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额上真珠鬘(1) 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活……
展眼便到了夏至。
夏至一到就意味着,敦煌的暑热天气要来了。
河西常年旱多雨少,冰雪融水为这里的春天打开了蜿蜒生机,但夏至之后暑气渐炽,除非暴雨天,否则烈阳当空,直晒得大地上万事万物全都昏昏沉沉,晕头转向。
于是乎,在酷热和干旱尚未完全霸占这片土地的最后时节,敦煌百姓们有三件颇具仪式感的事情必须完成——雩祀、饮酒、浴桃花。
今日夏至,娘子军们可以休整一天,不仅不用去尘沙漫天的校场上打滚,且申时一过,大家还会呼朋引伴一起去大营外洗个清清爽爽的桃花浴,实在是过于美妙。
一大早,从敦煌城来的五辆驴车就已经停在了营盘外。这些驴车是长史宋浅打发来给女军们送夏至酒的,每辆车上都装着满满当当的酒坛子。
其实宋浅原本并不想送,虽说这些酒水不值几个钱,可麻雀再小也是肉啊。既然是劳军,那就应该用府库里的钱才对吧。
谁知李翩那狗东西却说:“翩听闻宋长史家中钱帛堪比府库,可翩算来算去,以长史之禄,就算再加上宋氏其他人,怎么也算不出这么多钱。不知其中可有什么差池?”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们家那么多钱是不是来路不正噢~~
宋浅心道我去你大舅爷的,你自己看看现今世家大族有几个钱是来路正的!
但骂完才反应过来,李翩的大舅爷可不就是自己嘛。
哎呀,要遭。自己阿姊嫁去他家之后曾虐待过他,他这该不会是动不了继母就想报复在大舅爷头上吧?
罢了罢了,息事宁人,不就是一点儿劳军的夏至酒嘛,让送就送吧。
此刻,校尉马兰花指挥着女军将酒坛子全部搬进营地,姑娘们各个喜笑颜开,都知今日酒水管够,大家可以敞开了喝。
刚把酒坛子搬完,毌丘怜就领着一群女军来了。
“走!去洗桃花浴,快点儿!”
“不是申时吗?还早呢。”
马兰花正和几个女军一起清点放在营房里的酒坛,边计数边心不在焉地答。
毌丘怜上前一把挽起马兰花的胳膊,道:“别点了,少不了你的!走走走,营里这么多人哪能都挤到申时,将军说咱们现在就去。申时天气好,让给那些妮子去洗。”
“将军呢?”
“将军带着羊小月和阿绾她们已经去了。”
正好马兰花也清点完了酒坛数目,于是冲着毌丘怜笑道:“好,马上就去,母丘校尉。”
“呸!你才母丘呢!”
毌丘怜斥了一声,作势要打人,马兰花笑着躲开。
“母丘校尉”是她们私下开玩笑的称呼。
只因毌丘是个颇为稀有的复姓,当年毌丘怜刚到玉门大营时,曲长核验名册,喊了半天“毋丘”都没人答应,曲长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喊错了,于是急忙改口,谁知这回更离谱,直接喊成了“母丘”。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毌丘怜都时不时地要给那些识字不多的女军科普自己的名字。
“是毌(guan)丘怜,不是毋(wu)丘怜,更不是母(mu)丘怜!毌丘俭知道吗?当年曹魏的尚书郎,曾数次率军攻高句丽,还刻石记功呢。”
“不知道?哦……那算了。”
*
冥水流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湾,什么马圈湾、羊圈湾、涧子湾,还有许多澄澈明净的湖泊,什么南湖、北湖、红柳湖。
玉门大营向南十里就有一处清澈湖泊,因其水色明丽,哪怕冬天结了冰,也仍是湛蓝清透,于是当地人就直白地叫它“冬青湖”。
但冬青湖的水太深太寒,不能直接下去。
早些年玉门大营还是军屯的时候,需要引水灌溉农田,那时便从冬青湖挖了条渠沟,将水引到大营外不远处,形成一大片接续的清池。
后来军屯撤了,女军们将那些清池逐一修葺,就成了现在沐浴之所在。
虽然夏至时节桃花皆已凋残,但百姓们也许是出于一种美好的祈愿,仍旧把这天的洗浴叫做浴桃花。(注释1)
毌丘怜扯着马兰花赶到清池的时候,云安、北宫茸茸、现任军正羊小月和一群女军都已经泡在了略微泛着凉气的池水中。
“马校尉,毌丘校尉,快来!”
有女军看到她们来了,大老远就开始冲她们挥手。
池畔生着好大一片芄兰,春风缀在叶片上晃荡荡地,只觉容兮遂兮,心旷神怡。
搭眼看去,芄兰青绿叶片内正绽放千点粉雪,再衬着女军白里透红的肌肤和头顶湛蓝天穹,实在是万分养眼。
北宫茸茸看着毌丘怜和马兰花领着女军们脱了军衫进入水中,又扭头看看不远处舒舒服服泡在水里的云安,突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女军的身型跟自己的完全不同。
她们的手臂不像自己这么细瘦,几乎所有人的肩膀和上臂都各有一块微微隆起的部分,动作之间显出流畅的肌理线条,看上去极富弹性,但又不突兀,是一种十分匀称的骨肉相和之感。
腰腹紧致,腿部结实,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块骨肉都漫溢着力量。
但这力量给人的感觉并非炫耀的、粗野的,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英挺和帅气。
北宫茸茸瞧得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冷不丁却被身旁突然出现的人推了推:“收一收,收一收。”
她赶紧擦了把口水,扭头一看,原来是苏绾不知何时凫水来到自己旁边。
苏绾并不知道北宫茸茸的真实身份,她那天夜里被云安打发走,第二天就见云将军同意了北宫茸茸留在大营,心内稍稍分辨便知这小丫头许是个不简单的,但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毛病。
二人浸在一处,苏绾问她:“傻看啥?”
北宫茸茸甜甜地笑,小声说:“我在看云将军。”
苏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云安就靠在她们对面的那块石头上,整个身子浸在水里,只露出双肩,眼睛微微眯着,像只小狐狸一样。
“将军好看吗?”苏绾故意逗北宫茸茸。
傻丫头狠命点头:“好看!”
怎知苏绾听了这话却忽地叹了口气:“将军以前更好看。”
“诶?”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她笑过了。”
北宫茸茸有些诧异地问:“将军以前很喜欢笑吗?”
苏绾颔首。
“她以前很喜欢笑,笑起来特别好看,桃花开了的模样。”
北宫茸茸呆了呆,她只知云安美,美得像冰雪似的,从没见云安笑过,这会儿听苏绾说云安从前很喜欢笑,愈发惊诧。
——冰融雪化,桃花盛开,该是怎样一幅惊世美景。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北宫茸茸忍不住追问。
苏绾却摇了摇头:“不知道。其实我是最早跟着咱们将军的一批人,算是玉门军的老人了,还有兰花,我们都是当年崔将军还在世的时候就入了军营的。阿菱和小霜是稍迟些来的。阿怜来得最迟,但她有本事,跟咱们将军很像,认识字,学什么都快,所以张校尉死后,便由她领了扬泉校尉一职。”
“崔将军就是横槊将军崔凝之?”
“没错。”
北宫茸茸了然地“噢”了一声。
这位横槊将军虽已不在这世上,但玉门大营里到处都流传着她的故事,北宫茸茸刚来的时候就听说过,她是玉门大营第一任女将,整个娘子军就是她一手建立。
“她算是常宁的师父,但崔将军不喜欢师父这个称呼,所以常宁一直叫她师亲。”
“崔将军是怎么死的?”北宫茸茸问。
“那次沮渠匈奴大举发兵进攻酒泉,先王召集凉国所有军队赶赴酒泉救驾,崔将军就带着我们去了。那一仗打得惨烈,沮渠匈奴被打退,但崔将军本人也战死沙场。”苏绾叹息着说。
——甚至她脸上这道狰狞的伤疤,也是那时落下的。
北宫茸茸似乎懂了:“云将军就是那时接替崔将军掌管了玉门大营。”
苏绾却再次摇头:“这事说来蹊跷……”
话说一半,苏绾突然住了口,剩下的语句又吞回了肚子里。
这可真是太难忍了,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北宫茸茸哼哼唧唧磨着苏绾,非要她把当年的事说完不可。
苏绾被茸茸缠得不行,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其实……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常宁自己才知晓。我们听到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传言,做不得真。”
“究竟什么传言?说给我听听嘛,我不当真。”
俗话说得好,好奇害死猫。
此刻,北宫茸茸的一颗好奇心被彻底吊了起来,抓耳挠腮地着急。看那她样子,好似苏绾如果再不快点说,她就会立刻沉到水里把自己淹死。
苏绾沉吟片刻,道:
“崔将军故去之后,我和娘子军一起回到玉门关,常宁没有立刻回来,先王让她留在酒泉给崔将军治丧。我后来听说,就是那时候,先王看上了她,把她关在宫里,要强行纳她为妃。”
北宫茸茸大吃一惊,下意识觑了一眼不远处的云安。
云安仍旧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泡着,像是在假寐。
“将军同意了?”
苏绾压低声音:“蹊跷的事就在这里。后来,先王不仅没有纳常宁为妃,还给了她婉仪将军这个封号,让她回敦煌,接替崔将军统领玉门大营。”
“咱们将军把先王说服了?”
“应该是吧。先王虽说正当壮年,可他身边并不缺女人,也许是后来被常宁说服了吧。毕竟常宁是读过许多书的,懂得的道理比咱们多得多。”
说这话时,苏绾也小心地觑了云安一眼,眉宇间隐隐浮现出怜惜之色。
北宫茸茸“噢”了一声,终于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大概是打算自己在心里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捋清楚。
苏绾见茸茸不再问,也不再说话。
其实这件事,她说得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内里许多细节并没告诉茸茸。
当年的河西王还不是现今这位,而是他爹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比现今这位河西王更难对付,他使了个计谋诓骗李忻,李忻刚愎自用,待发现身陷谋局时为时已晚,只得紧急传令全凉国所有军队至酒泉救驾——玉门娘子军也在传召当中。
大战结束之后,苏绾便立刻与剩余人马一起回到敦煌——这里还有她们要守卫的雄关和城池。
没过多久,云安带着“婉仪将军”这个封号也回到了敦煌。
可就是从那时起,苏绾发现云安变了。
云安离开敦煌的时候还是个情思丰沛的温柔姑娘,待她回来就已变得不苟言笑,神情冷淡。
初时,苏绾以为云安的这种变化是因为崔凝之。
毕竟崔凝之的乍然离世,使得云安瘦弱的双肩扛起了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实在太重的娘子军这担子。再加上崔凝之本人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之人,云安为了不露怯,刻意模仿崔凝之的冷厉,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后来,苏绾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云安不是刻意冷厉,而是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冷漠的状态。她不仅不再敏感害羞,甚至连最基本的喜、悲、嗔这些情绪都微不可察。
她的这种变化,加上“婉仪”这个仿佛后宫嫔妃的封号,再结合酒泉那边传来的闲言碎语,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在揣度,猜什么的都有。
但传来传去,现下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云常宁其实已经是凉王李忻的女人了。
李忻怜爱她一身本领,故而并未将其锁于深宫,而“婉仪”这个封号,不过是王在一个女人身上宣示他的主权罢了。
这种臆测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如今凉州君与云常宁这么不对付。
凉王棒打鸳鸯,抢走了李轻盈的心上人,李轻盈本人对此敢怒不敢言。现在凉王已死,他就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了还活着的云常宁身上。
——不得不说,旁观者在臆测他人情感时,总是极端自以为是的。
第32章 额上真珠鬘(2) 女孩子就要和女孩子……
当织女星唤醒夜空的那刻,营盘外的戈壁滩上燃起了一堆堆泼辣的篝火。
火焰快活地烧着,被当作燃物的红柳枝在烈火中散发出一种墨玉色的香气。
跳得最欢的那堆篝火前摆了张巨大的食案,案上放着几百只陶土碗,十几个女军正抱着酒坛子往碗里倒酒。
食案旁还摆着个敞口小竹箧,可里面装的却既非简牍也非衣饰,而是满满一箧红色花瓣。
那花瓣皆又细又软,比之桃花要小许多,但颜色却明艳瑰丽,红得无拘无束,红得趾高气昂——是红景天。
这习俗也不知是从何开始、由谁起头,只是现下好像整个敦煌城都风行起来,即畅饮夏至酒时要在女子的酒碗中加上几瓣新采摘的红景天花瓣。
大约是因为红颜女儿本就多是苦命人,现如今又生逢乱世,更是命薄如纸,而红景天却是一种能在极端恶劣环境中生长的植物。
无论风沙、严寒或亢旱,它都忍耐得了;不仅能忍耐,甚至还能从枯岩石缝中绽放出艳红如火的花朵。
——如此强大而坚韧的生命力,只盼女儿们能侥幸沾一沾光。
*
云安来到食案前的时候,酒碗刚好全部斟满。娘子军们嬉闹着围在食案旁,全都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她。
她从竹箧中抓了一把红景天花瓣,一扬手便撒在了酒碗上。
像是算计好似的,几乎每个酒碗里都落了两三瓣,不多也不少,足够讨个好彩头。
“将军的准头真好!”
人群里,马上就有年轻的女军拍手笑道。
“那是!这可是咱们玉门大护军!”又有人附和着说。
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
云安没笑,但她面上神情柔和,率先端起一碗酒,连带着红景天花瓣一饮而尽。
酒是祁连青。
就是当初在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把林娇生辣得直吐舌头的那一款。
与江南名酿酃酒和西域佳品蒲萄酒都不同,祁连青是一种烈性酒,后劲儿大,味儿也足,且酿造此酒必须用龙勒水,故而也算得上是敦煌城的一道土产了。
云安豪气地仰头干了第一碗酒,放下酒碗的同时,喊了一声:“喝!”
女军们瞬间沸腾起来,纷纷上前拿起酒碗仰头饮下。
一波喝完换下一波,再倒一遍酒,再撒一次花瓣,大营外热闹得像过年似的。
年轻女子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喝够了酒便三三五五凑在一起,坐在浩瀚星空之下。
今夜慨当以慷,任凭万里星芒天旋地转。人在这星辉照映下,显得那么渺小。
微不足道的人用一个个易碎的身躯书写自己的历史,而天穹也在用一颗颗星子书写它的历史。
从大地到穹苍,相隔万万里,却在极目眺望的遥远尽头浑然一体。
——愈近愈分歧,愈远愈完美。
所以,天与地,人和星,哪能不相爱。
*
云安也坐在星空下,却没凑在人堆里。主要是她这一天天的冷着个脸,过去了怕那些女孩子们不自在,于是就独自抱膝坐在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
此刻她正半阖着眼享受祁连青的后劲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到处找你呢,自己躲这儿来了。”
马兰花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将手中端着的那碗祁连青递给云安。
云安摇头。
马兰花了然,收了回去自己喝。
虽说夏至酒是所有女军都可以敞开了喝,但其实有两类人除外:其一是今夜要值营的,须得滴酒不沾;其二就是将军本人,只能喝两碗给大家打个样,再不能多喝。
只因她身上负着将军的重担,越是大家闹得欢的时候,她越要清醒、警觉。
马兰花刚把手里那碗祁连青喝完,就见军正羊小月也端着碗来了。
羊小月是个腼腆的人,不像马兰花那样咋咋呼呼,遂只是默默地坐在了云安身边。
才坐定,那边毌丘怜带着手下两个曲长也来了,三人都喝得满面通红,其中一个曲长走路都已经开始摇晃。
毌丘怜屁股还没沾到地面,又听得身后响起鞋子拖在戈壁滩沙土上的踢拉声。这个拖着脚走路的人,不消说,肯定是军医悖拿儿。
不过片刻功夫,刚才还是一个人看星星的云安就被一群女人给包围起来,变成了大家伙儿一起看星星。
马兰花见此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怎么都往常宁这儿凑。”
那个几乎喝醉的曲长大着舌头说:“咱们将军……香……香!”
听她这样说,大家面上都缀满了笑容。
“我倒不是因为将军香,我是觉得,每次跟将军在一起,心里都特别安宁。”羊小月说。
“那肯定是因为她叫常宁。”马兰花大着嗓门打趣。
苏绾去值营了,眼下这些人里就只有马兰花跟云安是同时投军的,算是见证了云安从小兵升为军正,又由军正受封将军的过程。她和云安待的时间久,了解她过去的模样,也就不像旁人那样畏惧她,甚至敢拿她开开玩笑。
羊小月“噗嗤”一笑,摇了摇头,转而正色道:“因为将军救过我。”
篝火映在羊小月眼中,恍惚间为她点燃了心里的一把枯草。枯草上淋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是她自己的血。
那时她哭着抓住被扯破的衣裳,心想,怎么连死都这么难。
正寻思着到底怎样才能干脆利索地死掉的时候,就听见不远处响起几个男人粗声大气的说话声,骂骂咧咧地说些荤话。羊小月的心瞬间沉入谷底——那些人居然没走?!
黑影如同厉鬼一样压在她的头上,她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她想喊,可她喊不出,就算喊出来了恐怕也没一丁点儿用。
谁知就在这时,一道寒芒闪过,厉鬼瞬间变成一摊烂肉,“砰”地一声摔在旁边。
然后,羊小月就看到了云安。
云安手握饮红,饮红的刀锋上还滴着血,又冷又艳丽,而那些流寇则已经全部变成了尸体。
就是在那一刻,羊小月感觉自己看到了天神。
“将军也救过我。”羊小月话音刚落,悖拿儿便接了上来。
悖拿儿也是胡姬,大眼睛、深眼窝、高鼻梁,是个很美的姑娘。幼时失去怙恃,她和大兄相依为命。当年兄妹二人相携从温宿跑到敦煌,悖拿儿想在此地落脚,于是嫁了个敦煌男人。
大兄看着妹妹出嫁有了着落之后就继续上路去了更繁华的姑臧。
悖拿儿的男人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没过两年就病死了,留下悖拿儿孤身一人。
“年轻、貌美、无亲、无靠”,这八个字连在一起,让她成为一块肥肉,苍蝇蚊蚋一齐(不是虫)盯上了她。
男人才死不过半年,她就如同物品一样由公婆做主卖给了个大户人家,去给人做户下婢。
悖拿儿当然不愿意,寻了个机会就跳窗逃跑了。
可跑出城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城里是要吸她血的人,城外是要吃她肉的兽。
最后,悖拿儿把心一横,决定去玉门关。
她曾听人说过,说玉门关那边有个军营,是敦煌独有的娘子军。她懂医术,会包扎,还会辨别草药,跪下来求一求人家,说不准能留下。
白天赶路,因为怕被抓回城还要躲着路上来往的商队,天一黑就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近百里路全凭两只脚走完,足足走了五天才到。
抵达玉门大营的时候她已几近脱水,在看到营门的那一刻便倒在了烈日之下。
后来,云安收下了她,让她留在营地做医工。
听完悖拿儿的诉说,毌丘怜道:“说实话,咱们这大营里有几个女军没受过将军的恩呐。”
“不值一提。”云安淡淡地说。
“提!怎么不提!都是命呐,咱们的命就天生那么贱嘛?”马兰花大着嗓门嚷嚷道,“我告诉你们,常宁不仅救了你们,她还救了咱们整个玉门大营!”
一听这话,大家都十分感兴趣地凑了颗脑袋过来。
“马校尉,这话怎么讲?”曲长之一问道。
“你们来得晚,所以不知道,当年崔将军战死沙场,整个娘子军一下子就成了无头苍蝇。那些狗屁大臣一天天就会打嗝放屁,好些人原本就反对咱们参军打仗,崔将军不在了,他们就趁机鼓捣着先王裁了玉门军,要把这儿重新改为军屯。还说什么,把现有的娘子军全部嫁去军屯,不要浪费,我呸他娘个腿儿!先王听信谗言,打算把咱们就地解散。多亏常宁,是她凭一己之力保住了娘子军,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马兰花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也是由衷敬佩,可故事的主角云常宁此刻却并无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甚至让人隐约觉得她面上有些灰沉沉的——也不知是夜色太暗,还是她真的脸色发灰。
马兰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并未注意到云安神情的变化,倒是羊小月注意到了。
“今天夏至,咱们怎么净说丧气事。这样吧,接下来每人说一件乐事,必须是高兴的!谁要是再说惹人神伤的话,就罚酒三大碗!”
许是酒劲儿上头,羊小月也开始像马兰花一样大着嗓门说话。
“好!”马兰花第一个赞成,“我先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平日里豪爽直率的女人,只见她略微想了想,道:“我说的这件趣事是我和咱们将军的。”
“你们是不知道横槊当年有多严苛。那时候我和常宁都是新来的地瓜蛋,横槊嫌我俩膂力不行,让我们背着沙袋去红柳湖再背回来。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我俩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说要不歇歇吧,常宁不同意,咬着牙往前走。走着走着常宁突然不走了,我问她咋了,她说沙袋不对,怎得越来越轻呢。卸下来一看才发现,袋子下面不知何时磨了个洞,沙子顺着那洞一点点流走。你们猜,常宁后来是怎么弄的。”
“沙子流走不是好事吗?袋子轻了就能省些力气啊。”曲长说。
悖拿儿摇头:“肯定不行,咱们将军不会投这个巧。”
马兰花点着悖拿儿:“你说对了!常宁当时就解开沙袋往里装土,装满之后再背上,又走一段又继续装土,然后再背上,来来回回弄了五六次。等我们回到大营,横槊往袋子里一瞧就说,出去是沙回来是土,咋还易容呢。”
“哈哈哈哈——”毌丘怜和羊小月都拍着腿大笑起来。
两个曲长不敢笑将军,硬是憋着,差点儿没憋出内伤。
悖拿儿捂着肚子说:“该我……该我了,我来说一个。”
众人都看向她。
“我说的是咱们营里新来的翟花儿。那天她们操练的时候她不是把脚砸了嘛,我去给她包扎。我说你要是疼的话就告诉我,她一直说不疼不疼,说完就把头撇一边儿,我也没管那么多,就给她包扎了。等全都弄完,我感觉她在发抖,我就问她是不是太疼了,她扭过头,满脸是泪,边哭边说不疼。我说不疼你哭啥呢?她说,从没想过会有人这么细心照顾她,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我说,那你就再把脚砸一下,你放心,我还会给你包扎的。她说,行!”
诸人又是一阵大笑。
接下来,羊小月讲了她和校尉孟菱有一次实在肚子饿得不行,就一起溜去灶房偷吃的,第二天,俩人当着所有女军的面自己罚自己的事。
毌丘怜讲了个在玉门关守关时发生的事,两个曲长也各自讲了自己在军营里的趣事。
故事讲到这里,羊小月突然发现,刚才规定不许提伤心事,只能讲开心的,可竟然如此巧合,所有人讲的都是她们来到玉门大营之后的事。
娘子军这三个字对她们来讲,不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而是她们的重生。
玉门大营是让她们从泥潭里站起来,手握长刀,身骑快马,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地方。
羊小月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回想从前那些惨况——逃难途中家人横死,自己受尽侮辱——但她现在并不觉得害怕或羞耻。
云将军杀了流寇,带她来玉门大营,给了她重获新生的机会。
她擦掉眼泪,用汗水和越来越有力量的身体,攥住了这个机会。
玉门大营是她的家,所有娘子军都是她的家人。
想到这里,羊小月转头去看云安,发自内心地给了云安一个特别明亮的笑容。
云安也回望着羊小月,努力地弯起唇角,弯起唇角……
她笑了。
第33章 额上真珠鬘(3)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股……
北宫茸茸不能喝酒,就没出去跟女军们一起玩闹。
说来有些狼狈,白天浴桃花的时候看到清池后边的林子里有新长出的狗尾巴草,她已经好久没吃狗尾巴草了,一看见那绿油油的细叶子就馋得不行,于是趁旁人不注意偷偷跑去薅了些。
姑娘家蹲在地上大口吃草吃得正开心,冷不丁袖子挂在旁边的荆刺上,用力一拽就给拽破了。
到了晚上,女军们都去喝酒享受,她则跑去找林娇生,让林娇生给她缝袖子。
此刻,窗牖高高地支着,两个人围着案几对坐窗下,林娇生缝衣服,北宫茸茸撑着下巴望星星。
夏至之夜的星空太过瑰丽,一颗颗星子看得那么清晰,且近在咫尺,抬手就能胡乱抓一把似的。
星辉淋漓尽致,便衬得案几上油灯的光又细又猥琐。
“观自在菩萨应该就住在特别特别高的星子上边吧。”北宫茸茸仰头看着星星,突然说。
林娇生捏着针线,头也没抬,道:“菩萨不住星子,菩萨住在山上。”
“山上?哪座山?”
“《华严经》里面说,观自在菩萨住的地方名叫补怛洛伽山。”
北宫茸茸把“补怛洛伽山”这五个字放在唇齿间嚼了嚼,觉得实在拗口。
“你想去吗?去见一见观自在菩萨。”
林娇生抬眼看北宫茸茸怔愣的样子,就问她。
哪知茸茸却摇了摇头:“我已经见过菩萨了,千佛洞就有。千佛洞的菩萨温柔又好看,还会哄我睡觉呢。”
林娇生被她这憨气逗笑,轻声念了句:“傻丫头。”
北宫茸茸收回看星星的眼睛,看着林娇生给她缝衣服,看了一会儿突然唤他:“小郎主。”
“嗯?”
“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能把我埋去千佛洞吗?我还想睡在菩萨身边。”
林娇生瞥了她一眼:“胡扯八道。”
“没胡扯,我是认真的。”北宫茸茸脸上难得有如此正经的表情。
林娇生又缝了两针,放下针线问她:“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茸茸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呀。”
“真没有?”
“真没有,啥事儿都没。”
林娇生姑且信了她,低下头继续给她缝袖子。
北宫茸茸也继续扒拉着窗框看星星,看着看着,忽然用她又细又绵的嗓音唱起一首歌:
“三千敦煌夜,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葬去群峰前。”
林娇生停下穿针引线的手,认真听她唱。
这是一首哀而不伤的歌,曲调悠长旷远,倘若你探个头往歌声里瞧一瞧,就会发现那里面极其壮阔,装满了草原、雪峰、大漠和落日。
草原青绿,雪峰凛洁,大漠苍黄,落日绮丽。
君子清骨被尘沙埋葬,就葬在最高最险的苍峰下。
千百年后,纵然清骨已成灰,世间却仍流传着流传无尽的传说。
——如此磅礴的美,直令人忍不住泪堕如雨。
待她唱完,林娇生问:“这就是你说你在梦里听到的那首歌?”
“对。好听不?”
“好听。”
“但是这两句词,我一直没想明白。小郎主你说,为什么是三千敦煌夜呢?三千个夜晚也不过十年吧,十年怎么会有九万个大雪天?那岂不是天天都下大雪啊?”
林娇生略做思忖后,一字一句答道:“我以为,这句话里的三千,也许指得并非年岁。”
“那是指什么?”北宫茸茸追问。
“在姑臧的时候我曾读过一卷佛经,是鸠摩罗什所译《大智度论》的其中一卷。经书中说,整个天地瀛寰是由无数个世界组成,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又组成大千世界,小千、中千、大千三千世界合为一个佛国。所以在这句唱词里,三千所指应该并非时间,而是数量——在浩阔宏大的虚无之中,有无数个敦煌城和无数个我们。”
这一番话说下来,北宫茸茸彻底听懵,傻眼了半天才喃喃道:
“我以为天地已经够大了,谁知竟然还有无数个……那我们岂不是很渺小很渺小?”
“是很渺小,不值一提。”
二人正聊着,忽听得一阵叩门声。
门外响起一个女人明朗的嗓音:“林蔚,茸茸在这儿吗?”
“是云将军!”
北宫茸茸欢笑着跑去开门,双手拉着云安,将她拉进房里。
“我去你屋里找你,你没在,就想着你可能到林蔚这儿来了。”云安对茸茸说。
北宫茸茸面上露出些得意神色,欢喜地让云安看:“小郎主给我缝衣服呢。”
“小姑姑。”林娇生抬起手里捏着的针线和衣衫,向云安示意了一下。
“茸茸,你能跟我来一下吗……我找你……有点儿事。”
一向爽快利落的云安,今夜居然罕见地吞吞吐吐。
恰好此时划破的衣袖也缝好了,林娇生将衣衫递给茸茸,茸茸接过就立刻没心没肺地跟着云安走了。
窗外仍旧繁星漫天,窗内忽地空荡寂静。
林娇生坐在窗下,望着那二人远去的背影,好半天一动没动。
*
云安把北宫茸茸领到书斋,一打开书斋的门,小丫头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书斋内不知何时多了张宽大矮几,矮几上放满了木箧。
每个木箧都不大,差不多皆是一尺见方,整整齐齐地摆着,简直就像民市上摆地摊儿的。
云安上前,随手打开一个木箧。
北宫茸茸探头过去瞅了瞅,里面装着的是如同切碎的木头根一样的东西。
“香料?”她抽了抽鼻子,惊讶道。
“对。”
云安点头,而后将所有木箧逐一打开。
北宫茸茸彻底看傻了眼——每一只木箧里都装着一味香料,全部摆开来,足有五十味之多。
敦煌城胡商多,故而香料也多,几乎每个打西边来的驼队都会带些香料进来,民市和胡市都有专门的香铺,所以云将军从城里一口气弄来五十味香料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俗话说得好,张翼德绣花——不对劲儿啊,同理,云常宁调香——也不对劲儿啊!
“我有一位旧友……生辰快到了……我想给那人做一份生辰贺礼……”
云安今夜不知是怎么了,两三次说话都是一副嚅嗫样子,实在反常。
“生辰礼吗?我最喜欢了!将军那位旧友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大雪。”
“哈?!”
北宫茸茸一脑门儿问号。
不是,没记错的话咱今天是夏至对吧?从夏至到大雪,那可是隔了足足半年呢,谁家好人提前半年过生日啊喂?!
但是没关系,茸茸喜欢云将军,所以云将军说快到了,那就是快到了,反正才半年嘛,白驹过隙,转瞬而已。
于是她期待地问:“将军想让我做什么?告诉茸茸,茸茸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倒也不必赴汤蹈火那么麻烦,我就是想让你帮我闻闻。”
“闻闻?”
“嗯。我想做一方合香送给那人。但我……其实不太会做,试了许多次,合出来的香味总是不满意。你的鼻子特别好使,我想请你帮我闻一闻。”
北宫茸茸豪迈地拍着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汉时贵族们所用熏香,基本上都是单香,譬如檀香、椒香等。到了司马晋衣冠南渡,江南地区开始使用以不同的单香混合调配而成的合香。
江南名士风流雅致,人人佩香囊、熏香衣,却不知天下还有一处地方,香料更多,用途也更广——这说的自然就是敦煌了。
云安像个暴发户似的一口气弄了五十味不同的香料,这要是放到江南,恐怕再倜傥的世家公子也是要惊一惊的。
“这合香,我想要一种清冷的感觉,但绝非冷淡,而是……清静自如。”
云安斟词酌句地开始描述她想要的那方合香的味道。
“清净自如……”北宫茸茸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开始给她找适合的香料。
“这是什么?”
忽地,她将鼻子停在了其中一个木箧旁。
云安看了一眼,说:“龙脑香。”
“这个味道闻起来有些凉意,又不是特别冷,我觉得可以用它!”
“好。”
云安将装着龙脑香的木箧从一堆候选里拿了出来,继续说:“我还想要一种持重隐忍的感觉,那人总是什么事都自己忍着,就算受折磨也都是自己忍着。”
“忍着……忍着……忍着神归……”
北宫茸茸嘴里碎碎念叨着,小鼻子又开始一抽一抽。
“啊!找到了!这个!”
她抬手指向一个木箧,箧子里装着的就是刚才看到的切碎枯木根一样的东西。
“这是沉水香。”云安说着,将装有沉水香的木箧也挑了出来。
“将军还想要什么味儿?”
云安又开始遣词造句:“声闻寺的竺因空上座曾说,那人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所以,我想还要一种让人闻到就觉得慈悲大度的香味。”
北宫茸茸笑道:“这个容易!这个我在姑臧闻过太多!姑臧的寺院里都是这种味儿!”
说着她自己动手,抓鳖似的抓出了那味香料。
云安定睛一看——果然,是檀香。
现下已经选了三种味道,一般用五六种单香就差不多能组成一个香方了。
“我还想要一种温暖谦和、让人闻了就想贴近的感觉。”云安轻声说。
奇怪,空气里隐约传来一股狗粮的味道……北宫茸茸不可置信地狠狠揉了揉鼻子。
哦,没有,大概是错觉。
她晃晃脑袋,甩开鼻尖莫须有的狗粮味儿,再次认真地为云安选香料。
鼻子一抽一抽,抽到一个内中装着黄里泛白像碎石块一样的箧子时,猛然停住。
“就是它!”她指着那箧子说。
“是苏合香。”
云安仍旧取了木箧放在一旁备用。
终于到最后的香气了,这一次云安想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缓缓开口:
“我和那位旧友已相识多年,这些年里我们经历了很多,我做过一些让那人伤心的事……我希望最后的香气,可以给人一种从不群走向不恭的感觉,就好像那人现在的样子……我知道这样形容很为难你,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说法……”
云安一边说,北宫茸茸一边抓耳朵,一边在心里懊悔自己怎么就接了这么个苦活儿。
这一回,小丫头是真的犯难了。她把鼻子贴在木箧上,闻来闻去闻了好久也没找到那什么“从不群走向不恭”的感觉。
直到最后,鼻子都闻麻了,终于挑出了两味香料。
一味是丁香,一味是甘松。
她取了箧子递给云安。
“把这两个合在一起,也许就是了……”北宫茸茸不确定地又挠了挠耳朵。
两个人叮铃咣当捯饬半天,终于选好了六种香味——沉香、檀香、龙脑、苏合、丁香和甘松。
云安将二人挑出来的六味香料小心地放在书案上,打算过两天有空了慢慢做。
用哪几种单香虽已确定,但合香与中药一样,也讲究个君臣佐使,不能胡乱混合。这几种单香的具体用量、配比以及每一味的处理都还需慢慢琢磨才行。
待琢磨出配比,还要将香料全部捣碎、研磨,而后用炼蜜将碎末糅在一起,搓成香丸。
香丸可爇也可放入香囊中随身佩戴。至此,一方合香才算大抵完成。
“这香是送给哪位旧友的?”
北宫茸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出了打从进门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云安低头将书案上的木箧摆放整齐,却没回答。
她不回答的原因并非冷漠无礼,而是……北宫茸茸惊愕地发现,云安冷淡平静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好似羞赧的神情。
低头摆弄木箧,正是为了掩盖这令她措手不及的羞赧。
北宫茸茸脑海中瞬间出现了猛张飞娇羞垂眸的画面,吓得赶紧换了个问题:“这香有名字吗?”
云安轻轻点头。
“叫什么?”
“凉州夜雪。”
第35章 柔和忍辱(1)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
夏至时节的敦煌城,除了饮酒沐浴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便是雩祀。
雩祀乃祈雨之祭。
此祭始于商周,至如今天下大乱,虽然诸礼皆废,但设坛祈雨这事在河西的许多地方仍一如既往。
缘何?
乃因河西素来少雨,丰沛的雨水就像绵长的月光一样令人心向往之,故而祈雨便成为每年的一件大事。
往年在酒泉的时候,雩祀都是由月令师主理,凉王亲自拨冗提点。退归敦煌之后,月令师一职已撤去,李谨不乐意弄这种琐碎得要命的事,此责便由李翩承起,五官掾令狐峰随同打理。
今年祈雨的祭坛设在望京门外。
望京门位于罗城东边,出了城门不远便是龙勒水襟带逶迤。此前林娇生一行人抵达敦煌的时候,便是经由此门入城。
今日天气极佳,天空蓝得敞亮,几朵浮云游在前方,白鱼曳尾,水荇流连,依偎着远山青黛,真是情深似海的痛快。
阳光流丽如织金,给祈雨坛前那群乌压压的皂衣人全都披上了一缕金纱。
此刻,小凉公李谨正准备登坛祈雨,凉州君李翩则带领敦煌城大小官吏立于李谨身后。
李谨没穿惯常喜爱的华服锦袍,李翩也脱下了他那层层叠叠的红衫,所有人都换上了皂衣。
祈雨时,莅场之人皆身着皂衣,以示对神祇的尊敬和心意的恳切。
这些皂衣乃以粗布缝制,没有繁复花样和层叠衣摆,且又比较紧身,李翩穿着这衣衫反倒更显出他身姿英拔,颇有些青杨立于黄沙之中的挺傲。
索瑄站在李翩身后不远处,看着李翩玉立于前,不知为何,心下却隐隐有种不安,忍不住双眉紧蹙。
“这衣服太明显了……还是穿得宽大些会比较好。”索瑄暗想。
那边,李谨已经迈步向祭坛走去,谁知走了两步又忽地停下。
他回头看着李翩,面上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叔……小叔和我一起上去吧。”
“不合适,主公。”李翩恭敬地答。
听了这话,李谨一张俊脸完全垮了下来,扁着嘴,满脸尽是委屈。
他那张白净的面容上稚气未脱,此刻端出一脸委屈,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悯,恐怕任谁都不忍拂了他的意。
“可是这台子太高了,我不敢……小叔,我想让你和我一起。”
也难怪李谨说他不敢,这祭坛乃四方形,高十五尺,方五丈,底座用夯土垒砌,上方以胡杨木搭建,人要沿着阶梯一层层走上去。
祭坛正对着浩浩汤汤的龙勒水。高坛巍峨,水流浩荡,远处平畴无垠,颇有些“万里天地,我立于此”的豪迈。
——可惜李谨哭丧着脸说自己晕水又恐高。
“有五官掾大人陪着主公上去。”
李翩看了一眼跟在李谨身后的五官掾令狐峰,令狐峰回了李翩一张臭脸。
诚如接风宴上氾玟所描述的,出身于敦煌令狐氏的这位五官掾,是个非常倨傲的人,对谁都不假颜色,尤其是对凉州君。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可李谨却还是哼哼唧唧,甚至抬手扯着李翩的袖子,大有你不跟我一起我就不上去了的架势。
全敦煌的官吏,上至郡丞下至书佐,此刻都搁那儿表情古怪地看着李谨。
这人可是他们的主公啊。现在,他们的主公哭丧着脸说自己不敢上台子,这这这……这可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话。
耳闻得人群里已经开始有窃窃私语之声,李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对李谨说:“好,我陪你去。”
一听这话,索瑄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猛然出声唤道:“明府!”
李翩回头看向索瑄。
索瑄也知自己这反应在其他官员眼中太过唐突,但他仍旧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明府当心。”
李翩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仍旧摆着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李翩走得不慌不忙,李谨便也放慢了脚步等着他小叔,再加上臭着脸的令狐峰,三人一前二后登上了祭坛。
祭坛之下鼓声响起,“咚、咚、咚”如雷鸣一般,一声声敲击着天地万古。
以郡县之名的祭祀和当年以国之名所做自然大不相同,规格、程式甚至所用乐舞都受到诸多限制,仪礼虽仍比照汉时,但须一切从简,甚至还要看姑臧那边的脸色。
林瀚站在索瑄旁边,面上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次雩祀就是由他报给河西王并获得应允的。筹备过程中,李翩也恭谨地处处征求他的意见,这让林瀚大觉颜面生光。
看着李翩和李谨登上祭坛,林瀚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是之后能再出一件大事让他报给河西王,那就足以说明他这巡检令没白当,他在沮渠玄山那里的分量定会更上一层楼,之后回到姑臧也必将前途无量。
哼,什么征远大将军景熙侯,不过就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崽子罢了。
说实话,林瀚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儿开罪了沮渠青川,莫名其妙被“发配”到敦煌,真是遭老鼻子罪了。
想到这里,只听他冷哼一声,愈加挺直了身板,拿下巴往前一看,看到祭坛上那三人已行至礼案旁。
礼案上摆着少牢和一应礼器。
雩祀所用祭品乃少牢——宰杀牛、羊、豕三者名太牢,只宰杀羊和豕便是少牢。
令狐峰立于一旁,朗声唱诵祝祷之辞。
“惟泰元尊,媪神蕃釐。
经纬天地,作成四时。
……
灭除凶灾,烈腾八荒。
……
招摇灵旗,九夷宾将。”
他唱诵的是郊庙歌辞《惟泰元》,这支祝词早在汉时便被用于祈雨之祀。
在他唱诵的同时,由李谨带领,坛上坛下所有人俯跪叩拜天地。
拜礼毕,起身,仍是李谨上前,执起案上放着的酒爵,将爵中酒水泼洒出去。
跪拜和泼酒结束之后便是舞雩。
可以说,舞雩是整个祭祀过程中最隆重的仪礼了。
依旧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士则二佾。(注释1)
汉时由郡县主导的祈雨,基本上只用二佾。但李翩在这里耍了个花招,他用了六佾。
这是一招险棋,也许会触怒河西王,但却能让敦煌的官吏和百姓们看到凉公还在,李氏还在;看到敦煌并不是河西国的一个小小郡县,而是凉国旧都;看到他们守土的决心。
——人需要仪式,空浮的规则和表演往往具有意想不到的力量,能直达心灵最深处。
待李谨和李翩退至祭坛西边,便见三十六名身着翠羽华裳的少年郎登上祭坛,分列开来,齐整地立于坛上。
在当世这极端强调出身的时代,出身不好的人是不能登坛舞雩的。
故而这些上坛献舞的少年全部出自氾、宋、索、张、令狐这几个扎根于敦煌的著姓世家,仔细瞧去,各个满面春风,意气飞扬。
雩舞很简单,并没什么复杂动作,不过一手执陶碗,一手执柳枝,一边高声唱诵,一边不断重复着将柳枝浸入碗中再挥洒而出的动作便可。(注释2)
少年们唱的是《大雅·云汉》,乃当年周宣王向上天祈雨时所唱的祷词。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
兢兢业业,如霆如雷。
……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
……
大夫君子,昭假无赢。”
这首祷歌的曲调悠长缓慢,唱完它需要很长时间。但所有人都恭敬地立在原地,哪怕越来越烈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沉沉。
李翩和李谨面东退西,令狐峰则站在礼案旁,看着舞雩唱诵的少年们,三个人正好将那些少年夹在中间。
《云汉》才唱了一半,令狐峰突然发现李谨有些不对劲儿。
原本应该老老实实站好的李谨,此刻正一步一步往祭坛北边挪,距离李翩越来越远。
令狐峰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李谨是嫌弃舞雩时柳枝挥出的水花沾在了自己身上。
这祭坛虽方五丈,但六佾同时登坛,再加上他和李翩、李谨三人,坛上站了足足三十九人,使得整个祭坛显得十分拥挤。
那些世家著姓的少年郎,各个都是家族中的骄子,神气十足。他们对主持大局的凉州君是慎重的,但对跟他们年纪相仿的李谨就没那么上心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李谨站的位置刚好在一个舞者下手处,两人又挨得近,舞雩过程中,难免会有水花泼洒在李谨身上。
李谨满脸嫌弃,不耐地往北边挪步想要躲开。
李翩自然也注意到了李谨不停地往祭坛边缘挪动的脚步。
他想开口唤住李谨,却又不好打断少年们的祷唱,于是只能冲李谨打了个眼色,让他别再乱动。
李谨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被这些少年的柳枝弄得实在烦透,赌气似的又往北边挪了几步,眼看着脚下已是祭坛边缘。
坛高十五尺(注释3),倘若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像李谨这样娇生惯养的,十有八九要摔个歪胳膊斜腿。
李翩双眼微眯,眉头也紧紧地蹙了起来,没奈何,他也开始慢慢往北边挪,想过去拉住李谨。
谁知李谨似乎只顾着躲开柳枝泼出的水,根本没看脚下,一只脚忽地踩在了祭坛之外,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下去。
李谨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小叔救我——!”
李翩再顾不得那么多,迈开步子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李谨。
李谨惊魂甫定地喘着粗气,愁眉苦脸地说:“小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瞬间发生的变故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少年们停下了唱诵和舞蹈,怔怔地看着李翩和被李翩拉在臂弯里的李谨。
但此刻最惊愕的人并不是这些舞雩少年,也不是被打断祭祀面如寒霜的令狐峰,而是站在祭坛之下,将坛上动静瞧得一清二楚的敦煌城诸官吏。
烈日当头照着,歌声停了,鼓声也停了,整个场面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翩背对坛下官吏,面上神情是一种绝望的冷静,一滴汗从他鬓边滑至下颌,颤巍巍悬了片刻,最终无助地坠落。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很丑,为了拉住李谨,这么远的距离,他迈开腿跑了过来。
大概跑了七步,或者八步。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祭坛下那些人的脸上会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是诧异,是鄙夷,是讥嘲,是恼怒。
让他们的情绪变得如此复杂的人,并非差点儿掉下祭坛的小凉公李谨,而是凉州君李翩。
就在刚才,在李翩飞奔过去拉住李谨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凉州君是个瘸子。
第35章 柔和忍辱(2) 李翩天下第一好
小道消息,也许因为它是抄小道走,故而传播速度比之正道消息要快得惊人。
这不,昨日雩祀之时,凉州君于祭坛上为救小凉公而不慎将自己一直隐藏着的残缺暴露出来,今日这消息就已传遍了敦煌城的大街小巷。
上至著姓世家,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令人咋舌之事。
“你昨儿没来,平白错过一场好戏。”
“啥好戏?”
“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原来咱们凉州君竟是个蹇人!”
“蹇人?”
“我说你不会连蹇人都不懂吧?就是瘸子,他是个瘸子。”
“哎呀,我说呢,怪不得!”
“怪不得啥?”
“怪不得他走路总是慢悠悠,先时我还以为他是摆谱,现在一想,难不成竟是为了掩饰自己腿瘸?”
“你说对咯。而且你看,他平日里穿的都是宽大衣衫,咱们还以为他如何喜爱晋人衣冠,其实也是因为那宽袍广袖能为他遮住身体上的缺陷。昨日在祭坛上,他一身皂衣,没了那些衣物的遮掩,诸人在坛下看得那叫个一清二楚。”
“看他那副龙章凤姿之态,啧,原来竟还不如你我,至少咱可不是瘸子。”
“呵呵呵,我宁愿不要那倒霉催的气度,也不想当瘸子。”
“话说回来,他瘸得严重不?”
“不算严重,但……”
但什么,无需多言,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他是凉州君,是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居然是个身体有缺陷的,真是可笑可笑,荒唐荒唐。
原本就流传河西的“三缺四罪”,这下真的要罪加一等咯。
说长道短的是两个书佐,刚从日常处理郡县事务的七宝堂出来,正边走边议论。
孰料一转过墙角就见云行之黑着个脸,骑在马上瞪着他俩。
云行之灰头土脸,看上去像是刚刚跟谁打了一架,但眼内却冒着凶光,一副恶犬劘牙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这二人咬碎。
属官们都知道云行之是李凉州的嬖人,故而此刻见他恶狠狠杵在那儿,那俩人唬了一跳,赶紧闭嘴,低着头逃也似的跑没影儿了。
云行之瞧着俩书佐慌慌张张跑走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人后嚼舌根,人前抱头窜,你们两只脚的都是这种货色嘛?!
越想越火大,云行之拎起缰绳,怒气冲冲地决定立刻回鹿脊居,去找李翩告状。
他今日照旧出城狩猎,好久没在林间奔逐了,原想撒开腿跑个畅快,谁知却在林子里遇见了敦煌阴氏的阴善。
虽然在氾玟的口中,阴氏并没被纳入“敦煌五大家”之列,但其家族在敦煌城内其实也是有钱有势的高门大户。
阴善是阴氏的大郎君,比李翩稍长几岁,二人从前也曾一起在精舍修习,有过同窗之谊。阴善在其父过世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家族。
去岁,李翩藉小凉公之名给敦煌城的官员来了一通大洗牌,太守以下的重要职官中,给氾氏、张氏、索氏、令狐氏都留了一席之地,却唯独没提拔阴善,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反正阴善一想起这事儿就气得牙痒痒。
现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他哪能不狠狠报回去。
这不,阴善一看见云行之,立刻堆起满脸不怀好意的笑。
云行之瞧不上他,原本不想搭理,谁知阴善却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云家郎君跑这么快呢,不怕你主子瞧见了心生妒恨?”
“有什么好妒恨的?”云行之停住脚步,回过头瞪着阴善。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阴善乐得捧腹大笑,边笑边说:“当然是因为……因为你那主子是个瘸腿儿啊!哈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云行之登时满脸惊愕——这等隐秘之事怎么被外人知晓了,且还是这个讨人厌的阴善。
阴善看云行之表情不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哟,难不成你早就知道了?也对,你俩天天一张榻上滚来滚去,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虽然腿瘸了,但应该不妨碍在榻上滚吧,哈哈哈哈!”
“你胡说什么?!龌龊东西!”云行之攥紧拳头,怒喝一声。
被他如此呵斥,阴善瞬间敛了笑容,斜睨着云行之,冷声道:“下贱骨头,还敢冲我瞎嚷嚷。你等着瞧好了,你主子很快就会生不如死。”
云行之面上一僵,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嗤,你知道对于你主子那种自诩君子的人来说,最难熬的事是什么吗?不是当着他的面骂他,而是在他背后戳他脊梁骨。偏偏这世上的人啊,最喜欢在别人背后吐唾沫,吐得正人君子一身腥臊,却愣是没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李凉州早就没少被人指指点点,他应该已经习惯了。”
阴善这番话说得还有条有理,仿佛蕴藏着极大智慧似的。话一说完,他自己都被自己美到了,愈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胡说八道!放臭屁!”
云行之嘴笨,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根本没法和阴善争论。
阴善又睨了云行之一眼,道:“你还在这儿乐呵呢,还不赶紧回去安慰安慰他……啧啧。”
不待阴善说完,云行之扭头就走。他原本也不打算再跟阴善纠缠,他说又说不过人家,单方面被人用话语按在地上摩擦,肺都快气炸了。
那边阴善占了嘴巴上的便宜,兴高采烈,令仆从们四下散开各去射猎,他自己则在树林子里信马由缰,打算好好回味一下这胜利的感觉。
正瞎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诡异声响,他侧耳细听,霎时间只觉毛骨悚然——有一头野兽正屏声敛息缀在他身后。
野兽喉咙里发出低沉可怖的哮声,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在阴森森的树林间,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阴善也不是吃素的,听到咆哮的同时,立刻伸手拔出腰间佩刀。
可那野兽的动作比他更为迅捷。
阴善刀还没完全拔出,就见一头巨大的恶犬从草丛间迅猛窜出,张开血盆大口径直扑向自己。
那是一只黑獒,但体型比普通獒犬要大得多,全身皮毛黝黑可怖,满口森森獠牙,额下两块红斑,看上去就像是两只红血淋漓的眼睛。
“啊——!!!”
阴善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下一刻便被黑獒咬住手臂在地上拖行。
“来人!救命!快来人!!”
刚拔出来的刀脱手掉入草丛,惨叫声回荡在树林里。
阴氏的仆从有人听到了大郎君的惨叫,赶紧招呼人策马往这边赶。
待他们赶到的时候,阴善已经被那头力大无比的恶犬在地上拖着拖了几个来回。
此刻他衣衫全乱,发冠歪斜,一张养尊处优的脸被树枝和荆刺刮得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獒犬见仆从围拢过来,也不恋战,撒腿窜入树林,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仆从们赶忙围上前查看他们家大郎君的伤势——那只黑獒似乎并没想要阴善的命,只在他手臂上咬了几个血糊糊的大牙印子。
阴善嚎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子见恶犬跑掉,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昏死过去。
*
回鹿脊居的路上,云行之仍是越想越气。
气那些两只脚的各个心怀叵测,最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编排别人。
两只脚的还大部分都有被害妄想,总觉得四只脚的都是来害自己的,倘若四只脚的能变化成两只脚,那就更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是这样说的。
可放眼天下,比起四只脚的因为肚腹饥饿而伤人,两只脚的杀自己人却杀得更凶、更狠,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橹,森森白骨垒成山。
两只脚的不仅杀自己人,杀完之后还要赖给四只脚的。
他们编造出各种魑魅魍魉、山妖水怪、巨兽凶禽,又为这些被编造出的猛兽扣上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帽子,以此恐吓他人,并掩盖自身的罪孽。
我呸!忒不要脸!
摸着良心说,四只脚的何时做过这种事!
但两只脚的里面也有人是不一样的,比如……李翩。
云行之转而又想起自己在千佛洞混吃等死的日子。
可能是观自在菩萨觉得他又莽又泼,需得多听几年佛经才能走,所以那只整天挺着肚皮晃来晃去的波斯猫是最先离开的,之后就是那只贼眉鼠眼老是觊觎别人东西的赤狐,他则纯纯是个垫底。
刚离开千佛洞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懂人心叵测,也不懂暗箭难防。
那时候,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时随地在两只脚和四只脚之间变化,觉得特别好玩儿,一路晃晃悠悠从敦煌晃到了广夏,又从广夏晃到了酒泉。
就是在酒泉的大街上,他肚子饿,看到别人耍把戏讨饭吃,他也想试试,于是就当街化出了自己的本体——獒犬。
谁知这一化却非但没讨到好吃的,反使自己罹难,几近丧命。
“快来人啊!”
“怪物!是个怪物!”
“杀怪物!”
“可恨的东西!害人精!”
那些原本嘻嘻哈哈看热闹的人忽然翻脸,举起棍棒铁锤,怒吼着要打死他。
好在他身形迅敏,咬紧牙关冲破包围圈逃了出来,可仍是挨了顿胖揍。
他不敢再化出本体,只得拖着两只脚的、又饿又疼的身体,藏进了巷子里一户宅邸——那宅邸正是李翩在酒泉的居处。
*
初时,李翩以为自己捡了条狗。
明明是个人,却生得狗鼻子狗眼,狗里狗气。还特别缠人,你走哪儿他缠哪儿,还喜欢把头往人身上拱,拱得李翩一身鸡皮疙瘩。
有时候他那种黏人的动作和神情,让李翩忍不住觉得有点恶心。
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捡了条狗——李翩为自己曾觉得云行之有点恶心而深感抱歉。
难不成自己是什么特殊体质,所以特别容易捡到这些猫猫狗狗?李翩暗忖。
但身边有只大狗狗陪着,真的挺好。
李翩不仅细心照看这只笨狗,好吃好喝让他养伤,闲了就教他识字,甚至还给他取了个两只脚的名字——云行之。
虽然这名字让人咋看咋觉得有很严重的夹带私货嫌疑。
但夹私货就夹私货吧,谁让他是李翩呢。
李翩天下第一好。
李翩说的都对。
云行之想一辈子给李翩看家护院。
顺便说,要是李翩能再养上一群咩咩羊让自己追一追就更好了。
云行之每次吃饱喝足,乐呵呵地满地撒泼打滚时,都是这样想的。
第35章 柔和忍辱(3) 这事本就不可能瞒一辈……
云行之气哼哼回到鹿脊居的时候,李翩在二进院东厢的书斋,房内除他之外还有索瑄。
大狗子涨红着脸气喘吁吁从外边跑进来,一眼瞧见索瑄跪坐于李翩下手之位,正低声跟李翩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敛容不说话了。
索瑄不喜欢云行之,云行之也不喜欢索瑄。
云行之是这样的,他对两只脚的东西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喜恶判断——因为判不清,所以干脆就不判了——他的喜恶只来自于你对他的态度。
——你喜欢他,他就蹭蹭你;你厌恶他,他就冲你呲牙咧嘴。
但这里面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李翩,一个是索瑄。
云行之无条件喜欢李翩,也无条件讨厌索瑄。
因为他知道,索瑄曾不止一次劝过李翩,让李翩为声名着想,把自己赶走。
“轻盈,你身边带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他就算不为取你性命,也定要坏你名声。你没听外边那些传言是怎么辱你的吗?说你和他是……”
索瑄是谦谦君子,从不说粗话,所以那句辱骂,他实在说不出口。
“一对儿狗男男。”李翩倒是大大方方地,笑着替他把话续上了。
在索瑄眼里,云行之就是个来路不明的细作,阿谀谄媚的奸佞,巧言令色的嬖人。
在云行之眼里,索瑄就是个虚情假意、意气风发,不对重来!虚情假意、意犹未尽……我呸,反正就是个讨厌鬼!
可是现在,那个讨厌的人就坐在喜欢的人旁边,看见自己还故意闭口不言,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机密怕自己听了去——云行之原本就火大,这下肚子里那把火更是烧得腾腾旺。
他一脸愠怒地走过去,宣誓主权似的,在李翩身旁的锦裀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谁承想用力过猛,自己把自己给墩了一下。
云行之刚要倒抽一口冷气,转瞬想起索瑄在旁边看着,硬是把那口冷气又给吞回肚皮里了。
李翩却被他逗乐:“不是去打猎了吗,怎得满腹怒火?难道是什么也没猎到?”
一扭头见他满脸泥土,唇边还有一丝血痕,又追问道:“跟谁打架了?”
“那些人都在到处嚼舌根,你为何不制止?!”云行之没回答李翩的问话,而是大声嚷嚷道。
话毕,见李翩手里握着个于阗产的白玉茶碗,正优哉游哉地将茶碗往唇边递,这下更觉愤懑不平,劈手就将那白玉碗夺了过来。
茶碗猛然被夺,碗内茶水泼了李翩一襟都是,李翩却只是笑着随意拂了拂。
“你还有心思悠闲喝茶,你不看看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传成什么样了?说来听听。”
李翩的语气带着戏谑,仿佛在聊旁人的八卦。
“他们全都知道了!全都在议论!议论你的腿!”
云行之越说越气,越气嗓门就越大,又亮又脆,叭儿狗在汪汪叫似的。
李翩抿了抿唇,温声说:“这事本就不可能瞒一辈子,他们总归会知道。此前我之所以藏着,只是不想横生枝节。既然如今已瞒不住,那就随它去吧。”
这腿是陈年旧伤,走快了就会瘸,但若是慢慢悠悠地走,也不那么容易被人瞧出毛病。
在酒泉的时候,李翩随侍凉王李忻身边,李忻在某些方面对自己这个从弟也算是照顾的,那时多亏李忻帮他瞒着,所以并无人发现其中隐秘。
可是现在,他回到敦煌。
他在敦煌受的伤,又在敦煌揭了疤,因果宿缘,怎不令人唏嘘。
原本知道他是跛子的人,世间只剩下李谨、索瑄、云安、宋澄合、云行之等寥寥数人,可经过昨日那么一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罢了,罢了。
反正这条命都不知还能留到几时,腿瘸又算什么。
云行之仍旧气哼哼:“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
李翩忽地笑起来:“告诉他们什么?告诉他们,这条腿是被我父亲打断的,让大家一起去帮我讨个公道?”
他这话说得轻松戏谑,可索瑄却听出了其中暗藏的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
待他说完,索瑄面上显出一抹不忍之色,沉吟着接话:
“轻盈,昨天你上祭坛之后,我心里就一直不安生,只怕会出什么事,谁知果真就……那祭坛并不算高,小凉公怎得就怕成那样?你说,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李翩沉默须臾,淡然道:“铭玉慎言。阿谨嗣位,是你我的主公,你是郡丞,没得这样揣测主公。”
索瑄被李翩一说,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而神色忧悒地说:“当年一事,本就错不在你。”
“倘若错不在我,那便在李太守和宋夫人……李太守乃我父,宋夫人乃我后母……”
话毕,李翩眼神晦暗,轻轻摇了摇头:“旧事就不提了。”
云行之见李翩的神情变得暗淡,自己心头怨怒瞬间消了一大半,甚至还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竟然责怪受伤的他,想了想,又将那白玉碗塞回李翩手中。
李翩把茶碗拿在手心摩挲着,碗中茶汤洒得只剩个底,他却仍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况且,我哪里悠闲了,你没看我忙的。”
抿完茶,他将一枚封检递给云行之:“你来之前,铭玉正在说河西国的情况,这是悬泉那边送来的暗报,你看看。”
云行之接过一看,那封检用的是三缄其口的密封方式,即以三道青绳锁三道凹槽,暗报藏于其中,这种方式所缄内容往往是最为机密的。
打开封检,果然,里面是一笺藏好的苘麻纸。
索瑄见李翩直接把军报给了云行之,心头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云行之展开那张白色苘麻纸,只见上面写着,河西国沮渠氏前些时日开始在张掖集结兵力,目前尚不知是打算东进还是西攻。
听着云行之低声念军报,李翩禁不住思绪跌宕。
二十年前,鲜卑拓跋氏定都平城,正式称帝,定国号为“魏”。
拓跋氏立国以来先后击败了北边的高车和柔然,而后又以排山倒海之势打败了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后燕和羌人姚氏建立的后秦。
这方天地中的所有国家都看到了拓跋氏的汹汹气势。现今的魏主拓跋嗣是个绝不容小觑之人。
江左那边,北府兵统帅刘裕先是领兵攻灭后秦,继之代晋称帝,建立了国号为“宋”的新政权。
稍北,匈奴赫连勃勃建立的夏国,在刘裕之后攻下了长安城,且将其都城统万城的四个城门都改了名字——南为朝宋,东乃招魏,西曰服凉,北则平朔,可谓气焰十分嚣张。
整个天下形势复杂,瞬息万变,此地今天还在你手中,明日就不知又归了哪个王。
这红尘就像一块巨大的沼泽,玄机密布,稍不留神就会泥足深陷,直至尸骨无存。
而人与人之间则毫无信任可言,一纸诏书背后藏着的可能是利刃,也可能是毒鸩。甚至所谓的结盟,也不过是想让对方流更多的血罢了。
同为匈奴人,河西王对赫连勃勃的性情不可能一无所知,而鲜卑拓跋氏西攻的野心则更是昭然若揭。
放眼看看如今争霸天下的群豪们——赫连勃勃有权欲,刘裕有实力,拓跋嗣有雄才,乞伏炽磐有谋略,冯跋会做人……真是没一个好惹的。
在这样的时刻,沮渠玄山突然集结大军,虽还未知其真实意图,但人人皆知,与虎谋皮不若狐假虎威。
现在,东边有三头猛虎,西边有一只鹿,狼被夹在中间,它会咬哪个呢?
答案不言自明。
每每思及此,李翩心里便沉得如同压了千钧巨石。
云行之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苘麻纸上写的东西,大致解了其意,神情紧张地抬头看着李翩,问道:“郎主,你怎么看呢?”
“我猜,沮渠玄山十有八九是想彻底拿下敦煌和敦煌身后的西域诸国。现在我们不知道他会集结多少兵力,但既然我们已得了这消息,就绝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个主意才好。”李翩沉吟着说。
索瑄突然开口:“轻盈,虽说传言不可信,但我曾听说,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好诗书,善雅乐,是个十分雍容华贵之人,与其兄沮渠玄山完全不同。”
李翩点头:“酒泉献城之时,来受降的人便是他,我那时见过他一面。”
“你觉得他如何?”索瑄问。
李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说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索瑄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我们现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倘若能说动景熙,让他从中斡旋,能维持如今的现状便是极好。到时河西国要多少钱粮,我们都上供便是。”
“很难。”
“为何?”
“铭玉还不知道吧,沮渠玄山被先王取了一只眼睛,他发誓要屠尽敦煌百姓以报此仇。”
索瑄愕然:“我只听说他身受重伤,原来竟是眼睛没了。轻盈是如何知道他要屠城?”
“我让张元显陪着林瀚喝酒玩乐,有一次林瀚喝多了,把这些事抖了出来。他说沮渠玄山不肯用义眼,日日以狰狞面目示人,姑臧文武诸臣中有许多都听到过河西王扬言要屠尽敦煌。”
云行之一拳砸在书案上,怒道:“这人怎得如此残暴!”
“所以,”李翩思忖着继续说,“就算景熙侯同意维持现状,恐怕也说服不了河西王。”
“这可如何是好……”索瑄的眉间已经拧出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房内三人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忽听李翩说:“为今之计,只有杀了沮渠玄山。”
索瑄怔怔地看向李翩,问他:“你想用云将军的办法?”
云行之听索瑄提起云安,好奇地插嘴:“啥办法?云将军的办法是啥?”
李翩没有正面回答云行之,而是轻声说:“这是一步险棋,因为太险,我一直没答应。可是现在……似乎,已不得不如此了。”
云行之被李翩说得云里雾里的,挠着头嘟哝着:“究竟什么办法啊……你们不要打哑谜了。”
“敦煌城外有一片海。”
李翩突然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云行之惊愕万分:“哪里有海?我怎么不知道?!”
李翩和索瑄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索瑄,云安,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敦煌是他们最熟悉的家园。
敦煌这座城啊,被戈壁、大漠、崇山包裹着,有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奇妙之处呢。
第37章 柔和忍辱(4) 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
正被李翩琢磨的景熙侯沮渠青川,此刻也正琢磨着李翩。
雩祀之时,李翩不小心暴露出自己是个瘸子,在场旁人的反应暂且不提,反正巡检令林瀚是要就地笑发芽了。
真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刚才还想着能不能再来个事儿让他在河西王面前再刷一刷存在感呢,这不,事儿就来了。
他当夜便修书一封,打发人快马加鞭赶回姑臧,把这当成个大消息,邀功似的报给了河西王。
河西王得知此事后确实很高兴,将书信递给散骑常侍张溱,对他说:“去,把这消息散布出去,孤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李凉州是个瘸子!”
一只瘸腿的鹿和一只独眼的狼,也不知咱俩谁更悲催一点,沮渠玄山拍案大笑,乐不可支。
张溱拿了书信从宫里出来,转头就去了景熙侯府,先将这消息报给了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一听也乐了,当初在酒泉城外受降的时候,他和李翩见过一面。彼时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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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昭王亲侄是个神采秀俊之人,没想到竟是个跛脚的,藏得倒挺深,连他也没看出来。
乐完,他扭头问张溱:“子延,早听说你们安定张氏与陇西李氏颇有交情,你觉得凉州君是个怎样的人?”
这张溱明面上是河西王的散骑常侍,其实背地里却是跟他走得更近。
时人皆喜臧否人物,连他和河西王也没能逃过臧否之事。
他早就知道朝中许多人私下议论他们兄弟,因沮渠玄山脾气暴躁,又对汉人的规矩和仪礼极为厌恶,故而那些人给胞兄的品评是“冥顽”,而给他的却是“雍容”。
正是“雍容”这二字,让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拉拢了许多朝中重臣。
汉人总是这样的——
较之寂静,他们更喜欢肤浅的热闹;
较之激烈,他们更喜欢温吞的恭谦;
较之真实,他们更喜欢矫饰和惺惺作态。
他和张溱这些人走得近,很快就学会了一些从前不会的东西。
听景熙侯询问李凉州为人,张溱略一思索,正色道:“诡行灵秀,奇情深挚,轻薄凡俗不能解。”
“子延好高的评价。”沮渠青川以手指轻叩案几,神色颇耐人寻味,“这样棘手的一个人,当初我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下官倒是觉得,放他走也并非下策。若是在酒泉就杀了他,无非是条贱命,杀了就没了。但大将军放他走,现下有他在敦煌,反而是件好事。”
沮渠青川挑起眼角看了张溱一眼,轻飘飘地问:“对谁是好事?”
“对您。”张溱正色答道。
沮渠青川没接张溱这句,而是蓦地换了个话题:
“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已奉命前往张掖集兵,待辎重粮草皆备齐,差不多已是立秋前后,届时大王就该亲征了。他一心要去找李氏报剜眼之仇,怎么劝都不听。”
“您也要去?”烛光映在张溱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那是自然。”
张溱往沮渠青川那边凑了凑,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扑簌着一丝冷意:“大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沮渠青川蓦地笑起来,眼中清光又润又凛。
他放了一枚棋子在敦煌,估摸着这枚棋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
苏绾和手下女军从城里回到玉门大营的时候,带回了凉州君是个瘸子的消息。
今日是望日,苏绾照旧去了募兵所处理募兵之事,刚进城就听到了这八卦,说是整个敦煌都传遍了。
苏绾并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她见过的缺胳膊断腿的人太多了,只要上了战场,谁都没法保证自己能囫囵个儿下来。可跟她一起回城的那几个年轻女军,却是真的被惊到。
这不,才回来,这消息就以飞毛腿一般的速度绕着大营跑了三个圈儿。
女军们因为凉州君和云将军不对付,对他都没什么好感,不过也不至于厌恨。这会儿听说此事,大部分人都是咂咂嘴摇摇头,或许还会再说几句活该、恶有恶报之类的话。
惟有北宫茸茸,听到消息的瞬间就急了,她要去找云安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云安却不知去了哪里,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连个影子都没翻到。
“茸茸。”
林娇生刚从书吏房出来,就见北宫茸茸站在那儿抓耳挠腮,总感觉她下一秒就要用爪子刨地了。
“小郎主,”北宫茸茸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你见到将军了吗?她去哪儿了?”
林娇生:“望楼。”
话音甫落,北宫茸茸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哎——,茸茸——”
林娇生想叫她却没叫住,面上浮起一抹不忍之色,小声嘀咕了句:“我还没说是哪个呢……”
前文已述,玉门大营所在之处原本是武昭王建立的军屯,整个建筑结构就像是个小城池,或者说是个大坞堡。军营四角各有一座望楼,高高地耸立在那里,用来观察大营外的情况。
接下来,女军们都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将军府那个姓北宫的姑娘,火烧屁股似的一口气奔去了营北的望楼,片刻后又从营北奔回营南,紧接着又奔向营东,最后终于停在了大营西边。
好一通狂奔,直带起风卷尘沙漫天。
“这脚力行啊!平时真是小瞧她了!”众人齐声惊呼。
此刻,望楼披着斜阳,楼上是剪影般的云将军,楼下是快背过气去的北宫茸茸。
云安听到动静,垂眸看向望楼下方,见是北宫茸茸,便问她:“怎么了?”
北宫茸茸沿着梯子爬上去,气还没喘匀就急火火地问:“小……小……小郎主……怎么……瘸……瘸了……”
云安没答话,转头望向前方。
天快黑了,天地接壤之处已是一片浓蓝烈紫,白昼要死不死地悬在地平线上,很快就会被黑夜彻底吞噬。
大营内,高高的火垛已经点了起来,营门也已关闭。望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小队女军从营门内夜巡而过。
北宫茸茸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正想继续问,却突然瞥见云安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帛鱼?”
“嗯。”
云安顺着北宫茸茸的目光,也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她掌心握着一只红身蓝尾的帛鱼。
帛鱼,不是鲤鱼草鱼大头鱼,而是一种以丝帛缝制的饰品,可直接系于腰间或者挂在筭袋上做装饰物。
许是因为在时人眼中,鱼是吉祥的象征,故而百姓们争相佩戴帛鱼。这传统自汉室而起,至今已有几百年。
云安手中的这条帛鱼,腹部以赤色平纹绢缝制,内里填充些许棉絮,尾部则是蓝地立鸟云纹锦。
这种质地的帛鱼,算是十分普通的样式,大街上到处都是。而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腰上佩戴的帛鱼,不仅要有精美绣花,还得缝上许多值钱玩意儿。
北宫茸茸就有那么一个,是林娇生送她的。她那条帛鱼是用金丝绣的鱼眼,鱼身部分还缝缀了好些珍珠和绿松石,比云安手中这条华贵得多。
可云安却把这么普通的一条帛鱼拿在手中轻抚,像对待什么珍宝似的。
“这是他送我的。”过了好一会儿,云安突然开口。
这个他指的是谁,二人都明白。
“小郎主……”
云安扭头看着茸茸,神色平静淡然:“他的腿是许久以前受的伤,被他父亲生生打断的。”
北宫茸茸倒抽一口冷气,小脸一皱,要哭似的问道:“是我离开之后的事儿吗?”
云安点头。
灵化之前的事,北宫茸茸有好多都记不清了,就算记得,也都是些零散片段,凑不出个完整情节。
这其中就包括李翩的父亲李椠。
她对李椠已几乎没印象,任凭如何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李椠究竟是什么样子。
平民百姓家里父亲骂儿子,确实经常会说“小兔崽子你敢再如何如何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但那大多都是吓唬之词,可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亲手把儿子的腿打断。
“小郎主是犯了什么大错吗?”茸茸心疼地问。
“他没有错。”
云安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了这四个字。
“那为什么……”
“凉州君腿虽跛,心端正。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听了这话,北宫茸茸有些怔愣,这是她第一次见云安用这样的语气谈论李翩。
自从她来到军营,女军们但凡提起凉州君,都因为他总是找云安的麻烦而愤懑不平,可旁人口中描述的云李二人之事,与那天夜里她躲在李翩窗外看到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已经不知究竟该信哪个。
北宫茸茸开始挠耳朵,可挠了半天也没给自己整明白。
忽地,不远处响起苍凉悠远的胡笳声。
音声在所有人耳畔短暂停驻,而后直冲云霄,向着星汉深处奔去。
就像一群大梦初醒的生灵,下定决心要彻底挣脱固执的岁月,远离颠三倒四的红尘。
这胡笳声每日都吹响,但今日在望楼上听来却格外苍凉。
也许是因为这里离天穹更近,也离虚无更近。
——虚幻总是比真实更让人心动。
吹胡笳的是个从焉耆来的老人,当年玉门大营还由横槊将军崔凝之统领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儿了,在军营里做些杂活儿。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胡人,总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在黄云白草之间纵马飞驰,说自己射中的野獐和野狼,说自己降服的烈马可以一天时间就从焉耆跑到龟兹。女军们都拊掌笑他吹牛。
可这人间也没饶过意气风发的他,他失去了半条腿,至于这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惨事,没人知道,他也从来不提。
夜愈深,声声胡笳愈发苍凉。
如此茫远哀凄的乐声,总是容易让人陷入回忆中。
北宫茸茸发现今夜的云安与往常不太一样,她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像悲伤却比悲伤更难受的情绪。
“你想知道他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吗?”云安突然问北宫茸茸。
北宫茸茸万万没想到云安会主动开口,赶紧拼命点头。
“或许你还好奇,我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没关系,你不是旁人,我和他的事情,全都可以告诉你。”云安轻声说。
*
望日不愧是望日,一轮明月当头照着,又大又亮,照得望楼前的戈壁滩仿佛撒上一层银霜。
云安举目望向夜色深处,望见回忆沿着月光向她走来。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撞上她心底那一大片不为人知的悲与喜。
【第二卷·离于爱者无忧怖】
第38章 善恶业缘(1) 长这么丑,卖身都卖不……
十三岁的云安凭借黑夜的掩护,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后花园内的一个狗洞爬进了太守府邸。
她是来偷东西的。
太守府邸在子城西边,已经快要靠近敦煌西门阳禾门。
敦煌城是一个大肠包小肠,不是,大城包小城的半包围结构,整座城池有七个城门。北门、南门、东门都是罗城子城各一,唯独西门,却只有这一个阳禾门。
据说这种建构是为了方便居于子城的达官贵戚们在敌军攻城之时能火速抱头鼠窜——嘘,这可不兴说。
从阳禾门进城,走不远就是时任敦煌太守的李椠之府邸。
距离那次敦煌大饥疫已经过去了三年,当时城中饿死不少人,开春之后雪融路通,从酒泉来的粮车终于抵达敦煌城下。
至此,人们更加坚信苟且偷生确实是有用的。
偷得一时算一时,哪怕这偷来的残生终究要在未来的某时某地连本带利还回去。
可罪孽不会随时光流逝,只会变成身体里一树又丑又僵的枯枝,直到戳破原本笔直的脊梁。
□□过后,云识敏整个人由内而外地垮了。
早年一身傲骨,最喜竹林七贤,也算是个清隽秀逸之人,可三年前亲女儿死在自己手里这事,让云识敏痛不欲生,每每想起便心如刀割。
心伤太深以至于影响了身体,时常咳嗽不止,又总觉得精神萎靡,遍身傲骨碎了满地都是。
起初他养着孙家女孩,也许只是因为不想再死一人、再造一孽,可后来却发现孙家女孩十分聪慧懂事,他就干脆把她认下作为养女,想用她填补云安留下的永夜。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小女孩儿一天天长大,虽然仍旧瘦小干瘪,总归没有小时候那么面目可厌了。
那双眼睛仍是深不见底,只是内里却已不再有当初那种爬满恶鬼似的吓人的光,尤其是在教会她读书识字之后,女孩眼中的光芒变得愈发柔和清婉,像一朵花儿发自内心想要绽放。
也许这才是这孩子原本的样子,当初那种狠戾只是被逼出来的,云识敏想。
自己的云安已经死了,自己这身病骨眼看着也撑不了多久,终究是要剩下另一个云安在这世间踽踽独行,云识敏又想。
报应啊,一切都是报应,云识敏垮着脊梁想了一晚上。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坐在院子里彻夜不眠,为自己的罪孽而悔恨之时,另一个云安也偷偷地陪着他睁眼到天亮。
云安是夜里醒来之后偶然发现了云识敏的自我消磨。她看见养父坐在院子里,耷拉着脑袋,像一棵马上就要被压垮的枯树。
——压垮这棵树的不是大雪,而是命运。
于是云安也不睡了,踩着夜色蹑手蹑脚溜过去,躲在窗户下面,没让云识敏发现。
父女俩隔着一堵夯土烂墙,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就那么静静地枯坐,陷在一场生离死别的噩梦里。
陷着陷着,陷得养父身体越来越差,家里也越来越穷。到最后,云安翻遍了家中大大小小所有箱柜,已经连抓药的钱都翻不出来了。
云识敏是杂户,在敦煌没有土地,平日里是靠着代写家信或者替富贵人家作画而谋生。现在他的身体和精力都越来越差,有时甚至连笔都提不起来,写信作画自然也是不能够。
云安嘴上不说,其实已经看出养父隐有死意,心里急得不行。
当年云识敏非但没杀她,还将她留下,哪怕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分她一口吃食。倘若那时云识敏不留她,以大饥疫的悲惨景况,不出三日,她一定会横死街边。
云识敏不杀她已是一恩,把她养大又是一恩。如此大恩大德,纵使结草衔环,恐怕也报不完。
这些时日云安一直在琢磨,究竟怎么做才能弄些钱来,为此甚至想过把自己卖了。
可是……她探头往水盆里照了照,自己长得这么丑,卖身恐怕都卖不掉吧。
她真的很想弄点儿钱。
如果她有钱,她就能去民市给养父买些肉,熬成肉羹补一补,再去抓些药,日日按时服用的话,身体也许就能好起来了。
某天,云安打水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里闾妇人们闲谈,说云识敏早年并不这么穷。
“听说你阿爷刚来敦煌的时候被太守大人叫去办差呢。能天天进出太守府,那得多气派。”牛大姐不无羡慕地说。
“进了太守府,大小得算是个官儿了吧?是官就有钱啊。”赵二娘接话。
“那可不!”牛大姐对此非常笃定。
里闾间的妇人分不清官和吏的区别,以为只要迈进那朱门贵户就是人上人了。
“怎得走了呢?”云安问。
“你阿爷没跟你说?”
云安摇头。
牛大姐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听我男人说的,估摸着是云先生脾气太差,开罪了太守大人,被赶出来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跑到咱这穷巷子,跟咱们这些穷得掉渣的杂户住一起。唉,没有富贵命啊。”
“太守很富吗?”云安又问。
赵二娘轻轻戳了戳云安的额头:“你这丫头见识也忒短了。太守跟凉王是一家子,现在是咱们敦煌城最大的那个,那话咋说来着?抬起一个巴掌就能把天给遮住的人,哪能没钱呢。我告你说,他家里可全是钱。”
其他内容云安浑没在意,只一句话她听进心里去了,赵二娘说——太守家里全是钱。
*
云安爬进狗洞之后,四下看去,并无恶犬在旁,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多亏她长得又瘦又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才能缩手缩脚从狗洞钻进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小时候被孙老三虐待那会儿没少钻狗洞偷吃的,在这方面确实已经很有一套娴熟技巧。
——过去钻过的狗洞,都是为日后攒下的经验。
此刻,云安贴着墙根慢慢往前爬,边爬边在心里把太守府邸的布局又回忆了一遍。
聪慧如她,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就来偷东西。万一被抓住,不仅自己会被打死,甚至还会连累到养父,这道理她懂。所以,在正式决定做个梁上君子之前,云安已经把太守府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打探过了。
她先是装作对高官贵胄所居大宅产生了强烈好奇,向云识敏套问太守府邸的布局。
那天,云安一边将刚熬好的榆钱羹喂给云识敏一边说:“阿爷给我讲讲吧,赵二娘笑我没见识呢。”
云识敏吃过热羹,精神好了许多,便让云安扶他下榻,坐在矮几旁铺着的草褥上,用手指沾上清水在矮几上画图,让云安好好地涨了个见识。
依照云识敏所绘,这太守府着实是个奢华的宅院。
正院总共有四进,左右还各缀两个偏院,整座府邸的房间大大小小加起来得有几十个,前后还各有一个很大的花园。
府门面南,进门转过一个影壁便是前院。
那是个窄长如案几的院子,左右廊庑各四间房,再加四间倒座,共计十二间。这些房屋是太守府属官们日常办事之所,当年云识敏被李椠征辟之时也是在这里写写画画。
沿着游廊往中门走就进入中院,往角门走则到侧花园。
中院是李椠日常起居、理事之所,也是整个府邸最重要的地方。中间是正堂,左右廊庑下也各有四间房,分别是李椠的书斋、会客堂、议事堂等处。
穿过中院再往后走就是内眷们的居所了,云识敏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是如何布置,只知李椠的妻儿及妾室都住在内院。
缀在正院旁边的两个偏院,其中一个原本是李椠母亲的居所,他母亲过世后现下空置着;还有一个是供佛的地方,宋澄合经常去那里燃香奉花。
府邸外沿着西墙搭建了一处饲养马匹的厩院,夯土围墙,乌头门,厩院前边还有八个小房间,是专供家丁奴婢们居住的。
“后边那个花园呢?”云安问。
云识敏摇头:“平日里若是陪太守清谈,也只在侧园,不去后边。听说那儿比侧园要大很多,花木扶疏,柴房和杂房也都在那里。”
云安边听边在心内默默记诵,而后又不动声色地问云识敏:“府里那些家丁平时都在那儿?不会一整天都待在厩院吧?”
她最关心的除了房屋布局之外便是护卫的分布。
太守府一定安排了许多护院,不然的话,想去那儿偷东西的人肯定不止她一个,岂不日日都要遭贼。
云识敏又用手指沾了些清水,在前门、中门、偏门附近等处点了点,道:“宋夫人喜欢清净,厌烦宅子里有太多人,除了前院的家丁外,其他人皆分散于这几处。”
“噢……”云安乖巧地应了一声。
光打探布局完全不够,怎么混进府内也是个大问题,看来还是得自己亲眼去瞧一瞧。云安扶着云识敏回榻上躺下,心内暗自琢磨着。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跟着里巷收粪的赵大伯一起进了子城。赵大伯是去收粪的,她是偷偷摸摸去踩点。
这一踩还真给她踩出东西来了。
太守府果然和敦煌城普通民居不同,一般的民居都是夯土矮墙,纵身一跳,扒拉着墙垣翻过去就行,但太守府的墙居然有那么高,就她这小身板儿绝对跳不上去。
但上边不行下边行——云安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厩院后边有个狗洞可以通进府内。
那狗洞不过一个箩筐口那么大,大人肯定是钻不进去的,但对于她这个细瘦的女孩来说足够了。
踩点过后的第三天夜里,云安悄无声息地爬进了府邸内的后花园。
夜太黑,看不清园子里究竟有什么,只觉四下皆是影影幢幢的感觉,很吓人。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些摇来晃去的影子都是花木,但这仍旧让云安提心吊胆。
她不知道后园通往内院的门究竟在哪儿,也不敢走太快,只能猫着腰寻了条道儿,小心翼翼往前走。
转过一棵榆树,忽地瞧见前边有个亮着灯烛的小屋子。
屋子不稀奇,夜里亮着灯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从那边隐约传来一阵呻吟,像是有人咬紧牙关在忍受着什么,实在忍不住了才发出几声抽噎。
云安的好奇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反正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通往内院的门在哪儿,这园子太大,转得人头晕眼花,干脆先去看看那小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这么想着,腿比脑子快,转瞬已经摸到了屋门口。
走近了才发现屋门外堆着几摞柴禾,窗户是直棱,也没糊窗纸,这么看的话,应该就是个柴房了。
云安想着,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窗缝往屋内瞧去。
谁知这一瞧,瞬间被吓得一激灵。
柴房里,一个少年郎被两个婢女扯着,其中一婢正将他的脸往面前燃烧着的炭盆里按下去。
第39章 善恶业缘(2) 不是老六就是个二百五……
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后,云安看明白了——她们并不是要烧他的脸,而是要用木炭的烟气熏他眼睛。
柴房不大,也就纵横五六步的样子,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柴禾,除此之外整个房内再无其他杂物,看起来倒是颇为干净爽利。
柴垛前边铺了张锦褥,锦褥上端端正正跪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很年轻,瞧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耳中明月珰,发间七宝胜,衣着华贵,艳若桃李,虽然挽着发髻做妇人打扮,眉眼间却仍旧是一片少女般的稚气,十分惹人怜惜。
可就是这样一个娇艳又稚气的女人,却面带笑意地看着几步远之外被炭烟熏得满脸痛苦的少年,仿佛在看猴戏。
炭盆内并无明火,却有浓浓的烟气直往上冒,莫说是被按头的少年,就是这女人也被熏的时不时拿起丝帕掩住口鼻。
少年被婢女扯着,眼睛正对炭烟,他努力闭上双眼想抵挡这熏人的浓烟,可惜用处不大。眼睛受到烟气刺激,生理性的泪水拼命往外涌,开了水闸似的根本止不住,不一会儿就满脸都是泪。
眼泪滴到炭火上,“滋”地一声又激起一股呛人浓烟。
可奇怪的是,纵然如此痛苦,他却并未挣扎,也没有哭嚷,只偶尔发出一声呜咽。
呜咽声被炭火点燃,消散于烟气之中。
女人看着少年越来越痛苦的神情,似乎十分满意,捏起丝帕轻掩于口鼻处,柔和地说:
“翩儿,你父亲时常对我说,不磨砺不成器,孩子就是要千锤百炼,将来才能木秀于林。阿娘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只用这种简单的方式,你觉得如何?”
被她唤作“翩儿”的少年唇齿间泻出一丝含糊不清的声音,似回答,却更像是呻吟。
女人像是没听见这痛苦的声音,掩着口鼻继续说:“竺上座说你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也不知是真是假,阿娘十分想佐证一下,看你究竟能慈悲到何种程度。竺上座给你讲过快目王施眼的故事,若是阿娘想要你的眼睛,你会施舍给阿娘吗?”
这一次,少年没有回答。
不回答的原因不是他在思考究竟愿不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施舍给面前这女人,而是他已经快晕过去了。
烟气又不长眼,并不仅仅是熏眼睛,还熏着口鼻,此刻他已被熏得呼吸困难,原本站着的身子也越来越绵软,要靠旁边的婢女用力拉着才不至于瘫在地上。
躲在窗外偷看的云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其实只看了两眼她就认出来了,这男孩她是见过的。
这不就是三年前她差点死掉的那天,站在凉风门外挨冻的那位小郎君吗?
云安记得他说过,他的名字叫李翩。
此前云识敏给她讲太守府情况的时候只说了李椠的夫人姓宋,却没说儿子叫什么,适才听柴房里这女人的话,又是“翩儿”又是“阿娘”的,云安搁心里一琢磨,立刻便想明白了——李翩就是太守李椠之子,是那个曾跟她说“你帮过我,日后我也一定会帮你”的人。
可是此刻,这人眼看着快倒下了,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再帮他一次?云安心里一阵犯难。
若是帮他……自己只是个来偷东西的小毛贼,对这太守府的人情纠葛完全不了解,犯不着平白无故把自己搭进去。况且,既然这会儿主仆都在柴房里,岂不正是偷东西的好机会?
可若是不帮他,再这么熏下去,眼睛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想起那双似淌着一泓月泊般的双眼,云安只觉心头阵阵痛惜——那么清亮好看的眼睛,瞎了该多可怜。
她扒拉在窗边,进退两难地纠结着帮还是不帮,却没留意自己身后,一个黑影正在慢慢靠近……
*
宋澄合端庄地跪坐于锦褥上,看着面前被黑烟熏着眼睛的继子,心底泛起一阵无法言说的痛快。
她想起自己刚嫁进李家的时候,那时她就很想收拾这个继子,却不知如何下手,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西域沙门的到来,让她瞬间有了主意。
那沙门是从龟兹千里迢迢赶赴敦煌讲经说法的胡僧,据他自己讲述,他是竺法护的第三代弟子。
彼时沙门往往依其师之姓为姓,胡僧遂唤作竺因空。
竺法护虽已于百年前入寂,但在敦煌城仍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早在鸠摩罗什入中土译经之前,竺法护就已遍行西域三十六国,求取经典,施仁布德,并译出了《普曜经》、《正法华经》等经书,百姓们尊称他为“敦煌菩萨”。
李椠一听这龟兹胡僧是敦煌菩萨的弟子,忙不迭将他请入家中恭敬礼问。
当他得知竺因空表示愿意留在敦煌,为这里的百姓讲经说法,为这座城池求福禳灾之时,简直大喜过望,立刻答应将罗城北边的声闻寺给竺因空,让他在那里讲《正法华经》。
其实上,李椠本人根本不信什么佛法高僧,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
《正法华经》共二十七品,依照佛门规矩,全部讲完用时七日。
而现在世道上的规矩是,上品官宦、世族著姓是不与下品寒门和布衣百姓一起听经的,所以又要分开单独讲,这么一算下来,竺因空要在声闻寺连讲四十九天。
第一个七日先讲给太守府属官和家眷,宋澄合便带着继子李翩也去听经。
讲经之处就设在声闻寺的讲堂内,可她出门之前不知因何事耽搁了,等赶到的时候讲经已经开始,宋澄合不好直接进去打断,只得带着李翩去旁边的伽蓝殿稍坐。
讲堂内,当竺因空讲完“信乐品第四”稍作休息时,有奴仆来请他,说太守夫人和小郎君想单独见一见他。
此次讲经说法,李椠乃大檀越,他的妻与子自然也不可轻忽,于是竺因空便让众人先歇息,自己跟随那奴仆去了伽蓝殿。
从讲堂到伽蓝殿要穿过一条曲折廊道,廊道外遍植花木,纵然是在常年气候干旱的河西,声闻寺的这一片花木也长得青青亭亭,无一丝颓气。
竺因空沿着廊道往伽蓝殿的方向走,刚拐了个弯儿,就见不远处有个小男孩蹲在一片卷耳花旁,面前的地上盘着条蛇。
那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乌梢蛇,田野林间随处可见,圆脑袋,棕黑色,无毒。只是此刻也不知它是因饥饿还是伤病,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
小男孩蹲在旁边,左手握着一片锋利的石片,右手的手指放在蛇头处,手指上有暗红的液体滴下来。仔细一瞧,原来是血。
鲜血正一滴一滴落入蛇口之中。
——他以石片划破手指,想用自己的血救活那条快死掉的土蛇。
旁人若是见了此事,恐怕会以为这男孩不是老六就是个二百五,但竺因空知道不是。
他一眼就看出来,此人之心不可用凡俗的眼光揣度——倘以俗情猥度之,则辱其心矣。
竺因空前行的脚步顿在原地,望着那男孩望了许久。
后来见了宋澄合,详细一问才知原来他就是太守之子李翩,幼时曾跟随凉王李暠,受其垂教。李暠特别喜欢这个侄儿,迁都酒泉的时候甚至想过把他也带走,但因李椠膝下只此一子,最终作罢。
当夜,竺因空再次去了太守府拜会李椠。
“小郎君竹魂玉魄,不落俗臼,若能发愿菩提心,潜心研读佛法,将来定能大有所成。”竺因空双手合十,恭谦地说。
李椠不懂佛法,张口就问:“菩提心是什么?”
“菩提心乃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心,是利益一切众生的无上正等正觉之大智。此心不仅凡俗难以获得,便是菩萨也难以秉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开篇便有须菩提求问佛祖,所有发愿以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心的善男子、善女子,该如何降服妄念,安住其心。佛祖以答此问而明告众生无上真谛,可见此心之重。”
竺因空为李椠做了阐说,末了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小郎君恐怕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此心难得,万万不可暴殄之。”
李椠一整个头疼住了,刚才什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心他还没弄明白究竟咋回事儿,这怎么又来了个鹿王慈悲心?
这些大和尚全都很会诓人啊,他在心里暗想。
可腹诽归腹诽,李椠面上仍恭恭敬敬地问竺因空:“不知这鹿王慈悲心又作何解?”
于是,竺因空又为李椠讲述了“鹿王碎脊救群鹿”的本生旧事:
古时,有一个名叫梵摩达多的国王,曾带领他的士兵去山林中游猎。一群人来到林中,但见山间有条河,河水湍急浩大,还有五百头鹿正在河边休息。
国王见到鹿群大喜过望,立刻命令士兵们张弓搭箭,设下严密的包围圈,将那些鹿团团围困其中。
身后是大河滔滔,身前是天罗地网,眼看命不久矣,鹿群惊慌失措。
正在此时,鹿王忽然用自己的身体在滚滚疾流之上撑起了一座桥。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鹿王朗声说。
于是,群鹿一个接一个踩着鹿王的脊背跳到河对岸,脱离了士兵们的包围。可鹿王背上的皮肉却被尽数踏破,鲜血直流,痛苦不堪。
终于只剩下最后两头鹿了,那是一头母鹿带着一只小鹿。此时的鹿王已是精疲力竭,却仍牙根紧咬,硬撑着让母鹿和小鹿都踩着自己的脊背跳了过去。
母鹿跳至河对岸,落地的那个瞬间,忽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她回头一看——鹿王遍身血染,骨碎脊折,死在了奔流不歇的河水中。
(注释1)
李椠听完这本生旧事,简直脸黑胜锅底,若非面前此人是高僧竺因空,他早就叫仆役们拿乱棍给打出去了。
什么玩意儿如此不吉利!这不是咒李翩早死嘛!咒李翩早死不就是咒他断子绝孙嘛!
李椠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自己在心里问候了一遍竺因空的祖宗十八代。
谁知一直端坐一旁不言不语的宋澄合,面上却忽地显出高兴的样子。
“听闻当年敦煌菩萨年方八岁便剃度出家,翩儿今年也差不多,年龄算是刚刚好呢。”宋澄合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都掩不住的欢快。
“不行!绝对不行!”她话音刚落,李椠便急忙驳了回去。
虽然李椠听不懂什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对“鹿王碎脊救群鹿”的故事毫无兴趣,但他听懂了宋澄合的意思——他老婆赞同他儿子出家。
让李翩出家?简直胡扯八道!
宋澄合续弦到李家快一年了,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李椠虽然还有两个侍妾,却也一样各个都哑火。
他膝下到目前为止只有李翩这一根独苗儿,况且他虽讨厌李翩的生母辛氏,但那辛氏确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李翩是实打实的嫡长子,将来是要为李氏传宗接代,令他李椠香火绵延不绝的,怎么可能让李翩剃度!想都别想!
虽然宋澄合想把继子从这个家“清除”出去的想法遭到了拒绝,但竺因空说的“鹿王慈悲心”这五个字,却让她一下子获得了新的灵感。
这些灵感包括但不限于大雪天让李翩站在城门口挨冻(试试能不能冻傻),三不五时就把李翩拽来柴房拿炭火熏眼睛(试试能不能熏瞎),等等等等。
宋澄合美其名曰:“全都是为了你好。”
复曰:“不经历磨难怎能修成正果。”
再三曰:“阿娘是要试炼你的慈悲心啊。”
这不,今夜她趁着李椠被凉王李暠召见去了酒泉,便又燃起炭盆,故技重施。
虽然口中说着什么慈悲心,什么历经磨练,其实都是扯幌子,她的目的就是虐待李翩,以此平息自己内心如鼎水之沸的滚烫怒火。
此刻,她正盘算着待李椠从酒泉回来,该如何跟他解释他的好大儿突然变成瞎子这事儿,忽地就听门外响起一阵呼救,紧接着便是踢倒柴垛、踹翻竹篓的动静。
宋澄合面色一变,“蹭”地一下从锦褥上站起来,快步向门外走去。
第40章 善恶业缘(3) 都怪她看李翩受虐看得……
别看宋澄合面上淡定,其实做这种阴损事,她心里也是有点怕的——若是李椠突然回来,看到此情此景,会不会火冒三丈很难说。
上次她罚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结果被李椠知道了大发雷霆,让人赶快去把李翩接回来。
不过发火归发火,李椠娇宠宋澄合,宋澄合哭哭啼啼说几句软话,又见李翩安然无恙,他也很快就消气了。
本来嘛,这都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继母苛待继子、大妇殴打小妇、主子逼着婢子自缢……现今哪个大户人家没几件这样的闲闻。
但李椠仍旧警告了宋澄合,你看儿子不顺眼,想怎么磨砺他都随便你,可你若是把他弄死或者弄残了,我让你也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我现在只这一根苗儿。
此时此刻,正在干“吃不了兜着走”之事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房门一看——这大半夜的,柴房外真是上演了好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只见太守府养的那条名叫大黄的恶犬,正追着一个粗衣旧衫的女孩满院子乱跑。
柴房旁边就是灶房,女孩跑得太慌张,一脚踢翻了放在灶房外面的鸡笼,原本关在笼内明晨就要挨刀子的几只母鸡一股脑全飞了出来,跟着那女孩满院子乱跑。
还别说,这些不停咯咯哒的母鸡从笼里飞出后,倒真是帮女孩拦住了那只狺狺吠叫的大黄狗。
漫天鸡毛扑了宋澄合一脸,甚至还有一根停在了她梳理整齐的鬓发上,真是耳畔插鸡毛——品位不凡。
原本守在前院的家丁们听到后花园狗吠鸡叫的动静,也全都举着火把跑了过来,一时间照得后花园内炬火灼灼,明如白昼。
宋澄合抬手摘下耳边鸡毛,盯着面前这出闹剧,脸色难看的像下霜一样。
家丁们瞧见主母神色阴冷,忙不迭上前,牵狗的牵狗,捉鸡的捉鸡,抓人的抓人。
不多会儿,大黄被拴在了树下,母鸡全都被赶回了鸡笼子里,而这出闹剧的始作俑者——那个被大黄追得到处跑的女孩,则被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丁反剪胳膊押到了宋澄合面前。
众人瞧着这女孩一身土褐色粗布衣裳就知她不是府里人,铁定是从外边溜进来的。
“从哪儿来?”宋澄合问。
那声音冷如冰凌,扎入耳内,凉飕飕的疼。
云安被人按着头押在宋澄合面前,押她那奴仆下了死力,以至于她的脸都快怼到地面,这会儿被按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底的懊恼简直如山洪一般喷涌而出。
天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啊!
就在刚才,她还在窗外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再帮一把那个名叫李翩的少年时,身后一只悄悄靠近的大黄狗就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敦煌城内绝大多数人家都饲犬,这些犬一来可以牧羊,二来可以看家护院,再不济还可杀了吃肉。
大户人家养着看家的犬,白天都是锁住的,到了夜里就放开,任其前院后院四处跑,倘若有翻墙而入的贼人,恶犬就会狂吠乱咬,给家中诸人以警醒。
其实云安从狗洞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太守府里一定有至少一条狗,毕竟她就是借了人家的道儿才进来的。
初时她也留了个心眼,可谁知后来看李翩受虐看得太入迷,竟把这事给忘了。
——草!(一种植物)
好在她极为机敏,耳内听得一阵从喉咙里挤出的粗重低沉呼噜声时,瞬间就明白自己身后出现了什么,立刻一跃而起,撒腿就跑。
于是乎,院内便上演了一场叮铃咣啷的人狗大战。
云安正慌乱地想着该怎么编瞎话给宋澄合,就见旁边一个奴仆模样的人走上前,挥起大手照她头上就扇了一巴掌,怒喝道:“夫人问你呢,说话!”
云安被这一巴掌打得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晕头转向。
宋澄合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瘦小干瘪的女孩,冷声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家孩子?深更半夜跑到这太守府做什么?”
原本反剪云安双臂的家丁这会儿腾出一只手扯住她头发,强迫她把头抬起来。
“快说!”
头发被人这样扯着实在是太疼了,云安“嘶”地抽了口冷气,却仍旧没说话。
她实在没法说。
也许是小时候偷别人家的吃食偷多了,让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误解,原以为知晓了府邸布局又踩了点,已经很周全,结果根本就是漏洞百出——随便来条狗就能把事情搅黄,可见这是个多么天真的计划。
云安现在满心都是懊恼和恐惧,但她绝不会因为恐惧就给宋澄合交底,她绝不能让云识敏受此牵连。想到这里,云安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开口,问什么都不说。
宋澄合忽然拔高嗓音怒喝道:“敢到太守府闹事,简直无法无天!给我打!”
立刻有奴仆领命上前,抡起巴掌,照着云安脸上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大嘴巴子,直打得云安眼前冒黑星,耳朵里全是嗡鸣。
其实云安并不怕挨打,她小时候挨孙老三的打,次数多到数都数不清。
但孙老三的打法是粗野蛮横的乱打,他打云安和鄯善女人大部分时候是为了发泄情绪或找点乐子,所以打得毫无章法。云安聪颖,很快就摸索出了一套挨打不疼的方法。
可现下这奴仆的打法就像是训练过似的,一个耳光上来就抽得人头眩目昏,更别说连着五六个。
云安已经尝到自己口中满是铁锈味儿。
宋澄合双眉紧皱,厌恶地垂眸看着眼前女孩,这么瘦小蜡黄的丑样子,骨头却这么硬。她已失去耐心,懒得再跟这穷酸女孩耗着了。
“还是个犟骨头呢,”宋澄合冷笑一声,转而语气冷硬地对那些家丁道,“将此人带下去,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把她的嘴撬开,问清楚她今夜来此是受何人指使、家在哪里、父兄是谁,等夫主回来了一并要他们好看!”
领头的家丁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扬扬手,那个原本押着云安的高大男人立刻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把云安反剪双臂拎了起来。
整个人被从身后以这种故意折磨的方式拎起来,双脚离地的瞬间,肩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云安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宋澄合的贴身婢女青蒿站在不远处看着云安,眼内浮起一抹怜悯之色——落在这些人手里,只怕这女孩不死也得脱层皮。
家丁们正要把云安提下去审问,忽听柴房内传出一声虚弱却坚定的喝止:“站住!”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李翩双眼通红,一步步走出柴房。
外边闹起来的时候,架着李翩的两个婢女也跟着宋澄合一起出去了,剩他一人在柴房里,倚着墙缓了半天,也把外面的动静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等到眼睛没那么疼,视物逐渐清晰,他才慢慢摸了出来。
“放开她。”李翩对擒着云安的家丁说。
家丁见小郎君发话亦是不敢怠慢,用力一推,云安便“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她贝齿紧咬,硬是咬住了口中痛呼。
李翩走到宋澄合面前,一掀衣摆跪了下来,郑重施礼道:“宋夫人,此人乃翩小友,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不同于宋澄合喜欢在李翩面前自称阿娘,李翩一直是恭敬地唤宋澄合为宋夫人。
“你认识她?”宋澄合瞥着李翩,将信将疑。
“翩适才听宋夫人询问她父兄……”
“她父兄是谁?”
“此人的父亲原是府中书佐云知云先生,翩五岁发蒙,曾跟随云先生读书认字,云先生算是翩之开蒙恩师。便是在那时,我与云家姐姐相识。”
听完李翩的说辞,宋澄合沉默着。
他说的这些都是她嫁进来以前的事,她嫁到李府的时候那个什么云知已经不在府里了,但她听李椠提起过此人。
李椠有一次喝醉酒之后大骂云知是个死心眼的臭书呆子,不识抬举,白瞎了一身能文善画的本事。
“翩儿,就算她是你小友,深更半夜来拜访你,未免不太妥当吧?”
宋澄合并没有被李翩三两句话就糊弄住,她用探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地上跪着的那两人。
李翩听了宋澄合的质疑,再次行礼,恭敬地解释道:
“云先生离开公署后搬去了杂石里,如今敦煌郡城及所辖各县均受王命,每家每户皆须养马以缴军赋,云家姐姐白天要打马草,夜了才有空前来。翩近日新作几轴山水画图,想托姐姐带给云先生,请先生指点一二。”
他这番话若是非要抠字眼还是能抠出不少破绽,比如:
为何要让人家女孩子上门来找你,你就不能挪一下你金贵的脚,自己把画送过去?
压根儿没听见通传,她是怎么进咱们家门的?
她又是如何知道你在柴房,巴巴儿地跑来闹这么一出?
但此刻护卫们手中明闪闪的炬火晃得宋澄合心烦意乱,更让她糟心的是,她的继子此刻跪在面前,双目红肿,面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态度却不亢不卑。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鹄峙鸾停之态,她若是再抠字眼死揪着不放,反衬得她一副抠抠搜搜的小家子模样。
也罢,今夜先放过他们,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也不迟。
宋澄合轻哼一声,道:“即是如此,时候不早了,拿完画赶紧走。”
离开之前,宋澄合又看了一眼跪倒在地捂着自己肩膀的云安,神情里全是嫌恶。
*
宋澄合一走,婢女家丁们也全都跟着离开,刚才还明如白昼的后花园,倏地变得黢黑。
云安挨了打,脑袋还是嗡嗡地发懵,刚才她都已经开始在心里给自己哭坟了,结果一转眼这是……没事了?!
李翩不慌不忙从地上站起来,又弯腰想扶她,她突然警醒过来——自己是来偷东西的,既然危机已解,此地哪可久留。
“多谢,我走了。”
云安推开李翩的搀扶,忍着肩膀的剧痛爬起来,转身就要走。
“站住。”
李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听不出情绪。
云安离去的脚步倏地顿住……干嘛?要秋后算账了吗?
一瞬间她脑子里有数万匹马踏飞燕过草泥,正想着要是自己现在也踏马撒腿就跑,李翩能不能追上的时候,忽地感觉一个温热的东西抓住了自己的手。
云安低头一看——是李翩的手。
少年郎的手虽已显出骨节,却仍是柔软的。
现在,两只温软的手贴在一起,掌心交换的热度让云安有些愣神。
下一秒,李翩遽然用力,把她往自己房间扯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