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炷香的功夫,楼轩舟坐在大堂,茶喝过两盏,后院窸窸窣窣传来声响。
莫清言率先拿了契走出来,“二少爷,乔老板说这一年可以先不收厘金,等来年春天船造好了再说。”
楼轩舟右眼皮跳了跳,“真有此事?”
莫清言老泪纵横,“千真万确,这是新订的契纸,二少爷过目。”
楼轩舟接过纸看了眼,的确是去年开春的时候他签的那笔单子。
他心里隐隐感觉不对劲,谢家早已失势,谢逸鸿能整出来什么名堂?
乔新丰随即走出来,他身形魁梧,比楼轩舟高了二寸,方正脸,今天穿了身靛青长衫,腰间左边挂了四个玉佩,右边挂了三个香囊一个刀带,走起路来叮呤咣啷乱响。
乔家原本是给寺庙卖香的小户,到乔新丰他爸乔锦,多了三分慧根,与四百八十寺之首香云寺的方丈结交甚欢,逐渐得了当地功德券的生意,一张功德券换白银十两,再换回来,白银十五两抵一张功德券,乔家净赚一两的功德。
“楼老板!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你竟然留了鸿哥在家,当真是招财进宝了!”乔新丰此人乖张不羁,极为看重钱财。
给他送钱的时候,乔新丰张嘴闭嘴就是恭喜发财,求他晚些日子交钱的时候,他就翻脸不认人,脏话歹话劈头盖脸地骂。
楼轩舟见乔新丰步伐迈得极大,胳膊在身边大摇大摆甩动,满面红光走来,想是谢逸鸿许了他不少好处。
楼轩舟拱手行礼,“乔老板,恭喜发财。寒舍简餐,没多少准备,让乔老板见笑了。”
乔新丰三步并作一步走,转眼走到楼轩舟身边,从怀中掏出草编的促织笼子。
“鸿哥惦记我喜欢促织,专门从西域买来的紫促织,我是没见过这品种,你说多稀奇?”
楼轩舟仔细打量一个时辰前刚买回来的、用紫甘蓝染了色的蟋蟀,故作惊奇道,“这促织的脚是和别的不一样。”
“嘿嘿,那是它和别的促织打斗,后腿被咬下来一块肉。鸿哥说这是西域人用五毒练出来的虫王,别的虫子咬它一口,它能一脚蹬翻其他虫子,厉害得很!”乔新丰拍拍楼轩舟,“你我以后也别说客套话,你喊我声丰哥,我叫你小楼,咱们都是自家兄弟。”
“丰哥,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了。”楼轩舟又行了礼,“管家说这一年的厘金放到明年开春交。”
“不要紧,从明年二月开始收,今年你也不容易,要造两艘官船,钱要花在刀刃上。”
“谢丰哥体谅。”
送走乔新丰,楼轩舟匆匆走进房间,谢逸鸿斜靠在黄花梨椅背,肚子吃得圆溜溜。
“你来了正好,桌子叫人收拾下。”谢逸鸿打饱嗝。
“你答应乔新丰什么了,他不要今年的厘金?”楼轩舟开门见山。
谢逸鸿笑道,“没什么,就是答应他,船造好了第一年收成全给他。”
楼轩舟的血像是被这句话吸干了,后脑勺发凉,他冲上前揪住谢逸鸿的领子,将人提溜起来,“那是官船,收成归官老爷,你眼馋什么都不能眼馋这个。乔新丰这人贪得无厌,你倒是也敢说。”
谢逸鸿比楼轩舟矮了半个脑袋,很不舒服地踮起脚尖。
楼轩舟盛怒忘了分寸,他低下头,眉心骨抵在谢逸鸿的额头上,怒气偾张的眸子死死盯着谢逸鸿。
谢逸鸿既不恼,也不惧,平静地与楼轩舟对视了三个呼吸,勾起嘴角,不屑一笑。
“小船,其实你心里早就把我判了刑了,不用我说,你也觉得我卖了船,才换来了乔新丰的好处,是吧?
像你这种人,压根不会相信两个过命交情的兄弟推杯换盏,你卖个面子,我做个人情这种事。”
楼轩舟松手,“什么,意思?”
谢逸鸿仍踮着脚,捧着楼轩舟还未抬起的脑袋,在他脸颊啵的落下吻,“乔新丰是我同窗,十岁那年他落水了,我刚好会凫水,见到了就把人从河里捞上来,这次我就让他当做个人情,一了救命之恩。看来我这买卖做亏了,你并不想领情。”
对了,对了,这样就说得通了。
乔新丰是生意人,不会做亏本生意。
一千二百两白银,买断救命之恩,相当划算。
“我领情,他日会报答。”楼轩舟摸了摸脸,避开了谢逸鸿的目光,耳尖像是被火燎了,“...这是,什么意思?”
“让你消气啊。”谢逸鸿眼神坦荡。
“虽然你一进来就质问我,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生气,想不到你这个闷葫芦,不因为我每天花二两银子发火,却为了个乔新丰揪我的衣领子。
好啦,别生气了,为了个外人,不值当。”
“...外人?”楼轩舟精明能干的头脑一瞬间被谢逸鸿几句话绕得转不过弯。
谢逸鸿,不也是外人?
...他会因为外人而生气,那么不和谢逸鸿生气,就是说,谢逸鸿不是外人?
那谢逸鸿算他什么?
内人?
楼轩舟推了两道,被结果吓得愣在原地。
“怎么?你还生气呢?”谢逸鸿探问,“毕竟我吃住都在你这...那我答应你件事,以后无论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都可以的事,但凡你开口了,我定生死相随。这下你该消停了吧?”
楼轩舟急忙摇摇头,生怕谢逸鸿再亲一口,后退一步,“我不生气...乔家的事你帮了大忙,想住多久都可以。船坊那边还有点事,先告辞。”
...
楼轩舟匆匆出门,刻意避开了平日走的大路,走郊野的近道。
一望无际的平原,满目皆是青翠欲滴的晚稻,远处三四户人家,正在收拾行李。
两人一马站在堆行李的骡车前。
“大人,我们的租期到十二月份,这稻子刚种下去,还要两三个月成熟,能不能等...”穿麻衣灰衫的中年男子双手合十,向骑马男子商量。
骑马的男子抖落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吁!乔少爷吩咐了,今天全搬走,这地方他已经租出去了。”
楼轩舟走过了,从南边绕路折返回来,在后门对麻衣男子行礼,“大人,这是何事要搬迁?”
麻衣叹了口气,手上利索打包镰刀锄头,“俺是粗人,大人叫俺大刘便是。这里本是谢家的田地,今个谢家人将地卖给乔家,要我们连夜离开。”
两小孩从茅屋跑出来,前头的女孩手执麦苗,嬉笑向前跑,麻衣喝道,“别走远了,马上要走了,一会儿又见不到人。”
麻衣叹了口气,“两个小孩,一个七岁,一个四岁。这没了地,吃饭都是问题。今晚搬走,准备回中原去了。”
楼轩舟看着两小孩钻进麦田不见踪影,开口道,“我西边有二十亩地,正愁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大刘一家若是不嫌弃...”
“谢大人,小孩子大了,也该过安定日子了。俺们回去建个草屋,也能过活。”
楼轩舟便不挽留,告别麻衣一家后到了楼船坊。
蒲卓这次眼尖,见到楼轩舟立马迎了过来,“好主子,太久没见你了。”
楼轩舟闪开蒲卓伸过来的手,“少说这话,我就早上有事耽搁了没来,有什么事值得你献殷勤?”
蒲卓嘿嘿一笑,“官家上午来了,说今年的端午龙舟,轮到咱们置办了,还吩咐去年的光见船,不见人,贼没劲,今年河道两边要车水马龙,要公子王孙,玉漏频催,佳人才子,遍地游赏的大场面。”
楼轩舟一听官家来过,头疼更甚,二指抵在太阳穴,早赶慢赶在今年这个节骨眼上轮到他置办,一个个异想天开,“...还有闲钱没有?”
“没了。”蒲卓从怀中取出账本,“看吧,盈余比我脸干净。”
蒲卓翻开账本,手指头压在标记的赤墨字迹边,“这个月厘金十五交,端午在廿五,赶工十日要给双倍工钱,这钱从何处取?你看乔新丰还肯不肯给你借些钱周转?”
楼轩舟想起路上骑马男子蛮横样子,不愿再与乔家有往来,“今年的厘金不收了,从明年开春开始计。”
蒲卓大喜过望,从袖口拿出个小巧的算盘,当着楼轩舟的面噼里啪啦算了一通,点点头,“不错,这个月不交那一百两银子,工钱是够了,还能余出来三十二两。主子得行啊,能从乔新丰嘴里掏出一千二百两!你该不会是...”
楼轩舟瞥见蒲卓月牙似弯起的眯眯眼,开口纠正,“想什么呢你?谢逸鸿卖了将近二十亩田宅换的。”
“主子真是捡到宝了。”蒲卓颇有深意回道。
“我...唉,这话你不要到处说,光咱俩在这商量,你说谢逸鸿为什么要帮我?”
“当然是因为你心肠好,收留了他,要不然他现在还在东市口当乞儿,哪有现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过活?”
楼轩舟:“可他手上有田宅,卖了换钱,至少值二千两银子,这辈子吃喝是不用愁了。”
蒲卓:“这倒是有趣,手里攥着田契跑到街头巷尾睡...要是他疯了,这还好说。”
楼轩舟:“那他要没疯呢?”
蒲卓:“没疯,那他另有所图呗!”
楼轩舟:“他图什么呢?”
蒲卓:“嗨呀!您可别问我,我又不是谢逸鸿。要我说,今晚直接问人家去,在这猜来猜去没意思。”
...
楼轩舟夜半三更回去,还留心多看了眼翠玉楼的灯灭了。
离漱玉阁十步,忽闻酒香,醇厚绵延,晚风嗅了陈酿,东摇西摆慢悠悠在走廊晃荡。
大事不好!
楼轩舟加快步伐,走近院子里的梨树。
湿土被破开了个大洞,掘出来的树根渗出米白的汁液,盈盈在月光下闪动,似是在诉苦。
“来了?这树底下藏了好宝贝,一块来喝啊!”醉醺醺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楼轩舟仰头,谢逸鸿斜躺在树杈,手上拎了个十八两的圆肚陶壶,一摇一晃,“小船...上来。这女儿红...味道极好。”
楼轩舟阴恻恻看着谢逸鸿,“这是我娘亲给儿媳妇酿的酒。”
“金姨的手艺果真是好,不仅绣工了得,这酿酒的技艺也非常人所能及...”谢逸鸿仰头一饮而尽,喝完还意犹未尽砸吧嘴。
“你,给,我,下来。”楼轩舟当真生气了,他从未遇过谢逸鸿这般的无赖,他一脚踢在树干。
咚!
谢逸鸿摔了下来,滚了三圈,仰面朝天。
漫天的梨花抖落,洋洋洒洒飘落。
“疼...”谢逸鸿闷哼,“酒壶,还在树上,没摔碎...”
楼轩舟拎着谢逸鸿的衣襟,将人拽起来,“说,你手上有地契,为何还要跑到街上去?...为何要卖了地契,抵我的厘钱?”
谢逸鸿耳畔的发丝嵌了梨花,甜丝丝的花粉敷在面上,多了三分温驯,酡红铺盖了面颊,将将在眼尾止住,大着舌头说,“为了遇见小船啊,我等了你,好久...”
“见我?你为何...”楼轩舟话没说完,谢逸鸿忽的迸发猛劲,推翻了楼轩舟,二人滚了几圈,直到撞到梨树才停下。
枝头的残花陆陆续续掉落,撒在二人肩头。
谢逸鸿俯下身,嗅闻楼轩舟下颌碾作成泥的碎花,“小船,好香,蜜一样...甜。”
楼轩舟脑袋磕到树上,头晕目眩,暂时挣脱不开谢逸鸿,任由他低头舔舐下巴的花蜜。
“真有...那么甜?”楼轩舟不相信掺了土的花还能有多少蜜蕊。
“甜啊。”谢逸鸿的脸贴了过来,混杂了酒酿的香冽,“尝尝?”
楼轩舟犹豫片刻,蜻蜓点水似的碰谢逸鸿的嘴角。
谢逸鸿的眼神迷离,唯有瞳仁一点星光对上楼轩舟的眼睛,“怎样?”
楼轩舟咂摸半天,其实什么味道也没有,他避开谢逸鸿探究的目光,撒了人生第一个谎,“...微甜。”
谢逸鸿的眸子亮得更甚了,像是有人往将要熄灭的火堆投了上好的干柴,他咧嘴灿笑,“看吧?我说是甜的,不得骗你。我说你今晚为何回来晚了?你看月亮都快落山了。”
楼轩舟:“船坊的事,处理完耽误了会时间。”
谢逸鸿:“是不是官家叫你置办端午了?”
楼轩舟一惊,起了疑心,心想难不成谢逸鸿暗中追踪,“你怎么知道?”
谢逸鸿微勾嘴角,“还让我猜中了。”
楼轩舟:...
谢逸鸿:“所以你今天就头疼这个事?解决了没有?”
楼轩舟:“...官家说要大办,不太好办。”
谢逸鸿:“我帮你办!”
楼轩舟:“你?”
谢逸鸿:“怎么?不信我?你预算多少?”
楼轩舟:“六十两。”
谢逸鸿:“用不了那么多,给我三十两,全权交予我。绝对给你办得风风光光,大大方方!”
楼轩舟:...
谢逸鸿说完,打了个哈欠,精神气又散了,“我好困啊,小船,我们睡觉好不好?我给你松头巾,解腰带...”
谢逸鸿手上动作快,楼轩舟只觉腰间一紧,被袭击了要害。
谢逸鸿的手碰到一处顿住,
“咦?小船也佩刀了?
我以前也佩过,去宫里看姐姐的时候,那是中秋百花宴,我佩的是御赐的玉具剑,刀鞘镶了七颗宝石,赤橙黄绿青蓝紫,另外刀背嵌了三颗红玛瑙石。
小船的这把...要比短刀更长哩,更像是武官佩的剑。”
楼轩舟去拨谢逸鸿的手,却被他抓紧了不松手。
谢逸鸿有些愠怒,“你干什么?我还能弄坏了不成?”
“不,不,小祖宗,随你的心意。”楼轩舟动都不敢动,生怕谢逸鸿给弄坏了。
谢逸鸿解开眉头,满意楼轩舟的表态,继续掂量,
“你这佩剑还挺重的。
我当时佩的三斤二两,勒得我的腰不可开交,他们去赏花,我光坐在位置上没去,皇上还夸赞我说处事沉稳,实际上我就是嫌佩刀太重了。
你这刀还要重上不少,至少有五斤多了,挂在腰间不嫌重哇?”
“别,”楼轩舟倒吸一口冷气,狠下心拉住谢逸鸿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掰开, “...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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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1:
【勇者刚出新手村遇到顶级魅mo】
楼轩舟:我终于学成归来,男儿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谢逸鸿(捧脸):啵。
楼轩舟(面红耳赤):谢逸鸿你疯了!我们是兄弟!
谢逸鸿(疑惑):是兄弟才能亲啊!
楼轩舟(愣)(迷茫):真的...?
谢逸鸿(目光炯炯):真的啊。
楼轩舟(想了想)(沉下脸):你和别人亲过?
谢逸鸿: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想?
楼轩舟:你又不止我一个兄弟。
谢逸鸿(脱口而出):但是能亲的只有你。
楼轩舟(红温中):...
小剧场2:
【女儿红】
楼轩舟(阴恻恻):这是我娘亲给儿媳妇酿的酒。
谢逸鸿:嘿嘿嘿,阿姨知道疼我,全喝完了,一滴不剩!
小剧场3:
【大宝剑】
谢逸鸿(乱抓):咦?小船也佩刀?王孙贵族多佩宝石镶嵌的玉首刀,小船这把...格外长,更像是剑呢。(掂量掂量)还有点重,佩着不累?
楼轩舟(红温中):...!
谢逸鸿(沉浸在鉴宝的艺术当中无法自拔):剑鞘也没镶宝石啊,怎么这般重?是不是用陨铁铸的?咦?剑柄在哪?啧,这剑穗儿还...洋气呐你。(上下摸索)
楼轩舟(及时制止):别,(深呼吸)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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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隋书》:“剑,案汉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刀...东齐著令,谓为象剑,言象于剑。周武帝时,百官燕会,并带刀升座。”
(免责声明:有史记载(其实西周已经有)天子百官会佩刀剑,楼轩舟真佩的是剑,不要想歪,虽然本文是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