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轩舟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逸鸿。
衣衫褴褛,面色枯槁,跳蚤在枯枝似的发间蹦跳。
丧家之犬。
很难想象二十年前,他随母亲去谢家,给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谢逸鸿量体裁衣。
那时候谢逸鸿当真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双颊红润,下巴上还微微堆了肉。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少爷,小的叫楼轩舟。”
“你这名字不好,又是陆上跑的,又是水上漂的,乱七八糟,我叫你小船好了。”
“谢大少爷赐名。”楼轩舟攥紧的双拳隐在宽大的袖子当中。
这个名字是他那不识字的裁缝娘亲,在庙里跪了九九八十一天,向方丈讨来的。谢逸鸿眨了眨眼,抹杀了他存在于这世上的精神脐带。
“小船,你的脸怎么黄的像霜打的白菜?今早上可吃肉了?”
“回大少爷,管家月底结账,要到三十号才能吃上肉。”
穿了桃红夹白新袄子的谢逸鸿喜上眉梢,“你娘手艺做得巧,比城东那几家的绣娘都要细致,这蝙蝠祥云纹的金线用的可是双面绣?”
“大少爷慧眼如炬,这双面绣不见线头,一面蝙蝠一面祥云,取的是五福吉祥之意,是我娘的独门手艺。”
“不错不错,今个儿试衣裳晚了,你在我家吃吧!”
朽烂的屋檐滴落的冷雨,让楼轩舟回过神来。
他用桐油浸过的纸伞筒挑起软烂成泥的谢逸鸿的下巴,那人两眼红肿不堪,应是长年累月缩在阴湿之地害的眼病,泥泞之下,满面透着不正常的酡红。
五年前,他取得官派留洋的名额,准备出国之际,谢家的这位少爷忽然发了疯,整日疯疯癫癫,引得逐出家门,名字也从家谱中删去。
三年后,他在海外,依稀从同为世家的五陵年少那处听闻,谢家惹怒了皇上,被下令满门抄斩,家财充公。
而谢逸鸿无意之间成了谢家唯一的幸存者。
不幸中的万幸。
楼轩舟低头看这张抹杀了富贵清闲的脸,呲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二两碎银,丢到谢逸鸿交叠的双腿之中。
这二两银子够谢逸鸿三个月的伙食了。
算是报答当年谢逸鸿请他吃的,用二十个鹌鹑蛋和三十只白虾,小火慢炖三个时辰,做成的一碗肉羹。
可第二天,楼轩舟提前半个时辰走进船坊,嗡嗡交头接耳的工人瞧见他,一哄而散。
“最近造的两艘楼船可遇到什么事了?”楼轩舟叫来管事的蒲卓问。
“没事啊。”蒲卓面色坦然。
楼轩舟皱眉,“工人在讨论我不知道的事。你消息最为灵通,应该知晓一二。”
“哦...那个...”蒲卓勾起嘴角,像吃到鱼的猫,“这事我还想向你打听呢。”
楼轩舟云里雾里,“什么事?”
蒲卓遮遮掩掩,瞥了眼楼轩舟,“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楼轩舟放下茶杯,定定望向蒲卓,沉声道:“说。”
蒲卓清了清嗓子,从袖子取出半张湿皱的生宣,“东市口有个疯子写了三百张大字报,哭嚎着状告你始乱终弃。”
楼轩舟从蒲卓手中夺过纸,看到“楼家次子楼轩舟背信弃义,逃到海外过逍遥日子,害得我为家人世俗所不齿数载,恨,恨,恨!如今他学成归来,设立船坊,功成名就,单给我二两银子想要将情缘一了百了,何谈容易!错,错,错!终究是我错付了郎君!”
纵是楼轩舟多少次谈判磋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也不由得以手扶额。
他忘了,谢逸鸿是条疯狗。
给块肉就咬住不松口。
蒲卓笑眯眯离开,关门前轻飘飘补了把刀,“这个消息从昨晚三更传到现在,几乎满城皆知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