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善恶业缘(4) 施舍是高贵之人拥有的……
李翩的屋子在内院西侧,从后花园穿过角门之后再顺着游廊向前走不远便是。
一进房间,云安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就再次惊呆了。
敦煌城内大部分民居都是沙土混着红柳、白草夯砌而成,屋顶普遍低矮,窗框窄小,整个房屋样式往好听了说是质朴稚拙,往难听了说就是灰不拉几、土里土气。
可李翩的房间却不一样——或者应该说,是这太守府邸与普通民居完全不一样。
木架构的屋顶又高又敞,窗牖也很大,衬得屋内空间十分通透。纵然现在已是深夜,可一进房间仍有种畅快明朗之感。
从窗户望出去,只觉阶前夜凉如水,月光沿着回廊向自己漫了过来。
再看房内,摆设并不十分华丽,却处处都透着雅致。
一幅山水画屏将房间分隔成内外两部分,内里隐约可见一张悬挂青绫承尘的卧榻和几个木制衣奁,外边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茶案,案旁铺着供人坐卧的锦褥。
茶案后边的墙角处立着一个高高的书椟,上面摆满了青简与书册。
整个房间素雅又华贵,明窗净几,不染纤尘。
从小到大只住过土房子的云安,乍一进入这样的地方,一时之间连脚都不知该往哪儿踩。
李翩点上灯烛,将摇曳的连枝陶灯置于茶案,又指了指旁边的锦褥,说:“坐吧。”
云安还没弄懂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此刻好奇心已经战胜了逃跑欲,于是听话地在锦褥上跪坐下来,打算看看李翩究竟想干嘛。
“茸茸,”李翩对着内室喊了一声,没听到动静,片刻后又喊了一声,“茸茸?”
云安以为他在喊婢女,心里正疑惑这房内哪有第三人的时候,就见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画屏后边探了出来。
“猫儿?!”
云安简直又惊又喜,惊的是李翩居然养了只猫,喜的是这小猫也太可爱了!
茸茸许是有些怕生,只敢躲在画屏后边探头向外看,却不敢出来。
“茸茸不怕。”李翩说着走过去抱起小猫,跟哄小孩儿似的。
待他把茸茸抱出来,云安这才看清,这猫通体雪白,眼睛碧蓝,跟城外戈壁滩上乱跑的那种土褐色山猫完全不同。
李翩将小猫递过去,问她:“你要抱吗?”
云安很想抱,毕竟女孩子怎会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呢……但她有点不敢。
不敢的原因不是她怕猫,而是她再没见识也知道这猫极其金贵,之前听人说过,胡市上有西域商贾贩卖这种小猫,一只就值一个大金饼——如此金贵的东西要是抱坏了,十个她也赔不起。
“没关系,它不娇气。”
李翩似乎看懂了云安的犹豫,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着将茸茸递了过去。
云安小心翼翼接过茸茸抱在怀中,猫儿的身体又软又绵,和她从前抱过的小羊羔、小马驹都不一样。
小猫知道此刻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人,怂手怂脚缩成个毛团,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云安忍俊不禁:“它可真胆小。”
李翩也笑:“别被它骗了。生人面前畏手畏脚,熟人面前敢想敢干。等你跟它熟了就知道,它平时都是横着走的。”
小猫的出现,让二人之间尴尬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云先生还好吗?”李翩在云安对面那片锦褥上坐下,开口问她。
云安温柔抚摸小猫的手兀然顿住。
她转过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李翩,眼中情绪复杂,既有恐惧又有着防御性的威胁。
李翩安抚地笑了笑,说:“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自己偷跑来的。我刚才跟宋夫人说的都是实话,云先生从前确实教过我识字,算是我的启蒙之师。那次在凉风门外,还要多谢你陪着我。我当时看到你跟云先生在一处……是他收养了你?”
“他收养了我……你怎么知道?”云安声音很轻。
“我猜的。”
云安低下头没再说话。
见她突然沉默,李翩又问:“云安姐姐还好吗?”
话一出口,云安的身体整个僵住,面容颓败,连呼吸都凝滞。
纵是瞬息而过的凝滞,却也没逃出李翩的眼睛,他
弋
恍惚意识到,云先生家也许是出了什么事。
好一会儿之后,云安再次开口,明明声音发颤,语气却无比坚定。
她说:“我就是云安。”
“你……”
李翩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刹那间全明白了。
他和从前那个病恹恹的云安虽然一点儿不熟,但云识敏当年在府内供职之时他也曾见过她,那人绝不是面前这个貌若胡姬的女孩。
可是现在,面前这人先说自己是被云识敏收养的,又说自己就是云安,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从前那个云安姐姐已经死了,云先生把亲女儿的名字给了养女。
乱世蝼蚁,朝生暮死,甚至连留在世间的名字也属于另一个女孩了。
可这对于活着的女孩来说,不知究竟算怜悯,还是不公。
想到这儿,李翩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云安似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她为什么要拿炭火熏你眼睛?”
适才进门之后,李翩已经用帕巾将面上的泪痕和烟灰简单地擦了擦,灰是擦掉了,双眼却仍旧红肿不堪。
“我没事。”李翩说。
“我在窗外全都看到了,你明明很难受,她会把你眼睛弄瞎的!”云安说着说着便有些忿忿不平,“她不是你阿娘吗?为何那样对你?”
李翩挑了挑唇角:“她不是我阿娘。”
“诶?”
云安疑惑,她刚才明明听到那妇人一口一个阿娘阿娘。
“宋夫人是我父亲的续弦,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说这话时神态平静,颇有种少年老成之感,可云安却感觉自己的呼吸蓦地又滞了一下,一大片悲伤像涨潮一样涌过心头。
——原来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没娘的人。
云安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已不再是单纯的愤懑,更多的是同情。这一浪同情的潮水推着她,把她往李翩身边推近了些。
“你怎么不反抗?太守大人知道吗?”
听她这样问,李翩坐直了身子,持重地反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
云安被这问题噎住了……呃,确实有点儿。
此刻,少年郎面上再无稚色,他沉默地坐着,思索片刻,轻轻说了句:“没关系。”
这三个字不是说给旁人,而是说给他自己。
不反抗的缘由他无法对任何人解释。
并非他也想验证自己的慈悲心能达到什么程度,亦并非他懦弱、愚孝、不敢反抗,而是……每每宋澄合虐待他,他感受到的都并非愤怒,而是可怜,极其可怜。
直到现在,有时午夜梦回,他似乎还能听到当年宋澄合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得惨烈,哭得天地失色。
那哭声像凌迟一样刮着他的灵魂,刮得生疼,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为他的梦魇。
他听懂了,在那哭声中,宋澄合已然死去。
那是个只比他大八岁的女子——他应该管她叫阿姊而不是阿娘,却受到那样可怕的对待……思及此,他就恨不起来。
他也知道宋澄合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把他的头往炭盆里按。因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体会到一丝丝复仇的快感。
但这些话,这些旧事,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包括面前这女孩。
云安反应过来自己许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勾起了他难言的悲哀,遂有些讪讪地半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猫儿以缓解尴尬。
片刻后李翩却忽然笑了,又恢复了少年郎该有的明亮,只见他快步走向里间,从卧榻旁的矮几上拿了个小小的琉璃瓶出来递给云安。
“你瞧,我有这个。”
云安接过一看,里面装着大半瓶清澈液体,烛光下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只知道能装在如此珍贵的琉璃瓶中的,必然不是什么井水河水。
“这是?”
“是陈医官给我的药液,用羯布罗香、菊花、珍珠粉熬制,将这种药液滴入眼中,我的眼睛就没事了。”
李翩说这些的时候终于不再是老成持重的样子,面上显出一种年轻的富家公子特有的骄矜。
云安笑着说:“真好。”
李翩看了云安一眼,忽地又跑去里间,拿出一个小罐子递给她。
“给你。”
云安接过,刚打开罐子就闻到一股扑鼻药香:“这又是什么?”
李翩抬手在他自己的脸颊上指了指,说:“消肿的,十分好用,你拿去。”
云安瞬间明白过来——李翩是看到她被掌掴而红肿的脸,所以赠药给她。
她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很丑。挨打的地方有种火辣辣的烫感,不消说是肿起来了,搞不好现在已经整张脸肿成猪头。
云安并不是那种大大咧咧万事无所谓的粗心人。恰恰相反,她心思细腻,所有感情在她心里都能一分为二,成倍放大。所以,李翩赠药本是出于好心,却让她万分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
“多谢,我该走了。”
云安说着就要起身,但她怀中抱着猫儿,使了个力却没能站起来,身子歪斜还把茸茸吓了一跳——原本就窘迫,现下更窘了。
哪知李翩却将手按在她肩上,不让她起身。
“先别走。”
云安抬头看向李翩,不知他是何意。
“云先生是不是身体不好?”李翩问她。
云安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你等等。”
说完这句,李翩又开始在里外间跑进跑出,像只跃跃欲试打算拆家的二狗子。
看着李翩翻箱倒柜找东西,云安不知他在找什么,也不好随便问,只得继续坐在锦褥上干看着。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捯饬完毕,将一个四方形描金漆匣递给云安。
云安认出这是个钱匣,赶忙摆手拒绝。
“你今晚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它?”李翩道。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也并无责备之意,却让云安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李翩说得没错,她今晚从狗洞爬进来就是为了偷东西,随便偷点什么都好,偷了之后拿去换些钱,然后就可以买粮和药。
——这样不堪的事突然被人说破,真是难堪极了。
云识敏时常跟她说,人可以穷,志不可短。可她现在这样子何止志短,简直已经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李翩见云安愣神,抓起云安放在茸茸背上的一只手,将钱匣塞在她手里。
“拿去给云先生医治,病人耽误不得。”李翩说。
钱匣沉甸甸的,不打开也知道里面装了不少,刚才李翩翻箱倒柜的时候她听见了五铢钱哗啦啦的声响。
云安看着钱匣,只觉案上烛火已经烧在了脸上,烧得她无地自容:“我不能白拿你的……我……”
李翩打断她:“你急用就别推辞了。你要是不想白拿,日后再还我也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隐约显出些快乐。
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看到一个什么都缺的人,非但不厌烦,反而十分高兴地把自己的东西赠与她。
——因为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什么都不担忧,也什么都不在乎。
云安明白,这叫施舍,是高贵之人拥有的特权。
但李翩说得没错,她急需这笔钱,确实没法拒绝。
“你拿着钱匣子走夜路不安全,马上就天亮了,等日出你再走。”
李翩说着又回到茶案对面的锦褥上坐下,拿起案旁茶盏,倒了盏热茶放在云安面前。
“好。”云安低声应道。
茸茸刚才被云安抱着,抱了一会儿就不怂了。不怂了就开始犯困,拧着身子挣脱了云安的怀抱后自己偎在她膝旁的锦褥上。
这会儿小猫已经睡着,团成个胖球,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夜很静,云安和李翩相对茶案坐着,都不再说话,二人之间隔着一座高高的、透明的墙。
第42章 善恶业缘(5) 多少小子都被她勾了魂……
云安以为匣子里装的是五铢钱,从重量上判断,应该不少于一缗。
太多了……她心内忐忑不安,但转念又想,反正都已经收了,那就先把阿爷的病治好,之后再攒钱还给李翩就是。
谁知等她回到家,打开匣子一看,霎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钱匣内确实有五铢钱,但并不算多,真正让这匣子变得沉甸甸的东西——是金子。
几乎塞满整个钱匣的是一种被老百姓土话唤作“金柿子”的金饼,一打开匣子立刻闪瞎人眼。
云安手足无措地看着这满满一匣“金柿子”,看了半天终于决定,这东西她自己处置不了,必须告知云识敏,和阿爷商量商量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当云安捧着钱匣跪坐于云识敏病榻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之后,云识敏面色凝重,好半晌都没说话。
片刻后,他接过钱匣仔细看了看——单块金饼重约六两,黄橙橙金灿灿,每块金饼的背面都钤着一个“李”字。
养女说这些都是李翩给她的。
李翩……他记得那孩子,那是李椠的独子,当今凉王李暠的亲侄。
在他的印象里,昔年跟着他识字的时候,李翩是个十分温良恭谦的小郎君,只是如今已多年未见,不知有没有变了模样。
如此尊贵的郎君,手里有这些金子毫不意外。只是那小郎君可能不知,这种金柿子通常只做赏赐之用,因其面额太大,几乎不在市面上流通。
像他们这种穷困潦倒的杂户,倘若拿着钤了“李”字的金柿子出去花,十有八九会被报官,摊上一身事不说,弄不好甚至有可能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
——这世间,就连钱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一些人或许有幸得之,却根本无福享之。
云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愧疚得想哭。
她脑子发热去太守府偷东西已经差点连累阿爷,现在又拿了这么一盒烫手的山芋回来,真是实打实地将阿爷置于险地……
正想着,却听病榻上的云识敏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她:“你还记得王饱家的王小女吗?”
云安嗫喏地应道:“记得。”
云家住的这个地方位于罗城东南,是个不大的里巷。沿用汉时“五家为邻,五邻为里”的旧制,此处一共住了四十几户人家。因为住在这里的全是杂户,所以就叫杂石里。
杂户是比士籍、农籍更低的一种户籍,划于这种户籍的人没有土地,只能做些杂事谋生,譬如以手工业讨生活的伎作户,因战败而投降的隶户,为寺院提供劳力的佛图户,除此之外还包括乐工、医工、画工、盐工等等,全都是杂户。(注释1)
云识敏说的王饱就是住在里巷最东边的一个织户。
他家有三男一女共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叫王小女,虽然跟云安没什么交情,但大家同住一里,也会经常打个照面。
就在去年,云安亲眼看见某个大户人家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奴仆,将十五岁的王小女捆起来拉走了。
拉走的原因是王饱借了那户人家的钱却还不上,于是就用女儿来抵债,把王小女送去给人做户下婢。
那天,云安背着一篓子野菜走进里巷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王饱家门外,里魁也在其中。
王小女被人从屋里扯出来,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马车。
她阿娘站在门边抹眼泪,阿爷王饱则连声叹气,里闾间许多人都在旁边瞧热闹。
里魁将手中拿着的一张糙麻纸递给王饱,王饱不识字,随便看了两眼又还给里魁。
“这是做什么?”云安小声问站在身旁的孙阿婶。
“没钱啊,抵给人做婢,勾了户籍。”孙阿婶说。
户下婢是归属于主人家的私有物,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户籍。
“怎么不是王蛋去抵?王蛋力气大,能干的活儿也比他妹子多啊。”说这话时,云安有些愤懑不平。
王蛋是王小女的哥哥,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张罗着娶亲的事了。
孙阿婶压低声音道:“你这傻孩子,哪家会用男娃去抵,要给人笑死的。再者说,王饱他闺女今年十五,算正丁,正丁要缴一百二十钱,她一个女娃子弄不好过两年就要翻五倍,现在把她送出去做婢,户上再没她这人,这笔钱也能省下来了。”
依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都算正丁,是正丁就要缴纳算赋,数额是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
另外,汉时曾有旧制,年满十五还未许嫁的女子要缴五倍算赋。这项旧制原本已经废除,可自从李椠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之后,又将这制度恢复了,只是许嫁年龄稍稍提高了些——女子十七未嫁,五筭。(注释2)
这些钱对于贫穷的杂户人家来说,无异于一座沉重大山。
况且杂户没有土地,日常所需口粮要么以物易物,要么花钱去买,王小女的爷娘就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去问那大户人家借钱的。
王小女虽长得瘦小,吃得也不多,纵使这样,她一人一年也要吃掉数石粮食。现在把她抵给大户人家,等于为家里省了一大笔钱粮。
——用尚未婚配的女儿去抵债,这在穷苦人家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那她以后……会怎样?”云安又问。
“还能咋样,全看命呗。”
从那天以后,云安再没见过王小女。现下听云识敏突然提起这人,云安一耳朵就听懂了养父话里的意思。
云识敏在害怕,怕他的养女也因此走上这条路。
他们收了李家这钱,就等于被人抓了把柄,万一那边有心治你,你就得和王小女一样,只能去给人当牛做马。
把钱送回去呢?
云识敏摇头,那更是下策。
依照云安的说法,她去偷东西的时候李椠不在,钱也是李翩偷偷塞给她的,李椠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倘若现在把钱拿回去,十有八九会被李椠知道,自己跟李椠原本就不对付,这下可好,想无事都不可能了。
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
赌那李翩人如其名,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不会以此要挟他们。
至于这钱,他们是一枚也不会用的。
想了想,云识敏合上钱匣对云安道:“你去数清楚这里面究竟有多少,全部写下来。这匣子你好好收着,决不可取用。我们静观其变,先看看太守家的小郎君接下来有什么动静。”
“好。”云安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渍,轻声应道。
父女俩提心吊胆等着见招拆招,可事情却出乎他们的预料——李家那小郎君,他完全没动静。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太守府并没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也没人来让他们还钱。这么一匣贵重的金柿子,就仿佛一块破布一张烂纸似的,被那小郎君彻底抛之脑后了。
这期间,云安怕给云识敏惹麻烦,不敢再进子城,只能托每日进城收粪的赵大伯偷偷打听。
可赵大伯一个收粪的又能打听出什么,过了大半年才跟云安说,太守家的小郎君好像已经不在敦煌了。
“去哪儿了?”云安问。
赵大伯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好像是酒泉的一个叫……叫什么半宫的地方。”
“半宫?那是什么地方?”云安追问。
“俺哪能知道这些,俺们都是粗人。你回去问问你阿爷,兴许他知道。”
云安回家将此事告诉云识敏,云识敏果然知道。
“不是半(ban)宫,是泮(pan)宫,”云识敏解释道,“那是凉王在酒泉建的学宫,王孙公子们的读书之所。从前敦煌立都时就建起来了,后来迁都酒泉,泮宫也随之迁走。看来,他是去酒泉读书去了。”
“那他不是坏人,不会来找我们麻烦了?”云安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
云识敏点头:“兴许如此。但那匣钱我们仍是不能用,留意打听着,等他从酒泉回来,找个机会偷偷还给他。”
“阿爷放心,我识得。”云安欢快地答应着。
除了这事,还有一件事让云安感到十分开心,那就是云识敏的身体状态日渐好起来了——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不再一心求死。
那天,他躺在病榻上听云安抹着泪跟自己说她偷了东西,说想让阿爷吃点好的,希望阿爷不再生病……那一刻,云识敏突然觉得眼眶湿漉漉的。
也是在那时他才意识到,他这辈子何其有幸能拥有两个云安,一个亲女,一个养女。
但若是比苦命,两个云安简直不相伯仲。
养女今年只有十三岁,倘若他死了,她就彻底失了庇护。
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娃娃,在这世道,要怎么活下去啊。
他将亲生女儿换给别人已经是造了一次孽,若是自己撒手尘寰,将这样好的养女独留世上,任其自生自灭,就又造一次孽。
——人可以犯一次错,但决不能一次又一次犯错。
云识敏不想死了,他放心不下云安,哪怕这个云安并不是他亲生的。他要撑起这个家,要看着云安长大。
那天之后,云识敏强撑病体,恢复了往日代人写信记账、卖字鬻画的日子,家里光景也渐渐有了起色。
*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云安已出落成一个十六岁的俏丽少女。
这三年里,她发现自己身上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就是眉眼长开了,鼻子越来越挺翘,眼睛也愈发明澈,嫣红唇色又润又嫩,眼窝虽仍深,却不似小时那样可怖,反而显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态。
其次是皮肤变得越来越白净,虽因日常劳作而不似千金小姐那般细腻,但那种清冷雪白的肤色实在惹眼。
夜深人静之时,云安褪去衣衫,借着月光打量自己手臂和胸前的肌肤,自己都会被这没有一丝瑕疵的白净吓一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的个头长起来了,身材不再矮小瘦弱,而是变得袅袅婷婷,腰肢纤细,胸前微微隆起,行止之间动人心意,仿佛在这土灰色的日子里生长出一朵将要绽放的菡萏。
先开始她并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只是奇怪为何突然有许多婆婆婶婶来家里找云识敏,并且每次都神秘兮兮故意把她支开。
后来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躲在墙角偷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婆婶都是上门提亲的。
“您是不知道,张家那娃子回去就害上了相思病。他娘央告我来跟您说这事,您看如何?”
“您家这丫头生得也忒美,多少小子都被她勾了魂去。”
“您看王家如何?他家可是农籍,家里谷粟多到吃不完,跟了他,你们再也不用担心饿肚皮。”
“您再想想吧,云家阿爷。虽说是去做小,但那刘家可是咱们敦煌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他家郎君说了,想要多少钱粮,随便您开口。”
“云先生,您这也不应那也不应,难不成是想把闺女嫁给凉王?啧啧。”
“这样好的颜色,不快点许人,留着怕是个祸害啊。”
来提亲的人都被云识敏打发走了,并非是他真的想让云安去攀什么凉王的高枝,而是云安在第一次偷听之后就跑来央求他,跟他说自己心里有主意,让阿爷千万别答应。
云识敏心疼女儿,女儿说别答应那就全都不答应。他也没问云安心里究竟有什么主意,他相信她。
在这些年的养育和相处过程中,云识敏发现,他的养女出人意料地聪颖且有主见。
还记得有一回教她读书写字的时候,读到班婕妤的《怨歌行》——“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她忽地扔下笔不肯再写。
云识敏问她怎么了,她说:
“团扇因其有用,为人所取亦为人所弃,班婕妤因其有用,也像团扇一样先得欢心后又见弃,最终郁郁而亡。阿爷,可见‘有用’二字多么害人,我不想成为一个只对别人‘有用’的人。”
说这话时,女孩将“有用”二字狠狠咬着,似要咬出血来。
这孩子小时候不知多少次命悬一线,过得太苦太苦,只望她今后能快乐地活着,这就足够了,云识敏心想。
至于那个装满“金柿子”的钱匣,仍旧埋在卧榻下面的土坑里,但父女二人都没忘记它,烫手的山芋还是要赶快还回去才好。
就在云识敏打算找个机会把钱匣偷偷还给李翩的时候,事儿却找上了这对父女。
第43章 七重行树(1) 抓人还要送这么多东西……
这事并非坏事,恰恰相反,是件天大的好事。
这事还得从云识敏说起。
当今世上的富贵人家附庸风雅,时常以字画装裱门面。但因这世道寒门与世族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故而就连富贵人家也是分了等级的。
就拿敦煌城来说吧,最尊贵的自然是李氏、宋氏、索氏这些不仅有钱还有权的世家著姓,接下来就是周王刘赵等有钱却只稍稍有权的人家,最次一等的当然就是有钱却没权的人,譬如民市上靠卖?酱发家的陈大虎。
李氏、宋氏、索氏家中张挂的字画基本出自有身份地位的名流手笔,像云识敏这样的,他们看不上;但陈大虎家中若是张挂字画,才华横溢却杂身社会底层的云识敏则必然是首选之人。
不过嘛,首选归首选,陈大虎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他们不喜欢云识敏。
原因在于,这人实在清高的讨厌。
身处朝不保夕的乱世,一个被太守府扫地出门的臭穷酸,还总端着什么礼义廉耻君子德行的架子,膈应不膈应啊。
咋着,还想学那什么阮鸡翻青白眼不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前两年姓云的大病一场,整个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字也不写画也不做,街坊邻里瞅着都觉得他快不行了。这两年却又好了起来,重新提笔作画。不仅好转,甚至还主动去拜访了民市上那些有钱的老主顾,说什么逢年过节婚嫁寿贺需要字画可以尽管找他,卖字鬻画代写家书什么都行,姿态倒是放低了不少。
先开始还不知他为何如此,后来才知晓,原来他家中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且已到了出嫁年纪,估摸着是想给闺女筹措嫁妆,才对钱物之事上心起来。
陈大虎虽是个卖?酱的粗人,但他是个好人,既然云识敏开窍了,有出路自然也会帮一把。
某天,陈大虎就跟云识敏说,云先生画技这么好,不如去千佛洞给人画壁画。
能在千佛洞凿窟礼佛的,要么是城内一掷千金的世家大族,要么是寺院联合百姓们集钱集力,怎么着都比现在这样满大街兜售字画要强。
云识敏听陈大虎这样说,禁不住心动,遂托人打听,不出半月就有人跟他说,城南的沙梵寺出资在神沙山新凿了一窟,要绘制壁画,现下正在征募画师。
云识敏遂毛遂自荐。
他在敦煌百姓中原本就小有名气,那边募人这边自荐,两下里一拍即合,这便去了千佛洞。
沙梵寺新凿的是一个覆斗形洞窟,由云识敏等三个大画工带十个小画奴耗时三个月共同完成。
覆斗形是当下凿窟最常用的形式,这种窟较之毗诃罗窟更为气派,又比中心塔柱窟省钱,窟顶四坡平直,藻井三圆三方。
大画工们每人负责一壁一坡,小画奴则负责打下手并绘制藻井和坡壁上的装饰纹样。
待完成那日,沙梵寺僧众一同至神沙山观像。其中一名高僧在看到石窟北壁的“须阇提割肉济父母”画作时忽然痛哭失声,众僧围拢过去细细观看,无不泣涕如雨。
在这桩本生旧事里,逃难途中粮水皆尽的修婆罗提致打算杀掉自己的妻子,用妻子的肉来养活大家。
就在他将要拔刀杀妻之时,他的儿子须阇提跪地哭求,哀切地表示愿意用自己的肉换母亲活命。
且须阇提十分聪慧,他没有选择自杀——死人的肉很快就会烂掉,他选择活生生地每天把自己的肉割下来供养父母,直到他们逃出荒林。
帝释天在天宫望见此事,为验证须阇提的孝心是否挚诚,化作虎豹到树林中啃咬折磨他,还逼问须阇提:“你现在这么痛苦,后悔吗?”
须阇提由始至终只说了两个字:“不悔。”
(注释1)
这幅被认为是整个石窟中画得最好的本生图,恰是出自云识敏手笔。
其实“须阇提割肉济父母”的壁画在千佛洞已有许多幅,但别的画工画这图时,为了展现自己的画技,往往将绘画重点放在描绘须阇提割肉时如何痛苦、帝释天所化虎豹如何凶残之上,可云识敏不同,云识敏将画作的重心放在了须阇提哀哭救母和面对绝境仍能说出“不悔”二字的孤勇面容上。
正是这九死一生的至勇之心和舍命救母的至孝之心感动了在场所有人。
此事传出之后,云识敏一时之间在敦煌百姓当中声名大噪,传到后面自然也惊动了太守府。
*
大饥疫之后城内的世家著姓纷纷在千佛洞开凿石窟,作为敦煌太守,李椠在这事上当然也不甘落于人后。
此前敦煌阴氏斥资在崖壁上凿了个大窟,说是能容纳十个人同时入内观瞻。
宋澄合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撺掇着李椠也去凿个大的。
李椠对继室的话几乎言听计从,遂叫人赶紧去崖壁上选址开窟。他对石窟这玩意儿没什么想法,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比阴氏那个小。
石窟凿好之后宋澄合扬眉吐气,立刻聘了画工去绘制壁画。
哪知这一环却出了大问题。
先开始聘的画工是几个从西域来的胡人。西域本就是佛法发源流布之地,按理说那些胡人画工经验丰富,应该画得很好才对。
宋澄合千挑万选弄了三个据说曾在龟兹克孜尔石窟内绘画过的画工。可结果却是,他们画出来的东西她一点儿都不满意。
那些胡人画工确实绘画技法高超,但看来看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用一千六百年后的一句土话来形容就是——木得灵魂。
也许恰是因为他们画的实在太多,画多了人就麻木了,且全都是师父带徒弟,所以怎么看怎么有种照本宣科的呆滞感,宋澄合很不喜欢。
后来又找了敦煌当地的画工来画,谁知画出来的东西宋澄合更不满意——这回不仅木得灵魂,连技巧都木得了。
就在太守夫人为此事犯愁之际,有人向她举荐云识敏,说沙梵寺新窟里那幅“须阇提割肉济父母”的本生画如何巧思精妙,如何感天动地,果然说得宋澄合禁不住心痒。
于是她当夜就跟李椠说了这事,李椠虽厌憎云识敏的臭脾气,但对他的学识却也是服气的。既然夫人这么想请他,那就请吧,随他开价,反正咱家不差钱。
翌日午后,宋澄合打发家中管事王栩带着一石麦子、三十斤獐肉、十张羊皮去杂石里,登门拜访云识敏。
*
云安一大清早就出城去放马了。
家中养着两匹用来交军赋的马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很是能吃,三不五时就要带出去遛,还要给它们打马草。
待到烈日高升的时候,她牵着马、背着一筐打好的苜蓿回到杂石里。
刚拐进巷子就见自家门前围了一群人,有闾间熟悉的婆婆婶婶,还有几个瞧模样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望见这架势,云安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简直跟抓走王小女那天一模一样。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云安满眼悲凉。
牛大姐正抻着脖子往云家的院子里望,见云安回来,赶紧冲她招手:“丫头,快来瞅瞅,你阿爷要富贵了!”
“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钱,就得去还不属于自己的债。”云安手脚僵硬。
王小女她娘也站在旁边瞧热闹,这会儿不无羡慕地说:“读书人家,到底跟俺们不一样。”
云安一看见王小女她娘,原本就忐忑的心脏这会儿更是在胸腔里开始上蹿下跳爬梯子。
“读过书给人做婢女就能做得更好,是这意思?”云安欲哭无泪。
待她把心一横,惴惴不安地走进院门之后,却被院子里堆着的麦子、羊皮、獐肉等物唬了一跳。
“抓人还要送这么多东西?!”
及至走到屋门外,那口一直吊在嗓子眼差点儿没把自己吊死的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去。
只听房内有人对云识敏说:“……夫人得知此事之后大喜过望,特意打发我等前来,恳请云先生前往神沙山为太守大人作画,望先生万勿推辞。”
“窟主何人?”云识敏问。
“窟主就是太守大人,施主则是府内属官、宋夫人和小郎君。”那人恭敬作答。
营造石窟的诸人被区分为窟主、施主、匠工等不同身份,一般来说,身份地位最尊贵的人便是窟主,出钱协助的人被唤作施主,有时也将他们合称为供养人。
云识敏听了那人答话,却没有立刻应声。
说实话,他十分不喜李椠为人。
刚到敦煌那时,他被李椠招去府中任书佐,因职务而接触到许多敦煌城的简牍文书。
在那些沉默的字里行间,他却愈发清晰地读出,李椠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凉王李暠迁都去酒泉的时候将敦煌完全交给了自己这个弟弟,故而此人现在算是敦煌城只手遮天的土霸王。
翻看文牍中的记录,云识敏发现,李暠在敦煌时定下的田税是三十税一,可他刚走没多久,李椠就立刻改成了十五税一,足足翻了一倍。
这人却在写给李暠的奏表中振振有词地说,汉高祖开国之时便是十五税一,如今不过是恢复旧制罢了。
可事实上,多出来的那些钱根本没进府库,而是全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李椠不仅贪财,还十分好色,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大夫人辛氏才刚离世没多久,他就立刻向宋氏提亲,打算将貌美如花的宋澄合娶进家门。
这种种行为,在以君子德行自处的云识敏看来,简直就是硕鼠之辈,遂一怒之下辞了那破烂书佐职位,回家种田去了。
但他这愤而挂冠却也惹恼了李椠。
好嘛,你是清高君子嘛,不屑与我为伍,那我就让你连田都种不了!
没过多久,云识敏便接到里魁的消息,他的黄籍已被销去,即日起划归为杂户,命他全家搬去专给杂户居住的杂石里。
云识敏在杂石里一住就是十年,期间经历了丧妻丧女之痛,又亲手将养女拉扯长大,眼看着她从一个瘦弱蜡黄的小女孩出落成如今的桃花样貌。
——光阴如飞马之驰,浮生若枯叶之堕。
“唉……”云识敏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最终他答应了去千佛洞给李氏绘制壁画,但画酬却退了回去。
答应去绘画是因为,云识敏在绘壁画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笃信,仿佛早年的离家出走、后来的丧妻丧女都已成了上辈子的事,仿佛他正在被佛救赎。
听管事王栩的意思,李氏开凿的这个新窟十分气派,且宋澄合答应让他做大画工领衔绘制。这对一个匠人来说,确然是天大的成全,毕竟谁会不想有一个自己领衔创作出的画窟呢。
退了画酬是因为,他不想收李椠那些靠剥削百姓而敛得的钱财。
他原本就在愁苦该如何把李翩给的那匣金子还回去,也许现在正是好时机。
那么大的洞窟,三四个月是画不完的,中途那小郎君也许会从酒泉泮宫回来,说不准能见到他,到时就让云安把钱全部归还。
应承下此事之后,云识敏简单收拾收拾便去了千佛洞。
神沙山距离城池较远,普通人家车马不便,工匠们更是不可能日日回城,宕泉岸边遂由开窟的施主们出资搭起了许多小屋,供工匠、画匠等人居住。
这次要去的时间太久,云识敏不放心云安一个人在家,原想把她也带去宕泉,但家中尚有两匹小马需要看顾,那两匹马是要用来交军赋的,万万不可出差池。
还好左邻右舍都是极为相熟的人家,有什么事也都热心帮忙,于是云安被独自留在家中。
谁知这一留便留出了一段因缘。
第44章 七重行树(2) 那男子神采奕奕站在她……
每隔旬日,云安就会去一趟千佛洞,一是给云识敏送药,二是看看养父还需要些什么。
从敦煌城往千佛洞去的马车其实不少,这里面有的是去送粮送柴,有的是往返千佛洞观像祈福,不管做什么,隔三差五总会有些。
杂石里东边的杂沙里住着一个被唤作刘老叔的汉子,隔几天就会去给宕泉那边送柴。云安便每次都搭他的马车,作为交换,她闲的时候就去教刘老叔的孩子识字——贫苦人家读不起私学,官学又只收士族,像这些拉车送柴的底层人家,从老子到儿子都是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这一日,云安仍旧搭刘老叔的拉柴车去了千佛洞。
李太守那个新窟凿在崖壁中部,显眼得不行,任谁站在岩壁下抬头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家石窟。
一个画工模样的人正沿着搭在石窟外的木梯往下爬,落地之后看到云安站在旁边,刹那间脸红得好像一碗油泼辣子。
“云家阿姊……来看阿爷……”画工羞怯地跟云安打招呼。
“我阿爷在上面吗?”云安问。
“在呢,你上去吧。云先生这会儿还没开始勾线,正好能跟他说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云识敏正式提笔绘画,就会全副身心投入画作之中,谁也不搭理。
“好,”云安浅笑着点头,“多谢你。”
见她笑,那画工原本就通红的脸色倏地变得更红,低着头咕哝了两句,也没听清他说是要去拿刷子还是拿木朽子,总之话一说完就撒丫子跑没影儿了。
云安并不介意,她手扶木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这是一个支提窟,前部人字坡,后部平棋顶,中心立塔柱,塔柱三面凿龛塑像。
听西域来的胡僧说,这种形式的洞窟在天竺已有许多,但在千佛洞却是罕见,着实称得上气派了。
窟内有些阴冷,还泛着潮气,原本画好的壁画因宋澄合不满意,已经全部铲掉,又重新抹了粗草泥,打了地仗层,略微潮湿的地仗层透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儿。
云安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洞窟内只有云识敏一个大画工,另有几个小画奴蹲在塔柱后面捯饬墨斗。他是此窟的领衔工匠,须全程参与壁画绘制,旁的人没他这么辛苦。
现下云识敏果然还没开始作画,而是抱着手臂站在中心塔柱前,望着尚且空空如也的佛龛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云安来了,眼中泛起一片温和。
“阿爷,快入秋了,我怕天气突然转凉,给你拿了棉被和棉衫,放屋里了。”云安说。
云识敏瞧着养女一身布衣粗服却不掩昳丽,低声说:“……又长高了。”
云安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瞎说不是,也就半月没见,谁能长那么快。对了,我还拿了药过来,都放在屋里,记得要按时煎服。”
一听说还要喝药,云识敏的脸瞬间皱成一根苦瓜:“医工说不用再服药……”
“哄谁呢,医工说的明明是再用些药才会更好。”云安可没打算跟他客气,毫不留情揭穿养父。
云识敏尴尬地笑了——父亲被闺女这样揭穿,真是痛并快乐着。
适应了石窟内的湿冷,云安好奇地扭头去看墙壁。
壁上还没开始绘制,只用墨斗确定了每幅画的大致位置,又用木朽子草草勾了些轮廓,只能粗略看出哪里是人物,哪里是建筑,哪里是装饰花纹,具体画哪个故事则完全看不出来。
云安望着南壁粗枝大叶勾勒出的轮廓问云识敏:“阿爷,那里是要画什么?”
“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云识敏答道。
哦,这个故事云安曾听云识敏讲过,说的是萨埵太子与兄长一起出游,在林中遇到一只母虎带着几只小虎,俱已饿得奄奄一息。
大家看老虎可怜,都想救,却都想不出救虎的办法——老虎要吃最新鲜的血肉,这让他们一时半刻去哪里找呢?
萨埵太子年纪最小,却心地最慈悲,他想了片刻,忽地计上心来。
他让兄长先走,说自己有事,一会儿就追上去。兄长不疑有他,遂离开了老虎和萨埵太子。待兄长走后,萨埵太子立刻躺下让老虎吃他,可老虎太饿了,根本连吃肉的力气都没有。
思来想去,太子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爬上山崖,先用锋利的竹枝刺破自己喉咙,任由鲜血淌了满身,而后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摔在老虎面前。
母虎带着小虎舔舐太子的血,一口一口舔下去,鲜血让它们恢复了力气。
待兄长意识到不对急忙赶回的时候,老虎已经吃掉了萨埵太子,空余遍地白骨。
——太子用自己无尚的慈悲救活了母虎和小虎。
(注释1)
“这个故事好悲伤啊。”云安望着墙壁上粗犷的炭灰色线条轻声说。
云识敏却摇头:“这不是悲伤,这是佛陀的前世因缘,是大慈悲之事。”
“为何要画这个故事?”
“这幅舍身饲虎本生图,是太守家的小郎君自己点的。”
诚如云识敏所言,开窟造像绘制壁画,并非由画工随意决定所绘内容,画什么不画什么基本上都是供养人与大画工商议敲定。
而云识敏之所以能在千佛洞有今日这样的声名,跟他的博学多才是分不开的。
大部分画工绘画能力有限,学问也有限,并不是供养人想要什么就能画什么,他们做不到。
但云识敏可以做到。
施主们尽可以像点戏一样随便点,但凡经书中能读到的内容,云识敏都能画出来。
这种既无摹本也无粉本的画,对画工本人的技法是一项极大考验。不仅仅是考验绘画功底,要将文字转化为图绘,还非常考验画工本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也是宋澄合嫌弃先前那些本地画工画得不好的主要原因。
云识敏话音甫落,云安面上忽地显出不安之色。
“太守家的小郎君”这七个字,让她蓦地又想起三年前那天夜里二人的相见,那晚有温馨也有窘迫,还有一匣烫手的金柿子。
展眼时光飞逝,想来他现在也已是十六七岁的风流公子,只是依时人规矩,他父亲尚康健,故而仍将他唤作小郎君。
“他前月从酒泉回来了,听说会在家中住一段时间,你偷偷找个机会把钱匣还给他。”云识敏瞧了一眼蹲在塔柱后面的小画奴,压低声音对女儿说。
云安了然地点头:“阿爷放心,既然他回来了,我一定尽快把金子还他。”
养女如此懂事,云识敏内心又是一阵悲喜交加,瞬间眼眶濡湿。
于是他赶紧换了个话题,指了指洞窟内其他几面墙壁,对云安说:
“这窟内要绘两幅本生、一幅因缘,这里是小郎君点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那边画宋夫人点的‘微妙比丘尼受难’,还有那边,那边要画的是这窟里最大的一幅画,李太守点的‘释迦牟尼降魔证道’。”
云安听着云识敏的讲述,抬眸望向石壁,也不知是否因为洞窟内太暗沉又太安静,她忽而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
石窟内凉飕飕的,地仗层也泛出潮湿的土腥气,可这味道非但不惹人生厌,反而有种空明寂静之感,比任何一种昂贵的熏香都更好闻,更让人内心安宁。
她阖上双眼,仿佛听到耳畔响起梵呗之声,不嘹亮也不盛大,而是一种沉厚的温柔慈悲,像她很小的时候曾感受过的母亲温软的怀抱。
——万幸世人有母亲,万幸诸天有神佛。
可惜的是,耳畔慈悲的梵呗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洞窟外传来的一阵喧哗给打散了。
云安侧耳,隐约听见崖壁下面有人大声嚷嚷着:“小郎君要上去看看……扶好梯子,都给我扶好了,千万别让小郎君摔着……当心啊,当心脚下。”
听到“小郎君”这个称呼,云安心内微惊,正想着“不会是他吧”,就见一位衣锦着绣的公子哥儿手脚麻利地沿着木梯爬上来,走进石窟内。
三年未见,此刻忽然重逢,男子和女子俱诧愕不已——只因他们都起了极大变化。
当年身高相差无几的二人此刻有了明显区别,李翩已经比云安高出足足一个头,云安要抬起脸才能看着他的眼睛。
李翩有些呆滞地望向云安,若不是她面上那明显的胡姬特征,他差一点儿就认不出她。
三年前还是个瘦弱蜡黄的女孩,现在已出落成婀娜多姿的女子,如一枝莲华亭亭玉立。
那双眼睛又明又锐,内中像是装着幽光泼洒的深湖,莫名地让他想起一个词——虎尾春冰。
虎尾春冰,是荡气回肠地赴死,也是险象环生的倾心。
而云安也同样怔愣在原地。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自己曾读过的一本佛经中的内容。
经文里用大量篇幅称赞一种不属于尘俗浊世的美,那是造物对天神的优待。
“姿容澈澈,光颜巍巍。”
“日月摩尼,珠玉焰耀。”
“十方来生,心悦清净。”
(注释2)
从前她一直想象不到也不懂经文中所说的那种如宝珠、似美玉、超世绝伦的气质究竟是什么样,直到现在,她看到了李翩。
那男子神采奕奕站在她面前,刹那之间,她懂了。
“咳咳咳——”
云识敏看着面前这二人的古怪样子,忍不住咳了咳。
云安忽地醒过神来,赶忙向李翩行了个礼:“小郎君。”
李翩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讪讪地笑着对云识敏解释道:“宋夫人打发我来看看云先生画得如何了。”
云识敏了然,因这石窟关系到宋澄合在敦煌那些著姓夫人中间的脸面,她对这石窟是非常在意的。
于是,云识敏便领着李翩绕着中心塔柱转了一圈,逐一为他阐释每面墙壁上所要绘制的内容。
李翩完全没有贵胄公子的架子,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跟着云识敏认字的学生,亦步亦趋跟在先生身后,仔细聆听先生的讲说,边听边暗自记诵。
云安站在那幅尚未正式落笔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壁画前,默不作声地瞧着石窟内那一说一应的二人,不知为何,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十分剧烈。
舍身饲虎……究竟是谁舍其身,谁得救赎,谁又能全然说清呢?
第45章 七重行树(3) 二人仿佛一对儿落难知……
等到云识敏逐一将石窟内要绘制的内容讲完,日头已经从东边一蹲一蹲地磨蹭到了西边。
云安这才遽然想起,刘老叔跟她说未时回城,若是还要搭车的话就去宕泉河畔等他。
她今天必须赶回城里,家中那两匹小马驹夜里还需人照料,于是急急忙忙爬下木梯往宕泉方向跑去。
才跑了没几步就见三五个工匠担着水从宕泉那边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人认识云安,离老远就跟她打招呼。
“云家阿姊这是要去哪儿啊?”
云安赶忙问他:“二古,瞧见刘老叔了吗?”
“他见你迟迟不来就先走了。托俺们带话给你,让你在你阿爷这儿暂住一夜,明日一早他专程来接。”被唤作二古的年轻工匠对云安说。
云安一听这话心里着急。
其实在云识敏这儿对付着住一宿是可以的,她住哪儿都无所谓,可出门的时候想着很快就回来,家中的小马驹也就没托人照看,晚上要是回不去,实在令人担心。
正焦急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驾马车停在了云安面前。
车帘打起,李翩从车内探出头来,柔声说:“我送姐姐回去吧。”
偏西的日光泼洒在他俊秀眉目之上,在千佛洞黄褐石壁和灰白苇子的衬托下,好看得极其不真实。
李翩从车内向云安伸出一只手,摊开的掌心落满阳光。仿佛在这一刻,尘沙、烈日、戈壁、长风,还有鬓边渗出的热汗,都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于是她没再犹豫,把手搭在了他的手心。
*
马车颠簸着从千佛洞往敦煌城走。
千佛洞位于神沙山下,距离城池约四五十里路,马车要走一个多时辰才能回到敦煌城。
敦煌与中原不同,此地受西域胡人影响,民风也颇有些豪迈爽利的味道,不像中原地界的富贵人家那样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食不连器、坐不连席。
此刻,云安就坐在李翩旁边,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二人向城内行去。
一开始没人说话,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但李翩是君子,《礼记》有言:“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按照他的理解,照顾旁人情绪,打破尴尬,让对方舒服妥帖,也是君子贵人贱已的一环。
于是李翩清清嗓子,拉家常似的开始给云安“汇报”自己这些年的景况。
“我这几年一直待在酒泉,现在是回来过年节的,过完年节也许还要去那边。”
“听说小郎君是去了泮宫?”云安轻声接话。
“嗯,去读书。世子也在泮宫,我去陪世子一起读书。”
“小郎君年节之前会一直待在府上吗?”云安问。
她记得云识敏的交待,要找个机会偷偷把钱匣还给李翩。
一听这话,李翩的眼睛忽地放出亮光,面带惊喜地问云安:“姐姐想来做客?我在呢,茸茸也在呢,姐姐随时可以来。”
云安微应了一声,却没说自己到底要不要去。
“茸茸还好吗?”过了一会儿云安又问。
“可好了,好吃懒做,每天都吃得肚皮圆。”
云安“噗嗤”一声掩口笑起来。
说到茸茸,马车内的气氛更轻松了些。
李翩开始眉飞色舞地跟云安讲述茸茸是如何在泮宫的灶房里偷鱼,结果掉进水缸差点儿淹死;又说灶房内的大厨子想让茸茸抓老鼠,谁知茸茸看见老鼠吓得撒腿就跑……把云安逗得直笑。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敦煌城。
刚进城门云安就想下车——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想让李翩看到自己住的地方。
谁知这回李翩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让我下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这是说哪里话,哪有半途把人丢在路上的道理。”李翩拒绝。
“杂石里的巷子特别窄,路不好走……”云安面色微红。
“没事,秦阿叔御车之术十分了得,多难走的巷子都不怕。”李翩再次拒绝。
没奈何,云安只得待在车上,由着马车将她一路送回杂石里。
巷子里的路果然很窄,且年久失修,马车走着磕磕绊绊十分颠簸。纵使秦阿叔的御术再了得,等走到云家门前的时候,李翩也已经被颠得脑壳疼。
“多谢小郎君送我回来,时候不早了,小郎君也请早些回去吧。”
云安恭谨地跟李翩道了谢,随后便下车往院门处走去。
李翩见云安又恢复了生疏的样子,面上隐隐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正准备吩咐秦阿叔打道回府,忽听车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死妮子!你这是傍上贵人了啊!不枉我在这儿等你一天!”
那声音粗粝难听,乌鸦叫似的。
李翩惊疑地打起车帘向外看去,这便看到个原本蹲在不远处的男人三两步冲着云安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嚷嚷。
云安也被这喊声唬一跳,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来人——她的亲生父亲孙老三。
当年孙老三跟云识敏交换“两脚羊”,云识敏家的那头羊已经没了,孙家这头居然还好好地活着。
先开始,孙老三心里非常不忿,因为云识敏答应要多给他一条羊腿的,可羊既然还活着,羊腿自然也是没有了。
孙老三听说云识敏把羊养起来了,气得站在自家院子里用污言秽语这种工具给云家祖宗十八代掘了一遍坟,可掘坟归掘坟,他却也毫无办法。
那场大饥疫过去之后,曾在饥疫时交换过“两脚羊”的人家都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保持缄默,谁都不愿再提起那段惨痛过往,以至于孙老三想找人评理都找不到。
后来他只好充分发挥自我安慰精神,觉得反正自己把那个只会吃饭的贱骨头给扔出去了,这样也挺好的。于是这些年间他和云安彻底断绝了父女关系,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但就在前些日子,孙老三在角抵场赌钱又输了,彻底将家中剩下的半斛粟米输了个干干净净。
当时就给他气得一蹦三尺高,眼瞅着要挨饿,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回他娘老子家讨一点儿——他成亲之后就另立门户,平日里也懒得回去看一眼老子娘。
就在他盘算着如何死皮赖脸去向老子娘讨粮之时,却听身边一赌友嘟嘟囔囔地骂云识敏不是个东西。
孙老三一听被骂的人是云识敏,立刻来了兴致,凑上去询问原因。
这一问可把孙老三给高兴坏了。
原来这赌友正是被宋澄合嫌弃的本地大画工之一,他被太守夫人赶走之后知道是云识敏接替他去绘壁画,便认为云识敏抢了他的活路,心中已是不满,后来又打听到太守府给了云识敏麦子、獐肉、羊皮等种种好货做画酬,更是红眼病发作。
但他不敢公然咒骂云识敏,只敢在赌场里小声叨咕——云识敏是宋夫人点名要的画师,骂云识敏可不就是骂宋夫人嘛,他没这胆子。
听这赌友说完前因后果,孙老三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彻底被麦子、獐肉和羊皮点亮了。
“云知那狗娘养的,抢了我的女娃去给他自己当闺女,真个卑鄙无耻!”孙老三跟着那赌友一起骂道。
赌友惊愕:“他抢了你闺女?”
“可不,他害我现在膝下无依无靠,唉……”孙老三连声叹气。
“那你可不能白白放过他!这等猪狗不如之人!”
二人仿佛一对儿落难知己,凑在一起将云识敏从头骂到脚又从脚骂到头。骂完,孙老三决定不客气地去找云识敏分一杯羹。
故而今日一大早他就来到杂石里,打算无论怎样都要从云家敲点钱出来。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云识敏在千佛洞绘画的时候是不回家的,所以他要对付的只有他自己的亲闺女。
孙老三气势汹汹奔来杂石里,谁知却撞上云安也去了千佛洞,他不甘心就这么走掉,遂蹲在不远处的墙旮旯旁等云安回来。
这会子他一边嚷嚷着一边走到云安身旁,生怕云安躲回屋里不见他,上前一把拽住云安胳膊,把少女拽得一个踉跄。
“你来干嘛?”云安问。
“我怎得不能来?!贱骨头!”
孙老三又扯着嗓子骂了两句,骂完突然凑近云安,压低嗓音问:“我听说太守大人给了那姓云的不少东西,搁哪儿呢?”
扑面而来的酒气和口臭熏得云安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一边向后躲一边说:“没有。”
“没有?!”孙老三再次拔高嗓门,“贱丫头少糊弄人!我可全都听说了,太守大人请那姓云的去作画,给了三十石粟,五十张羊皮!你可骗不了你老子!”
他故意把东西往多了说,就是为了等会儿能多讹点儿。
云安突然抬手,想把自己的胳膊从孙老三手掌中挣出来,可非但没成功,还激得孙老三手下更加使力,弄得她半条胳膊生疼。
“真的没有!全都退回去了!”云安挣扎着说。
“放你娘的狗屁!”
孙老三见这丫头居然敢反抗自己,酒气上头更加愤怒,扬起另一只手作势就要扇云安耳光。
谁知这一耳光还没扇下去,小臂却被身后一人给攥住了。
孙老三回头一看,立刻将已经滚在舌尖上的那句骂娘生生咽了回去。
身后站着个珠清玉朗的富家公子,身穿松绿外衫,腰佩琥珀坠,前襟和衣袖上都有大片大片茱萸纹,定睛一瞧,那些茱萸纹竟全是金丝绣成。
孙老三是个有眼力见的混子,瞬间便瞧出此人来头不小。
原来是李翩在这父女俩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从马车上下来,打算狗拿耗子,管一管这个“闲事”。
“嘿嘿,不知这位郎君有何事啊?”
孙老三收了适才要扇云安耳光的凶神恶煞嘴脸,赔着笑哈着腰问李翩。
“太守府送的东西,云先生确实没收,云家姐姐没有骗你。”李翩淡淡地说。
“啊……这……”
孙老三面上有些尴尬,但他仍旧不死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问:“不知郎君是如何知道的?”
“东西送回来的时候,我恰好看到父亲让王管事清点数目。”
滑头如孙老三者,一听这句瞬间就明白了,原来面前这人就是李太守的儿子——坊间皆知李太守眼下就只一个独子,太守府只一根独苗。
他拿眼睛瞄了瞄李翩,又瞅了瞅云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哎哟哟”地叫着向李翩行了个夸张的叉手礼。
礼罢拽着云安,把她往李翩怀里一推,谄媚地笑道:
“这是我闺女孙红纱,嫡亲嫡亲的亲闺女,郎君要是瞧上了就带走。我闺女这模样随她娘,细皮嫩肉,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第45章 玛瑙与尘泥(1) 比起美色,他更在乎……
云安被孙老三推着,猝不及防撞在李翩胸口,大约是撞疼了他,听得李翩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气。
微微热流拂过耳鬓,云安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然而李翩却并未生气,只是彬彬然扶着她站稳——那双手也不似少时那般柔软,现下变得纤长又有力。
孙老三在一旁满脸讨好地碎碎念叨着:
“这丫头哪儿都好,尤其容貌,您瞧瞧,实在是百里挑一的标致。她长得特别像她娘,她娘是鄯善来的,那长相,嚯,没得挑!适才瞧见二位同乘一车,肯定已是相好。嘿嘿嘿,我这闺女今年十六七,正好到了嫁人的年纪,郎君若是不嫌弃就领回府里做个妾,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番话说下来,孙老三是真的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他原本就不要脸,也不给云安留脸。他是无所谓,可云安却被他说得无地自容,这会儿更是气得连眼眶都红透,眼角微泛水光。
“你走!”云安指着通往里闾外的路,语气里染着哭腔。
“赶你亲爷!不孝种!”
孙老三跺着脚骂骂咧咧:“让我走可以,把粟米和羊皮都拿出来。你亲爷马上要饿肚皮了,你却在这儿吃香喝辣,不孝的东西!”
云安实在听不下去,抬手捂着耳朵,转身就往院子里跑,只听“砰”地一声,院门被她从里面闩上了。
孙老三吃了云安这么一个闭门羹,下意识要张口骂娘,忽地想起李翩还在旁边,赶紧又堆起满脸笑:
“这丫头就是这几年被她养父给惯坏了,欠收拾,多打几顿就好,郎君可别介意。领回去您不高兴了就随便收拾,莫看她身板娇弱,其实她都耐得。”
李翩看着孙老三,淡淡地说:“阿叔误会了,我和云姐姐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今日是父亲命我去千佛洞看窟,恰好遇见,便一起回来。云先生现下住在宕泉,不在家,你还是先回去吧。”
说这话时,李翩一副雍容闲雅之态,但孙老三听得出来,话里话外都是赶他走的意思。
于是他立刻收了谄笑,摆出满脸可怜样儿,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郎君您有所不知,小民前些日子跟着几个打西边来的胡商做买卖,哪知运道实在不好,赔了个精光,现下身无分文,连家中余粮都给抵进去了,小民眼看着就要饿死街头……唉,若不是为这个,小民也不会来打扰云先生……”
瞧瞧,刚才还是满口“姓云的”,这会儿竟突然变成“云先生”了。
盖因他听出李翩话语中对云识敏的尊敬,立马见风使舵,也摆出一副尊之重之的样子。
李翩眉头微蹙,轻声说:“我今日只是出门看画,身上并未带银钱……”
孙老三哭丧着脸,就差跪地下抱李翩大腿了:“郎君瞧着最是心善……可怜可怜吧。”
李翩想了想,忽地撩起自己外袍的袖子,露出手腕上一串艳红的玛瑙珠。
他将那串玛瑙珠摘下递给孙老三,道:“这是产自葱岭的玛瑙,大伯赏赐给我的,我可以随意处置。你就拿它去换些粮食吧。”
孙老三两眼放精光,生怕李翩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那串红艳艳的玛瑙珠揣进了自己怀里——这玩意儿可比几张羊皮几块肉值钱多了,瞬间就给他乐得个杠上开花。
李翩没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孙老三,眼里意思却很明显——拿了东西,现在可以走了?
孙老三读懂他的意思,马上领命,屁颠屁颠地跑远。
打发了孙老三,李翩看着院门紧闭悄无声息的云家,原本想叩门,手抬起来却又犹豫。
刚才孙老三那番话虽说得难听,但却并不是胡咧咧。
晋人尚未南渡时,蓄妾之风便已极为盛行,至五胡掌控中原,政权快速更迭,无论世家著姓还是有钱庶族,都开始对纳妾之事乐此不疲。(注释1)
这一方面是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多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孩子似乎成了解决这一问题的上佳方案;另一方面,侍妾也像金银珠宝一样,成为世家公子们的攀比之物——侍妾人数多少和品相高低关系到王孙贵胄在外的脸面。
如今无论男女,婚配年龄都提前了许多,且公子们在正式娶新妇进门前,大部分都是早就已经有暖床侍妾。
也许孙老三盘算的就是这主意,他撺掇着让云安给自己做妾,好借此攀上太守府。
此刻,李翩的心绪有些复杂。
他和云安从最初的相识到现在已是三年又三年,但这些年间,他们其实并没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顶多就是……她帮了他两次,他给了她一匣金子。
云安是很美,人说女大十八变,他承认,今日重逢那刻,他确实被她惊艳得一颗心停跳半拍。
但也仅此而已。
他在酒泉陪伴世子李忻读书,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李忻尤其喜爱胡姬,身边总有娇弱柔软的美艳胡姬相伴,还总想塞几个给他,但他知道大伯李暠厌烦此事,甚至还曾因此训斥过世子,他确实是出于想在李暠面前讨巧的私心,故而全都拒绝了。
——比起美色,他现下更在乎自己的清名。
刚才他们三个在门外拉拉扯扯,他余光一扫已经看到闾巷中好些门户内都有人探出头来瞧热闹。倘若此刻他再叩门叫云安出来,还不知日后旁人会如何议论。
思及此,李翩放下叩门的手,准备打道回府。谁知才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李翩回头一看,竟是云安拉开院门,站在门口望着他。
原来她根本没走,而是一直躲在院子里,外面的动静她全都知道。
*
李翩跟着云安走进院内,这才看清云家的这个小院子。
这是个夯土垒砌的一进式民居,房屋低矮,院内空间也不大。一进来就直面正屋,正屋东西两侧各有一间房,百姓们惯常称之为东房、西房。
西房前边是灶屋,后边是厕溷;正屋和东房之间搭了个马厩,现下里面养着两匹小马驹。
待进了正屋,屋内的陈设亦十分简陋。
家什玩物几乎没有,只在靠窗的位置放了张食案,食案两边铺了两张农家常用的籧篨,权当是坐具。
墙角堆着三个竹笥和两口木箱,里面可能装着些杂物。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摆设,什么屏风、毡案、雕几等物一概没有,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全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破烂烂。
云安请李翩在籧篨上落座,她自己则转身去了灶屋。
李翩看到食案上放着一卷竹简,一时好奇便拿过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注释2)
原来是一卷《诗》,只是字迹已有些漫漶,大约是云安忙活儿的间隙总是读它。
李翩又看了几眼,便将竹简重新放回原处。
不一会儿,就见云安端着一大碗羊酪走了进来。
她将那碗羊酪放在李翩面前,笑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请小郎君尝尝好不好喝。”
江南待客喜茶,北地待客喜酪。但云安端来的这碗羊酪,却与别家完全不同。
按道理讲,羊酪以羊乳为底,该是乳白色,可云安手中这碗酪上面却多了一缕一缕的红色线条。细看才发现,那些红色线条勾勒出的图案竟是一朵朵烂漫绽放的桃花。
乳白酪浆之上摇曳着嫣红桃花,白润红艳,煞是好看。
她竟然在酪上作画?!
李翩惊中带喜地看着云安,问道:“姐姐是如何做的?”
云安看到李翩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开始兴致勃勃地给李翩讲述她的“发明创造”。
原来,敦煌城外一些农人在种粮的同时也会顺带种些染色植株卖给染料铺和画工们,其中一种植株名叫红蓝花,据说还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引种回来的。
将那种红色小花采摘并捣碎之后就可得到红色染料,此染料不仅能用于绘画,还是做口脂的必须之物。
云识敏绘画需要大量的红色,可染料铺的红色太贵了,所以云安便经常去城外找农人采收红蓝花,拿回来帮养父制作红颜料。
后来无意中有一次,她发现将捣碎的花汁佐以蜂蜜调制出的红浆可以在羊酪上绘出图画,真是又美又甜,遂有了今日这一碗桃花酪。
说着说着,云安忽地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画技比起阿爷差远了,我就只会画些简单的花花草草,你别嫌弃。”
“怎么会,云姐姐画得很好。”李翩赶忙道。
“真的?”云安不信。
“真的。”李翩满脸笃定。
云安听他如此真挚地夸自己这三脚猫绘画,忍不住欢笑起来。
她这一笑,眼中平湖微漾,星子洒落天地。倏忽间,李翩的心跳又滞了半拍。
看着羊酪上那朵绽放的嫣红,他突然想起刚才那泼皮无赖喊云安的名字并非云安,而是:
“……孙红纱?”
云安一愣,忙解释道:“孙红纱是我以前的名字,刚才那人是我的生父孙坎,乡里人都管他叫孙老三。”
她说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反而让人看不出来,这名字背后究竟是泪还是笑。
李翩望着面前这明丽的女子,突然觉得她是不同的,跟自己在酒泉见过的那些柔软的美人都不同,可硬要说哪儿不同,他现在也说不出究竟哪儿不同……哎喂,快把自己绕进去了。
云安忽然一拍脑袋:“瞧我,差点儿把大事给忘了。”
话毕,只见她拎着裙摆,小羊羔似的“噔噔噔”跑向东房。
东房是云安的寝房,她在房间里一通翻找,片刻后手里拿着个钱匣回到正屋。
云安将钱匣放在李翩面前的食案上,轻声说:“小郎君,这是当年你给我的金柿子,我们一块未用,现下将它还给你。”
她怕李翩突然被还钱会觉得受到轻慢,说这些话时心下忐忑,说完了偷偷抬眼觑李翩。
孰料李翩却神色如常。
当年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儿,以为给别人的越多就是对那人越大的帮助,可事实上……在酒泉读书的这几年让他开了眼界,也学到不少世故人情,业已明白,这一匣钤着“李”字的金柿子根本不是云家能拿出来用的。
但当他打开钱匣却发现,非但金柿子原封不动,五铢钱竟也一枚未取——李翩瞬间有些惊愕。
他一面为云家父女的谨慎和不忮不求而感慨,一面又为自己当年的鲁莽而暗叹。
思绪转来转去又转回刚才那个问题上——云安与酒泉那些美艳胡姬完全不同,她不仅是美,更有一种说不清的独特,这种独特感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想到这儿,李翩抬眼去看云安,却惊诧地发现云安正睁着她那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见他突然看回来,四目相对,云安“唰”地一下移开眼睛,佯装无事发生。
可面上渐渐升起的红晕却出卖了她——雪白肌肤已嫣然如花,红白相衬之色,与食案上放着的那碗桃花酪实在相似。
就好像在刚才李翩陷入沉思的时候,她自己玩了一种很新的名叫角色扮演的游戏。
而她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呃,一碗桃花酪。
第47章 玛瑙与尘泥(2) 猝不及防地裸露在李……
看着云安羞红的脸,李翩这回没有心脏停跳,此刻他的心正“怦怦怦”地砸着自己的胸腔,砸得又准又狠。
莫名地,他又想起刚才孙老三说让云安给他做妾的那番话。
那些话语如同嗡嗡哼鸣的蚊蚋,在他心头盘旋着,挥之不散,于是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云安说了句:“姐姐别往心里去。”
“什么?”云安没听明白。
“适才你父亲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李翩重复了一遍。
这回云安听懂了。
但在听懂的那个瞬间,云安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揪住又放开。
他说让她别往心里去,这里面究竟有几重深意呢?
他是李翩,是敦煌太守的独子,当今凉王嫡亲的侄子,别看他如今尚未及冠,但他在敦煌城的名气甚至不比那些高官来得差。
可她家……自云识敏被销了黄籍之后,云家就是杂户。孙老三倒是正儿八经的农户,可云安宁愿与那人毫无瓜葛。
实行编户齐民的百姓们,农户登记于编户黄籍之上,杂户则用赤纸另行书写。
云识敏被归入画工之列,云安自然也跟着云识敏成为杂户,成为比农户还要更低一等的存在。
——他是玛瑙,她是尘泥。
云安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复杂滋味,那滋味很难形容清楚,其中有苦涩,有无奈,也有厌烦和抗拒。但她不动声色地将泛上舌尖的千百种滋味咽了回去。
“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我有自己的主意。”云安不亢不卑地说。
李翩听了这话反而有些惊讶,赶忙问她:“姐姐有何打算?”
云安微微一笑,并未回答李翩问话,而是岔开话题,道:“小郎君应该认得崔将军。”
“横槊将军崔凝之?自然认得。”李翩答道。
云安试探着问他:“崔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横槊将军是大伯的知己,不过他们并无男女私情,乃英雄惜英雄的君子之交。怎么了?为何突然问她?”
“没事,我就是听了许多坊间传言,对她有些好奇,正好你来了,我想,你知道的事一定比坊间更准确些。”
李翩浅浅地笑道:“坊间的话哪能信呢,坊间还说崔将军原本想当凉王后,奈何被大伯拒绝,一怒之下才去当了女将军,真是无稽之谈。我见过她的次数不多,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是个不苟言笑的冷厉之人,对人对己都很苛刻。不过想想也是,她若不苛刻,又怎能凭一己之力走到今日。”
“很苛刻啊……”听李翩这样说,云安低声念叨着。
李翩看着云安面上神情,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问她:“姐姐不会是想去投军吧?”
横槊将军得了李暠的许可,可以在敦煌及其下辖县域招募女子从军,这事许多人都知道。
云安赧然地笑着摇头:“就我这样,十有八九一去就被赶回来了。”
李翩也笑了,看着云安桃花一般的容颜,柔声说:“姐姐不去就好,军营太苦,不适合你。”
他嘴上说的是太苦不适合,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作为一个男人,他难免不被一些固有观念捆缚着,比如什么女人是水,男人是山,女人就该依附于男人,就像水总是环绕着山。
而在军营的尘土和热汗中摸爬滚打,他想象不出那种环境对女子究竟有什么好,也许那根本不是女子该做的事。
云安看着李翩的笑容,心绪愈发复杂,赶忙借着收拾食案以掩盖自己一潮一潮波涛汹涌的心浪。
桃花酪已经喝完,碗放在食案边,云安想去拿碗,李翩看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就想帮忙,于是也去拿碗——两个人的手在碗边碰在一起。
很轻的触碰,却让云安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过肌肤相触。未时在千佛洞,她上马车的时候就是把手搭在他手心,被他拉上去的。
可从未时到申时,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却已经有哪里不一样了。
——两个人的相处,从坦荡无碍到纠结别扭,其实有时就只需一句话而已。
今天的这句话来自于孙老三,孙老三说“你要是瞧上了就带走,让我闺女给你做妾”。
云安缩了手,又觉得自己缩得莫名其妙,于是又去拿碗,结果慌里慌张把案上那卷竹简撞到了地上。
竹简摊开来,露出里面的字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郑风·子衿》,是一首女子唱给心上人的情诗。
十六七岁春心萌动,谁会不期待惊天动地的爱情和柔肠寸断的相思。
顷刻间,云安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情诗是她不为人知的隐秘灵魂,现在那灵魂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裸露在李翩眼前,简直让人羞愧欲死。
李翩看出了云安的羞臊,似乎也有些无措。一时之间二人都不再讲话,房间里铺开了一层厚厚的沉默。
不过这沉默并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他们就听到有人站在院门外喊云安。
“云丫头,云丫头——”听声音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是刘阿婆,我去看看。”
云安说完这话就飞一般跑了出去。
院门外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拎把镢头,看见云安从屋里跑出来,便提了提手里的镢头,说:“给你家还镢头,多谢啊。”
云安打开闩着的院门让刘阿婆进来:“阿婆客气啥。”
刘阿婆进了院子,将镢头放在灶屋外边的墙根处,一转身看到姣美的少女容颜正冲着她笑,不知为何忽地叹了口气,眼中突然泛起一片泪花。
“这是怎么了?”云安疑惑。
刘阿婆指着那镢头问:“你知道借这个是做啥?”
“做啥?”
“你还记着王家的小闺女不?”
这个问题,云安去太守府偷东西那天云识敏也曾问过她,她怎会不记得。
只听刘阿婆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没了。”
云安猛吃一惊,赶忙追问:“没了?!怎么没的?”
“怀上了,生娃,生不下来,硬是连娃带娘都熬死了。”
“可她……不是抵去做婢的吗?”
刘阿婆像看个愣姑娘似的看着云安,摇着头说:
“傻孩子,你以为做婢就是端茶倒水那么简单?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你的了,全都得看命。王家那妮子就是命不好。我告诉你,她怀的还是个男娃儿呢,若是能将娃生下来,怎么着也能当上小娘子,可惜……唉,命啊,都是命。”
云安的嘴唇在发抖,颤颤地问:“那她……现在……”
刘阿婆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轻声说:“氾家嫌晦气,把死人扔回来还给她爷娘,让赶紧处理掉。我家那小子,西边的孟大叔,还有你苟二叔都过去帮忙,找张苇子席把人裹好,跟她阿爷一起,拉去城外挖个坑就埋了。”
院子里明明没别人,但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说这话时仍旧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天地万物偷听去。
可这世道,天不仁,地不义,哪会在意蝼蚁一般贫苦百姓的死活。
蝼蚁有生命,尘泥无生命,有生命的蝼蚁却没比无生命的尘泥好多少。你看,只需稍稍一碾,蝼蚁就会立成为一抹尘泥。
刘阿婆把王小女死了的消息告诉云安之后就唉声叹气地走了,临出门前又回头留给云安一句话。
“云丫头,你记住,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些人指谁,无须明说,自然是那些世家大族、高官贵胄、公子王孙……
*
云安重新关好院门,却没进屋,而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出神。
命运杀死了豆蔻芳华的王小女。
她的一生,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由不得自己,只能俯首听命。
因为没有许配人家,父母担心许嫁不出要缴五倍算赋,于是便被送去抵债;
去氾氏做了户下婢,原本可以衣食无忧,过两年随便拉个户下奴一配,也算有个家,不想却又被氾氏郎主看上;
怀了郎主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只要生下来,就能母凭子贵,哪怕不受宠也算是个小娘子,谁知却又遭遇难产;
最终,年纪轻轻的王小女死在了一滩血泊之中。
——命运从来都不肯眷顾穷人。
云安觉得心口实在堵得慌,眼角也泛起泪花,忽地想起李翩还在房内,于是赶紧抹了抹眼睛,准备装作无事人,谁知一回头却见李翩正站在屋门口看着她。
原来刘阿婆一走他就出来了,看到云安在院子里发怔,就没出声打扰。
刚才她们在院子里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小郎君,天色不早,您该回去了。”云安忽然开口。
刚刚还浅笑温柔的云家姐姐,这会儿像是被一层冰冷的东西包裹起来,语气也十分生硬。
但李翩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装的。
他甚至也看出,她心底正漫涌着悲伤和惊慌。
李翩面色沉沉地抬腿向她走了过去。
不知为何,云安却突然向后退去。
他走一步,云安退一步,再走一步,云安再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云安这一退,退得李翩心头蓦地升起一团无名之火。
此刻,云安背靠灶屋的夯土墙,面前是比她高出许多的李翩,两个人挨得很近。
李翩垂眸凝视她,沉声说:
“我不想替氾氏辩解,许多事情我也改变不了。但我想说,这世间的人,纵然是富贵人家,很多时候也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我不是……”
云安忽地鼓足勇气抬眼看着李翩,望着他眼中那一团看不清的天光云影,语气十分坚定地打断了他。
她说:“我刚才没跟小郎君说实话,其实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是想去投军。我要投横槊将军麾下!”
李翩一双凤眼猛地瞪大。
孙老三说云安的容貌像她母亲,其实孙老三不了解的是,云安不仅容貌像,性格里也有一大片母亲为她种下的花朵。
只不过,母亲是娇软的紫藤,而她却是一树红荆。
那个鄯善来的女人多愁善感,平日里挨了揍、受了委屈只会以泪洗面,洗着洗着终究是把自己洗没了。
云安继承了她母亲的丰沛和敏感,但她从小就亲眼见识了自己温柔贤惠的母亲是如何在孙老三的棍棒下苟延残喘,心里便对这天生的温柔敏感十分厌恶。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攥紧拳头告诉自己要硬气,要藏好自己的柔软。
最初那硬气有一大半是咬着牙装出来的,但一双银牙咬着咬着,日子久了竟然真的恶狠狠地学会了不要随便低头。
此刻,云安看着李翩惊诧的样子,忽地冲他粲然一笑。
“孙老三总骂我是个犟种,既然如此——犟种的命,犟种自己去搏。”
第48章 玛瑙与尘泥(3) 原始的冲动推着他去……
那日二人不欢而散,但也正因如此,李翩这些天满脑子都是云安的影子。
人总是这样——烦恼之事在心头留下的印痕,往往比欢乐之事要深刻得多。
他自认为已是见多识广,无人可轻易拨动他心上锦瑟五十弦。可那天,当云安笑着跟他说“犟种的命,犟种自己去搏”的时候,眼底倏尔惊起的那片云奔月涌、万梦熠熠,是他从未见过的奇景。
从凉风门外不问缘由的搀扶,到五铢钱一文未取,再到眼圈通红却笑着说自己不认命……每一次,云安做出的选择都在李翩的预料之外,却又在她自己的情理之中。
这让李翩诧异,也让他惦记。
倘若非要形容的话,李翩觉得云安像一片起于青蘋之末的长风。
你可以明察一朵花何时绽放、何时枯萎,也可以估测一场雪何时飘落、何时止息,但你却不能准确地说出一阵风始自何时,又吹向何地。
你也猜不透眼前的风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也许前一刻它还脉脉缱绻地拂过衣衫,后一刻便摇山荡海杀得风月片甲不留。
你抓不住风,留不住风,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风。
——风是人永远猜不透的谜题。
年轻的郎君总是好奇心重,这谜题吸引了他。
他从来日子优渥,小时候虽受过苛待,但后来去了酒泉仍是人中龙凤,是凉王李暠最疼爱的侄子,在泮宫陪伴世子读书,富贵又安稳。
现在,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处荡气回肠的险境,可他不仅不反感,甚至觉得心潮惊漾。
某种来自春天的、原始的冲动推着他,让他下定决心去赴一赴这险境。
*
从那以后,李翩就总是找借口去千佛洞看云识敏绘壁画。
嘴上说着虽然自己不会画,但喜欢看云先生画,看得多了也能福至心灵。
可行为上却是,倘若恰好遇到云安,他便认真看画,云安待多久他就待多久,就仿佛他真的期待着某一刻能跟菩萨心有灵犀似的;但若是没遇见云安,他看两眼就拍屁股开溜,也不怕菩萨记他大过。
来来回回多少次,就连赶车的秦阿叔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某天他又要去千佛洞,秦阿叔便打趣道:“小郎君不是去看画菩萨,是去看活菩萨吧?”
李翩傻呵呵地笑着,没有反驳。
秦阿叔又说:“依老汉看,小郎君想看活菩萨,何必跑那么远,直接去杂石里不就行了嘛。咱们堂堂河西儿郎,甭管瞧上了哪家的菩萨,都别掖着藏着。”
秦阿叔话糙理不糙,“堂堂河西儿郎”这六个字让李翩觉得自己现在偷偷摸摸的行为十分小家子气。
可他之所以不直接去杂石里,其实是考虑到云安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此刻云识敏住在宕泉,家中只她一人,自己直接去她家恐怕会让她不舒服;另一方面,他仍旧在意清名,怕人讲闲话。
一想到上次二人单独在云家时,云安羞红的如花美靥,他便觉得霎时间心猿意马,惊动惊动。
不过没过多久,可能是他这种“发乎情止乎礼”的扭捏行为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不,才刚入冬云识敏便回到了敦煌城,杂石里家中不再只有云安一人。
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冷到什么程度呢?
云家北边住着的杨大叔留了一把长胡子,某天觉得胡子痒,就想洗一洗,正洗着外边有人叫他,他跑出去跟人寒暄了几句,待得再进屋,胡子竟已全部冻在一起。
而云识敏回城的原因正是今岁入冬之后崖壁全部冻得邦硬,佛龛也凿不了,地仗层也打不上去,刚调配好的颜料稍不小心就僵住了,没办法,千佛洞的石窟开凿和壁画绘制只得暂时停下,工匠们可以回家歇过新年,开春之后再重新上工。
云识敏不去千佛洞,云安也就不再去探望,李翩在太守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爬来爬去爬了些许时日,实在煎熬,最后终于把心一横,不管不顾跑去了杂石里。
孰料到了云家,云安却不在,来应门的是云识敏。
“李小郎君?”云识敏一开门见门外站着李翩,十分惊诧。
“我……我来找云先生……找您……找您请教……教……”
李翩一见云识敏,立刻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话都说不囫囵。
“快快请进。”
云识敏并未察觉李翩的异样,反是十分热情地将他领进正屋。
正屋内虽然生了个炭盆,却仍旧冷如冰窖,只因炭盆内燃着的是一种名叫“懒石炭”的劣等烧材。
懒石炭,顾名思义,懒得要死,火都撩不动。但架不住它十分便宜,平头老百姓家也能烧得起。
另外为了挡风,食案旁的那面直棱窗上也糊了厚厚一层糙麻纸,使得原本就采光不佳的房间变得愈发昏暗。
“……云姐姐呢?”
李翩进来没看见云安,立刻忍不住问道。
“去邻家帮忙了。”
云识敏引着李翩在草褥上落座——籧篨太凉,只能夏天用,冬天室内的坐具换成了破破烂烂的草褥子。
“今冬大寒,左邻右舍全都冻病,东邻赵石家的婆娘病得下不来床,常宁去看看,再帮着做些活儿。”云识敏边说边在李翩对面的草褥上坐下,拿起刚才正在编着的草履继续编起来。
云安虽然还未婚配,但云识敏仍旧依照读书人家的讲究,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为她取了字——常宁。
李翩看着云识敏坐在自己对面手指灵活地编履子,觉得有些稀奇,他印象里的云先生总是文质彬彬写诗作画,想不到居然也会打苇子编草履。
“不知小郎君今日来,是有何事要问?”
云识敏真是个实心人,竟还记得李翩刚才在门外说“我来找先生请教”,主动开口询问。
只是……糟了个糕的,李家小郎君的问题还没瞎编好……
李翩这会儿脑瓜子暴风旋转,正在想究竟是编个关于佛经的问题比较好还是编个诗经的问题比较好还是编个痛经的问题比较好的时候,却听院门“吱呀”一响,有人开门进来了。
应该是云安。
他略略松了口气,赶紧装作被开门声吸引的好奇小狗的样子探头往门外看。
云安怀里抱了一堆破破烂烂的旧衣服走进来,进屋后看到李翩居然在这儿,微微吃惊,随即问候道:“这么冷的天,小郎君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姐……咳……云先生。”李翩一紧张,舌头差点儿拧麻花。
云安从墙角拉出个七洞八孔勉强能用的草褥跪坐其上,又将怀里那堆烂衣服放在旁边:“阿爷,我拿了赵大伯家的衣服回来帮他们补补。”
“赵石他婆娘怎样了?”云识敏问。
云安摇头:“跟其他人一样,也是伤寒,瞧着不大好。”
云识敏停下编草履的手,面色凝重,道:“天太冷,人一倒下就很难再起来。”
云安的眼神也十分黯淡,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轻声说:“前些日子刚把刘阿婆送走,谁承想没过几天刘家的小娃也不行了,后来是孙阿婶,现在又轮到赵大伯家……等这个冬天过去,杂石里的人又要少许多……”
听她说刘阿婆,李翩忽地想起自己见过那人,就是那个对云安说富贵人家没一个好东西的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上回见她的时候,她手里拎着个镢头,看上去身体颇为康健,谁知转眼人就没了。
年年冬天都会有穷人冻死、饿死、病死,今年又是极冷之年,免不了生灵涂炭,转死沟壑。
云识敏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唉。”
云安没再说话,低下头默默地缝补手中那件烂衣裳,那是一件敝褐,粗麻织就,糙烂不堪。
她一针一线缝得十分仔细,原本就雪白的肌肤在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更白,甚至已经白得透青;低垂的眼睫仿佛两只黑色蝴蝶,在凛寒的宿命中兢兢发颤。
李翩看着云安手里又旧又脏的黄黑色敝褐,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锦缎棉袍,也不知为何,心内忽地涌起一大片愧疚之情——这世上,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命若悬丝。
就在刚才,他刚走进云家的时候还在心内暗叹屋里太冷,后悔没把自己那件白狐裘给披上呢。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生着炭盆的屋里也能冷如冰窖——因为在太守府,不管外边有多冷,房间内总是温暖如春。
“你们说赵大伯的妇人得了伤寒,没服药吗?”李翩问。
“吃了几副,没什么用,杂石里的医工只会些最简单的方子,别的不怎么懂。”云安轻声应着李翩的问话,手中缝补衣裳的动作却没停下。
李翩看着云家父女二人各自忙着手中活计,而自己却坐在这儿像个只会混吃等死的没用东西,心内愧疚更甚。
他蹙着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有办法了!”
云安淡淡应道:“什么?”
“我有个好方子!早些年宋夫人说受了冻,父亲便请医官来给开了这方子。”
一听这话,屋里做活的父女二人俱停下手中活计,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不知是何药方?”云识敏问。
李翩被云安和云识敏整齐地行注目礼,发自内心高兴起来——自己能帮上他们,可真是太好了。
“药方我记得很清楚,附子三分,蜀椒三分,乌舄五分,细辛五分,白术五分,将这些药磨成散剂,以酒送服,每日服用三次,每次一方寸匕,很快就能好。”(注释1)
哪知他这边兴致勃勃地说完,那边父女俩却一齐陷入了沉默。
李翩见他们并不像自己这样兴致高昂,以为他们是不相信这药方的效力,赶紧补充道:
“给宋夫人开方的不是普通医者,是父亲专程从酒泉请来的医官,平日只在王宫内为伯母号脉问诊。那医官懂的医方很多,他说这方子叫‘伤寒逐风方’。宋夫人才喝了三四日就说自己病好了,你们信我。”
“我们不是不相信小郎君,而是……”
云识敏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小郎君可能不甚了解,这药方中,蜀椒、乌舄、细辛都是十分贵重的药物,哪怕只有一味,都能让我们这些人家掂量再三,更何况这一副药里就包含了三味……”
听云识敏这样解释,李翩这才明白,果然还是自己“何不食肉糜”了。
并非是为了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显摆自己,也不是为了证明他是竺因空说的天生鹿王慈悲心,此时此刻,他只是莫名觉得内心有一股驱力驱促着他,让他要为眼前所见所感的贫穷和痛苦做点什么。
若他未见旁人之苦也便罢了,但既然见到,就决不能不出手相助——他心里也有一根很犟的筋。
只见李翩从草褥上站起来,十分豪气地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把药弄来!”
第49章 玛瑙与尘泥(4) 死在了惊心动魄的真……
李翩说话算话,果不其然,数日后便有三驾满载药材的马车停在了杂石里邋里邋遢的巷子内。
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里魁。
杂石里的里魁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名叫冯三钱。他家是这整个里闾间唯一的一户农籍,家中不仅有田地,还养了些羊羔。
冯三钱带着一身羊骚味儿走到李翩身边,看着这一车药材,要哭似的一直念叨着“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有了这些药,这个难熬的冬天或许就能少熬死几个人了。
他不清楚李翩的真实身份,只道此人品貌不凡、出手阔绰,必然出身于敦煌城内某个世家大族,旁的事,他这种小人物也知道自己不能多打听。
李翩让冯三钱领着里闾众人将药材卸车,又把一张写好的药方交给他,方子上写明了每味药用量多少、如何制备、如何服用。
冯三钱点头哈腰地接了方子,吆喝着众人赶快搬药。但他不识字,更别说看懂药方,所以分药配药的活儿最终还是落在了云识敏头上。
很快,云家的小院子里就摆满了一筐筐药材。云家院子本就窄小,这会儿更是塞得连下脚的地儿都快没了。
云识敏在清点药材,云安原本也要上前帮忙,谁知却突然被李翩拉住衣袖,将她拽到了巷子的暗角处。
“怎么了?”云安有些奇怪。
李翩抿唇轻笑,面上是王孙公子特有的骄矜得意,变戏法儿似的从锦袍内取出一只布包递给云安。
云安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布包上还存留着李翩的体温,云安拿着它,感觉自己耳后有些羞热。
“姐姐打开看看。”
云安将布包打开,面上倏地显出一抹惊愕之色——布包内装着两样东西,一个漂亮的小陶罐和一串红艳欲滴的玛瑙璎珞。
“小郎君这是做什么?”云安讶然地问。
“送给姐姐的,”李翩笑得神采飞扬,“年节快到了,从前我阿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女儿家元正当天一定要戴红玛瑙,戴了就能得福佑,我就想把这串玛瑙璎珞送给你。”
说完这话,他又得意地补充道:“我上回在千佛洞看云先生绘画,菩萨颈子上就戴着这样一串璎珞,我觉得这璎珞也适合姐姐。”
哪知下一刻,云安却想也没想就将璎珞包好塞回李翩手中,摇头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李翩蓦地愣住。
他万万没想到云安竟然如此果决地不要这串璎珞——神采飞扬瞬间变成了黯然神伤。
这串玛瑙璎珞可不是他随便挑拣的,而是专程去了胡市,特意根据云识敏所绘形状,在那大胡子龟兹人的首饰铺定做的,可现在人家竟然不要,说他心里不受伤那是假的。
李翩面色黯淡,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二傻子。
云安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做大约是伤了他的心,遂也有些懊恼,一低头却见自己手里还握着个小陶罐,是刚才和那串玛瑙璎珞一起裹在布包里的。
那陶罐与农家平常用来腌菜或置物的陶土罐完全不同,不仅十分玲珑秀气,且罐面上居然还有彩笔绘制的宝莲花,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拿来装胭脂水粉的罐子。
云安赶紧打破难堪,问李翩:“这又是什么?”
“马脂膏。”
李翩答话的声音低沉无力,虽未生气,却难免带着失落。
云安打开罐子一看,果然,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淡黄色的脂膏状物,她认得此物,这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膏油。
“上次你缝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你手上长了冻疮,马脂膏治冻疮效果特别好,不仅能治冻疮,还能养肌,宋夫人每年冬天都要备许多,我问她要了一罐,想送给你……”
李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怕云安再次说不要。
云安看着他隐有怯意的模样,忽觉心头泛起一阵纠结的绵软情意。就如同那日在千佛洞,她时隔数年再次见到他时那般,说不清,理还乱。
她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姑娘,谁没长过冻疮,每年都长,又疼又痒,严重的时候甚至整块皮肤都会烂掉,十分痛苦。
从前没人关注过这事儿。原因无他,只因她们既不能不做活,也没钱买脂膏,于是只能自己忍着。
然而现在,她面前这位养尊处优的郎君,竟然在她缝衣服的时候注意到她手上的冻疮,还记在了心上,专门给她送了马脂膏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要,马脂膏仍旧太贵重,打从当初那一匣让她提心吊胆好几年的金子开始,她就默默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可再收旁人给的贵重物品。
可婉拒的话却死在了李翩那惊心动魄的真挚之下。
一股暖流淌过心头每一处缺口,让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多谢小郎君,这罐马脂我收了。”
听她终于答应,李翩那双好看的凤眼倏地清辉绽放,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用跟我道谢,我家中还有许多,等你用完了我再拿给你。”
“好。”云安轻声应着。
待二人从巷子的暗角拐出来,却见西邻的牛大姐带着她小姑子牛二巧站在墙角愣愣地看着这边。
五家为邻,云家东邻姓赵,西邻姓牛,南邻姓苟,北邻姓杨。
牛家爷娘死得早,家里现在只有牛大兄和他婆娘牛大姐,外加小姑子牛二巧。
牛大姐其实并不姓牛,只是大家往常总是牛大兄牛大姐地叫,叫着叫着,连她原本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对姑嫂平日里跟云安关系不错,总是一起忙活儿一起闲聊,有需要也会互相搭把手。
牛家小姑子牛二巧与云安同龄,前些日子刚许给了杂石里对面杂沙里的一户医工,只等明年开春就出嫁。
李翩被那两个女人齐刷刷地盯着,十分赧然,赶紧躲进云家院子去找云识敏,装作尚有要事相商的样子。
牛大姐见李翩走了,一把拽过云安,压低声音问:“这是哪家的郎君?”
云安原本不想说,但转而一想,这牛家姑嫂都不是恶人,平常又十分照顾自己,遂答道:“李家的。”
“哪个李家?”
“我告诉你们,你们莫要告诉旁人。”
“你放心,我们老牛家的嘴紧着呢。”牛大姐拍拍胸脯。
“李太守家的。”
一听这话,牛大姐和牛二巧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他这是……瞧上你了?要不然弄这么大排场。”牛大姐又问。
云安赶忙摆手否认:“没有的事,他小时候跟着我阿爷认字,他来帮咱们是看在我阿爷的面子上。”
牛大姐听了这话,砸着嘴感叹道:“读过书的人家,到底是俺们不能比的。”
牛二巧扯了扯云安袖子,小声说:“既然你阿爷和他有这层关系,怎得不把你许给他?他是太守府的郎君,多么金贵的人,把你许给他,哪怕是去做妾也是顶好的事儿啊。”
牛二巧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揣着满满的羡慕。
牛大姐在自己小姑子肩上撞了撞,低声笑道:“傻妮子,那可是李太守的独子,咱们这些烂泥地里打滚的杂户,就是去给人做妾,人家也要掂量掂量呢。”
“做妾都不行?”牛二巧疑惑。
“那种人家都很挑出身,杂户哪比得上农户。想进大红门当小娘子,最低得是个农籍。”牛大姐撇撇嘴。
说完这话,牛大姐又想起一事,眉头微蹙对云安道:“说起来,你年龄已经到这节骨眼儿了,你阿爷是得抓紧张罗着把你许配。明年这时候你要是还没嫁出去,他可是要交五倍算赋呢。”
五倍算赋,好大一笔钱。
云安轻轻发出一声“哦”,声音很低,让人听不出来她是在应承还是在反驳。
恰在这时,云识敏忽然在院门处叫她,她答应一声便往回走。
刚走两步,听到身后牛大姐还在盘算这事:“云妮子,我倒是有个主意,实在不行就先去给他做个婢,只要你肚子争气,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到时你肯定能当上小娘子!”
她没有回头,也没再答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她知道牛大姐说这些是发自内心在为她的将来做打算,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确实是为她好,想让她有个着落,进了那种人家,至少不会饿肚子……但这究竟算是好吗?
云安甩了甩头,紧跑两步走进院内,把刚才的所有对话都抛之脑后,帮云识敏清点药材去了。
*
当天夜里,李翩十分欢喜地给茸茸加餐了一碗鱼糜。
加餐的原因是,不仅云识敏收了他送去的药材,云安还收了他的马脂膏。
璎珞虽然被退了回来,但她收了马脂膏,这就说明自己有进步,李翩得意地想。
李翩有进步,茸茸就有好吃的——云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收马脂动作,让这一人一猫都乐乐呵呵。
茸茸撅着屁股埋头苦吃,吃完了就跑到李翩身边,紧挨着他卧下,开始舔毛。
李翩看它佝着肥胖的身躯卖力地给自己舔毛,觉得有些好笑。看着看着,心里开始盘算:茸茸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待到明年开春,得带它去几趟胡市,去那边相个夫婿才行。
“茸茸,你快要嫁人了,高兴吗?”李翩打趣它。
茸茸继续舔毛,没搭理他。
李翩一边伸手挼着茸茸肥嘟嘟的肚皮,一边自言自语道:“常宁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我有些担心,你说万一哪天一个不留神云先生就把她许出去了,那可怎么办啊……”
茸茸被李翩挼烦了,抬眼看着他:“喵!”
李翩把手指递给茸茸,他手上有鱼糜的味道,茸茸闻了闻就想舔。
刚要舔,李翩却迅速把手拿开,茸茸有些懵圈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面前,李翩却又把手放到它嘴边,茸茸又想舔,他又把手拿开。
如此来来回回三四次,把茸茸弄得烦不胜烦。
“喵喵喵喵喵喵喵?”
“哈哈哈!”李翩被茸茸的憨样子逗得拊掌大笑。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身处温暖如春的房间,欢快地逗弄小猫的时候,云安却正趴在昏暗的劣等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夜深了,万物都已睡去,只余北风还醒着。
北风粗声大气地吹着窗纸,又透过窗缝钻进屋内,不留神在油灯上绊了一跤。
灯花摇曳,原本房间就暗,这下更是晃得啥也看不清。
云安放下笔,搓了搓手,又在快要冻僵的手指上呵了几口没什么热度的呵气。
桌上放了张写了一大半的糙麻纸,只见那糙麻纸上写着:
“辛亥,夏,七月廿九。”
“收玛瑙手珠一串。”
“辛亥,冬,腊月初三。”
“收附子、蜀椒、乌舄、细辛、白术各十筐。”
“收佐药清酒十坛。”
“收马脂膏一罐。”
字迹清丽工整,一条一条,像记账一样记得明明白白。
原来这纸页上所写正是李翩曾给过她的所有东西,甚至还包括那天在家门口他从手腕上脱给孙老三的那串玛瑙。
云安看着糙麻纸轻轻地叹了口气,只那一串玛瑙手珠便价值不菲,不知要做多少活计才能攒够钱抵上。
——这些都是她今后要还的债。
第50章 玛瑙与尘泥(5) 贪心的穷女人最好收……
没人知道李翩为那些药草花了多少银钱,但人们知道,自从有了药草,里闾间卧病在床的人还真就很快好起来了。
药方确实管用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有了治病的药,百姓们心里也就有了希望。
比起挨饿,穷人家更怕的其实是生病。
因为治病太贵了,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大部分穷人家都是病了就随便吃两副药,之后全看造化。造化好的能熬过去,造化不好就只能来世再相见。
但自从有了这些金贵的药草,杂石里的百姓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绳索抓在手里就心定,心定了精神也就逐渐好了。
李翩送来的药材很多,杂石里用不完的就都赠予了旁边的杂沙里和杂苦里,这三个里紧挨着,住的全都是杂户。
杂沙里和杂苦里的百姓得了药材,情况也开始好转。
大家虽不知那送药的郎君究竟何方神圣,但知道药是送到云识敏家的,于是纷纷登门道谢。
云家平白受了这么大的感激,父女二人都觉得挺不好意思,打算下次李翩来时一定要郑重地谢谢他。
可谁知自从那日送药之后,李翩却再没来过杂石里,也不知是否家中出了什么事。
又等了许久,眼看着已是腊月廿八,年节马上就要到了,云安提议:“干脆备些薄礼,咱们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吧。”
云识敏听了直摇头,他虽感激李翩,却仍是抵触李椠,对着那位李太守,他实在无法摧眉折腰。
云安善解人意,一看云识敏的神情就明白了内中缘由,便又说:“阿爷不用去了,我自己去就行,我将年节礼拿给小郎君。”
“你自个儿可以吗?”云识敏问她。
云安甜甜地笑着:“阿爷就放心吧。”
可等她到了太守府,见了宋澄合和叶如,这才发现朱门高户的弯弯绕绕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听婢子说云先生的女儿来了,我就想着见一见。”
待客的花厅内,宋澄合言笑晏晏地指着一个锦裀,示意云安坐。
“宋夫人。”
云安先向宋澄合行了礼,这才身姿端正地跪坐于锦裀上。
她今晨提着礼物冒冒失失来了太守府,到门口了才知李翩和李椠都不在府内,自己扑了个空。
那门子识得这是千佛洞大画工云识敏的女儿,赶忙去禀给宋澄合。
宋澄合一听就乐了,想她那继子从酒泉回来后没过多久就借口要看壁画,隔三差五往神沙山那边跑,他还以为他做得很周密,却不知继母将赶车的老秦抓过来随便一问,就把云识敏和云安给问出来了。
——这会儿小白兔自己送上门来,可不得会一会。
“家严身体欠佳无法出门,特意嘱我来道谢,多谢宋夫人在太守大人面前说情,让家严能在新窟执笔。”
云安极其聪慧,没跟宋澄合说李翩买药救助杂石里穷人的事,正好云识敏在给李家新窟绘制壁画,她就随口胡诌了个理由。
宋澄合笑道:“云先生在敦煌城是有名的大画工,我们李氏的佛窟,自然得是这样的画工才配得起。”
边说着话她边拿手指拨弄云安拿来的年礼,嘴角有些嫌弃地撇了撇。
云安的年礼是两甔佐餐用的肉酱和一幅贺春辞。
河西的平民百姓日常佐餐都用榆酱或豆酱,这两甔肉酱是她为了来拜谢而特意去民市上买的;贺春辞也是云识敏亲笔写就,共三句话十二个字,乃“献岁初开,入新改故,万物同宜”,每个字都写得极美。(注释1)
宋澄合看着那贺春辞,像是不经意提起似的,又道:“大人带着翩儿去晋昌了,岁除之夜才能回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来我们家,把后院弄得鸡飞狗跳的。”
听她话题一拐突然提起当年那事,云安有点不好意思:“记得,那时是我不知礼数。”
宋澄合大度地摆摆手:“无妨,若不是那事我还不知道呢,原来我们家翩儿与你如此友善。”
云安听她这样说,心里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小郎君博物多闻,云安十分钦佩。”
“说什么钦佩啊,多生疏,”宋澄合勾起唇角,“不知云家闺女许人了吗?”
“尚未。”云安答。
宋澄合掩口笑道:“这可好极,我且问你,你想不想嫁到我们家来?”
黄花姑娘家被宋澄合突然这么一问,很有些怔忪,不知道宋澄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澄合眉眼弯弯,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我做主,给我们家小郎君撮合,纳你进门做小娘子,你看行吗?”
听她说得如此直接,云安白净面皮倏地涨红,肉眼可见地连着耳朵根都红起来。
宋澄合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叶如,笑道:“这是我们家叶小娘子,太守大人的侍妾,当年也是家里穷得叮当响,人也瘦巴巴的,你瞧她现在,满面红光,气色多好,太守大人可宠她呢。我说得对吧?阿如。”
叶如急忙低眉顺目地向宋澄合行礼,道:“夫人说笑了。”
宋澄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呵,又转向云安,态度颇为诚恳地说:
“云家姑娘,你要觉得我这提议可以酌量,等大人回来了,我就立刻告诉他。我们家小郎君很快就该娶亲了,娶新妇进门之前,房内没人伺候可不行。别家丫头我全都看不上,你是云先生的女儿,能读书会识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云安讪讪地捏着自己的袖口,越来越弄不懂宋澄合究竟是真的喜爱她,还是在贬辱她。
宋澄合瞪了叶如一眼,叶如领会,细声细气地帮腔:“莫说这敦煌城,就是整个凉国,我们家小郎君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人物。云姑娘,你给他做妾,他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受委屈?呵,”宋澄合又笑了,“他啊,宠着你还来不及。旁的人看不出来,我是他阿娘我还能看不出来,他心悦你呢,云家姑娘。”
叶如也笑着附和:“少年心性,总是藏不住事儿。”
听得“他心悦你”这四个字,云安忽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心也跳得愈发厉害,脸也更红。
“夫人美意……待我回去跟阿爷商酌……”云安半低着头,斟词酌句地答。
“瞅瞅咱俩,跟个黄花大姑娘说这种闺房之事。”宋澄合看云安臊得通红的脸色,掩口笑着对叶如打趣。
叶如再次忙不迭地陪笑脸。
“也罢,你回去跟你阿爷合计合计。你要是来我家,吃的喝的用的,我们绝不会让你吃一点儿亏。”宋澄合好整以暇地对云安说。
*
果如宋澄合所言,岁除之夜,李椠带着李翩紧赶慢赶从晋昌赶回来过新年,李翩一回到家就急火火地奔回房里去看茸茸。
他不在的时候,茸茸都是交由婢女春兰和两个婆子照看,但他总担心旁人照顾得不好,不如自己亲力亲为更放心。
这么些时日不在,茸茸还是肥嘟嘟的,并没变瘦,一见他回来就拿头蹭他,左蹭右蹭,蹭的他衣摆上全是猫毛,蹭完了就躺在地上又是蛄蛹又是翻肚皮。
李翩蹲下,拿手摸着茸茸圆滚滚的肚皮,边摸边打趣道:“小馋猫,胖成这样,你这是吃了多少好东西。”
一人一猫正亲近,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李翩回头一看,宋澄合面带笑意走进了他的房间。
“宋夫人。”李翩起身行礼。
宋澄合笑盈盈地径直走到房内锦褥上坐下,瞥了茸茸一眼,柔声细气地说:“翩儿出去这么多天,一回来也不见阿娘,就惦记着猫儿呢。”
李翩:“原想先看过茸茸就去给宋夫人问安。”
宋澄合环顾四周,摆摆手:“也别弄这些虚礼了,阿娘今日有话要跟你说。”
此刻,李翩房里没有旁人,只有他和宋澄合,以及一感受到气氛不对就怂得缩去角落的茸茸。
“说起来,翩儿,你和大人去晋昌的这些日子,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李翩立在宋澄合面前,垂手恭敬地问:“宋夫人发现了什么怪事?”
“我发现你这房里失了好些东西,虽都不是什么太金贵的,但若是拿出去换钱,怕是也能换不少呢。”
说这话时,宋澄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翩。
不出所料,李翩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似乎僵了那么一瞬,虽只一瞬,却仍没逃过宋澄合的目光。
她抿唇微微一笑,继续说:“我这几日一直在想,难道你这房里是遭了贼不成?不然,好好的东西怎会突然失了呢。”
李翩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宋澄合:“您怎么……”
“阿娘怎么知道?阿娘也不过是某天恰好闲来无事,想着这不是年节快到了嘛,就想给你这房里重新添置些东西。谁承想,新物件还没添来,却发现旧物件丢了。”
李翩垂眸看着自己袖口,似在思忖该怎么回答宋澄合。
但宋澄合根本没给他思忖的时间,而是步步紧逼,一件一件开始算账:
“你看啊,原本放在窗畔的那个白玉花插不见了,书案上那尊铜博山香炉也不见了。最奇的是,就连去年你生辰那日,大人送你的笔床也不见了。你要知道,那副笔床用得可是上好的紫檀,是打葱岭西边送来的呢。”
“您告诉我父亲了?”
“还没,我原本想告诉大人咱家遭贼这事,但转念一想,也说不定是你自己拿走了呢?所以我就没说,但是……”宋澄合故意顿了顿,一句话掰成两半说。
“但是什么?”
“你的东西虽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你想拿去讨好哪家姑娘都随便你,但是……不要偷偷摸摸的,省得外人在背后嚼舌根。”
原来她以为继子是将东西全都送给云安了,实则那些物件全都换作药材进了百姓的肚子。
“我没有……”李翩轻声答道。
宋澄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道:“翩儿,你是长大了,但你那点心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阿娘。云知家的闺女,你是不是瞧上她了?”
李翩听她突然提起云安,心里倏地一紧,面上泛起微红,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若是瞧上了,想送礼物讨好她,花插、香炉、笔床这些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不若咱们把她接进门,让她给你做妾,岂不更好?云知他家虽然是个杂户,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她进门前让你父亲给她改成农籍不就成了。”
李翩慌忙跪下向宋澄合行了一礼:“宋夫人误会了,我……”
宋澄合“噗嗤”一笑:“误会?我可没误会。君子不说讹言谎语,你实实在在告诉阿娘,你有没有瞧上她?”
“我……”
“说呀。”
李翩仍垂首跪在地上,看不见面色,但已经红得似要滴血的耳朵尖却出卖了他。
好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
宋澄合满意地笑了。
她从锦褥上站起来,缓步行至李翩面前,躬身将继子扶了起来,谆谆地说:
“何必行此大礼,你已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纪,咱们这些人家的规矩就是,大妇娶进门之前一定要先纳两房小妇,郎君房里没有小妇会被外人瞧不起。马上到年节了,待年节过后……依阿娘看,春三月是个好时节,若是你想让她进门,到时我去跟你父亲说。”
李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澄合,继母这样撮合他跟云安,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但他心里是高兴的,甚至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得到云安,就高兴得发自内心感激宋澄合。
可奇怪的是,他却又反常地没有立刻应承,而是模棱两可地敷衍了句:“我要……再想想……”
“还想什么,怎么着,你还怕她不答应?”宋澄合轻嗤,“能给你做妾,是那丫头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她……”李翩罕见地有些支支吾吾。
宋澄合温柔地说:“这样吧,待你想好了告诉阿娘就行。只要你想,她就跑不了。”
她拿一双娟丽的眼睛看着李翩,眼瞳内全是曲曲折折的笑意。
——无论何人,只要是个贪心的,就都好收拾。
尤其是贪财的穷女人,弱点就如同光天明日一样显见。
戏文里总演着什么“给你五百两银子,你离开我儿子”的戏码,简直是蠢透了——愈想用钱拆散他们,他们只会愈发情比金坚。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全他们,把那穷女人弄进门,进了门她就身不由己,这样才好慢慢折磨。(注释2)
不仅要折磨她,还要让继子在一旁看着,就像当年,他们在柴房折磨她和阿克苏那样……宋澄合垂眸,冰冷的笑意缓缓浮上唇畔。
云安和茸茸,两个都是李翩喜欢的东西,但李翩喜欢的,就是她厌恶的。
所以,两个都要处理掉才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