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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作者:慕清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章 逆风扬尘(2) 冰冷的镜中映出一双冰……


    姑臧城外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山,名叫天刃山,属于祁连余脉。


    用“一座山”来描述地形,无论是在江南还是淮北,都是合适的。但放在河西这里,总感觉有些不得劲儿。


    盖因河西此地是壑接着壑、山连着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山脉起伏跌宕,一座座像扭在一起的绳结,根本没办法用眼睛将它们彻底区分开。


    但天刃山和其他祁连余脉不同,它特别高,高得简直有些突兀,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一刀扎进了河西大地的心口处。


    朝东北的一侧坡度平缓,也许是千万年的泥石消磨,让这里变成了一个适宜植被生长的地方,半山腰往下形成了一片巨大的草坡,往上则是茂密的树林,再往上走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岩和冰雪覆盖的山尖。


    而朝西南的另一侧则完全不同,那边是一道几乎竖直的断崖,也许就是利刃的刀口。


    今日没有风沙,难得晴空万里,几匹马沿着天玄山麓往东跑。


    仔细看去,马匹似乎并无目的地,只是为了在草野上驰骋一番罢了。


    “驾——”


    打头的是一匹毛色黝黑发亮的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男人扬起鞭子,一鞭甩下,黑马的奔行速度又提高了些。


    但他似乎仍觉不够,紧接着又是一鞭甩下,一鞭再一鞭,纵然如此健硕的大马,也几乎有些吃不消了。


    跟在他身后的骑马侍从们眼看前马越来越快,也只得挥起鞭子加快马速,免得被抛下太远,惹那人发火。


    那男人穿一件薄墨色左衽毛织领长袍,脚蹬一双长靿黄皮靴,头戴锥形尖顶帽,腰上还系了条粗犷的皮质带扣——是典型的匈奴卢水胡装扮。


    身后策马距离他最近的一人,着装却与之完全不同。


    此人上穿广袖青衫,下着一条大口袴,没戴帽却戴了顶金纱覆面进贤冠。倘若单看背影,谁都会以为这是位气质出众的汉人贵族,但转向正面才发现,高鼻梁、深眼窝,明显流淌着胡人血液。


    “大王——,歇一歇——”


    戴发冠的男子提高声音对前边那人喊道。


    “吁——”


    胡服男人勒住马,身后所有人也随之停了下来,都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被唤作大王的胡服男人,正是河西王沮渠玄山;身后那青衫男子是他的胞弟,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二人年纪相差只有十岁,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沮渠玄山体格彪悍,全身上下都透着蛮横霸道的王者之气;其弟青川则挺拔修长,颇有些雍容儒雅,总会让人莫名联想起那位归附西汉并受武帝重用的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


    沮渠玄山勒马之处刚好是山麓上一块高地,放眼望去,草野遍布牛羊,更远处则是终年覆雪的巉险高崖。


    “青流儿,你还记得我们的先祖从哪里来吗?”


    沮渠玄山沉声问身后之人。


    青流儿是沮渠青川的小字,如今这小字几乎已没人叫了,除了他的胞兄河西王,以及亲生母亲孟太后。


    沮渠青川拎着马缰上前两步,望着远处巍峨高山,道:“从雪山背后来。”


    “对,”沮渠玄山抬起握着马鞭的手,指向远处的皑皑雪峰,“祁连山是座神山,那里埋葬着我们无数先祖的骨殖。孤有时晚上做梦,会听到他们在梦里叫孤,让孤沿着祁连山脉一路向西走,去拿回属于我们的辽阔。”


    “敦煌?”


    “没错!”


    “李氏已经臣服,敦煌现在已经属于我们。”沮渠青川回答。


    沮渠玄山听了这话冷哼一声。


    “这算什么臣服。以为孤不知道?他们在玉门和悬泉两地都建了军营,手握私兵,说是防盗寇,其实是防我们吧?孤怎知那李凉州心里打的不是复国的主意?!当初在酒泉的时候就该把他们都杀了才对。”


    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其中恨意满得仿佛稍不留意就会顺着嘴角溢出。


    说完这话,沮渠玄山转头看向落后自己半步的胞弟。


    他这一转头,面上那个狰狞恐怖的黑窟窿便亮了出来。


    是的,他的一只眼睛被挖掉了,那里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瘆人黑洞。但他讨厌汉人的遮遮掩掩,所以既不戴布罩,也不用假眼。


    此前皇后赵氏觉得脸上留那么大一块黑窟窿有些太吓人了,让人寻了块上等的黑曜石,打磨成眼珠子形状,奉于沮渠玄山。


    哪知河西王却看都没看那黑曜石珠子一眼,直接就叫人扔进了明光宫冰冷的池水里。


    他这只眼睛是被李忻弄没的,所以他要这黑窟窿留在脸上,只有这样才会时刻提醒他记住,记住他和陇西李氏之间的深仇。


    眼眶失去了眼球的支撑,时间长了就变得愈发扭曲狰狞,下眼睑开始外翻,而上眼睑则明显残缺,已经丑怖到让人看一眼就泛恶心的程度。


    然而河西王本人并不觉得恶心,甚至在那些唯唯诺诺的臣子们明明被吓得干呕却硬是咽下去,不敢表露分毫的时候,他心里会猛然升起一股野蛮的快感。


    听得沮渠玄山满腔恨意,沮渠青川的眉头极轻极轻地皱了一下,他听得出来,胞兄这话,是在责怪他呢。


    当时凉王李忻身上藏了一把极其小巧精妙的元戎弩,坠马的最后一刻,用弩矢射中了沮渠玄山的一只眼睛。


    随军医官一看,箭上是喂了毒的,倘若不快点回姑臧医治,恐怕两只眼睛都保不住。于是河西王连夜回了姑臧,留下他去继续攻打酒泉。


    但他却接了降表,答应了李氏的请求,同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就是这个应允,让失了一只眼睛的沮渠玄山怒火冲天。在龙翔殿里,沮渠玄山当着群臣的面,抡起拳头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后来,念在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份上,河西王没再为难他,而是将所有的愤怒和仇恨,全部转嫁到了现居敦煌的李氏余人身上。


    “倘若我们拿下敦煌,你会做什么?”沮渠玄山语带戏谑地问。


    沮渠青川认真答道:“臣以为,应尽快遣太守、郡丞、都尉等人治理,清点人户,核算税赋。百姓若能安居乐业,自然不会生乱。”


    谁知河西王听完之后却嗤之以鼻,说:“尽是些汉人的懦弱。”


    “大王打算如何?”沮渠青川反问。


    沮渠玄山用脸上那个没有眼珠的黑洞盯着胞弟,齿缝间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屠城。”


    沮渠青川吃了一惊,忙道:“不可!”


    “为何不可?”


    问这句话时,河西王的神情已经变得极其阴沉。


    沮渠青川也面色凝沉,郑重道:


    “父王在世时已降服鲜卑秃发,为我们夺回了姑臧城,既如此,我们就该一鼓作气继续向东、向南走,先攻金城,而后天水,倘若能继续攻下长安、洛阳,入主中原,这才能缔造连父王也未曾达成的功业。”


    “长安城原本掌握在羌人姚氏手中,但就在去年,北府兵统帅刘裕受司马氏禅让,称帝于江左,转瞬之间便攻灭姚氏,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再往东则是鲜卑拓跋氏建立的魏国,此前魏主拓跋嗣亲率大军攻伐柔然,大获全胜。现下形势已经很明显,就算我们不东进,他们所有人也定不会放过河西。与其如此,不如……”


    然而,沮渠青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的胞兄粗暴地打断:


    “够了!你已身受汉人荼毒,也只有你才会喜欢那种华丽虚无的东西。拿下敦煌,杀光那里的汉人,西边那些广袤的草原和山河就都是属于我们的了!孤受够了这狗屁姑臧城,狗屁明光宫,狗屁龙翔殿,规规整整,四四方方,守着汉人立下的狗屁规矩,连匹马都跑不开!”


    一听这话,沮渠青川心下着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大王,我们早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野人!”


    话音甫落,一条马鞭从天而降,正对着他五官俊美的脸抽了过来。


    沮渠青川可以躲开,但他没躲。


    马鞭狠狠抽在脸上,瞬间便肿起一道狰狞的红痕。


    “野人?!你连自己的根都忘了吧?!”沮渠玄山怒喝。


    他抽了一鞭还不解气,拨转马头,第二鞭抽在了沮渠青川背上。


    沮渠青川咬着牙硬是没哼一声,倒是□□那匹马被这力道推着踉跄了两步。


    河西王不管是拿拳头砸他,还是拿鞭子抽他,他都得受着。这是他们卢水胡的规矩。


    长兄如父,父亲打儿子,大哥揍弟弟,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身后那群随侍看到河西王鞭抽景熙侯,全都识趣地退至五丈开外。


    沮渠玄山见胞弟脊背挺得笔直,不闪不躲地任由自己抽,心里很是满意。


    青流儿就是被汉人荼毒了,多抽几鞭也许还能解毒。


    他心里这么想着,又是一鞭抽在沮渠青川肩上。登时,一抹血迹透过青衫渗了出来。


    三鞭过后,沮渠玄山收起马鞭,沉声道:“屠城之事,孤意已决,为报失目之仇,不杀光他们难解孤心头之恨。你想东进不是不可以,你想要长安还是洛阳,又或者是江左的建康、广陵,只要你有本事,都随便你去打。但前提是,必须先拿下敦煌。”


    沮渠青川攥着拳头,低下头没说话。


    “林所浩现在已经到敦煌了?”沮渠玄山问道。


    “到了。”


    河西王轻蔑地笑了一声:“那老东西,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你。若是直接杀了未免可惜,让他去敦煌给咱们探探路也是好的。”


    “大王所言极是。”


    沮渠玄山看弟弟的神情不再那样意气风发,骑在马上的身形有些微晃,心知刚才那三鞭还是打伤他了,于是摆摆手:“罢了,回去吧。”


    说完一拉缰绳,挥动马鞭朝着姑臧城的方向策马而去。


    *


    差不多戌时过半,沮渠青川才回到府邸,一回来就命人打水准备浣洗。


    今日在天刃山策马飞奔了一整天,又累又脏,这会儿身上被鞭子抽出来的伤口也疼得厉害。


    侍妾端着一碟新鲜的羊酪走进房间的时候,被沮渠青川脸上肿得老高的鞭痕吓了一跳。


    “郎主这是怎么了?”


    侍妾名叫杜香,是西平郡一个小吏的女儿。


    当年鲜卑秃发氏归附河西国之后,西平郡那边屁颠屁颠地送了几个美人过来孝敬河西王。但沮渠蒙逊没什么兴趣,直接将她们分赏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


    杜香就是那时候被送来侍奉景熙侯的。


    “不碍事。”沮渠青川边说边摆弄自己的衣带。


    杜香一见,赶忙放下手中那碟羊酪,上前帮他宽衣。


    衣衫褪下之后,这才看到肩上和后背还有两道深深的鞭痕,一道鞭痕将近三寸宽,肿了有半寸高,可见挥鞭那人力气之大,下手之狠。


    杜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鞭痕,不问也知道是谁打的。


    “我去叫医官来上药。”


    说着就往外跑,却被沮渠青川一把拉住。


    “这点小伤,死不了。你去看看浣洗的热水备好了没。”


    杜香知道景熙侯这是要打发自己走,她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就麻利地去帮忙备热水了。


    房间里只剩沮渠青川一人,他盘膝坐在矮榻上,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鞭伤,真挺疼的。


    一转脸突然看到书案上支起的那面蟠虺纹铜镜,本来是支在那里当摆件的,不过现在好像有点派上用场了,于是便起身去拿了铜镜。


    铜镜中照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英挺容颜,面上被一条鞭伤贯穿,莫名地添了些狰狞感。


    看着铜镜的那双眼睛原本是温和的,谁知看着看着,下一秒却陡然变得阴郁冷冽。


    冰冷的镜子里映出一双冰冷的眼睛,这画面让人不寒而栗。


    沮渠青川勾起唇角笑了笑。


    片刻后,他放下铜镜,抬眸看向窗外。


    春夜风柔,枝影如魅。


    沮渠玄山把林瀚打发去了敦煌,但林瀚那半秃不秃的老男人根本没什么实际用处。


    河西王不知道,他沮渠青川也在敦煌安插了一人,那人不仅会为他传回李氏的动向和消息,甚至将来更有大用。


    汉人有个词叫“一箭双雕”,现在,他手中也握着这么一支箭,也许很快就能射出去了。


    第35章 逆风扬尘(3) 你不知道,我手上已经……


    好巧不巧,那边景熙侯在挨鞭子,这边林娇生也在挨鞭子。


    至于挨鞭子的原因,咱们先从头天夜里说起。


    俗话说得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这天夜里,玉门大营的将军府内阒寂冷清,阴恻恻的静默从每一条墙缝内渗出,死气漫过头顶,将万物淹没其中。


    就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长夜里,北宫茸茸在将军府书斋门口被台阶给绊了一跤。


    “唉哟——”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自己摔疼的膝盖轻轻揉着,边揉边小声叽歪:“人脚就是麻烦,难用,两只脚就是不如四只脚。”


    每至此时,北宫茸茸总是很怀念自己的本体。


    那个身体多好啊,又软又轻,脚上还有肉垫,不需要蹑手蹑脚就能溜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哪像现在,这么大个人,往哪儿溜都很显眼。


    按道理讲,虽然有了化体,但本体也在,她其实可以随时变回去。


    但她不愿意。


    因为每变化一次都仿佛背着五十斤辎重绕着玉门大营跑了两百圈似的,那种疲累和折磨,真是要人……猫命。


    北宫茸茸以前听林娇生给她讲魏文帝曹丕写的《列异传》,那里面写什么鲤鱼变成人、蟒蛇变成人,甚至还有石头变成人,人变成白鹿,并且都是随时随地想变就变。


    当时,她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颗鸡蛋。


    林娇生以为唬到她了,得意洋洋地问:“怎样?”


    “好。”


    “哪儿好?”


    “他们体力可真好。”


    北宫茸茸如实回答。


    *


    此刻夜已深,书斋内空无一人。


    云安又去千佛洞了,要明日才能回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千佛洞看望云识敏,已经形成了规律。


    黑灯瞎火的时候,最适合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如此刻,北宫茸茸猫着腰在云安的书斋里东翻西找。


    她的夜视很好,不点灯也能看到许多。


    不仅翻找,边找还边嗅,可惜嗅来嗅去都没嗅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正一筹莫展,忽听书斋门外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很轻,但她耳朵灵敏,仍旧捕捉到了。


    北宫茸茸赶紧猫猫祟祟地藏去书案后边。


    书斋的门被一点点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没点灯,摸黑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踢翻了摆在案几旁的一只胡床。


    那胡床约有二尺高,以红柳枝条扎成,轻轻便便地放在那儿,结果却突然遭了这无妄之灾。


    来人猛地倒抽一口气,弯下腰似乎想把胡床扶起来。


    正是他倒抽的这口气,让刚才还有些疑虑的北宫茸茸彻底确定了,只见她双眼放光,像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嗖”地一下向着来人扑了过去。


    “小郎主——!”


    林娇生看到书案后一个黑影向自己扑来,下意识伸手去挡,挡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茸茸。


    “你在这儿干嘛?”林娇生疑惑地问。


    “我……那个……这个……”北宫茸茸支支吾吾。


    “嗯,啥,说。”林娇生穷追不


    璍


    舍。


    “我……那个……你来这儿干嘛?”北宫茸茸灵机一动,把林娇生抛来的问句又给他扔了回去。


    林娇生抬手让北宫茸茸看,他手里拿着一沓蔡侯纸:“我来给小姑姑送誊稿。”


    完蛋,小郎主是有正当理由的,果然小丑竟是我自己,北宫茸茸赶紧把头往林娇生前襟上蹭,企图萌混过关。


    “你在这做什么?”


    林娇生抬手挼了两把小姑娘的头毛,却仍旧紧追不舍地问。


    ——动作很温柔,语言很锋利。


    北宫茸茸实在编不出谎话,正打算把心一横把心思都告诉林娇生的时候,却听门外忽地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那女声问的话只比林娇生问的多了一个字,却让房内俩人都哆嗦了一下。


    “你们在这做什么?”


    原本应该明日才回营地的云安,现下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云将军回来了!”北宫茸茸一见云安,再次使出自己的萌混技术,开心地往云安身上扑。


    ——美人有美人计,美猫有美猫计,美猫计不见得就比美人计差。


    果然,云安一抬手接住了这个逮谁扑谁的姑娘,扶着她站稳,转头去问林娇生:“你在我书斋做什么?”


    “我来给小姑姑送誊稿。”


    林娇生将手中那沓写了字的蔡侯纸递给云安,从容不迫地答:“军市那边送过来的账目我全部核了一遍,将有问题的部分挑出来,誊在这里了。”


    云安接过纸页,随手翻了翻之后放在了书案上:“我明日再细看,夜深了,你们都各自去歇息吧。”


    北宫茸茸见自己果然萌混过关了,十分高兴,撒娇着问:“不是明日才回来吗?怎么夜里就回来了?”


    “收到传令,小凉公后日要来大营巡阅,我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小凉公要来?”林娇生有些吃惊。


    “嗯,李……”


    李字刚吐出来,云安的舌头就来了个迅猛的急刹车,她突然觉得当着这俩人的面对李翩直呼其名似乎不太好,旋即改口:“凉州君为教导小凉公,时不时会让他来军营看兵法战术操练。”


    说完这话,云安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林蔚,你明天跟着扬泉校尉一起去校场训练。”


    “为何?!”林娇生下意识抗拒。


    云安瞥了林娇生一眼:“后日来巡阅的不只小凉公,李……凉州君也会来,我怕他会为难你。”


    鉴于这个理由无法反驳,林娇生只得答应了。


    最后,他一脸生无可恋地领着北宫茸茸出了书斋。


    待二人走后,云安低头看着书案上那沓蔡侯纸,眉头微皱,陷入沉思。


    *


    春风吹起春沙,呛得人整个肺里都是沙子。


    但这还不算要命,真正要命的是,林娇生这会儿正在挨抽。


    抽他的人正是云安。


    昨天云安说让他也来校场训练,纵然已经解释了缘由,但他心里仍是一百个不情愿,故意磨磨蹭蹭直到日头老高了才出营门。


    待他赶到校场的时候,训练早已开始。


    林娇生呼哧呼哧跑过去,远远就瞧见一个小个子女人正在操练手下女军。


    是毌丘怜,“玉门五校尉”之一的扬泉校尉,前些日子刚从阳关换防回来,是这大营里为数不多能读会写的女人,林娇生见过她几次。


    女军的操练内容有着严格的安排,一般是这样的:


    卯时:晨起,整肃军容,整编列队,进行队列操练,要求是“立卒伍,定行列,正纵横”。


    辰时:进朝食。


    巳时:训练体格。女军分为步卒和骑兵两类,步卒主要练膂力,骑兵主要练马术。


    午时:演练阵法。


    未时:教习军规法令。因为未时是整个河西一天当中最热最晒的时候,所以大家就不再习武,而是回到营房开始习文。


    申时:操练兵械。


    酉时:进飧食。


    戌时:就寝。


    这些都是常规内容,常规之外还包括时不时被拉去戈壁滩上负重跑它五十里,或者去胡杨林里集体围猎,再或者编组分队蹴鞠竞技。


    现下刚好是巳时,毌丘怜领着自己手下的新兵在操练膂力,所有人肩上都扛着个装满土石的大布袋,扎着马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已渐渐变得毒辣的太阳下。


    不远处马蹄激扬尘土,一队骑兵正在御马。


    毌丘怜听到身后要死不活的喘气声,一回头见是林娇生,赶紧给他打了个眼色。


    林娇生脚步一顿,啥意思?


    还没想明白毌丘怜是啥意思,就见不远处的骑兵队伍里一人纵马扬鞭而来,尘沙太大了,林娇生抬手挡住眼睛。


    谁知那骑兵到得近旁,竟然扬手就甩了林娇生一鞭子。


    “啊!”


    那一鞭子打在背上,林娇生一声惨呼,忙把挡在眼前的手臂拿开,这才看清打他的人竟然是云安。


    原来刚才毌丘怜给他打眼色的意思就是——敢迟到,你丫死定了。


    “为何不守时?!”


    云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林娇生,语气里竟然难得地染着一丝愠怒。


    “不小心忘了……”林娇生狡辩。


    果然话音刚落又是一鞭子甩下。林娇生这才发现,小姑姑刚才抽的那鞭其实是挠痒痒,这一鞭才是实打实地用了劲儿。


    林娇生被鞭子抽得一个狗啃屎趴在了地上。


    “你没忘,你就是抗拒罢了。”云安的语气和面色都冷极。


    林娇生反手捂着自己后背,嘟嘟囔囔:“不就是李凉州要来嘛,他要为难我就让他为难去好了,我怕他!”


    “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娇生惯养。”云安的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鄙夷之色。


    林娇生看到了云安眼中的鄙夷。


    他感觉那鄙夷像是一把锋利的刺,就在那个瞬间,深深地扎进了自己身体里。


    于是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冲云安喊道:“小姑姑,你欺软怕硬,只敢打我,你那么有本事,敢不敢去杀了李凉州?!杀了他,救你们凉国!”


    云安眉头微蹙——杀了李凉州?杀了李凉州就能救凉国于倾颓吗?


    原来不知实情的外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啊……怪不得……


    “你错了。”片刻后,云安沉声回答。


    “能不能救你们凉国我是不知道,他怎么卖主求荣也不关我的事,但我是真的讨厌兵器,讨厌沙场!”林娇生这话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云安再次扬起了手中马鞭。


    林娇生下意识抱住头,可鞭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你可以讨厌兵器,讨厌战场,可你知不知道,你所拥有的富贵都是别人在战场上拿命给你换来的。你安逸地坐享其成,然后说自己讨厌他们。你享受着他们的劳苦,却看不起他们。”


    云安没再打他,收了马鞭,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看不起士兵。”林娇生赶忙解释。


    “好,那我问你,生逢乱世,你没有武器,如何护佑所爱;你不上战场,如何守卫家园?你想不沾一滴血,把自己干干净净地藏起来,不如回去重新投胎。记得跟菩萨说,让你投个太平盛世。”


    林娇生半垂着头,听着云安的质问和讽刺,半晌没说话。


    如何护佑所爱……还能如何呢,无非是,豺狼来了就杀掉它们。


    杀掉它们,杀掉它们……杀掉他们……


    这道理林娇生都懂,他怎会不懂。


    云安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娇生脑海中那些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往事。


    往事一团黑红,是血的颜色——并非不相干的外人,而是至亲的血。


    林娇生蓦地抬起双眼,眼中光芒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使劲儿抹了把沾在脸上的沙土,拎起一把长戟,翻身上马。


    ——云将军,你不知道,我已经不能把自己干干净净藏起来了,我手上已经沾着血了。


    第24章 诸心非心(1) 凉州君在呷醋,呷的是……


    小凉公李谨三不五时就会去一趟玉门大营或者悬泉大营。


    这是李翩给他安排的“功课”,让他实地观看兵法战术操练。当然了,对外的说法则是小凉公巡阅。


    璍


    李谨出生在酒泉的玉楼金殿之内,母亲乃敦煌宋氏之人,便是宋澄合的姐姐宋蔓合。


    宋蔓合身体不大好,怀李谨的时候曾回到敦煌娘家养胎,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竟然惊得差点儿小产。于是又急忙去了酒泉,在清冷孤寂的宫殿里生下李谨。


    六岁那年,李谨的祖父武昭王李暠薨逝,其父李忻嗣位,其母宋蔓合也从世子妃变成了凉王后。


    哪知成为凉王后的次年,宋蔓合就病逝于酒泉。也正是在那一年,李谨被李忻立为世子。


    他是年幼的世子,未来的凉王,小小年纪就被人捧得高高的。


    李忻好征伐、喜美色,压根儿没空搭理他,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不是讨好他,就是讨好他,于是他便以一种不太正常的方式长大。


    直到后来,李忻直接将他扔给了李翩。


    他虽年纪小但他不傻,看得出来这小叔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所以,就算讨厌又脏又无聊的军营,但李翩要他去,他也不得不去。


    悬泉大营是军屯,全是些臭烘烘的士兵,天天在土坷垃里刨食吃,实在没什么好看;玉门大营是日日训练的精兵,而且都是又美又飒的女郎,养眼,还算有意思。


    李谨在心里是这样权衡的。


    于是乎,此次的例行巡阅,李谨便毫不犹豫地再次选择了由婉仪将军云常宁统领的玉门大营。


    *


    玉门军已整饬地列队于营盘外那片平整而广袤的土地上。


    队伍正前方是一个高十尺、方三丈的夯土台,是此前专门为李谨阅军而搭建的,每次他来巡阅都会主动提出要上阅军台看操练。


    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


    此刻,李谨坐在阅军台专门为他设置的锦榻上,头顶张着遮阳华盖,津津有味地看着底下披甲执锐的娘子军。


    他右手下方还设了一张锦榻,榻上坐着陪他一起来巡阅的凉州君。


    也许因军营毕竟是肃穆之地,故而李翩没带他那嬖人,李谨也没带他那宠妾。


    李谨喜欢到玉门大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几乎每次来都能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之前,云安给他看的是五兵演练,五兵之后还专门演练了刀法。


    传统的五兵乃戈、戟、矛、殳、弓矢,但因冷兵器不断推陈革新,现如今的战场上以刀、槊、矢三样最为常用,殳已基本成为仪仗器物,而刀也正以极快的速度取代长戟,成为战场上最趁手、最具杀伤力的兵器。


    汉时,环首刀主要为步兵所用,骑兵主要使用戟、槊、矛等。但自从胡马踏中原后,骑兵成为战场上的主力,将领们渐渐发现,汉兵的戟和槊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而胡兵的大马长刀则优势十分明显。


    在战场上,可以挥、砍、刺、截、斩且易于携带的刀明显比笨重且使用方式单一的戟要更加合适。


    当战争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敌我混战、千钧一发之时,刀的砍杀比之戟的刺杀可以有效避免因兵器刺入敌人身体中难以拔出而导致的得不偿失。(注释1)


    不知这次,云将军又会给他展示什么新奇玩意儿?


    李谨这样想着,一转头就见云安身披明光铠、腰佩长刀,三两步登上阅军台,来到李谨和李翩面前,恭敬地行礼道:“禀主公,诸将士皆已待命。”


    “今天给孤看什么?”李谨问云安。


    “前些时日新制二阵法,今日可为主公演示。”


    “好得很。”


    李谨笑容灿烂,如同对好戏期待已久的孩童一般拍着手说:“开始吧,云将军,快叫她们开始吧。”


    云安对着立于阅军台下的掌旗职志做了个手势,扬声说:“全军听令,阵型——大有!”


    掌旗职志立刻领命,手执令旗将军令传至后方。


    看到令旗,女军们秩序井然地动了起来。


    为了使李谨看得更清晰,每一队列最前边的人皆手执阵旗,随着阵旗的移动,很快,以《易》之卦象“大有卦”为依凭的阵型便摆了出来。


    “大有卦”乃《易》六十四卦之一,以这一卦象摆出的阵型,前军灵活,后军稳重,是个极好的防守之阵。(注释2)


    李谨好奇地看着,云安在一旁为他解说阵型是如何变化的。


    这整个阵法摆出来是个“离上乾下”之型:


    上九为骑兵,灵活机动,负责抵挡并分散敌军冲锋势头;


    六五为步卒,在敌人攻来之时可以立刻向两边分散,以钳形列队左右夹击;


    九四、九三、九二、初九皆为弓箭兵,形成一个庞大又整齐的矩阵。此阵型可源源不断地发射箭矢阻挡敌人进攻。


    李谨抻着脖子看过去,但见九四的箭矢发射完毕后立刻有序后撤,九三变九四,九四变初九,训练有素的女军们箭矢连发,丝毫不乱。


    这边李谨看得津津有味,正想夸两句玉门军好厉害的时候,却听那边李翩突然开口。


    “此阵型只能防守不能进攻,战场上会使我方陷于被动,用处并不大。”


    一整个阴阳怪气的。


    李谨忙顺着李翩的话,问云安:“可有进攻阵型?”


    云安再次发号:“全军听令,阵型——明夷!”


    掌旗职志得令,手举令旗策马而去。


    霎时间,接到命令的女军阵型迅速发生变化——大批骑兵整齐地列队于最前端,并不如何厚重,而是形成了坤卦之卦象。


    坤卦之象极为伸展灵活,配合骑兵的突击可有效冲杀敌军队伍。


    骑兵之后是步卒,步卒形成了两道厚实的人墙。


    “明夷卦”同为《易》六十四卦之一,坤上离下,呈外愚内秀之势。(注释3)


    上六、六五、六四皆为骑兵,纵马前驱,可根据敌方实际状况或冲锋或包夹进攻;之后的九三、六二、初九皆为步卒,她们摆出的离卦一方面可以有效攻击,另一方面还能遏制敌人形成包围之势。


    阵型演变过程中,云安仍旧耐心地将这些逐一讲给李谨,但李谨听着听着就变得兴致乏乏了。


    云安知他仍是少年心性,意气却浮躁,好奇却肤浅,且极容易三分钟热度,于是便识趣地闭口不言。


    待得阵型演变结束,李谨终于又打起了精神——比之听不懂的什么六十四卦,他更感兴趣女子练兵之事。


    “这些女军都是云将军训练出来的,果然各个好模样!我听说望日又募了好些,把她们都训练成现在这样,应该很难吧?”


    问这话时,李谨那双圆圆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似乎是发自内心对这些娘子军感到敬佩和赞许。


    “不算很难。”云安应道。


    谁知云安话音刚落,坐在另一张锦榻上的李翩又十分欠抽地开口道:“难,怎么不难。”


    “小叔说给我听听。”李谨十分好奇究竟怎么个难法。


    李翩看了看李谨,而后把目光转向云安,慢条斯理地说:


    “世道不许女子读书习武,这些人初来军营时,非但刀枪剑戟样样不会,且大部分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连军令都听不懂,更别说演练阵法了。是云将军不辞辛苦,焚膏继晷,亲自教导她们,这才有了如今的阵势。”


    “云将军亲自教她们读书写字?”李谨很有些吃惊。


    “那可不,云将军初来玉门之时任军正一职。不仅要协助横槊将军执行军法军令,还要负责将这些法令教导至每一位士兵。士兵不识字,连军规都看不懂,那时候云将军对她们的体贴和关心,早就超过军正一职不知凡几。”


    李谨再次顺着李翩的话,赞叹道:“玉门有云将军,实乃大幸!”


    云安立于一旁,听着这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自己,神情仍是平平淡淡,没什么太高兴的。


    李谨没看出来,但她看出来了,李翩脸上一副醋溜土豆丝的表情——他在呷醋,呷的是玉门娘子军的醋。


    “但是……孤有些疑问,可否请云将军为孤解惑。”


    李谨坐直身子,摆出一副好学生模样。


    云安:“主公但问无妨。”


    不知李谨是想到了什么,眼中蓦地放出一抹异样的光:“云将军能把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会女人训练成这样,孤十分钦佩。孤想知道的是,无论什么女人都可以吗?”


    “使其受训,则人人皆可。”云安答道。


    “特别笨的也可以吗?”李谨追问。


    “可以。”


    “好!”


    李谨欢快地笑起来,旋即转头去看一直立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婢女。


    他指着那婢女道:“等会儿比拼刀法的时候,就让她下场跟女军们比试一下吧。她什么都不会,笨得很!”


    话毕左看看右看看,一眼扫到云安腰间所佩长刀,又指着那刀笑道:“就用这把刀!”


    那婢女原本好端端地侍奉在李谨身后,这会儿忽听要让她下场跟玉门军一起演练刀法,着实被吓了一跳,脸都发白了。


    云安看了那婢女一眼,恭敬地对李谨说:“禀主公,此女若是从未训练,便不该以刀法相拼。纵使玉门新募女军,也都是以膂力和防守训练为主,所用兵器亦皆为木制。”


    李谨怏怏道:“孤上次来的时候就想看刀法比拼,结果却没看到,扫兴得很。云将军当时答应了孤,说下次比试,你忘了?”


    “主公若想看,可由我和苏校尉来比试。”


    苏绾演练完阵型之后也上了阅军台,此刻就站在几步外,听了云安这话,便转过身对李谨恭敬地行了个礼。


    李谨强压下内心的厌恶转开了目光。


    他不喜欢看见苏绾,苏绾脸上像条蛇一样的伤疤和那个歪歪扭扭的鼻子实在是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云将军刚才不是说,所有女人都可以吗?孤就是疑惑,像她这种只会倒水暖床的女人也可以?倘若她也可以,那孤就信了云将军的话!”


    李谨今天显得格外执拗,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像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孩子那样看着云安。


    “刀剑无眼,恐有意外。”云安仍是犹豫。


    李谨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笑着说:“死就死了呗,这有什么,孤的侍婢多着呢。”


    第25章 诸心非心(2) 李凉州,小肚鸡肠恶贯……


    未时,原本应该是女军们回营房教习军令军规的时候,但今日因小凉公非要看刀法比试,故而所有人仍留在校场上。


    现下虽还未入夏,但敦煌正午的太阳已是不饶人的狠毒。


    烈日像从天泼下的一盆火,又像一大簇悬在头顶的钢针,针尖一下下扎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阵法演练的时候为了呈现更好效果,大家都是全副武装——头戴兜鍪、身着铠甲、手握兵器,演练完又在烈日下站了这么久,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已是汗湿重衫。


    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兜鍪边沿流下来,在脸上、脖颈上奔淌出一条条曲折溪流。


    李谨坐在阅军台的锦榻上,身后撑着遮阳的华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土台下面即将开始的刀法比试。


    那个被李谨点名让下场的婢女,吃力地提着一柄长刀站在烈日下,涂满恐惧的脸庞湿淋淋的,分不清那上面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婢女名叫龙烟,个头矮小,容貌清秀,平日在居室内看起来娇弱可人,但站在这浩阔的戈壁滩上,面对着擐甲挥戈的五千女军,她那玲珑的样子,竟莫名地让人生出一种可悲可叹之情。


    她是陇西李氏的家生婢,负责伺候李谨的日常起居,确如李谨所说,这样的婢女他还有一沓。


    龙烟对面站着的正是初来玉门大营不久的翟花儿。


    翟花儿手中也握着一把长刀,看架势,应该是这二人马上要展开对决。


    云安负手立于数步远的空地上,眉峰紧蹙,半晌都没有发号。


    阅军台上的李谨忽然兴奋地站了起来,三两步跑到台子边沿,冲着云安大声催促道:“快开始啊!快啊!云将军!”


    云安无奈,只得对身旁的毌丘怜打了个手势——翟花儿分给了毌丘怜,按规矩,不管是比试还是竞技,哪个校尉的女军上场,哪个校尉就得负责。


    毌丘怜上前两步,扬起手臂,喝道:“起!”


    翟花儿得令,“唰”地一下提起了环首刀,摆出个准备进攻的姿势。


    龙烟也提起了自己手中握着的长刀,可刀一提起来整个人都踉踉跄跄的,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身材娇小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手中提着的是云安的佩刀——李谨刚才指定要用这把。


    与普通士兵的刀不同,云安的佩刀名叫“饮红”,是以精钢反复淬火锻打,历千锤百炼而成,形制上虽仍是环首,但比之普通的环首刀明显又厚重了许多。


    坊间传言,当年魏蜀吴三国争霸之时,关羽所佩“关王刀”重达八十斤,在战场上挥舞起来那可真是天摇地动、山崩水荡。云安这把刀自然不能与关武圣的相提并论,但此刀亦是沉锋,刀长三尺三,重量足有半均。


    这半均重的沉锋,握在平日里只负责端茶倒水伺候起居的龙烟手中,真挺要命的。


    李谨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让这从没摸过刀剑的小姑娘下场比武,且还必须要用云安的刀。


    初时,云安自然是不答应,但无论怎样搪塞都没用,李谨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云将军不答应,是瞧不起我和我身边的人,是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垮着脸,显得十分委屈。


    末了又义正言辞地问李翩道:“小叔,人不能言而无信,对不对?”


    罢了罢了,既然小凉公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云安不同意也得同意。


    于是在娘子军里看了一圈,最终选中了翟花儿。


    翟花儿才来不久,根本还没开始学刀法,只学了最简单的挡和劈,水平比龙烟好,但也好不了太多,不至于让龙烟输得太难看,导致小凉公下不来台。


    虽然上场之前毌丘怜再三交待只需抵挡便可,谨慎攻击,可翟花儿初生牛犊不畏虎,初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演武,心内报定的想法是“绝不能给云将军丢人”,故而一听到毌丘怜发号,举起环首刀便对着龙烟攻了过去。


    十几斤重的“饮红”,连举起来都很困难,更别说抵挡了。


    眼看着翟花儿一柄冷刃杀了过来,龙烟吓得连退三步,结果左脚绊右脚,直接跌坐在地,饮红也“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阅军台上看热闹的李谨冲着龙烟的方向喊道:“站起来!没用的东西!”


    龙烟一听这话吓得手忙脚乱爬起来,又捡起地上的饮红,咬紧牙关重新站在了翟花儿面前。


    翟花儿这次没有主动进攻,因为毌丘怜站在旁边拼命给她打手势——这回她看懂了,那意思是,做做样子就行了。


    阅军台上,李谨握着拳头冲龙烟嚷道:“上啊!愣着干嘛!”


    龙烟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举起饮红,毫无章法地冲着翟花儿攻了过去。


    翟花儿赶忙挥刀抵挡。


    “咣”地一声刀锋相击,紧接着便是“啊”地一声惨叫。


    饮红再次脱手,而龙烟也被沉锋的力道带着猛地跌了出去——她实在运气不佳,摔倒的时候一只手正好按在了饮红的刀锋上,掌心直接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眨眼间满手都是血。


    “叫军医来。”


    一看龙烟受伤了,站在不远处的云安即刻下令,转而又对阅军台上的李谨道:“主公,此女已受伤,今日便到这里吧。”


    李谨怏怏不乐地说:“小叔,我的人怎么这么差啊。”


    李翩此刻也从锦榻上站了起来,前行两步立于李谨身后,道:“这小姑娘平日只是端茶倒水,不惯于舞刀弄棒,输了也是正常。”


    “适才云将军明明说了,每个女人都可以啊。”


    “云将军说的是,要经过时日长久的磨炼才可以。”李翩极有耐心地为他解释。


    李谨一脸失望,下意识脱口而出:“还以为女人打架比斗狗好看呢,谁知竟这么无趣。”


    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不妥,小心地觑了李翩一眼,赶紧给自己找补:“我瞎说的。”


    李翩垂眸看着他,轻声说:“小凉公乃凉国之主,言辞当三思。”


    李谨撇撇嘴:“凉国都已经……”


    “百姓尚在,故园尚在,怎可自弃?若是小凉公晨兢夕厉,焉知不可安民于一方?”李翩的声音沉甸甸的,话语也沉甸甸的。


    李谨不再辩驳,却也不应承,而是扭头望向龙烟那边——好像他真的很担心那婢女似的。


    那边,军医已经赶来为龙烟包扎伤口。伤得不重,只是按在刀刃上划了道口子,很快便处理完毕。


    龙烟捂着受伤的手,怯生生地回到阅军台前,低着头不敢看李谨。


    “算了算了,小叔说要经过训练才可以赢,你没训练过,输了便输了吧。”李谨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示意龙烟去休息。


    龙烟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赶紧后退几步,找了个边边角角把自己缩了进去。


    *


    适才军医给龙烟包扎的时候,林娇生也跟着来了,这会儿弄完正要一起退下,忽听得阅军台上响起个凉飕飕的声音。


    “林记室,请留步。”


    是李翩,李翩的声音里是满满的不怀好意。


    凉州君叫他,林娇生只得站住。


    “林记室至玉门大营已有月余,不知磨砺得如何?我应你父亲之请,将你安排在云将军手下,倘若全无长进,只怕我和云将军在林大人面前都说不过去。”


    李翩这话一出口,林娇生心里转瞬之间便生成了三个念头:


    第一个:小姑姑,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你好了解他!


    第二个:李凉州,小肚鸡肠,恶贯满盈,问候你。


    第三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过腹诽归腹诽,答话还是得端端正正的。


    林娇生:“回明府,末官在云将军麾下学了许多。”


    李翩没再说话,而是抬起手臂,打了个“请”的手势——那意思很明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就是这个手势,让林娇生对李翩的厌恶程度瞬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


    毌丘怜命人取了木刀来,将木刀递给林娇生。


    林娇生没接木刀,而是求助似的看向他小姑姑。


    孰料他小姑姑这会儿竟然莫名其妙走神了,眼睛也不知看着哪处虚空,反正就是没看他。


    林娇生心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无奈只得认命。


    对面与他比拼的人仍是翟花儿。


    翟花儿的刀也换成了木制的,此刻,她举起手中木刀,摆好姿势就冲着林娇生劈了过来。


    却见林娇生既没闪躲也没回击,而是拔高嗓门大喝一声:“住手!!!”


    翟花儿被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喝吓了一跳,急忙刹车,差点儿没把自己绊倒。


    “咋了?”翟花儿问。


    没咋,只不过林娇生突然想明白了,李凉州这是在试探自己:觉得我是姑臧来的,不是好人,针对我,是吧?


    林娇生心内莫名腾起一阵怒火,他是不够刚,但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捏的软。


    于是他收起手中木刀,对着长身玉立高台之上,一身红衣红得闪瞎人眼的李翩遥遥施了一礼,大声说:


    “明府,翟女军刚才已跟旁人比试过了,末官想换个没比过的人,末官希望这个人能由末官自己选。”


    李翩眉心微蹙,问道:“你想和谁比试?”


    林娇生笑了,炙热的阳光打在他脸上,让那笑容亮得出奇。


    明明年已弱冠却仍是一副少年相,英英亭亭地站着,眼中漾动一抹不怀好意的矜气。


    他说:“和你。”


    话音甫落,李翩的表情倏地变得无比怪异。


    林娇生仍旧笑容满面,朗然道:


    “末官在来敦煌之前就听人说,如今的敦煌城有二人恰如龙泉太阿,他们护持百姓,抵御贼匪。这二人,一个是玉门大护军,还有一个便是凉州君。末官从姑臧来,跟随云将军已有月余,受其教诲,知其品格。但至今却还未曾向凉州君请教。既然并称名刃,凉州君肯定也有过人的本领,末官恳请凉州君今日能拨冗赐教一二。”


    说这话时,这个平素不喜打架斗狠的人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李翩要是真答应跟自己打一架,自己一定能干翻他。


    李翩的双眼再次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林娇生。


    林娇生丝毫不躲闪地回望着李翩。


    四目相对,九曲回肠,八万四千微尘相,人心人心,深深不见底。


    ——李轻盈,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


    “请吧,凉州君。”林娇生笑容明亮地催促。


    他也做了个“请”的手势,跟刚才李翩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李翩身形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几步外一个女声响起:“我来。”


    是云安。


    云安三两步走到林娇生对面,“唰”地一下拔出了自己那柄沉锋饮红,对林娇生说:“林蔚,你说自己不喜欢武力,也不喜欢兵器,对吧?”


    “对。”林娇生点头。


    “巧了,凉州君也不喜欢。不过……我喜欢。”


    说到“我喜欢”这三个字时,云安全身上下陡然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场,是意气,是傲气,更是烈风激扬的狂气。


    谁知下一秒,林娇生把手中木刀往地上一扔,直接举手投降。


    他经过这两次的仔细观察,再结合外边那些鸡零狗碎的传言,分析出李翩的身体应该是有些问题,故而刚才怒气上头才叫嚣着要跟李翩比试。


    至于那些什么龙泉太阿的话则纯属胡编,他看出云李二人之间似乎确实有着不可解的矛盾,所以他挑衅李翩挑衅得有恃无恐。


    谁知现在云安却突然站出来,这又算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云安!


    姓云的和姓李的,你俩到底是演哪一出啊?!


    林娇生真是一整个无语的妈妈给无语开大门了。


    第25章 诸心非心(3) 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


    一番叮铃咣当的折腾过后,日头已然西斜,终于熬到了酉时。


    酉时一到,女军们就可以回营房开开心心吃饭了。


    李翩和李谨夜里都会下榻在将军府,故而也要在府里用飧食。


    今日将军府灶房打理飧食的时候,北宫茸茸也跑去打下手——是云安让她去的。


    别看茸茸平常总是有些笨手笨脚,但她鼻子好,嗅觉灵敏,菜的咸淡,肉的鲜腐,饭的生熟,这些旁人都要尝了才能知晓,可她只要随便一闻就马上知道了。


    小凉公用飧食的地点安排在中堂,灶房却在后院,北宫茸茸一整个下午是灶房跑中堂、中堂跑灶房,忙得脚不点地。这会儿跟着厨娘一起确认了所有菜肴都已准备无误之后,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当婢女可真累啊。”


    她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舒舒展展地伸了个懒腰。


    懒腰才伸到一半,就听外边有女军喊:“茸茸,小凉公来了,快过来。”


    北宫茸茸忙收了懒散模样,快步走出府门,准备恭迎小凉公。


    哪知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惊呆了。


    ——她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烈阳终于收了午时的怒火,懒洋洋地斜挂天边,倚着云霞,像个醉成一滩烂泥的红脸汉子。


    小凉公一行人正从西边驱马行来。


    背着光,身后的落日余晖让所有人都变成了剪影,看不清容颜也瞧不清衣饰。


    但就是在这朦胧混沌的剪影中,却有一人让北宫茸茸觉得格外熟悉。


    这种熟悉感并非来自于身形或者举止,而是气度——过


    弋


    目难忘的出尘风仪,让她刹那间便想起了她的那位故人。


    于是小丫头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碧蓝眼睛,看着那人身骑白马越走越近,直到经过她身边,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上前牵马的女军,之后不徐不疾地迈步进了将军府。


    但是没理她。


    但是没关系。


    北宫茸茸已经看清了,那人仿佛十分怕冷似的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宽袍广袖,最外边还罩了一件红色觳纱轻衫。


    他整个人裹在这一团红色里,目不斜视,气度不凡之下又有种若隐若现的威慑感。


    ——像一棵行走的毒蘑菇。


    突然,站在她旁边的女军推了推她,压低声音说:“你作甚?!”


    “啊?怎么了?”北宫茸茸打了个机灵,回过神来。


    “你刚才一直盯着凉州君看,吓死我了,还好他没发火。”


    “凉州君……原来他就是凉州君啊。”北宫茸茸喃喃低语。


    凉州君,李翩,李轻盈。


    在姑臧的时候就听说过此人,他是市井谣言的主角,茶余饭后的谈资。


    “奇怪吧,”女军仍旧把声音压得很低,面上却浮着一抹揶揄,“大男人穿一身红纱衣,走路还慢悠悠晃荡荡,有啥毛病似的。”


    “你讨厌他?”北宫茸茸问。


    女军轻嗤一声:“讨厌倒是谈不上,不过你去咱玉门军问一圈儿,看看有几个待见他的。若说相貌,我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但若论人品,实在是奇差无比。他动不动就欺负咱们将军,亏得咱将军大度,不跟他一般见识。”


    “他……人品奇差吗?”


    蓦地,北宫茸茸又想起当年自己被人拎着后颈皮扔进水里的情景。


    “那可不,这人心术不正,又奸又狠,你要小心点,”女军说完扯了扯茸茸的衣袖,“走了,进去候着。”


    “你先去,我马上来,我想等小郎……林记室。”


    那女军想起北宫茸茸是和林娇生一起来的,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也就没再多问,自己先进府里去候着了。


    *


    除了照料生病受伤的女军之外,云安不允许玉门大营中有任何“服侍”行为。


    她自己和五校尉的日常生活全都是自己动手,甚至连小凉公和凉州君来了,也不过随便安排了两个女军在一旁稍加照应。


    李翩对此没有意见,但李谨实在不习惯,所以每次都会自己带个侍婢,比如刚才被割破手掌的龙烟。


    入了中堂,仍是李谨为尊,其次李翩,剩下的云安、苏绾、毌丘怜和林娇生都是陪同。


    此刻,一行人落座,布菜,吃饭,整个过程可说是无聊无趣。


    玉门大营的飧食跟须罗斋的筵席比起来,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有人吃的都是胡饼配盐菜,只有小凉公和凉州君的案上还各有一碟野彘肉做成的五味脯,再加一小碟八和齑佐餐。


    另外,李谨的食案上还比旁人多出一碗羊酪与一碗榆钱羹。


    那羊酪十分新鲜,乳白柔滑,盛在一只黑色陶土碗内,黑白相衬,看上去颇为诱人。


    榆钱羹更是清爽至极。


    榆钱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春风吹开的时令之物,经过仔细烹饪后,将一碗青绿盛于碗中,让人还未品尝就先被这满目青春勾了魂。


    李谨并不是第一次在玉门大营用饭,但无论吃多少次,他都不喜欢这里的吃食。


    从小在酒泉享受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他,就算如今退归敦煌,也仍旧被照料得十分妥帖。日常饭食就连精心烹制的鹿臛、羊缹、鱼腤,甚至胡炮肉,他全都不稀得,更遑论这些难以下咽的胡饼、盐菜、榆钱羹,故而每次在玉门大营用饭都让他觉得难受。


    可是今天却与以往不同。


    李谨吃着吃着就发现了一件好玩儿的事。


    那个姓北宫的将军府清客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一个劲儿地往自己小叔身边凑。甚至刚才还借故斟茶,直接走到小叔旁边,整个人都快扒拉到小叔身上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是在闻什么。


    还别说,这小胡姬虽然看起来愣头愣脑,容貌却是真的好,就算与胡绥儿相比也毫不逊色。


    看她这样子,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吧?


    难道是看小叔身边没人服侍,便想趁机攀上这棵大树?


    嘿嘿,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


    只是小叔的兴趣约莫跟普通人不太一样,他现在身边亲近的只有那个叫云行之的男人,倘若他对美眷佳女感兴趣的话,房中侍妾恐怕早就排队排到大门口了吧。


    这胡姬的小心思,还是太幼稚了点儿。


    李谨在心里琢磨着,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打定主意要看这场笑话。


    当北宫茸茸再次借着斟茶的名义往李翩身边凑的时候,场上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开口了。


    云安:“北宫女郎。”


    北宫茸茸正一边倒茶一边沉湎于那熟悉的气味当中。


    她第一次凑过来的时候只是在辨识,现在已经可以十分肯定了。


    凉州君身上的味道,旁人闻不出,但她闻得出,不仅闻得出,还特别熟悉。


    分辨开尘土、阳光、熏香这些杂乱的部分,还剩下一味最重要的,就是——敦煌下雪的味道!


    每年冬天,当敦煌城一场接一场大雪落下来,天地间便都是这种又冷又净的味道,冷清之余还带着些许苦涩。


    ——她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绝不会怀疑自己的鼻子。


    没错,是他,一定是他!


    此刻,北宫茸茸几乎是无意识地抽着鼻子,整个人离李翩越来越近,简直快要贴上去了。正闻得高兴,被对面的云安一叫,这才倏然回过神来。


    北宫茸茸:“啊?”


    她这一回神就见满屋子的目光都像粘在自己身上似的,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行为的不妥之处,霎时间满面羞红。


    中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她,就算她再神经大条,这会儿也觉得那些目光万分灼人,尤其是其中还有好些绝非善意——有的厌恶,有的玩味,有的责备。


    林娇生在所有人里地位最低,仍被安排在最下手的位置,此刻远远看着北宫茸茸被堂内所有人的目光捆住,困在了李翩身边,心里有些着急——除了着急还有点儿生气。


    他虽离得远,但茸茸刚才的古怪举动却也都看到了。


    他不是旁人,旁人或许都以为这漂亮的小胡姬是想用美色讨好凉州君,只有他知道,不是的。


    当他看到那小丫头“呼呼呼”地抽着鼻子闻来闻去,闻完了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时,心头瞬间便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是吧,茸茸要找的那位故人,不会就是李翩吧?!


    佛说人生八苦之一乃“怨憎会”,真是太对了,此刻林娇生简直有种癞蛤蟆爬到脚面上的感觉——不咬人,恶心死人。


    这感觉使得他对李翩的讨厌又双叒叕上了个台阶。


    那边,李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双凤眼斜斜地打量着北宫茸茸,语气轻佻地问:“闻出什么了?”


    北宫茸茸还没答话,上座的李谨突然拍着手笑起来,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这位女郎可是瞧上我小叔了?我听说你们胡姬跟汉女完全不同,你们都是瞧上谁就直接跟他回家,什么媒妁六礼全都不管的。你也是这样吗?”


    李谨说完,茸茸瞬间变得更加窘迫,脸红得就像捡起了门外红彤彤的落日一把抹在上面似的,整个人怔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谨还在笑:“小叔,你可真招人。”


    李翩面上浮起一丝薄薄的厌倦,似乎为了表示自己虽然“缺廉耻”,但也并非随便来个投怀送抱的他都看得上,故意把身体向旁边移了移,离北宫茸茸远了些。


    恰在此时,却听食案设在李翩对面的云安再次开口:“北宫女郎,你过来。”


    她这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场中许多人


    璍


    已经忍不住替北宫茸茸捏了把冷汗。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有关李云二人的流言蜚语,知道云安曾和李翩好过。


    现在将军在座,将军的清客却当着她的面公然去勾搭她的旧情人,这不是在变着法子向将军挑衅嘛。


    北宫茸茸听见云安叫她,赶忙低着头走了过去。


    “坐这儿。”


    云安指了指铺在自己身后的一张草褥,声音仍旧听不出是怒还是喜。


    北宫茸茸一言不发地跪坐云安身后,她此刻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开始发懵。


    她曾在脑海中设想过许多次,要如何翻遍全城找寻那位故人,找到之后要如何痛骂他不仁不义,或者抱着他嚎啕大哭,尽诉别离之情。


    就是他,明明说好了要一直陪伴,却展眼又把自己扔了,扔在宕泉冰冷的水里,扔在千佛洞枯冷的夜里。


    可即便是差点儿淹死,活过来后又过着浑身脏臭的流浪日子,她也并不恨他,甚至仍旧很想他。因为,他真的曾对自己很好很好。


    现在,那个让她爱恨不能的人竟然毫无预兆地就出现在面前,再次杀她个措手不及。


    她垂头跪坐着,越想心里越乱,渐渐地连呼吸都乱了,颊上潮红也愈发明显。


    旁人看过去,都以为她是因自己当众勾搭失败而羞臊不堪,也许还在悄悄盘算着云将军等会儿会不会罚她。


    云将军平日里确实从不公然发火,可女军当中倘有犯错者,她罚起人来却也是丝毫不留情面的。


    北宫女郎,危。


    但北宫茸茸此刻已没心情在乎那些时不时向她投来的目光了,她心里彻底搅成一锅粥。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感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按在了自己置于膝边的手上。


    低头一看,是云安的手。


    云安将一只手藏在身后,稳稳地按在了北宫茸茸有些发抖的手背上。


    手心挨着手背,手背贴着手心,那种感觉,温柔至极,也温暖至极。


    北宫茸茸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第27章 诸心非心(4) 缠绵生香的感情戏……


    林娇生趁散席时没人留意,一把扯了北宫茸茸,三两步跑到后院无人的墙角处。


    北宫茸茸面上红晕已经褪去,刚才云安偷偷安抚她,让她乱糟糟的心终于平静了些。


    “你说要找的故人就是李凉州?”


    林娇生语气有些冲,开门见山问道。


    北宫茸茸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鞋尖,轻轻点头。


    “呵,这算什么?不期而遇的命定因果?”


    北宫茸茸听林娇生说这话时语气不大对,抬头看他,果然见他面上神情复杂。


    但她没理解林娇生为何这样,于是自自然然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么顺利,算不算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样的话也给小郎主省了不少麻烦事呢,我很高兴。”


    “你打算如何?”林娇生又问。


    “我想去和他相认。”


    “相认之后呢?”


    “相认之后……”北宫茸茸似乎被问住了,窘迫地抓了抓耳朵。


    这重逢太过突然,她还没想好相认之后要如何。


    “他会把你带走。”林娇生的语气是笃定的。


    “啊?带我走?”


    “对。”


    “你怎么知……”


    “别问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反正错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娇生刻意把那个“他”字咬得很重,话语里隐藏的含义也就变得明显:我俩都是“他”,我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带我去哪儿?回城吗?”


    “不知道,也许吧,反正会把你日日带在身边。”


    北宫茸茸突然开心起来,露出花儿一般的笑颜:“好呀!那我又能像小时候一样陪着他了。”


    她没注意到,她这话一说出口,林娇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就像被人一把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里,湖水冷冰冰地裹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的嗓子莫名地发不出声音,全身都紧绷绷的,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想跟他走?”


    北宫茸茸没心没肺地拍着胸脯保证:“小郎主放心,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林娇生只觉那片寒凉透骨的湖水又往头顶漫了些,快要将他完全淹没。


    ——都说别养猫,别养猫,猫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管是荒林里的山猫还是萨珊来的家猫,都是白眼狼。


    北宫茸茸见林娇生半晌不说话,歪着头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林娇生看着面前这小胡姬不谙世事的模样,一肚子的闷火只能自己咽回去。


    “没事。”


    “没事就好!”茸茸开心地笑着。


    *


    飧食用罢,各自回房歇息。


    虽然玉门大营夹在玉门关和敦煌城中间,但怎么说也隔了八十里地,夜里在戈壁荒林之间赶路,极有可能遇到流寇或野兽,故而李谨每次来巡阅,当夜都是歇在大营,次日才回城。


    婉仪将军府内的所有房屋都是生土夯筑,从外表看确实十分土气,但却是河西地区延续百年的建筑形式——夯土墙能有效地防风保暖,且不易失火,极其适合当地气候和环境。


    整个府邸最好的一处宅子在东边,是个一进式合院,两间上房,两间耳房,四间厢房,进门处还有三间倒座。这样的结构在这府邸当中算是鹤立鸡群了,不消说,这是小凉公李谨的住处。


    而李翩则住在与将军寝院只隔了三五丈远的一个小小的偏院里。


    虽然在飧食的席面上被闹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但北宫茸茸坚定地认为:四只脚的比两只脚的多出两只脚,所以四只脚的不该跟两只脚的计较。


    遂没一会儿她就非常大度地把刚才的窘迫忘至脑后,并且下定决心,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跟李翩相认。


    戌时过半,北宫茸茸猫着腰,踮着脚尖,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往李翩住的偏院溜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好怪,凉州君的院外居然连个戍卫都没有,且院门还是虚掩着的。


    北宫茸茸在心里咕哝了几声。


    但没有戍卫对她来说真是老天派她去偷鸡,于是她二话不说继续猫着腰,朝着亮灯的那间房猫了过去。


    刚走两步就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声音很低,但却瞒不过她的耳朵。


    凉州君的房里有人。


    是谁?


    北宫茸茸把腰猫得更低,路也走得更加小心,费了半天劲儿终于蹭到墙根处,四肢着地向前爬了几步爬到窗下。


    夯土垒砌的房屋确实有好处,但缺陷也十分明显,那就是怕水。雨下多了,墙体就会变形甚至塌陷。河西干旱少雨,但少雨又不等于不下雨,天长日久,雨水雪水淌过去,墙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形。


    这不,北宫茸茸一眼就瞧见窗棂和墙壁相接的地方裂了一道缝。这缝对旁人来说也许太狭了,但对她来说则刚刚好。


    她正要把眼睛凑过去,就听静默了好半晌的房内又响起说话声。


    “上次你给我的药,我用了,起效很快。”是李翩的声音。


    “若是有用,我让乔霜留意着,再弄些来。”


    北宫茸茸大吃一惊——居然是云安的声音!


    云将军大晚上的偷偷跑到凉州君的房内嘘寒问暖来了?!


    营里的女军们不是都说他俩是“分手后不能当朋友”,“治不了的女人和烂到爆的男人”互相看不顺眼吗?


    北宫茸茸好奇心大起,赶紧把眼珠子对准那条缝,向房内看了进去。


    果然,昏暗的油灯下,云安和李翩正隔着一张茶案相对而坐。


    案下铺着夏天用的籧篨,案上放着两只粗陶土碗。


    “说来也巧,那次刚好轮到乔霜值守玉门关。一个从尉头来的商队,说自己带了些专治跌打损伤的奇药,入关的时候还想给女军们兜售。恰好之前我曾问过乔霜,有没有可以治断骨的药,她就留了个心,从那商队手里弄了些给我。”


    云安往陶土碗中斟水,边斟边说。


    “多谢你还惦记着。”


    李翩说这话时用他那双凤眼定定地望着云安,语气里有一枝桃花般的缱绻。


    “应该的。”


    云安答得四平八稳、稳如老狗、狗都不啃——缱绻氛围瞬间消失。


    虽然氛围已然消失,但狗不啃仍旧又关怀了句:“腿还经常疼吗?”


    “还是老样子,天冷的时候疼得厉害些,其他日子倒没什么。”李翩淡淡地说。


    末了又补充道:“下雪的时候最疼。”


    这话说得莫名有种小孩子跟喜欢的人使性子的感觉。


    狗不啃点点头:“我让乔霜再多弄些药。”


    “嗯。”李翩应了一声,似乎对云将军这种薄情寡义的态度已然见怪不怪。


    云安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今天是故意的。”


    “什么?”


    “林蔚,你想试他,你怀疑他。”


    “对。”


    “林瀚在城里怎么样了?”


    “住进了李骅那个宽敞华丽的旧宅,很是满意。我让张元显日日陪着他。别说,他们二人在享乐这方面还挺志趣相投。”


    云安若有所思道:“林瀚惯会虚张声势,却也正因如此,让人一眼就瞧出来他根本没东西。……今日校场上,你觉得林蔚有何不同?”


    “他远比他那个父亲要聪明得多,胆量也不小,猜出我在试探他,竟然立刻就想出办法,想把我也拉下水。”


    说到这儿,李翩顿了顿,轻轻一笑:“多亏常宁替我解围。”


    “所以,你让他来玉门大营也是故意的?”


    李翩:“当然不能让他在敦煌城跑来跑去。把他放在这儿,一方面应了他父亲的请,另一方面,有你看着,我才放心。”


    “我猜到你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些日子也在留意他。对了,我那天还带他去了玉门关和河仓城。”


    “他作何反应?”


    云安蹙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像是察子该有的反应。”


    李翩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无妨,让他继续留在这儿,你看着就行。察子都藏得很深,怎会轻易让人瞧出端倪。”


    “好,我留心看着。倘若日后发现他真有问题呢?”云安问。


    李翩敛了笑容,寒声道:“那就杀了他。”


    此言一出,门外听壁脚的北宫茸茸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她猛地背过身去,背靠土墙,心内怦怦乱跳。


    杀了他……他们要杀小郎主吗?


    不能够啊,小郎主温柔又善良,怎会得罪凉州君和云将军呢?


    云将军虽然总是面无表情,看似冷淡,但其实她很好很好的!


    凉州君也……很好的吧……


    察子又是什么意思?


    不能够,不能够。他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得把误会解开才行。


    要怎么解开误会呢……


    北宫茸茸背靠土墙正在那儿瞎捉摸,忽听得身后房内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于是她再次将眼睛怼在了窗缝上。


    这一瞧不打紧,刹那之间猫脸通红,比刚才用飧食时还要红得厉害。


    房间内,云安和李翩不知何时已经抱在一起,正拼了命地吻着对方。


    仔细看去,似乎云安更主动些,她像是完全换了个人,没了平日里的泰然冷淡,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


    原本两人是隔着一张茶案对坐,这会儿,挡在他们面前的茶案已被推到一边,案上的碗碗罐罐全部摔了个乱七八糟。


    云安一把拽住李翩红纱衣的前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唇齿相依却吻得毫无章法。


    与其说是一个面对情郎而心绪动荡的女人,不如说更像是一只因春日到来自然而然情思难捱的小兽。


    ——春天是公平的,它让万物焕发生机,也让万物饱尝相思之苦。


    吻不能止渴,吻也不能拯救将要水漫金山的一颗心。


    这只小兽变得越来越焦躁,倏地用力向前一推,借着这股力道将李翩按倒在籧篨上。


    下一刻,小兽抬手就去撕扯李翩身上那件红纱衣。


    “唰——”


    是觳纱被撕烂时发出的暧昧声响。


    还不够,还是不够,云安又将手伸向里衣,焦急难耐地要将里衣也撕开……


    北宫茸茸只觉五雷轰顶,蹲在窗下目瞪口呆。


    不对啊,这剧情完全不对啊。


    她今夜是来找凉州君,想和凉州君相认,结果发现云将军竟然在凉州君的房里。


    她因为好奇,忍不住猫过去听了个壁脚,结果惊愕地听到他们要杀小郎主。


    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一回头里面竟然莫名其妙亲到一起了。


    她现在蹲在窗户下面,像个二傻子,又一次尝到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滋味。


    所以,接下来是要让她看一场缠绵生香的感情戏吗?


    北宫茸茸感觉自己今天这一天受到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救命,小猫咪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惩罚。


    第25章 诸心非心(5) 你没有爱只有欲望,你……


    缠绵生香的感情戏……当然是没有的。


    倒不是作者不想写,而是因为,云安情难自抑撕扯里衣的手被人用力钳住了。


    钳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翩。


    李翩仰面躺在籧篨上,一手环过云安的腰,将她箍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用力攥着云安的手,不让她再乱扯乱动。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隔着衣服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粗重的喘息响在耳畔,满室意乱情迷。


    但就是在这样魂颠魄倒的时刻,李翩却制止了云安。


    他抱着她,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温柔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兽。


    “常宁……”李翩的嗓音又磁又沉,可语气里却满是担忧。


    云安似乎有点没弄懂,没弄懂李翩为何阻止自己。


    她挣扎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从李翩手里挣脱出来,谁知却被对方抓得更紧。


    “常宁!”他再次唤她的名字,只是这次却明显染上焦怒。


    云安猛地扬起脖颈看着李翩,眼中燃起一片火。


    那是欲火,像春日野火一样旺盛地烧着,能转瞬燎原,惊掠痴云騃雨,豪夺三山五岳六合八荒,也能转瞬将一个人烧成飞灰。


    看着美人眼中的这抹欲焰向着自己烧过来,李翩面上非但没有迷醉之情,反而浮现出一片浓浓的哀伤。


    因为他知道,这欲焰不属于云安,至少不属于从前那个、他爱着的云家姐姐。


    云安被这种哀伤的眼神望着,突然也有些发怒,她的手被李翩攥着,身体也被箍着动不了,惟有头还可以动。


    眼前是刚才撕扯外衣时露出的颈部,云安干脆君子动口不动手,张嘴就咬在了李翩侧颈。


    李翩浑身一颤。


    她咬得并不重,但那种温热濡湿的感觉,却成为他一直克己节欲的身体上一道凶狠的刺激。


    云安边咬边含混不清地说:“……鹿王……果然很能忍。”


    此言一出,李翩眼中悲伤更甚。


    眼看着云安又开始挣扎,到处点火,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终于,他不再照顾云安的情绪,把心一横,板着声音冷冰冰地说:“你没有爱只有欲望,你让我恶心……”


    云安的身体倏地僵住,片刻后,咬在他侧颈的皓齿果然松开了。


    李翩赶紧趁热打铁,又绷着脸冷漠地补了句:“胡绥儿说得没错,野兽会在春天发忄青,但我对你没兴趣。”


    将一个女人的感情比作野兽发忄青,这可真是毫不遮掩的羞辱。


    但云安却似对这羞辱无动于衷,只是因为他不肯遂了自己心意,悻悻地别开了头。


    李翩见云安不再那么躁乱,于是放开对她的禁锢,想扶她起来。


    他嘴上话说得那么恶毒难听,仿佛十分厌恶她的所作所为,可手上却极尽温柔,小心地扶着云安,待云安坐好之后,又像舍不得放开似的,一只手仍旧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背上安慰地轻轻拍着。


    ——是不愿相思,又不愿不相思。


    良久,云安完全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她原本的样子。


    她推开李翩的怀抱,整了整刚才蹭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平淡地说:“我走了,让人看见我在你这儿不太好。”


    话毕起身就要走,哪知手腕却被李翩从身后一把攥住。


    “胡绥儿经常来找我,跟我说她很痛苦。她现在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常宁,把你的东西换回来。”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低得简直已经算得上卑微。


    云安摇头:“当初是我自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要选这条路,我懂!我都明白!”


    李翩的话语变得愈发烦乱:“但是现在李忻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强迫你,也不能再威胁你!绥儿答应我了,只要你愿意,她就把东西还给你。……你别再这样了……”


    云安低头看着李翩抓在自己腕上的手。


    他手指纤长,很好看,玉骨铮铮的样子。可纵使是这样的玉骨,也有他理解不了的、只属于她的痛苦。


    “不用。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李翩急道:“好什么好!若是真好的话,你会变成刚才那样?!”


    ——刚才的她不像人,像只春光漏洩之时躁动难安的兽。


    “是你挑逗我的,”云安一本正经地说,“若是换做旁人,我也不会失态。”


    “你……”李翩简直要被她气笑。


    别看他经常当着众人的面撩拨云安,说什么“云将军和我好久没亲热了”,其实那都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他确实是恨她决绝心狠,另一方面则是幻想着她能摆脱现在的冰冷,重新变回从前模样。


    哪怕只是被激怒,都是好的。


    可当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他扪心自问,他都是慎之又慎。


    至于刚才……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来着?好像是他觉得口渴,端起碗喝水,哪知才把水碗放下,云安就突然凑过来吻他。


    双唇相贴的刹那,他心乱得无药可解。


    但他可以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故意撩拨!


    看着李翩脸上又气又急的表情,云安忽地有些于心不忍,半低着头,对李翩解释道:


    “我确实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你也知道的,我讨厌从前的自己……现在,我就只用做好本分,率领娘子军守着两关一城,没那些麻烦情绪,挺好的。”


    听到云安说讨厌从前的她自己,李翩突然觉得眼中泛起一阵湿雾。原本就一直隐隐作痛的双眼,现下更是又酸又疼。


    他很想跟她说,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从前的她,可他不能说。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本来就有分歧,这分歧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云安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孙老三经常不让我吃饭,我知道他是想把我饿死。我肚子饿,就四处去偷。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


    李翩点头:“记得。”


    ——大雪天,凉风门,劫后余生的少女和锦衣玉食的少年。


    “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


    李翩仍旧给予肯定的回答:“记得,当时你从狗洞钻进了我家。”


    “其实我翻墙钻狗洞的本事就是小时候偷东西练就的。我小时候为了活下去,干过很多令人不齿之事。”


    “那都是小时候!小时不懂事,谁还没干过几件坏事。”李翩替云安辩解。


    云安勾了勾唇角,似乎是想笑,却没笑出来:“不一样……我不是云安,你知道的。”


    李翩怔住,好半天才低低地应了声:“知道。”


    “我抢了别人的名字,抢了别人的活路。从前,我经常忍不住会想,我到底是谁?真正的云安已经死了,孙红纱在里魁的户册中也已经死了。那我究竟是谁啊?我时常觉得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在酒泉的时候李忻逼我,折磨我,要我驯服,你知道吗,我当时差一点儿就想跟他同归于尽……”


    “常宁……”李翩心疼地轻声唤她。


    “李轻盈,你有你的傲骨,你的傲骨让你不能接受现在的我。可我也有我的傲骨,我的傲骨让我每每想起从前就痛苦万分。也许我应该谢谢胡绥儿,是她把我从难以忍受的情绪里救了出来。我现在已经很少去想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


    顿了顿,她忽地瞧见李翩外边罩着的那件红纱衣,就在刚才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红纱衣被她撕破了。


    她抬起另一只没被攥住的手在撕破的地方轻轻碰了碰——红纱烫手。


    “李轻盈,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是你在折磨我。”李翩眼圈泛红。


    但话说到这儿,确实已经没必要再争执下去。


    李翩闭了闭眼睛,终究放开了一直被他攥着的云安的手腕。


    攥得太久,也攥得太紧,放开的时候,手腕上已经有一圈深深的红痕。好在云将军并非细皮嫩肉的富贵千金,那圈红痕在她风吹日晒的皮肤上倒是看不明显。


    云安往房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没有回头看李翩,仿若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拿回来,我就有牵念了。……不好。”


    话毕,她打开门迈出房间,谁知下一秒倏地愣在了门口。


    ——北宫茸茸蹲在地上,哭丧着脸看着云安。


    此时此刻,北宫茸茸真的特别后悔,后悔自己偷懒,为了省那几毛钱的力气而没有化出本体。


    倘若她现在用的是自己的本体,看见云安出来那还不“呲溜”一下就沿着墙根就跑没影儿了,哪还会蹲在这儿下不了台呢。


    其实她现在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跑不了——蹲这儿听壁脚听了太长时间,壁脚没事,她脚麻了。


    看见云安站在自己面前,北宫茸茸咬着牙,忍着蚂蚁噬啮一样的麻感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挪地挪到云安身边,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壁脚看春戏,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真真儿要死惹。


    “刚才陪小凉公用饭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怎么回事?”云安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北宫茸茸正准备告诉云安,就见李翩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立在云安身后。


    他的脸色可不像云安那样淡然,一双凤眼冷得吓人,其中隐约可见寸寸凛冽杀意。


    这也正常,凉州君被人听了壁脚,且是如此重要的壁脚,这个偷听的姑娘……恐怕留不得了。


    “是你……”李翩上下打量着北宫茸茸,“在中堂的时候就是你一直凑上来,你在打听什么?”


    “这是我的清客,是跟着林蔚一起来的。”云安想替茸茸解释。


    云安这话的重点在第一句——“这是我的清客”,意思就是她不是坏人;可李翩听到的重点却是在第二句——“跟着林蔚一起来的”,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也是河西国来的,说不准那边来的察子不是林蔚而是她,更有甚者这俩人都是。


    李翩的凤眼再次眯了起来,夜色里看过去,冷得吓人。


    北宫茸茸见李翩这样阴鸷地看着自己,蓦地就觉得委屈,嘴一扁,问道:“小郎主不认识我了吗?”


    李翩冷峻的神情丝毫没有缓解,寒声说:


    “我从不认识你。你来历不明,现在又躲在我房门外偷听,可见心怀不轨。云将军,莫说此人是你的清客,就她算是五校尉之一,我今夜也要将她拿下,明日带回敦煌大狱慢慢审。”


    北宫茸茸看到刚才那么温柔的凉州君现下却用这样可怖的眼神盯着自己,还威胁说要把她下大狱;又想到飧食给他斟茶时,她被人嘲讽,可他却偏了偏身子,嫌弃似的离自己远了点儿;又又想到,当年她正睡得好好的却被人直接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千百万亿种委屈同时涌上心头,一瞬间就满脸是泪。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边哭边说:“小郎主如此狠心,一次两次要杀掉茸茸……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何要救我?!”


    第29章 诸心非心(5) 人间竟有失而复得的好……


    “茸茸”这名字,让李翩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似的,倏地停了一瞬。


    “你是……茸茸?”


    “是我。”北宫茸茸依旧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也灵化了?”


    少女乖巧点头。


    李翩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娘,眉心拧出的那道结略有松动,却仍旧没解开。


    千佛洞有许多灵化之物,光他身边就有两个,但这并不能证明面前这少女就是茸茸,甚至正好相反,越是灵化越有可能是冒充的。


    李翩看了云安一眼,突然问茸茸:“我问你,你第一次见云将军是什么时候?”


    北宫茸茸愣眼,完全没料到李翩突然要考她。


    她记性不好,胆子又小,刚到玉门大营那夜甚至都没认出云安,当时只觉得这女将军神情冰冷,十分吓人。直到第三天她才昏头昏脑地想起,这位云将军的味道闻着也有些熟悉,一定是从前在哪儿闻过。


    接着又想起——敦煌下雪的味道,可不就是她那故人吗?!


    要死,自己真是个脑子缺弦的傻瓜。


    她那天夜里溜进云安书斋,就是想着,既然云安身上有故人的味道,那么说不准在她书斋里能翻出故人的线索。


    “我,记不清了,我隐约记得,好像是在小郎主的卧房……”北宫茸茸嗫嚅着说。


    云李二人对视一眼,没错,是在卧房。


    “当年我是在哪里捡到你的?”李翩又问。


    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狗屎问题啊!


    北宫茸茸又要哭了,扁着嘴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大片树林,黑森森的,很害怕……其他全都记不得……”


    听她支支吾吾说完,李翩眼中的寒意却又褪去了些。


    “最后一个问题,鱼挂在哪里?”


    此言一出,北宫茸茸瞬间精神抖擞——这题她会!


    “挂在蒲萄架上!”(不是虫)


    那时候她太懒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吃得肚子圆滚滚,肚皮都快贴着地。


    李翩见她这么又懒又胖,怕她生病,每日就不再直接给她喂食,而是把小鱼干用绳子穿着吊在蒲萄架上,她嘴馋想吃鱼,就得费劲儿跳起来去咬。


    鱼挂在架子上晃来晃去总是咬不到,跳十次才能吃一口,累得生不如死。


    这种折磨她可记得太清楚了!


    “你真是茸茸?”


    至此,李翩眼中的寒意彻底散去。


    北宫茸茸点头,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这下彻底把一张灵秀的脸抹成了花猫。


    “小郎主当初把我扔了的时候,没想过我还能活着回来吧?”


    李翩怃然,原来茸茸一直以为是自己扔了她。


    “不是我。”


    说着,他上前两步,下意识想在茸茸头上摸一摸,突然又觉得不妥,她现在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是当年的小猫儿。


    北宫茸茸似乎看懂了李翩的谨慎和担心,慢慢向后退去,直退到墙角昏暗的阴影里。


    片刻后,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那一年,李翩还是个只有九岁的小少年。


    当时他跟着父亲李椠在城西的那片榆树林田猎,忽地瞧见前方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还以为是野兔,差点儿就一箭射过去了。


    正准备拉弓之时,许是那小东西感觉到有人来了,便从草窝窝里一点点拱了出来。


    “小猫!”少年郎惊讶地喊了出来。


    让他如此惊讶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那是一只小猫,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只白毛碧眼的西域种。


    猫没什么稀罕的,敦煌城内、戈壁滩上、胡杨林里,经常能看到那种土褐色全身带斑纹的野猫跑来跑去。


    它们体型壮硕,有的甚至大到与野狗无异,平常以鼠、鸟、兔等为食,性情十分凶悍。


    城里的百姓也有人曾试着豢养过,但它们大多野性难驯,怎么喂都喂不熟,稍不留意就跑得无影无踪。


    前些年随着武昭王打通西域,来往敦煌的胡商越来越多,商人们从西边带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和宠物,其中就包括西域种的猫。


    胡商说这种猫儿产自波斯,故乡在宿利城,那地方离敦煌很远很远。


    驼队要沿着商路一直往西走,迎面落日,背负黄沙,踩着漫长的时间才能侥幸抵达。


    他们还说,这种猫儿与本土野猫的性情大相径庭,是一种特别粘人且听话的小玩意儿。在西边那个很大的名叫拂菻的帝国,这些猫儿都是被王孙贵胄和美眷佳人们仔细养着的,十分娇憨有趣。


    现在这只藏在草窝里的小猫,不消说肯定也是胡商们从西边带来的,只是不知是否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它流落在荒郊野地。


    李翩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了起来。


    小小一团,脏兮兮的,白毛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而且似乎已经饿了许久。


    这么小的小东西却十分亲人,一抱它,它就把脑袋往人怀里拱。拱得少年胸前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阿爷,我想把它带回去。”李翩对李椠说。


    ——这种小猫的生存能力较之荒林里的野猫实在是差太多了,倘若不救,怕是再活不过三天。


    李椠没有反对,既然李翩喜欢,那就让他养着吧。


    李翩给这小猫取名叫“茸茸”。


    那时他的母亲辛夫人刚过世不久,父亲李椠已经开始物色新妇。他虽只有九岁,却已懂得许多事,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全都憋在心里,简直快要将自己憋死。


    也许真的是一切自有天定吧,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他捡到了茸茸。


    茸茸的到来,将他从苦闷和哀伤之中解救出来。


    可是没过多久,李椠便娶了宋澄合。


    宋澄合十分讨厌看见李翩和茸茸在一起的样子,那种温情和爱惜的感觉让她厌恨得快要发疯,于是进门没多久就想让李翩把茸茸扔掉。


    ——这怎么可能。


    几乎从不忤逆继母的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小猫儿就是不撒手。


    宋澄合看明的不行,只好表面应允,实则背地里一直在找机会想把小猫儿处理了。


    说来难捱,那几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敦煌城还一度被暴雪围困在茫茫戈壁之上,差点儿被风雪绞杀。


    待那个“易子而食”的酷寒冬天熬过去之后,时任敦煌太守的李椠便命人去神沙山的崖壁上凿窟造像。


    许是大饥疫的时候死了太多人,活着的人急需求福禳灾,也急需积德消恶,那几年千佛洞的新窟开凿数量直线上升,敦煌城的世家著姓几乎家家都有新窟。


    宋澄合尊崇佛法,经常去千佛洞观像、祝祷。


    就是在那时,某次,她趁李翩去精舍修习而长时间不在家的空档,命人将茸茸捉上了去千佛洞的马车。在马车行至宕泉的时候,拎起小猫扔进了冰冷的水里。


    那一年,李翩已经是十几岁的翩翩佳公子。


    当他从精舍回到家中,发现茸茸不见了,跑去质问宋澄合的时候,宋澄合对他说是小猫儿春心萌动跑出去找如意郎君了,至于去了哪里……好像是城北的胡市吧。


    “猫儿发忄青,许是闻到了胡商身上熟悉的味道,就跟着跑了。那些昭武九姓带来的宠儿,都是天生的下贱东西,无论胡姬还是胡猫。”


    宋澄合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翩去胡市找茸茸,几乎把胡市翻了个遍,却哪儿都没有。


    他想,也许茸茸真的跟着某个胡商跑了,也许回到了它的故乡,那个名叫宿利城的地方。


    那是他一生中备受打击的一天,白日里云安跪在他面前求他,要和他一刀两断,晚上回家又发现失了茸茸。


    ——她们一个两个都要离他而去。


    那天夜里,李翩心如死灰地坐在窗畔,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夜。


    可谁知……也许真是一切有因果,茸茸现在竟然又回来了。


    *


    留下那一人一猫慢慢叙旧,云安甩手掌柜一样甩手走人。


    小时候,李翩很喜欢抱着茸茸。茸茸懒,吃饱了就不想动,也喜欢让李翩抱着——他东走西走,她东张西望。


    此刻,李翩仍像当年那样,冲着茸茸摊开手心。茸茸立刻会意,也还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放在他手心来回蹭着。


    圆滚滚的身子,圆嘟嘟的脸,肉乎乎的小脚,再加上蓬松的白毛和碧蓝的眼睛,李翩忍不住轻轻托起小猫儿的身体,再次将茸茸抱了起来。


    刚才面对着那个美丽的少女,连摸头都觉得于礼不合,但这会儿将小猫儿抱在怀里,突然觉得,过去那种温馨和疼惜的感觉,瞬间就回来了。


    李翩抱着白猫回到房内,将它放在籧篨上,自己坐在旁边。


    白猫拿头蹭他,左蹭右蹭,蹭够了抬头看着他,碧色的眸子又大又亮,真美。


    李翩把手伸给白猫,白猫舔了舔他的手心。


    他知道灵化是极其耗费身体之事,所以也就没让茸茸变回来。再者,若是又化出人形,恐怕也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亲近。


    于是为了能跟茸茸更亲昵些,只能上演一场人猫对话的大戏。


    “我从未想过不要你。那天把你丢在宕泉的,其实是宋夫人。”


    “喵?”


    “过了好久,我才从赶车的秦阿叔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你根本不是自己跑去胡市,而是宋夫人把你扔了。”


    “喵。”


    “灵化之前的日子,你一定过得很难。”


    “喵!”


    “今日见你回来,我是真的欢喜,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欢喜。茸茸,你跟我回敦煌城吧?”


    “喵喵?”


    “跟我回去,鹿脊居正好有空屋子让你住。你愿意吗?”


    “喵。”


    “你不知道,我身边现在也有个灵化之人,也是我捡的。你要是跟我回城,我可就猫狗双全了。”


    “喵呜~呜~呜~”


    “常宁说你是跟着林蔚来的,这些年你一直和他在一起?”


    “喵噢。”


    “他对你好吗?”


    “喵喵!”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也很喜欢像这样,趴在我腿边。经常是我就寝前你还在外边闲逛,我睡着睡着突然感觉身旁多出个毛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你玩累了回来睡觉,却总是不睡自己的褥子,偏要跟我抢地盘。”


    “喵噢~”


    连着喵了十来声,白猫实在是喵累了,便将身体蜷成个大毛团,还把头埋进李翩的衣摆里,就像当年一样,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拉风箱,舒服死了。


    过了一会儿,“呼噜”声渐弱渐无,白猫睡着了。


    李翩轻柔地抚摸着白猫软软的毛,摸了一会儿自己也困了,慢慢地阖上眼睛。


    他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一直以来他踽踽独行于痛苦之中,太难忍受的时候,甚至选择用“大烂人”这个为世人所唾的形象来让自己稍微放松些。


    可是现在,他突然感觉心头的重压像剥落的墙皮那样一块块往下掉。


    “噗通,噗通……”


    墙掉皮的原因是,有只小猫朝着痛苦的他伸出了自己的小脚脚。


    ——原来这人间竟真有失而复得的好梦。


    *


    不仅凉州君的院落外边没有戍卫,小凉公李谨的院外也没有。


    凉州君的戍卫是云安故意不安排,因为她要去“私会”;而小凉公的戍卫则是被他自己打发走的。


    李谨说自己近来总是睡不安稳,门外有任何响动都会影响到他,遂不许女军们靠近。


    现下已接近丑时,万籁阒寂,原本早就该去梦周公的李谨,此刻却冷着脸坐在榻边。


    房内只燃着一盏覆莲纹长柄油灯,昏昏沉沉。


    突然,一声啜泣从油灯照不到的阴暗墙角传来,压抑而痛苦,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李谨阴沉着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啜泣声再次响了起来。


    第30章 诸心非心(7) 他手握权力,但他选择……


    “呜……”


    就在啜泣声第三次响起之时,李谨倏地从卧榻上站起来,快步走向发出声音的墙角,一把揪住一道黑影,将之拉了出来。


    被他从墙角拖出来的并非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婢女龙烟;他揪在手里的,正是龙烟的头发。


    李谨猛然用力一推,龙烟向前踉跄几步,摔倒在床榻下。


    油灯被惊起的风扫过,气若游丝地晃了晃。


    摔在油灯下的龙烟与白日里收拾得干净娇美的样子完全不同,现在的她,披头散发,满脸惊怖,唇角还淌着一抹血痕,像是因为太过恐惧而咬出来的。


    李谨居高临下看着龙烟,问她:“你想怎么死?告诉孤,看在你伺候还算尽心的份儿上,孤都成全你。想被狗咬死?还是想被水淹死?”


    他说这话时,声音清脆明快,可词句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残忍。


    清脆和残忍糅在一起,成为一种扭曲的天真。


    龙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膝行至李谨脚边,哭着说:“……不,不想……求您……”


    “不许哭!”李谨压低声音怒吼道。


    龙烟极力想把啜泣压下去,谁知愈压却愈发来势汹涌。


    “你今天在校场上,不仅丢了孤的面子,还坏了孤的好事!”


    李谨抬腿一脚踹在龙烟胸口,龙烟惨呼一声,蜷缩在地上。


    “你要么打赢那女军,要么就死在那女军手里,随便哪样都好。”


    李谨蹲下,再次扯着龙烟的头发把她扯近自己,继续说:


    “你若赢了,孤就可借这事削她兵权。你若被杀,孤就可以立刻治一治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量小叔也护不住她。”


    “她在酒泉的时候勾引孤的父王,当孤不知道呢。不仅如此,她居然还想当凉王妃……凉王妃是她那种低贱烂泥一样的女人能当的吗?!那是我母亲的位置!只属于我母亲!只有我母亲才配拥有!母亲去世后父王明明答应过我,决不让任何女人占据我母亲的位置!”


    他咬牙切齿,越说越气,以至于说到后边连“孤”都不称,直接称“我”了。


    “我让你用她的刀,就是为了拿她把柄。她那把刀是杀人的利器,懂吗?可你倒好,蠢得像猪一样!”


    话毕,李谨手上发力,冷不丁向下一按,龙烟的头嗑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砰”。


    这一次,龙烟咬着牙将惨叫咽回了肚子里,因为她知道,她叫得越痛苦,李谨就越兴奋,她也就越难熬。


    李谨看着龙烟拼了命地把疼痛和哀哭往肚子里咽,似乎觉得很满意。他放开了龙烟的头发,握起龙烟那只受伤的手仔细打量着。


    那只手在李谨的手中控制不住地发抖,痉挛似的。


    不止是手,龙烟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了解李谨的为人,知道这种时候往往是主公又在想折磨下人的新点子了。


    果然,李谨把少女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把玩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拆她手上缠着的布条。


    龙烟疼得下意识一缩,却被李谨森冷的眼神瞪得再也不敢动一下。


    布条解开之后,伤口露了出来。


    只是在“饮红”的刀锋上按了一下,伤得并不重,这会子血已经完全止住,涂了药的伤口已经有将要愈合之感。


    李谨面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意,这笑容看得龙烟上下牙齿格格打颤。


    下一秒,她还没反应过来,李谨突然从腰侧摸出一把匕首,对着龙烟手上的刀口狠狠割了下去!


    “啊——!!!”


    刹那间,鲜血重新淌了出来,旧伤叠着新伤,疼痛垒着疼痛,痛得龙烟浑身打摆子。


    “闭嘴!敢把旁人招来,孤就立刻让你死!”李谨怒道。


    龙烟咬紧牙关,将剩下的惨呼咬在嘴里,咬出了满嘴铁锈味,又苦又涩。


    也许是看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怜,李谨抬手在她鬓边轻轻抚摸着,温柔地问:“你今天做了这么蠢的事,孤该不该罚你?”


    “……该……婢子……全凭小凉公责罚……”龙烟泣不成声地答道。


    往常李谨私下虐待她们这些侍婢,快结束的时候都会问“孤该不该罚你”,语气温存,态度和缓。


    每到这时候,只要回答“应该”、“都怪婢子没用”、“任凭责罚”之类的话,这场虐待就算熬过去了。


    可谁知,龙烟今夜却犯了个大错——因为她说,“全凭小凉公责罚”。


    李谨愣了愣,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你刚才叫孤什么?”


    “小……小凉公……”


    话音未落,李谨一巴掌就扇在了龙烟脸上,下手之重,少女白净的面容瞬间就添了几道指痕。


    “凉公就凉公,叫什么小凉公!”


    李谨似乎实实在在被气到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拖着一缕又长又韧的怨气,怨气缠绕,恨不能将所有人都勒死。


    “你们全都瞧不起孤,是不是?!李翩才是你们主子,是不是?!你们看孤年纪小,以为孤好欺负,是不是?!”


    他一刻不停地詈骂,边骂边照着龙烟头上“啪啪啪”又是数巴掌。


    龙烟被打得头面几乎碾着地,顷刻间又是泪流满面。


    李谨聪明,他一般不打婢女的脸,只打不会被瞧见的地方,比如后脑勺、胸、腹等部位,这些地方既疼且隐蔽——反正李翩又不会扒了她们的衣服检查。


    打够了,李谨低头看着匕刃上的血,思忖片刻,又说:“看来刚才那一下还是太轻了,你这蠢东西,要狠狠责罚才行。”


    话毕,他再次握起匕首,对着龙烟手上那道伤口,又是一刀割了下去。


    “喀……喀……”龙烟喉咙里发出畸形的悲呼。


    她眼前已视物不清,剧痛和恐惧萦绕全身,让她连正常的惨叫都叫不出来。


    鲜血淋漓,满屋子都是血腥气。


    李谨看着龙烟快要晕死过去的样子,这回终于满意了。


    他一把摔开龙烟的手,嫌弃地说:“自己把布条包好,把血收拾了。”


    “是……”


    “倘若明日有人问你,你如何答?”


    "是婢子……夜里不小心,自己把伤口……弄裂了。”龙烟哽咽着说。


    李谨满意地点点头。


    这边龙烟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捡起扔在地上的布条,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连划两刀,新伤压着旧伤,每碰一下就疼得浑身僵硬,眼前阵阵发黑。


    那边李谨终于出够了气,灭了油灯,自己上榻睡了。


    *


    翌日,辰时刚过,小凉公和凉州君一行人已经跨马提缰准备回城。


    云安带着毌丘怜、苏绾、林娇生等人齐刷刷站在营盘外恭送大驾。


    奇怪的是,昨晚明明“喵”了半天,答应了要跟李翩回城的北宫茸茸,此刻仍旧是一副将军府清客的模样,端端正正地立在云安身后;而原本对李翩没什么好脸色的林娇生,态度却眼见得缓和了许多,面上少有地显出几分敬重模样。


    “驾——”


    李谨一马当先,长鞭扬起,直奔向东边初升的旭日。


    侍从们立刻跟着小凉公策马飞驰,掀起漫天尘沙。


    李翩却没急着走。


    他身骑白马,先是转头看向北宫茸茸,茸茸调皮地冲他歪了歪头,他抿唇一笑;继而又看向林娇生,林娇生的表情有些复杂,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


    最终,李翩的目光落在了云安身上。


    云安也看着李翩,神情依旧清淡,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此刻他在马上,她在马下,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但正是这仰头的动作,让他二人同时呼吸一滞——他知她从来不留退路,她怕他终将一意孤行。


    两个人无声对望着,较劲儿似的,谁都不肯先把对方从自己眼瞳中请出去。


    结果还是李翩缴械投降。


    他面上漾起一丝哀凉笑意,手拉缰绳,一夹马腹,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风驰而去。


    眼见着终于把这两尊难伺候的佛给送走了,云安掉头回营,边走边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别闲着。”


    “是!”众人齐声应道。


    待众人都散去,北宫茸茸这才小跑着来到林娇生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小郎主,你别生我气了……”


    林娇生被北宫茸茸扯着袖子,有些无奈地回答:“我没生气。”


    “真的?”


    “真的。”


    北宫茸茸这下放心了,高兴地笑起来。


    原来,她昨晚没心没肺地在李翩房里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李翩将她推醒,让她回房去收拾行李,辰时一到就带她回城。


    北宫茸茸迷迷瞪瞪地回到自己房间,才捡了两件衣裙就怔在原地。


    ——她手中拿着的那条萱草黄的裙子,正是林娇生亲手为她缝的。


    她此次回敦煌就是为了找到从前的小郎主。现在不仅找到,而且两人之间的误会也已完全解开,按说自己应该高兴才对。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要离开玉门大营,离开小郎主(the other one),她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甚至有些难过。


    一条裙子拿在手中折来折去,折了好半天才弄好,再慢吞吞地放进竹笥里,可时间仍旧过得好快,眼看天已大亮。


    当北宫茸茸抱着她的小竹笥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的那人让她又惊又喜。


    林娇生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房门外。


    “你要走了?”


    看见北宫茸茸出来,林娇生张口问道。


    “我……”


    “我来送送你。回城确实比待在这儿好。待在大营里天天吃沙子,回城至少不用风吹日晒。将来不管是吃的住的用的,他能给你的肯定比我更好。”


    林娇生一番话说得看似平静,实则已不知在心底掀了多少劈头浪。


    ——浪头劈面打下,整个灵魂都湿淋淋的,情绪像水藻一样黏腻憋闷,狼狈不堪。


    北宫茸茸似乎感觉到了林娇生心底的巨浪,正要说什么,就见一袭红衣从屋墙那边转了过来。


    待李翩走近,林娇生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仍向对方行了个礼:“明府。”


    李翩颔首:“我是来接茸茸走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茸茸从前是我的猫……人。”


    “可是你扔了她,她是我养大的。”


    林娇生的语气僵硬,直视李翩,没有后退,甚至连“明府”都懒得称呼了。


    李翩却并没觉得拂逆,许是根本没把对方当回事,只淡淡地说:“当年扔掉她并非我本意,如今误会已然解开。茸茸,走吧。”


    北宫茸茸抱着她的小竹笥与林娇生擦肩而过,一步步向李翩走去,待走到那二人中间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翩问她。


    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磨蹭半晌,终于慢吞吞地说:“凉州君……其实我……我想留在这儿。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大家。”


    此言一出,李翩眼中瞬间浮现出一抹悲戚颜色,但那悲戚却瞬息即散,仿佛错觉。


    原本面色晦暗的林娇生却倏然回头,看着停在二人中间的少女和数步之外的凉州君。


    李翩沉默着。


    林娇生感觉自己一颗心“怦怦怦”地跳得很激烈——茸茸竟然说想要留下来。


    他生怕李翩不答应,正想着倘若这人不答应,自己就冲上去跟他理论,哪怕最终被治个“犯上”之罪,再吃一顿鞭子都行。


    谁知好半晌之后,却听李翩低声应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好。”


    说完,转而又看向林娇生,道:“城里水深,茸茸天真单纯,那里也许确实不适合她。她既然愿意留下,你要仔细照看她。”


    “那是自然!”林娇生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昔的明亮,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了回去。


    话说至此处,他感觉自己对李翩的恶感似乎减少了些。


    这不单是因为李翩没有从他身边抢走茸茸,更重要的是——他是凉州君,手握权力,只要随便用些权力就能在瞬间拆散他们,可他却没有。


    ——他选择了尊重。


    哪怕对方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少女,或者是一只连人都算不上的猫儿,他都尊之重之。


    林娇生的心绪倏地变得十分复杂。


    眼前这人不仅与传言完全不同,甚至与他所揣测的也完全不同,他看不透,所以不敢再轻易下结论。


    那边,北宫茸茸愧疚地低着头。


    李翩却上前两步,这次终于抬手在少女发髻上轻轻揉了揉,像个温柔的邻家哥哥,仔细地嘱咐她,要好好跟着云将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挑食,不要贪凉,也不要乱跑。


    小丫头被这么一揉一说,瞬间就红了眼眶,呜咽咽地抽着鼻子。


    李翩笑了笑,片刻后,放开手转身离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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