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陇西城中深巷。
一个蓬头乞儿拿棍子戳了戳对面半躺着的人身,后者动一动,把手从脑后边伸出,取下了盖在脸上的破草帽,回应道:“已经三更了?”
“那打更的刚走,你睡太死了。”
阿飞伸伸懒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睡得死才好啊,人家要都像我一样睡得死我们才好动作嘛。”
“嘁,不也有像我一样不爱睡的。”大毛用那棍子向一头蓬乱的黑发里挠了挠,“咱们今晚上哪里碰运气?”
“城东吧,粮子少,还快活些。”
二人摸着黑东拐西绕,一直摸到东城墙底下,竟没见着半个巡夜的士兵。阿飞正在一户人家做饭的棚屋下翻找米缸,却看到站在灶台外的大毛突然蹲下,于是也跟着赶紧蹲下,低声道:“怎么了?来人了?”
“嘘——”大毛将耳朵贴在地面听,“我听着像是,骑着马的人。”
“粮子来了?”阿飞把手里的袋子往杂物堆里一塞,“你过来我这躲,我上去。”
大毛绕到灶台后边,堪堪藏好,阿飞则三两下爬上了梁,隔着茅草交错看向街上。
不多时,果然来了一队人马,却个个身形宽阔,帽子上还插着猛禽的羽毛。阿飞认出这是北狄蛮子,心被扯得紧绷。
他们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城里的兵粮子都被解决了?
那队北狄人在城墙前停下来,将一个麻袋连同一个包袱扔到了城墙根下。其中一人拔刀,用刀背将麻袋挑开,底下竟然是个人。
那人忽得了自由,却挣扎几下不能站起,只能喘道:“尔等……尔等蛮贼……”
不等其下文,北狄人的刀便划开了他的脖子,溅起一片血。
棚屋那头的两个乞儿目睹行凶现场,都咬牙强忍着,不敢出声。
那动刀的狄人见他没了气,拿起一边的麻袋,走到一个像是头目的人那里,问答几句,最后将麻袋扔向了一边的棚屋,竟直直砸到了大毛的脑袋,他一下腿软,跌到地上,把一边的酒缸子带倒,骨碌碌滚到街上。
狄人警觉,扶着刀一步步向棚屋走来。
阿飞手扒着横梁盯着他,心跳得像锣鼓,冷汗直冒。
然而不知怎的,大毛竟突然冲出了藏身的地方往外跑去,阿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就看到大毛又突然倒地,脖子上还插着一支东西。
一箭封喉!
阿飞又转头看向狄人那边,为首的那人放下手上的弩,发出了指令。拿刀的狄人也转身归队,一行人打马离开。
阿飞看着大毛躺在逐渐蔓延的血泊里,嘴巴张合,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朝阿飞挤出一个微笑,随后慢慢合上眼。
阿飞生等着狄人的声音都没了,才敢发着抖从房梁上跳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大毛的身边,拔掉插在他脖子上的箭,一面拍着他已经没了生气的脸,一面痛哭流涕地喊他。
然而他再怎么叫唤,也不会再有回应了。
——————
两日后的夜里,谢雪臣停在陇西李宅大门前,昔年朱门早已褪色,额上牌匾字迹模糊。心中一叹,还是绕到了后院,翻墙进了去。
谢雪臣落了地,举目四望几乎是断壁颓垣,与他记忆中十二年前他同父亲离开时的样子相去太远,而在这李宅时母亲的模样,他大约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只是如今,确不是追忆往昔的时辰。
谢雪臣一面扒开横倒在前的房梁,一面利用进城之后得到的信息在心中推演:
以往有狄人劫掠,动静总是不小,要同守城军正面交锋才是。然而这回的守城军,却是精确地被狄人逐个击破,尸体全倒在了城墙上,连传信集结都未完成,再结合绕过遄、凉二城直奔陇西来看,只有内鬼在城中里应外合一种可能。
狄人劫掠离开前,往城内不少地方投了火矢。然而烧了粮仓、马厩一类还情有可原,何故也往李宅放一把火?李宅有何秘密?
他心中疑惑太多,推演停滞不前。正迷思时,忽然听见箭矢破空之声。
有刺客!
他听声躲过,抬头迅速找到院墙上的人影,确定箭来方向,便俯身冲往一边的井后藏身。
然而又闻见嗖的一声,箭比人快,眼看箭端逼近自己的左腿,谢雪臣屏息欲待,却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到来。
只有当的一声,一杆红缨长枪挡开了箭矢,斜斜嵌入谢雪臣腿边的地面。
谢雪臣抬头再看,霍临川已经随着刺客跳下了院墙追了上去。谢雪臣起身,见到井里似有些异样,心中一动,但追人要紧,拔了长枪,也追了上去。
然而等他绕过了一个转角,便只见到刺客的尸体倒在地上,霍临川正在俯身查看。
“是江湖杀手,来路不明。”霍临川摸遍尸体上下,得出结论,“没有财物在身,追踪不了了。”
“灭口真是及时。”谢雪臣见到尸体身上的箭,心中了然,“指使他的人很会躲藏。”
霍临川“呵”了一声:“你也很会藏嘛。”
谢雪臣沉默了。
霍临川收刀入鞘,再略用力地夺回他手中自己的长枪,带得谢雪臣晃了一晃:“怎么不说我来的及时?”
“……将军神兵天降,真是及时。”
霍临川也跟着阴阳怪气:“是啊,不及时怎么知道学士这么会藏,混在大理寺卿的随从队伍里真是好难认啊。”
谢雪臣不语。霍临川继续抱怨:“我看你如今是大胆的很了,违背圣命偷偷出城,还瞒着我孤身犯险。我看你如今是大胆的很了!”
谢雪臣试图找到话口,决定忽略他气头上的话:“那你不也跑来陇西了?”
霍临川持枪抄着手:“学士有胆有识又擅谋算,不如算算我怎么跑来陇西?”
霍临川在城楼之上一眼认出混在出城队伍中的谢雪臣,回身便进了宫,跟皇帝软磨硬泡,拿出霍家谢家十多年交情如今谢家遭难他不可不管云云,终于得了允许,快马赶到陇西。
谢雪臣又噎住。
“学士还是别算了,这么会算怎么算不到会有刺客要来取你性命。”
谢雪臣心知他这是气得开始胡言乱语了,这时候已经跟他讲不了道理了。原想着他新立了军功,正是御前红人,不该趟这趟混水。然而他们都太过了解彼此了。什么话说了,什么话没说,在对方眼里都太明显了。
“好了,是我错。”谢雪臣掰着霍临川的脸面向自己,“我瞒不过你,将军太聪明了,不愧是我的人。”
霍临川一见谢雪臣面上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一下子什么气都没了,又想起他心里该有的苦来了。
“先走吧,回去查案。”
如水的月光下,李宅院中的井里有东西反出了冷光。
霍临川投下火把,触到井底,发出噔的一声。是枯井。
谢雪臣在霍临川腰上绑好绳子,把他送下去将那东西拾了上来——乃是半块玉珏。
“真是奇了,”霍临川将那玉珏交给谢雪臣,“这玩意跟你那块怪像的。”
“这……确实与我的玉珏相配。”谢雪臣此行未佩玉,于是只在脑中将两块玉拼起来,“莫非是父亲在前日丢进井中的?”
“可这是枯井啊,井底都是石头。”若是新丢进去便是碎玉了。
“那就是还有蓄水的时候丢进去的了……是在我们搬离陇西之前?”谢雪臣又摇了摇头,“不对,这样的物件怎么不是妥善保存,而要丢到井里?这不是不愿被人找到的意思吗?”
然而被火烧过的李宅掩去了太多痕迹,二人一直搜寻到天亮,除了玉珏,再无所获。
天明时,谢雪臣回到陇西府衙。许平钧正与仵作议事。
谢雪臣向许平钧一礼:“许大人。”
“谢学士。”许平钧回礼,“昨夜可有查到什么了?”
谢雪臣摇摇头:“被火烧得干净。东城墙那里如何了?”
“收获有三。事发次日,遄城军在东城墙下一户人家的棚屋附近发现一滩血迹,还一路滴出去。他们循迹而往,最后在城外找到了一个新土堆,和一个攥着箭矢昏睡的乞儿。他们把他带了回来,现在这乞儿已经醒转过来了。
“其二,”许平钧拿出一个织物残片:“这麻袋的残片正是谢大人发簪上挂着的。而完整的麻袋也正是在那个棚屋下发现的。
“其三,”许平钧接过仵作递过来的信件,缓缓展开,“这是谢大人身上找到的。”
谢雪臣心下一惊。
许平钧微微一笑:“学士不必担心,这不是通敌罪证。而是……”
谢雪臣接过他递过来的信。
而是……关于我的?
谢雪臣小心读信,一时将自己投回了李宅的颓墙之中——只是信中所叙之事将星辰倒转,日月逆行,直到十二年前:枯井中水渐渐涨起,院墙重新高筑,而眼前一人缓缓转身,年岁好似十多年前的父亲,容颜却比父亲更与自己肖似。
谢雪臣心中怀疑这是他自己,又觉得记忆中似乎真的有过这个人。
那人弯起嘴角,浅浅一笑,眼里倒映出十二年前的陇西往事。
[猫头]俺回来啦[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陇西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