前的骑兵,径直冲向了对他挑衅的段驰。
崔凝之立刻拍马跟上,抡起长刀劈翻了攻至李忻背后的士兵。
她率领娘子军从敦煌八百里加急驰奔酒泉,就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凉王,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李忻绝不能出事,哪怕拼上性命也一定要护住他。
“王上!回来!”崔凝之振声喊道。
可对于崔凝之的忠勇,李忻却并不领情。
他厌烦崔凝之的保护,或者直白地说,他厌烦来自女人的保护。
这一切都让他的怒火和烦躁达到了顶点,这回他是说什么都不会走了,他必须拿出自己作为凉王的气势和武力,尤其是在这一群女人面前。
想到这儿,李忻拎起长刀,以近乎狂暴的力量撞向段驰。
段持却没有任何慌张,仔细看去,他眼中甚至还翻涌着一片兴奋至极的光芒。他是故意挑衅李忻的,就是为了激怒对方,让对方失了方寸,他才好将之斩杀。
若是他能亲手杀了这位凉王,他在河西王沮渠蒙逊面前还愁没有好前途吗?
思至此,段持挥舞着自己那柄精铁打制,重量足有一钧的大刀,对着向他撞来的李忻砍了回去。
“锵——!”
“嘶——!”
兵刃相击,刀刃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想不到堂堂凉王竟然需要女人来保护,哈哈哈哈!”
刀刃分开的瞬间,段持瞥了一眼正挥刀为李忻挡开身后偷袭的崔凝之,仍旧见缝插针地继续出言挑衅。
听了这话,李忻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黑里发青,烦怒之情已经涂满了整张面孔。
“放你娘的狗屁!”
一击被挡,李忻再次冲了上去。
怒发冲冠之下,他的气势更加迅猛,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的样子,大开大阖地挥刀砍向段持,每一击都带着泼天的血气和怒火。
段持看起来似乎力有不逮,像是被李忻的气势压制住了,只顾着抵挡,完全无法还击。
李忻十分高兴,手中长刀更是砍得咣当作响。
可跟在他身后的崔凝之却已然发现了不对——也许是来自领兵之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段持根本不是被压制了,而是另有图谋。
李忻只顾着劈砍,他的体力很快就会耗尽,也很快就会露出破绽。一旦这破绽被敌人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崔凝之再顾不得什么二打一不讲武德,拎起缰绳就冲了过去,打算帮着李忻解决掉段持。
谁知就在她刚刚冲过去的时候,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段持忽然抡起长刀将李忻劈来的利刃狠狠打了出去,李忻受此猛力,整个人趔趄着差点倒栽下马。就在他低头扯缰绳的瞬间,段持从身后拔出一把长约十寸的弓弩,抬手便瞄准了李忻……
“王上当心!!!”
崔凝之怒喝一声,挥刀抵挡已然来不及,她直接飞身向着李忻扑了过去。
“嗖、嗖、嗖、嗖——”
数支弩箭从弓弩中射出,尽数钉在崔凝之背上。瞬间袭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李忻被崔凝之扑着,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挣扎着却站不起来,也许是腿骨摔断了。
“你干什么?!”
李忻怒吼一声,用力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崔凝之,吼完才发现崔凝之后背竟然扎了一排利矢。
那是一种特制的箭矢,箭簇短小却锋锐有力,从机扩当中发射出来,能瞬间穿透铠甲。此刻那些利矢从全部钉在崔凝之背上,密密麻麻,一眼看去,瘆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娘的尼姑婆子!坏老子好事!”
段持见自己的偷袭被崔凝之挡了,立刻破口大骂。
李忻也明白了崔凝之扑向自己的原因,但他此刻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倒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女将军,而是段持手中拿着的那物件。
“元戎弩?”
能射出这种密集箭矢的装备一定就是元戎弩,又被唤作诸葛连弩。
据说这种弩弓乃诸葛卧龙亲手创制,之后的二百年间又几经改造,现在终于有了段驰手中这种能数矢连发且轻便小巧、极易偷袭的模样。
段持冷笑一声:“算你有见识。可惜,再有见识也得死!!!”
话音未落,他抡起自己的那柄沉锋向着李忻砍了过去。
“咣——!”
沉锋并没砍到凉王的头,而是砍在了另一柄环首刀的刀刃上——云安的刀。
她刚才在不远处看到崔凝之中箭,立刻策马赶来,此刻将将挡下了段持的沉锋。
“师亲!!”云安向着倒在地上的崔凝之喊道,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可崔凝之不愧是崔凝之,崔凝之是铁打的娘子。
只见她忍着浑身剧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拎起自己手中把柄淌着血的长刀,再次翻身上马。
“走!”崔凝之立马于前,挡在了段持和李忻中间。
她的声音像一块正在被撕烂的破布,又刺又哑,扎得耳朵生疼,可语气却是那么坚毅无匹,像一柄重剑,直沉到人心里去。
她说:“云常宁!将军有令,命你立刻带王上回城,误时立斩不赦!!”
——将军令下催人死,将军令下亦催将军死。
“师亲!你跟我走!”云安看着崔凝之遍身血染,忍不住哭起来。
崔凝之见她哭,反而提起一口气,怒喝道:“战场之上怎可啼哭!”
那边段持发出桀桀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哪知就在他再次抡起那柄沉锋向崔凝之砍来的时候,却被身后一支偷袭的冷箭扎了个正着。
段持一声怒吼,回头看去,原来是负责殿后的张枣儿带人赶了过来。
“将军!您怎么样了?!”张枣儿一看崔凝之浑身浴血,也被吓一跳。
崔凝之的脸色已白如死人,但她仍昂首挺立于马上。她没有再看云安一眼,可话语却已不再冷硬,那里面全是关怀和挂念。
“傻丫头,别哭,要向前看……”
“师亲……”云安抹了一把眼泪。
“替师亲守住娘子军……”
“师亲!”
“快走!!我给你们挡着!!!”
话音未落,崔凝之咬紧牙关挥舞着手中淌血的冷刃,向着段持和河西国的骑兵们冲了过去。
张枣儿随即拍马跟上。
崔凝之和张枣儿两相配合,竟然将那段持打得前进不得。
这边云安再不迟疑,俯身将手递给李忻。李忻握着她的手猛一借力,跃至云安身后。云安握紧缰绳,二人一马向着酒泉的方向奔冲而去。
此刻,云安感觉自己全身都是暴烈的,仿佛她已化身为一柄只知砍杀的凶器,要以最凶悍的力量斩开胆敢拦她去路的所有人。
脑海中已从山呼海啸变为彻底的空白,唯一还剩下的就只有崔凝之对她说的那句话。
那句最后的叮嘱。
“傻丫头,别哭。”
“替师亲守住娘子军。”
她任由泪水决堤而落,根本连擦拭都顾不上,只顾着扬鞭策马,她要谨遵师命,要带着李忻逃出这片修罗地,逃回酒泉。
她要一直向前,绝不回头。
*
骑在马后的李忻倒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崔凝之摇摇晃晃地挥刀抵挡着那些妄图追赶的士兵。
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再次摔落马下。并且这次十分不巧的是,也许是失血太多导致反应迟钝,跌落的瞬间,她把脚卡在了马镫上。
兜鍪掉了,环首刀也掉了,那匹高头大马拖着她一路飞奔,直到她的头撞上山石,撞得脑浆迸裂,惨不忍睹。
李忻远远瞧着,并没觉得悲伤或懊悔。
在崔凝之死去的瞬间,他脑海中冒出的念头是——想不到诸葛连弩竟如此厉害!孤也要弄几个玩玩!
第80章 不能见如来(3) 我对你很有兴致……
李忻和云安同骑一马,催着马儿在河西旷阔的大地上撒蹄飞奔,把风和利矢通通甩在身后。
跑着跑着,李忻明显感觉身前这胡姬的身体越来越柔软,像是已经撑不住了,晃动着向一边歪斜过去。
李忻看她情况不妙,打算自己去拉缰绳。
他将手环过女子腰身,把她整个揽入怀中,握住缰绳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手。
马儿继续奔跑着,扬起尘沙,撞碎流云。
忽然,怀中女子发出一声忍痛的呻吟,那声音很轻,却很有种蛊惑的意味,轻飘飘地传入李忻耳中,让他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抓挠。
他低头看着这个纵使满脸血污也仍旧美色倾城的女子,心里忽地萌生出一个念头。
那念头让他顿觉身心舒畅,他将搂在女子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地紧了紧。
*
李翩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再次见到心尖上的姑娘。
她面上是纵横斑驳的血污,血中还混着泪,发丝湿黏地贴在鬓边,也不知其上沾着的是泪还是汗,身上那件皮质裲裆铠已经被刀锋划得东一道西一道,最可怕的是右臂,整条手臂的军衫都已被鲜血浸湿,血腥气扑鼻而来。
心上的姑娘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闭着眼睛垂着头,拉扯缰绳的手被李忻攥住,整个身体也全靠李忻从后面抱着才能坐稳于马上。
远远看去,就好像她娇弱地窝在李忻怀里,而李忻则宛如故事中奋勇救美的大英雄,策马提缰,气扬扬地回到酒泉宫城。
待马儿立稳,李忻翻身下马,云安俯在马背上,眼看着要滑落。
李翩下意识上前两步想去接住云安,谁知却被李忻一把挡开。
紧接着,就在云安快要摔下来的瞬间,李忻抬手接住她,一手环腰一手从腿弯处穿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去叫医官!快!”李忻边走边扬声喊道。
李翩动了动想跟上去,可他腿不好,这会儿李忻迈开大步走得飞快,他追不上,只能心急如焚地看着处于昏迷状态下的云安被李忻抱着,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他听到缀在李忻身后的随侍问:“王上,此女安置于
弋
何处?末官着人安排。”
“去兴乐宫。”李忻毫不迟疑地说。
一听这话,李翩拼力赶在李忻身后的脚步猛然一滞,呼吸也随之凝滞——兴乐宫是李忻的后宫。
那座宫殿内原本住着的人是凉王后宋蔓合,宋蔓合薨逝后李忻没有册封新的王后,兴乐宫便暂时空置,目下只有一个姓胡的才人独自居于偏殿。
此刻李翩身上穿的是官服,而非往常那些宽袍广袖,根本没办法遮掩,倘若跑动的话,腿瘸之事必然当众暴露无遗。可李忻要将云安带去兴乐宫这事,他又怎能坐视不理?!
忽然,李翩急中生智,佯装自己被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向前冲去,一下子撞上了李忻后背。
李忻被撞得也是一个趔趄,差点儿抱不住云安,万幸的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干什么?!”李忻回身冲着李翩怒道。
李翩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对李忻进言:“王上且慢。王上有所不知,此女乃玉门军的军正。王上将身有军职之人安置于王后寝宫,此事若传出去,只怕不妥。”
李忻瞥了李翩一眼,淡淡地说:“不用你操心这个,孤自有主意。”
“王上!”
李翩仍想拦,却被李忻灵巧地绕开。
李忻只觉这个从弟自己不近美色却每每要妨碍他亲近美色,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很招人烦。遂再不搭理李翩,只管加快脚步,健步如飞地抱着云安往兴乐宫的方向走。
李翩腿脚不好这事,李忻是知道的,此刻他走得这么快,明显就是想把李翩甩开。
如他所愿,这一回李翩彻底被李忻甩在了身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忻将云安抱走。
*
李翩在酒泉的官职是从事中郎,属于凉王近臣,平日须伴驾左右并随时听候召见。
因为这个职官与帝王贴得太近,故而都是由帝王亲信之人担任。当年武昭王在世时,担任从事中郎的是李暠同母异父的弟弟宋繇,现今李忻称王,则由李翩这个从弟受领此职。
凉王日常理事之处名仁政殿,李翩平日便在仁政殿的偏殿候命,为李忻参谋政事或者随侍行止。
从仁政殿到兴乐宫并不算远,出了大殿向北走,穿过朝阳门就是内宫。兴乐宫乃王后居所,属内宫之首,故而入了朝阳门向东北转,只消经过一条宫道便可至。
那边李忻抱着云安,身后跟着几名亲近侍从,大踏步穿过朝阳门,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边李翩虽被甩下,却仍在努力追赶。
孰料刚走到朝阳门外,就见李忻身边的一个小黄门抄着手站在那儿,用一双狭长的眼睛望着他,眼神中含义复杂。
“王上呢?”李翩问他。
“回中郎,去了兴乐宫。”小黄门毕恭毕敬地答道。
李翩听了这话点点头,抬腿就要继续往里走,却被小黄门伸出手臂拦住了去路。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这小黄门站在朝阳门外并非闲来无事晒太阳,他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拦住自己。
果然,只听那小黄门四平八稳地对他说:“中郎请留步。”
“我有急事要面见王上。”李翩语气急促,心焦意躁。
可小黄门白净的面庞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王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内宫。”
说完这话,像是怕李翩听不明白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三个字:“——任何人。”
李翩心底那种焦灼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他继续争辩道:“我是王上的从事中郎,我有资格伴驾——”
谁知那小黄门却意味深长地笑着打断了他:“中郎与奴不同,中郎是男人,随意出入王上内宫,恐怕十分不妥。”
一想到云安刚才的样子,李翩心里实在急得不行,懒得再跟旁人多说废话,干脆一把推开那小黄门要往朝阳门内走。
却听小黄门在他身后声音尖锐地喊道:“中郎这是要公然违抗王命了?!”
李翩前行的脚步倏地顿住。
小黄门站在李翩身后,再次恢复了轻飘飘的声音:“私闯后宫,其罪可诛。中郎今日着实奇怪,您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霎时间,李翩脸色煞白,小黄门的话让他彻底明白过来——李忻就是在故意针对他。
他不仅是李忻的近臣,亦是从弟,在此之前,李忻完全没有过从弟不可出入内宫之说。不仅如此,李忻还经常把他叫到建于内宫的莲汀水榭之中,要他陪自己一起饮酒赏舞。
虽然李翩平日除了李忻传召他至莲汀水榭外不会去旁的地方,但那是他自己避嫌,而不是李忻不许。
可是现在……李翩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就在他脑海中波翻浪涌,努力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却见一位宫装丽人从兴乐宫的方向缓缓走来。
似红非红的发色,似金非金的眼眸,正是那位独自居于兴乐宫偏殿的胡才人。
听闻她也是从西域来的胡姬,恰好也姓胡,名叫绥儿。从前她一直侍奉着王后宋蔓合,李翩在宋蔓合病笃的那些日子里曾见过胡绥儿几次,却并没什么交流。
“中郎这一脸焦急模样,赶着做什么?”
待走近了,胡绥儿上下打量着李翩。
“云军正呢?”李翩焦急地问。
胡绥儿听了这话却满脸疑惑:“云军正是谁?”
也对,她并不知道云安的职位,这样问确实唐突了。
李翩定了定心神,正色道:“适才王上带着一名女子去了兴乐宫,胡才人在兴乐宫,应是见到了?”
胡绥儿眼珠一转:“哦,你说她啊,自然是见到了。虽说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脏又臭的,可仍旧是个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动的绝色佳人。”
“她怎么样了?”李翩上前一步,再次焦灼地问。
“十分妥帖,王上可是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呢。还要亲手为她更衣,为她沐浴。瞧瞧这宫中那么多美人,哪个能有这样的优待……咦?中郎的脸色怎得如此难看?难道你也想为她沐浴更衣?”
胡绥儿说着说着见李翩面色惨白如雪,于是歪着头问道。
李翩浑身僵硬,胡绥儿说李忻要亲手给云安沐浴更衣,他听了这话恨不得现在就立刻冲进宫门去——云安还在昏迷,若是她醒来后知道李忻这样对她,依她的性子会如何,李翩不敢再想下去。
“中郎若是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吧,反正我看王上今日也不会召见中郎了。”
胡绥儿说完这话,抬手半掩檀口,只露出一双迷雾翻涌的眼睛看着李翩。
李翩也看向胡绥儿,这才发现那双似金非金的眼睛里全是狡黠——她半掩面容就是为了遮挡脸上铺满的讥嘲神色。
李翩这才明白,胡绥儿口中那些沐浴更衣的话十有八九是在诓他。
待想明白了这茬,他瞬间惊觉自己刚才的失态和反常,这些定然已全部被胡绥儿收入眼中仔细揣摩。
果不其然,只见胡绥儿放下掩唇的手,唇边还噙着一抹尚未褪去的嘲讽之色:
“中郎这么沉不住气,心事都被妾瞧了个清清楚楚,这可如何是好。”
李翩蓦地有些窘迫,他没说话,怕自己再说下去说多错多。
胡绥儿像个小动物似的,绕着李翩走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抽了抽鼻子,忽然对那个一直侍立在旁的小黄门道:“我跟中郎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啊?胡……胡才人……”小黄门听她这么吩咐,很有些纠结。
其实他一直吃不准这胡才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从前王后在世的时候,她一直跟在王后身边,王后薨逝,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兴乐宫。王上对她没什么兴趣,但王后生前却对她照顾有加。
宫内流传的闲言碎语是,王后小时候住在敦煌,跟她是手帕交,后来被纳为世子妃,还想与她共侍一夫。谁知那夫君却没看上她,王后又舍不得她走,遂将她留在宫内做了个女官。
“你连恭懿王后的话都不听了?是要我现在去请王上过来吗?”胡绥儿见小黄门不肯走,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
恭懿王后便是宋蔓合。她本名宋茉,蔓合是她的字,薨逝之后恭懿又成为了她的谥号。
宋蔓合在世的时候曾交待过所有宫人,见胡才人便如见她。
“胡才人消气……奴这就走,这就走……”
待那小黄门走后,胡绥儿忽地贴近李翩,轻声说:“中郎有所不知,其实我琢磨中郎已经很久了,我对你很有兴致。”
李翩被她这突然贴上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蓦地往后退了两步,冷声道:“你想如何?”
“中郎还不知道吧,其实妾也是敦煌人,所以见了自故里而来的中郎,便觉亲切得很。妾还听说,中郎在敦煌的时候有个相好的姑娘,想来……难道就是刚才那位?”
胡绥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翩,像两个闪烁着迷离金光的漩涡。
李翩心头再次惊诧,但这一次,他很好地掩饰住了:“胡才人莫要乱说。”
胡绥儿撇了撇嘴,道:“别想骗我。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中郎没听到外边那些嚼舌根的话,并不意味着你身上没有流言。流言这种东西,最喜欢的便是像中郎这样玉树临风之人。”
说完这些,她没等李翩反应过来,又一次急切地问道:“你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不是她?她呢?她的心上人是你吗?”
胡绥儿根本没管李翩答不答,只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向李翩头上抛去。
李翩没说话,但他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他。
胡绥儿看着李翩的眼睛,瞬间了然。她歪了歪头,突然露出一种想不明白可又觉得十分羡慕的表情。
片刻后,胡绥儿又说:“宫中人人皆知,我有恭懿王后之允,能在兴乐宫随意走动。所以,我可以帮中郎照看她,你觉得如何?”
“你为何要帮我?”李翩警惕地问。
胡绥儿勾了勾唇,很难看,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的样子。
“不瞒中郎,我一个人住在兴乐宫实在闷得很,有时候想去外边走走,可我又厌烦看到外边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之辈。中郎是我见过最表里如一之人,我先时对你十分有兴致。不过嘛,就在刚才,我发现我的想法变了——比起对你这个人,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和她之间缠绵悱恻的情意。你能告诉我,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她迈着小步围着李翩打转,嘴上絮絮叨叨地讲着些莫名其妙的话,面上是一种顽皮的表情,可那种天真顽皮配着这些诡谲的话语和行为,令人忽地一阵毛骨悚然。【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