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嗔恚身缚(3) 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说……
初时,当宋澄合知道自己想把云安弄进家里慢慢折磨的计划泡汤之后,心里很是窝火。
她和云安无仇无怨,但她看出继子对那穷酸姑娘动了真心,折磨云安纯粹就是为了折磨李翩。
可云家那丫头竟然拒绝了自己的继子!
她竟然不是只小白兔?!
难道是只野狐狸?!
否则为何聪颖得如此出人意料?
宋澄合简直都有点儿佩服云安了。
但作为宋氏女儿、李家大妇,宋澄合在“收拾继子”这条路上是个绝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一招不成,她立刻开始寻思新点子。
*
李翩顶着半边肿脸从书斋出来的时候,宋澄合站在对面的花荫廊道冲他招手。
继母叫他,纵然再不情愿,他仍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宋夫人。”
李翩身量颇高,日常又秉持君子之姿,把脊背挺得笔直,而宋澄合则是娇弱柔美的外形,身高比云安还要略矮些。此刻,李翩如此挺拔地站在她面前,一种压迫感当头袭来,霎时让她心里的不痛快又上了个台阶。
宋澄合强压下内心烦躁,看着李翩面上的肿痕,咋咋呼呼道:“哎呀,大人怎得下手这么狠啊!”
其实她刚才就站在书斋门口,房内父子俩的争吵被她听了个十成十。
李翩不自在地将头瞥向一边,想躲开宋澄合的目光。
宋澄合倒是没介意,轻轻叹了口气:“不是阿娘说你,你那样跟你父亲硬碰硬,能行吗?你也是男人,男人的脾气你该比我了解。男人啊,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李翩没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廊道外的花木。
这会儿已是日色西斜,一整天的炎炎烈阳终于消停了些,可庭院内的花木仍是无精打采,就像他自己一样。
宋澄合瞧着李翩的丧气样,忽然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你想把你父亲强征来的丧税全部还给百姓,是不是?”
李翩心头一紧,眼现警惕之色。
“别这样看我,我之前跟你说过,阿娘是站在你这边的。”
“宋夫人……”
宋澄合扯了扯李翩的袖子,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
跟着继母穿过花荫廊道,又过了一扇角门,这便到了宋澄合日常礼佛的那个偏院。偏院阒寂,没有宋澄合的允许,闲杂人等不会到这儿来。
二人站在香室外檐下,香室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内中青烟袅袅。
李翩未等宋澄合发问,自己先开口了:“宋夫人适才说的话,不知有何深意?”
宋澄合抿唇一笑:“深意自然是有的。你父亲不信,但我信,我信竺上座说的,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
“我不是鹿王,我只是……”李翩心里蓦地有些憋闷。
宋澄合瞧着他的神情,再次抿唇笑道:“我懂我懂,你只是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受难,听到那些路旁的哀哭就想帮他们一把。你想把丧税还给百姓,可你就这么心直口快去问你父亲要,他能给你吗?换做是我,我也不答应啊。你要想办法,大路走不通,我们可以抄小路嘛。”
“抄小路?”
“你知道那些丧税放在哪儿吗?”
“不知道。”
“巧了,阿娘知道,”宋澄合抬眼望着李翩,眼中光影深不见底,“就收在咱们西边的金帛库里。”
“在金帛库?!”李翩十分惊讶。
“惊到你了?”宋澄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般来说,州郡仓储依照其所贮物品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仓、廪、府、库四类。其中,仓储粗谷,廪存细米,府藏文书,而库则是安置武器钱帛之处。
这金帛库其实不是郡衙府库,非要说的话它属于李氏私库。郡民缴纳的赋税应该收入郡衙府库才对,可现在却藏在私库中,可见李椠打得是什么主意。
金帛库就在太守府西边,更靠近阳禾门一些,库外十二个时辰皆有李椠亲信护卫把守,寻常人靠近不得。
“金帛库防备森严,只有阿爷亲至才可开库。”
李翩知晓了钱放在何处,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发忧愁。
“这你就错了,”宋澄合此刻简直就像个谆谆善诱的好先生,“你常年在酒泉,所以并不清楚,只要拿着加盖太守之印的棨信,再配以管钥,便可开库。棨信你可以自己写,至于官印和管钥嘛……”
“都在父亲身上。”李翩沮丧道。
敦煌太守之印乃金丝玉雕兽钮印,不过方寸大小,以绳穿之挂于腰间,李椠一直是随身佩戴的。
金帛库有两道门钥,皆由李椠亲自保管,现下也带在他身上。
宋澄合却仍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阿娘有办法让你今晚就能拿到这两样东西。你若是想将钱帛退还百姓,明日便可开库。”
李翩看着宋澄合的眼睛,看见那里面有一大片混沌的泥淖。他心里明白,宋澄合愿意帮自己一定有她不可告人之目的。
她像一个挖陷阱的猎人,用言语一句一句把人心挖开。挖出一个深坑,等着看他摔死在里面。
李翩沉默着,宋澄合也抿着唇不再讲话。
好半晌之后,宋澄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翩儿,你还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对群鹿说的话吗?”
李翩颔首,他记得。
鹿王说:“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蹑我脊过……蹑我脊过……踩着我的身体,你们就能得到救赎。
想到这儿,李翩忽地有种释然之感。
他不想再揣测摔进陷阱里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也不想再权衡利弊,说他是热血上头也好,慈悲心发作也好,反正他现在特别想做的事就是把钱还给那些在生与死的悬崖边挣扎着的穷人们。
在这之后,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能承受。
思至此,李翩接受了宋澄合的提议。
*
当天夜里,天刚黑下来不久,宋澄合就去书斋找李椠。也不知她跟李椠说了什么,太守大人登时大喜过望,立刻陪着宋澄合回到内院。
内院搭了个专为夏夜纳凉用的小阁,阁内铺着锦榻,摆着食案。
河西此地昼夜温差很大,纵然白日里烈阳当头似火烧,但入夜之后,阳火褪去,月在中天游,晚风一吹便有丝丝凉意萦绕身畔,着实令人神思骀荡。
李椠志得意满,宋澄合喜笑颜开,男人扶着女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并肩进入小阁。
才坐下,太守大人就立刻高喊着让人摆酒,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很快,甜阿恰和蒲萄酿都摆了上来,还有一盘在井水中冰过的甜瓜,切成细细的瓜牙,看上去十分诱人。
“夫主,阿涟从今日起便不能再饮酒了。夫主自己喝也闷得慌,不如把咱们小郎君叫来共饮,您看如何?”宋澄合为李椠斟酒,边斟边说。
李椠哈哈大笑:“阿涟所言极是,今日这好消息确实应该让他也知晓。”
李翩已被宋澄合嘱咐过,早就等在小阁外的拐角处,这会儿见宋澄合的贴身婢女青蒿从阁内出来冲这边张望,便知是在找他,遂整了整衣冠走向小阁。
“父亲。”
“你过来,为父有件大好事要说与你知。”
李椠又是一杯酒仰头饮下,宋澄合笑着再次给他斟满。
“不知是何好事?”
“哈哈哈,你要有亲兄弟了!”李椠大笑着说。
李翩蓦地看向宋澄合。
宋澄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垂下眼眸,娇羞一笑:“早着呢,这才刚诊出喜脉,身子都还没显呢。”
见她这样,李椠愈发觉得她娇俏可爱,拉过她的手,仍旧大笑道:“那就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咱家就有两个儿子了!”
“父亲……”
“为父膝下单薄,一直以来只你一子,适才阿涟告诉我,她已有身孕,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来来来,阿涟不能喝酒,你陪为父满饮此杯!”
也不怪李椠如此高兴,这么些年了,他娶的那些夫人和侍妾,死的活的全部加起来一只手都数不完,可膝下愣是除李翩外多一个子儿都没有,简直就像遭了什么诅咒似的。
大前年那会儿,周小娘子好不容易怀上了,可肚子都还没怎么显怀呢,莫名其妙地孩子就给掉了,从那之后也再没声息。
前年那会儿,他听说胡姬比汉女好生养,虽然自己不喜胡姬,却仍是弄了个疏勒女人来。后来,那疏勒女人孩子是有了,谁知却仍是莫名其妙生不下来,最后硬是母子皆熬死。
李椠不信神佛因果,但夜深人静时偶尔也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难道真是坏事做多,遭了报应?
可今日宋澄合巧笑倩兮地来到书斋告诉他自己有了,他登时高兴得恨不得抱着宋澄合在院子里跑三圈儿。
“从今日起,在咱们家,任何人都不许惹阿涟伤心……从今日起,阿涟就是咱家最尊贵之人!”
李椠已经有点喝多了,大着舌头絮絮叨叨。
“夫主说笑了,咱们家最尊贵的人必然是您啊。”宋澄合继续给他斟酒。
“不,不,只要……只要生了儿子……就是你!”
宋澄合眉眼弯弯:“大人给孩子娶个名字吧。”
说到取名字,李椠坐直身子,打了个打酒嗝,斜着眼睛瞥了李翩一眼——李翩的名字不是他取的,这是他脸面上一道难受的大坑洼。
当年李翩刚出生的时候,李暠还没有迁都去酒泉,那会儿辛家阿姊来看妹妹,李暠也陪着来了,李椠为了讨好兄长,便请李暠给孩子赐名。
李暠取了“翩”字,谓君子芳兰竟体,倜傥风姿。
后来李翩去酒泉泮宫读书,仍是跟着李暠,李暠便又给他取了表字——轻盈,谓君子举重若轻,如振落叶。
好家伙,自己就这么一个好大儿,结果名和字都是好大哥取的,李椠虽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十分不痛快。
这会儿听宋澄合说让他给孩子取名,他却愈发端了起来,捏着自己下巴颏上那撮胡须,摇头晃脑地说:
“这孩子金贵,取名要慎重,待为夫好好想想,要仔细想想……”
宋澄合笑着又给李椠斟满酒杯:“大人慢慢想,不着急,反正日子还早呢。”
盏中有佳酿,身侧有美眷,李椠今夜心情大好,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最后头晕目眩,已不知今夕何夕。
宋澄合又要给他斟酒,酒壶才刚拿起来,只能“砰”地一声,李椠已经倒在了锦席上,鼾声震天,沉沉睡去。
“夫主?”宋澄合推了推李椠,“夫主?”
没反应,看来是真的被灌醉了。
宋澄合放下酒壶,对李翩道:“翩儿,你父亲喝醉了,阿娘身子不方便,你过来扶他。”
李翩应声上前,在宋澄合的注视下,将瘫在锦榻上的李椠用力推着翻了个身——死沉死沉的。
这一翻身,与那些环佩琳琅一起挂在腰间的官印便露了出来。
李翩手指碰到官印的时候略微有些犹豫,可也不过瞬息而已,下一瞬,他一咬牙就将那枚小巧金贵的金丝玉雕兽钮印解下来,又从怀中掏出已经写好的棨信,将官印按了上去。
整个过程中,宋澄合没有碰官印一下,甚至没有碰李椠一下。
她只是坐在李椠身边,面带微笑地看着这父子二人。
看到李翩亲手解下系在李椠腰间的官印和管匙,宋澄合笑得甜蜜蜜。
第52章 嗔恚身缚(4) 好戏马上就要开始……
单凭李翩一个人是无法把那么多钱从金帛库内运出来的,他需要一个帮手。
放还丧税之事一定会被父亲知晓,也一定会惹其勃然大怒,这些李翩全都明白。
所以那个帮助自己的人,最好是这敦煌城内某个有分量的世家大族中人,惟其如此,才不至于事后被父亲挟私报复。
若说找谁合适,李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索瑄——敦煌索氏,这个赫赫有名的河西著姓,李椠再怎么发火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李翩拿着棨信和管钥当夜便离开太守府去了索家,顺利见到索瑄,并对他说了自己打算开金帛库的事。
“疯了吧你?”索瑄倒抽一口冷气,“你阿爷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李翩却十分笃定地说:“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这次放还就以父亲的名义,对外就说他夜梦大伯,二人把盏叙旧,大伯说自己将去往极乐世界,不再需要俗世的钱帛,阿爷梦醒后恍然大悟,遂决定将银钱全部退还百姓。”
依据《阿弥陀经》的记载,极乐世界乃阿弥陀佛说法之净土,距现世十万亿佛土之遥。那是个众生无苦的美妙世界,于此岸行善积德之人,只要念诵阿弥陀佛的名号,就能在临终时候被接引去那里。
索瑄一听李翩搬出了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忍不住冲他行了个大大的叉手礼:
“李轻盈,你在酒泉这些年可真没白混,什么话都能给你编得一套套的。关键是还恰如其分,让人想驳都驳不了。鄙人佩服,好生佩服
璍 。”
“别闹。”李翩在索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索瑄笑着收了自己戏谑叉手的样子,又道:“具体如何打算?需要我做什么?”
李翩看着索瑄,郑重地问:“你肯助我?”
“莫说胡话,我不助你我助谁。说吧,索某人但凭吩咐。”
见索瑄如此爽快,李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些,略思忖道:
“我有棨信,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开金帛库,但那么多钱,单凭我们两人肯定不行,还需动用你家中仆从、马车等物。三驾马车把钱全部拉完,直接出庆明门去声闻寺。届时我去将此事禀于上座,就在声闻寺外立个步障,我们在那儿放还。”
谁知听得李翩说完,索瑄却直皱眉头。
“全城几万百姓一个个还?还没等你还俩子儿,你阿爷就提着棍子来抽你了。”
李翩胸有成竹地轻轻一笑:“这我也有办法。”
“别磨蹭,快说。”索瑄推着李翩。
“当然不能一个个来,到时你让你们索氏的仆役去里巷间放话,就说太守大人有令,叫敦煌城内各里的里魁带着本里户册来声闻寺门前,依照户册所记,将钱先还于里魁处,待里魁回去再自行分给所辖里闾中人。这事要闹大一点,到时一传十十传百,必然很快就能放还。”
索瑄拊掌笑道:“聪颖绝顶啊,这是个好办法。”
李翩也笑,笑着笑着笑容渐渐散去:“铭玉……”
“嗯?”
“多谢你。”
“跟我客套啥!”索瑄把刚才李翩拍他肩头的那一巴掌给他狠狠还了回去,直拍得李翩倒吸凉风。
“等等……”拍完巴掌,索瑄忽地又想到一个重要问题,遂不无担忧地问:“银钱放完之后你要怎么办?你阿爷知道了铁定饶不了你。”
“我去酒泉,”李翩说,“丧税放完之后我立刻就走,我去酒泉找王兄,求王兄庇护我。父亲再生气也不可能去找王兄拿人,等过段时间他气消了,我再回来向他赔罪。”
李翩没有胞兄,但武昭王李暠对这个侄子十分喜爱,遂让他直接将世子李忻唤作兄长。李忻现下已是凉王,李椠当然不可能跑去凉王那儿抓人。
谁知李翩说完这话,却见索瑄一副呆头鹅的样子看着自己,于是推了他一把,问道:“怎么了?”
只听索瑄慢吞吞地说:“……运筹帷幄这四个字,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李翩难得腼腆又憨厚地笑了笑。
其实他今夜来找索瑄帮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索瑄的阿爷乃现任西域长史,目前虽留驻高昌,但其威望并不比李椠差多少。
他爷很厉害——压得住旁人。
他爷不在家——管不了他。
妙啊!
还好索瑄不知这茬,他要是知道了,恐怕就不仅仅是感叹李翩运筹帷幄,还要狠狠地啐一句“李轻盈你这王八羔子”。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二人便依照前夜商议的办法,先从索家拉了三辆马车和十个仆役去开库拿钱。
一行人马气势汹汹顶着灰白天色直奔罗城西边而去。金帛库距离阳禾门很近,站在库外只需稍稍往西一望,就能清晰地望见那扇厚重坚固的城门。
到了金帛库外,果见数名手执兵刃的护卫站在大门处,那个名叫卢铁的护卫长正站在一边粗声大气地训斥旁人。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玩意儿,都是太守大人从城防军里挑出来的,来这儿为大人守库是天大的福气,不吃不睡也得给我把这金窟窿看好,别他娘的一天到晚哭丧个脸,晦气不晦气。”
刚骂完手下,一扭头见李翩带人来了,赶忙堆起笑脸上前行礼。
李翩取出加盖了太守官印的棨信和管钥给他:“父亲命我来取此前收缴的丧税。”
卢铁瞧是自家郎君来取钱,手里又拿着盖了印的棨信,遂不疑有他,接下李翩给的两把管钥,再加上自己随身携带的大门钥,一阵叮铃咣当之后打开了金帛库,吆喝着仆役们开始搬钱。
丧税收缴的银钱因为刚入库不久,几十个木箱整齐地放在进门处。好极了,正好方便大家全搬走。
那边索瑄招呼着将木箱一趟趟往马车上搬,这边李翩却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金帛库深处。
他早就知道这个钱库,只是从没来过。
金帛库呈狭长之形,仿佛一条幽深甬道,四周几乎完全密封,除了一扇供人进出的门外,没开任何侧窗和天窗,内里冷飕飕的,一走进去就有种阴森感扑面而来。
狭长甬道的两旁堆满了箱子,一个摞一个,李翩随手开了一下,发现全是锁着的,估计里面装着的不是五铢钱就是金珠宝玉。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很快,道旁摆着的就不再是钱箱,而是变成了高大的木架,木架上放着一匹一匹的丝、棉、绸、绫。
他又随意抬手在一匹丝绢上摸了摸,谁知却被唬了一跳——这一摸才发现,原本轻薄如蝉翼的丝绸竟已全部沤烂,可见它们在这暗无天日的金库中放了多久。
他忽地想起云安、云识敏和住在杂石里的那些穷苦百姓,冯三钱、赵大娘、苟二叔……他们每个人身上穿着的都是洗了又洗、缝了又缝的破衣裳,因为他们既没钱买,也没资格穿好料子。
可是现在,就在他眼前,这一匹匹上好的丝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沤烂在库房内,这样暴殄天物,竟无一人可惜一二。
李翩咬着下唇,只觉一股憋闷之气涌上心头。
他扭头向四下看去,忽然,在阴暗的环境中,他隐约看到库房尽头的地上似乎有一片奇怪的东西,遂缓步上前,半跪在地伸手一摸,又一次被唬了一跳——那竟是一扇暗门!
李翩心内疑惑,不知这门通往何处,又为何会开在这森冷昏暗的库房尽头?
他没忍住好奇,伸手拉住了被灰土覆盖的门环,正要用力将门拉开,却听库外传来索瑄唤他之声。
“李轻盈,快走!快些!再不走来不及了!”
——就在李翩于库内摸索探寻的时候,索瑄那边已经将所有装着丧税钱的木箱搬上了马车。
李翩松开手,心内暗暗记下门的位置,打算日后再找机会探查这扇凿在地面上的门究竟通往哪里,之后便转身快步离开,与索瑄一起上马车走了。
*
目下整个敦煌城共分布着八十八个里,每个里的户数三十至六十不等。要将这八十八个里的里魁全都召集到声闻寺,着实要费些时间。
李翩和索瑄一到声闻寺就去找竺因空,对他说明事情原委,竺因空略一思忖,答应派人手协助他们。
很快,小沙弥竺明善、竺明法,再加上五个佛图户,一群人七手八脚来帮忙,声闻寺外的步障三下五除二就搭了起来。
另一边也依照计划,由索氏仆役走街串巷去吆喝。
“太守大人有令,今日丧税退还,所有里魁携本里户册至声闻寺,不得误时!”
“太守大人有令……退还丧税……不得误时……”
传令之声渐行渐远,飘散于八十八道里闾间。
不过一时三刻,这消息便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敦煌城。从城东的善心里到城西的富贵里,从城南的杂石里到城北的德忠里,人人奔走相告。里魁们携了本里户册,火急火燎地就往声闻寺跑。
百姓们听说此事,一个个都惊掉了下巴——收上去的钱竟然还能退回来,真是古往今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事!
那个变着花儿敛财的李太守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但不得不说,踢得好,踢得妙,踢得呱呱叫。
哪家的驴?记住,下回还踢。
八十八个里的里魁,再加上索家的仆从、声闻寺来帮忙的寺僧以及来看热闹的百姓,寺院门外的空地上很快就挤满了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搭起的步障内,小沙弥竺明善、竺明法协助李翩逐一核对名册和退还数额,之后将内容写在两枚竹牍上,一枚留底,一枚由里魁拿了去
璍
索瑄那边领钱。
而索瑄则带领着仆役和佛图户在步障的另一边,根据竹牍所撰内容,将银钱发还至里魁处。
放还丧税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几乎闹得全城皆知的大阵仗,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子城的太守府内。
府内属官听闻此事,皆面面相觑——啥?谁都没听大人提过要发还丧税啊,莫不是被贼人偷了吧。
再一打听,领头放还之人就是咱家小郎君——噢!许是太守大人私下嘱了小郎君,只不过没告诉咱们罢了。
可是……这么大一笔钱,这么草率……不能够啊……
嘀嘀咕咕了一早上,功曹高霈实在看不下去了,眼瞅着已经午时过半,李椠却既没到书吏处也没到议事堂,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一咬牙决定干脆去内院问问。
高霈是外官,不好在家眷所居内院随意走动,遂独自等在耳房里,只让婢女青蒿去请李椠。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椠没请来,倒是宋澄合沿着花荫廊道款款行出,迈步进了耳房。
高霈见是宋澄合,礼道:“宋夫人,太守大人他……”
“不知高大人找夫主有何要事?”宋澄合问。
“末官听说这会儿声闻寺外正在放钱给百姓,所放之财恰是太守大人前段时间收缴的税银。郡城属官们皆未听闻大人提及此事。末官心内忐忑,便想着来禀知大人,不知大人现在何处?”
宋澄合没回答高霈,而是继续问:“领头放钱的是何人?”
“正是小郎君。”高霈答。
宋澄合两手一拍:“这不得了。”
话毕,她挑起眼角瞪了高霈一眼,眼神中的意思仿佛是:这么个脑瓜不灵光的东西是怎么当上功曹的?!
高霈被宋澄合一瞪,瞬间就有点汗流浃背。
“夫主昨夜喝多了酒,这会儿还睡着,别去吵他,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这番对话说的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宋澄合从头到尾没正面回答一句李椠究竟知或不知,但若是将她的话语极力揣摩一番,好像又确实是李椠让儿子去放钱的意思。
宋澄合摆摆手,高霈只得带着半脑门儿的问号离开了内院。
眼见高霈走了,宋澄合却仍旧待在耳房里。
这间耳房缀在正房西边,平日只做消闲之用,房内的矮榻上铺着消暑的玉簟,靠墙的位置还摆着一只计时用的沉箭铜漏壶。
穷人家用籧篨,富人家用玉簟。宋澄合懒洋洋地歪在玉簟上,看着那铜漏壶中的木箭一点点下沉,面上若有所思。
她在计算时辰,等时辰到了就去叫李椠。
只是这时辰一定要卡得刚刚好,既要让李翩把钱放完,又要让李椠当场逮住他,让他跑不掉。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漏壶中的箭又往下沉了几刻……午时尽,未时至。
宋澄合从玉簟上起身,笑盈盈地理了理鬓边碎发,是时候去叫醒李椠了。
——好戏马上就要开始。
第53章 嗔恚身缚(5) 这是云安第一次被李翩……
眼看着日头越攀越高,河西的烈阳真是不饶人的毒辣。
暴晒之下,暑热直冲天灵盖,人站在烈日里就像是一块马上要被烤干的红薯,表皮发皱,内心干瘪。
可纵然这大太阳让人如此难捱,声闻寺前围观的百姓却不散反增。
人群被驱赶至步障外约莫四五丈远的地方,各个踮着脚、抻着脖子往步障这边瞧热闹。虽则拥挤,却并无大声喧哗或推搡者,许是因为此处毕竟佛门净地,老百姓们也怕冲撞了佛陀。
声闻寺的步障异常简陋,就是用竹竿挑着几块粗布搭出来的,又厚又闷,与世家贵族用的那种青绫紫丝完全不能比。
此刻气温越升越高,李翩被隔在步障内,满头满脸都是汗,却又上赶着扮演好“散财童子”这一角色,手忙脚乱,简直是半刻也不能消停。
正乱得不行,却见索家仆役领着一人走进步障内。
那仆役躬身道:“郎君,这边有位娘子寻您。”
李翩抬头看过去,但见仆役身后之人一双美目如清潭,刹那间让步障内多了几分清爽凉意。
*
云安今晨照旧去城外放马。
家中两匹马卖了一匹,眼下只剩这一匹可以缴军赋了,金贵得很。所以她只要有空就会带马儿出城去,吃草饮水,奔蹄天地。
眼瞅着差不多过了午时,她背着一筐苜蓿,牵着马从城外回来,才刚进城门就见女伴雷良妹正火急火燎往城北跑,没头苍蝇似的。
“良妹。”云安高声唤她。
雷良妹扭头瞧见是云安,眼现欣喜:“常宁!我正找你呢!”
“怎么了?”
雷良妹跑到云安身旁,喘着粗气,道:“我听……听他们说……太守府的小郎君这会儿正在放还丧税,就在……在声闻寺门前。”
一听这话,云安眸中泛起一抹清光,忽地忆起李翩离开杂石里的时候对她说的话,他说要让李椠将丧税归还于百姓,登时只觉心头漫过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种感觉若是细究的话,大概就是甜蜜吧。
——他曾对她许下诺言,现在,他正在兑现自己的诺言。
云安把手贴在脸上,感觉自己脸颊上的温度有点儿升高。
“他真的做到了……”
雷良妹看着云安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什么:“你跟他相熟,你早就知道这事儿了,是不是?”
云安略带羞赧地轻轻点头。
雷良妹的眼中露出羡慕神情,复又问她:“咱们也去看看不?”
云安:“走。”
待她们赶到声闻寺门前的时候,看热闹的百姓早就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云安踮起脚尖往里看,见最前头是个用老粗布搭起的步障,领钱的里魁和索家的仆役们不断进进出出。
人太多了,挡在外边什么也瞧不清。
她将苜蓿和马匹都交给雷良妹照料,仗着自己身形柔软,泥鳅似的在人群罅隙钻来钻去,费了半天劲儿终于挤到最前边,随手扯住一个路过的仆役,问道:“李家小郎君在里面不?”
“在,你寻他?”
那仆役边说边抹了把淌在面上的热汗,借着说话工夫正好休息一下,喘口气。
“我寻他有急事,能让我进去不?”
这么漂亮的娘子,谁舍得拒绝啊,只见那仆役大方地说:“行,你跟我来。”
*
步障内,云安见了李翩,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翩却忽地变了神色。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出去。”
语气很冲,完全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云安被这话问得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步障内又闷又热,李翩额角挂着汗珠,整个人瞧上去忙碌又焦躁——这样的时候,他应该是讨厌被突然打扰。
这也正常,人在紧张忙碌的时候总会脾气差些,中途被莫名打断,换谁都难免窝火。
于是云安对李翩解释道:“我听说你在这里,我想过来给你帮忙。”
“不需要,你回去。”李翩拂了一下衣袖。
云安瞧了眼书案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竹牍。
那些竹牍应该是从声闻寺临时取用的写经简,现下都用布帛和纸页,这种写经简已经很少用了,原本杀青过的竹片上,又有了些虫蠹痕迹。
八十八个里,要写将近二百枚,还要按名册核对数目,有的里闾户数多,只一个里就有六七百人。
久未用的竹牍有些难写,李翩身旁那个小沙弥一副吭哧吭哧很费力的模样。
云安看着,忍不住又说:“我能写也能算,可以帮你们做这些……”
“我说了不用!”这一次,李翩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打断了她。
云安被他一吼,彻底怔在了原地——
弋
李翩今天的态度真的很反常。
往常是那么温润如玉的公子,对人对事都是和善的,就算生气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让对方难堪。可今天,他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让云安难受似的,不仅语气冲,脸色差,还全身都透着抗拒。
“我……”云安嗫嚅着。
“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见云安还想说话,李翩干脆抬手指着步障的粗布帘子。
云安是第一次被李翩如此呵斥,眼眶瞬间就委屈得泛红。
不仅眼眶红,脸也红,脸红得自己都觉得烫,比那天李翩说要带她私奔的时候还要烫。
烫得心里直发苦,苦得喉咙里再挤不出一句话来。
李翩低着头继续忙手上活计,完全不再搭理她。
被晾在一边的女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咬着下唇,手指小心翼翼地抠着衣袖,完全没想明白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恰在此时,昌善里的里魁掀起布帘走了进来。
那是个壮实的汉子,眉眼长得十分蛮横,一看就是个脾气火爆的。
果然,那里魁瞧见步障内竟然多了个衣着粗陋的年轻女人,红着一张脸站在太守家小郎君面前,便以为她是浑水摸鱼来讨钱的,立刻粗声大气地吼道:
“讨钱回去找你们里正讨去!滚!”
这话吼完,那壮实汉子还在云安肩上用力推了一下,直推得少女一个趔趄。
可书案后的李翩,明知云安差点儿摔倒,竟是连头也没抬。
他旁边那两个一直帮着抄写数额的小沙弥——竺明善和竺明法,此刻倒是好奇心十足地抬头瞅着云安,其间二人还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俩小小年纪就落发入了声闻寺,日常跟随竺因空修行,但毕竟还是孩子,尚不知如何把眼中情绪藏深一些,于是云安便清晰地在这二人眼睛里看到了鄙夷和窥探。
在看到那抹鄙夷的刹那间,她想明白了,知晓了李翩为何坚持要赶自己走。
说到底,她只是个穷得要死的杂户,除了李翩给她的那一匣金柿子,恐怕这辈子再没摸过大钱。
放还税银这么重要的事,她一个外人上赶着来插手,恐怕惹得李翩对她存疑心了。
云安在内心自嘲地笑了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拼命收起自己的难堪和傲气,对着已经完全不搭理自己的李翩略施一礼:
“是云安唐突,扰了小郎君。”
话毕,云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障。
*
整个放还丧税之事纵然再有条不紊,也仍是到了未时过半才基本处理毕。
他们从金帛库拉出来的钱箱已经空了,八十八个里的竹牍也已经全部撰写完毕。
这会儿,那个唤作竺明法的小沙弥正将竹牍上所记数额和户数全部誊至一张绢帛上——李翩要带着这绢帛去酒泉,打算过后等李椠气消了,再将这明细账呈给父亲。
又等了一会儿,竺明法终于吭哧吭哧全部誊完。
李翩接了绢帛不敢再耽搁,留下索瑄在声闻寺外收拾摊子,他自己赶紧入寺见了竺因空,向上座禀明自己的打算,又得了竺因空的应允,从声闻寺牵了匹早就备好鞍鞯的快马,打算一鼓作气直奔酒泉。
谁知还没上马,忽地又想起一事——刚才他厉声呵斥了云安。
甚至云安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的时候,他还装作没看见,还任由那里魁推搡她。
想到这事,李翩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他转身又进了步障内,打算跟索瑄交待一声。毕竟他这一去酒泉,一时半刻恐怕是回不来的,或许可以让索瑄替他去杂石里瞧瞧云家父女。
“你怎么还没走?!”索瑄见他去而复返,十分吃惊。
“铭玉,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再帮帮我。”
“你只管说!”
索瑄总是这样大方地应承他,这让李翩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适才处置税钱的时候,有位女子来此处……”
索瑄略想了想:“哦,我瞧见她了,是个很有姿色的娘子。她怎么了?”
谁知被索瑄这么一问,不知为何,李翩却蓦地打住了话头——他突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云安。
任何人,也包括索瑄。
索瑄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友人:“李轻盈,你怎么了?”
李翩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之他现在心里乱成一团麻,又像是有一锅沸水在拼命翻腾,整个人都是乱糟糟的。
为了掩盖这团乱麻这锅沸水,他忽地岔开了话题,装作没事人一样笑道:“铭玉,多谢你,我留了这烂摊子让你收拾。”
“还跟我客套呢。”
“我走了之后,我父亲要是来找你麻烦,你就将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就行。”
索瑄故意打趣道:“瞧你说的,我还能自己揽下罪责,等我阿爷从高昌回来抽我不成?自然是全部推给你,让你阿爷恨不得奔去酒泉打断你的狗腿。”
李翩听他这样打趣,忍不住温润一笑。
“赶紧走,再不走你阿爷真的要来拿人了!”
索瑄一边说一边将李翩往步障外推,边推边不住嘴地催促:
“快快快!快马加鞭!赶紧走!”
第54章 嗔恚身缚(5) 给我把他衣裳扒了!……
二人边说边往步障外行去,怎知刚打起布帘就愣在原地。
只见前方不远处,五六匹马正从子城方向朝着声闻寺狂奔而来,一路上掀起漫天尘沙,惊得路旁百姓急忙躲闪,而那打头之人正是怒气汹汹的李椠。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就差最后一步……
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李翩感觉此刻自己胸腔内揣着的已经不是心,而是一块死沉死沉的巨石,缀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有点困难。
李椠策马近前,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着李翩走去。
他面色铁青,眼神中泛着阴鸷凶狠的光,像头恶兽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那般令人心头发毛。
李翩心里也发毛,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眼看李椠越走越近,李翩忽然一掀衣摆跪了下去。地上满是粗粝的砂石,膝盖磨得生疼,可他却跪得无比端正。
“父亲。”
“你个兔崽子,你好大的胆子!!!”
李椠嗔目切齿,边说边抬起手中握着的马鞭,鞭柄差点怼到李翩脸上。
谁知李翩仍保持着沉静面容,俯身向李椠行了一礼,道:
“不知父亲所指为何?翩奉父亲之令在此放还税银,目下此事已毕,幸未辱命。”
一听这话,李椠瞬间额角青筋暴起,简直要破口大骂了——好你个小兔崽子,敢把锅往老子身上甩,老子什么时候给你命令让你来放钱了?!
但他不能骂,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像个市井村夫一样跳脚骂人。他得把火气暂时压制下去,可越压制他的表情就越是狰狞可怖。
只见李椠面上细肉都已经气得扭曲,牙也咬得更狠,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李翩微抬眼角,觑了一眼父亲愤怒的样子,藏在袖中的手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其实他今日让人大街小巷去吆喝,甚至把八十八个里的里魁都叫来,确实是故意的。不仅为了将钱财速速归还于百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阵仗弄得越大,李椠就越没办法。
堂堂太守大人,哪怕是为了自己那张面皮,也不可能在百姓全都知道了府衙放还丧税的时候突然叫停,更不可能把已经放还的钱再重新收回去。
他要逼着李椠骑虎难下,不得不将这些不义之财物归原主。
于是乎,他努力压住自己心底的惧怕,开始对李椠说自己打过草稿的谎:
“禀父亲,昨夜饮酒时,您对儿子说,您前些天做了个梦,梦见大伯,大伯说他很快就要去往阿弥陀佛之净土,不再需要任何俗情俗物,尤其世俗钱财还会成为他西行的阻碍。……昨夜您特意交代儿子,让儿子将这些丧钱全部归还百姓,积善累功,以此襄助大伯去往佛国。”
这么一段话说下来,李椠听出了李翩的意图——儿子是在逼他,让他再动不得分毫。
霎时间,李椠只觉一股猛烈的怒火“轰”地一下烧在胸口,差点没把胸腔给烧炸。打从娘胎落地,他从没这么窝囊过,偏偏现在让自己如此窝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人们总是很容易就承受上位者给予的难堪,却往往无法接受下位者的违抗。
李椠感觉此刻的自己真是使出了吃奶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当街抽死李翩的冲动。
他克制住了冲动,却没克制住自己已经青得发黑的脸色和急剧起伏的胸膛。
马鞭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手心生疼,但这疼痛仍旧无法抵消他的怒火,烈焰越烧越猛,烧得他眼睛发红,似要喷出火来。
此刻丧钱早已放完,但四下仍有许多百姓围观,尤其是看到李太守怒气汹汹地扬鞭策马而来时,原本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呼啦”一下聚在了声闻寺外。
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就在十来步远的地方聚着,赶也赶不走,散又不肯散,像一群微不足道的蚂蚁。可这群蚂蚁现在却让李椠这只狮子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李翩仍身姿笔直地跪着,李椠没让他起来,他就一动不动。
烈日打在头顶,身体像是被一团烈焰包裹着,烧得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椠好像终于按下了心头的暴怒,冷笑一声问道:“现下已经全都放完了?”
“依照户册,已全部放还。”李翩平静地答。
李椠的目光又是一凛,再次攥紧了手中马鞭,半晌又道:“还跪着作甚,起来吧,跟为父回府,咱们慢慢处理此事。”
听了这话,李翩从地上站起来。
他在遍是砂砾的糙地上跪了这么久,腿都跪僵了,起身的动作显得十分狼狈。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无意中向围观百姓瞥了一眼,刹那间,他仿佛石化一般怔在了原地。
就在刚才那一瞥之间,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云安——云安站在围观的百姓中间,冷冰冰地盯着他。
云安竟还没走?!
李翩的心霎时间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捏紧,又疼又怕。
可也确实只是一瞬间,待他定睛再去细看时,围观人群中皆是一张张陌生面庞,并无那个清艳动人的女子。
也许刚才那人确实是她,但她只是为了瞧瞧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样子,瞧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想到这儿,李翩感觉口中发苦,苦得像含着一大口黄连汤。
“还愣着作甚?!”
李椠已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衣上扑尘、面上落汗的儿子。
跟随李椠来的仆役牵过一匹空马交给李翩。李翩翻身上马,跟着李椠打道回府。
*
云安确实没走。
虽然刚才在步障内,李翩对她态度极差,不仅轻蔑冷淡,还那样恶声恶气地呵斥她,换做旁人恐怕早就火冒三丈,甩手离开。
但云安不是旁人。
旁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云安看出来了,李翩的种种行为太过反常,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显而易见,李翩这狗东西在作妖。
要么就是他有事瞒着她,要么就是他故意不让她趟这滩浑水。
所以云安哪怕是红着眼眶被李翩从步障内赶了出来,也并没有立刻就走。她将马驹交给雷良妹带回杂石里,自己则等在步障外,打算等李翩忙完之后再仔细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当李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打马冲向声闻寺的时候,云安就躲在人群背后。
她清楚地看到李椠是如何怒发冲冠,如何握紧马鞭,铁青色面庞上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狠厉狰狞,这些都让云安胆战心惊。
她不是跪在烈日下的李翩,但她此刻也感受到了那种如巉崖当头压下般令人窒息的恐惧。
直到李翩僵硬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她看到李椠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仿佛一块捏着杀气的铁疙瘩,云安心里不详的预感刹那间直达顶峰。
至此她恍然大悟——
李翩铁定是瞒着他阿爷放还税钱的!
李翩铁定要遭殃!
想明白了这茬,云安再不犹豫,转身就向人群外跑去。
*
回太守府的路上,李椠像是猜到了儿子打算去酒泉的意图,怕他中途打马跑掉,故意让仆从们将李翩夹在中间。
李翩被这群人这么围着,反倒有种立下大功被簇拥的讽刺感。
还没进子城,忽听路旁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冲着李翩喊道:“多谢小郎君!小郎君乃救命恩人啊!”
李翩没敢答应,甚至连头都没敢动一下。
他知道这话一喊出来,足够给怒火满腔的父亲心头再添一把柴。百姓对他越是感激,父亲心头的怒火就会烧得越旺。
果然,下一秒便听得骑马缀在他身后的李椠发出一声冷笑:
“想不到,咱家这是又出了个李玄盛啊。为父简直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我的儿子,还是他李玄盛的儿子!”(注释1)
武昭王李暠,字玄盛。
李椠这是气得狠了,连已经埋土里的兄长都不放过,连带着也要被他阴阳怪气一通。
待众人终于回到太守府外,李椠翻身下马,大踏步迈进府门,边走边高声喝道:
“关门!给我关门!今日府内处理家事,不理庶务,不见外客!”
这一声声呼喝,任谁都听得出,那里面是火山爆发前可怖的暗涌。
仆役们赶紧关了府门,原本站在书吏房门外的几个有眼力见的属官,跟过去悄悄把中门也关了。
其余属官们挤在前院的廊庑下面面相觑,谁都不知今天这事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尤其是功曹高霈,他明明是入内院问过宋澄合的,可现在这是……这是……高霈只觉背心冷汗直冒。
此刻,中院内只有李椠、李翩、管事王栩和寥寥几个仆从。
只听李椠怒吼一声:“给我跪下!”
李翩一掀衣摆,再一次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父亲面前。
他生得太过出挑,此刻凤目微凝,身板挺直,纵然是跪着,也能蓦然让人生出一种玉树生于庭阶之叹。
李椠冷冷地看着李翩这端方大雅的姿态,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是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好得很啊,你个狗东西,把你老子好不容易弄来的钱全给嚯嚯出去,现在还一副君子无愧天地的样子,看老子今天不抽死你!
想到这儿,李椠再不犹豫,扬起手中马鞭,照着李翩肩上背上就是一顿狠抽。
“啪——”
“啪——”
长鞭破风,那么粗的马鞭抽在背上该有多疼,可那疼痛被层层衣物遮着,就给人一种打得还不够重的错觉。
又是一鞭当头抽来,李翩被那力道抽得直接扑倒在地,可他却立刻撑了起来,仍旧咬着牙挺直胸膛跪着。
李椠忽地森冷一笑,恨声道:“来人!给我把他衣裳扒了!”
第85章 嗔恚身缚(7) 李翩彻底昏死过去……
管事王栩带人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却没动。他本想仗着自己在府内多年,好赖也算有点脸面,干脆硬着头皮劝一劝这父子俩。
怎料还没等他开口劝说,李椠又是一鞭抽在李翩身上,随即扭头瞪着王栩,吼声震天响:
“愣着作甚!扒了!!”
吼得如此骇人,王栩再不敢磨蹭,带着两个仆役上前,三下五除二扒了李翩的外衫,只留一身白缣中衣。
白缣是一种极薄的细绢,富贵人家喜欢将其裁剪成中衣,夏天穿着既柔滑又透气。
此时衣裳一脱便立刻看得清清楚楚——那身轻薄的白缣中衣上已有道道血痕。
李椠再次举起鞭子,又是三鞭抽下,其中一鞭正打在李翩胸前。李翩疼得猝然歪倒在地,很快,前胸便透出一条狰狞血渍。
看见儿子终于显出不堪之相,李椠心头的火气略消了些。
他将马鞭收在手心扯了扯,冷声问道:“你可知错?”
李翩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宋澄合哀哀切切的哭啼之声。
“夫主,您消消气,纵然翩儿有天大的错,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李椠见宋澄合从内院跑了出来,赶忙腾出一只手扶着她,又抬起那只握着马鞭的手戳向李翩,恨声道:
“阿涟莫要为他求情,你是不知这兔崽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孰料宋澄合却哭道:“不过就是偷了些银钱,夫主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一听这话,李椠原本稍有缓和的面色瞬间又变得铁青:“你知道他干的事?”
宋澄合泪眼婆娑地说:“不瞒夫主,其实我早就劝过小郎君了,可他一意孤行,说您这些钱财来路不正,恐怕会遭大报应。”
话音甫落,李椠只觉心里那把刚要歇下去的火气瞬间又腾腾腾地烧了起来,烈焰直冲脑门儿。
“王八羔子!敢咒你老子!”
他再也顾不得太守大人的矜持,跳着脚,指着李翩破口大骂。
李翩以手借力在地上撑了一下,重新跪直,没有分辨半句。
李椠忽然冲着垂手立于一边的仆役厉声喝道:“拿笞杖来!拿大杖来!看我今天不打死这小兔崽子!”
王栩和仆役们皆是惊骇,大人竟然要拿笞杖打小郎君?还要用大杖?!
笞杖乃五刑之属,由西汉文景之时延续至今,杖分大小,小杖轻,大杖狠,但无论哪种,用了笞杖就等于是动刑了啊!
小郎君他能受得住吗?
“还愣着作甚?!!”李椠的吼声简直能把房梁上的灰都给震下来。
诸人不敢耽搁,赶紧去外院取了笞杖来。王栩向仆役们打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仆役上前按着李翩,将他按倒在地,摆成将要受杖的样子。
谁知李椠却忽地冷笑起来,阴恻恻地说:“摆成这样,糊弄谁呢?”
王栩心头一紧,他打眼色让仆役把李翩如此摆,就是为了打的时候不好受力,谁知他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却一下子就被大人看出来了。
“去!把髹漆几抬出来!”
很快,三尺长一尺高的髹漆几便被抬了出来。这矮几正好容得一人趴伏其上,如此高度受起杖责可比趴在地上要疼多了。
李椠:“打!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仆役听令,左右两边的人举起笞杖,对着李翩臀腿等部位打了下去。
打是打了,不过这些仆役们下手很有分寸,知道这是人家爷俩闹不痛快,当爷的再生气那也是他亲儿子,且是唯一的亲儿子,谁敢把小郎君打坏了,今后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饶是如此,一杖杖打着,仍将李翩打得浑身紧绷,双手攥拳。
可李翩却仍是一声不吭,不说为自己辩解一句,甚至连一声呻吟都不肯吐出。
他越是这样,李椠就越生气。
只见李椠迈步上前,一把夺过其中一个仆役手中的笞杖,干脆自己出力狠狠打。
一声压抑着的痛呼抖在李翩喉咙深处,他硬是将那痛呼咽了回去。
“啪——”
“啪——”
“啪——”
李椠下手着实够狠,李翩这会儿已经疼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宋澄合瞧了瞧面色惨白趴在髹漆几上挨打的李翩,又瞧了瞧李椠,忽然捂着自己的肚子,又哭起来。
“夫主,儿子纵然不孝,夫主也要保重身子,莫气坏了自己。就算把他打死了,夫主还有别的儿子,可夫主总该保重自己才对。”
一听这话,李椠挥板子的手更加用力,打得也更狠了。
——对啊,我李椠还有别的儿子,你继母肚子里怀着的不就是嘛!你仗着自己是家中独子,仗着李玄盛疼你,你恃宠而骄,现在连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我告诉你,少拿这个威胁我,我少你一个儿子,我还能有九九八十一个!
宋澄合还在哭着劝李椠。
可她哭得越凶,李椠下手就越狠。
“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敢背着老子去帮那群臭虫!”李椠咬牙切齿地骂。
谁知那个趴在髹漆几上,原本连呻吟都不肯发出一声的人,听了这话却硬是喘着粗气,从喉咙中挤出一句破碎的话语:
“大伯说过……百姓……不是……臭虫……”
说完这话,他曲起一条腿,转过膝盖在髹漆几的几面上借力,侧身扭头看向李椠。
李椠被他这么一看,只觉满腔怒火简直快把自己烧干了!
这狗东西居然还敢搬出已经去见阎王的武昭王来压老子!
狗东西!狗东西!看来还是打得不够狠!
只听李椠大吼一声,举起板子对着李翩的腿打了下去。
这一杖,李椠用了死力。
“啊——!!!”
笞杖打在腿上的瞬间,一直咬紧牙关承受痛苦的李翩突然发出一声哀痛至极的惨叫。
李椠听他终于肯发出惨叫,心里瞬间舒坦了不少,决定再打两板给他点教训,让他牢牢记住父亲的威严。
“啊——!!!”
李翩第二次发出惨叫的时候,嗓音已经完全变形,那声音一点也不清润,而是变成了一种可怖的、扭曲的哀嚎。
至此,李椠再火气上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停了手。
看着趴在髹漆几上疼得打摆子的儿子,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气得狠了,笞杖落下的位置好像偏了些?
但具体偏到哪儿了,他也搞不清楚,恐怕此刻只有李翩一人知道。
李翩的手紧紧抠着髹漆几的边沿,抠得太紧,骨节白里泛青,像是能把皮都戳破。他想喘气,可根本不敢喘,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带着剧痛,冷汗从额头淋漓淌下。
旁人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李椠刚才挥舞笞杖的时候失了分寸,将那么重的大杖打在了他的膝关节处——甚至还打了两次!
钻心透骨的疼让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也许此刻,膝骨已经被打断了。
李椠低头看着儿子疼到扭曲的腿,心里明白自己失手,但他绝不会轻易承认此事。
他手撑笞杖,喘着粗气,冷冷地瞧着瘫在髹漆几上浑身颤抖的李翩。
此刻的李翩,再也没了往日那种临风玉树的清雅和贵气,他疼得全身都在无意识地打哆嗦,肩膀和背部是鞭子抽出来的鞭痕,臀部和腿上是笞杖打出来的血痕,右腿疼得一动不敢动,后背全是冷汗,白缣中衣已经被冷汗混着鲜血弄得脏污不堪,现在他整个人几近脱水。
这个趴在髹漆几上的公子,狼狈又肮脏,像一只行将死去的羔羊。
一直打到此刻,李椠的气总算是又消了些,且他知道自己刚才失手,心里生出指甲盖般大小的愧意。至于失手到什么程度,恐怕还要医官来瞧了才知,反正死不了就行。
“去,把医官叫来。”李椠指着离他最近的一名仆役说。
仆役应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去,却听宋澄合遽然发出一声吓人的惊叫,手捂腹部跌倒在地。
“夫主……夫主……”宋澄合泣不成声,“孩子……孩子不好了……孩子受惊了……”
李椠一听这话,“哐”地一声丢掉手中笞杖,快步上前,眼见得惊慌失措起来。
“阿涟,你感觉如何?”
话毕,他抬头看着那个被宋澄合这莫名其妙的突发状况吓得呆在原地的仆役,怒吼一声:“还愣着作甚?!去叫赵五思,把赵五思叫来给夫人瞧病!”
继而又转头对婢女说:“把夫人送回房里,快点!”
宋澄合双目含泪,拉着李椠的衣袖可怜兮兮道:“夫主陪着我。”
“好,好,我陪着你。”
李椠边说边扶着宋澄合,小心翼翼地去往内院。
*
所有人都走了,庭院里只剩李翩一人。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髹漆几上,没有李椠的命令,旁人谁也不敢去碰他。
原本是要给他请医官的,可那边宋澄合一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身怀六甲的宋澄合身上,医官也被请去了内院,只余他在庭院里干熬着。
李翩感觉自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原本就心头乱成一团麻,这会儿更是乱成了水草纠缠的沼泽地。
身上被鞭抽和杖打的地方都没什么,不过皮外伤罢了,现在最疼的就是右腿。
他轻轻地动了动右腿……疼,抽筋扒皮折骨挖髓的疼,可以肯定的是,骨头被打断了。
现下也许已是酉时过半,日头终于没那么毒辣,但也完全没有好受一点点。
今天从大清早就开始逃命似的奔波,先是奔去金帛库搬钱箱,而后又在声闻寺门口七慌八乱地忙着放钱,整整一个白日他甚至都没时间喘口气歇一下。
原本打得好主意,放完钱就直奔酒泉,可千算万算,却在最后一步走岔了。
对了,还有云安,他今天凶了云安。
他不是故意的……不,不不,他就是故意的……是故意的……他不想把云安牵扯进来。李椠确实收拾不了敦煌索氏,可李椠收拾一个小小的云家,简直易如反掌。
云安,一定要平平安安……
此刻,李翩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这一整日发生的各种乱事,一会儿又闷重得成了一片黑白灰。
右腿好像已经疼麻木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麻木之后就没那么痛苦。
日头西沉,黑夜渐渐漫过人间,也漫过了双眼。
片刻后,他阖上沉重如山的眼皮,也阖上了心头翻涌不休的情绪。
——李翩彻底昏死过去。
第55章 如露亦如电(1) 人活一世,谁又能真……
宋澄合捂着肚子,一步一挪地被李椠扶回房间,躺在榻上仍旧哭哭啼啼,仿佛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这一哭,李椠生怕自己那还未落地的儿子有闪失,愈发紧张,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转瞬变成了手足无措,越无措心里越气恼,气自己的另一个儿子,那个坑爹玩意儿——李翩。
原本应唯命是从的人,偏偏脊梁上生了根反骨,这才是最让李椠气恨之处。
“全怪李玄盛,把我儿子教坏了。”李椠咬牙切齿地想。
“夫主……”宋澄合忽然呜咽咽地扯着李椠衣袖,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涟再等等,医官马上就来。”
不多时,医官赵五思就被婢女引着进入房内,先轻车熟路地先向李椠行了礼,而后便立刻去查看宋澄合的状况。
这赵五思家世代行医,最早是他祖父被敦煌宋氏相中,聘了家去,专门给宋氏女眷诊脉医治,因此而鱼跃龙门,入了上流世家的法眼。
到了赵五思这一辈青出于蓝,他甚至曾被徵召酒泉内宫,当了个专给凉王后和妃嫔们瞧病的医官。
昔年李椠曾向李暠抱怨说敦煌没有医术高超之人,李暠见赵五思原本就是敦煌出身,遂送他回来给太守府的贵人们问诊医治。
赵五思如今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医术是着实没得挑剔。
宋澄合嫁到李家之后,每每有个头痛脑热都是赵五思来给她号脉开方,当年开“伤寒逐风方”的人便是他,可以说,宋澄合的阴阳虚亏和脉象,他是最清楚的。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赵五思把脉问诊毕,随同婢女一起来到外间。
“如何?”李椠问他。
“回大人,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无甚大碍,待末官开一剂方子,夫人每日依时服用便可。”
李椠听了这话略微松了口气,又问:“孩子呢?孩子如何?”
“夫人脉象滑而不涩,如珠走盘,孩子也无大碍。”
听赵五思这样说,李椠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宋澄合啥事没有,孩子也好端端的。
他这边才刚吁了口气,刚要让人带着赵五思去开方,却听王栩在门外恭声说:“大人,云知求见大人,现下正等在外院倒座。”
“他来干什么?”李椠奇道。
他和云识敏已是许久未见,自那臭穷酸挂冠而去,二人彻底闹掰,就再没见过面。
“估摸着,许是为了小郎君之事……”王栩揣摩着李椠的想法,斟词酌句地回答。
李椠思索片刻,抬腿出了房门:“既是老朋友来了,那便会一会他。”
*
云识敏是被云安喊来的。
当时在声闻寺门口,李椠铁青着一张阎罗王似的脸冲向李翩的时候,云安便在心底直呼大事不妙。
旁人尚在瞧热闹,可她已在电光石火间生发了三个念头——李翩要出事,她要救李翩,去求云识敏。
在想到养父的那一刻,云安拔腿就往杂石里的方向跑去。
“阿爷!阿爷!”
跑回家中,云安推开院门,云识敏却并不在家。
云安急忙跑去拍隔壁牛家的院门:“大姐,大姐,你在家吗?”
牛大姐应声从房里出来:“云妮子,咋了?”
“瞧见我阿爷了吗?”
“出去了。”
“去哪儿了?”云安急切地问。
“这我哪知呢,他没告诉你?”
云安摇头,云识敏没说今天要出去。
“你在屋里等会儿吧,你阿爷也不是个喜欢四处乱逛的人,可能过会儿就回来了。”牛大姐看出云安面上焦急神色,安慰她道。
确实也只能如此了,她不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跑出去找云识敏,弄不好到时你找我、我找你,谁也找不着谁。
云安心下焦躁,不想进屋里闷着,只能站在院子里。可院子里暑气炎炎,烈日当空,晒得她更加烦闷灼热。
正急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忽听院门响动,云识敏回来了。
“阿爷!”
云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扯住云识敏的袖子。
云识敏怀里抱着个河西百姓用来装盐菜和大酱的陶土罐,他刚才是想起家中佐餐的榆酱已经吃完,遂去民市找陈大虎买酱去了。
“怎么了?这么着急。”看女儿一张脸晒得通红,且满眼急切,云识敏问她。
“阿爷认得李太守,求您,求您去太守府救救李翩!”
“小郎君?他不是在声闻寺放钱吗?出什么事了?”
今日声闻寺放还税钱的动静实在闹得巨大无比,云识敏在民市买榆酱的时候就听到不止一拨人谈论此事。
“是,他原本是在放钱,现在不在了。他被他阿爷抓走,我猜的,八九不离十,他肯定是骗了他阿爷,快去救救他!”
往常口齿伶俐的云安,此刻却因为着急上火,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别急,慢慢说,”云识敏赶忙安抚女儿,“你的意思是,李太守从声闻寺带走了他儿子,原因是那孩子是瞒着他放钱的?”
云安点头如捣蒜:“您不知道,他今天特别奇怪,刚才我亲眼看见李太守提着鞭子来抓他。阿爷,您识得李太守对吧,您去劝劝吧,求您了,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说到最后一句,云安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
云识敏虽然讨厌李椠,但他相信李翩的为人。况且李椠是那么好色贪财的一个人,若真如女儿所说,李翩是瞒着他父亲放钱的,那还不得被打死?
想到这儿,云识敏将装榆酱的陶土坛交给云安,道:“我去看看,你在家等着。”
*
当年愤而挂冠离开太守府的时候,云识敏曾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来这表面光鲜、实则腌臜不堪的地方,可谁知自己今日竟是为了李椠的亲儿子而破了这誓言。
“唉……”
人世际遇,因果缘法,总是无常又无常。
再次登门时,云识敏心内颇有些百味杂陈之感。
府内属官中许多人都认得云识敏,知道云先生曾在太守府担任书佐一职,故而见他来了,便找了王栩去禀报李椠。
李椠来到外院倒座的时候,原以为会看到某人大放悲声,挺直腰板詈骂他,质问他为何如此狠毒——云知那穷酸臭脾气,也就只有这点儿本事了,李椠心想。
倘若那穷鬼脾气发作,就直接让人将他乱棍轰出去算了,李椠边走边琢磨,毕竟刚才打骂儿子的时候吼得嗓子都冒烟,这会儿实在不想再跟旁人多啰嗦。
孰料他一踏进倒座的房门,却被云识敏吓了一跳。
只见云识敏快步上前,半躬着腰,满脸喜色对他说:“明府实乃萧相国再世,云知特来向明府道贺。”
李椠直接愣在原地,一上来就把他捧成萧何,这又是演哪一出?
这么长时间没见这姓云的,难道是这落魄穷鬼已然改了性子?
“咳咳咳,识敏此言何意啊?”李椠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问道。
云识敏再次躬身向李椠礼了一礼。
“明府愿将丧税发还于民,实乃尧舜之德,纵然萧相国再世、陈丞相复生,恐也未必能有此举。适才小民来此途中,一路上见百姓们对明府俱是感激涕零。”
云识敏强忍内心作呕之感,嘴上把李椠夸得是天花乱坠。
但李椠也是老油条了,平日里拍他马屁的人数不胜数,并不会被人夸两句就飘飘然。况且,刚才抓李翩回来的时候,路旁那些百姓感戴的人明明不是老子是儿子。
思至此,他捏了捏自己下颌那搓胡须,拿腔捏调地说:“我看未必,让他们念着好的另有其人吧。”
“明府有所不知,云知今日来此,正是受乡里百姓所托,特来拜谢明府。百姓们都说,小郎君若非得了明府之令,怎会放还丧税?他年轻不知事,又怎能想到这茬?”
李椠看云识敏的态度如此诚恳,将信将疑地问:“百姓真这么说?”
“小民怎敢诓骗明府,小民还听说,百姓们打算在千佛洞为您新凿一窟,载录您的大恩大德。”
听了这话,李椠面上神情复杂:“道谢就不必了,至于凿窟嘛……”
他转身坐于倒座内安置的矮榻,颇为端正的面孔上显出十分复杂的神色。
李椠觉得自己这回真是被狗儿子给坑惨了,那小兔崽子居然给他扣了这么一顶高帽子,让他进退两难,既不可能过后再找借口把丧税重新收回来,还得在百姓面前装出一副“我是好官”的样子,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但云识敏说百姓们打算在千佛洞为他新凿一窟这话,他倒是挺爱听的。毕竟凿窟供养之事,攒下的福报实在不小。
李椠正在心底暗爽,忽听云识敏又开口问道:
“不知小郎君现在何处?他今日忙碌整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知亦想向他当面拜谢。”
“他啊……他……唉……”
被云识敏突然一问,李椠这才想起来,狗儿子这会应该还在院子里趴着呢。
一看李椠面上表情,云识敏心道不好,赶紧追问道:“小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椠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本官就是太骄纵他了,惯得他气焰嚣张,回来就顶嘴,本官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个板子,这会儿应该还在院里。”
“入夜寒凉,一冷一热恐会伤身,明府也该消消气啊。”云识敏努力摆出一脸谄媚相,语气僵硬地说。
李椠现在确实没刚才那么愤怒,但一想起李翩那个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不过半天时间就把他冥思苦想才敛来的几十万钱给嚯嚯出去,仍是气得不想看见他。
云识敏察言观色,见李椠沉着脸不说话,便又道:
“小郎君年少轻狂,若是做了什么惹明府生气的事,明府不愿见他,不如让他去我那儿住些时日。云知有时回想当年在府上教小郎君识字的情景,只觉恍然如昨。”
李椠听他这样说,心念一转,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
反正自己现在不想看见那狗儿子,让他去云识敏那里养伤,也算是个去处。
李椠也是被气狠了,先是李翩瞒着他放钱,而后是百姓们当着他的面感李翩之恩,再之后是宋澄合哭啼啼煽风点火,最后当然也是最气人的就是李翩那副立心立命的态度……这林林总总所有事加起来,才让他怒火烧干了理智,恨不能直接将李翩打死。
现下让儿子去云识敏那个要啥没啥鸟不拉屎的杂石里吃吃生活的苦头,也许他才会懂得金钱来之不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活一世,谁又能真的不爱财?
狗崽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思忖过后,李椠颔首道:“识敏所言不错,犬子年少轻狂,让他去你那里住一段时日也好。他在庭院里,你去带他走吧。”
云识敏得了李椠的应允,由仆从领着去往中院,纵然他听了云安的诉说早有心理准备,可乍一看到倒在院子里的李翩,心底仍是又酸又疼。
李翩已经不知昏迷了多久,衣上冷汗已被夜风吹得半干,全身俱是冰凉。
云识敏眼见李翩如此惨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85章 如露亦如电(2) 唇畔的濡湿比鼻尖的……
酉末戌初的时候,太守府的马车停在了杂石里云家门前。
车还没停稳,一直等在家门口的云安就快步奔上前去,焦急地问:“怎样了?”
云识敏和管事王栩二人是随车步行,见女儿这么着急,云识敏却没答话,只把头摇了摇。
继而车帘打起,车上载着的是医官赵五思和一路行来仍是昏迷不醒的李翩。
——赵五思给宋澄合诊脉开方诸事完毕,终于被打发来给李翩医治了。
云安一看李翩的样子,不禁大惊失色:“怎么弄成这样?!”
王栩在一旁说:“小郎君惹恼大人,受了笞杖,大人这些时日不想见他,再加上夫人身子也不好,需要静养,不可再生事端,是以大人让小郎君来云先生这里养伤。”
说完这话他又转向云识敏:“出门前大人特意交待,必须由赵医官为小郎君医治,诊金由府里出。”
云识敏声音沉沉地“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尸体似的李翩从马车上弄下来,由云识敏背着,将他背进屋里。
可云识敏前脚才迈进院子,后脚却愣在了原地——这么大个年轻男子,究竟该将他安置在哪间房呢?
云家地方不大,统共只三间屋,一间正屋是日常做事用的,还有东西两间侧屋,一间云识敏住,一间云安住,除此之外再无空房,连个可以让人客居的地方都没有。
东西两间侧屋,云识敏的西厢十分狭小不说,床榻也是又窄又矮,而云安住的东厢则有一个宽大的土榻,上巳节那晚,她和牛二巧、雷良妹三个人偎在榻上都不嫌挤——这是云识敏故意如此安排,只因他自己常去千佛洞绘画,一去就是几个月,所以大的房间给女儿住,让她能有个更宽敞舒服的环境。
无奈眼下的情况是,自己和女儿两人都在家,又来了第三个人,还是个伤得不轻需要好好调养的男人……自己那个小土榻,能行吗?
云安只一眼就明白了云识敏在纠结什么,立刻说:“去我那边,我那儿够宽敞。”
云识敏望向云安,他再是个粗心大意的男人也明白,女儿还未许配,却跟年轻男子同宿一屋,哪怕他们敦煌民风开放,可这事若传出去仍是会对云安的声名产生影响。
流言蜚语不饶人,只怕里闾间难免有人会说,云家那丫头上赶着给贵公子自荐枕席呢。
云安也望向云识敏,眼神清润干净:“阿爷,我心里有数。”
听她这样说,云识敏不再二话,背着李翩进了云安的闺房。
待将李翩在土榻上安顿好,赵五思也背着药箱跟着进了房间。
“这么昏迷下去不是办法,得先将人唤醒才行。”
赵五思说着便从药箱内掏出一个装着银针的布包,命云安点燃油灯,取出银针在火上慢慢爇。
爇着爇着,一扭头却见云安还站在旁边,赵五思不禁有些尴尬地咳了咳。
“咳咳咳,这位女郎,老夫待会儿要为小郎君施针上药,还请女郎暂且回避。”
云安瞧着李翩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心内着急,也没弄懂为何好端端的要让她回避,脱口便道:“我不走,我可以留下给你们帮忙。”
赵五思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怪异,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待银针爇得差不多了,行至李翩身旁,由王栩和云识敏帮忙,几个大男人开始给李翩宽衣解带:先脱上衣,再脱下袴,瞬间光滑无一物。
一顿操作猛如虎,直接把云安闹了个大红脸,“唰”地一下连耳朵根都红得透透的。
她倏地转过身去,二话不说开门走掉。
*
云安绞着双手站在门外,原来刚才赵医官让自己回避竟是这么个意思……可怜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此刻简直羞得恨不能挖个三屋两灶把自己寄了。
站了没一会儿,忽听云识敏在屋内叫她,让她去打盆水来,说要给李翩擦洗。
云安赶紧跑去灶房,拿了个浅口陶土盆,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
正要端过去,忽地想起水缸里的水是早上才打来的井水,现在虽是夏天,可李翩身上有伤,她仍是怕把他凉着,遂着急忙慌地从灶上温着的锅里舀了几瓢热水兑进去,摸了摸,水温刚刚好,又取了布巾搭在盆边,这才放心地端去房间。
进了房间,云安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连眼睫毛都不敢乱眨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陶土盆放在床边。
王栩拿起布巾在水盆里浸湿,边浸边叹道:“大人这次是恼怒至极,下手也忒狠。”
听他这么说,云安再也捺不住自己的担忧,也顾不得害臊了,偷眼看向土榻上的李翩。
这一眼看过去只觉心尖一紧,转瞬疼得厉害。
李翩的衣裤都已褪去,前胸后背皆有伤,没办法,只能赤着身子侧卧于土榻上。赵五思刚才给他扎了针,他现在整个人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云安的那条绣花被子在他腰臀部搭着,而裸露出来的肩上、腿上则遍布伤痕,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王栩浸好布巾,正要给他擦拭,见云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中噙着一抹泪光,便道:“劳烦女郎再多打盆水,一盆恐怕不够用。”
云安应了一声,低着头又匆匆去了灶房。
锅里没热水了,只得生火重新烧,待得又打满一盆温水端过去的时候,李翩身上的外伤已经全部上药包扎完毕,这会儿他像一张大锅烙饼似的被几个男人合力移了个位置,赵五思正准备给他的腿打夹板。
他人已醒,看着赵五思帮他接骨,面色惨白,疼得满脸是汗,齿缝中偶尔泄出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云安站在稍远处瞧着李翩那样难受,她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难受。
断骨的位置靠近膝盖,这里不能直接夹竹板。直接夹竹板会导致膝盖再不能打弯,这条腿就算彻底废了,故而须用竹皮佐以麻绳来谨慎固定。固定的手法也极其讲究,饶是赵五思这种能给凉王瞧病的医官,也仍是弄了许久才固定好。
赵五思一边接骨一边长吁短叹:
“唉,伤在此等细末之处最是难办。倘若只是平常的断骨伤筋,譬如伤在臑骨、髀骨等大处,只需绑上医板好生将养,百日之内必然无碍。可是……小郎君伤在膝骨,纵使养得再好,十有八九也是不能长回原样了……到时只怕会……”
“会怎么样?”云识敏焦急地问。
赵五思斟酌片刻,惋惜道:“说句不好听的,很可能会瘸。”
云安心头猛然腾起一阵无可言说的悲伤,她简直不敢想象,像李翩这样芝兰玉树的公子,将来变成个瘸子会是什么样。
她咬紧下唇,小心地觑了李翩一眼。
谁知李翩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人明明已经疼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却还磕磕绊绊地笑着,连喘带笑地说:“那就尽量让它……瘸得别那么明显……就行了……”
仿佛他说的并非自己的断腿,而是门后折了头的扫帚疙瘩。
*
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将断骨接好,赵五思留下药方,又嘱咐了何物可吃、何物不可吃,说三日之后再来问诊,之后便走了。
王栩留了些银钱给云识敏之后,也急忙赶回太守府去向李椠复命。
这边云识敏帮李翩煎了药,伺候着他服下,又让云安熬了助眠的酸枣仁汤给李翩喝,喝过汤药没多久,李翩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父女二人回到正屋又说了会儿话,待一切收拾妥当已差不多亥时末。
云安进屋的时候,李翩睡得正香。
想来是药方里有止疼的延胡索,又加上喝了一碗酸枣仁,所以才能得着片刻安睡吧。
云安忽地想起自己十一二岁那年,有一次爬树摘沙枣的时候从枝子上摔下来,沙枣树其实并不高,可她却倒霉催地在摔下树时把手腕给扭了。
云识敏请了医工给她诊治,医工看了说并无大碍,又开了些活血止疼的药让她服下。喝了药确实不疼了,她还以为这一劫就算过去。可谁知到了半夜,待得止疼的药效褪去之后那才叫真疼,手腕一搐一搐的,疼得全身直冒冷汗,可又没别的办法,只能睁眼到天明。
小郎君此次伤得这么重,万一夜里醒来,还不知会疼成怎生模样,云安心想。
边想着,她边将土榻一侧的草褥铺好,和衣躺下。
她那张绣花被子给李翩盖了,她自己就随便找了条粗布褥子搭在身上,好在现在是夏天,夜里纵然温度降下,却也不至于会冻着。
此刻,她和李翩之间隔着大概一尺的距离,屋里很黑,她看不清楚,却能听到李翩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不远的地方,绵长又温柔。
——惨遭毒打的李翩正安稳睡着,啥事儿没有的云安却莫名其妙地失眠了。
土榻旁有个小小的窗牖,云安爬起来将窗牖支开,刹那间便有月光钻了进来。夏夜的辉光,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月光将李翩沉睡的容颜照亮,照得他愈发清寂无俦。
云安重新躺下,侧着脸,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李翩。
他竟然愿意为了那些与他的富贵人生毫不相干的百姓受这样的苦楚,云安忽觉一股暖流淌遍全身。
真好看啊,她在心里偷偷感叹。
——不止皮相俊美,心魄更是动人。
就是在这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要陷进去了。原本那么清醒的自己,现在却恨不得浑噩成一个不管不顾的糊涂虫,让这只糊涂虫淹死在李翩的眼角唇边,或者哪里都好,只要是李翩,就都好,都行,都可以。
爱河灭顶,她身陷其中,明知灾殃重重。
瞧着瞧着,云安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瘙痒,开始对着李翩动手动脚了。
她先用指尖在李翩额头轻触了一下,李翩没动静,仍旧睡得很熟。
指尖顺着额头滑下,在他长长的眼睫上碰了碰。眼睫低垂,似蝴蝶栖于林枝,沉默而深情。
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鼻梁上有些濡湿,可能是刚才疼出来的冷汗还未擦净。
但这点濡湿非但不惹人厌,反而让指尖的触碰变得暧昧,有种酥麻之感沿着手指径直奔入云安的心房。
终于,指尖颤抖着碰到了李翩的嘴唇。
很柔软,许是因为刚喝了一碗酸枣仁汤的缘故吧,唇畔也带着些濡湿。
——唇畔的濡湿比鼻尖的更暧昧。
李翩忽地动了动,云安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赶紧把手缩回去。
等了好一会,他却并没醒来,想来刚才的动静应该只是无意识行为罢了。
他喝了安神的药,不会这么容易醒过来,云安想到这茬,心里放松了不少,甚至还咬着下唇偷乐了一下。
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终于消去了些,可紧张感一退下去,心里那种骚动难耐的感觉却又瞬间浮了起来。
她再次抬手,将手指触在李翩唇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但敢碰,还敢摸呢。
摸完了嘴唇又去摸下巴,摸完下巴又返回去摸眼睛,而后又是鼻梁,嘴唇,下巴。
最后又忍不住在他喉结上摸了摸,是很奇妙的手感,从没感受过,她无法形容,但却乐在其中。
来来回回,云安开心地吃着李翩的豆腐,吃得那叫个毫不客气。
待到终于摸够了收回手,心满意足正准备睡觉时,忽听耳畔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磁性悦耳,但响在她这刚吃饱豆腐的毛贼耳畔,却仿佛一声炸雷,炸得她三魂七魄全乱了套。
李翩:“云姐姐自己玩高兴了,就不管我的死活?”
第58章 如露亦如电(3) 云安越挣扎,李翩就……
他居然醒着?!
在听到李翩开口的瞬间,云安的脸烫得像突然高烧发作,一袭热焰沿着脊柱往四肢百骸窜去,似要烧透每一寸肌肤。
她浑身僵硬地躺在那儿,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憋住,却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马上就要跳出胸腔。
黑暗中,她感觉李翩将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柔缓地触在她的脸上。
云安紧闭双眼,妄图用装死来缓解这快要将她烧透的触碰。
那只骨节纤长又温柔的手在她面上抚了抚,片刻后,李翩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说:“好烫啊,云姐姐。”
话语跌落耳畔的瞬间,云安知道自己面颊上的温度再次飙升十度,这回是真的要烧成一座火焰山了。
她双眼紧闭,感觉睡在旁边的那个身体向自己这边移了移,手从面颊上挪开,转而摸到了她身上盖着的那条烂褥子。
还没等云安反应过来,那只手遽然用力,一把就将褥子掀开。
“啊!!”
虽说是和衣躺着,但十七八的黄花姑娘就这样被人掀了褥子可还了得。
云安再也装不下去,脱口就是一声惊叫,正要翻身坐起,下一秒就感觉一个温热的物体骤然覆在了她身上。
——不是李翩,是被子,不好意思。
“夜里凉,别冻着了。”清润好听的嗓音响在云安耳畔。
李翩将那床绣花被拉过来些,给云安盖好,现下两个人裹在一床被子里。
他们之间原本有一尺的距离,可被子这么一裹,那一尺的距离也就完全消失在了薄薄的绣花被中。
云安仍是浑身僵硬,李翩离她太近了,被子裹上之后,他身体的热度就愈发明显。
王栩临走的时候给他换了身干净中衣,仍是太守府惯爱的浮夸轻薄白缣质地。
此刻,他的体温透过那层白缣,横冲直撞地扑在云安身上,扑得她彻底连呼吸都忘记了。
李翩也发现了云安的僵硬,忍不住又想打趣她,故意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云姐姐,你这样能睡得着吗?”
温热的气息纠缠耳畔,痒痒的,云安简直要哭了。
可是没办法啊,始作俑者确实是她自己,她自作自受,她咎由自取,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云安真的要哭了。
还没哭出来,她忽地感觉一个又温又软的东西轻轻贴上自己面颊,她脑子发懵,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李翩的唇。
她下意识抬手就推,谁知刚抬起手,双手就被人用力抓住了。
云安越挣扎,李翩就抓得越紧。
他手劲好大,受伤了还这么有力,要是没受伤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慌乱中,云安瞎头瞎脑地想。
正挣扎着,忽听李翩发出一声惨叫:“——疼!”
云安心下一惊,再不挣了,赶忙主动凑过去问他:“哪儿疼?腿疼吗?踢到你了?”
她以为是刚才乱动的时候,不小心弄到了李翩的伤处,故而十分着急。
谁知李翩却笑得贼兮兮的,顺势将她拉进怀里,笑着说:“嗯,你踢到了,你赔。”
——骗子,大骗子。
——行吧行吧,你有伤你说了算。
——被他抱着的感觉……还挺舒服的。
脑海里七波八浪掀过之后,云安终于放松下来,把头抵在李翩下颌,感觉到李翩低下头在她发上很温柔地亲了一下。
“睡吧。”李翩轻声说。
“夜里你要是疼就叫醒我,我去给你弄药。”云安的声音从李翩颈窝处传来。
“好。”
*
说了睡吧睡吧,可云安却几乎一夜都没睡着。
她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忍不住想东想西。一会儿想李翩身上的伤会不会很疼,一会儿又害怕自己睡着了乱翻身踢到他,一会儿又想两个人抱在一起怎么那么像夫君和新妇。
像夫君和他的新妇……
这念头甫一出现在云安心里,就如同春风吹起的葳蕤野草,只需淋一场最轻柔的雨,便能立刻向着脑海中那片荒原蓬勃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云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不想去投军了,他这么好,给他生儿育女,家长里短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干脆就像他许诺的,两个人私奔去江左投靠司马氏,他是陇西李氏出身,在江左立足根本不成问题。
自己并不图什么锦衣玉食,就图他这个人,能一生一世夫唱妇随,会不会比在军营里灰头土脸地摸爬更有意义呢?
一整夜都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直到天边已经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才终于朦朦胧胧睡了一小会儿。
待她睡醒,正在心里庆幸李翩没像从前的她自己那样大半夜被疼痛折磨的时候,一转头却发现李翩面色惨白牙关咬紧,攥着拳头似在极力忍受痛苦。
云安唬了一跳:“疼吗?怎得不叫我,我现在就去给你煎药。”
李翩松开攥拳的手,在她面上安慰地抚了抚。
“没事。有女同榻,颜如舜华,再疼我也忍得。”
“胡说八道!”云安嗔道。
李翩凤眼弯弯地冲她笑,脸色却白的像鬼,鬼看了都嫌弃。
见他这样强忍着,云安心里难过,急忙翻身下床要去给李翩煎药,谁知太惊慌了,膝盖在土榻边沿磕了一下,磕得云安倒抽凉气。
李翩望着她又笑起来,又疼又笑,像个大傻瓜。
*
此后的日子,李翩就一直住在云家。
除了一些更贴身的、云安不大方便做的事由云识敏来照料之外,其他时间都是云安陪着他,看顾着他。
李翩身上有伤,赵五思千叮咛万嘱咐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云安就干脆天天给李翩开小灶。
这可苦了云识敏,成日被闺女打发着去民市给李家小郎君寻思鱼肉滋补之物。这还不算,闺女还交待了,羊肉性热,不要;鸭肉性寒,不要;獐肉性烈,不要;只要最新鲜的鱼、刚宰好的猪和肥美的母鸡——这些东西就连民市都不一定有,得走街串巷去农户家里找。
待云识敏把东西弄回来,云安就撸起袖子开始给李翩捣鼓吃食。
头天做猪蹄臛。
把猪蹄放进锅里用猛火炖,一直炖到烂熟,而后将猪蹄内的骨头取出,加入豉汁、苦酒、盐等佐料,转文火再慢慢炖,炖得软烂入味便可出锅。
次日做鱼汤炙。
杀鱼刮鳞清洗干净,将鱼肉斜切成三寸厚的鱼片,把豉汁和鱼片一起放入用米煮成的汤水里,慢慢地炖煮,待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再放入盐、姜、花椒、橘皮和米粉。
大后天又做馎饦。
先和面,把和好的面挼成两寸长短,入汤锅之后用大火煮,等到面片煮熟就连汤带面一起捞出来,再浇上肉菜等物,好吃又易消化。
这么一天天吃下来,简直快把李翩喂成了另一只茸茸。
到了夜里,仍旧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土榻上,睡不着就开始聊天,也不聊正经事,净说些叽叽歪歪东拉西扯的话。
“云姐姐长得真好看。”
“没小郎君好看,小郎君更好看。”
“我好看吗?”
“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既然我这么好看,你让我亲一下。”
“不成,哪有这种歪理。”
“云姐姐小气。”
“才不是。”
“常宁……”
“嗯?”
来来回回都是些口水话,西红柿炒蛋似的翻来覆去。人家西红柿炒蛋还是有营养的菜肴呢,他们的对话却毫无可取之处。
直到后来不知哪天,忽地聊到了姓名。
李翩说他的名和字都是李暠取的。
“李翩,李轻盈……”云安把这五个字噙在舌尖上,舌尖微动,将他的名字仔仔细细品了又品。
“真好听。”她说。
“云安,云常宁,也好听。”李翩温柔地回应她。
谁知云安的神色却忽然变得黯淡:“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我阿娘给我取的名字。”
“孙红纱?”
李翩记得这个名字,他第一次送云安从千佛洞返家那日云安告诉过他。
云安纠正他,道:“红纱。”
她把孙字去掉了。
“红纱……”李翩也像云安那样,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反复品味着。
“现在已经没人再这么叫我了,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在心里自己叫自己,我叫自己红纱、红纱,每次叫红纱的时候,总感觉有阵风吹过面颊,好像我的头发上戴着漂亮的觳纱,正去往大漠的另一边,那里浩阔无垠。”
这是云安从未对任何人说出过的心事,但今夜她却对李翩娓娓道来。
“你若是发上戴红纱,一定特别好看。”李翩说。
云安抿唇一笑:“睡吧。”
李翩转过身,把侧脸贴在云安发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云安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谁知他却又开始说傻话。
“红纱,这名字好极,要是有一天你不跟我好了,我就天天穿着红纱衣在你面前晃悠,让你心乱如麻,魂不守舍。”
云安“噗嗤”笑了出来:“说什么傻话呢。”
笑完想了想又说:“你穿红衣衫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何妨棠红蕉绿,皆可惊艳众生。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翩再次开口:“常宁……你是打定主意要去投军吗?”
听他忽然提起投军这事,云安呼吸一滞,片刻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要去。”
她答得坚定,如荒岭顽石般不可动摇。
“你不肯跟我走的时候,我确实很伤心,还生气,但我思来想去,我想,也许我能理解你。”
李翩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温柔地继续说:“去做你想做的。”
云安眼前一亮,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向李翩:“你同意我去?”
“你那么有主意的人,我哪能不同意。况且就算我不同意,你又未曾许配给我,我拿什么身份不同意?反正我迟早都是要被你丢在一边儿,像丢一件烂衣服……你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
说着说着,一股醋味儿突然漫了过来。
见他这样,云安不禁失笑,小猫儿似的把头在李翩颈窝蹭了蹭。
他说她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可他难道不是如此吗?
譬如,她到现在都不知他当年为何要任由继母作践,他聪明又有本事,根本不是那种任凭旁人欺辱的人,但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还有,他在酒泉这么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如此乱世,竟还有他这样的柳下惠坐怀不乱,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哦,还有,他明知放还丧税之事被李椠抓住一定没他好果子吃,却仍去做了,结果是被父亲打断了腿,可他却毫无怨言,哪怕听医官说自己的腿不能恢复如初,也仍是笑答“别瘸得太明显就行”,如此气度……简直就像个……像个蠢货!!!
——轻盈,你可真是个怪胎。
——红纱,你也是个怪胎。
——两个人都是怪胎,两个怪胎正好凑一窝。
想到这儿,云安突然被自己这念头给甜到了,把头埋在李翩颈窝咯咯地笑着。
“笑什么?”李翩不明所以。
“没什么……”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处传出。
他们肩挨着肩,头抵着头,夜半之时说着体己话,说美事也说憾事,说春花秋月也说大雪里的敦煌城,既像两个互相牵绊的大孩子,又像极了年轻的夫与妇。
世间睿智那么多,他们偏要做一对儿般配的怪胎。
第59章 如露亦如电(4) 她想,吃完了甜瓜就……
大半个月过去,赵五思和王栩每隔几日就来云家瞧一瞧李翩。
赵五思来换药换方子,王栩来送钱送物。
李翩身上的鞭伤和杖伤都是些皮外动静,敷了药好好养着,些许时日就已恢复得差不多,现下唯一麻烦的就是他的断骨。
诚如赵五思所言,那断骨的位置实在是太特殊,只能用竹皮和麻绳绑着,稍不留意就又要重绑。
赵五思每次给李翩诊治断骨时,都是好一番唉声叹气:“唉,伤在此处,纵使长好,日后恐怕也会时常疼痛难忍。”
李翩淡然轻笑:“关云长刮骨疗毒时,尚且割炙引酒、言笑自若,我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
赵五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嗔道:“哼,关云长也是因为阴雨天气骨痛难忍所以才刮骨,你且瞧好了,等以后阴天雨雪之时,有你受的!”
“没事,我忍得。”李翩仍旧笑着。
谁知话音刚落,赵五思手中麻绳突然收紧,李翩疼得没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疼,疼,轻些。”
赵五思揶揄道:“小郎君不是满不在乎?”
李翩努力深呼吸,待这阵疼痛过去之后,冲着赵五思讪讪地笑了笑。
日后要变成瘸子的人是他,他怎会不在乎。只不过,他一则不愿像旁人那样哀怨丧气,风仪尽失;二则,这条断腿和这段借住云家的时光也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关于李椠和宋澄合,他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做了个决断。
待赵五思给李翩换了药又留下新的调养药方离去之后,家中便只剩下李翩一人。
大清早的时候,有个不认识的邻人慌里慌张来找云家父女,不知说了些什么,父女二人便都跟着那人走了。
李翩一个人坐在云安房间内的土榻上,倚着墙,望着榻边那扇支起来的小小窗牖,望了一会儿就开始迷迷瞪瞪打瞌睡。
睡梦里总觉得自己像落叶似的,轻飘飘地在半空飞旋,忽地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落叶却纵身扑入火中……李翩猛然惊醒。
这瞌睡不知打了多久,也不知怎会做这种奇怪的梦。正愣神,院门处的响动让他侧过身子向窗边望去,见是云安回来了。
可云安一走进屋,李翩就瞧出她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云安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此刻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整个人也显得无精打采。她垂着头行至李翩身旁,在土榻边沿坐下,眼看着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李翩心疼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苟二叔……没了……”云安哽咽着说。
听她说苟二叔,李翩陡然心惊,上次他来云家的时候,不就是苟二叔、赵大伯他们对他赠药之事千恩万谢。
那苟二叔是个看上去极其憨厚老实的汉子,前些日子还听说他用家中全部积蓄去换了几块地。有了耕地,他就不再是杂户而是农籍了,可这才过了没多久,怎么就……
云安哽咽着继续说:“他一直想要一头牛,可官牛他用不起,私牛也买不起……我们今天去他家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生了病,病得很重,病那么重还要上田里干活儿……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乡里邻间平日里时常互相串门,虽然大家都穷,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关系也谈不上有多热络,但也总能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今日就是北邻的杨大哥来喊他们,跟父女俩说了苟二叔死在田里的事儿,父女俩立刻赶去苟家帮忙,一直忙到这会儿,云安惦记着李翩无人照料,便先回来了。
李翩抬手在云安眼角擦了擦,指尖沾着薄薄一层泪渍。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拉过云安,将她搂在怀中。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能感受到云安在发抖,也能听到她噙在唇齿间的细碎呜咽。
这呜咽声让李翩只觉心内有愧,无地自容。
其实苟二叔的死跟他并没什么关系,租税、疾病、贫穷——苟二叔是被“活着”这两个字逼死的。
可若是扪心自问,严苛来说,李翩觉得苟二叔的死,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苟家没有耕牛,想用牛就得租官牛,但官牛的租银并非依照田亩数来定,而是个死价钱,对于那些田亩数少的小户农家,最终七税八赋的合计下来,田地里打下的粮食全拿去缴租子了,白白辛苦一年。
至于私牛,苟二叔更是买不起。
这是世间最显而易见的荒谬——有钱的人不需要,需要的人没有钱。
敦煌城官牛的租金以及田地的租赋,这些都是谁定的?
是李椠,是他父亲。
他是李椠的儿子,人们常说父债子偿,李椠造了孽,他也脱不了干系。
云安仍在啜泣,李翩把云安搂在怀中搂得更紧,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鹿王死时说的那句话又回荡在他耳畔——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
时光如水流逝,掐指算算日子,竟然只有五天就到七月初七了。
七月初七,世人将之唤作七夕,在天有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在地有公子佳人情愫暗生。
依照习俗,七夕这天白日里要晒书、晒衣衫,夜里还要置瓜果于庭前,穿针乞巧,再许个心愿,盼得佳偶良缘。
但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法,穷苦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儿来这么多瞎闹腾。
况且,穷人家的大姑娘,白天除了做农活儿还要做家事,忙里忙外一整天,到了夜里谁还有心情对月穿针啊,也不嫌累,大家都只想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明晨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活计在等着自己呢。
杂石里也是一样,云安自打记事以来,从没觉得七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过就是普通的日子普通的过罢了,但今年却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不同以往的原因是,今年她身边有李翩在。
想到这儿,云安在心里暗自决定,七夕那天一大早就去民市买上一只好大好大的甜瓜,买回来浸在井水里,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要和李翩偎坐于窗下,把冰冰凉凉的甜瓜切开分食,吃完了甜瓜就……就什么呢?
——就吻他。
——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亲吻过呢。
云安忽地被自己满脑子的旖旎情思给吓到了,猛地丢开手中正在缝补的粗布衣裳,抬手在面上狠狠搓了两下。
自己这一天天的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正揉搓着,忽地感觉旁边有一道饱含探究的目光向她投射而来,云安“哎呀”一声惊叫,霎时间又是满面羞红。
她想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李翩此刻就倚着墙坐在她身旁。
“云姐姐想什么呢?”李翩轻飘飘地问。
“没想什么。”云安死板板地答。
“那又是为何脸红?”李翩乐呵呵地问。
“太热了!”云安恶狠狠地答。
“噢~~~”
“噢”了一声之后李翩不再说话,只拿那双清丽的凤眼看着云安,直看得云安面上红云铺陈万里,晚霞飞卷千山,直看得云安“噌”地一下从籧篨上站起来,怒喝一声:
“不许看了!!!”
李翩仿佛猜透了云安所思所想一般,忽地轻笑起来。那笑容里有一抹调戏,还有一抹调皮,剩下的则是葳蕤茂盛的温柔。
笑过之后他冲着云安伸出手,云安没有迟疑,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跪坐于他身旁。
他们四目相对,那一刻,世间一切都变得无尽温软。
时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们相触的肌肤上,肌肤慢慢变得灼烫,但烫归烫,两个人却谁也没将手缩回去。
就像探火取栗之人,明知烈火烫手,仍要将手探入火中。
二人谁也不说话,手握着手偎坐了一会儿,云安突然松开李翩,道:“我还要缝衣服呢,这件衫子今天必须得缝完才行。”
“你在给谁缝衣服?”李翩好奇地问她。
云安摇头:“我哪儿知道给谁缝。”
“你都不知道,却是为何要缝?”李翩愈加疑惑,甚至还有些忿忿不平,“又是赵大娘吗?她家怎如此多衣服?我家都没这么些衣服要缝。”
云安被李家大公子这种衣食无忧的傻话给逗笑了,解释道:“赵大娘是衣补妇,从外面接缝补衣裳的活计回家来做,有时候活儿太多她做不完,就会分一些给我和牛大姐。”
衣补妇,是女人们用以维持生计的营生之一,原本是专门为军屯里那些没有家眷的大老粗缝衣补袴,后来里闾间也有许多女人私下接些衣补的活儿以贴补家用。
“缝这一件有多少银钱?”李翩又问。
云安头也没抬,轻快地说:“要看式样和破损程度。像这种普通的裲裆衫,一枚钱就够了,厚实些的袄子要收三枚,毡裘、六合靴或者鹿皮袷要五枚。”
李翩以手支颐,看着云安飞针走线的样子,只觉十分心疼。
她手上有好些细小的伤口,不消说肯定都是日常做活儿时弄出来的,她总是浑不在意。
可若是让她不要做这些活儿,比如娶进家里尊贵虚荣地娇养着——李翩猛地摇头,别想这茬,云安肯定不会答应。
*
原本琢磨着和心上人一起过七夕,可惜人间的事十有八九事与愿违。
七夕还没到,甜瓜也还没吃,李翩就被人接走了。
那天清晨,云安、云识敏和李翩三人仍向往常一样围坐正屋用朝食,吃的是云识敏下灶房煮的汤饼,饼煮得还行,就是盐撒多了,咸得很。
“阿爷下手又没个轻重了。”云安念叨云识敏。
云识敏讪讪道:“这不正好,省得再就盐菜。”
李翩也笑着,边吃边瞧着这父女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
三个人正吃得好好的,就见太守府的马车碌碌辚辚地停在了云家门外。
王栩又来了,但这次并非来给李翩送钱物,而是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宋澄合小产了。
“大人前些日子不知因何事同夫人起了争执,夫人一怒之下回了宋氏娘家,大人心里也窝火,便说去效谷散散心。就是昨天,大人从效谷回城之后去宋家接夫人,这才得知原来在他外出的这些天,夫人竟然小产了。”
说到这里,王栩忍不住摇头叹息。
“唉,大人一听这事,又急又怒,可也没办法,又想着小郎君在外边住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家了。”
云安和云识敏听说宋澄合小产皆是吃惊不已,可李翩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诧之色,他的面容冷若冰霜,脸色也如大雪将至一般又沉又暗。
“是父亲叫我回去的?”李翩意味不明地反问。
“正是。大人已经消气,说在外养伤到底不如府里,让小郎君家去。”
李翩推开手中的陶土碗,拄着拐站了起来,道:“收拾一下,我们走。”
话毕,又转身对着云识敏和云安行了一礼,声音板板正正地说:“云先生,云姐姐,这段时间多有叨扰,翩今日暂且告辞,日后再登门拜谢。”
见他拄着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门外走去,云安赶紧上前扶着。
李翩的脸色很冷,冷得让云安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也不敢多话。
两个人慢慢走回东厢,云安默不作声地将李翩的衣物全部收拾好,拿出去交给王栩,又回来扶着李翩,把李翩扶出院门,扶上马车。
期间李翩没说一句话。
他心里有股难言的痛苦让他说不出话来,这痛苦来自于他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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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自私的生父和心怀叵测的继母,也来自于他对自身的嫌恶和对人情世故的厌倦。
——他这一去不像归家,更像是上战场。
见李翩沉默,云安也随着他沉默着。
李翩坐进马车内,车子又碌碌辚辚地走了,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
云安一个人站在院门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她忽地想起曾经读过的那卷佛经,经偈中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释1)
……果然……如露亦如电。
他们同榻而眠的这些时日,像叶上晨露,天心电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没有与子契阔的誓言,没有肌肤之亲,甚至连一个真真正正的亲吻都没有。
——世间一切无名分,都是可以说断就断的。
*
李翩离开云家半月后,恰值凉风乍起之时,崔凝之从酒泉回到了敦煌。
也正是在那时节,云安拜别养父云识敏,正式加入了玉门娘子军。
第70章 山石微尘(1) 这人犟得要死,像头犟……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崔凝之并不喜欢云安。
崔凝之记得,她们的初见是在上巳节的击壤比试上。当时云安主动站出来要求击壤,打成平手之后又自饮罚酒,看似旷达无畏,其实这种种行为都让崔凝之心生疑窦。
她已年近不惑,这辈子也算阅人无数,看过太多惺惺作态和虚情假意,一眼便瞧出这姑娘是有所图谋的。
至于究竟图什么谋什么……崔凝之暗自冷笑,还能有什么,左不过要么图钱要么图男人——尤其是这个被图谋的男人竟然是李椠的儿子,这不禁让崔凝之心里的厌烦瞬间翻了一番。
彼时她可是亲眼目睹李翩用自己的马车把云安带走,两个人你拉我扯,暧昧不清。
可谁知,那个被她认定是图钱图男人的姑娘,现下竟主动跑来投军了,这举动着实出乎崔凝之意料。
难不成……她图的竟然是我?!
纵是领兵御敌见多识广的崔凝之,在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瞬间也仍是呆了呆。
但云安给她的惊讶远不止于此。
崔凝之很快便发现,这女孩有许多旁人没有的特点,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很犟,像头犟驴,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就谁也改变不了,哪怕这事会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崔凝之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玉门关外有一股羌匪经常拦路劫持过往商旅,百姓们叫苦不迭,太守李椠也被弄烦了,遂禀于凉王,李忻便下令玉门军配合西域长史剿灭羌匪。
可那群羌匪极其狡猾,仗着对关外地形的熟悉,跟官军玩起了捉迷藏——官军出兵的时候他们藏得连个影子都找不着,只要官军一走,他们便会再次兴风作浪。
后来,崔凝之和索长史(就是索瑄他爹地)商议之后,决定派一队女军并长史手下兵士一起,假扮成商队模样,从玉门出关往高昌走,将自己当成诱饵,引那些羌匪出现。
因云安是胡汉混血,面上胡姬特征颇为明显,崔凝之便令她也加入商队,扮做胡商之妻的模样。
这队女军领头之人是当时担任扬泉校尉的张枣儿。
整个队伍有二十匹骆驼五十匹马,是个颇为富足的商队,其中还明显可见好些年轻的妻妇——这种队伍最容易被盯上。
待所有人都打扮好之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玉门关,沿着看不到边际的漫漫戈壁向高昌进发。
出关之后不多久就到了荒凉的流沙地,越往北走越荒凉,风扑尘面,瀚海腾云。
一路行去所有人都是面上装作轻松,实则心里紧紧捏着把冷汗。那些羌匪不知何时就会出现,但他们在明,羌匪在暗,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日头西斜的时候,队伍寻了一处绿洲,准备在此过夜。
诸人正在装模作样地卸货点货,忽听得耳畔传来马蹄奔踏之声,扭头一看,西边原该是大漠落日,此刻却蓦然掀起滚滚黄尘。
漫天黄沙之后只见一队身穿羊皮袄、脚踩长靿靴的羌胡挥着长刀奔突而至。
——果然来了!
张枣儿陡然丢下手中货囊,怒喝一声:“上马!迎敌!”
士兵们听得令下,立刻抽出藏在马腹下的长刀,翻身上马,迎着那群羌匪冲杀而去。
弥天黄尘之中,羌匪冲至眼前亦是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今日盯上的这个带着许多年轻妇人的商队竟然是官军假扮!可他们瞧见这官军队伍中女人占了大多数,立刻不退反进——毕竟一群女人有什么好怕的,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激烈的厮杀瞬间便在残阳下的荒漠展开。
刀刃相撞发出锋锐又刺耳的锵鸣,马蹄搅得黄沙与冷刃一同杀入眼底,身后的残阳红得就像淌血一样,血色滚滚,杀气亦滚滚。
这是云安第一次提刀上战场,说不害怕是假的。
其实她才刚到玉门大营没多久,这次剿匪也只是图她的演技,并不图战力。张枣儿早就交代过,让她躲到后边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感情这是众女军挥刀御敌,她演完胡妻继续演缩头乌龟?
云安不愿意。
所以她拎着刀就冲了上去。
羌匪的长刀砍至眼前的那一刻,她都不知自己是哪儿来的力量,大喝一声,用力挥刀抵挡,而后是反击,是迎头痛击。
长刀挥下的瞬间,云安突然发现,原来厮杀是一定要伴着怒吼的。
只要你喊出来,喊出来就不怕了,嘶喊真的会给人带来难以言说的勇气,让你能在那个瞬间彻底忘记恐惧。
“啊——!”
云安怒喝着,策马挥刀杀向匪寇。
张枣儿瞧见云安这新兵蛋蛋竟然没依照命令躲起来,瞬间就想破口骂她,可再一看……嚯,她打得竟然还不错!
这么快就能将所学本领用于实战对敌,张枣儿心里不禁有些佩服。
她大声喊道:“云常宁!跟我配合!”
云安了然。
二人左攻右击,冷白刀锋劈上砍下,直打得面前的羌匪毫无还手之力。
娘子军是精兵,精兵有战术、有打法,可羌匪没有,羌匪打得都是野路子,大多数时候只靠逞勇斗狠,再加上他们见了女人便轻敌,很快,这些看起来彪悍的匪徒就被娘子军的战术冲得七零八落,许多人纵马逃窜。
云安刚要夹紧马腹去追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救命——”
她回头一看,却并非羌匪夺命,而是一个自己人掉进了水里。
原来他们扎营的这片绿洲的中心是一片沙湖,这片沙湖是由数条地下暗河汇聚而成。
索长史手下的一个兵士在和羌匪厮杀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水里。他发现湖水并不深,正暗自松了口气想站起来,谁知脚刚一踩地,整个人就陷了下去——他踩到了藏在水下的沙窝。
水面下的沙窝是一种柔软却可怖的陷阱,根本不能踩,越踩陷得越深。
须知此处地形与中原大不相同,在中原,湖下也许会有难缠的水草,但不会有流沙。若是被水草缠住,尚可拼力挣扎,可若是被流沙缠住……来往西域的商贾都知道——流沙吃人,尸骨无存。
黄沙之上的水泊,表面看似平静安宁,可没人知道那水泊下面究竟是怎样的暗河涌流。
那兵士出于本能挣扎着,可他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眼看着已经要被湖水彻底淹没,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感觉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拉住了自己。
——云安放弃了追击,选择救人。
她趴在岸边,死死拽住那兵士的一只手。但以她的体重根本无法将逐渐下沉的兵士拉出来,她咬紧牙关却仍旧不肯松开。
眼看着自己也被一点点拖进了水泊之中,云安扯着嗓子喊了声:“——救命!”
可她的嗓子早在刚才厮杀的时候就已经喊哑了,这会儿喊出来的救命也是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还好另一边有女军瞧见,也立刻高喊起来:“救人!快救人!”
几个手握长刀,刀锋还滴着血的兵士赶到跟前,却不知该怎么救,生怕自己也不一小心踩进沙窝里。
此刻,云安的半个身子都被拖进了水泊之中,而那个掉进湖里的士兵,早已被淹没在了水与沙不动声色的狰狞下。
张枣儿也收刀前来,怒声喝道:“不要命了你!别管他了!当心把你也拖进去!”
谁知云安的犟脾气却腾地窜了上来,她咬紧牙关,死死拽住那只手就是不放。只因她感觉得到,这个人还活着,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张枣儿见云安如此执拗,赶紧指挥着几个人拖着云安的腿往外拉。
一群人的力气可比一个人大多了,不消片刻,云安和那个被流沙纠缠的士兵一起被拽了上来。
那人脸色惨白如纸,早已昏死过去,此刻瘫在地上,高昌那边来的他的同袍们正在想办法将他唤醒。
云安也瘫在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没觉得,这会儿松开手之后,只觉右臂钻心的疼,碰都不敢碰一下。
张枣儿收拾完那边被俘虏的羌匪,收缴兵戈,清点人头,该捆的捆该揍的揍,完事儿后冷着一张脸走到云安面前,问道:“能站起来吗?”
云安弓着身子,右手完全不敢动,只能以左手撑地,使出吃奶的力气想站起来,谁知黄沙打滑,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她再次倒在地上。
张枣儿看她右臂情况不对,伸手一摸便知是脱臼了,遂叫了军医过来帮云安把脱臼的手臂接回去。
军医瞧了瞧,道:“忍着点儿。”
云安还没反应过来让她忍什么,便觉右膀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痛。
“啊!!!”
手臂被拉出来又按回去的刹那,云安发出一声打从娘胎出来就没发出过的凄厉惨叫。
——实在是太他娘的疼了。
适才双方陷入混战的时候,悄摸摸跟着商队的探马已经依照计划去往最近的烽燧,点燃狼烟,给崔凝之发了信号。
一直等在玉门关外的崔凝之瞧见狼烟,立刻率领女军赶来增援。
待她们快马加鞭赶到战场时,残阳的最后一滴血也已流干,尽处弯月悬灯,平沙如银。
这场激战打下来,敌方损失惨重,可官军也不能说轻松。羌匪们都是凶悍之徒,纵然官军乃勤加训练的精兵,仍是不可能毫发无损。
这边张枣儿清点完伤亡之后立刻报与崔凝之。
“禀将军,此次共斩杀匪寇四十,俘虏十五,缴获长刀、钢鞭六十五。玉门军有两人身受重伤,须尽快回营医治,另有九人轻伤,长史所部亦有九人负伤。”
崔凝之眉心拧出个大大的川字:“尚不足百人……看来此次出动的只是这帮羌匪中的一小股人马罢了,日后难免仍有苦战……”
张枣儿:“经此一战,那些匪徒们摸不清往来之人究竟是真正的商队还是官军假扮,至少不敢再像以往那般嚣张。”
听了这话,崔凝之颔首。
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她是怎么回事儿?”
张枣儿顺着崔凝之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正是浑身湿透、坐在火堆旁也仍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云安,遂一五一十地向崔凝之讲述了整个过程:
“……后来,索长史手下一人掉进湖里,差点儿给沙窝吞了,是她拼了命才把人救出来。她胳膊也被拽脱臼,医工刚给她接回去。”
崔凝之眉头紧皱,冷声道:“瞎逞能。”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容易冲动,掂不出个轻重来。”张枣儿替云安解释。
听了这话,崔凝之的面色愈发冷峻,迈开大步就向云安走了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