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刀刃有蜜(1) 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冬去春来,酷寒的时节终究算是熬过去了。
展眼便到了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一大清早,云安就和杂石里的两个女伴——牛二巧和雷良妹一起往城东走,她们打算出城,去龙勒水畔过上巳节。
少女们粗衣不掩春柔,肩并着肩,慢悠悠地走过街衢、阡陌和清澈的岁月。
待出了城也还不到午时,可龙勒水畔却已挤满了前来祓禊踏青之人。
搭眼一望,四下尽是惨绿少年、红粉美眷,扑入眼中的青春实在太过浓烈。
——正因遍地青春,才觉天地万物皆美妙。
水畔不远处,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附庸风雅,在那里搭了个青绫步障。
绫纱随风飘动,隐约可见青纱内的锦褥上跪坐着几名少女,其中一人正在唱一首婉转摇曳的歌诗:
“溱与洧,浏其清矣。”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她唱的是“诗三百”当中《溱洧》一篇,这诗篇写的正是三月上巳之日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春也有些倒春寒,祁连山的冰雪还未开化,龙勒水的澎湃之气尚未激发,只能潺湲地淌着。
奇怪的是,明明流水温柔,可这些春心萌动的少年少女们却都离龙勒水远远的,只是铺着席褥在水畔赏景、玩闹,几乎无人去水中濯洗。
云安快步走向水边,弯下腰将手放入水里,霎时间便被冻得一个激灵。
牛二巧在一旁拍着手笑她:“水里全是冰碴子,冻死个人了。”
云安也笑:“我就试试。”
雷良妹也弯腰将手放入水中,毫不意外也被冻了个大哆嗦。
她高声喊道:“二巧姐,你也试试。”
“我才不试。明知道年年都是冷冰冰,你俩还年年都把手往水里伸。”牛二巧佯装嫌弃,退到距离水畔远远的地方。
怪不得没人去濯洗,原来大家是嫌冷。
云安跑上前,忽地用手指上沾着的水珠弹了牛二巧一下,牛二巧被冰冷的水珠激得“嘶”了声,作势就要来打云安。
云安知道她不敢下水,笑着就往河水中跑,踩乱的水花溅在了少女的泠泠笑声上。
牛二巧站在岸边叉着腰冲云安喊:“你上来!”
云安踩在河水里,笑着摇头,就是不上岸。
“你上来,我不抽你!”
云安忽然弯腰撩水,作势要泼牛二巧。牛二巧见势不妙,连退数步,和云安彻底拉开安全距离。
云安一个人站在水中,春风吹拂发丝,倒影摇曳。
浅浅的河水漫过她的脚面,弄湿了布履和裙摆。河水冰凉,但她却完全不嫌冷似的,仿佛这一川冰水和凉风都让她清醒,也让她心魂笃定。
雷良妹捡了一把水珠,忽地甩在云安青丝之上,云安佯装生气地跑回来抓她,牛二巧则拍着手立在一旁叫好。
很快,三个女儿家又笑闹在一起,简直没个停歇。
*
春三月的敦煌犹有料峭清寒,故而节日习俗也与江南不同。
这里不兴什么曲水流觞,也不兴兰汤濯浴,河西百姓过上巳节,有一套自己的玩法——击壤。
击壤之戏始于尧舜、兴于两汉,到如今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能玩上两局。
其实这游戏的玩法很简单,就是将几枚长四寸、阔三寸的鞋型壤木立在地上,击壤之人站在三十步开外,以手中壤木击打地上的壤木,击中就算胜利。(注释1)
年年上巳,击壤都是重头戏。太守李椠不仅亲自出城观看,还会备下许多赏赐,若是击得好,说不准就能满载而归。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就见李椠领着官吏、随从、护卫,乌泱泱一大群人出城来到龙勒水畔。
作为敦煌的父母官,不管平日里李椠多么高高在上鼻孔朝天,今日却必须放下身段演一出“与民同乐”的戏码。
李椠曲起一条腿,舒舒服服地坐在早就为他铺好的锦褥上,面前击壤之戏拉开帷幕,跟他出城的官吏们都已经下场去耍着玩儿了。
他一边小口啜饮着盏中美酒,一边透过杯盏边缘偷偷窥视着坐在自己侧面锦褥上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适才与众官吏一起伴着李椠来的。
她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秀眉如枝,目光如炬,一头乌发高高地束于脑后,发上没有任何装饰,衣着也很素淡——内着一件利索的绀青箭袖衫,外罩一件挡风的黑色帔衣,既未披坚也未执锐,但周身上下散发的带有压迫性的气场,让人能感觉出此女来头不小。
“是横槊将军崔凝之。”
见云安满脸好奇地盯着那女人看,牛二巧附在她耳边悄声说。
“你怎么知道?!”
云安狠狠吃了一惊——原来这位就是自己一直钦佩着的仰之弥高的女将军崔凝之吗?
此刻她们已经挤在了围观击壤的百姓中间,旁边都是推来搡去的人。
牛二巧悄悄指了指不远处几位官吏,压低声音:“我刚才偷听到的。”
云安了然,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崔凝之。
这一回,她的目光里不再只是好奇,而是多了许多景仰的神色。
横槊将军崔凝之是一位令男儿也不得不服的敦煌奇女子。
她出身于敦煌一个普通农户家,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当年跟随李暠揭竿而起反抗段业,后来迁都酒泉时,这位女将军却不肯与凉王同去,而是留在玉门大营,亲手建立了一支完全由女子组成的军队。
——崔凝之麾下的娘子军为乱世中的贫苦女人铺开了一条新路。
云安站在人群里,傻呆呆地望着自己仰慕的人,谁知被仰慕者却在与李椠聊了几句之后突然站了起来。
只见她如炬眸光在围观百姓们脸上扫过,忽地抱拳朗声道:“诸位父老,适才太守大人说愿意同鄙人打个赌。”
李椠坐在那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崔凝之。
崔凝之继续说:“鄙人对太守言,自古女子不输男,但太守大人却不认同。大人觉得,女子处处输于男,哪怕是在击壤这件小事上,女人也是不行的。既然吾等意见如此分歧,那好,今日崔凝之愿意与太守大人赌一赌。我从众人之中随意挑选一位女子,太守大人也随意指派一位男子,令这二人当场比试,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输了就给我当婆娘吗?”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位大胆的壮汉突然喊了这么一嗓子。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崔凝之沉声道:“倘若女子输了,鄙人检点囊橐,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五缗钱赠予赢家。赢家若愿意用这钱去娶婆娘,尽可自便。”
围观百姓倒抽一口冷气——五缗!
若是有了这五缗钱,莫说娶一个婆娘,娶她三四个都不成问题啊!
崔将军出手也太阔气了!
“但是……”崔凝之顿了顿,给围观百姓们留了点时间,待他们把惊掉的下巴捡回去后继续说,“若是男子输了,还请太守大人履行自己的诺言,将粮饷按时、按量拨给玉门大营。”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从前上巳佳节从没见过横槊将军来祓禊,今年突然出现,原来并不是心血来潮跟着太守出门玩,而是趁机来讨粮饷的。
玉门军的粮饷走得是敦煌府库的帐,由太守划拨,看这样子应该是李椠又拖拖赖赖不肯给了。
崔凝之说完,太守李椠也从锦褥上站了起来,仍旧堆着满脸笑容:“崔将军大可放心,本官说话算话。请吧。”
围观众人中有许多女子,看衣着打扮,有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婢子,有的是穷苦人家的丫头……崔凝之的目光在她们面上逐一扫过,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可有人毛遂自荐?”
“我来!”
崔凝之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了一声脆生生的应答。
“唰”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云安扒拉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壮汉就往外挤。
雷良妹想去拉她却没拉住,急得直跺脚:“云妮子中邪了吧!李太守和崔将军哪个是好惹的!”
她这着急确实是有道理的,太守和将军要比试,那是大人物之间的玩法,不管他们最后谁输谁赢,一定会互捧几句“承让承让”“过奖过奖”,最终也不会怎么样。
可你一个穷丫头,你去出什么风头!
倘若你输了,那就是丢了崔将军的脸,崔将军会给你好果子吃?
倘若你赢了,那就等于扇了太守的耳光,走着瞧好了,以后在这敦煌城里,有你好看!
雷良妹一个没读过书的贫家女都能想到的关节,云安又怎会想不到,奈何崔凝之对她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她看见了那轮一直憧憬的清冷皓月,遂无法控制地向皓月走去。
天心月华入眼,少女忍不住想伸手摘一摘。
管他呢,莽撞也罢,顾头不顾腚也罢,这可是太难得的能让崔凝之记住自己的机会,云安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崔凝之看着面前这个容貌昳丽却莽里莽气的女子,倒是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李椠,问道:“我的人选好了,不知太守大人选哪位?”
李椠面上假惺惺地笑着,心里却九曲十八弯地绕了起来——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崔凝之的人赢了,否则他这个太守的脸面岂不丢到姥姥家去?
所以今日哪怕是作弊,也一定要让崔凝之输。
他轻咳一声,惺惺作态地抬眼将围观百姓扫视一番。
此刻,人群中已有不少蠢蠢欲动的,抻长了脖子等着太守挑选自己——毕竟崔凝之许下的五缗钱奖赏实在是吸引力太大了。
李椠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些人,他一个也不会选。
就他们?就这些成日在烂泥地里摸爬滚打的草民懂个屁的击壤,他们只会在田地里捡些泥巴块儿扔一扔罢了。
击壤讲究准度、迅度、力度,三者缺一不可,这些可都是要勤加磨练才行。
李椠想起一件事:河西的世家子们讲究身强体健,他为了自己的独子也能如此,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专门延请武师来教习诸多体能之术,射箭、骑马、刀法、蹴鞠甚至包括击壤,全都学了。
儿子颖悟绝伦,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武师都经常夸他呢。
让他出手,那穷丫头必然输定了。
思至此,李椠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笑呵呵地对崔凝之说:“本官的人也选好了,便是犬子李翩。”
第52章 刀刃有蜜(2) 他没给她留下一丝容错……
李椠刚一说完,人群中霎时间惊起一阵叽哩哇啦的骚动。
“太守家小郎君亲自下场,那穷丫头输定了。”
“嘿,看来崔将军今日不仅要赔上五缗钱,还要赔上自己的脸面呐。”
“只望小郎君手下留情,莫要让那两个女人输得太难看才好。”
“啧啧,我看悬,那穷丫头眼瞅着就不像是有力气的。”
那边众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这边李翩听到父亲叫自己,便从一个体型壮硕的官吏身后走了出来。
那人是敦煌下辖龙勒县的游缴,是个专门负责地方防卫、缉拿犯人的武官。适才李翩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他侧后方,被这膀大腰圆的游缴挡了个严严实实,所以云安并未看见他。
可云安的一举一动却尽数被李翩收入眼中。
李翩迈步上前对李椠行了个礼:“父亲。”
李椠斜着眼睛瞅了瞅云安,对儿子说:“你去,跟这位女郎比试比试。”
说完还似笑非笑地补了句:“别太用力,姑娘受不了。”
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哄然傻乐。
一听这话,崔凝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心中暗骂一句王八羔子。
她听出来了,李椠是故意把话说得暧昧,沾荤带腥地辱那少女,可一个贫女不值得太守亲自出言羞辱,所以这句“姑娘受不了”真正要辱的人其实是她。
但横槊将军崔凝之也不是吃素的,她能走到今天这位置,靠的就是做旁人不能做之事,狠旁人不能狠之心,以及——忍旁人不能忍之辱。
崔凝之将目光投向云安,云安迎着她的目光,满怀信心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很早以前,早在云安心里刚萌生出投军念头之时,她就已经开始暗中训练自己。
她确实无钱也无闲,练不了骑射和刀法,但击壤、打弹丸这些能提高准度和力度的事她都会挤时间偷偷练习。记得有一次被云识敏发现她用弹丸打鸟,还笑她贪玩来着。
击壤算什么,李翩又算什么,她全都没在怕的!
可谁知当太守府的仆役捧着壤板送到她面前时,她一拿起壤板,心里便“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原来仆役们捧上来的壤板是富贵人家特制的那种,其材质乃大漠铁木。
铁木坚硬厚重,一块板子拿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直往下坠,穷人家以质地疏松的杨木、柳木所制壤板与这铁木壤板根本没有可比性。
云安的心一瞬间也随着沉甸甸的板子开始往下坠——这完全出乎意料的重量,让原本十拿九稳的她此刻也禁不住忐忑起来。
但事已至此,重就重吧,只要准头好,不一定就会输给李翩。
想到这儿,云安拿眼睛偷偷觑了李翩一眼,只见李翩好整以暇地站在几步外,手里拿着一块壤板,模样轻松而舒展。
仆从们正在布置比试场地,很快,三十步开外的空地上间距均匀地立起了十块头大脚小的壤板。
筹官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本次击壤的规则:
“小郎君,还有这位女郎,请看。对面立了十块板子,二位现在要做的便是将对面的板子全部击倒,最终依照各自掷出壤板的次数分输赢,掷板多者为败。”
说完这话,筹官看向李翩——击壤比赛中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身份地位高者为先。
李翩也没跟云安客气,拎了拎手中拿着的壤板,瞄准前方一抬手就掷了出去。
“啪!”
立在地上的板子应声而倒。
“好!”围观百姓中有许多人拍手喝彩。
一击即中,李翩并没停下,他转身又拿起一块壤板,再次扬手扔了出去。
“啪!”
简直手到擒来,对面又一块板子被击中。
之后的事似乎已经毫无悬念了,“啪”、“啪”、“啪”,第八块,第九块,第十块,全部击中,没有一块落空,也没有多掷一块。
“小郎君厉害啊!”
“真给咱河西男儿长脸!”
“不愧是太守之子,实在前途无量。”
“小郎君不仅仪表堂堂,更是身手不凡,这是咱们敦煌城的幸事啊幸事!”
十块壤板掷完,这会儿不光是围观百姓,就连身后那些陪同出城的大小官吏也全都堆起满脸笑容,将李翩从头夸到脚,从脚夸到头。
云安站在旁边看着李翩酝藉风流地击壤。
他身高够高,手臂也够长,投掷的动作毫不费力,完全就是一副风轻云淡拿天下的样子。
李翩每扔出一块板子,云安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待到十块壤板全部扔完,无一失手,云安的心已经几乎沉入谷底。
他的击壤之技实在是太好了,并且没给自己留下一丁点儿容错的机会——如果自己也像他这么扔的话,只要有一块壤板没打中,立刻就是个输。
不行,绝不能输!
一定得想个办法赢他!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
云安抿紧双唇,一颗心怦怦直跳,须臾间心念电转飞驰,眼看着仆役们已经跑去对面将击倒的板子全部重新立好,马上就轮到自己了,她感觉额头已然紧张得渗出了一层薄汗。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九分窥探,十分灼烫,让人忍不住恐慌。
云安攥紧拳头,把牙一咬心一横,忽然大声说:“三十步有什么意思,我可以四十步外击之!”
人群中“哄”地惊起一阵骚动,在场众人听了这话俱是议论纷纷。
须知击壤之技,距离越远难度越高,三十步已是很远的距离了,她却说还能更远……这小丫头,人不大,牛皮倒是吹得挺大。
崔凝之蹙着眉,沉声问道:“你真能四十步外击之?”
云安把苗条的少女身板挺得笔直,用力点头。
李椠撇了撇嘴角,他倒是很想看看这穷丫头等会儿如何丢人现眼,便道:“好!把板子向后再移十步。”
仆役们得令,赶忙去办。
待那边全部移好位置,这边云安拿起一块壤板,稳了稳心神,看准方向用力一掷。
“啪!”
第一击,中了。
这回,看热闹的人群中也同样爆发出一阵欢呼。
普通百姓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偏向,他们只是喜欢看到厉害的人和厉害的事,不管行此事者是王侯还是布衣,他们都会给鼓个掌捧个场。
一击掷出,云安却没像李翩那样流水浩浩似的不带歇气儿地打,她得停下来略喘口气,再让自己定定心神。
定神之后,她拿起了第二块壤板。
“啪!”
再次击中。
百姓们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李椠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阴沉,拿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云安的动作。
第三板,击中。
第四板,击中。
第五击,第六击,第七、第八,全都打中。
围观众人都已经忍不住开始称赞,都说这姑娘厉害啊,咱河西女子就是强,就是好样儿,但只有云安自己知道,第八板打出去之后,她已经是在硬撑了。
铁木壤板实在太重,一下下挥臂扔向四十步外,她现在只觉整条手臂从上到下又酸又胀,已经有点控制不住地打颤,很快就会抬不起来。但她却不能表现出分毫,不能让人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
云安吸了口气,咬着牙又拿起一块壤板,瞄准前方用力一掷。
“哎呀——”人群中发出一阵惋惜之声。
第九块壤板没有击中。
“没事,再试一次。”崔凝之负手立于一旁,声音沉稳地说。
云安偷偷揉了揉已经酸痛难忍的手臂,又拿起一块壤板击了出去,只可惜这一次还是没能击中。
此刻,所有人看向云安的目光都已经是在看一个失败者,看一个只会逞能的穷丫头,想来今日崔将军的五缗钱是保不住咯。
就在这时,云安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润好听的嗓音。
那嗓音对她说:“别慌,只剩最后两块了。”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李翩——他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击掷时不要只用臂腕,须加入股、腰、背三处之力道,如此才能劲气稳、准头高。”李翩压低声音说道。
云安悟性极高,李翩一说她立刻就懂了。
调整好姿势,她再次拿起一块壤板,按照李翩说的,以腿部、腰部、背部三处的力量带动手臂,瞄准之后用力将壤板击了出去。
中了!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和长舒一口气交杂着的两种声音。
仍旧是按照李翩说的方法,云安终于顺利地将对面第十块板子也击倒。
待两个人都结束了击壤,筹官上前裁定时却犯了难。
只见那矮个子筹官纠结半天,苦哈哈地说:“禀太守大人,小郎君用十次击倒所有壤板,这位女郎用了十二次才全部击倒,按理说是小郎君取胜,但这位女郎是站在四十步之外击打,难度比小郎君高出不少……故而……这输赢……这输赢……”
这输赢我实在是判不出来啊……筹官一边在心里哀哭一边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面上薄汗。
“那就算是打了个平手吧。”
筹官正吭哧吭哧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时,李翩站出来替他解了围。
话毕,他又转身对李椠行礼道:“父亲,崔将军挑选的这位女郎不仅胆识过人,且有勇有谋,她虽有两次未击中,但从一开始她的难处就比翩高。翩以为,势均力敌说得也不过如此了。”
不管怎么说,十击之中没有一次失手,儿子确实给自己长脸,此刻李椠看上去心情大好。
听了李翩“势均力敌”的话,他哈哈大笑着说:
“我儿所言不错,那咱们就各领一罚。崔将军所需军饷,本官过些时日一定如约奉上。至于崔将军许诺的赏钱,我们家并不需要,将军就留着犒劳手下女军吧。”
说完这些,李椠斜睨了云安一眼,面上慈爱之色更甚,继续道:“今日乃上巳佳节,本就是宴饮的好日子,不如就罚这姑娘连饮三坛好酒,如何?”
这话说完,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让这么个瘦不楞登的女娃子连喝三坛酒,故意整她的吧?!
第53章 刀刃有蜜(3) 郎君春心悸动,想入非……
很快,三个酒坛就被仆役们搬了过来。
看到酒坛,云安略松了口气。
她本以为是类似于家中酿盐菜用的那种大陶土坛子,原来却只是一尺高的瓷坛。她默默估了一下三坛酒的分量,觉得心下稍安。
云识敏亦是文人好酒,时不时就想小酌几杯,也经常拉着养女一起喝,喝得次数多了,云安觉得自己酒量还挺好的。
——纵然大事掂得再清楚,但人总是会在某些小事上高估自己。
崔凝之看着那三坛酒却面色凝重,忽然抱拳朗声说:“多谢太守大人美意,但这姑娘看起来不善饮酒,她的罚酒还是由崔某代饮吧。”
云安一听崔凝之要替自己,赶紧上前一步,道:“崔将军,既然太守大人是罚我的酒,我自己喝,我愿赌服输。”
今天她差点儿就输给李翩,能打成平手其实完全是仗着自己聪颖,使了些小手段罢了,这一点她心里十分清楚,相信崔凝之也一定看出来了。
倘若此刻再让崔凝之替她饮酒,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此羞愧得不敢去投军,不敢再次面对这位严苛的女将军。
所以今日这罚酒,她必须自己喝。
崔凝之忧心忡忡地看着云安,问道:“你可以?”
云安点头,上前拎起一坛酒,仰头就干。
谁知第一口喝下去就差点没给呛死。
“咳咳咳——咳咳咳——”
太守府的酒着实是好酒,云安在家喝的那种寡淡的劣酒跟这酒实在没法比。但正因它是好酒,它够浓、够醇,也足够劲儿。
原来自己从前陪着养父喝的,都是些不知掺了多少水的假冒伪劣玩意儿啊!
云安简直欲哭无泪。
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云安抬起袖子抹了把唇边酒渍,调整呼吸,再次拎起酒坛子,这回不敢再让酒液在舌尖撒泼,而是直着脖子咕嘟嘟往肚子里灌。
边灌她还边发挥自我安慰精神,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不花钱就能喝到这么好的酒,赚到了赚到了……呃……呕……”
三坛酒很快便被云安灌下肚去,但因灌得太猛,前襟湿了好大一片,甚至连裙摆都被泼湿,满脸都是酒液,浑身散发酒气,整个人狼狈不堪。
放下酒坛的瞬间,云安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却被人从身后扶住了。
一双手从身后托扶着她,很有力量,那力量温暖又熟悉。
“父亲,这位女郎许是喝醉了,请父亲准我送她回去。”
在身后扶着她的人果然是李翩。
说实话,李椠也被面前这穷丫头的莽劲儿给惊住了,看着弱不拉几也不知哪来这么大勇气,她这样子竟然有些像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臭穷酸云知。
想到云识敏,李椠反感地摆摆手,对李翩道:“去吧。”
李翩让仆役套好马车,正要扶云安上车,哪知云安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一把推开李翩,自己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围观人群中似乎传来某家大小姐的窃笑:“瞧她那蠢样子。”
挤在人堆里的雷良妹一看云安喝醉了,急忙想跟过去,可才一迈步就被牛二巧拽住。
“你瞎凑什么热闹。”
“阿云走了,我们跟上去,莫让她被人欺负啊。”雷良妹着急。
“谁欺负她?太守家郎君?你可看清楚吧。”牛二巧嫌弃地说。
“啥意思?”
牛二巧略略思忖,终究是没敌过内心想要泄密的冲动,凑在雷良妹
璍
耳畔,把李云二人此前又是送药又是墙角私语的事儿全都说了出来。
雷良妹大吃一惊:“这是……相中她了?”
牛二巧摇头:“谁知道呢,咱们先别去扰人兴致,过几个时辰再去瞧她,到时再说。”
*
待云安上车后,李翩也上了马车,仆役牵起马,车子便骨碌碌地往城门方向行去。
怕走得快了太颠簸让云安不舒服,上车之前李翩特意嘱咐那仆役,故而此刻车子走得很慢也很稳,好半天连望京门的边儿都还没蹭到。
云安坐在车上显得很兴奋,与往常的样子完全不同,叽叽喳喳地拉着李翩不停说话。
“你会打马草吗?”
李翩摇了摇头。
“那你爬树吗?”
李翩仍旧摇头。
云安歪着脑袋想了想:“摸泥鳅呢?”
“不会。”
云安又想了想,继续问:“掏鸟窝总有吧?”
李翩笑而不答。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们富贵人家可真没意思,”云安噘着嘴嘟哝道,“那你们平日里都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们看戏。”
“看戏?”
“嗯,看乐舞杂戏和角抵戏。你知道凉州乐舞吧?”
云安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也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
“凉州乐舞将汉人和胡人的舞乐技法融于一处,以箜篌、琵琶、铜鼓、铜钹相配,分软舞和健舞两种,软舞是《绿腰》和《苏合香》,健舞是《胡璇》,还有《柘枝》。”李翩向她解释。(注释1)
云安似懂非懂地问:“好看吗?”
“好看。你若想看的话,下次家中再延请伎乐时,我叫你来看。”
“好!”云安豪迈地拍拍胸脯,“礼尚往来,下次,下次姐姐带你去掏鸟窝!”
李翩抿唇一笑,凤眼弯弯。
见他笑,云安也笑,边笑边口齿不清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花%@#一样……”
李翩蓦地怔住。
毫无疑问,云安喝醉了,这话也只有喝醉的她才会说出来。
李翩看着面前这个笑得憨兮兮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心跳也开始加快。
云安却什么也没意识到,这会子竟然又扯着嗓子开始唱歌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注释2)
她唱的正是尧舜时代人们击壤时最淳朴的咏叹。
这歌谣是云识敏教她的,原本是一首十分古朴大气的歌儿,可惜此刻被这个喝醉酒的丫头唱得东倒西歪,每个音符都像崴了脚,一拐一拐的。
李翩听她唱着,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云安瞪起眼睛:“嫌我唱得难听?!”
“没有,没有。”李翩赶紧否认。
“你唱得好听,那你唱!”
“我不是这个意思……”
“唱啊!我不管!唱!”
老话说得很对,千万别跟喝醉酒的人计较,也千万别惹喝醉酒的人。
李翩惹了,于是现在他被云安不依不饶地揪住衣袖,非要他唱歌不可。
没奈何,李翩只得清清嗓子,跟着云安的歌喉一起扬声唱起来: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东倒西歪的女子和正襟危坐的男子合唱着这首淳朴苍茫的古歌谣,歌声从马车内飘出,在田野间顿了顿,而后曲里拐弯地跑向远方。
——苍天啊,崴了脚的音符终于有拐杖了!
一曲唱罢,云安十分满意,终于不再紧扯李翩的袖子。
大约是唱累了,酒气上头晕晕乎乎,她把头猛地靠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李翩吓得赶紧去护她,这才发现把头撞在车壁上的云安已经完全闭上眼睛——睡着了。
看着云安沉沉睡去的样子,李翩的眼睛却有些挪不开。
她的肤色原本白皙干净,就好像上面覆着一层月光似的。
可是此刻醉了酒,月光开始融化,初春的桃红漫上双颊,薄薄红晕笼在冰寒玉洁的清辉下,让人忍不住想要做一场管它梅边或柳边的旖旎春梦。
李翩怔怔地看着,忽而觉得她闭着眼睛有些可惜。
她的眼睛那么深,倘若此刻睁开的话,那里面一定蓄着万里春水。
——唇边眼畔,林花山月,全都是蛊惑。
如此美景,怎不令郎君春心悸动,想入非非。
李翩像做贼似的下意识往四面看了看,四面都是车壁,并无外人,于是他一点一点慢慢地向云安靠了过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李翩将唇贴上云安鬓边青丝,轻轻地亲了一下。
也许是这马车上的偷吻太美妙,也许是偷吻之人太紧张,做坏事的人总是顾前不顾后,所以他并没发现,在他吻上少女鬓角的那一瞬,少女原本阖着的眼角微微睁了睁。
“怦、怦、怦!”
偷了一吻,李翩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跳出胸腔。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挺直身子坐好,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些,也不管云安能不能听到,温柔地说:
“常宁,今日先送你回去,我还要出城陪父亲继续宴饮,明日我要去声闻寺跟着竺上座研习经文,大概□□日才能回来。这些时日你好好休息,等我从声闻寺回来之后就去看你。”
他语调平稳,可其中却饱含脉脉温情,摆明了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在跟他的心上人一五一十交待自己的行踪。
一日如三秋,怕你担心,又怕你不担心。
说完这些,踟蹰了半晌,李翩又道:“年前的时候宋夫人告诉我,如果我想要的话,她就做主跟你阿爷说……你等我,等我从声闻寺回来,等我回来我就立刻去跟宋夫人提这事……”
他心跳得太厉害,话也说得别别扭扭,但总归是一鼓作气说出来了。
李翩长长地舒了口气。
舒完气一低头却蓦地发现云安的布履是湿的——刚才云安和女伴们玩闹的时候踩在河水里,这会儿整个布履都湿透了,连带着裙摆也是湿的。
“这可不行,会着凉。”李翩心道。
见云安仍在睡着,他想了想,把心一横,半跪在云安脚边,小心翼翼地将女子脚上的布履足衣脱了下来。
双足裸露出来的瞬间,李翩只觉心内一阵地动山摇。
这一方面是因为,纵然河西此地民风再开放,可他摸到了女子裸足这样私密的东西,仍然觉得羞愧难当;另一方面,云安的双脚一直被湿鞋湿袜裹着,这会儿简直冰得不行,也让他心疼得不行。
最初的心猿意马过后,李翩却又犯了难——这马车上并没有可以替换的鞋子,这可如何是好。
李翩左看右看,最后干脆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用这件缥色绣金丝的华贵外衣裹住少女冰冷的脚,又半跪在马车上,将那双脚暖在自己手心,就这样暖了一路。
第54章 爱欲烧手(1) 清醒比糊涂要痛苦得多……
偷了吻的郎君做贼心虚,好像云家地面烫脚似的不敢久留,待把云安送回屋里安顿好,就立刻“呲溜”一下跑没影儿了——咋看咋像只泥鳅。
李翩前脚刚走,云安后脚就从卧榻上坐了起来。
她脚上还裹着李翩那件华贵的外衫。
云安看了两眼,将外衫拉过来放在怀里无意识地揉弄着,外衫有些温热又有些潮湿,还带着熏香的香气,让人心烦意乱的。
也许是酒还未醒,懒得动作,云安把头靠在墙上,盯着草褥下面支棱出来的一根枯草盯了许久。
今日云识敏不在家。
他有一位居于广夏的故友,前些日子托人捎话来说是已病入膏肓,云识敏得了消息便收拾行礼去广夏探望那位友人了,此刻家中只云安
弋
一人。
晚些时候,牛二巧和雷良妹来看她。
雷良妹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满脸惊叹:“常宁,你和太守家小郎君真的……那个……”
云安笑了笑:“没有这事。”
牛二巧也挤在云安旁边,叽叽喳喳地说:“我看他倒是很喜欢你。你是不知道,你击壤的时候,他眼睛就像米糊糊似的粘在你身上了。”
听了这话,云安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马车上那个偷吻——李翩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李翩将她的脚捂在掌心的时候,她真的紧张得呼吸都停滞,差点儿没把自己给憋死。
牛二巧倒是没发现云安的异样,继续说:“其实挺好的,就算是给人做小,能不再过咱们这种苦日子,真挺好的。”
说完这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双手粗糙、黝黑、难看,一点儿也不像少女的手——是艰辛的日常劳作造成的。
“……好吗?”云安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肯定好啊。太守家的小郎君长得那么俊,又对你那么温柔。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我那舅姑和郎君都可凶了,下个月我就要嫁去他们家,还不知到时要怎么受欺负呢。可我又不能不嫁,我大兄和大嫂日子都过得艰难……”
牛二巧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些泛泪花。
“对咱们这种人,算是天大的福气了吧?”雷良妹的语气里也有着掩不住的羡慕。
“去了他们家,再不济也能让你吃饱穿暖。常宁,你生得美,人家瞧得上你,像我这样的粗人,就算去给人当洗衣婢,恐怕人家都不要呢。……我要是再不嫁人,就只能去投井了。”
雷良妹今年也已十六七,马上就到了要交五倍算赋的年纪,但雷家穷得叮当响,属实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那些钱。
云安抓住雷良妹放在褥边的手:“快别瞎说。”
在这世间,女人是“有用”的东西。她们只要能生养,就根本不愁嫁,不过就是嫁个好人还是嫁个王八蛋的区别罢了。
雷良妹不想嫁王八蛋,所以才硬熬着,现下眼看也快熬不住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投军?”云安问雷良妹。
“投军?”雷良妹和牛二巧都面露诧异。
“今天你们也看到了,横槊将军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云安望着自己的两个女伴。
谁知雷良妹和牛二巧却同时摇了摇头。
“不成,去军营耍刀弄棍的,我实在害怕。”
“我也不成,我怕见血。”
“常宁,我听说军营特别可怕,一群人整天你打我我打你……”
“你不害怕吗?”
云安见她们这样说,抿唇笑了笑,也便不再提投军的事儿——去军营里与铁和血打交道,对少女来说,确实太苦了些。
“他家要是真来找你阿爷提这事儿,你答应不?”雷良妹又把话题扯回了李翩身上。
“我不知道。”云安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不是正室,但我听我大嫂说,只要你肚子争气,赶紧给他生个娃娃,你就再也不愁了。”牛二巧说。
云安没回答,低着头,面上仍旧浮着一抹嫣红。
三个女儿挤在矮矮的土榻上,初春的敦煌夜仍是冷飕飕的,云安拉起被子把三个人都裹了进去。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却一时之间谁都没再说话。
世间没有灯火能将所有人照亮。
女儿们在黑灯瞎火的暗夜里摸索着长大。期间有人醒来,惊怖地发现自己身处压抑牢笼,却也有人根本没机会醒来,当然,也有些人是自己不愿意醒来。
——毕竟,清醒比糊涂要痛苦得多。
*
送李翩去声闻寺跟着竺因空研习经文是宋澄合的主意。
最开始李椠十分生气,觉得宋澄合自己喜好佛法便喜好去,之前撺掇着让儿子出家没成功,现在又琢磨着要送儿子去跟那龟兹老头学经文,真是死性不改。
万一学着学着咱儿子真的看破红尘剃度出家了,这可如何是好?!
宋澄合对李椠的怒火那是一点儿也不怵,她知道李椠在自己面前就是个纸老虎罢了,于是把跟随高僧大德研习经文的好处掰开揉碎跟李椠讲了一通。
“送翩儿去竺上座身边,好处可多着呢。”宋澄合说得不慌不忙。
“一则,如今天下动荡,但这些年来,凡佛图广布之处从未有过太大骚乱,原因何在?便是佛祖以其无上智慧稳住了世人躁动难安的心。夫主在敦煌任太守的这些年,对待百姓如严父一般,倘若人心思乱,那可如何是好?不若让咱家翩儿也去研习佛法,让大家都看到,夫主您其实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呐。”
“二则,前些日子舅母来看我,听她说,索氏、阴氏、令狐氏都已将家中子弟送去竺上座那里修习了。索氏的那个庶子索瑄您记得吧?那孩子从小就被夸什么霞姿月韵、胸有大志,咱家小郎君若是不去,岂不是输给了他?夫主您甘心如此?”
“三则,咱们王上对佛法有着很深的好感,夫主您是知道的。小郎君过段时间又要去酒泉陪伴世子,万一哪天王上问起来,你都读过哪些经文啊,结果翩儿一句也答不上来,丢不丢脸?丢的不是他的脸,丢的是夫主您的脸。”
宋澄合洋洋洒洒一堆话,中译中之后无非三个意思:
第一,你李椠在敦煌干了不少恶心事,你当百姓都没怨言呢?送你儿子李翩去学佛法,让百姓看到了也能给你拉拉好感。
第二,敦煌的其他世家著姓都送子弟去学了,你不送,你儿子立马被人比下去。
第三,李翩将来肯定是要在酒泉出仕的,懂点经文才能讨好你家大哥李暠啊。
不得不说,宋澄合是个会拿捏的。
这一番大道理讲完,李椠果然被打动了,遂点头答应李翩待在敦煌的这些时日,每个月都去竺因空那里住上五到十日不等,狠狠恶补一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但他答应归答应,仍是趁无人时把李翩单独叫到书斋,捏着胡子装模作样地告诫儿子:学习经文是可以的,那里面确实有宏阔的智慧,但千万不要看破红尘剃度出家,行不?
见儿子点头应了,李椠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宋家女郎宋初净是阿涟的侄女,我看那孩子端庄贤惠,不争不抢,将来必能为你打理好后院,就想把她定下来给你做大妇,过些日子就上门提亲。”
老子一拍脑袋,想起了儿子的终身大事。
宋澄合本名宋涟,澄合是她的字;宋初净本名宋晚,今年十六,亦到了许嫁之龄。
李椠说这话并非征询李翩的意见,只不过是将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告诉他罢了。
孰料李翩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可!”
李椠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眉头紧锁,斥道:“哪儿不可?连宋家女郎你都看不上,你还想娶江左谢氏不成?”
李翩赶紧解释:“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只是觉得……太着急了……”
“这算什么着急,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日没头没脑只会跟你那猫儿耍。况且又不是让你们明日就完婚,先把人定下来,你要是想多自在两年也随你。另外,阿涟的意思是,你房里现下还没小妇,也不能直接娶大妇进门,要被人看扁,得先给你物色两个小妇。”
“父亲……”李翩的语气仍旧显得焦灼。
“行了行了,就这么办吧,家长里短的事你继母做主就行了。”
李椠挥手,意思是让李翩出去,别再支吾着烦他。
李翩从书斋出来,看到李椠的另一个侍妾周小娘子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眼圈又红又肿,像是哭了许久的样子。
周小娘子本名周柳,是城内农户的女儿,生得灵秀可爱,而且很会做女红。
她和叶如一样,都是因为被李椠相中了皮色而纳为妾室。当初说得好听,穿金戴银不愁吃穿,再添个一男半女就能余生无忧。
可不知为何,这二人伺候李椠好几年了竟然都无出。时日一久,李椠对她们也失了兴趣,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现在两人都在宋澄合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当家主母。
见他出来,周柳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眶,细声细气地问:“小郎君,大人在里面不?”
李翩点点头。
为了避嫌,他和父亲的这两个侍妾平时都很少接触,也并不了解她们的生活和喜怒哀乐,这会儿见周柳眼睛肿得像核桃,忍不住问了声:“你这是……?”
周柳整个人显得战战兢兢的,见李翩问她,赶紧背过身去,说了句没事。
刹那间,李翩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小娘子云安低眉顺目地搀扶着大夫人宋初净从房内出来,宋初净神情安稳,云安却双目红肿,不知是为何事、为何人哭了多久。
他俊秀的眉峰紧紧蹙起,不忍再看似的,转身沿着花荫廊道走了。
第55章 爱欲烧手(2)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
竺因空自那次讲《正法华经》经之后便留在了声闻寺。
声闻寺的位置在罗城东北角,是一座占地面积并不大的寺院,地盘不大但进香之人却着实不少。
入了寺门不要进大殿,先向东再向北,沿着游廊一直往里走,尽头有个月洞门,过了月洞门就是竺因空的精舍,他日常便是在此地教导世家子弟们研读经文。
敦煌城的世家著姓跟世间庸众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惯爱跟风的,你家送孩子来读经,我家也必须跟上,一个学一个,上赶着把子弟往竺因空这儿塞。
来读经的子弟一般都会下榻在寺内禅房,李翩亦是如此,他这次要在声闻寺住十天。
与他同时住进禅房的还有敦煌索氏的索瑄和阴氏的阴善。
索瑄是索氏庶长子,祖上便是威名赫赫的荡寇将军索靖,到了索瑄父亲这一辈,索氏仍是敦煌城内极有势力的五大家之一。
索瑄生得出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人人皆赞他有乃祖索靖之风姿。但他性格淳厚,不喜武学偏喜佛法,且和李翩交情颇深,此前二人曾一起在泮宫陪世子读书,现在又同在声闻寺习经。
阴善也是阴氏的长子,但他与索瑄不同的是,他是嫡出,故而自认在身份上要比索瑄高贵,可旁人皆夸索氏小郎君却很少夸他,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忿,仗着自己嘴皮子利索,每次跟索瑄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
但他也惯会看人下菜碟,话语上的棍棒只敢打索瑄,却不敢动李翩分毫。
这三人之中,索瑄来声闻寺来得最勤快,月经似的,月月都来。上回他来的时候李翩没在,只有他、阴善和令狐峰,那回可真是苦了索瑄。
令狐峰见天摆着一张臭脸,无论昼夜都捧着一卷《佛说无量寿经》,除了竺上座之外谁也不搭理;阴善阴阳怪气,在背后骂令狐峰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面奚落索瑄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个什么鸟”。
索瑄被这两个奇葩夹在中间,实在是苦不堪言,发自内心想念他的好丽友——李翩。
这回李翩终于来了,索瑄也算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
竺因空这几日正在译经的紧要关头,于是停了日常功课,让李翩、索瑄、阴善这三人给他帮忙。
他译的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
其实这本经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由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出了汉文,但竺因空却并未直接取用鸠摩罗什的译本,而是要自己再译一遍。
原因是竺因空的师父生前曾心心念念想将此经译出,却因各种琐事最终未能实现。竺因空自师父圆寂后便决定亲译此经,也算是弟子给师父的一个交待。
此刻,索瑄坐在竺因空下手书案后边埋头写字,竺因空译出一页便递给索瑄,由索瑄誊抄;李翩在另一边的书案后整理那些泛黄的梵文经卷;阴善则给竺因空研墨,打打下手。
竺因空又译完一页,伸出手,原该李翩将下一页奉上,可这李家小郎君却像是被钉在书案后了似的一动不动。
阴善腾出一只手推了推李翩。
被人一推,李翩才回过神来,忙将梵文经页呈给竺因空。
竺因空面色沉沉地接过经页,却没有继续写。他放下笔凝视李翩,问道:“李轻盈,这几日你一直心神不定,发生何事?”
李翩虽未及冠却已取了表字“轻盈”,是他在酒泉的时候李暠亲自为他取的——这就不得不说,自乱世伊始,人命旦夕,一切年纪都提前了。
仿佛学堂里神游天外的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李翩颇有些手足无措,他放下经卷毕恭毕敬施礼道:“回上座,无事发生。”
“莫要诳语。”竺因空表情严肃。
李翩见自己随口扯的一句“无事”瞬间就被揭穿,心内更是着慌,话语也变得磕磕绊绊:“生徒近些时日确实有事发生,但此事生徒不敢说……生徒怕……怕辱没上座。”
“儿女情长之事?”竺因空再次一语中的。
“是。”
李翩羞愧地低下头,纵然再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但在竺上座面前谈论这些小情小爱,仍是令他惶恐不安。
一听“儿女情长”四个字,索瑄和阴善却都“唰”地一下搁笔抬头,四道精光射向李翩,四只耳朵高高耸起,生怕听漏一个字。
真是这边诚惶诚恐面颊红透,那边竖起耳朵还没听够——好个损友。
竺因空倒是没再追问下去,而是从书箧中拿出一卷经书递给李翩,道:
“打开,把廿四、廿五、卅二章读给我们听。”
李翩接过一看,竟是一卷《佛说四十二章经》,顿觉心头如覆千钧巨石。
这经卷文他早就学过,此刻已然知晓竺因空让他读的是什么内容。
但李翩仍遵照竺因空的指示将经卷打开,找到廿四章,读道:
“佛言: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又看向廿五章: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之后是卅三章,李翩继续读道: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佛说四十二章经》每章只有一段,三章也不过三段话。可这三段话读完,李翩却感觉身心皆已被这七十四个字狠狠压住,压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放下经卷,正襟危坐,不敢看竺因空。
竺因空却眸色凝重地看着李翩。
其实,说不失望是假的。当年初见这孩子的时候,他以血救蛇的举动便让竺因空心头一震,不是没想过若他真能剃度出家跟随自己潜心研习佛法该有多好,但事到如今,瞧他那相思百转的样子,果然还是个不能勘破的俗人罢了。
片刻后,竺因空轻轻叹了口气:
“李轻盈,你不是佛门弟子,只是来此研学经文,佛祖将他的无上之智通过经卷传述给你。我并非要你断绝世俗情爱,只是爱欲烧手,忧惧遍布,望你能好自为之。”
听闻此言,李翩俯身对竺因空恭敬地行了个礼:“谢上座教诲。”
之后译经的事仍在继续,李翩也努力定住心神,外表看去一切如常。
可旁人不知道的是,竺因空让他读经卷,非但没能劝阻住他,反而使他内心翻江倒海,一朵魂魄险些溺毙在狂涛巨浪的心河里。
佛说爱欲烧手,又说离于爱者无忧怖。可佛愈是这样教诲,他就愈想得到,愈想感受,愈发叛逆。
——恨不能舍身饲虎,将骨血都拆出来,奉于心上人眼前。
*
待今日译经事毕,三个世家子一同回到他们下榻的禅房。
这间禅房是专供来声闻寺修习的贵族子弟们居住的,布置较之僧侣居处要精致许多,饶是如此,跟豪门著姓的宅邸卧房比起来,也仍是寒碜不堪。
阴善走过去一把掀开铺在卧榻上的草褥,嫌弃地瘪瘪嘴:
“每次来都是这些烂东西,让人怎么睡!唉,早就应该把家中毛氈拿来才对。索铭玉,这破烂禅房也就只有你喜欢住了。”
索瑄没搭理阴善的阴阳怪气,而是一改人前持重,把脑袋凑到李翩面前,嬉皮笑脸地问:“谁?谁家姑娘?说来听听。”
“什么谁家姑娘?”李翩有些没好气地推开索瑄。
“当然是你那心上人啊!”
阴善一听,也凑了过来,贱兮兮地说:“谁不知你李轻盈心高气傲,在酒泉的时候,世子赏给你的美娇娘你都敢拒绝,能被你相中,那必然是绝色了。”
这话说的,就好像他对李翩在酒泉的事儿多么了解似的,可事实上阴善根本就没去过酒泉。
三年前酒泉泮宫落成,李暠召五百世家子弟入泮宫读书,阴善的名字原本也在其中,但他从小就厌憎读书,尤其讨厌“六经”,于是干脆装病,要死要活地赖在家里。
后来听说世子也入了泮宫,且给那些伴读的公子们人人都赏赐了美艳胡姬,好让大家一起红袖添香。阴善这才急了,又蛄蛹蛄蛹着想去,可泮宫又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果然,这一回他被拒之门外。
待李翩和索瑄从酒泉回来之后,阴善又曲里拐弯地打探了一些泮宫和世子的情况,知道世子好武力、爱胡姬、喜玩乐,简直让他后悔得满地乱爬——李轻盈和索铭玉算个屁!我和世子才是天生知己啊啊啊啊啊!
可事到如今,纵使肠子悔成菜青虫也没办法,阴善只能自己在家嫉妒得双眼冒血。
*
“快点儿说,别磨蹭。”
这边索瑄不依不饶,把一颗脑袋直往李翩鼻子底下凑,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李翩再次推开他,嫌弃道:“就你事多。”
不知为何,一向谦和的李翩这会子却变得态度强硬,任凭二人如何追问,他就是死撑着不开口。
“啧啧,不肯说,一定是怕我们知道了把人抢走,哈哈哈。”阴善龇牙咧嘴地笑着。
索瑄见李翩如此守口如瓶,没奈何,只好放弃探询究竟是哪家姑娘入了陇西李氏小郎君的法眼。
可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什么都没满足就要放回去,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好奇心。
想了想,索瑄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心意跟她说了吗?”
李翩摇头:“还没。”
“她今年多大?”
“大约快十七?应该比我稍大一些。”
云安的具体生辰其实李翩并不清楚,这是女儿家的私密,不到问名换八字的时候,不好直接问。
谁知一听这话,阴善嘴巴张得老大,惊愕道:“都十七了还没嫁人啊?”
第55章 爱欲烧手(3) 相爱是人间第一等妙事……
索瑄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但他惊愕的原因却和阴善完全不同。
索瑄:“那你可得抓紧!像她这样的年岁,一不留神就会被相中。说不准就咱们在这儿说话的功夫,她阿爷就已经把她许给别人了。”
李翩咬着下唇,神情变得有点儿紧张。
“怎么?”索瑄看他神色不对,问道。
“我打算这次读经结束之后就去看她,到时……”
阴善“哎哟”一声,直接打断了李翩的话:
“我说你这人啊,磨磨蹭蹭。我看你也别去跟她说三说四的了,直接叫你父亲遣良媒去她家提亲不就完了。你可是太守大人的长子,咱们凉王的亲侄,我还不信这敦煌城里有哪个姑娘能拒绝你。”
谁知李翩被阴善这么高高捧起非但没得意反而更显得丧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心里没底。”
索瑄奇了:“连你都没底?”
阴善也奇了:“哪个世族千金这么摆谱?宋家?令狐家?氾家?谁家有这么大派头?”
“都不是,你们别瞎猜了。”
李翩说完这话就想走,谁承想却被索瑄一把拉住。
他一回头,就见索瑄眸光炯炯地看着他,但那眼神之中却并非探究,而是关心。
李翩忽然明白,索瑄这么不依不饶地问,确实好奇有之,但更多的其实是担心他,是看到他刚才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心自己的友人为情所困、为情所伤。
他心头泛起一阵感动,略做思忖,终于坦言道:“她不是世家千金,她家是杂户。”
阴善一听这话立刻发出一声嗤笑:
“我说,李轻盈你可真有出息,一个杂户的女儿就把你难住了,哈哈哈哈。你家出点儿钱直接把她买下来不就行了嘛!你房里不是还没人吗?这不正好。”
阴善的年纪比李索二人略长些,他家中已经为他纳了一房侍妾,故而在这种男男女女的问题上,他总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其他人都是小鸡崽儿。
目下索瑄虽也和李翩一样没有侍妾,但索家业已为他定下了令狐氏的女儿令狐锦为妻,过两年就会娶进门。
三个人里只有李翩不仅大妇还没着落,甚至房里连个小妇也没有——纯纯一个光杆儿。
可阴善说要把女人买下来的话一出口,李翩的脸色却变得又沉又僵。
不愧是好丽友,索瑄一看李翩蓦然变了神色,突然间就全明白了,明白李翩说自己心里没底是个什么意思。
太守家的小郎君相中了某个杂户的女儿,这事简直不要太好办,要么买来做婢,要么纳为侍妾,任凭她家想要多少钱,太守府还有拿不出的?
可问题是,倘若姑娘宁死不从,不愿意为婢为妾呢?
倘若小郎君与姑娘真心相爱,想娶她做正室呢?
胡扯,简直胡扯。
索瑄轻轻叹了口气,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父亲是敦煌索氏之子,母亲是个农户家的闺女,当年他的父母也是真心相爱,但母亲因出身低微便只能做侍妾,所以才有了他这个庶长子。再后来,他的父亲依照家族安排,娶了安定张氏的女儿做大妇,也就是如今他的嫡母。
想到父母的那些事,索瑄也不似刚才那么兴奋了,他贴近李翩,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难道是……想娶她做正室?”
李翩抬眸望向窗外,道:“我不想她受委屈。”
索瑄看着李翩的失落有些于心不忍,大手一挥道:“反正不管怎样,你先去告诉她,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想法。”
阴善却还是没明白这茬,在他看来,把杂户的女儿买进家里为婢为妾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真弄不懂李轻盈在纠结个什么劲儿,是不是脑壳有包。
“把她买进来给你做妾已经是给她抬身份了,他家里人恐怕牙都能笑掉,你还在这儿叽歪啥呢?你打什么主意?”
见李翩不应,阴善干脆摆出一副谆谆善诱的样子,凑到李翩耳边,压低声音私语道:
“我教你怎么把性子烈的美人儿弄到手,嘿嘿……你要……这样……下点狠劲儿……弄住……管保就成了……”
阴善说得直乐呵,却没见李翩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阴善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厌烦地把头别向了一边。
阴善愈发不解:“你到底想咋样啊,李轻盈?”
沉默许久,就在索阴二人都以为李翩不会答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了。
“若我那样对她,我这辈子都没脸再见她。”
李翩沉声说。
*
雷良妹和牛二巧走后的那天夜里,云安起身给关在厩棚里的小马驹添了夜草,闩好院门回到屋内,和衣躺下。
酒劲儿刚退,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但她神志却很清醒,甚至有些原本想不明白或懒得想的问题,此刻全都浮出水面,小鸭子似的在脑海里打圈圈。
她和李翩的关系其实谈不上多亲密,她受过李翩的恩惠不假,但李翩也受过她的帮助。
她是欠了李翩许多钱,但那些钱她都记着呢,将来一定会拼尽全力还给他。
李翩送她回杂石里的时候跟她说,关于他们的将来,宋夫人给他出了个主意。
宋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主意李翩没细说,但云安想起那天她去李家的时候,宋夫人言笑晏晏地说:
“我们家小郎君很快就该娶亲了,娶新妇进门之前房内没人伺候可不行。别家丫头我全都看不上,你是云先生的女儿,能读书会识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哦,想来宋夫人的主意便应该是让她给李翩做小,将来伺候郎君和大妇。
云安忽地又想起那天在太守府,她见到叶小娘子时的情景。
叶小娘子一直柔声下气地立在宋夫人身边,宋夫人笑她也笑,宋夫人说话她赶紧帮腔,那么乖巧听话,又那么可怜可悲。
云台仰面躺在土榻上,大睁双眼望着黑黢黢的房间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成为云小娘子,日复一日像个没灵魂的傀儡似的跟在主母身边,到了夜里,若是有幸就去侍奉李翩,若是没那个幸运,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想到这里,云安忽觉五脏六腑都痉挛在一起,难受得直犯恶心。
她不否认,她确实对李翩有些心动。
毕竟那样玉树临风的郎君,谁能不心动呢?
可心动归心动,云安不糊涂。
现在郎君喜欢自己,怎知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郎君还喜不喜欢自己。
多亏了这些年跟着云识敏读书,学了许多东西,此刻她脑海中想起的不是什么比翼双飞情深似海的传闻,而是青史里如同一方帕子、一件衣裳那样被抛弃的女人。
班婕妤说:“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卓文君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还有苏伯玉妻说:“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当治。”
想到那些女人和她们肝肠寸断的词句,云安苦涩地笑了笑。
她承认自己是犟种,犟种若是想与命运抗争,恐怕就必须当断则断,手脚麻利地砍掉那个他。
云安一会儿恶心得想吐,一会儿又难过得想哭。她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双眼,扯起被子蒙住头。
片刻后,被子里传出又轻又细的呜咽声。
*
旬日之后,一离开声闻寺,李翩就去了杂石里,甚至连家都没顾得上回。
在声闻寺的这些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时日。
天天夜夜,李翩满脑子都是索瑄那个乌鸦嘴说的:“你可得抓紧,说不准就咱们在这儿说话的功夫,她阿爷就已经把她许给别人了。”
确实,像云安这个年纪还没许人的姑娘,家里基本上都已经很着急。有些人家为了赶在缴纳五倍算赋之前把女儿嫁出去,甚至随随便便找个不三不四的一配就成了。
李翩相信云识敏不会这样,可又害怕云识敏真的这样。
云安那么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肯定已有许多人向云识敏提亲,云识敏随时都可能点头应允。
越想越急躁,干着急却又没办法,整个人一天到晚满头包的样子连竺因空都看不下去了,镇日对着他连连叹气。
不过,旬日的煎熬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李翩在心里想明白了一事——索瑄说得没错,不管怎样,自己一定要先告诉云安,先向她剖白心迹才行。
他想起那天云安语气坚定地对他说:“犟种的命,犟种自己去搏。”
从那时他就知道,云安是与众不同的。
所以,他绝不会也绝不能让云安给自己做妾,他要六礼齐备把云安娶进门!
自己先前竟然还惦记着清名那种虚无的东西,实在蠢不可及。
竺上座让他读的明明是“爱欲烧手”,可他读完之后却霎时间顿悟了一个能把上座气得七窍生烟的歪理。
——清名算什么,相爱才是人间第一等妙事。
可是,如果家中不同意此事,该如何是好?
不同意也没什么,实在不行,带她私奔好了。
那天在书斋里,父亲嘲讽他连宋氏的女儿都看不上,难不成是想娶江左谢氏?
这话虽是嘲讽,却也在无意中提醒了他——大伯已谴使去了江左,把江左的晋朝奉为正朔。实在不行,自己可以带着云安直奔江左,在那边安顿下来。反正男子汉志在四方,听说江左的朝廷广纳贤才,其地又富贵繁华,不见得就比凉国差。
李翩思来想去,终于拿定了主意。
这会儿,马车行进在去往杂石里的路上,明明已经拿定主意的男子却又莫名地焦灼起来。一路上不停地催促车夫快点快点再快点,好像再迟一步云安就立刻成为别人的媳妇了。
马车转进杂石里的巷子,李翩掀开车帘向外看,怎知这一看便看到云家门前一片红色。
红色映入眼帘的那刻,李翩的心“砰”地一声摔进了深渊。
第57章 爱欲烧手(4) 你我二人悬崖勒马,一……
待马车走近些可算是看清,原来那红色并非婚嫁迎娶的红,而是门前插着好大一束红柳。
李翩揉了揉眼睛,自嘲地笑了。
自己这双眼睛,小时候被炭烟熏过许多次,以前大大咧咧没觉得有什么,可随着年岁渐长,现在经常会觉得目痛和视物不清,必须长期使用羯布罗香、菊花、珍珠粉熬制的药物才能有所缓解——终究是落下了病根。
瞧瞧,眼睛看不清就算了,怎么连头脑也蠢了,竟忘记昨日是寒食节,门前插柳正是寒食习俗之一,有辟邪气、求清净之意。现下并非红柳盛开的时节,河滩上也只零零星星开了些,云家门前插这么一大束,显见得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收集到的。
看清是红柳的那一刻,李翩摔进谷底的心终于又被拉了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又站在云家门外稳了稳心神,这才上前扣响院门。
“砰砰砰——”
“来了——”
云安来应门的时候挽着袖子,雪白小臂露在外边,乍暖还寒的春三月却只穿一件淡黄色粗布衫,面颊微红,额头上还沁了层薄汗。
见门外站着的人是李翩,她面带羞赧地将袖子放下来,将衣衫弄整齐。
看着她这一身热气氤氲的样子,不知为何,李翩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热起来,就仿佛云安身上的热度通过某种看不见的媒介过给了他似的。
“你来了。”
云安打开院门将李翩让进来,自己转身往屋内走,边走边说:“我刚拾掇完屋子,现下帮阿爷弄包袱,阿爷去高家子渠那边刷马了,晚些才回来,你随便坐。”
李翩跟着云安走进正屋,轻车熟路地在窗边的草褥子上落座。
“那日送你回来之后我又急忙赶去城外,本想祓禊之后再来瞧瞧你,可当日杂事实在太多,就给拌住了。姐姐这些天过得可还好?”
“挺好的。”
这回应明明淡如春水,却连春水也惊荡。
云安跪坐于李翩对面的草褥上,面前摊着个包袱皮,上面胡乱扔了几件衣服,她正一件件地叠整齐。
“这是做什么?”李翩问。
“过几天阿爷又要去千佛洞给你们家画壁画,我帮他收拾收拾。”
李翩轻轻地“哦”了一声——是了,眼见着已经开春,崖土不再冻得邦硬,工匠们遂陆续回到神沙山开始了新一年的活计,他家石窟内的壁画估摸着还得好些时日才能全部画完。
想到这儿,他忽然说:“云先生去了千佛洞,家里便又是只剩姐姐一人。”
谁知云安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二巧马上就要嫁人了,嫁人前她打算来陪我住些日子。”
“嫁去哪儿?”李翩随口问道。
“不远,就是旁边的杂沙里。她的郎君是个医工,不过听人说脾气不大好,她心里害怕。我想着正好阿爷不在,就叫她住过来,我陪她说说话。”
听云安慢声细语地讲着女伴的事,李翩却蓦地被她口中的一个词语撩拨了心绪——“她的郎君”。
他突然很想听她唤自己一声“郎君”。
须知“郎君”与“小郎君”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大不相同。
“小郎君”只是个普通的尊称,是因李椠健在故而如此称呼李翩,并非是说他年纪小,却也着实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郎君”不一样。
“郎君”不仅仅是个尊称,还有一层意思是妇人唤她的夫君。
这个称呼从女子口中唤出,带着一种旖旎甜香,婉转又缠绵,是情人之间偷偷交换的暧昧,也是心上人心上的坦诚。
——若是“郎君”二字能泊在云安舌尖,而后再停于自己耳畔,该是怎样的荡魂摄魄啊。
李翩简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七拉八扯揉来搅去的思绪了。
云安见李翩突然不说话,她叠衣服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而问李翩:“小郎君今日来,是有什么打紧事吗?”
李翩摇头:“没有。”
摇完又觉得不对,他今天明明是来找云安剖白的,剖白还不算大事吗?
剖白必须是最大的大事!
于是乎赶紧改口:“有!”
云安抬眼看着李翩,柔声说:“这可巧了,恰好我也有件大事想告诉小郎君。”
李翩被云安这么一看,瞬间紧张起来,感觉胸腔里那颗心发疯似的左冲右撞。
他鼓足勇气不让自己眼神躲闪,声音发紧地问:“姐姐是何事?”
“小郎君是何事?”
话到嘴边,李翩却觉得自己已经紧张得手不是手嘴不是嘴,莫名地就想再拖一拖,于是舌头烫牙一般推脱道:“云姐姐年长,应啊该云姐姐先先说。”
听他这样说,云安放下手中衣物,道了声“小郎君稍待片刻”便出了房间。
李翩心内疑惑,不知云安是要干嘛。
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云安还没回来,他心里的紧张感不降反升,实在坐不住了,遂起身在这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
正走着,就见云安袅袅婷婷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被仔细卷起来的糙纸。
此刻,云安脸上已没了刚才的温柔笑意,而是变得十分恭敬,那恭敬中又有着掩不住的疏离。
她走到李翩面前,二话不说突然跪下,俯身向李翩行了个顿首礼。
顿首礼乃“九拜”之一,属同辈之间所行大礼,往往带有请罪和恳求之意。
“姐姐这是做什么?”
李翩被她这忽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赶紧弯腰去扶,谁知云安顿首之后却仍旧跪着不肯起来。
“这是此前小郎君给云家和杂石里花费的所有银钱细账,请小郎君过目。”
云安说着,将那张糙纸双手捧着递给李翩。
李翩满心疑惑地接过糙纸看了一眼,只见纸上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末尾甚至还有云安的手印。
他不知云安这是做什么,但在看到账目的那一刻,他立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也许有什么自己不想听到、不想看到的事即将发生。
果然,云安接下来的话让李翩彻底如堕冰窟。
她说:“这份细账我已画押,今后定会一笔笔悉数归还小郎君,云安绝不抵赖。还请小郎君收下细账,从今往后莫再踏入云家半步。”
如同一声惊雷炸响耳畔,李翩只觉得自己耳内嗡嗡作响,缓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为何突然这样?”
“那天小郎君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在车里并没有睡着。”云安平淡地说。
李翩的脸霎时间从耳根直红到眉心,顿觉羞不可当。这么说,那天他偷亲云安,后来又脱了云安的步履,这些事云安都是知道的……而现在,云安这意思是要让彼此悬崖勒马,一刀两断。
“你,讨厌我,是不是?”
这几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拉扯着心腔钝刀切磨般的疼。
云安却摇了摇头:
“小郎君出身高贵,云安身份卑微,你我二人天壤之别。云安能得小郎君垂怜,实是三生有幸。”
“那你这又是为何?你是害怕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李翩语气焦灼。
“云安并不是一个在乎尊卑贵贱的人,也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
李翩忽然弯腰双手扶着女子的肩,急促地打断了她:
“常宁!我不会让你做侍妾的!我会去跟父亲争,倘若争不过,实在不行我们就私奔。我都想好了,我们走蜀道可直抵江左,大伯遣派的使节便是这样走的。我们去江南投靠司马氏,去那里安家立业。”
谁知云安听了这话却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柔,又那么冷艳。
“私奔这话,听来诱人,实则世道对女子不公不义,前路虽宽广,夫可以选,妇却无可选。夫弃妇,如弃敝履;妇失夫,如失性命。如此不公平,云安不愿。”
“我决不会弃你!你相信我!”
“其实小郎君误会了,云安在意的并非妻妾之事。”
“那你……”
“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在鬼门关前打过几次转儿,后来蒙云先生大恩,将我抚养长大。我从活过来的那一刻便在心里立誓,决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我仔细想过了,无论是像我母亲那样做个每日以泪洗面的农妇,还是像您家的叶小娘子那样做个衣食无忧的侍妾,这些我都不接受。此前我曾说过,我想去投军,投崔将军麾下,像所有叱咤四方的男儿一样守卫家国,您可能并未在意,觉得我只是说着玩玩罢了。今日云安便郑重告知小郎君,云安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不输男儿的女人,一个站着的女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随着话音,云安突然站了起来!
李翩的身量比云安高出足有一头多,平时他们每一次对视的时候,云安都要仰着脸才行。
可现在,就在她站起来的这一刻,他们二人竟像等身齐高了似的——她的胆魄、风骨和傲气,在刹那间为她补足了身量上的差距。
从今天起,她不再仰望他,她要与他平视。
看着云安站起来,眼神坚毅地望着自己,李翩莫名想到一事。
云识敏在云安十五岁的时候依照读书人家的规矩为她取了字,他们二人相熟之后,他有时就不再客客气气地叫她云家姐姐,而是亲昵地称呼她的字——常宁。
可云安……云安对他却从没叫过任何一个亲密的称呼,她从没叫过他“轻盈”,甚至连“李翩”都没叫过,从相识到现在,云安对他的称呼从来都是恭谨又疏远的——小郎君。
刹那间,李翩全明白了。
其实他该知道的,云安纵然再怎样敏感丰沛,也完全不曾像旁人家情窦初开的女子那样,将什么儿女情长、如意郎君时时记挂在心上,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她永远不会缠绵悱恻地唤他一声“郎君”,也永远不会望眼欲穿地倚门待君归。
她是风,风怎能被人锁住。
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去闯一番功业,就算没有横槊将军崔凝之,她也一定会去找周凝之、刘凝之、赵凝之。
而自己,锦衣玉食优哉游哉的自己,正是她完成自我的坎壈长路上一块令人难堪的绊脚石。
第58章 爱欲烧手(5) 纯粹就是贱得慌……
李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头晕脑胀地离开云家的。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矜重、体面。
将云安递过来的那卷糙麻纸写的细账收入怀里,他挺直身板走向院门,过程中还时刻提醒自己,表情不要太僵硬,态度不要太冷淡——不要让彼此难堪。
刚走到院门处便遇见刷马回来的云识敏,他甚至还妥帖地向云先生问了好。
“小郎君不再待会儿?”云识敏见自己刚回来他就要走,客气地问。
“不了。”李翩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云识敏瞧他面色惨白,表情也不大对,以为他身上不舒服,一把拉住李翩的胳膊,追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李翩垂下头,这回想再扯一个笑容都已经扯不出来了。
云识敏一扭脸看见云安站在正屋门口,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忽地好像明白了什么,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李翩的胳膊。
怕是小儿女拌嘴了,云识敏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轻轻咳了咳。
李翩被云识敏放开,原想再瞎编个体面的理由,比如说自己家中有事或者要去拜访友人等等,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理由都编不出来。云安刚才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在他的灵魂上敲打着,敲得他骨头缝都是疼的。
临出门的那刻,李翩赌气地想,是个男子汉就硬气起来,这辈子都别再跨进云家一步!
可是坐上马车回太守府的路上,他却再也挺不住笔直的身板,难受得把头倚在车壁上,整个人蜷缩成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拒绝,云安是第一个拒绝他的人。
想到这儿,眼尾飞红,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双目这下更是疼得睁不开。
小时候宋澄合虐待他,他都没觉得这么疼过。
因为宋澄合折腾他、嫌弃他,他都不在乎,他只是觉得宋澄合可怜,但云安不同……云安对他的态度和感情,他怎么可能不在乎啊!
——身体的疼痛再疼都有极限,心灵的苦楚却根本没有尽头。
路太颠簸,马车驶出杂石里的时候,李翩的头在车壁上狠狠磕了一下。他却动也没动,任由额头上的疼痛传遍全身,似乎想藉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还没完呢,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正在家中等着他。
*
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口,李翩才刚迈进府门,就见被安排照顾茸茸的婢女春兰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在离他尚有几步远的地方,春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翩心头一紧——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朝他下跪行大礼。
春兰:“小郎主,不好了……”
“出什么事?”
春兰看着久未归家的小郎主,忍不住开始抹眼泪,边哭边说:“……茸茸不见了,都是婢子不好,没看住它,让它跑了……”
刹那间,李翩只觉耳内又是一阵嗡鸣,眼前的景物不仅模糊,简直已经开始上下颠倒。
他用力稳住心神,又问:“几时跑的?去找了吗?”
“跑了好些天了……四处都找过,没找到……请小郎主责罚。”春兰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李翩转身就要去厩院牵马,打算骑马出去找,可才走了两步却听一个轻缓优雅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翩儿十日未归家,才回来,这又是要去哪里?”
宋澄合款步沿着回廊向他走来,身后跟着小娘子周柳。
李翩按捺住心头焦急,上前行礼:“宋夫人,春兰说茸茸不见了,我得去找它。”
宋澄合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要去哪儿找啊。你道它为何不见?”
“为何?”
“你看这满院的春柳春花,连人都止不住春心萌动,何况一只猫。你那猫儿早就到了发忄青时节,日日在家中大吵大叫,我实在是被吵得头疼,让人打开窗牖透口气,谁知它逮着空隙就跑了。它呀,十有八九是闻着味儿跑去胡市给自己找如意郎君去了。”宋澄合慢悠悠地说。
李翩一听这话转身就走。
“站住!”宋澄合在身后叫他,“去哪儿?”
“我去胡市找茸茸。”
*
胡市设在罗城北边,挺长的一条街衢,比之民市的整洁,这里的最大特点就是凌乱。
一走进去就是直冲天灵盖的香料味儿,紧接着闻到的是骆驼、獐子等动物身上散发出的臭气,这里出售各种打西边运过来的奇珍异宝,以及各种假酒假药假机灵。
“火浣布,火浣布,阿耨达山来的火浣布!”——诈骗。
“真珠篦,琉璃榼,珊瑚鞭,应有尽有!”——呵呵。
“返魂香,返魂香,郎君看看不,大宛送来的,绝对保真。”——扯淡不打草稿。
推开拦在面前兜售假药的商贾,李翩急匆匆向前走着,鬓边有汗水滴落衿上,可他连擦拭的工夫都没有。
他现在完全没心情关心这些奇珍或赝品,他只想找到茸茸,哪怕是知晓茸茸的去向都好。
然而,令人怅憾的是,胡市从南到北几乎被李翩翻了个遍,却连茸茸的影子都没瞧见。
伽舍罗逝来的胡商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说:“补行,补行,现在抬冷,风沙大,弄补来,会撕,会撕在卢上。”
他以为这位一身贵气的郎君是要出钱让他再弄只猫儿来。
那种猫儿要从宿利城运过来,路途十分艰难,就算带上十只出城,到头来能活下来的可能也仅剩一只。伽舍罗逝紧挨着葱岭,与其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物,还不如多带些香料、玛瑙、琉璃和假药更赚钱。
李翩比手划脚地跟那胡商说不是让他带猫儿,是自己的猫儿跑丢,自己想找到它。
胡商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哈哈大笑,混不在乎地告诉他,找不到了。
“发忄青,逃了,逃了就补会绘来了。”
直找到日入仍旧一无所获,也许正如那伽舍罗逝大胡子所说,再可爱的猫儿都有它的本能和生存之道。他那样圈着它,它的欲求得不到满足,于是瞅准机会就逃跑了。
没奈何,李翩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垂头丧气地回了太守府。
*
掌灯时分,李椠将李翩唤去书斋。
这位浓汤大老爷舒舒服服地倚着个三足几,对正襟危坐其下的儿子说:
“你于声闻寺读经的这些天,为父已着媒人去宋家纳采。宋家没有异议,再过些日子就问名,待卜了八字就可纳吉,这些都不用你操心。纳征之后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娶——六礼齐备,新妇进门。
李翩没答话,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其实是见过宋初净的,印象里那是个比他年纪小一些,特别温顺柔美的姑娘。
没记错的话,那是他去酒泉泮宫读书之前,宋澄合做生辰,宋初净的母亲带着女儿上门道贺。
小姑娘见了他,怯怯地笑着叫了声:“表兄。”
那次生辰宴李椠故意弄了很大排场,来拜贺的人太多,故而筵席上布置的是二人连榻,他们两个小的正好被安排在一起。
席间,不记得是哪个长辈忽然指着他们说:“瞧瞧这兄妹俩,多般配,最好将来做一对儿鹣鹣比翼,白头到老,哈哈哈。”
“阿晚,你愿不愿意啊?”
宋初净跪坐在他身旁,扭捏着低下了头。他自己当时也被长辈说得十分窘迫,好半晌不敢看宋初净。
可是很奇怪,他现在忆及这一出,脑海中浮现的面容却并不是娇柔可人的宋初净,而是那个顶着一张被扇耳光扇肿的脸坐在他房间里,怀里抱着茸茸,不亢不卑地与他说话的女孩。
云安……云常宁……
那样柔美的宋初净他看不上,酒泉那些娇弱艳丽的胡姬他也看不上,他不喜欢低眉顺目唯唯诺诺的人,觉得没意思,他就喜欢云安那种跟他硬杠的。
他把云安逼到墙角,云安还能噙着一抹笑,抬眸直视着他;
他给云安送贵重的璎珞,云安二话不说直接退回给他;
就连一罐小小的马脂膏,云安都能像记账一样记下来,说将来要还给他。
记账……对,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糙麻纸现在还可笑地揣在他怀里。
可纵然如此,他却仍被云安拿捏着,什么心啊魂啊都被她攥于股掌之中。
纯!粹!就!是!贱!得!慌!
李翩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骂完却觉得心更疼了。
云安说:“夫弃妇,如弃敝履;妇失夫,如失性命。”
这是一道陷阱一片泥淖,他明白她没说错,所以他连反驳她都不知该如何驳,而他自己亦身在这泥淖当中,挣不脱,逃不掉。
那边李椠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这边李翩的思绪却已是百转千回,三魂失了七魄。
李椠瞧着儿子这副丧气样,忍不住眉头紧皱:“跟
弋
你说这些并非征询你的意见,只是告知一声,你也好有个准备。”
李翩发出一声低如蚊蚋的应喏。
“你这年纪,也是时候出仕了。待亲事定下之后,你就去酒泉,别一天天的光顾着陪世子玩物丧志,届时为父修书一封,恳请你大伯给你个一官半职。依为父看,世子洗马或者东宫主簿都不错,日后可直接擢为从事中郎……”
李翩麻木地垂首听着,听父亲为自己安排人生大事,先安排了婚姻,又安排了职事,全都安排妥当了。
他却突然很想逃跑,逃出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斋。
之后李椠又说了什么,他再没听清半个字,脑子里像被灌了泥浆,沉闷厚重的泥浆快要让他窒息而亡,来来回回只剩一个念头:云安离开了他,茸茸也离开了他……他就像一只孤孤单单的可怜虫,可悲又滑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椠终于摆摆手让儿子离开。
待得从书斋出来,还没走多远,李翩忽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那恶心感来得太快也太猛烈,他疾走两步,扶着一株花木躬身呕吐起来。
可笑的是,明明难受得五内如焚,吐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将泪水淌了满脸。
第59章 嗔恚身缚(1) 她的慌乱并不亚于他……
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分,怎知陡然峰回路转——纵然爱欲烧手,宿命却仍要他们去捉。
李翩和宋初净的婚事还没走到纳吉算八字那一步就被搁置了,原因是凉王李暠忽然于酒泉薨逝,举国大丧,一切婚嫁喜事全部停止。
崔凝之去酒泉吊唁,募兵之事也暂停,云安这边也只能再等一等。
李暠庙号太祖,谥号武昭,薨后世子李忻嗣位,成为新的凉王。
其时整个凉国一片愁云惨淡。
在朝廷,新王嗣位必然要上演一出浪淘沙,一番大换血之后,有人活,有人死;在地方,大家都还吃不准这新王究竟是仁是暴,需得走一步看一步,地方官吏们难免心内忐忑,寝食难安。
不过这些忐忑的人里面并不包括敦煌太守李椠。
李椠非但不忐忑,李椠拨拉算筹的声音简直已经响彻苍穹。
他和武昭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武昭王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名叫宋繇,但不管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李暠为人豁达,对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们一视同仁地大方——这也是李椠能稳坐敦煌太守这肥美位置这么多年的原因。
李椠并不是个无能之辈,恰恰相反,他从小喜读诗书,谈吐潇洒,就连武昭王都曾在外人面前毫不吝啬地称赞自己这个异母弟弟天资卓越。
可惜的是,具有卓越天资的李椠身上还有两个特别明显的缺点,其实这两个缺点说出来也没什么稀罕,不过就是人人都有,他太突出罢了——其一是好色,其二是贪财。
李暠也不是完全没提点过他,可李椠聪明啊,张口就是:“财色乃人心之本。能不好财色者,必另有所图。”
——倘若一个人不喜欢金钱和美色,那么他一定是另有图谋。
这话倒说得李暠一整个汗流浃背了——毕竟不贪财不好色的他自己确实干了点儿图谋不轨的事——他反叛段业,建立西凉。
于是乎,李暠也不好再说弟弟的不是。
至此,李椠仗着兄长大度,便在敦煌城当起土皇帝,干了许多敛财伤民的勾当。
现在兄长薨逝、侄子称王,他暂时摸不清侄子的喜好和想法,于是便琢磨着,李忻那小子刚刚嗣位一切未稳,管不到敦煌这边,不如趁着这个空挡,抓紧时间再给自己大捞一笔才是正经。
想到这儿,李椠展开了一场巨大的头脑风暴,充分发挥自己的“卓越天资”,冥思苦想一整夜,终于一拍脑门,有了!
不出三日,一项新的杂税名目就传遍了敦煌城的大街小巷。
新的杂税名叫“丧税”。
据税吏解释,乃因武昭王生前治国安民、衣被苍生,逝后则人人皆应为其发丧之事尽一份绵薄之力,敦煌城内现下所有登记在黄簿赤纸上的人,不论农户、杂户,全都必须缴纳“丧税”。
至于数额嘛……丁男丁女每人一百五十钱,小男小女每人八十钱。
这一百五十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属于李椠充分开动脑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选了个刚好卡在百姓脖子上的数额——再多些恐激起民愤造成暴乱,再少些他嫌捞得不够。
这边李椠得意洋洋地准备数钱,那边百姓们长吁短叹,欲哭无泪。
*
武昭王的薨逝让李翩去酒泉出任世子东宫主簿的安排也暂时搁浅了。
世子已嗣位为王,一切都得重新筹划。
这段时间李翩一直留在家中。平日里,他要么跟着府内僚属学习如何处理公事,要么去声闻寺跟着竺因空读经,只是不再去杂石里,也不怎么与除索瑄之外的城内其他世家贵胄们来往交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尽夏来,暑气高飙。
这天,竺因空说自己夜里做梦,梦到了三藏法师鸠摩罗什,醒来就想去城东的白马塔看看。可不巧的是,前些日子他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脚扭了,走不得路,于是只得打发李翩替他去。
白马塔修筑于四十年前,当时鸠摩罗什途经敦煌,孰料座下白马忽然病逝,遂建此塔以奠之。
说是宝塔,其实不过是草泥打坯夯砌而成,和中原那边的宝铎浮屠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四十年风吹雨打,塔身多有坍毁破损之处,李椠为了给自己积福消灾,现下正命人重新修筑。
既然是积攒福报,自然要一积积到底,原本白马塔只有五层,李太守大掌一挥,给本官加盖至九层!
筑建高塔本没什么难的,但苦就苦在现在正是敦煌城暑热最剧之时,巳时才刚过半就已经热得人喘不上气,烈阳吐火,烧得全身都发烫,且这火辣辣的温度会一直持续到将近酉时。
在如此酷烈燥热的盛夏时节,顶着大太阳做苦工,实在是苦不堪言。
李翩乘马车来到塔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令人惊怖的场景。
苦工们顶着烈日,裸着上身,汗流浃背地夯土、背石、打坯,每个人都垂着头气喘吁吁,像是下一秒就会晕倒似的。
手拎鞭子的监工站在旁边亦是不住地擦汗,看到有谁动作慢了,上去就是两鞭子。
长鞭抽下去,血水混着汗水,蛰得人浑身一哆嗦。
李翩看到这一幕,不禁蹙起眉头。
刚一扭脸,却又惊诧地瞧见一个认识的人——杂石里的里魁冯三钱。
冯三钱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发亮,遍身汗水淌下,此刻虽然拎着夯土锤一下下地打土坯,却已是极度虚弱,每砸一锤下去身体就跟着晃一下,看得人战战兢兢。
李翩讶然,紧走两步上前拉住了冯三钱。
“冯阿叔如何在这儿?”
冯三钱扭头一看是李翩,同样也吃了一惊,喘着粗气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这白马塔。你这是犯了何事?为何不去田里耕作却在这筑塔?”
服徭役是百姓不可免脱的无偿劳作,什么修桥铺路、开山搬石、挖渠运粮等等,皆属此类。苦役是老百姓们的通俗说法,特指恶劣条件下的繁重劳动,譬如此刻顶着烈日筑塔。
但凉国立国之初,李暠要恢复家国秩序,与民生息,曾言“杂役苦烦,徭役伤民”,遂将服徭役的人数和服役时间都做了明确规定。
按理说冯三钱这会儿并不需要服役,除非他是犯了什么事儿。
冯三钱抹了一把淌进眼睛里的汗,发出一声苦笑,大概是这汉子心里撑着的那口硬气,让他没跟李翩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白马塔的监工是太守府一名书吏的小舅子,恰好见过李翩,远远瞧见小郎君正站在那儿跟个浑身脏臭的役卒说话,唬了一跳,赶紧屁颠屁颠跑过来,点头哈腰道:
“这大热天的,小郎君怎么来了,别站日头下面,当心惹了暑气。”
李翩面有愠色,问道:“这么热的天气,为何还要服役?”
监工呵呵一笑,抬起鞭子指了指面前那些正在做苦工的人:“他们这些人啊,全都是拖拖拉拉不肯缴丧税的刁民,太守大人让全拿了来,现下正以役抵税。”
“缴不上丧税就要平白加役?”李翩听了这话很是惊讶。
“您不知道?”那监工生着一双小眼睛,此刻眯缝着双眼,透过微肿的眼皮看着李翩,总觉得表情带着些嘲讽。
李翩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监工“哧”地一笑:
“您是太守府小郎君,不知道这事儿也不足为奇。太守大人的意思是,丧税是为祭奠先王而征,不缴丧税就是对先王不敬,必得服苦役以示惩戒。既然是苦役,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吹着小风守城门不是,正好这白马塔要修葺加高,就让他们来此出力。”
此言一出,那边冯三钱刚举起来的夯土锤猛地顿在了半空,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李翩。
“你是太守府的人?你是李太守的儿子?李椠是你爷?”
三句话问罢,已有压不住的怒火。
李翩看着冯三钱愤慨的面容,忽地有些无措,轻声道:“……是。”
冯三钱将手中夯土锤猛地砸向地面,又狠狠吐了口唾沫,厉声骂道:“狗东西!”
“你他娘的好大胆子!”
监工怒喝一声,举起鞭子抽在冯三钱背上,抽得冯三钱踉跄两步,全靠夯土锤撑着地才勉强站稳。
李翩问那监工:“有多少人缴不上丧税?”
“这事儿小的哪能知道呢,小的又不是税吏。小的只知道,反正人数不少。”
冯三钱咬着牙,待这阵鞭抽之痛过去后,再次冲李翩吼道:
“老子告诉你有多少人!整个杂石里有一半人家缴不上!就连教你识字的云阿爷都差点被绑走!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王八羔子!”
“闭上你的狗嘴!”
监工举起鞭子又要打,却被李翩一把抓住。
日头太过毒辣,不过就是站在太阳地里说了几句话,他现在已觉得有种眩晕之感席卷全身。
当然,也许这眩晕感并非来自凶狠的阳光,而是来自冯三钱的话——连云识敏也差点儿被绑走……那么……云安……
“云家姐姐呢?”李翩费了些劲儿才问出这句。
“干你屁事!”
冯三钱骂完,拎起手中夯土锤继续锤坯,再不搭理李翩。
*
李翩没回声闻寺,离开白马塔后立刻直奔杂石里。
自上次和云安相决绝,二人已有数月未见,此时此刻,他简直是揣着一颗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心走上去杂石里见云安的路。
他的傲气让他别再往前走——那可是个拒绝你的女人,那女人心高气傲,人家瞧不上你呢。
他的真心却让他再快些走——那女人有没有出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委屈?
他的自馁却又让他怕得不敢走——数月未见,她想过我吗?会不会再一次拒绝我?再次赶我走?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李翩终于又一次站在了云家门前。
院门敞着,云安搬了个胡床坐在檐下缝衣服——那里不晒太阳,又恰好是个风口,还算凉爽,屋子里实在是太憋闷。
听到动静,云安抬起头。待看清院门外立着的人是李翩时,她扔下衣服霍地站了起来。
她内穿布襦,外罩半臂,脚着藤屩,一副农家女打扮,面上还有微微薄汗。
半臂本是胡人女子的衣着,但因其行动方便且凉爽,敦煌城内的汉人女子也渐渐开始如此装束。
云安的半臂是朱砂色,一眼看去便知是件很旧的衣衫,应是洗晒过很多次,已经开始潲色。
可这件潲色的半臂穿在她身上,却没一点儿窘促,只因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敞亮的,衣物的贵与贱也就完全影响不到气质。
过了刚才那阵惊慌,她已完全定下神来,面上既无喜色也无愤怒,有的只是平淡。
“小郎君来了。”云安向李翩略施一礼,淡淡地说。
李翩看着云安这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忽觉心里又闷又疼,心头傲气又在怂恿着他,让他现在立刻马上转身就走。
就在一颗真心差点儿拽不住傲气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倏然睁大——云安垂在身侧的手指上有血渗出,越积越多,就快顺着指尖往下淌了。
原来,就在他进门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一柄剪线头用的交刀,一看见他,她紧张得把交刀的刀刃直接扎进了肉里。
可她却只顾着扔衣服站起身佯装镇定,连自己手指被扎流血了都顾不上。
李翩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她的慌乱并不亚于他。
第50章 嗔恚身缚(2) 少年郎天真的慈悲……
二人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对视着,云安感觉自己紧张得全身都已僵硬。
她万万没想到李翩会放下身段回来找她。
那天她故意把话说得那么绝情,让李翩再也别踏入云家半步。可现在,乍一见他出现在院门外,她就像是被人追着跑了五十里地似的,一颗心狂跳不止。
他上前几步,眸光又清又润,里面盛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她。
李翩:“你的手。”
“啊?”
“手指。”
云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李翩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把手攥了一下,结果现在满手都是血。
她发出一声轻呼,颊上瞬间漾开十里红霞。
李翩见她脸红,自己面上不禁也有些发热,但他还是主动上前,想拉云安的手,想为她把血擦拭干净。
云安呼吸一凝,猛地将手藏在身后。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尴尬地顿在了半空。
——他们是非要逼着对方,一刹那间生生死死。
恰在此时,云识敏听到外边的动静从房里出来,替这二人解了围。
李家石窟的壁画已经全部完工,云识敏上个月刚从千佛洞回来,这段时间正赋闲在家。
“来了。”
云识敏看着李翩,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毕又转身进屋。
李翩赶紧跟了上去:“云先生,我听说了丧税的事……”
夏日炎炎,正屋内的草褥已经收起,籧篨又铺了出来,窗牖上厚厚的糙麻纸也揭掉了,屋子里显得亮堂不少。
云识敏哀哀地叹了口气。
李翩继续说:“我刚才在白马塔见到冯阿叔了,他说云先生也差一点儿没缴上……我心里担忧,就想着来看看……”
“缴了,”云安跟着这二人从外边进来,此刻接了李翩的话,边说边跪坐于籧篨上,又麻利地扯了个布条把手上的伤口缠好。
“我们卖了一匹马,刚好够缴丧税。”云安说。
云家养着的两匹马驹原本是要用来缴纳军赋的。
军赋和算赋、田租等不同,军赋须以实物缴纳,且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譬如战事吃紧的时候,朝廷征收的军赋就会提高,而太平年岁则可能降低。
凉国与其北边的河西国一直冲突不断,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场,军马的消耗量大得惊人。故而朝廷下令各郡县家家户户皆须以马匹缴纳军赋,每户每年上缴一匹马。
云家便是从政令下达之时开始养马,今年养的这两匹原本可以缴纳两年的军赋,可现在因为突然压在头顶的苛捐杂税而不得不卖掉一匹,等于耗时耗力白养了这么久。
李翩看看云安,又看看云识敏,嚅嗫着说:“我听府中书吏说每人只需一百多钱,还以为,不多……”
听了这话,云识敏发出一声长长的苦笑:“在你们看来确实不多,但在贫苦人家……小郎君博闻强识,应该知道苛捐杂税猛如虎。”
“我……”
云识敏看李翩面上羞惭神色,明白了李翩并非不在乎,而是确实对这些穷苦人家的事情不甚了然。
就像穷人很难想象富人究竟能有多富,富人也很难想象穷人究竟会穷到什么程度。
于是云识敏耐心地为李翩解释:
“丧税看起来不多,八十至一百五不等,但它是按人头征收,譬如某家有四个正丁、两个次丁,就得平白多缴八百税钱。小郎君可能觉得八百钱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家中正丁一整年也用不到这些钱。且大多数百姓们手中并无多余钱粮,只能东拼西凑,有人卖了家中物什勉强凑得出,也有人无论如何都凑不出。”(注释1)
正聊着,忽听外边有人扣院门,云安跑去一看,原来是东邻的赵大娘、赵大伯和南邻的苟二叔。
这几个人一来,屋子里瞬间热闹起来。
“俺们瞧见道上停着的马车,知道是这位菩萨心肠的郎君来了,就赶紧过来。”
赵大娘说完这话扯了扯身边的赵大伯,赵大伯意会,三个人一齐跪下向李翩行了个大礼。
李翩被这忽如其来的大礼吓一跳,赶忙去扶他们:“这是作何?”
“得亏您冬天那会儿送来的药,那个节骨眼上,我婆娘眼看着就不行了,得了药才好起来。”赵大伯紧紧拉着李翩的袖子。
“俺家也是,多亏您的药。咳咳咳——”苟二叔也跟着说,边说边咳嗽。
“这位大郎您是活菩萨,好人有好报。”赵大娘抹了一把眼角浊泪。
李翩搀扶着赵大娘,说:“你们快起来,这不算什么……”
三个人给李翩磕了头,道了谢,起身后却并没急着走,也坐在籧篨上聊起天来。
“我们在说丧税的事。”云安轻声说。
赵大伯听了这话,狠狠啐了一口:“呸!李椠那狗官!惯会变着花样寻思钱。”
“这回丧税一收,他又有几十万钱揣进荷包了,咳咳咳——”苟二叔似乎身体不好,总是边说边咳嗽。
“狗官!不得好死!”赵大娘跟着骂道。
赵大伯对李翩说:“郎君,你是没见到,咱们杂石里有一多半人家都因为交不上这税钱被拉去做苦役,连冯家他大爷都被绑走了。”
李翩此前还觉得奇怪,按理说,冯三钱是里魁,家中有地有羊,怎得也被绑走。
这番聊下来他才知道,原来,冯家的日子原本还可以,只是他家实在是孩子太多了,突然遇上这种劈头扣下的人头税,竟也是兜不住。况且又不能让孩子去服徭役,就只能冯家大爷自己去了。
这边几个人继续你一嘴我一嘴地咒骂李椠,那边李翩心里惊惶不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他生怕旁人知道他就是李椠的儿子。
这些闾邻或许知道他是世家大族的人,但并不知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他们口中咒骂的那个狗官李椠,倘若知道了,会不会连他一起啐?会不会也像冯三钱那样骂他是狗东西呢?
虽然云识敏和云安都不会拆穿他的身份,可他仍旧像个毛贼似的惴惴不安,简直已经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了。
云安看出了李翩的惶惶,便道:“小郎君不是家中还有事?我送你出门吧。”
大娘大伯们一听李翩有事要走,赶忙又连声道谢,目送着李翩和云安一前一后出了正屋。
出得屋门,李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他真的快紧张死了。
*
马车没有停在云家门前,而是停在巷口,李翩要一直走出去才能上车。
云安便说要送送他,李翩也没推辞。
二人沿着杂石里乱七八糟的土坷垃巷子往外走,彼此之间隔着三四步距离,一前一后都走得很慢,却谁也不说话。
忽然,李翩听得缀在身后的女子轻声说:“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他做的事与你无关。”
脚步猛然顿住,李翩只觉心里一阵感动——云安在帮他说话,云安不讨厌他。
想到这儿,李翩兴冲冲地回头对云安说道:“我现在就回去劝说父亲,让他把丧税的钱还给百姓!”
云安一愣:“可以吗?”
“我会尽力的。常宁,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李翩冲云安灿烂一笑,笑容里虽然全是少年郎天真的慈悲,但却俊美无俦,举世无双。
*
李翩一回府,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找李椠。
李椠正在书斋跟上计掾商量今年的上计事宜,看见儿子摆了摆手让他先去外边等着。
上计掾是太守府的属官之一。所谓上计,即岁末之时将本郡的户籍、税收、谷粮等情况上报朝廷的制度。此制起源于春秋战国,汉晋承其制,凉国亦承之。
往年都是奏于李暠,今年是第一次上奏新王李忻,李椠便叫了上计掾来,仔仔细细交待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这小官心里要有点分寸。
李翩站在书斋外,隐约听得里面提到了丧税。
“大人,这么多钱,不如实奏上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只要你把嘴巴给本官闭严实了。”
“属下自是听大人的,只是,倘若被王上知晓……”
“哼,他一个毛头小子,还敢来问他叔叔要钱不成?就算被他知道了,只说我们请高僧给先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钱都用在这上边了。再说了,这丧税原本就是为了给先王发丧才收的,他李忻若是不孝,自可全拿走。”
李椠这话说得真真儿有恃无恐。
上计掾呵呵笑了一声:“自然是不能。”
里面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李翩没听清。忽地就见上计掾从书斋内走了出来,冲他行个礼:“小郎君,大人叫小郎君进去。”
李翩回礼,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书斋。
“父亲!”
李椠看起来心情颇好,他刚才和上计掾嘀嘀咕咕商量完,这几十万钱非但不用上奏,甚至根本不入府库,全都归他自己。
一想到平白多了几十万揣进自己腰包,李椠高兴得嘴角差点儿没翘到天上去。
钱可是个好东西,谁会嫌钱多呢。
李椠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看着李翩急火火的样子,问道:“何事慌张?”
“父亲,那些丧税我们不能收!”
李椠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一下子搐在脸上,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喝道:“胡说八道什么!”
“您不知道,现下许多百姓因缴不上税银而被迫服苦役,还有许多人为凑足税银不得已变卖家产。”
李椠斜着眼睛看过来:“你平日不过读书习经,从哪儿知道这些事?”
“是儿子亲眼所见!今日上座命儿子去白马塔,在那里见到了许多烈日之下服苦役的百姓。回来的路上,儿子又顺道去了杂石里、杂沙里、杂苦里,所至之处,但见民怨盈涂,他们都在……都在哭诉……”
他其实想说“都在咒你”,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终是没说出来。
“哭诉?”李椠撇了撇嘴,“让他们哭去好了,不能依时依数缴纳丧税,就该去出苦力,以役抵税是便宜他们了。”
“父亲!”
李椠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李翩:“你真以为自己是竺因空说的什么鹿王慈悲心?那老东西不过是想骗你跟他一起当秃驴,哄你玩儿呢。”
“儿子并非为了证明自己,是不是慈悲心儿子根本不在意,儿子在意的是,百姓们本就命如风絮飘摇,现在又要被迫承受他们承受不了的苛政,父亲,您就不怕他们揭竿而起?”
李翩话音刚落,李椠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傻孩子,这你就错了。”
“错了?”
李椠从书案后站起来,背着手一步步踱向李翩,边踱边说:
“你日日只知闷头读书,书上写什么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什么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反秦,便以为百姓们活不下去就会奋起反抗。呵,为父今日便告诉你,那些田畯野老都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们惯会权衡利弊,最是懂得趋利避害。”
“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软弱、虚荣、蠢头蠢脑的东西,毫无主见,只会随风摆。反抗?你可知,反抗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说,还不如逆来顺受更让他们舒服。”
“你记住——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只要还能忍下去,他们就会一直忍着。就算某天哪群臭虫实在忍无可忍打算反抗你,你只须一脚踩死其中最大那只,其他臭虫就会立刻俯首就擒,继续乖乖地任你宰割。”
“当然,你也不能把臭虫都赶尽杀绝。若是他们都死绝了,你就捞不到油水;可若是他们活得太滋润,就会不停地挑你的刺儿,让你烦不胜烦。”
“对待臭虫最好的方式就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儿,既让他们活得下去,却也不能活得太好。”
……
李翩怔怔地站在原地,听李椠声情并茂地向自己传授这些治民之道,简直听得心头发冷。
他从小到大和父亲其实并没什么太深入的交流,私学先生教他识字句读,泮宫博士为他传道受业解惑,他和父亲也就只有日常问安时简单说个两三句而已。
他在酒泉的时候不仅在泮宫陪世子读书,也会经常同世子一起聆听大伯教诲。
那时,大伯说起自己当年从段业手中夺取敦煌、建立凉国之事,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善待百姓”,亦曾慨然叹曰:“若非刘孙之鸿度,孰能臻兹大祜?”(注释2)
刘孙鸿度——刘乃刘备,孙指孙权。
大伯在世时,总是称赞刘玄德的宽厚和孙仲谋的弘朗,还叮嘱李氏子弟们定要奋力向这二人看齐。
这些话,李翩全都记在心上。
可是现在……父亲却说,臭虫的忍受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不是!”李翩忽地高声驳斥道。
李椠被儿子打断,心头十分不悦,沉着脸问:“你说什么?”
“百姓们确实生如蝼蚁,他们卑微,他们也许确实很能忍,但绝非懦弱之辈。”
随着李翩话语澎湃涌出,李椠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父亲不是不清楚,晋人南渡之后中原乱离,千里沃土之上曾有那么多王权,却每一个都只能维持三五年,原因何在?原因就是他们根本没把人当人!”
这边儿子越说越上头,完全没注意到老子愈发难看的脸色,仍旧慷慨激昂:
“大伯在天有灵,若是知道您打着他的旗号如此敲骨吸髓,您伤害百姓,他是不会宽恕您的!”
话音刚落便听“啪”地一声脆响——李椠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照着李翩脸上狠狠甩了个耳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