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云煌城最大的杏雨诗社前,青石板上还凝着晨露,朱漆门匾被朝阳镀得发亮。
冉梓喜踩着满地碎金进了正厅,袖中《太平御览》的书角硌着小臂——这是她昨夜翻了半宿书案,特意从宋知远处借来的。
厅内已坐满了人,老儒们捻着胡须正低声议论,年轻学子们则直勾勾盯着主位,连茶盏里的茉莉都忘了吹。
高若雪早到了,正倚着雕花隔断与周怀瑾说话。
她今日穿了月白撒花褙子,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昨夜她在烛下翻了三箱古籍,才从冉梓喜去年在诗社发的旧作里挑出那句“青鸟衔书渡蓬山”。
“冉姑娘,可算等到你了。”高若雪忽然提高声音,指尖捏着张泛黄的诗笺站起。
步摇上的珍珠晃了晃,撞在她锁骨间的翡翠坠子上,“昨日说‘还没结束’,今日便请你解释解释,这诗里的‘渡’字,可是用错了?”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轻响。
冉梓喜抬眼,正撞进高若雪淬了冰碴的目光里。
她看见对方攥着诗笺的指尖泛白,诗笺边缘还沾着星点墨迹——这是从她去年落在茶寮的诗稿里撕的,宋知远昨日已查得清楚。
“高姑娘指的可是‘青鸟衔书渡蓬山’?”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汤微苦,“愿闻其详。”
“青鸟乃西王母信使,蓬山即蓬莱仙岛。”高若雪将诗笺拍在案上,声线像绷紧的琴弦,“《山海经》载,青鸟居三危之山,蓬山在东海之外,二者相隔千里,岂可用‘渡’字?你这是学识浅薄,不通典故!”
有老儒闻言点头,几个年轻学子却皱起了眉——他们昨日被冉梓喜的“女子风骨”说得热血翻涌,此刻见高若雪发难,难免替她捏把汗。
冉梓喜放下茶盏,袖中《太平御览》的封皮擦过掌心。
她望着高若雪因激动而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高姑娘可知《太平御览》卷六百七十六?”
她翻开书,指腹压在一行小字上:“《拾遗记》云:‘青鸟衔玉简,飞度蓬莱台’。古人早有‘渡蓬山’的用法,‘渡’非误,是高姑娘只识皮毛,不察全貌。”
厅内响起抽气声。
程砚秋正翻着《云煌诗鉴》做批注,闻言手一抖,墨点溅在“女子”二字旁。
他眯眼凑近冉梓喜手中的书,见那行字确是《拾遗记》原文,喉结动了动——这丫头竟连《太平御览》这种类书都翻得熟,倒不像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本事。
高若雪的脸“刷”地白了。
她昨日翻的是《艺文类聚》《初学记》,独独漏了《太平御览》——那书太沉,她嫌麻烦没让仆人搬来。
“不过是取巧!”周怀瑾突然开口。
他是文正盟里有名的考据派,最见不得女子在文坛出风头,“冉姑娘诗中‘夜静风疏’四字,依《世说新语·文学篇》载,‘风清月朗’方是正解,‘风疏’成何体统?”
冉梓喜侧头看他。
周怀瑾腰间玉牌上“怀瑾”二字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抚须的动作里带着三分自得——这是他昨夜翻了半宿《世说新语》才找出的“破绽”。
“周先生可知《世说新语》写的是何时?”她指尖轻点桌面,“那是名士清谈的白日,风清月朗自然相宜。
可我诗里写的是更深露重的夜,风疏者,风轻而稀疏也,正合幽寂之意。意境不同,岂能强求用词一致?”
周怀瑾的手悬在半空,玉牌“当啷”撞在桌角。
他张了张嘴,想说“歪理”,却见台下几个年轻学子已交头接耳:“确实,夜静风疏比风清更有画面感。”“冉姑娘这解释,倒比《世说新语》更贴切。”
程砚秋的狼毫在宣纸上划出沙沙声。
他原在批注里写“浮巧”,此刻却重重划去,改成“邃密”。
这个总板着脸的考据派名士,眉峰渐渐展开——他研了二十年古籍,今日才知,原来诗中的典故不是死的,是要跟着意境活起来的。
“姑娘。”
一道极轻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冉梓喜垂眸,见宋知远正借着添茶的由头,将个素色纸卷压在她茶盏下。
纸卷边缘沾着星点泥渍,是刚从城外快马送来的。
她不动声色展开,只扫了一眼,心尖便微微一跳。
纸卷上是宋知远的字迹:“陛下遣内官监李公公于巳时末来听会,缘由未明。”
“今日这诗会,怕不止是文坛之争了。”冉梓喜将纸卷团进掌心,抬眼时笑意更浓,“诸位可知,陛下已遣人来听结果?”
厅内霎时炸开一片议论。
老儒们面面相觑,年轻学子们眼睛发亮——能被皇帝关注,这诗会的分量顿时重了十倍。
高若雪后颈泛起凉意。
她望着冉梓喜被阳光镀亮的眼尾,突然想起昨夜黑袍人临走前的话:“莫要把事闹大。”可此刻,皇帝的人都要来了……
“阿福。”她捏着帕子扯了扯身旁随从的衣角,声音轻得像蚊子哼,“陛下怎会派人来?谁泄露的消息?”
随从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高若雪指甲掐进掌心,却见冉梓喜已站起身,广袖垂落如蝶翼:“今日这论辩,倒让我想起件事——”
她望着台下那些攥着帕子、眼睛发亮的少女,望着程砚秋案头新写的批注,望着周怀瑾僵硬的背影,唇角扬起一抹锐不可当的笑:“或许,我们该立个新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