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徐来,竹影簌簌。
风吹到楼轩舟身上,挑开衣领钻进汗涔涔的后背。
楼轩舟曝晒了两个多时辰,太阳走到头顶了,修竹院里传来苍老的声音,“进来。”
...
“父亲,”楼轩舟跪在楼家书院的楠木地板,半躬身,高举官窑杯盏,“请用茶。”
“废物!”镇纸击碎了楼轩舟双手捧着的瓷器,“楼家的名声都让你给败坏完了!...早朝的时候碰见孙家人,问东市口闹的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儿子知错,恳请父亲谅解。”楼轩舟姿势未变,继续捧着碎瓷渣子、茶叶和滚烫的热水,“儿子会尽力解决这件事。”
中年男子从桌案走到屏风后面,盛怒未消:“解决?我看你怎么解决!谢家的孬种脏水泼到你身上,他名声搞臭了不害怕,铁了心了要拉你下去,你能怎么办?”
楼轩舟处变不惊,一字一句回道,“儿子定将解决此事。”
“你娘亲能不能在楼家祠堂安眠,看的是你的本事。你要是没本事,趁早捡了你娘的牌位出去!”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好了,我累了,你退下。”
走出修竹院数十步,楼轩舟方才抖手甩掉碎渣,歇了口气。
还好,楼廷秋没有直接让他滚蛋。
母亲...
楼轩舟用指甲盖拨卡在肉里的碎渣子。
你会在楼家祠堂好好住下。
生前没有的礼遇,死后必须要有。
楼轩舟坐轿子到自己的宅子,刚到地方,老管家莫清言提溜一长条纸奔赴过来。
“二少爷,这是谢少爷嘱咐要买的东西。”
楼轩舟扫了一眼,东瓦子红豆甘汤、张记蜜枣儿、孔二姐家的鱼蛋羹、钱记熟肉、宣家宫廷蜜饯、梁道的酥饼、彭家的靴子、邱家的布衣、狮子巷口的桕烛...林林总总加起来有百十来件东西。
楼轩舟递回长卷,“多少钱?”
莫清言:“二两银子。”
楼轩舟起了兴趣,这么多东西加起来不过二两银子,“整的?”
莫清言:“整整二两银子...只是有些东西恐怕店家关门了买不到。”
楼轩舟:“那还凑巧了。你去买吧。买不到不必强求。”
莫清言:“是,小的当尽心尽力去采买。”
楼轩舟:“他现在人在何处?”
莫清言:“依二少爷的吩咐,沐浴更衣过了,安排在翠玉楼休息。”
楼轩舟到自己的漱玉阁休息,跪了一上午,一冷一热,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脑袋里像是有把没开刃的钝斧来回晃荡,一跳一跳疼。
楼轩舟疲惫不堪,解了外衫,坐到床边。
软绵绵的床垫自顾自叫唤起来,“哎呦!我的手!你长眼睛没有?”
楼轩舟回头一看,床榻上还躺了个人,眼睛上敷了膏药,黑糊糊一片。
洗干净了泥巴,脸虽然还是枯黄,嘴唇倒是红润了不少。
楼轩舟起身,仔细打量鸠占鹊巢的谢逸鸿,“你怎么在我这?”
谢逸鸿右手拎着软绵绵的左手,哀怨道,“哎呦我的手嘞...都坐扁了,补偿,我要补偿!”
楼轩舟也不客气,拽过谢逸鸿的手,五指插进他的指间,慢慢收紧。
谢逸鸿蜷缩成虾米,嘴上叫唤地更起劲了,“啊,啊,啊!我的手!酷刑,你怎么能对我用酷刑!我又不是犯人。小船...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看你手挺结实的,骨头没坐坏。”
别看谢逸鸿像是遭了竹板夹的审讯,楼轩舟才用了一成功力,即便如此,谢逸鸿手腕的筋骨软绵,楼轩舟捏了捏,皱眉道,“你的武功也废了。”
“没用的东西,废了就废了呗。”谢逸鸿额头上出了薄汗,他没桎梏的左手虚空摆了摆,像鸡毛似的拨弄楼轩舟的衣摆,“我错了,小船,你放开我吧。”
楼轩舟:“别叫我小船。”
谢逸鸿:“没问题,小船。”
楼轩舟:“...”
谢逸鸿:“哼!小气。你直呼我名讳我都没生气,你倒是在这生闷气了!”
楼轩舟直觉谢逸鸿当真是疯了,行事讲话譬若孩童,他也不计较谢逸鸿的蛮横,顺着他的话,俯身在谢逸鸿耳边轻唤:“谢大少爷...”
谁料这四个字让谢逸鸿身子抖三抖,指尖的脉搏砰砰直跳,“嗨呀,多少年前的事了,甭提了。”
“这些年...你怎么过的?”楼轩舟问。
“还能怎么过?一个人过呗!
没钱了到瓦子唱戏去,有人听赏两个铜板,一碗黄酒,一天就打发过去了。
没人听,我就到瓦子后面候着,谁要我去演我就去。
什么胸口碎大石、喷火龙,还有那仙人摘豆、三仙归洞、九连环的彩立子,我都会。还是两个铜板一上午。
嘿,我跟你讲,这彩立子讲究功夫...”
“谢逸鸿,”楼轩舟眼中难掩失望,打断谢逸鸿的兴头。
“你读的书比我多多了,三岁会写诗,五岁能作赋,七岁能与洋人交谈,十二岁通五经,贯六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何会走到卖艺为生的地步?”
谢逸鸿砸吧嘴,“懒呗,懒得那么累,累到最后有什么意思?我过的是神仙日子,你看你整日忙里忙外,还不就挣两个破钱?”
楼轩舟手下加了一道力,“你不为钱,找我作甚?”
“哎呦喂!我的天!太痛了。”谢逸鸿被捏痛了,咬咬牙反拢了指头,也去夹楼轩舟。
楼轩舟的指力是早年在码头搬船卸货练出来的劲,谢逸鸿捏了半天,除了让自个儿指尖充血一无所获。
“放,放开...”谢逸鸿蔫巴巴求饶。
“回答我。”楼轩舟态度坚决。
“我...我想你了。”谢逸鸿尾音还有三分羞涩,他用指腹在楼轩舟的手背打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没变...”
“少说废话。”楼轩舟嫌恶地甩开谢逸鸿的手,“二十多年惦记个绣娘家的穷酸小子,你真够出息。咱俩门儿交情没有,顶多我吃了你家几顿饭。”
谢逸鸿挤眉弄眼,“那是我专门请你的,你看当年那么多人,我有让谁一块吃过?”
楼轩舟不为所动,“那我还受宠若惊了。”
下人敲了敲门,“二少爷,乔老板来催账了,您看...”
楼轩舟:“不见,送两盒糕点出去,说我不在。”
下人:“这...乔老板说见不到你他就一直等。”
楼轩舟:“让他等,看着他点不要出去,我从后门走了,今晚不用给我留饭,我在外面吃。”
下人:“是。”
“什么人?”谢逸鸿伸手乱抓一通,攒住楼轩舟衣角不放。
“乔家乔新秋。”
“乔新秋他老爹竟然让他接手家里的钱庄了?”谢逸鸿撇撇嘴,“厉害。”
谢逸鸿:“你欠了他多少银子?”
楼轩舟:“五百两,每月二厘。”
谢逸鸿点点头,“是他家的做派不错。这样,你不用走了,正巧到饭点了,你差人快马加鞭,给我买件行头,销金六角的帽儿,南市口的折揲扇,出了东门有个卖蛐蛐儿的铺子,给我买一只叫最欢实的回来,我出面跟乔新秋谈。”
楼轩舟多看了谢逸鸿两眼,发丝枯黄,面颊凹陷,一副缺衣少食饿久了的模样。
楼轩舟:“就凭你...?”
谢逸鸿:“我怎么了我?我告诉你,我生来是金玉的命,待在你家里头能带来好运,万事兴隆,柳暗花明,你就偷着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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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楼轩舟(细细想来):不对,咱俩刚见面的时候你双眼糊了膏药,为何能认出我来?
谢逸鸿:我就是知道啊,(牵起楼轩舟的手,深情脉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还是...
楼轩舟:打住。是有人告诉你我房间了,对,一定是这样。(自我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