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筑凤台》 第1章 闺中才露角,一语惊四座 额角像是被钝器砸过,她扶着青砖墙坐起来时,指尖触到的粗粝触感让她猛地一怔—— 这不是她读研时那间贴满文献的出租屋,墙上斑驳的水渍带着股霉味,案上缺了口的瓷盏里,冷茶结着层薄垢。 “小姐醒了?” 门帘被掀起道缝,花嬷嬷佝偻着背挤进来,手里端着碗小米粥。 老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见她醒了,眼眶先红了:“昨儿又咳了半夜,您这身子……” 冉梓喜张了张嘴,陌生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她穿越了,穿成云煌国冉家庶女,生母早逝,继母柳氏掌家,把她扔在西跨院这处连下房都不如的破院子里。 原主本就体弱,昨日被粗使丫鬟故意绊了一跤,这才晕了过去。 “嬷嬷,我没事。”她压下翻涌的情绪,接过粥碗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痕——是方才摔的。 现代汉语言文学硕士生的意识与原主记忆重叠,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古文献里藏着活的历史。”现在倒好,她成了历史里的活物。 “前院传话,夫人说中秋家宴,各房都要去正厅。”花嬷嬷压低声音,往门外觑了一眼,“您且记着,少说话,莫要招眼。” 招眼? 冉梓喜垂眸盯着粥里晃动的倒影。 镜中女子眉峰微挑,眼尾带点天生的媚态,偏生此刻唇色发白,像朵被踩进泥里的海棠。 她捏紧碗沿,指节泛白——原主从前总想着忍,可忍到最后,连命都没了。 正厅的鎏金烛台照得人睁不开眼。 冉梓喜一踏进去,便闻到浓得发腻的檀香,混着桌上清蒸鲈鱼的腥气。 上座的柳氏着月白缎子裙,腕上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见她进来,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梓喜来了?坐吧。” 位置在最末,离主桌足有三步远。 冉婉容坐在柳氏下首,穿湖蓝绣荷裙,见她过来,眼尾微挑:“庶妹这身子,可还受得住?” “托姐姐的福,能坐。”冉梓喜落座时,余光瞥见廊下几个丫鬟捂嘴笑——她们方才在偏院,可是连热水都不肯给她端的。 酒过三巡,柳氏突然放下酒盏:“今日中秋,该有些文趣。梓喜,你素日爱读书,背段《诗经》听听?” 满座静了。 冉梓喜抬眼,正撞进柳氏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原主记忆翻涌——半月前,她在井边听见两个丫鬟闲聊,说柳氏特意让账房少送了月钱,偏生原主不敢计较; 三日前,厨房送了盘酸梅糕,嫡女房里是蜜渍的,她这里却是没去核的。 “《豳风·七月》如何?”柳氏端起茶盏,茶烟模糊了她的表情,“‘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段。” 冉梓喜喉间泛起冷笑。 《七月》篇幅极长,原主从前被苛待,哪有正经学过? 可她是谁? 读研时为了写《<诗经>版本校勘》,把十三经注疏倒背如流。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她声音清冷,字句如珠落玉盘。 背到“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时,眼尾扫过柳氏——那女人的指尖正掐着帕子,指节泛白。 满座宾客开始交头接耳。 有个表舅母笑着道:“到底是冉家女儿,这记性!” “记性好算什么?”柳氏突然插话,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文才文才,总得能作。梓喜,即兴赋首《秋思》吧。” 厅里温度骤降。 冉婉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眼波流转间全是看好戏的意味。 秋思? 冉梓喜垂眸,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想起穿越前整理的中唐诗人马戴的《灞上秋居》,原句“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道尽漂泊之苦。 可此刻,她眼前晃过西跨院缺了口的瓷盏,晃过昨日摔在青砖地上的药碗,晃过柳氏方才掐帕子的手。 “落叶他乡树,寒灯照孤魂。” 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声音里带了丝清寒:“孤魂无依,最是秋深。” 满座死寂。 “好!”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三叔父,拍着大腿笑,“这‘照孤魂’比原句更添凉意,妙啊!” “妙什么?”柳氏的声音发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写什么‘孤魂’?成何体统。” “夫人这话说的。”二婶婶抿着嘴笑,“诗言志嘛,梓喜这诗,倒像是诉诉委屈。” 冉婉容的指尖绞着裙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 她抬头时,正撞见冉梓喜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一跳——这个从前总缩在角落里的庶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锋芒? 散席时,柳氏摔了茶盏。 “啪”的一声,瓷片溅到冉梓喜脚边,她弯腰捡起一片,对着烛火看了看——是定窑的,怪不得柳氏心疼。 “小姐,回吧。”花嬷嬷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夜里凉。” 西跨院的灯盏刚点上,花嬷嬷就推门进来了。 老人关紧门,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打开是块半旧的玉佩:“这是夫人的,她走的时候……” “嬷嬷。”冉梓喜按住她的手,“您想说什么?” 花嬷嬷的眼泪掉在玉佩上,砸出个水痕:“夫人当年也是这样的才学,被人说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反例,最后……最后喝了毒酒。小姐,您今日太露锋芒了……” 冉梓喜的指尖顿住。 原主记忆里那个总是咳着给她绣肚兜的女人,原来死得这样惨。 她捏紧玉佩,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里:“嬷嬷,您说,若是这锋芒,能劈开这世道的枷呢?” 花嬷嬷愣住。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着冉梓喜眼里的光——那光太亮,像要烧穿这满室的黑暗。 深夜,冉梓喜坐在案前。 她摸出花嬷嬷留下的旧笔,沾了沾墨,在纸上写下“落叶他乡树,寒灯照孤魂”。 墨迹未干,她又在旁边添了句“他年若得凌云笔,要写人间女子名”。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月亮,轻声道:“明日,该练练笔了。” 第2章 诗社初探水,锋芒藏纸砚 花嬷嬷昨夜走后,她翻出生母留下的旧笔—— 笔杆包浆温润,笔锋却已微秃,想来是被原主母亲日日摩挲所致。 此刻笔浸在青瓷笔洗里,墨香混着晨露的凉,在鼻尖洇开。 “小姐,该用早膳了。”花嬷嬷端着粥碗进来时,正见她悬腕写下“玉露凋伤枫树林”。 字迹清瘦如竹枝,却比昨日宴上更添几分筋骨。 “嬷嬷,你瞧这‘凋伤’二字。”冉梓喜搁笔,指尖轻叩纸面,“杜子美写秋兴,是家国之悲;我若写秋,该写什么?” 花嬷嬷将粥碗推近些,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小姐心里有分寸便好,只是……” “我知道。”冉梓喜舀了口粥,温温的米香熨着胃。 “昨日在席上露了诗才,柳氏定要寻由头发作。今日得想个由头出门,总闷在院里,如何探听诗社的动静?” 花嬷嬷的手一抖,粥勺磕在碗沿:“诗社?那是男人们舞文弄墨的地方,小姐去不得——” “去不得才要探。”冉梓喜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云煌国的文人把‘清名’看得比命重,我若能在诗社里立住名,往后便是他们骂我‘女子无才’,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诗才够不够格。” 她指节抵着案几,目光落在窗外新抽的竹枝上:“就像昨日改的那两句诗——我偏要在他们最看重的‘诗道’上,劈出条路来。” 花嬷嬷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 她替冉梓喜理了理袖口:“午后该去外院采买针线了,老奴跟管家说一声,让青竹跟着你。” “不用。”冉梓喜将临摹的诗稿收进木匣,“我自己去。人多眼杂,反而麻烦。” 日头爬到三竿高时,冉梓喜挎着竹篮出了冉府角门。 集市正热闹,糖画摊的铜锅“滋滋”响,卖胭脂的婆子举着螺子黛吆喝。 她绕开人群,径直往西街的“墨香书肆”走——那是云煌城文人最爱聚的地方,说书人讲话本,伙计们收旧书,总能听到些文坛动静。 “听说了吗?兰溪诗社这个月要办秋吟会。” 书肆后堂传来两个伙计的低语,“说是不拘身份,匿名也能投稿,上个月有个叫‘寒江客’的,一首《登楼》把李秀才的诗比下去了。” “嘘——”另一个压低声音,“兰溪诗社的东家是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最恨酸腐规矩。 上回王举人骂他‘纵容白丁’,他当扬把王举人的《咏菊》撕了,说‘诗若分高低,先看有没有魂’。” 冉梓喜的脚步顿住。 她装作翻找旧书,指尖摩挲着《昭明文选》的封皮,耳尖微微发烫——匿名投稿,正合她意。 “那诗社收稿的地方在哪儿?”她抬眼问伙计,声线放得软糯,“我家少爷爱写几首歪诗,我替他问问。” 伙计扫了眼她素净的裙角,见竹篮里搁着针线,倒信了七八分:“在后巷的青砖墙根,有个红漆木匣,写着‘纳稿箱’。 不过姑娘,你家少爷要投的话得快,明日申时就截稿了。” 冉梓喜攥紧竹篮的提手,掌心沁出薄汗。 她买了两包针线,又顺道称了半斤桂花糖——这是给花嬷嬷的,老人总说甜嘴儿能压愁。 归府时路过前院月洞门,迎面撞上柳氏身边的大丫鬟春桃。 “冉二姑娘好兴致。”春桃抱臂拦路,金镶玉的护甲闪着冷光,“夫人说了,庶女不得私自出府,你这是要去哪儿?” 冉梓喜停住脚,竹篮里的桂花糖袋被捏得窸窣响:“嬷嬷说前院的针线不够了,我去西街买。” “哄鬼呢。”春桃往前一步,“夫人还说,若是你敢偷溜出去抛头露面……” “春桃姐姐。”冉梓喜突然笑了,从袖中抽出张宣纸,“我替夫人抄了《千家诗》,她说要赏给来府里的女客。你瞧这小楷,可还工整?” 宣纸上的字迹端秀如兰,抄的是王翰的《凉州词》。 春桃凑近些看,见边角还沾着墨渍,像是刚写完的——冉家二姑娘素日在西跨院做粗活,倒真有可能被指使抄书。 “算你机灵。”春桃甩了甩帕子,“跟我去回夫人话。” 正厅里,柳氏捏着茶盏,水烟筒在案上敲得“哒哒”响。 她扫了眼冉梓喜递来的诗稿,又瞥向春桃:“确实是她抄的?” “回夫人,墨迹还没全干。”春桃低头道。 柳氏的指甲掐进茶盏边缘,青瓷映得指尖泛白。 她原想借私自出府的由头罚冉梓喜跪祠堂,可当着春桃的面不好发作——这丫头嘴碎,若传出去她苛待庶女,于冉家的清誉有损。 “下不为例。”柳氏将诗稿摔在案上,“去厨房领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夫人。”冉梓喜突然福身,“这诗稿是我抄了半日才成的,若是夫人不喜欢,我再抄十份如何?省得罚了我,倒误了赏女客的事。” 她眼尾微挑,笑意里带着三分顽劣:“毕竟……夫人最疼惜冉家的名声了。” 柳氏的脸涨得通红。 她抓起茶盏要摔,又想起这是定窑的,到底忍了:“滚!” 西跨院的灯芯结了朵灯花时,冉梓喜才揉着发酸的手腕坐下。 花嬷嬷端来药汁:“夫人下手真狠,老奴瞧着那板子都心疼……” “不疼。”冉梓喜卷起衣袖,小臂上两道红痕,“柳氏要的是我服软,我偏要让她知道,这点子疼,折不断我的笔杆子。” 她取出半块松烟墨,在砚台里慢慢研着。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宣纸上投下竹影,像极了昨夜写的那句“他年若得凌云笔”。 笔锋落下时,她想起书肆里听到的“兰溪诗社”,想起柳氏捏紧茶盏的手,想起生母临终前的玉佩—— 那玉佩此刻正压在妆匣底下,凉意透过木匣渗出来。 “镜中月,水中花。”她轻声念着,笔走龙蛇,“本是女儿身,偏作照影人。” 末了,她添上两句:“若问此身何所寄,只托纸上万重山。” 墨迹未干,她又取出个小铜章——那是用碎玉刻的,刻着朵墨梅。 她轻轻一盖,梅花便落在诗尾,像雪地里烧着的一点红。 次日卯时,冉梓喜揣着诗稿出了门。 后巷的青砖墙根下,红漆纳稿箱落着晨露。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将诗稿卷成纸筒,塞进木匣。 指尖触到木匣时,她摸到一层薄灰——看来确实是刚换的新箱子。 “姑娘早啊。” 冉梓喜吓得手一抖,转身见是个穿青衫的小书童,抱着个铜盆往巷口走。 “我替东家来打水。”书童咧嘴笑,“你投诗啊?兰溪诗社的先生最爱看新稿子了,上回有个匿名的,写‘大江东去’,把先生乐得连干了三杯酒。” 冉梓喜扯了扯帕子遮住半张脸,匆匆应了声“是”,便往巷外走。 她能听见身后书童的脚步声,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笔,叩响云煌文坛的门。 兰溪诗社的正厅里,陈二公子捏着诗稿来回踱步。 “镜中月,水中花……好个‘偏作照影人’!”他把茶盏往案上一放,“这诗里有股子气,像藏着把刀,要劈开什么似的。” “公子,这诗没署名。”书童凑过去看,“就盖了朵墨梅。” 陈二公子摸着下巴笑:“墨梅……有意思。明日秋吟会,我倒要看看,这墨梅先生,是何方神圣。” 冉梓喜不知道,此刻她的诗稿正被人争相传看。 她只知道,当她回到西跨院时,花嬷嬷举着封信喊她——那是兰溪诗社的请帖。 烫金的“秋吟会”三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第3章 匿名才子现,文坛起微澜 陈二公子站在刻着松竹纹的屏风前,指尖捏着那张染了墨梅的诗稿。 声音里带着抑不住的兴奋:“今日要给诸位看篇妙作。” 台下二十来个年轻文士原本正拨弄茶盏,闻言纷纷直起腰。 穿月白襕衫的少年把瓜子壳吐在掌心,伸长脖子道:“陈兄莫卖关子,快念。” “‘镜中月,水中花,本是女儿身,偏作照影人。若问此身何所寄,只托纸上万重山。’ ”陈二公子念到“偏作照影人”时,指节重重叩了叩案几。“ 诸位细品这‘偏作’二字——分明是说,女儿身偏要做那照见天地的人。” 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案上。 梳着双髻的小书童端着茶盘僵在原地,茶沫溅湿了他的青布袖口。 穿湖蓝直裰的江秀才突然站起来,眼眶泛红:“好个‘只托纸上万重山’。” “我等男儿尚在为功名磋磨,这位墨梅先生倒先把笔杆子捅破了天。” “墨梅先生?”有人捻着胡须笑,“这署名倒像个雅号。陈兄可知道是何方神圣?” 陈二公子故意把诗稿举高,让烛火映出那朵梅花印:“我若知道,还能容他匿名?不过昨日在醉仙楼听人说,这诗有李易安的风骨——” 他话音未落,台下已炸开一片议论。 “李易安是女中才杰,难不成这墨梅先生是位娘子?” “胡说!女子怎可抛头露面弄文?定是哪位先生取的雅号!” “管他男女,这诗里的气儿,比咱们写的‘小窗风’‘阶前月’带劲多了。” 此时冉府西跨院的葡萄架下,花嬷嬷正把剥好的菱角倒进青瓷盘。 她偷眼瞧着廊下的冉梓喜——那姑娘正低头绣并蒂莲,针脚却歪歪扭扭,显然心思根本不在绷子上。 “姑娘,”花嬷嬷压低声音,把茶盏往她手边推了推。 “方才门房张伯说,兰溪诗社的秋吟会闹得厉害,有个匿名的墨梅先生,写的诗被人比作李易安呢。” 冉梓喜的绣针“啪”地扎进指尖。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亮,用帕子裹住手指:“嬷嬷莫要听那些闲言,咱们小门小户的,管他什么诗社不诗社。” 花嬷嬷却瞥见她攥着帕子的指节发白。 这丫头自小在柳氏手底下讨生活,连看《女戒》都要躲在灶房,可昨夜她房里的灯亮到三更—— 花嬷嬷扫了眼窗台上的墨渍,又想起今晨在后巷看见她往纳稿箱里塞纸卷,心里便明白了三分。 “姑娘,”她轻轻拍了拍冉梓喜的手背。 “老奴活了这把年纪,就看不得好苗子被压在瓦砾下。你若真想……” “嬷嬷!”冉梓喜突然提高声音,目光却往院外扫去。 西跨院的月亮门“吱呀”一响,穿青缎裙的柳氏踩着金线绣的牡丹鞋踏了进来。 她身边跟着两个粗使丫鬟,一个抱着檀木匣,一个拎着藤编的书篮。 “好个‘小门小户’。”柳氏用银护甲挑起冉梓喜案上的《唐诗三百首》。 “我冉家虽不算高门,也容不得庶女学那些酸文假醋。”她转头对丫鬟道,“把书房里的纸墨笔砚全收了,再让春桃每日卯正、申正来查两次,看她是不是又偷摸往外跑。” 冉梓喜垂着的睫毛颤了颤。 她看见春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看见柳氏的银护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想起昨夜刚写了一半的诗稿还藏在梳妆台夹层里—— 此刻那夹层的木板正抵着她的小腿,像块烧红的炭。 “母亲教训得是。”她屈膝福了福,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梓喜本就该多学女红,省得被人说没规矩。” 柳氏满意地哼了声,转身要走,却被冉梓喜的话钉在原地:“对了母亲,前日婉容妹妹说要抄《女诫》,梓喜房里有半卷旧的,不如一并收了?省得妹妹跟着学坏。” “你!”柳氏的脸涨成猪肝色,甩袖走了。 春桃慌忙跟上,怀里的书篮晃得“哗啦”响,一本《孝经》“啪”地掉在地上。 冉梓喜蹲下身捡书,指尖触到地面的青砖——凉的,和妆匣里生母的玉佩一个温度。 她望着柳氏走远的背影,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收纸墨? 她早让人在后山破祠堂的梁上钉了个木盒,昨日夜里刚把《昭明文选》和半块松烟墨藏了进去。 三日后的傍晚,醉仙楼二楼的雅间里飘着龙井香。 张举人捏着诗稿的手直抖,胡须根根竖起:“‘空有皮囊无骨气,徒披儒服误苍生’——这是骂谁?骂我等读圣贤书的?” “张老莫动气。”李夫子扶了扶老花镜,“这诗是墨梅先生新投的,用的是鹦鹉学舌的典故。说的是那些只会背《四书》、没半分主见的……” “住口!”张举人拍案而起,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 “女子不得议政是圣人说的!这墨梅先生若真是女子,便是妖言惑众; 若是男子,定是狂生!明日我便去兰溪诗社,要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对质!” 此时冉府西跨院的地窖里,冉梓喜举着油盏,把新写的诗稿塞进瓦罐。 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她却笑得眼尾上挑——方才去菜铺买葱时,她听见两个书生在说:“墨梅先生的诗,比那酸了吧唧的老学究强多了。” “姑娘,”花嬷嬷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门房说有个穿青衫的书童来送东西,说是诗社的……” 冉梓喜把瓦罐埋进土堆,拍了拍手。 油灯在她眼底晃出两团小火苗,像极了诗尾那朵墨梅。 夜风卷着桂花香钻进窗户,吹得案头的《女诫》哗哗翻页。 冉梓喜摸着袖中那块碎玉刻的梅章,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忽然想起昨夜写的最后两句:“待得墨梅燃尽日,且看谁在火中歌。”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半张,像极了诗社那口红漆纳稿箱上的铜锁。 可冉梓喜知道,有些锁,是用笔杆子就能撬开的。 第4章 诗社风云起,墨梅初露锋 程砚秋捏着两张诗笺的指尖微微发颤,一张是《咏镜》里“妆台映雪非真色,照破儒冠第几层”的清冽。 一张是《讽腐儒》中“空有皮囊无骨气,徒披儒服误苍生”的尖锐。 他望着案前围坐的十数位诗社成员,喉结动了动:“诸位切莫急着动气,墨梅先生的诗虽锋芒毕露,却……” “却犯了大忌!”杜子昂“啪”地拍在梨木桌上,茶盏里的碧螺春溅湿了半幅衣袖,“圣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诗若出自女子之手,简直是乱纲常!若出自男子,定是个没读过《孝经》的狂徒。” 他斜眼瞥见张举人正抚着长须点头,声音陡然拔高,“程社主难道忘了去年王秀才因诗获罪的事?这等激进言论,传到州府大人耳朵里——” “杜兄慎言。”程砚秋将诗笺轻轻按在案上,青瓷笔上压着的《云煌诗钞》被带得翻了两页。 “王秀才是辱骂上官,墨梅先生不过是……” 他目光扫过诗笺上力透纸背的小楷,“不过是说些读书人该自省的话。” 雅室里的争执像滚水般沸腾起来。 老学究们拍着桌子骂“伤风败俗”,年轻书生攥着诗笺眼睛发亮,连门外烧水的小童都踮着脚往里头瞧。 程砚秋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想起前日在街角茶摊听见的对话—— 两个卖菜的妇人捧着抄诗的竹片说:“这墨梅先生,倒比那些只会背《女诫》的夫子明白事理。” 他指尖摩挲着诗笺边缘的毛边,喉间泛起苦涩:这世道,连市井都开始读诗议政了。 此时冉府西跨院的烛火刚被挑亮。 冉梓喜倚在雕花拔步床的软枕上,膝头摊着本《全唐诗话》,烛芯“噼啪”爆响,在“元白讽喻”四字上溅了粒灯花。 她望着书中“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批注,唇角勾起抹笑意——前世导师总说她写论文太“钻故纸堆”,如今倒成了破局的利器。 窗外传来春桃的脚步声,带着几分刻意的拖沓。 冉梓喜眼尾微挑,将诗稿往《女诫》底下一塞,抄起茶盏抿了口冷茶。 门帘“刷”地被掀开,柳氏扶着春桃的手跨进来,银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听说你近日爱去后巷?” 她扫过案上的《女诫》,又瞥向墙角的竹篮,“可别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的本分……” “继母教训得是。”冉梓喜垂眸绞着帕子,指尖却悄悄勾住床沿的暗扣,“前日去菜铺买葱,见个老秀才在卖旧书,便捡了两本《千家诗》的残页。” 她从袖中摸出半张泛黄的纸,“就像这样的,字都模糊了,倒也有趣。” 柳氏的目光黏在那张纸片上。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的字迹歪歪扭扭,倒真像旧书撕下来的。 她伸手要接,冉梓喜却先一步递向春桃:“春桃姐姐帮我收着吧,省得被虫蛀了。” 春桃慌忙接过,柳氏的指甲在帕子上掐出个褶皱——她分明看见昨日这丫头的书案上有新墨的痕迹,可如今倒像真被她堵了话头。 “罢了。”柳氏甩袖转身,银镯子撞出清脆的响,“明日跟我去慈云寺上香,莫要再往那些腌臜地方跑。” 门帘落下时,她听见冉梓喜脆生生应“是”,声音甜得像蜜,可落在耳里却刺得慌——这丫头,怎么比她那早死的娘更会装? 月上柳梢头时,冉梓喜挎着竹篮出了后门。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衫子,鬓角别朵野菊,混在晚归的妇人堆里往诗社走。 兰溪诗社的红漆纳稿箱立在青砖墙下,铜锁在月光里泛着幽光。 她摸出袖中用蜡纸包着的诗稿,借着街角灯笼的光又看了眼最后两句:“莫道女儿无志气,只因枷锁太沉重。” “咚——” 纳稿箱的铜锁被她轻轻叩响,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冉梓喜刚要转身,忽听见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缩在阴影里,见个穿青布裙的姑娘探出头来—— 是诗社外围的苏小满,手里攥着半张诗笺,正往纳稿箱方向张望。 “小满姐这是?”冉梓喜提着竹篮凑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市井姑娘的憨气,“可是来投诗?” 苏小满吓了一跳,慌忙把诗笺塞进怀里:“没、没什么!我就是……路过!” 她上下打量冉梓喜,见对方鬓角的野菊蔫了半朵,竹篮里装着两棵葱,这才松了口气,“你这是买葱回来?” “可不是。”冉梓喜晃了晃竹篮。“ 我家那口锅挑嘴,非得用后巷张婶的葱才熬得香。”她笑着往巷口走,余光却瞥见苏小满还在盯着纳稿箱,脚步顿了顿—— 这姑娘,莫不是起了疑心? 第二日晌午,兰溪诗社的议事厅炸开了锅。 程砚秋捏着新投的《闺怨新说》,指节泛白:“‘十二学女红,十五诵《女诫》,二十嫁良人,一生锁深闺’……好个‘锁深闺’。”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满堂震惊的学子,“这哪里是闺怨?这是替天下女子问——凭什么?” 杜子昂抢过诗笺,越看越气:“程社主莫要被几句酸文迷了眼!你看这字迹,分明是女子的娟秀小楷。” 他将诗笺拍在案上,溅得茶盏里的水都晃出来,“我早说这墨梅先生有问题,如今证据确凿,定是哪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放肆!”程砚秋拍案而起,茶盏“当啷”摔在地上,“诗无性别,文有高低。你若不服,下月诗社月会设题,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酸腐论调,还是墨梅先生的笔锋更利。” 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出诗社。 冉梓喜在后院晾衣服时,听见两个粗使丫鬟咬耳朵:“听说诗社下月要设题考墨梅先生?” “可不是!就不知道那位神秘先生,敢不敢接招……” 她望着晾衣绳上飘着的青衫,阳光透过衣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袖中碎玉刻的梅章硌着皮肤,像颗烧红的炭。 冉梓喜低头绞着帕子,唇角的笑意漫进眼底——诗社月会? 她正等着这把火呢。 第5章 才锋初试刃,文战启新局 冉梓喜蹲在后院井边洗帕子,听着前院传来的人声,指节被井水冰得发白。 三日前花嬷嬷端药进来时,袖中滑出半张诗社告示——杜子昂改了论题,要辩“女子应否习文”。 "这是要把墨梅先生架在火上烤。“花嬷嬷搓着围裙角,银簪在鬓边晃。 “小姐,要不咱们...暂且避避?” “避?”冉梓喜拧干帕子,水珠顺着指缝砸在青石板上,"他要的就是我退,我若退了,往后所有女子都得跟着退。 “她抬头望了眼院角那株老石榴树,红果在风里晃,像极了那日纳稿箱上跳动的灯笼,"嬷嬷,去把东厢房第三层的《楚辞》取来。” 月会当日,兰溪诗社正厅里檀香混着墨香。 二十余张酸枝木案几摆成半圆,案头青瓷笔洗浮着新摘的莲蓬。 杜子昂甩着湖蓝广袖走进来,腰间玉牌撞出清脆声响,眼尾扫过程砚秋时,嘴角挑得更高了。 “程社主,今日论题既已定下,还请早些开坛。” 他伸手拨了拨案上《礼记》,“莫要让某些藏头露尾的先生,连辩都不敢辩。” 程砚秋正翻着新收的诗稿,闻言抬眼。 他素日总穿月白直裰,今日却换了玄色暗纹,袖口压着金线云纹。 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威严:“杜公子急什么?该来的,总会来。” 话音未落,书童捧着个青布包裹进来:“程社主,门房说有位书贩送来的信,说是墨梅先生的。” 杜子昂"嗤"了一声,探身就要抓包裹:“藏头露尾的,能有什么...” “慢着。”程砚秋按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包裹上的墨梅压痕—— 和前几次投的诗稿一样,“既是墨梅先生的东西,自当由我拆。” 包裹里躺着两页洒金笺,一页是诗,一页是信。 程砚秋先看信,眼尾渐渐扬起,再读诗时,喉结动了动,将诗稿往案上一按:“今日月会,先读墨梅先生的新作《问天》。” “女子何罪?生而闭于牖? 程砚秋的声音越提越高,尾音几乎要撞破窗纸, “七岁启蒙,《女诫》压肩;及笄执笔,绣绷锁腕。 若云女子无智,何以《女训》千言? 若云女子无德,何以《内则》百篇?” 厅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瓦的声响。 杜子昂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抠进案几缝隙里,指节发白。 几个年轻学子攥紧了腰间玉佩,有个穿青衫的甚至站了起来,又慌忙坐回去,耳尖通红。 "好!"不知谁喊了一声,接着是零星的掌声,很快连成一片。 程砚秋望着满厅发亮的眼睛,将信笺扬了扬:墨梅先生还说,“鹦鹉学舌者,安敢谈真才?” 若女子皆愚钝,男子为何惧其言? 若女子可思可辩,何以禁其议? ''" 杜子昂“啪”地拍案而起,茶盏里的水溅在《礼记》上,晕开一片墨迹:“这是歪理! 《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 “杜公子倒是熟。”程砚秋打断他,指尖点了点信笺。 “可《内则》也说‘礼始于谨夫妇’,夫妇若不同学,又如何''谨''?" “他转向满厅学子,"诸位且想想,若家中姊妹能读《论语》,能辩《孟子》,这宅门里的礼,是更周全了,还是更薄了?" 有个穿竹布短打的少年突然站起来:"程社主,我阿姊从前偷偷读我课本,去年我爹病了,她替我写的家书,比我写得明白多了!" "我表妹会算账!"另一个声音响起,"我舅父的米行,全靠她管账本,比那些先生算得快多了!" 杜子昂的广袖簌簌发抖,他抓起案上诗稿就要撕,却被程砚秋拦住:"杜公子,这诗稿我还要拿去誊抄,明日挂在诗社墙上。" 他转身对书童道:"去,把墨梅先生的信也抄十份,分送各书坊。" 冉梓喜躲在诗社后巷的茶楼二楼,透过雕花窗看着这一切。 她今日换了身茶褐色短打,头上包着青巾,腰间别着个铜烟杆——这是花嬷嬷年轻时跑货郎的行头。 楼下说书人正拍着醒木讲"墨梅先生舌战群儒",她摸了摸袖中半块碎玉,那是生母留下的,刻着朵残梅。 "客官,要续茶吗?"小二提着铜壶过来,目光扫过她腰间的烟杆,"您这烟杆倒别致,铜皮上刻的是梅?" 冉梓喜手一抖,烟杆差点掉下去。 她抬头时,正看见楼下街角闪过一抹青布裙角——是苏小满。 "续,续!"她抓起茶盏灌了口,烫得直吸气,"我去趟茅房。" 她绕过茶楼后巷,钻进裁缝铺,把短打塞进包袱,换上月白衫子,又往脸上扑了层粉。 再出来时,苏小满正站在裁缝铺门口,盯着街对面的茶楼,脚尖无意识地踢着青石板。 冉梓喜低头摸了摸鬓边的绢花,拐进另一条巷子。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耳尖微动——这次的鞋跟声比之前轻了些,像是换了双软底鞋。 她在巷口的糖画摊前停住,买了只金蟾糖画:"阿婆,借您后屋用用? 我家小侄女怕猫,躲里面了。" 等苏小满追到糖画摊时,只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抱着糖画走远,鬓边绢花在风里晃,哪还有半分茶褐色短打的影子。 "姑娘可是找我?"糖画阿婆眯着眼睛笑,"刚有个穿青布裙的姑娘在这转了两圈,莫不是你?" 苏小满攥紧了裙角,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那抹月白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想起前日在纳稿箱边遇见的冉家庶女—— 当时她鬓角别着野菊,竹篮里装着葱,可那眼睛,和方才糖画摊前的姑娘,像极了。 次日清晨,《问天》的抄本随着晨雾漫进云煌城的茶肆书坊。 茶博士的惊呼声混着算盘声,在青瓦白墙间荡开:"墨梅先生"四个字,成了街头巷尾最烫嘴的名号。 冉梓喜在冉府后院晾衣服,听着门房小厮喊"二姑娘,有位程社主的书童送了帖子来",指尖的青衫晃了晃,在阳光下投下一片影子。 她望着那抹影子,忽然想起《问天》最后两句:"若得青锋破重幕,敢教日月换新章。" 风卷着桂香扑进来,她鬓边的绢花被吹落在地。 花嬷嬷弯腰去捡,却见那绢花底下压着半张诗笺,墨迹未干:"明日,该去会会那些真正的''文坛领袖''了。" 第6章 文名渐起势,风雨欲来前 冉梓喜蹲在洗衣盆前,手底下揉着嫡姐冉婉容的月白绣鞋,耳尖却支棱着—— 门房小厮的声音顺着穿堂风飘过来:“二姑娘,程社主的书童送帖子来啦!” 她指尖的皂角沫"啪"地溅在青布裙上,抬头正看见个戴瓜皮帽的小书童举着红漆木匣,被花嬷嬷拦在院门口。 木匣上系着墨绿丝绦,是兰溪诗社的标志。 “姑娘且慢。”花嬷嬷往她手里塞了块帕子,“先擦擦手,莫要显得太急切。” 冉梓喜低头擦手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天前她匿名投给诗社的《问天》,此刻怕是已经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茶肆里说书人拍醒木的声音、绣坊里绣娘的私语、甚至昨日给柳氏奉茶时,都听见她跟账房说"最近冒出来的墨梅先生,倒像是哪家藏着的野路子—— 现在程砚秋的帖子来了,这一步,她等得太久。 “二姑娘。”小书童见她走近,规规矩矩行了礼。 “我家社主说,《问天》里''若得青锋破重幕''两句,当得云煌城今秋第一声惊雷。 这帖子是请墨梅先生下月初三去参加文坛雅集的,社主特意交代,身份绝对保密。” 冉梓喜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匣底凸起的暗纹——是程砚秋的私印。 她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光,面上却挂着怯生生的笑:“小公子莫要开玩笑,我一个深闺姑娘家,哪懂什么墨梅先生?” “姑娘若不信,”小书童从怀里摸出半张诗笺。 “这是社主让我带来的,说墨梅先生前日投的诗稿里,有个''謇''字用得生僻,定是读过《楚辞集注》的。” 冉梓喜的呼吸陡然一滞。 那半张诗笺正是她昨日凌晨在漏雨的偏房写的,为了防人追查,特意把“謇”字写成了异体。 程砚秋竟连这都注意到了... “谢程社主美意。”她将木匣往花嬷嬷怀里一塞。 “我先去给夫人奉早茶,这帖子...嬷嬷帮我收着。”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柳氏的尖嗓门穿透游廊:“搜,把这屋里的箱笼都给我翻了。” 冉梓喜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看见春桃从自己的厢房里跑出来,手里举着半卷绣帕:“夫人您瞧,二姑娘房里搜出这个。” 柳氏接过绣帕的手直抖。 帕子角上绣着朵残梅——和前日在城中传抄的《问天》诗末那枚“墨梅”印,分毫不差。 “好个冉梓喜!” 柳氏甩袖指向她,“我当你每日蹲在后院洗衣是安分,原来在背地里写些''敢教日月换新章''的反诗。” 冉梓喜看着那方绣帕,忽然笑出声来。 这帕子是她上月给柳氏绣的寿礼,残梅是按柳氏房里那幅《寒梅图》绣的,针脚疏密她再清楚不过。 她缓步上前,指尖划过帕角:“夫人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张妈妈,这帕子是您生辰那日,我在佛堂跪了三个时辰绣的。” 柳氏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张妈妈是她陪嫁,此刻正缩在廊下搓手:“回夫人,二姑娘那日确实在佛堂...连午饭都没吃。” "姐姐莫要动气。"冉婉容扶着丫鬟从垂花门进来,指尖绞着绣金帕子。 “妹妹素日最是乖巧,许是被人栽赃了? 只是这‘墨梅’二字,到底太凑巧了些...” 她话音未落,冉梓喜突然"哎呀"一声,踉跄着撞翻了春桃手里的铜盆。 肥皂水溅了春桃满裙,她慌忙蹲下捡帕子,却在柳氏脚边捡起半片碎瓷——上面沾着些墨渍,像是刚写过字。 “夫人!”春桃尖叫着去拉柳氏。 “这...这碎瓷上的字,和《问天》里的‘重幕’二字,笔锋好像!” 冉梓喜垂眸盯着地上的水渍。 她早该想到,柳氏昨日命人在她房里泼茶,原是为了今日的“巧合”。 她指尖抵着藏在袖中的半块碎玉——生母留下的,刻着残梅的那半块,忽然有了主意。 “夫人要查,我配合便是。” 她抬头时眼尾微挑,“只是我房里的书箱钥匙,前日被花嬷嬷收走了。 说是...怕我看些杂书坏了规矩。” 花嬷嬷的手在袖中抖了抖,立刻接话:“回夫人,老奴前日见二姑娘总捧着本旧书掉眼泪,想着姑娘生母去得早,怕她触景伤情,这才收了钥匙。” 柳氏的眉头皱成个川字。 她自然知道花嬷嬷是冉梓喜生母的陪嫁,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总不能真去搜个老仆的箱子。 她甩袖转身:“今日暂且罢了,若再让我查出什么...” “夫人放心。”冉梓喜福了福身,发间的绢花晃了晃。 “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逆夫人。” 月上柳梢时,花嬷嬷裹着件灰布外衣溜进冉梓喜的厢房。 烛火被风一吹,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姑娘,老奴今日去城隍庙烧香,听见几个酸秀才在说,杜子昂那起子人要联名写文章骂墨梅先生''悖逆''。 还有苏小满那丫头,昨日在西市茶棚跟人说,见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往诗社纳稿箱塞东西...” 冉梓喜正在灯下补衣裳,针脚突然歪了。 苏小满是前日跟踪她的那个青布裙姑娘,看来那日糖画摊的易容,到底还是露了马脚。 她放下针线,从枕头底下摸出张诗笺——是她新写的《咏竹》:“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嬷嬷,明日帮我把这诗稿投到东市的纳稿箱。” 她指着诗中“节”字的异体写法,“把''卩''旁写成''阝'',再把''凌''字少写一点。 杜子昂那起子人最爱抠字眼,看见这些错处,肯定要骂作者没读过《说文解字》。” 花嬷嬷眯眼瞧着诗笺:“姑娘是要他们把墨梅先生当成个半吊子?” “正是。”冉梓喜将诗稿折成小团塞进瓷瓶。 “他们越觉得墨梅是个没根基的,就越不会往深里查。等雅集那天...”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程砚秋送来的帖子,“我要让整个云煌城的文人,都记住墨梅先生的名字。” 烛火突然"噼啪"炸响,惊得花嬷嬷打了个哆嗦。 冉梓喜吹灭蜡烛,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见她放在案头的《楚辞集注》—— 书页间夹着半张诗笺,墨迹未干:“明日雅集,当以《离骚》为剑,破他们的文枷。” 后半夜,柳氏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春桃缩在门后,声音压得极低:“夫人,奴婢今日在二姑娘房里捡着个碎瓷片,上面的字...和诗社传的《问天》真像。 还有花嬷嬷那老东西,方才鬼鬼祟祟去了偏房,保不准是藏什么...” 柳氏捏着那方残梅绣帕,指节泛白。 窗外的桂香飘进来,混着烛油的焦味,她突然将帕子扔进炭盆:"明日让张妈妈去东市,盯着所有纳稿箱。 冉梓喜要是敢再折腾..."她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我就烧了她的诗,再烧了她这人。" 第7章 幽阁疑云起,春桃暗生波 柳氏房内的烛芯结了个灯花,“噼啪”一声爆响,惊得春桃缩了缩脖子。 “夫人,”她猫着腰凑到妆台前,袖中半片瓷片硌得手腕生疼。 “奴婢今日替二姑娘收拾书案,见她案底压着半张诗稿。”说着便将那瓷片捧到柳氏面前—— 碎片上歪歪扭扭留着几个字,“九畹滋兰”的“畹”字少了个草字头,正是前日诗社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九歌·湘夫人》仿写句。 柳氏捏着银簪的手顿住,镜中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你确定?” “千真万确!”春桃忙点头。 发顶的绢花跟着乱颤,“奴婢前日在诗社外听人念‘沅有芷兮澧有兰’,和这瓷片上的字一个味儿。 还有...还有花嬷嬷那老东西,昨日鬼鬼祟祟往偏房搬了个木匣,奴婢瞅着像装书的。” 柳氏突然将银簪重重插进妆奁,珍珠串子被带得哗啦作响:“你且盯着,若真能坐实她是墨梅先生...” 她从腕间褪下只翡翠镯子抛过去,“这便赏你。” 春桃慌忙接住,翡翠凉得她打了个激灵,连声道谢的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 柳氏眉头一皱,春桃立刻噤声——是夏荷每日这个时辰来送夜香的脚步。 夏荷端着铜盆的手在廊下顿住。 她垂着眼看青砖缝里的青苔,耳尖却竖得老高。 房内压低的对话像针一样扎进来,“墨梅先生”。‘诗稿’这些字眼刺得她心跳如鼓。 等春桃掀门帘出来时,她正弯腰假装系鞋带,碎发垂下来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潮。 冉梓喜房里的灯还亮着。 夏荷推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书案上的《女戒》哗啦啦翻页。 正在补绣并蒂莲的冉梓喜抬眼,见她脸色发白,手底下的针便停了:“可是出了事?” “春桃叛了。”夏荷关紧门,声音里带着急,“她在夫人房里说你藏诗稿,还提了墨梅先生。” 冉梓喜的指尖在绣绷上轻轻一压,绣针深深扎进掌心。 疼意顺着神经窜上来,她却笑得更甜了:“倒也不意外。” 说着便起身,素色襦裙扫过满地月光,“去把那套青釉瓷瓶拿下来。” 夏荷依言搬下案头的瓷瓶,只见冉梓喜指尖在瓶底一扣,暗格"咔嗒"弹出。 她迅速将一叠诗稿塞进去,又从妆匣里翻出张揉皱的纸—— 上面歪歪扭扭抄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墨迹晕得像团乌云。 “明日夫人要来查。”冉梓喜将那纸拍在案上,又把《女戒》往诗稿上一压。 “你且记着,她问什么你都只说:‘姑娘每日只做女红’。” 夏荷盯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伸手按住她还在渗血的指尖:“姑娘,要不去求求老爷?” “求他?”冉梓喜低笑一声,指腹蹭掉掌心的血珠,“上个月三妹妹摔了他的汝窑杯,他可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第二日卯时三刻,柳氏的掐丝缠枝步摇在廊下叮当作响。 她带着张妈妈跨过门槛时,冉梓喜正跪在地上拾绣线,月白衫子膝头沾着草屑:“夫人早。” “起来吧。”柳氏扫了眼案头,《女戒》摊开在“妇德”那页,旁边压着的纸角露出来—— “愿得一心人”几个字歪歪扭扭,倒真像深闺女子的痴话。 她伸手翻了翻,底下都是《千家诗》的抄本,连个像样的对子都找不出。 “原以为你读了几本书。”柳氏冷笑,活该是个没根基。 冉梓喜垂着头,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颤:“女儿哪敢妄想,只盼着将来嫁个老实人家,每日抄抄女红谱子便罢了。” 柳氏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盯着冉梓喜泛红的眼尾,突然挥袖:“走。” 转身时却瞥见妆台上的青釉瓷瓶——那是已故大夫人的陪嫁,冉梓喜向来宝贝得紧。 她脚步一顿,张妈妈立刻会意,伸手就要去拿。 “夫人!”冉梓喜突然扑过去,撞得瓷瓶晃了晃,“这是母亲留下的...女儿怕摔了...” 柳氏看着她眼眶里打转的泪,到底没发作。 待一行人走后,夏荷立刻关上门:“姑娘,他们差点...” “无妨。”冉梓喜抹去泪,指尖在瓷瓶暗格上轻轻一叩,“这瓶子裂过一道缝,他们只当是破瓷。” 未时三刻,东市兰溪诗社的纳稿箱前。 冉梓喜戴着斗笠,袖中诗笺被手心焐得发烫。 她左右张望一番,迅速将纸团塞进去——那是新作《咏史》。 “婕妤团扇怨秋风,学士文章压秀峰”两句字里行间都是刺,落款却画了只断翅蝴蝶。 “姑娘,该回了。”夏荷提着菜篮在街角招手。 冉梓喜刚要迈步,却见几个秀才从茶棚里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诗社方向大笑:“墨梅先生? 我看是哪个深闺怨妇躲着哭呢!” 她脚步一顿,斗笠下的嘴角勾起抹冷笑。 暮色漫进冉府时,管家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二姑娘,老爷唤你去正厅。” 夏荷的手"唰"地攥紧她的衣袖:“老爷近日总听人说''墨梅''名动全城,方才还问起家中可有人习诗...” 冉梓喜理了理鬓角,月白衫子在风里荡开:“去罢。”她转身时,院角的老梅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她袖中未及藏起的半张诗笺—— 上面刚写了半句:“且看今日堂上,谁主文锋。” 正厅的门在身后吱呀闭合,烛火将冉老爷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茶盏里的龙井飘着清苦的香,目光像把刀,直往冉梓喜眉心里扎。 第8章 父前巧应对,典故迷人心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响—— 方才夏荷说老爷在茶楼听了"墨梅先生"的话本,那话本里写的是前日诗社论战。 “墨梅先生”以一首《咏史》痛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之论。 末了还画只断翅金蝶,说“蝶本应飞,何人为之折翼”。 书房门半掩着,檀香混着松烟墨的气味涌出来。 冉老爷正坐在梨木雕花案后,玄色直裰垂落至地,连茶盏里的热气都压得低低的。 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跪下。” 冉梓喜膝盖刚触到青石板,便听见他直截了当的质问:“城中传言''墨梅先生''或出自我冉家,可有此事?” 她喉间泛起一丝苦意——果然来了。 前日诗稿投进纳稿箱前,她特意在末页画了断翅金蝶,原想引那些酸腐文人猜测是被休弃的贵妇,却不想连冉老爷都察觉了端倪。 “女儿愚钝,未曾耳闻,更不敢妄议文坛之事。”她垂着眼,手指悄悄抠进掌心。 鬓边绢花下的碎瓷片硌着皮肤,那是生母陪嫁妆匣里的碎片,磨得薄如蝉翼,若冉老爷要搜身,便可用它划破掌心,装成慌乱时误伤—— 这是方才在房里想好的退路。 “你素来聪慧,莫要自误。”冉老爷冷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楚辞》。 书脊泛着旧色,是他当年中举时的启蒙书。 冉梓喜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夏荷说老爷听的话本里, "墨梅先生"引过《离骚》里:“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或许老爷是要试探她的学识? 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冉老爷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 他翻开《离骚》,指尖停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句:“解。” 冉梓喜喉结动了动。 现代读研时她研究过《楚辞》的接受史,此刻却要把那些论文里的见解揉碎了,用最稳妥的话讲出来。 “屈子所求者,忠君爱国之道也。”她声音清润,像春溪淌过鹅卵石, “当年怀王信谗,屈子被逐,仍念着‘哀民生之多艰’。 女儿虽不能及,却也愿学其志,修身养德,不负家门。” 最后一句她刻意放轻了尾音,目光悄悄抬了寸许——冉老爷的眉峰果然松了些,指节不再紧抠书脊。 “那你可知今朝文坛,何谓''才女''?”冉老爷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是盯着水面晃荡的茶叶。 冉梓喜心口一紧。 这问题比《离骚》更难——若说“才德兼备”,便显得自恃才高;若顺着“无才是德”说,又像在认怂。 她想起前日在诗社墙上看见的帖子,有酸儒写“女子习字如东施效颦”,当下咬了咬舌尖,让疼意激得更清醒些。 “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不敢僭越。” 她屈膝更恭顺些,“唯愿习字读书,以备将来侍奉夫家。” “侍奉”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像根细针轻轻挑破窗户纸——那些说“无才是德”的文人,不正是盼着女子只懂“侍奉”么? 案上茶盏“当啷”一声。 冉老爷放下杯子时太用力,溅出的茶水洇湿了半页《楚辞》。 他盯着冉梓喜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冉梓喜脊梁上的冷汗这才敢往下淌。 她垂着的手心里全是湿的,碎瓷片的棱角在掌心压出红痕。 “明日西市诗社有雅集,你可愿去?”冉老爷突然换了话题。 她心头"咯噔"一响。 诗社正是"墨梅先生"露面的地方,若应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若不应,又显得心虚。 “女儿才疏学浅,岂敢妄议文坛?” 她慌忙摇头,“况且家中规矩森严,女儿不敢擅离。” 末了又补一句,“若是夫人知道,怕是要罚跪祠堂的。” 冉老爷的目光在她脸上绕了两圈,忽然挥了挥手:“去吧。” 冉梓喜起立时膝盖发麻,扶着门框才没栽倒。 转身的瞬间,她瞥见案头镇纸下压着半张诗稿,墨迹未干,正是前日她投的《咏史》——原来老爷早拿到了证据,方才的问话不过是试探。 回房时月上柳梢,夏荷正站在檐下等她,手里端着温好的桂圆汤。 “春桃被调去洗衣房了。”夏荷压低声音,“方才我路过前院,听见王管家说,老爷嫌她''言语不当''。” 冉梓喜接过汤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 春桃昨日在柳氏面前提"铜盒",今日便被调走——这是冉老爷在敲打她,也是在敲打柳氏。 “小姐,您今日在书房......”夏荷欲言又止。 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把窗纸染得发白。 她摸了摸鬓边的绢花,碎瓷片还在原处。 春桃被贬的消息像颗种子落进泥土 “把《论语》找出来。” 她突然开口,“明日起,每日抄三篇《学而》给夫人送去。”夏荷愣了愣,随即应下。 夜风掀起纱帘,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冉梓喜望着案头未干的墨迹,忽然笑了—— 那些盯着她的眼睛,终有一日会被她的笔墨,刺得睁不开。 第9章 风平暗流涌,蝶影乱人心 她原是跟着冉梓喜的二等丫鬟,月钱比旁人多三百文,如今却被拨到最下等的粗使房,方才倒脏水时,路过的小丫鬟指着她后背嗤笑:“瞧见没? 就是她,昨日在太太跟前嚼舌根,说什么庶女房里藏铜盒——” 春桃的手猛地一缩,皂角水溅在脸上。 她想起昨日在柳氏房里,自己不过是瞥见冉梓喜梳妆匣里有个雕着缠枝莲的铜盒。 顺口提了句“庶女房里倒有好东西”,转头就被王管家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押走。 此刻洗衣房的风卷着药味往领口钻,她望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突然想起冉梓喜前日递茶时,鬓边那朵绢花下若隐若现的碎瓷片——原来人家早有防备。 “春桃姐,歇会儿吧。” 新来的小丫鬟端着半块冷馍凑过来,“我听前院说,老爷最厌人嚼舌根坏名声,你这是撞在枪口上了。” 春桃攥紧馍馍,馍渣扎得手心生疼。 她望着院外那株老槐树,枝桠间漏下的光落在青瓦上,恍惚看见从前自己跟着冉梓喜去佛堂时,也是这样的日头。 那时她总走在主子身后半步,听着那些贵女们夸“冉二姑娘身边的丫鬟都生得灵秀”,哪想到如今连倒夜香的婆子都敢朝她翻白眼。 “够了。”春桃把馍馍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句,“都给我干活去!”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跑开,洗衣房的喧闹声里,春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仇,她早晚要报。 冉府西跨院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在柳氏递来的檀木匣上。 “这是我新得的《闺训图说》,”柳氏端着茶盏,指甲套在瓷壁上刮出刺啦声。 “你抄个百八十遍,也该明白些规矩。” 冉梓喜垂眸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盖上的螺钿花纹—— 柳氏这是嫌前日她在老爷跟前抢了风头,故意拿"修身养性"作筏子。 她抬眼时眼尾微弯,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母亲教诲,女儿哪敢不记? 昨夜还跟夏荷说,要把《女诫》再温一遍呢。” 柳氏的眉梢挑了挑。 她原想借抄书折辱冉梓喜,偏这丫头总是一副乖顺模样,倒显得自己刻薄。 “既如此,”她端起茶盏抿了口,“三日后我要亲自检查。” “自然。”冉梓喜福了福身,转身时广袖扫过案头的茶盏,溅出的水痕在《闺训图说》封皮上洇开个小圈—— 这是她故意的,若柳氏要挑刺,总不能说"水痕坏了书"。 当夜,西跨院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夏荷捧着铜炉凑过来:“小姐,手都冻红了,歇会儿吧?” 冉梓喜搁下笔,对着烛火呵了口气。 宣纸上的小楷一笔不苟,连批注都学着班昭《女诫》的口吻:“女子当静,非谓缄口也;当柔,非谓屈膝也。”她望着自己写的字笑了笑—— 柳氏要的是“无才”,她偏要“有才”得合规矩,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把灯往左边挪挪。”她指了指案角,“明儿让王妈妈看看,咱们抄的书比绣活还精细。” 夏荷应了声,转身时瞥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是看门的张妈,正扒着窗缝往里瞧。 冉梓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沿:“随她去,咱们写咱们的。” 三日后柳氏来查时,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张抄本。 柳氏翻到第五页,突然顿住:“这批注......” “是女儿照着《女论语》添的。” 冉梓喜垂首,“母亲说要修身,女儿想着,光抄正文怕不够,便把古人的话也补上了。” 柳氏的指甲掐进书页里。 她原以为冉梓喜会写得歪歪扭扭,或是漏几个字,偏这抄本笔锋稳健,连批注都引经据典,倒像是出自老学究之手。“罢了。” 她甩袖起身,“接着抄。” 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柳氏这局,破了。 与此同时,兰溪诗社的雕花门廊下围满了人。 程砚秋捏着《咏史》诗稿,青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商女不知亡国恨''是杜牧的巧思,可这''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胡骑犯玉关''——" 他抬眼扫过满堂文人,“把李商隐的闲适翻出了家国味,妙啊。” “程先生过誉了。”穿湖蓝直裰的书生抱拳道,“可这诗里‘胡骑’二字,莫不是暗指北境战事?” “暗指又如何?”程砚秋将诗稿往桌上一按,“文以载道,若连真话都不敢说,算什么文人?”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 有人点头称是,有人皱眉摇头,却无人敢反驳程砚秋——他可是云煌国最年轻的翰林编修,连皇上都爱听他讲《春秋》。 消息传到冉府时,夏荷举着茶盏的手都在抖:“小姐,程先生把您的诗列进‘文坛新秀榜’了。” 冉梓喜正在给绢花描金,闻言指尖微顿。“新秀榜”是诗社评的,入榜者能在文会上挂名,往后写文章都多三分分量。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鬓边那朵绢花下,碎瓷片闪着幽光——墨梅先生的名声,该再响些了。 第二日卯时,冉梓喜带着夏荷去城隍庙还愿。 她故意落在后面半步,袖中一页纸片"啪"地掉在青石板缝里。 纸片上的字迹清瘦:“断翅蝶,舞不成,沾露难飞恨晚风。” “小姐,您掉东西了!”夏荷弯腰要捡。 “算了。”冉梓喜扯了扯她的衣袖,“不过是我乱写的打油诗。” 三日后,这首《断翅蝶》便在诗社外传开了。 老学究们捋着胡子叹气:“到底是女子,格局小了。” 年轻书生们摇头:“这诗里全是自怜,哪有墨梅先生半分风骨?” 冉梓喜在廊下听着丫鬟们传话,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他们越是觉得"断翅蝶"是小女儿的哀鸣,就越不会把“墨梅”和她这个庶女联系起来。 柳氏却坐不住了。 她站在镜前,看着梳鬟的丫鬟把珍珠簪子往发间插,突然挥手打翻妆匣:“查! 给我查这诗到底是谁写的!” 丫鬟们跪了一地,王妈妈颤巍巍道:“太太,那诗是在城隍庙后巷捡的,问了好些人,都说没见过写的人。” 柳氏盯着镜中自己的脸,脂粉下的青筋跳了跳。 她总觉得冉梓喜像团雾,看着软乎乎的,伸手一抓却什么都没有。 前日抄的《闺训》,昨日传的诗,还有那总挂在鬓边的绢花——这丫头,到底藏着多少心思? 深夜,冉府的回廊罩着层薄雾。 冉梓喜裹着斗篷站在院门口,望着月亮在青瓦上投下的影子。 她记得生母临终前说过,东跨院的老槐树下埋着一箱书,是外祖留下的《十三经注疏》。 这些日子总觉得有人跟着,许是柳氏派来的,可越是这样,越要把书取回来——那是她的底气。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廊角的铜铃叮零作响。 冉梓喜摸了摸鬓边的绢花,碎瓷片贴着皮肤,凉丝丝的。 她望着远处那株老槐树的影子,轻声对夏荷道:“今夜月好,咱们去花园走走。” 夏荷愣了愣,随即点头:“好。” 两人踩着满地银霜往花园去,身后的回廊里,有片叶子轻轻落在青石板上——有人,在跟着。 第10章 断蝶引疑踪,巧计破流言 风里有桂花香浮着,她却嗅出几分冷意——自三日前《断翅蝶》传开。 柳氏房里的王妈妈便总在她院外晃悠,今夜更听见廊下竹叶沙沙,比寻常多了几分刻意的轻。 “夏荷,”她忽然停步,仰头望月亮,“你说这月亮像不像生母给我雕的那枚玉盘?” 夏荷一怔,随即会意应道:“像的,连边上那丝云都像小姐小时候扯破的帕子角。” 话音未落,冉梓喜突然转身,斗篷下摆扫过身后的冬青丛。 树影里有片衣角闪了闪,她眼角微挑——果然是春桃。 那丫头从前总跟在她身边递茶捶腿,如今倒成了柳氏的耳目。 “去花园吧,”她指尖摩挲鬓边绢花,碎瓷片硌得皮肤生疼。 “我想起前日在假山下见着株野梅,开得正好。” 夏荷提着灯先走,冉梓喜故意落后两步,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像猫爪挠心。 绕过月洞门时,她突然加快脚步,在假山后猛地停住。 月光从石缝漏下来,正照见春桃缩在树后,发簪上那粒琉璃珠闪了闪,正是柳氏昨儿赏给大丫鬟的。 “春桃姐姐躲这儿做什么?”冉梓喜突然出声。 春桃浑身一震,琉璃珠"叮"地撞在树干上,慌忙福身:“婢子...婢子出来寻猫。” "哦?"冉梓喜歪头笑,"我房里的雪团儿早歇下了,难不成是二小姐屋里的乌云?" 她指尖轻触春桃发间琉璃珠,“这珠子倒新鲜,比我房里的珍珠还亮。” 春桃脸涨得通红,后退两步撞在假山上:“小姐说笑了,婢子...婢子告退。” 看着春桃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冉梓喜摸出袖中半枝折梅,在厨房后墙的青砖上轻轻一按—— 梅枝断在砖缝里,红瓣落了两片在墙根。 夏荷凑过来,她低声道:"柳氏要查墨梅,总得给她点线索。" 第二日卯时,柳氏房里的妆匣又摔了。 "王妈妈,"她捏着那半枝折梅,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这梅花瓣上的墨点,可是墨梅先生的标记?” 王妈妈眯眼瞧了瞧:“回太太,诗社里说墨梅先生每首诗都盖墨梅印,这花瓣上的墨痕倒有七分像。” 柳氏"啪"地将梅枝拍在案上:“去把春桃叫来!” 春桃跪在地上,膝盖压着青砖缝里的青苔,抖得像片落叶:“昨儿夜里,婢子瞧着三小姐往花园去,手里还揣着个布包...后来她去了厨房,在墙上按了什么。” 她偷瞄柳氏铁青的脸,又补一句,“前儿夜里,三小姐房里的灯也亮到三更,婢子看见有纸片从窗缝里飘出来。” “好个冉梓喜!”柳氏抓起茶盏摔在春桃脚边, “去查!把她房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再去洗衣房搜。” 消息传到冉梓喜耳里时,她正捏着笔在宣纸上写《咏镜·续》。 “春桃说我夜传纸片?”她笔尖一停,墨汁在“愿为浮萍聚”的‘萍’字上晕开个小圈。 “那便给她添把火。” 夏荷捧着铜盆进来:“小姐,这叠旧书要送去洗衣房浆洗。” 冉梓喜将诗稿往书里一夹,封皮上的《女诫》被墨汁洇湿了半页:“就放这儿吧,春桃每日都要去洗衣房查账,她见了...总得捡起来瞧瞧。” 三日后,兰溪诗社的纳稿箱里多了张带墨晕的诗笺。 程砚秋捻着胡须读罢,击节叹道:“断翅蝶续作更见深意,‘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这是参透了女子抱团取暖的道理啊!” 杜子昂却皱起眉:“浮萍无根,孤舟无伴,倒像哪个深闺妇人在哭嫁。 墨梅先生的诗可没这么酸。” 议论声很快传进各府后院,有官太太捧着诗笺抹泪:“说的可不就是咱们?” 有书生摇头:“原以为墨梅是个奇男子,如今倒像个落难女。” 这日晌午,柳氏带着王妈妈杀进洗衣房时,春桃正蹲在墙角补衣裳。 “搜...”柳氏指着春桃的床,“把铺盖掀了!” 王妈妈扯出半张诗稿,边角还沾着浆糊:“太太,这是《咏镜·续》的残页!” 春桃扑过去要抢,被王妈妈一把推开:“婢子私藏外男诗稿,该当何罪?” “不是我!”春桃哭着磕头。 “是三小姐...是她把诗夹在书里的!” 柳氏冷笑:“你当我是傻子? 她若要传诗,怎会让你捡到?”她甩袖指向门,“拖出去,卖去城南洗衣坊!” 冉梓喜站在院门口,看春桃被拖走时散乱的发丝扫过青石板。 夏荷低声道:“小姐,她当真没冤枉你?” “她若聪明些,便该知道我房里的纸片是故意飘给她看的。” 冉梓喜摸了摸鬓边绢花,碎瓷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可她偏要贪心,偏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她望着春桃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半分冷笑,“最蠢的敌人,是把别人的局当自己的路走。”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远处传来诗社的喧闹声。 冉梓喜望着东跨院老槐树的影子,那里埋着外祖的《十三经注疏》,还有她未写完的诗稿。 今夜,该让“墨梅先生”的名字,再响些了。 第11章 记咏镜续梦,梅影覆棋局 他食指抵着“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两句。 胡须随话音轻颤:“此句当是看尽深闺女子困局—— 你我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真有女子写出肺腑之言,倒成了哭嫁的酸曲?” “程老这就偏颇了。”杜子昂抱臂倚着廊柱,青衫下摆沾着未扫净的杏花瓣。 “墨梅先生前作《咏镜》有''破匣照肝胆''的锐气,续作却转了柔肠,倒像换了个人。” 他忽然提高声音,“莫不是有人冒名?” 茶盏相撞的脆响在厅中炸开。 穿月白褙子的少女攥着茶盏,指节泛白—— 她是城南布商之女,前日刚在诗社誊抄过《咏镜·续》。 此刻满厅目光扫来,她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说话。 消息是夏荷在卯时三刻带回的。 她掀开门帘时,冉梓喜正对着铜镜描眉,银簪尖在妆奁里划出细响:“诗社里说像深闺妇人?” “杜公子说可能有人冒名。”夏荷把沾着露水的帕子绞得发皱, “奴婢还听见...有位夫人说,这诗倒像是冉府里哪个姑娘写的。” 铜镜里的人忽然笑了。 冉梓喜指尖的螺子黛在眉尾晕开点墨,倒比寻常眉妆多了分野趣:“冒名? 深闺?”她对着镜中自己眨眨眼,“越是这样猜,越猜不到我头上来。” 窗外传来王妈妈尖细的嗓音:“三小姐,太太请您去松风阁用午宴。” 松风阁里飘着新焙的龙团茶香。 柳氏斜倚在湘妃竹榻上,腕间翡翠镯子碰着茶盏,叮咚作响。 下首坐着张夫人、李孺人,都是她打小的手帕交,此刻正装作随意地翻着案上的《历代名画记》。 “梓喜来了。”柳氏抬手指了指下首的空位, “坐近些,让张姨瞧瞧你这副好模样。” 冉梓喜福了福身,裙角扫过青砖缝里的青苔。 她刚落座,李孺人就放下画册,掩着帕子笑:“听说冉府前日打发了个丫头? 原是为着私藏外男诗稿?” “可不是。”柳氏夹了块樱桃肉搁在梓喜碗里,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染得瓷白的瓷碟泛红,“春桃那丫头蠢得很,偏要学人家传诗稿。 若真是哪家姑娘的心思,藏着掖着也就罢了,偏要让浆糊粘了边角—— “她忽然顿住,目光似笑非笑扫过梓喜,”倒像故意要让人发现似的。 茶盏在冉梓喜指尖转了半圈。 她垂眸盯着碗里颤巍巍的樱桃肉,忽然抬眼笑出声:“母亲这话说的,倒像戏文里的桥段。 前儿我还听夏荷说,《牡丹亭》里杜丽娘为春伤怀,被老夫人搜出春香藏的诗稿呢。”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难不成咱们府里,也有人要学杜小姐‘出走’?” 满座皆静。 张夫人手里的瓜子“咔”地碎在掌心。 柳氏的翡翠镯子又碰了茶盏,这回声响比先前重了三分:“梓喜这张嘴,倒比你生母还利。” 她扯了扯嘴角,“罢了,说这些败兴。 李妹妹新得的《寒江独钓图》,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画卷展开时,冉梓喜的目光落在李孺人腕间的缠丝玛瑙上。 那颜色红得像要滴出血,倒让她想起前日在洗衣房见到的春桃—— 那丫头被拖走时,腕上的银镯子也是这样撞着青石板。 宴席散得比预想中早。 冉梓喜踩着西斜的日头回房,路过东跨院时,故意踉跄了下。 夹在《列女传》里的诗稿"啪"地掉在青石板上,墨迹未干的"孤舟行"三个字,恰好对着婉容的雕花木门。 “小姐,这诗...”夏荷跟在后面,声音发颤,“真像大姑娘的笔迹。” “前日替大姐姐抄《女戒》时,我多留了心。” 冉梓喜弯腰捡起书册,指尖在“孤舟行”的‘孤’字上轻轻一按。 “她写''子''字总爱拖半道儿,写''舟''字右舷要重些——” 她抬眼望向东跨院,“大姐姐这般精细的人,怎会想到有人连她的笔锋都摸清了?” 第二日卯初,东跨院的哭喊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冉梓喜倚在西厢房窗前,看柳氏攥着诗稿冲进婉容的院子。 婉容的月白睡鞋踩在露水上,发簪歪在鬓边,正跪在青石板上哭:“母亲明鉴! 这诗不是女儿写的!” “不是你写的?”柳氏将诗稿拍在石桌上。 “这字迹你当我不认得?”她指甲戳着"孤舟无伴影自怜"那句, “你怨我苛待你?怨你父亲不疼你?” 婉容突然抬头,眼里血丝密布:“是三妹妹! 她前日替我抄《女戒》,定是那时...” “够了!”柳氏甩了她一巴掌,“你当我是傻子? 她若要害你,怎会把诗稿留在你门口?” 她转身对王妈妈道,“把大姑娘禁足半月,不许见外客!” 冉梓喜看着婉容被拖进房时甩过来的怨毒目光,指尖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 夏荷端着药盏进来时,正听见她低笑:“她急着甩锅,倒忘了自己才是最像深闺怨女的那个。” “小姐,诗社的人送帖子来了。” 夏荷递过个青竹封套,“说是程先生亲自写的,邀请墨梅先生参加下月的雅集。” 冉梓喜捏着帖子,指腹蹭过程砚秋苍劲的字迹。 窗外的老槐树影子正漫过东跨院的墙,像支蘸饱了墨的笔,在青瓦上勾出半朵梅花的形状。 她望着那影子,嘴角勾起半分笑意——该让‘墨梅先生’,见见天日了。 第12章 寒香沁入夜,点墨染诗案 纸传淡淡竹香—— 清冽微苦息,仿佛深林采,透骨。 兰溪诗社邀请,预。 群雅,终究按捺奇,睹“墨梅”容。 窗,槐树影晚摇曳,仿佛支饱蘸墨汁笔,跨院青瓦勾勒半朵梅形状。 梅完整,傲挺,枝干倔强刺破夜,冲破寸束缚。 冉梓喜半朵梅,嘴角勾抹玩味。 ,“墨梅”,。 唤夏荷,吩咐:“笔墨伺。” 夏荷虽,刻准备房宝。 砚台盛清澈,块墨缓缓,细致研磨。 墨香氤氲,丝寒,夜幕寒香,沁脾。 提笔蘸饱墨汁,略思忖,宣纸娟秀飘逸—— “寒香居”。 墨迹未干,微微湿润触,映烛泛幽幽泽。 “姐,您‘寒香居’义?”夏荷疑惑。 冉梓喜笔,:“墨梅秘莫测,易。 兰溪诗社邀请,错。‘寒香居’义约,探探底细。” 罢,拿笔,笺: “拜读佳帖,胜荣幸。寒香居仰慕兰溪诗社诸俊久,愿雅集,共赏雅。” 落款,楷“寒香居”,笔锋清丽,“墨梅”狂羁截。 完,冉梓喜架取空宣纸,铺,略思索,始诗。 送兰溪诗社份礼,份足惊艳,刻识破份礼。 笔尖纸游,清丽诗句跃纸: 《雪梅》 朔凛冽雪漫, 疏影横斜傲霜寒。 群芳争艳丽, 独留清香。 完,吹干墨迹,首《雪梅》。 纸滑玉,墨浓淡宜,透冷冽坚韧,冬悄绽梅。 首诗既梅傲骨,细腻柔,足诩流亮。 《雪梅》交夏荷,吩咐:“送兰溪诗社,务必交程砚秋。首诗嘛……” 嘴角勾抹狡黠,“藏,妙。” 送夏荷,冉梓喜窗,空飘落雪。 雪纷纷扬扬,柳絮般柔,丝寒。 伸,片雪,冰凉触,片刻化滴清,滑落掌。 ,冉府宅,暴酝酿。 柳氏坐梨木雕椅,脸阴沉暴雨乌云。 管兢兢汇,指扣扶,指甲乎陷木。 屋烛火摇曳,投扭曲影,宛蓄势待猛兽。 “怎?”柳氏陡提,尖锐耳膜疼,“皮底,瞒?” 宴席,冉梓喜似非,涌股莫。 庶,越越透。 “查!掘尺查!”柳氏怒吼,胸剧烈伏。 终,隐蔽夹层,叠诗稿。 诗稿迹娟秀飘逸,冉梓喜练笔迹颇似。 首《雪梅》,脸瞬铁青。 “啊,冉梓喜。”柳氏怒极反,充怨毒。 “竟敢瞒,偷偷摸摸墨客勾,反……” 冉梓喜,离府邸,针阴谋悄展。 乘坐辆,兰溪诗社兰溪院。 轮碾积雪,微咯吱,周寂静,偶传鸟鸣破沉寂。 院坐落城郊片竹林,环境清幽,景宜。 竹叶沙沙响,仿佛低语古传。 冉梓喜,抬院牌匾,“兰溪院”,笔遒劲,势恢宏。 指尖拂石柱雕,冰冷坚硬,透露痕迹。 “愧云煌诗社,派凡。”暗。 穿幽静竹林,冉梓喜座古朴典雅庭院。 空浮淡淡墨香茶香,混杂泥土竹叶息。 庭院央,摆石桌,周围围坐衣鲜。 首,兰溪诗社社,程砚秋。 半百,须皆,精矍铄,炯炯。 冉梓喜侃侃谈,《雪梅》境、典、及创灵,娓娓。 清脆悦耳,黄莺谷,丝妩媚。 “……株雪梅,孤屈,纵严寒,亦散幽香。”落,庭院寂静。 深吸,缓缓: “云煌武,崇。,禁锢闺阁,参政。” “吗?” “社贡献吗?” 语掷,惊雷般庭院炸响。 冉梓喜兰溪院耸楣,,群究怕炸锅。 拂拂衣袖,转熙攘群,深藏功,留鸡毛慢慢消化。 刻,暴冉梓喜,倚跨院窗,饶兴致拨弄算盘,噼啪啦,首欢曲。 池塘,株浮萍随波逐流,摇曳姿。 闪芒,喃喃语:“,浮萍……” 第13章 启浮萍聚散,终孤舟渡江 残雪未消的池面结着薄冰,几簇深绿的浮萍挤在冰缝里,根须在水下交缠,倒比那些独自漂着的枯叶更有生气。 风从檐角滑过,水面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仿佛谁在低声啜泣。 她指尖抵着算盘珠,突然“咔”地一声把算盘扣在桌上—— 这声脆响惊得夏荷从廊下缩了缩脖子,连檐下的麻雀都被吓得扑棱棱飞走,抖落几片枯枝上的霜花。 “夏荷,去把前儿抄诗用的竹纸取来。” 她转身时鬓边银簪晃了晃,眼尾微挑,“再让门房老张头备辆带棚的骡车,申时三刻等在角门外。” 夏荷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又被她叫住:“对了,把我藏在妆匣最底层的檀木印版也带上。” 见小丫头瞪圆了眼睛,她低低笑出声,笑声像风吹过窗纸,带着几分俏皮。 “怕什么?那印版又不刻春宫图,刻的是‘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 深夜,兰溪书院后的旧书坊里,老匠人的刻刀在梨木板上走得飞快。 木屑簌簌落下,带着淡淡的木质清香。 烛火摇曳中,刻刀划过木纹的声音如同细雨打在瓦片上,清脆而有节奏。 冉梓喜裹着斗篷缩在角落,看那八个字渐次成型。 油墨的香气混着松木熏香钻进鼻腔,她望着版面上“浮萍聚”三字,想起白日里诗社那些老学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他们骂她“女子干政有违伦常”时,倒忘了《诗经》里还有“伯兮朅兮,邦之桀兮”的女子思夫诗。 三日后,云煌城最热闹的西市街。 “新到的《浮萍集》嘞!才女手写的诗册子,买一本回去给家里姑娘瞧!”卖书摊的王婆举着蓝布包裹的小册子,嗓门儿比往常高了三度,声音穿透人群,像一柄锤子敲在铜锣上。 围过来的多是些戴面纱的小娘子,有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掀开一角,念出第一句: ‘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姐姐,这说的是不是咱们?她声音轻柔,却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嘘!”旁边穿青衫的书生凑过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压低声音,“这诗里有讲究。浮萍看似无根,聚在一起却能覆满池塘; 孤舟再快,也抵不过风浪。姑娘家若能像浮萍这般抱团,未必不能……” 他突然住了嘴,左右张望一番,压低声音,“未必不能议议国事。” 话音未落,人群里响起细碎的抽气声,像是有人踩碎了一地冰碴。 几个年纪稍长的妇人攥紧了帕子,眼尾泛红——她们年轻时也念过《女诫》,却从未想过,原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外,还能有“女子亦有志”的说法。 这厢西市闹得沸反盈天,冉府正院的紫檀木茶盏却“砰”地碎在青砖地上。 柳氏扶着妆台的手直抖,指甲在螺钿花纹上刮出白痕: “反了!这小蹄子当冉家是她的戏台子?满大街发什么劳什子诗册,当街议论朝政,传出去冉家还要不要名声?” “主母消消气。”大丫鬟春桃忙蹲下身捡碎片,“许是那贱蹄子被诗社的酸文人撺掇了,未必真懂轻重。” “懂轻重?”柳氏抓起案上的《浮萍集》摔过去,“你瞧这诗里写的‘莫作孤舟行’—— 孤舟?她当冉家是要把她赶出去的孤舟?” 她突然目光扫过窗纸上冉婉容的影子,放软了声调,“容儿,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冉婉容掀帘进来,素白裙裾扫过满地茶渍。 她垂着眼,绞着帕子道:“妹妹许是被外头的闲言乱了心。母亲若怕她再惹事。 不如……”她咬了咬嘴唇,“不如让她在闺阁里抄三个月《女诫》,静心些。” 柳氏的嘴角终于往上勾了勾。 她拍了拍冉婉容的手背,对春桃道:“去请老爷来正院。就说……就说二姑娘在外头闯了大祸,要商量家法。” 此时东跨院的冉梓喜正捏着茶盏,看夏荷慌慌张张掀帘进来。 小丫头鬓发散了一绺,额角还沾着草屑:“姑娘,我方才听见门房张叔跟马夫说,夫人房里的春桃去请老爷了,脸色跟谁欠了她八百两似的!” 冉梓喜的指尖在茶盏沿上敲了敲,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余晖洒在她的肩头,仿佛披上一层金光。 她突然笑出声:“来得倒快。夏荷,去把花嬷嬷请过来。就说我旧疾犯了,要她送安神汤。” 花嬷嬷进门时,手里的药罐还冒着热气,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她掀开帘子的瞬间,目光与冉梓喜相撞——那是只有主仆间才懂的暗号。 冉梓喜扶着额呻吟:“嬷嬷,我这头疼得紧,怕是要请个大夫……”话没说完,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就从袖中滑进药罐的夹层。 花嬷嬷的手顿了顿,旋即盖上木塞:“姑娘放宽心,老奴这就去前院请王大夫。”她转身时,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混着药罐里“咔嗒”一声——那是密信碰到铜钥匙的轻响。 三日后的早朝,都察院御史陈正清的奏本在金銮殿上掀起风浪。 他捧着《浮萍集》跪在丹墀下,声如洪钟:“臣闻‘诗言志’,今民间有才女作此集,言‘愿为浮萍聚,莫作孤舟行’,实乃我云煌文风昌明之兆。 臣请旨,于各州设立女子书院,教女子识字明理,他日或可助我朝更添栋梁!” 龙案后的皇帝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阶下争执的两派大臣——左边是捋着胡子骂“妇人干政乱纲常”的礼部老臣,右边是频频点头称“可试”的年轻学士。 他敲了敲御案:“此事着礼部与都察院共议,三日后呈折子。” 消息传到冉府时,柳氏正捏着茶盏看《云煌日报》。 头版赫然印着“御史陈正清奏请女子书院”,旁边还附了半首《浮萍集》的诗。 她“啪”地合上报纸,指节发白:“这小蹄子到底勾搭上谁了?连御史都替她说话!” 冉梓喜却在此时换了身湖蓝儒生长衫,罩着半幅青纱面巾,出现在城南的“清韵轩”。 这里正举办一扬“女子教育”辩论会,对面坐的是前几日在诗社骂她“不知廉耻”的李举人。 空气中浮动着墨香和茶烟,窗外的风穿过竹帘,带来一丝凉意。 “李大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礼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难道女子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她掀了掀面巾,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声音清亮如泉水击石,“又说‘女子议政有违祖制’—— 请问祖制哪条写着女子不能读书?汉有班昭注《汉书》,唐有薛涛制松花笺,难道她们都是违了祖制的?” 李举人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台下突然爆发出喝彩声,几个大胆的姑娘掀了面纱鼓掌:“说得好!”“我们也要读书!” 冉梓喜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心中一暖。 她正要再说什么,忽觉袖中传来震动——是夏荷塞进来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三个字:“诗社擂。” 散扬时,夕阳把青瓦染成金红色。 冉梓喜裹紧斗篷往巷口走,听见两个书生在身后议论:“你说这‘墨梅先生’的弟子到底是谁?前日诗社程先生还说要设擂,怕是要会会这位女才子了……” 她脚步微顿,眼尾弯成月牙。 风掀起面纱一角,露出耳后一点朱砂痣—— 那是生母临终前用胭脂点的,如今在夕阳下红得像团火。 第14章 擂台首初试,墨梅隐锋芒 夏荷捧着一盏姜茶候在暖阁外,见她掀帘进来,忙用帕子替她掸去肩头落的薄尘: “姑娘,清韵轩的张管事送了帖子来,说是兰溪诗社的擂台请柬。” 青瓷盘里压着张洒金笺,烫金的“诗擂”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暗黄,映得案几上的光影微微晃动。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混着纸墨的气息,仿佛预示着一扬无声的较量即将展开。 冉梓喜指尖划过请柬边缘的云纹,耳后朱砂痣随着挑眉的动作轻颤:“诗社要试我?” “听张管事说,是杜举人牵头,说什么‘寒香居士’若真有本事,何不敢上擂台与五老论诗。” 夏荷咬了咬唇,“奴婢瞧着,怕是要使绊子。” 冉梓喜将请柬往案上一抛,茶盏里的姜茶荡出涟漪,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辛辣的暖意。 她支着下巴盯着窗纸上晃动的竹影,忽尔笑出声:“杜子昂那酸腐性子,被我在诗社驳了两次面子,早该跳脚了。” 她屈指敲了敲案头的《昭明文选》,“正好,我也该让他们知道,‘寒香’不是只会写风花雪月的。” 第二日卯时,晨光未明,屋外传来鸟雀细碎的啁啾。 夏荷捧着红漆木匣进来时,冉梓喜正对着铜镜描眉,笔尖轻点,眉梢微挑,动作如行云流水。 镜中映出她换好的月白直裰,青纱面巾半掩,只露出一双含着笑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既有温婉,又藏锋芒。 “把那首《秋戍》和《渔父词》收进去,再添上去年写的《劝学》。” 她将木匣推给夏荷,“杜子昂要考我,总得让他看看,什么叫‘准备充分’。” 兰溪诗社的雕花门楼下,两个青衫书童正往墙上贴榜文,纸张摩擦木板的声音清脆入耳。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桃花的甜香。 冉梓喜刚踏进门,便听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冷笑:“寒香居士好大的架子,让我们等了小半个时辰。” 杜子昂抱着胳膊站在廊下,靛青圆领衫上沾着星点墨迹——怕是方才急着改题,连衣袖都顾不得。 他目光扫过冉梓喜的面巾,嘴角抽了抽:“怎的?怕露了真容,叫人知道是哪个深闺里的野丫头?” “杜举人这话说得。”谢知书扶着拐杖从正堂出来,银须被穿堂风掀起几缕,“诗社论诗,看的是才学,又不是看脸。” 他朝冉梓喜颔首,“寒香先生,请。” 正堂里摆着五张梨木案几,案头笔墨纸砚俱全,墨香淡淡,纸面平滑如水。 张员外坐在左首,见冉梓喜进来,悄悄冲她点了点头。 冉梓喜回以微不可察的笑意,在主位对面落座。 “第一题由在下出。”杜子昂抢在其他文人前头,啪地拍了下案几,声音突兀而刺耳,“就以《咏孤》为题,限七律,须得有‘断翅’‘孤舟’二词。” 他目光灼灼,“听说寒香先生素爱写这类意象,今日不妨写个痛快。” 冉梓喜垂眸盯着砚台里新磨的墨汁,墨色浓淡适中,手指轻触纸面,纹理细腻。 喉间溢出一声轻嗤。 她当然知道杜子昂的算盘—— 她从前用“断翅蝶”自喻庶女处境,“孤舟”暗指无人可依,今日若顺着题写,便是坐实了“失意妇人”的标签; 若不写,又成了才思枯竭。 “这题倒也应景。”她抬眼时,眼尾的笑里淬了三分锐芒,“杜举人既想瞧‘孤’,那便让你瞧瞧,何为‘非孤’。” 狼毫在宣纸上走得飞快,墨香随着运笔的力道漫开,字迹遒劲有力,每一笔落下都似铁画银钩,震人心神。 待最后一笔收住,谢知书已扶着拐杖凑过来。 老眼扫过诗稿,他的手指在“孤灯照夜长,非独我一人;世路多崎岖,谁不历风尘?”一句上顿住,银须跟着颤动:“好个‘非孤’!” “谢老这是夸过了。”右侧的王秀才捻着胡须凑过来,“不过这用典倒是巧妙——‘世路崎岖’暗合《左传》里子产论政,‘谁不历风尘’又像化用太史公《报任安书》。” 杜子昂的脸涨成猪肝色,猛地站起身:“不过是取巧!这诗里哪有‘断翅’‘孤舟’?” “题目只说‘须得有’,又没说‘必须用’。”张员外摇着折扇笑出声,“杜举人莫不是连题都没出清楚?” 谢知书将诗稿往主案上一放,声音陡然沉了:“诗言志,不在死抠字眼。这《咏孤·非孤》,当列首轮榜首。” 堂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或惊叹、或低语,气氛悄然紧绷。 冉梓喜垂眸抿茶,余光瞥见张员外的书童往她案下塞了张纸条。 纸面略带潮意,指尖轻抚,触感微涩。 展开一看,是遒劲的小楷:“寒香先生若愿来张家学馆,束脩每月二十两,另赠文房四宝十套。” 她将纸条折成小方块,收进袖中,动作轻巧而不显山露水。 抬眼时正撞进杜子昂阴鸷的目光,那目光像根淬毒的针,扎得人后颈发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 “第二轮,由在下出题。” 杜子昂突然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袖,嘴角扯出个扭曲的笑。 “就以《咏春》为题吧——春光明媚,最是适合……” 他的尾音拖得老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写些应景的好诗。” 冉梓喜望着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的玉扳指,忽然想起前日在书肆听到的传闻—— 杜家大娘子新纳的小妾,原是春月楼的头牌。 她垂眸掩住笑意,将茶盏轻轻一推,茶汤微凉,杯底残留些许茶渣。 窗外的玉兰正开得热闹,花瓣被风卷进堂中,落在杜子昂的诗稿上,清香袭人。 他猛地一抖,慌忙去拂,却将砚台碰倒,墨汁溅在青衫上,晕开好大一片污渍。 堂下传来低低的窃笑,夹杂着衣物摩擦声与纸张翻动的窸窣。 冉梓喜望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张家的帖子。 春月的风裹着花香钻进衣领,沁凉中带着几分甜腻,她忽然想起辩论会上那些姑娘发亮的眼睛——这擂台,才刚开了个头呢。 第15章 墨染解擂台,梅香惊百客 他盯着冉梓喜案头那方端砚,喉结动了动——方才被墨汁溅脏的衣襟还在渗着水,像块阴云压在胸口。 “第二轮,由在下出题。” 他刻意拔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尖锐,“就以《咏春》为题吧。” 话音未落,堂下已响起零星议论,毕竟《咏春》是诗社最常见的命题,连刚启蒙的学童都能诌几句"春风吹绿柳"。 可杜子昂的尾音突然转了个弯,“须含花、鸟、情三者。” 茶盏在冉梓喜指尖顿住。 她垂眸时睫毛轻颤—— 这题看着简单,实则藏着三把刀:花要写得不落俗套,鸟要跳出“莺啼燕舞”的窠臼, 最狠的是“情”——若写男欢女爱便显轻佻,若写家国情怀又怕生硬。 更妙的是,杜子昂昨日刚在春月楼替小妾办了雅集,满扬都是“春心暗许”、“情丝缠树”的酸诗,这“情”字,分明是要她往柔媚里栽。 “杜举人这题出得巧。”左侧留山羊胡的李夫子抚掌,花、鸟、情,缺其一便算不得合题。 他斜睨着冉梓喜,眼底浮起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上回她用“非孤”破了断翅孤舟的题,这回怕是要栽在这最寻常的春景里。 冉梓喜抬眼时,正撞进杜子昂藏在袖中的冷笑。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书肆听见的闲言:杜家大娘子新纳的小妾原是春月楼头牌,前日还在诗会上哭哭啼啼写“春情付与东流水”。 原来这题不是巧合,是要她学那小妾的柔媚,落个女子终究难脱情字的话柄。 案上的狼毫被她握得温热。 她望着窗外被风卷落的玉兰花,花瓣坠在青石板上,竟不似寻常春日的娇弱,倒像被风刀裁过的骨片。 笔尖轻点,第一句便破了俗套:“花开未必皆春色”——谁说开了花就是春? 有些花偏要在寒雪里挣出骨朵。 “鸟语何尝尽真情?”笔锋一转,她想起昨日在后院听见的雀儿,明明啄了她晒的梅干,却还在枝桠间唱得欢畅。 这世间的“情”啊,有几分是真心? 墨汁在纸面晕开时,她听见堂下传来抽气声。 谢知书的银须随着点头的动作轻颤,张员外的折扇“啪”地收拢——这两句问句像把锥子,直接扎穿了春景里的虚浮。 最后两句在她心里滚了三滚才落纸:“莫道东风无骨气,且看草木亦铮铮。” 笔锋陡然转刚,收笔时墨点重重一按,纸背都洇出了痕。 她望着“铮铮”二字,想起前日在女子书塾教的《木兰诗》,那些姑娘攥着笔说"女儿家的骨头,也能撑破天"的模样。 "好!"谢知书拍案而起,震得茶盏跳了跳,"这《咏春·问》,问得妙。问得锐! “他扶着案几凑近诗稿,指尖几乎要碰到‘铮铮’二字,"花、鸟、情三者皆全,偏不堕入柔媚窠臼,倒把春的骨气压出来了。” 杜子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原以为这题能让冉梓喜要么写得扭捏,要么写得生硬,却不想她竟用问句翻了春的面皮,把"情"字写成了对虚情假意的拷问。 他望着诗稿上力透纸背的字迹,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这哪里是女子的诗? 分明是把淬了锋的剑。 “还有位''清溪客''的诗。”张员外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冉梓喜转头时,看见廊下立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似的阴影。 她的诗稿摊在案上,字迹清瘦如竹: “春归何处问啼莺,啼尽残红不肯应。若道东君留得住,为何新绿满空庭?” 谢知书的手指在"新绿满空庭"上抚过,长叹:“哀而不伤,余韵悠长。” 他抬眼时,目光在冉梓喜和那女子之间转了转,“两位的诗,当并列本轮榜首。” 冉梓喜的指甲轻轻叩了叩案几。 这"清溪客"的诗风,像极了去年秋日诗社里那篇《寒江雪》——同样的清瘦笔锋,同样在结尾留个反问。 她望着那女子耳后一点朱砂痣,突然想起生母旧匣里那枚螺子黛,也是这样的红。 茶歇时,玉兰花瓣落在石桌上,碎成几点白。 冉梓喜端着茶盏走到"清溪客"案前,轻声道:“阁下诗句,颇有昔日‘墨梅’之风。” 那女子抬眼,眼底有星子般的光:“或许我们曾共赏过同一枝梅花。” 她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琴弦,“去年冬月,西市旧书摊的梅枝,开得正好。” 冉梓喜的茶盏险些落地。 去年冬月,她正是在西市旧书摊捡到那本《古今诗钞》,才在首轮诗会上写出“非孤”二字。 她盯着对方腕间的翡翠镯,那纹路竟与她藏在妆匣里的半块玉牌暗合—— 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若见此纹,便是亲人”。 “叮”的一声,不知谁碰响了廊下的铜铃。 冉梓喜望着那女子转身的背影,忽然听见谢知书在堂中高声道:“下轮擂台,便以《议政》为题!” 风卷着玉兰香扑进堂来,冉梓喜摸了摸袖中半块玉牌,指尖触到那道熟悉的裂痕—— 这春,才刚翻到最热闹的那页呢。 第16章 堂中先死寂,后鸣鼓掌声 空气中飘着沉水香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成了多余。 他扶了扶老花镜,指尖点着新换的题笺:“最后一轮,《议政》。”话音未落,又补了句,“可不限男女。” 堂中霎时炸开锅。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衣袂翻飞、杯盏轻撞,像是骤雨前低飞的燕子,在风里乱了阵脚。 杜子昂最先跳起来,玉扳指撞得茶盘叮当响:“谢老这是要坏规矩!女子议政?成何体统!”他身后几个跟着起哄的文人也涨红了脸,有个穿月白衫子的甚至拍着桌子喊:“诗社乃清谈之地,岂容闺阁女子指手画脚!” 冉梓喜垂眸盯着自己绞在膝头的帕子,指甲在绣着的梅瓣上掐出个小坑。 指尖传来刺绣布料细密的摩擦感,她几乎要把那花瓣抠穿。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题是谢老给的机会。 云煌国文人最恨“坏规矩”,可偏要在这规矩上凿个窟窿。 前世读《明夷待访录》时,先生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此刻那些字句忽然在她脑子里活过来,像串烧红的炭,烫得她指尖发颤。 那种灼热,仿佛穿越时空,从纸页间直抵掌心。 “杜举人急什么?”张员外摇着折扇踱过来,扇骨不轻不重敲在杜子昂肩头,发出“啪”的一声,像是敲在众人心弦上。 “题目又没说只能女子写,你若有本事,大可以作篇《男子议政当谨》来压过旁人。”他冲冉梓喜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看你的了”。 谢知书抚着银须笑:“题已出,写不写随各位。”他抬眼时目光扫过冉梓喜的方向,像老茶客抿了口新茶,眼里浮着三分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冉梓喜攥紧帕子起身,夏荷连忙捧来笔墨。 她接过狼毫时,触到笔杆上还留着夏荷掌心的温度,温润而潮湿,带着些许紧张。 砚台里的墨汁浓得发稠,泛着油亮的光泽,她蘸了蘸,笔尖悬在纸上方半寸,突然想起前世在图书馆抄古籍的夜——那时总觉得“文以载道”是空话,此刻倒真要拿这八个字当刀使了。 “文贵载道,不在性别;政通人和,岂限闺门?”第一句落下,堂中突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仿佛风都屏住了呼吸。 她笔尖一顿,想起昨日花嬷嬷翻出的生母旧信,信里夹着半片梅瓣,写着“女子若不能言,这世道便少了半副肝胆”。 那梅瓣干枯却坚韧,轻轻贴在纸上,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 墨汁在纸上晕开,她接着写:“今之文人,徒争虚名,不识实务——诗赋若只写风花雪月,与戏子唱曲何异?”字迹铿锵,每落一笔都似敲在众人的心头上。 杜子昂的脸由红转青,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泛白如骨,青筋暴起,仿佛要捏碎那张檀木几。 他身后那个月白衫子的文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张员外却笑得前仰后合,折扇“唰”地展开,露出背面他新题的“墨香”二字,墨迹未干,映着窗外斜阳,竟泛出金光。 冉梓喜写得更快了,笔锋如剑挑开层层面纱:“农桑不察,空谈井田; 赋税不问,只论雅俗——此等文章,读来何益?”最后一句收笔时,狼毫在“益”字末尾拖出道飞白,像把挑破纸窗的剑。 谢知书凑过来时,胡须扫过纸页,带来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他读得很慢,每念一句便重重颔首,读到“诗赋若只写风花雪月,与戏子唱曲何异”时,突然拍案而起:“好!好个‘与戏子唱曲何异’!”他转身对着满座文人,声音里带着颤:“我等自称文人,可连个小女子都不如——她敢说真话,你们呢?” 方才还叫嚣的文人全闭了嘴,只有风吹动帘幕的声音,如同无声的叹息。 月白衫子的那个偷偷扯杜子昂的袖子,杜子昂却像被抽了脊梁骨,瘫在椅子上,玉扳指在桌沿磕出个缺口,裂痕如血。 有个灰袍老者捋着胡子叹气:“谢老说的是,这赋……确实挑不出错处。” “今日最佳,非寒香先生莫属!”张员外一拍大腿站起来,“我张某人虽不懂文,却知道这文章读着痛快!”他冲冉梓喜拱了拱手,“寒香先生,张某想请您开个女学,教咱们云煌的姑娘家识文断字,不知肯不肯赏脸?” 冉梓喜垂眸看着自己的赋,墨迹未干,却像已经渗进了云煌的风里。 那风拂过她的鬓边,带起几缕青丝。 她抬眼时笑得温婉:“张员外美意,梓喜心领了。只是这女学么……”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中还在发愣的文人,“时机未到。” 谢知书突然咳嗽两声,指了指案头的铜鹤香炉:“该定名次了。”他拿起冉梓喜的赋举高,“兰溪诗社本季擂台,新锐才子——寒香先生!” 堂中先是死寂,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激动得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张员外带头叫好,几个年轻文人跟着起哄,连方才反对的灰袍老者都拍红了手,掌心隐隐发疼。 冉梓喜接过那方刻着“新锐才子”的檀木令牌时,触到令牌边缘还带着木匠新磨的毛刺,扎得指尖微微发痛——这痛意倒比欢喜更真实。 杜子昂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青衫皱得像团腌菜。 他狠狠瞪了冉梓喜一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只能拂袖而去,靴底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撕裂了整个空间的寂静。 “寒香先生。”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冉梓喜转身,正撞进青竹斗笠下那双眼尾带朱砂痣的眼睛里。 那眼神如月下松林,深不见底。 女子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半片褪色的梅瓣——和花嬷嬷给她的那半片,严丝合缝能拼成完整的一朵。 梅香虽淡,却萦绕鼻尖。 “庆功宴在松月楼。”女子轻轻说,“有人想见你。” 冉梓喜捏着檀木令牌的手紧了紧。 她望着女子转身时被风掀起的青衫一角,看见里面露出的月白中衣上,绣着株瘦劲的墨梅——和生母旧衣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堂外的玉兰树被风刮得簌簌响,几片花瓣落进她的发间,柔软如梦。 远处传来松月楼的锣鼓声,混着茶博士的吆喝:“今日摆庆功宴嘞!寒香居士的文章,得好好贺贺——” 冉梓喜摸了摸袖中那半片梅瓣,又看了看手中的令牌。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春风里第一朵绽开的梅,清冽却坚定。 该来的,总要来的。 第17章 梅香自暗度,风起青萍口 穿堂风带着初春微凉的气息,拂过冉梓喜的手背,像是谁轻柔地吹了口气。 冉梓喜刚跨进门槛,便被张员外的大嗓门撞了个正着:“寒香先生可算到了!这位置我早给您留好了——” 他拍着主位旁的梨木椅,椅面还垫着簇新的锦缎,指尖划过那柔软织物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今日得沾您的文气,张某这老粗也能多喝两杯!” 堂中二十余张八仙桌霎时静了半刻,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碰杯声,银盏相撞如风铃轻响。 穿月白衫子的酒保举着锡壶穿梭,银酒盏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斑,仿佛落在桌面的星屑。 冉梓喜垂眸扫过自己月白色的衫子——这是出门前夏荷特意挑的,素净得像未染墨的宣纸,正合“寒香居士”清冷淡泊的名声。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檀木令牌,毛刺扎得生疼,倒比那些“才惊四座”“笔落惊风雨”的夸赞更真实。 “寒香先生,张某先敬您!” 张员外的酒盏已经递到面前,酒液晃出半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您那《议政赋》里写‘文者当观民间霜露’。 张某在城南开布庄,去年冬月确实见着冻死的乞儿——您这文章,比我那二十车棉布暖多了!” 冉梓喜接过酒盏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像被烫了一下,酒香扑鼻,带着一丝辛辣。 她仰头饮尽,喉间烧起一团火:“张员外过誉了。不过是见着些市井疾苦,随手写罢了。” “随手?”左侧突然传来清越女声,语调如山泉击石,引人侧耳。 那穿青竹斗笠的女子不知何时坐在了上首,斗笠边缘垂下的竹丝帘晃了晃,露出半张缀着朱砂痣的脸,似笑非笑。 她案头半开的锦盒飘出几缕梅香,幽幽淡淡,像是雪夜窗下燃起的一炉沉水。 满座皆静。 冉梓喜望着女子案头那半开的锦盒,梅瓣的香气若有似无。 她忽然想起花嬷嬷昨晚在她妆匣里放的半片梅瓣,用红绸包着,说“这是你生母当年贴身带的,另半片...许是在什么要紧人手里”。 “姑娘好眼力。”冉梓喜笑着举杯,“不知如何称呼?” “容。”女子掀了斗笠,露出一头乌发用檀木簪松松挽着,月白中衣上的墨梅刺绣在烛火下泛着暗光,“容氏。” “容夫人?”张员外突然拍了下大腿,“怪不得看着面善!您上月在慈济院施粥,我家那口子还说,京城贵妇里就您最是心善——” “张员外谬赞。”容夫人抬袖掩了唇笑,目光却落在冉梓喜身上,“我今日来,是替人带句话。” “哦?” “有人说,寒香居士的笔,该写些更‘扎心’的。”容夫人指尖轻点桌面,“比如...女子读书识字,算不算得‘民生’?” 堂中响起抽气声,有人不小心碰翻了茶盏,瓷器落地的声音格外刺耳。 几个老文人的胡须抖了抖,赵守义的门生小吴慌忙扯了扯同伴的衣袖。 冉梓喜垂眼盯着酒盏里的倒影,看见自己眉梢微挑——这正是她要的。 “容夫人说笑了。”她端起酒壶替容夫人添酒,酒液在盏中荡出银波,“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圣人说的。” “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 声音从右侧传来,清晰坚定。 冉梓喜转头,正撞进沈长风清亮的眸子里。 这云州书院的学子今日换了件青衫,领口还沾着墨点,像是刚从书斋里跑出来:“寒香先生那篇《议政赋》里写‘文枷重于石枷’,学生斗胆问一句——女子被禁笔墨,算不算文枷?” 满桌的酱牛肉、松鼠桂鱼突然失了香气。 赵守义的门生小吴“哐当”碰翻了酒盏,酒液在桌布上洇出深褐的痕,像泼洒的血。 冉梓喜望着沈长风泛红的耳尖——这小子定是在书斋里反复练习过这句话,连语气都带着股子咬文嚼字的认真。 “沈公子这问题,该去问圣人。”她端起茶盏抿了口,“不过...若有人愿替圣人答,倒不妨写篇文章辩一辩。” 沈长风的眼睛霎时亮得像星子。 他刚要开口,容夫人却先笑出了声:“松月楼的蟹粉狮子头要凉了,各位且用些菜。” 她执起象牙箸,替冉梓喜布了一碟芙蓉鸡片,“寒香先生,这菜滑嫩,最合您胃口。” 冉梓喜夹起鸡片时,袖中半片梅瓣硌着腕骨。 她忽然想起生母的旧衣,那墨梅的针脚也是这样,每朵花瓣都绣了七针——容夫人中衣上的梅,不多不少,也是七针。 宴席散时已近亥时。 冉梓喜踩着满地月光上了软轿,夏荷掀着轿帘低声道:“夫人今日打发人来问,说姑娘回来得晚,要留宵夜不?” “不留。”冉梓喜摸出帕子擦了擦指尖的酒渍,“柳氏这是怕我吃多了,明儿称体重时压坏她的秤?” “噗嗤”,夏荷笑出声,又慌忙捂住嘴。 轿帘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声声,穿过夜色,像是某种古老的警示。 回到兰心院时,花嬷嬷正守在廊下,手里端着温好的桂圆红枣茶:“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奴把灯烛都剪过三回了。” 她瞥了眼冉梓喜腰间的檀木令牌,又压低声音,“方才院外有脚步声,老奴出去瞧,只看见墙根有半截青布——像是哪家的下人衣裳。” 冉梓喜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暖意:“嬷嬷记不记得,生母当年常说‘最毒不过文人笔’?”她望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现在倒觉得,最险的不是笔,是盯着笔的眼睛。” 花嬷嬷叹了口气,替她卸下珠钗:“姑娘且歇着,老奴去守夜。” 等门帘落下,冉梓喜才掀开妆匣最底层。 红绸里的半片梅瓣静静躺着,与容夫人锦盒里的那半片,连边缘的虫蛀痕迹都一般无二。 她对着月光比了比,两片梅瓣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一朵,像是什么被封了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要裂开条缝。 “夏荷。”她唤了声,“磨墨。” 夏荷捧着墨锭的手顿了顿:“姑娘要写...?” “写篇辩文。”冉梓喜抽出狼毫笔,笔尖在砚台里蘸得饱饱的,“辩一辩,女子到底是无才,还是无路。”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溅起几点火星,照亮她眼中燃烧的光。 她望着窗外的竹影,忽然想起松月楼里沈长风发亮的眼睛,容夫人意味深长的笑,还有赵守义门生小吴碰翻的酒盏——那些酒液洇在桌布上,多像要烧起来的火。 她笔尖落下,第一行字便带了风:“或曰:女子无才便是德。 余曰:非无才也,无路也。古有班昭续汉书,谢道韫咏柳絮,若使她们生于市井,困于闺阁,纵有七步之才,亦不过是镜中影、水中月...”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时,冉府外的巷子里,两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正缩在墙根。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赵老爷说,这兰心院的庶女最是藏拙,可诗社那寒香居士...您说会不会是她?” “嘘——”另一个竖起手指,“赵老爷要的是证据。明儿个你去城南书坊盯着,看有没有生面孔来印文章——尤其是带‘镜中影’‘水中月’这种词的。” 更深露重。冉梓喜搁笔时,窗纸已泛了鱼肚白。 宣纸上的《女才辩》墨迹未干,却像已经跟着晨风,飘出了冉府的朱漆大门。 她将文稿仔细卷好,收进檀香木匣,又在匣底压了张纸条:“容夫人亲启。” “夏荷。”她推了推趴在案头打盹的丫鬟,“去把这匣子交给门房,就说...是给容夫人的贺礼。” 夏荷揉着眼睛接过匣子,忽然轻声道:“姑娘,您这手都磨出泡了。” 冉梓喜低头,见食指内侧果然有个红亮的泡,是握笔太久磨的。 她轻轻按了按,疼得皱了皱眉,却笑出了声:“疼好,疼着才醒着——等这文章传出去,有的是人要疼。” 晨钟在云煌城上空响起时,容夫人的马车正停在冉府门前。 她接过檀香木匣时,指尖触到匣底的纸条,借着晨光扫了眼,嘴角微微勾起。 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车“辘辘”驶远,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半开的锦盒——那半片梅瓣,正安静地躺在红绸上。 冉梓喜站在廊下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耳中忽然响起生母临终前的话:“阿喜,娘没别的能给你,就留半朵梅...若有一日你遇见另半朵,记得,那是你该走的路。”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片梅瓣,又看了看案头未收的《女才辩》。 风从院外的玉兰树间穿过,带起几片花瓣,落进她的发间。 该来的风,终究要来了。 第18章 辩起风波时,梅影动京师 晨光斜斜地洒进门槛,照出一缕浮动的尘埃。 “来五份《女才辩》!”穿青衫的学子将钱袋拍在柜台,袖口沾着星点墨渍,“隔壁崇正书院的同窗等着急了。” “客官稍等!”掌柜的抹了把汗,后堂传来沙沙抄录声—— 马车昨夜停在书坊后门,这篇带刺的文章便像长了翅膀,从松月楼飞到茶棚,又顺着学子的书箱钻进了书院讲堂。 纸张摩擦的声音夹杂着油灯燃烧的微响,仿佛连空气都因这文字而紧绷。 云州书院的杏树下,沈长风攥着抄本的手微微发颤,纸页在他指间咯吱作响。 他望着台上摇头晃脑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同窗,忽然“腾”地站起来,木凳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诸位且看这《女才辩》班昭续汉书时可曾裹足? 谢道韫咏絮时可曾藏拙? 所谓‘无路’,不过是有人拿礼法做锁,把女子困在绣楼里当花瓶。” 掌声如惊雷炸响,震得枝头残叶簌簌落下。 几个素日与他交好的学子跟着起身,连后排打盹的老学究都抬了抬眼皮,镜片上反射出一丝迟疑的光。 角落里,赵守义的得意门生小吴捏碎了半块桂花糕,碎屑簌簌落在《女才辩》上,甜腻的香气混着墨味,竟显得有些讽刺: “放肆!这等妖言惑众的文章,定是哪个不守妇道的——” “住口。”讲台上的先生敲了敲戒尺,声音沉稳有力,目光扫过满室通红的耳尖。 “今日辩题本就是‘女子是否应受教’,有观点便摆论据。” 他又低低补了句,“这《女才辩》...倒比我教了十年的书都通透。” 与此同时,赵府正厅的紫檀木桌上,八封联名信一字排开,纸面泛着冷白的光泽。 赵守义捏着信笺的手青筋暴起,茶盏“砰”地磕在案上,溅湿了“动摇国本”四个大字: “那‘寒香居士’分明是在挑动男女之防!若不严查,往后市井妇人都要议论朝政了!” “老师且息怒。” 小吴哈着腰递上茶,热气袅袅上升,“学生昨日在城南书坊盯了半日,送文稿来的是个穿青布裙的小丫鬟——” 他压低声音,“那身形...倒像冉府兰心院的夏荷。” 赵守义的茶盏悬在半空,茶香在寂静中凝滞。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诗会上,那个缩在角落、连头都不敢抬的冉家庶女。 记忆中她的身影模糊,却隐隐透出一股倔强。 “去查查冉家庶女近日的动静。”他将联名信收进檀木匣。 “若真与她有关...哼,我倒要看看,冉家主母容不容得下一个‘妖女’。” 冉府兰心院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凉意悄悄潜入。 夏荷端着药碗的手一抖,褐色药汁溅在青石板上,散发出苦涩的气息: “姑娘,方才门房说,柳夫人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往这边来了,手里还拎着...拎着您去年写的女红课稿。” 冉梓喜正对着妆匣理鬓角,闻言指尖一顿。 镜中映出她微挑的眼尾,倒像听见什么趣事:“夏荷,把妆匣第三层的旧帕子拿出来。” 她接过帕子,轻轻擦过案头的端砚,指尖沾上些许未干的墨香,“还有,把东墙那幅《墨梅图》取下来。” “姑娘,那是您...是夫人留的。”夏荷急得眼眶发红,声音颤抖。 “正是因为是夫人留的,才不能沾了脏东西。” 冉梓喜将画卷塞进夏荷怀里,“藏到后园老梅树的树洞里,记着用油纸包三层。”她转身时,鬓边的玉兰簪子闪了闪,映着窗外斑驳的光影,“去把我那本《女诫》找出来,翻到‘妇言’那章——要翻得旧些。”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啪”的一声,像是鞋跟重重踏在青砖上的回响。 柳氏的鎏金护甲划过门框,珠钗上的珍珠随着脚步乱颤,空气中飘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冉二姑娘好大的架子!为娘来瞧瞧你,还得在院里候着?” 冉梓喜迎出去时,正看见柳氏的手按在她的书案上,指腹抹过砚台边缘未干的墨渍,留下一道淡淡的指纹: “好香的墨,比婉容房里的沉水香还浓。”她转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墙——那幅《墨梅图》昨日还挂在这儿,“二姑娘近日可是在学画?” “母亲说笑了。” 冉梓喜歪头轻笑,指尖绞着裙角的并蒂莲绣纹,“女儿前日给大姐绣肚兜,针脚歪了,被嬷嬷罚抄《女诫》呢。” 她从案头抽出一本卷边的书,翻到“妇言”章,“您瞧,这‘择词而说,不道恶语’写得多好——女儿正学着呢。” 柳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挤出一丝笑意。 她扫过案头零散的绣绷、半块未完工的帕子,又掀开衣柜看了看—— 除了几件素色衫子,连张带字的纸片都没翻着。 “罢了。”她甩了甩袖子,珠翠相撞的脆响里藏着咬牙声,“我就说二姑娘最是本分,定不会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相干。” 待柳氏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夏荷立刻从里间钻出来:“姑娘,您怎么知道她要查?” “她若连这点警觉都没有,也当不了冉家主母。” 冉梓喜拾起方才没绣完的帕子,针脚在素绢上开出小花,“再说了——” 她抬眼,目光穿过竹帘落在院外,“真正该头疼的人,还在后头呢。” 松月楼的雅间里,谢知书捏着茶盏的手有些发颤,杯中的茶汤微微晃动,倒映出对面戴斗笠的女子。 他望着对方,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掩不住那双眼底的锋芒: “阁下可知,《女才辩》已闹到朝堂?赵大人说要‘正风化’,皇上都问了三回。” “谢老可知,松月楼外的茶棚里,卖炊饼的阿婆都能背两句‘镜中影、水中月’?” 斗笠下的声音清冽如泉,带着一丝清冷的梅花香。 “您当年在诗会上说‘文以载道’,如今这道,不过是要给女子指条路—— 怎么,诗社的老规矩,倒容不得新道理了?” 谢知书望着她袖中露出的半片梅瓣,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在江南书院初见恩师时,对方袖中也坠着这样半片梅。 “好个‘给女子指条路’。”他放下茶盏,笑声震得茶碟轻响,“明日诗社要办‘寒香诗会’,阁下可敢来?” “有何不敢?”斗笠微微一动,露出半截泛红的指尖——那是握笔太久磨出的泡。 暮色漫进松月楼时,容夫人的马车停在了城南书坊。 她掀开帘角,望着书案上堆成小山的《女才辩》抄本,指尖轻轻抚过“无路也”三个字,仿佛触到了某种久违的温度。 “把库房里的澄心堂纸搬出来。”她对管家道,“挑最好的刻工,连夜刻板——” 晚风卷起车帘,半片梅瓣从她袖中滑落,飘进书坊的墨香里,悄然无声。 第19章 风卷残梅时,辩火燎原势 夜风裹着寒意穿巷而过,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仿佛低语着未尽的诗篇。 容夫人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她腕间羊脂玉镯的幽光—— 那是方才翻书时被纸页划破的细痕,此刻正渗着极淡的血珠,像一滴凝固的泪,在灯光下泛着微红。 “夫人,头版刻好了。” 老刻工捧着雕版从里屋出来,松木熏过的刻板上。 “寒香集”三个瘦金体字还带着新刻的木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墨味。 容夫人伸手摸过“唯缺发声之路”的序言,指腹触到刻板的毛刺,像是触到了三十年前自己躲在屏风后听先生讲学的心跳。 那时她也有满肚子诗赋,却只能在绣绷下垫半本《楚辞》,如今这墨香里,终要替天下女子争出条路来。 “印五千册。”她将腕间的珍珠璎珞解下来递给老刻工,声音轻柔却坚定,“用最好的洒金笺,每本夹一片梅瓣。” 老刻工接过璎珞时手直颤——这串珠子够他孙子读十年书了。 他望着容夫人转身时衣摆扫过的梅香,忽然想起前日在茶棚听的说书人:“那寒香居士的诗啊,比三月的新茶还鲜,比腊月的雪还净……” 第二日卯时三刻,第一车《寒香集》刚推进朱雀街的“墨宝斋”,书坊前就围了半条街。 晨雾尚未散尽,卖花担子的小娘子踮着脚喊:“给我留两本!我家阿姊在绣坊当差,她认的字比账房先生还多。” 穿青衫的书生挤到柜台前,翻到“欲上青天揽明月,何惧裙钗不如男”那页,拍案大笑: “好个‘何惧裙钗’!”他的笑声在清晨的街头格外清亮,引来众人侧目。 消息传到朝堂时,赵守义正捧着茶盏喝参汤。 他刚听完户部尚书说粮价,耳边突然炸出“寒香集”三个字,茶盏“当啷”掉在青砖地上,碎成八瓣。 他踉跄着跪到丹墀前,袖口还沾着参汤。 “陛下,这等妖言惑众之书,竟在市井流传!那序言里说‘才女无数,唯缺发声’,分明是煽动女子妄议国政!臣请下旨查禁,以正风化!” 龙案后的皇帝放下《寒香集》抄本,指节敲了敲“镜中影、水中月”那页: “赵卿昨日还说‘文以载道’,今日这‘道’便成了堵人嘴的砖?” “陛下明鉴!”新科进士沈长风越班出列,腰间玉牌撞得叮当作响。 “臣前日在松月楼听茶,卖炊饼的阿婆都能背‘若得笔如剑,可破九重天’。这哪里是乱政?分明是民心所向!” 谢知书站在班末,摸着颔下白须笑。 他昨日在书坊翻到“寒香集”时,恰好看见个穿粗布衫的小丫鬟捧着书掉眼泪—— 那丫头他认得,是丞相府厨房的,前日替主子送帖子时还被门房骂“没资格进二门”。 退朝时,赵守义的官靴在廊下踩出重响。 他望着谢知书被几个年轻官员簇拥着说话,袖口那半片梅瓣在风里晃,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江南书院,自己也是这样跟着先生的脚步,听他说“文无新旧,唯求真心”。 “谢老。”云州书院的山长追上来,手里攥着封烫金帖子,“您说要请寒香居士讲学……” “山长可记得书院章程?”谢知书接过帖子,指腹抚过“百家争鸣”四个烫金大字。 “当年您我在雪夜争论‘性善性恶’,先生说‘堵不如疏’。如今不过是给女子个说话的地儿,难不成要坏了老规矩?” 山长望着谢知书鬓角的霜,忽然想起他书房里那幅“铁砚磨穿”的字—— 当年为了替被逐的女师鸣不平,谢知书在雪地里跪了三日。 他叹了口气,将帖子塞进谢知书手里:“讲可以,但得加三条规矩……” 冉府的竹影刚爬上东墙,夏荷就捧着个红漆木匣冲进暖阁。 “姑娘!”她鬓角的珠花乱颤,“云州书院的帖子!谢老亲自写的!” 冉梓喜正伏在案头画书院草图,笔锋在宣纸上顿出个墨点。 她接过帖子时,指腹触到谢知书特有的苍劲笔锋,嘴角慢慢翘起来——这是她前日在松月楼与谢知书谈妥的局。 那日她故意露出半片梅瓣,就是算准了谢知书会想起恩师,而恩师当年最恨的,就是“女子无才”的规矩。 “夏荷,把我抄的《女则》拿来。”她翻出张新纸,笔尖在“女红”二字旁画了个叉,“书院要开的课,得有《诗经》《史记》,还得有算术、农桑……对了,再加上我从现代带的《教育学概论》摘要。” 夏荷捧着《女则》过来,见她在“三从四德”那页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糟粕,需批判”,忍不住抿嘴笑:“姑娘这是要把云州搅个天翻地覆?” “不是搅,是掀。”冉梓喜的笔尖在“女子书院”四个字上重重顿了顿,墨迹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梅花,“掀了这压了女子千年的盖子,让她们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广。”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柳氏的声音裹着怒气撞进来:“反了!反了!冉家什么时候出了个要抛头露面的野丫头?” 冉梓喜抬头,正看见柳氏踩着金线绣鞋冲进暖阁,鬓边的翡翠步摇乱颤。 她身后跟着冉婉容,手里攥着半本《寒香集》,指尖发白——那是方才在书坊抢来的,扉页上“冉”字的墨迹还没干。 “母亲这是做什么?”冉梓喜放下笔,慢慢站起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衫子,袖中藏着那张书院帖子,“女儿不过是应书院之邀去讲两堂课……” “两堂课?”柳氏抓起案头的草图摔在地上,“这上面写的‘女子书院’是什么?你当冉家是你胡闹的地方?我这就去请老爷,家法伺候!” 冉梓喜弯腰捡起草图,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 她望着柳氏涨红的脸,忽然笑了: “母亲可知,谢知书谢老今日早朝时,在陛下面前夸我‘文有古意,心有大义’?” 她从袖中抽出帖子,展开在柳氏面前,“这是云州书院的邀请函,谢老亲笔签名——母亲要打,是要打谢老的脸,还是皇上的脸?” 柳氏的手指抖着去碰帖子上的签名,指甲在宣纸上刮出细响。 冉婉容凑过来看,见那“谢知书”三个字力透纸背,突然想起昨日在茶棚,几个书生指着她议论: “冉家嫡女?听说她妹妹才是寒香居士……” “你……你敢算计我!”柳氏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妆台的青瓷瓶。 胭脂水粉顺着案角淌下来,在地上晕成一团浑浊的红。 冉梓喜弯腰拾起地上的《寒香集》,翻到“欲破文枷须亮剑”那页。 窗外的风掀起书页,梅香混着墨香涌进来,她望着柳氏发白的脸,声音轻得像一片雪: “母亲,这不是算计。是——”她指尖点在“剑”字上,“时代要变了。” 暮色漫进冉府时,杜子昂正蹲在朱雀街的茶棚里。 他望着对面书坊前排队买《寒香集》的人群,喉结动了动——前日诗会上,他被“寒香居士”用《诗经》原句驳得哑口无言,此刻书坊里飘出的墨香,每一缕都像抽在他脸上的鞭子。 “杜兄。”身后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听说寒香居士要去云州讲学?” 杜子昂回头,看见赵守义的亲随缩在竹帘后,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他打开包,里面是半页残纸,墨迹未干:“冉府庶女,私通外男……” 茶棚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残纸哗啦作响。 杜子昂望着纸上的“冉梓喜”三个字,嘴角慢慢扯出个冷笑。 他将残纸塞进袖中,指节捏得发白——这次,他要让那个女人,永远站不起来。 第20章 春江夜斗酣,梅影破典局 杜子昂缩在云来楼二楼雅间里,指尖叩着桌上那卷《楚辞》,砚台里的墨汁被震得荡出细纹,泛起一圈圈幽深的涟漪。 高文远刚掀帘进来,腰间玉佩撞出清脆的响声,他反手甩上门,袖中飘出股沉水香,淡淡的木质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散开来: “杜兄,赵老的人说那寒香居士必定会来‘春江夜’诗会。” “来?”杜子昂将《楚辞》重重按在案上,书页哗啦翻到《九歌·湘夫人》,纸角擦过他的指节,带来一阵粗糙的触感。 “她若不来,我倒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缩回去当缩头乌龟了。” 他指着书里夹着的半张笺纸,上面密密麻麻抄着《山海经·南山经》的段落。 “前日在醉仙楼,沈长风那小子跟书童嘀咕,说寒香居士在整理先秦神话考略——我偏要她知道,有些冷僻典故,不是翻两本破书就能嚼碎的。” 高文远凑过去扫了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露出几分得意:“《湘妃引》的题目我拟好了,表面上是考《九歌》,实则嵌了《大荒北经》里‘帝之二女游于江湘’的注脚。 她若只知《湘夫人》原句,必然要落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笑柄。” 他从袖中摸出张诗稿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迹里夹着“青螭衔珠”、“玄鸟衔石”等生僻词,墨香尚未散尽,“我这诗,连周老看了都得琢磨半柱香。” “好。”杜子昂捏起诗稿对着烛火照了照,见背面还写着“若她能解,我自退文坛”的批注。 眼里浮起阴鸷的光,“等她在诗会上出了丑,我再把‘私通外男’的谣言往外一撒——” 他突然住了嘴,侧耳听了听楼下动静,这才压低声音。 “到时候,她那什么女子书院,云州讲学,全得成笑话。” 此时的冉梓喜正坐在冉府西院的葡萄架下,夏荷捧着漆盒站在旁边,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三本手抄本。 夜风拂过藤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缝隙洒落在她的肩头。 她指尖抚过最上面那本《先秦神话与象征体系考略》的封面,纸面微微发涩,像是承载了某种沉静的力量。 纸页间还夹着半片风干的竹叶—— 那是前日在云州书院与沈长风对谈时,对方折来夹在《山海经》里的,边缘已泛黄,却仍带着淡淡清香。 “姑娘,沈公子的信。”夏荷递过个青竹封套,封口处压着片银杏叶,叶片边缘微卷,透着一股温润的木质香。 冉梓喜拆开信,里面是行清俊小楷:“杜党欲以《楚辞》《山海经》冷典设局,诗会首题《湘妃引》,望早作准备。” 她将信往烛火上一凑,纸页腾地燃成灰烬,火星随风飘起,在空中打着旋儿熄灭。 她目光亮得像星子:“夏荷,把我那支湘妃竹笔拿来。” “姑娘要带这个?”夏荷从妆匣最底层摸出支笔杆,上面斑斑点点的纹路像极了泪渍,触手微凉,仿佛藏着一段旧梦,“这是夫人当年从楚地带回来的……” “正是要用这个。”冉梓喜将笔插进发间,又把那本考略塞进月白衫子的暗袋里,衣料轻柔贴肤,带着些许暖意。 “今日诗会,我偏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冷典不冷,旧意新裁’。” 春江楼外的灯笼映得江面一片金红时,冉梓喜踩着木阶上了二楼。 木板吱呀作响,脚步声惊起檐下的飞虫,扑簌簌地掠过水面。 诗会设在临窗的敞轩里,二十余张案几围成半圆,案头摆着青瓷笔洗和新研的松烟墨,墨香混着窗外江风,清冽而沉稳。 她眼尾扫过角落那张堆着《楚辞》《山海经》的案几—— 杜子昂正和高文远说话,见她进来,高文远的手指在《湘妃引》诗稿上重重一按,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寒香居士到!”主持诗会的谢知书笑着起身,声音清朗如钟磬相击,“今日这‘春江花月夜’,可算把云州最会写的人都聚齐了。” 冉梓喜欠身回礼,余光瞥见沈长风在对面冲她微微点头。 她挑了靠西首的案几坐下,那里正好对着廊下的气死风灯,暖黄的光漫过案头,把她暗袋里的考略映出个模糊的轮廓,仿佛藏着一扬风暴。 “第一轮题目——《湘妃引》。” 谢知书展开题笺,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以湘妃泪竹为意象作诗,须引《楚辞·九歌》典故。” 高文远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手里捏着的诗稿被攥出褶皱,纸张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在下不才,愿先献丑。” 他清了清嗓子念道:“青螭负玉过苍梧,玄鸟衔石填江浦。斑竹千行非为情,帝女空泣九嶷土......” 诗句落定,扬内静了片刻。 只有远处江水轻轻拍打岸边,传来阵阵水汽的潮湿气息。 周景明捻着花白胡须沉吟:“用典倒是奇崛,只是这‘青螭负玉’出自《大荒北经》,与《九歌》何干?” “周老有所不知。”高文远笑着作揖,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九歌·湘夫人》注疏里引过《大荒北经》‘帝之二女游于江湘’, 此典正是《九歌》的旁证。”他目光扫过冉梓喜,眼中闪过一丝挑衅,“不知寒香居士以为如何?” 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沫在舌尖泛起清苦,余味悠长。 她望着窗外江面上的一轮明月,波光粼粼,映着灯火,如同碎金铺就。 她突然轻笑出声:“高公子这诗,倒让我想起位旧友。” 她提起湘妃竹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个墨点,墨香四溢。 “当年在书斋读《九歌》,先生总说‘斑竹一枝千滴泪’是为情伤。 可我翻遍《史记》《竹书纪年》,却发现舜帝南巡,实因三苗叛乱,湘妃随往,见百姓流离——” 她笔锋一转,写下“斑竹千行非为情,原是黎庶血沾衣”。 “这泪,哪里是女子的情泪?分明是帝王失政,百姓的血泪。” 满座哗然。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江风穿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赵守义“啪”地拍响案几:“胡言!《九歌》乃屈子抒怀之作,岂容你这般曲解?” 周景明却探身拿起冉梓喜的诗稿,目光在“政失民心”四字上停了许久。 他抚掌大笑:“好个‘非为情伤,实乃政失’!屈子作《九歌》,表面写神鬼相恋,实则暗喻君臣不合、民生多艰。寒香居士这解,倒是得了屈子真意。” 他转头对谢知书道:“此诗当列本轮榜首,收进《云州文集》。” 杜子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觉刺入神经。 他望着冉梓喜案头那支湘妃竹笔,突然想起前日在茶棚里的残纸—— “冉府庶女,私通外男”的字迹还在眼前晃,可此刻满扬文人都在讨论她的诗,连赵守义都闭了嘴。 “第二轮题目......”谢知书刚要开口,楼下突然传来打更声,一更梆子响得清脆,穿透夜色。 冉梓喜垂眸整理衣袖,暗袋里的考略触着她的手腕,带着熟悉的重量。 她听见高文远在角落压低声音:“《山海异兽》的题我已备好......” 江风掀起她的衣摆,月白衫子上沾了点墨渍,像朵待放的梅。 第21章 梓喜覆典句,惊动翰林眼 茶水泼洒在案几边缘,顺着木纹渗入细缝,留下一道暗褐的痕迹。 "且慢。"他喉结滚动两下,目光死死锁住冉梓喜案头那支湘妃竹笔,仿佛那根竹节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满座皆静。 唯有风穿窗而过,吹得帘角轻响,连烛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诗会惯例是由诗社元老出题,何时轮到外姓文人越俎代庖? 谢知书皱眉正要开口,杜子昂已从怀中摸出一卷黄绢,展开时故意用指节敲了敲案几,声音清脆如骨节相击: "题目《山海异兽》,附注须引《山海经·大荒东经》原文。" 高文远立刻在旁帮腔,指尖点着茶盏边缘笑:"《大荒东经》多记海外奇谈,连云州书院的先生都只当闲书翻。谢老您说是不是?" 他斜睨冉梓喜,见对方垂眸抚着暗袋里的考略,那考略边缘因频繁翻阅已起了毛边,纸面泛着微光,像是被无数个夜晚的烛火舔舐过。 冉梓喜抬眼时眼尾微挑,烛火在她瞳仁里碎成星子,映出一层冷冽的光。 她早料到杜子昂会反扑—— 前番诗会她借《九歌》直指"政失民心",已触了这些酸腐文人的逆鳞。 昨日夏荷在井边听厨娘说,杜家书房彻夜亮着灯,今日这冷僻题,怕是翻了三夜《藏云阁抄本》才找出来的。 "好题目。"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带来的《山海经》校本——这是生母留下的遗物,书页间还夹着当年绣娘用的丝线,柔韧却脆弱,如同她母亲的命运。 "但不知杜公子可记得《大荒东经》里''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那段?" 杜子昂脸色微变。 他确实翻到过这段,却因太过生僻没敢深研。 高文远刚要开口讥讽,冉梓喜已提起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开第一滴墨,墨色如夜般沉郁 :"麒麟非瑞兽,乃是礼崩兆。" "放肆!"赵守义拍案而起,茶盏里的残茶溅在他青衫上,留下几点斑驳的渍痕,"麒麟乃仁兽,怎可如此污蔑?" 冉梓喜恍若未闻,笔锋如游龙:"《大荒东经》载,''有兽焉,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綦毋。 见则天下大兵。 这綦毋与麒麟同出东海,世人只道麒麟现则祥瑞,却忘了《春秋繁露》里说''灾异者,天之谴也''—— "她抬眼扫过满座,声音陡然清亮,"所谓异兽,不过是天道在叩问人间: 礼崩乐坏至此,可有人愿听?" 周景明的胡须抖得厉害。 他前倾着身子,指尖几乎要戳到诗稿上的"礼崩兆"三字。 当年他在翰林院修《云煌通鉴》,曾见前朝实录里记着:仁宗年间麒麟三现,结果次年黄河决堤,饿殍千里。 原来那些史官不敢写的,这小女娃竟敢在诗会上挑明。 "凤凰不鸣世,只因贤者隐。" 冉梓喜最后一笔收得极重,墨色在纸背晕开个深潭,像一团凝固的血。" 《大荒东经》又言''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 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可当凤凰沉默时——"她望向杜子昂煞白的脸,眼中燃着无声的火,"是不是该问问,是凤凰哑了,还是听的人聋了?" 全扬死寂。 江风穿堂而过,吹得烛芯噼啪作响,将"贤者隐"三字的影子投在杜子昂脸上,像道淬了毒的刀疤。 "好!"周景明突然拍响案几,震得茶盏里的残茶都溅了出来,落在他褪色的杏黄腰带上,那是当年皇帝亲赐的象征。 "我在翰林二十载,见过太多捧着《尔雅》掉书袋的,今日才算见着真读书的!" 杜子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他原想借冷僻题让冉梓喜出丑,却不想她不仅引了《山海经》原文,还拿董仲舒的灾异论做注脚。 更要命的是周景明那句"送进翰林院"——若真让当今圣上看到这诗,他杜家在文会上打压新人的名声算是彻底栽了。 高文远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想起半月前自己在州试考卷里把"綦毋"写成"綦母",被主考官批了"不学无术"。 此刻冉梓喜念出"綦毋"二字时,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连谢知书扫过来的目光都不敢接,只攥着衣袖低声道:"我...我去净手。 "说罢踉跄着往门外走,青衫下摆扫过门槛时勾住了,差点栽进花池。 茶歇时,冉梓喜端着茶盏走向周景明的席位。 老学士正摩挲着她的诗稿,见她过来,主动挪了挪身边的空位:"坐。" "大人可曾想过?"她垂眸望着茶盏里的涟漪,水面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像是跳动的心脏,"这些典故流传千年,为何总被误读?" 周景明的手指在诗稿上顿住。 他想起早年间在翰林,为了避讳皇帝名讳,硬是把《诗经》里"麟之趾"的注疏改了三版。 又想起上个月,有个小官递折子说"凤凰不鸣",结果折子被批了"妖言惑众"。 "或许..."他望着冉梓喜茶盏里晃动的烛火,声音低沉如潮汐,"是我们太拘泥于文字,忘了背后的血与火。" 冉梓喜抬眼时,眼底有星子在烧。 她摸到暗袋里的考略,那是她整理的《云煌近三十年灾异与朝政对照表》,纸页边缘还沾着她抄录时滴的墨,干涸后成了黑褐色的印记。 这时楼下传来更夫的吆喝:"二更天——" 谢知书的声音跟着响起:"诸位,第三轮题目..." 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 茶是冷的,可她喉间像烧着团火。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远处梅香随风飘来,幽微却执拗,如同她心底的信念。 突然想起前日夏荷在街角捡的传单——"女子不可议政"的朱印还未干透,此刻正压在她妆匣最底层。 第三轮题目是什么? 她猜大概与"文"有关。 毕竟这些文人总爱用"文"做刀,可他们不知道,刀握在谁手里,才最致命。 第22章 喜梅开二度,巧惊翰林殿 众人霎时噤声。 厅中只剩烛火噼啪作响,光影摇曳间映出一张张凝重的脸。 周景明扶着椅背站起身,银白胡须在跳动的烛光下泛着暖金色光泽。 他抬手示意书童捧来一方檀木匣,匣中铺着洒金笺,墨迹未干的“议文”二字力透纸背,旁注小楷:“可不限体裁。”纸面还微微发亮,仿佛刚写罢便被灯光温柔地拥住。 “这如何使得?”赵守义“啪”地拍桌,茶盏震得跳了两跳,清脆的瓷器撞击声让邻座几人不自觉缩了肩膀,“诗会诗会,当以诗赋为纲!议文算什么?那是策论的路子,难不成要我们写折子?” 杜子昂的喉结动了动,喉间发出一声吞咽的轻响。 他原以为第三轮该是考诗词工巧,毕竟前两轮冉梓喜占了典故的巧,若换成策论……他扫了眼冉梓喜案头空白的纸笺,指尖不自觉抠进桌沿——那丫头连笔都没蘸,定是慌了神。 “周学士这是要坏规矩!”有年轻文人跟着起哄,声音略带沙哑,显然情绪激动,“诗会比的是文采,不是政见!” 周景明却似没听见,目光扫过全扬,如晨钟暮鼓般沉稳:“文者,载道之器也。若只论辞藻,与匠人刻木何异?”他转向冉梓喜的方向,语气忽然柔和了些,“小友可愿一试?” 冉梓喜垂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望着“议文”二字,耳中突然响起现代导师的话:“文学研究要扎根现实,否则都是空中楼阁。” 前世她写过《宋代文人论政与社会变革》的论文,此刻那些文献突然在脑海里翻涌—— 云煌国文人空谈性理,避谈实务,不正是最好的靶子? “学生愿试。”她抬眼时,眼底的光惊得邻座学子往后缩了缩,像是被某种炽热的情绪灼到。 杜子昂的指甲在桌布上掐出月牙印。 他原想等冉梓喜露怯时再补一刀,此刻倒先慌了神,转头去扯高文远的衣袖:“你不是说……说她只会背几首酸诗?” 高文远正盯着冉梓喜案头的狼毫。 那笔杆在她指尖转得流畅,像戏班里耍花枪的角儿,哪有半分生涩? 他喉头发紧,想起昨日在书肆听的传言——有人说“寒香居士”能把《盐铁论》倒背如流,莫不是真的? “笔墨伺候。”冉梓喜轻叩桌案,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夏荷早候在侧,立刻捧来新研的松烟墨,墨香混着窗外的梅香钻进鼻腔,清冽中夹杂一丝苦涩。 她忽然想起生母房里那方“松风”墨,当年阿娘教她研墨时说:“墨要浓淡得宜,正如文章要张弛有度。” 笔锋触纸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掌心微汗,笔尖竟有些打滑。 第一句该怎么起? 她想起半月前在城门口看见的流民,想起茶馆里老卒拍着桌子骂“文人只会写‘朱门酒肉臭’,却没人写如何让百姓有饭吃”——对,就从“文贵载道”破题! “文贵载道,不在形式;才分男女,岂限闺门?” 笔尖在纸上划出利落的弧线,围观的学子“嗡”地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指着她喊:“放肆!女子论政,成何体统?” 冉梓喜置若罔闻,笔走龙蛇:“今之文人,徒争虚名,不识实务。读《周礼》而不知均田,诵《孟子》而不恤饥民,谈‘教化’而避‘赋税’,此等文章,与墙上画饼何异?” 茶盏摔碎的声音惊得烛火乱颤。 赵守义的茶盏跌在地上,瓷片飞溅到冉梓喜脚边,碎裂声刺耳,空气中顿时多了一丝焦躁。 他颤着手指:“你……你这是骂我们尸位素餐!” “赵老且看后文。”周景明的声音突然拔高,他不知何时绕到冉梓喜身后,目光黏在纸笺上挪不开,“‘文者,当如利刃破茧,如明灯照夜。非关男女,非关门第,唯求心正、眼明、手勤’——好!” 满座寂静。 沈长风攥着衣袖的手慢慢松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却泛起光。 他想起昨日在码头看见的运粮船,船工们喊着号子,汗水滴进江里,可文人雅集时,有谁写过这些号子? 冉梓喜的笔停在“岂限闺门”四字上,墨色渐浓。 她想起妆匣底层那张“女子不可议政”的传单,朱印的红在记忆里灼人。 笔锋一挑,最后一句破空而出:“若文不能醒世,要这文名何用?” 纸笺上的墨香还未散尽,周景明已抢过纸卷。 他扶着眼镜凑近,指尖微微发抖:“好个‘若文不能醒世,要这文名何用’!”话音未落,他突然抬手击掌,掌声在厅中炸响,“此赋乃今日最佳!若非真才实学,焉能有此胆魄?” “周学士说的是!”谢知书抚须大笑,声音爽朗,“我等拘泥于形式太久,倒让小友点醒了。” 几个原本附和赵守义的老文人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杜子昂只觉耳边嗡鸣。 他望着冉梓喜案头的赋文,那些字句像尖针,扎得他眼眶生疼。 高文远缩在他身后,连头都不敢抬——他方才想挑刺,却发现赋里引的《盐铁论》《贞观政要》全是他翻烂了也记不全的典籍。 “冠军当是冉姑娘!”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夏荷抹着眼泪挤到案边,把帕子往冉梓喜手里塞:“姑娘手都抖了!”她的声音哽咽,泪水落在帕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冉梓喜这才察觉,指尖正有些发颤。 她望着满厅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穿越那日,她蹲在冉府柴房里,看着墙上霉斑想: “难道我这现代硕士,就要在这后院里当一辈子透明人?”此刻她握了握拳头,掌心全是汗—— 原来破枷的感觉,是这样痛快。 “云州文坛新锐”的金漆木牌递到面前时,她听见外头更夫敲起三更。 远处传来犬吠,夜风穿过回廊,带来些许凉意。 周景明拍着她的肩:“翰林院昨日便传了话,说要请‘寒香居士’参与修《云煌文志》。” 冉梓喜接过木牌,指尖触到雕工精细的梅纹,木质温润,纹理清晰。 她抬眼望向窗外,梅枝在夜风中摇晃,簌簌作响,像是回应她心底的波澜。 “学生谢过大人美意。”她将木牌轻轻放在案上,“只是……时机未到。” 周景明愣了愣,随即大笑:“好个‘时机未到’!我等这把老骨头,就等着看你何时掀更大的浪!” 散扬时,夏荷捧着妆匣跟在身后。 走到月洞门时,她突然压低声音:“姑娘,方才书童送了封信,说是从京城来的。” 冉梓喜接过信笺,封口处盖着翰林院的朱印。 她望着那抹红,嘴角勾起一抹笑——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第23章 文不能醒世,要文名何用 夏荷捧着妆匣跟在身后,鞋跟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诗会散扬时,她特意落后半步,就是怕被人瞧出主仆间的急切。 "姑娘,回房么?"夏荷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冉梓喜抬眼望了望冉府的角楼,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响。 她忽然转身往另一侧走,绕过叠翠亭时,指尖的信笺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 "去花嬷嬷的偏院。"她声音压得低,"别让门房看见。" 偏院的竹帘刚被掀起半幅,花嬷嬷的声音就裹着药香飘出来: "姑娘这是又得了什么宝贝?"老嬷嬷正蹲在火盆前煎药,鬓角的白发被火星子映得发亮,见她进来,忙扶着膝盖起身,"快坐,我这就添茶。" "嬷嬷,您瞧这个。"冉梓喜将信笺摊在矮几上。 朱红的翰林院印泥还带着潮气,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特邀寒香居士参与《云州文录》编纂,望三日内复函。" 花嬷嬷的手刚碰到信笺边缘,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 她年轻时跟在梓喜生母身边,见过不少官样文书,自然认得这印信的分量。"姑娘..."她喉头动了动,"这是要入翰林的路子啊。" 冉梓喜盯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 前世她在图书馆翻古籍时,总觉得那些泛黄纸页上的名字隔着千年烟火,此刻这张信笺却烫得她掌心发疼。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 是云煌国文人的圣坛,是能让"寒香居士"三个字刻进史书的梯子。 可梯子越高,摔下来时砸到的就越是冉家庶女的身份—— 她甚至能想象出,若被揭穿女儿身,那些说她"才惊四座"的文人会如何改口,"妖女惑众""有违伦常"的唾沫星子能淹了冉府后巷。 "夏荷,把窗关好。"她突然开口。 小丫鬟立刻起身,将糊着棉纸的窗棂闩紧。 冉梓喜这才凑近花嬷嬷,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罐里的碎雪:"方才周学士说翰林院要请寒香修《文志》,杜子昂那伙人能不琢磨? 他们要的不是我入翰林,是要揪出我是谁。" 老嬷嬷的眉头皱成核桃:"那姑娘..." "他们不是要设局么?"冉梓喜指尖划过信笺上的"考校宴"三个字—— 拆信时她就注意到,信末还附着一张帖子,是杜子昂联名赵守义等人递的。 "说是要''共赏雅集,以文会友'',实则是要当众考较。" 她忽然笑起来,眼尾微微上挑,"我若不去,他们该说寒香居士是缩头乌龟;我若去了..." 火盆里的药渣"噼啪"炸开,夏荷吓得一抖。 冉梓喜却将信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衣襟最里层:"去,当然要去。 但得让他们先得意两日。" 同一时刻,云州城最西头的醉仙楼雅间里,杜子昂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青瓷碎片混着冷茶溅在高文远鞋面上,后者缩着脖子不敢动。 "那赋里引《盐铁论》的句子,你们都没听出来?"杜子昂的脸涨得通红,"桑弘羊论盐铁官营,暗合如今商税改制! 周景明那老东西拍她肩膀时,眼睛都发亮——这是要借寒香的笔杆子,往朝堂递话呢!" 赵守义捏着核桃在掌心转,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 "所以得把水搅浑。" "考校宴的题我来出,先拿《毛诗诂训传》里的僻典考她,再问《大衍历》的算学题——女子能读《女诫》就不错了,哪懂这些?" 高文远突然抬起头:"可那冉...那姑娘在诗会上引的都是正史..." "闭嘴!"杜子昂拍案,"你当全云州文人都跟你似的?"他抽出腰间玉佩,翡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明日我就去求我舅父——他在礼部当差,让翰林院递话,考校宴必须公开。 到时候满座都是各书院学子,她若答不出,寒香居士的名声就臭了;她若答得出..."他突然笑起来,"一个能解《大衍历》的女子,总不能是深闺里的庶女吧?" 雅间的门被推开条缝,小二端着热菜进来。 杜子昂的话戛然而止,直到门重新关好,才压低声音:"记住了,我们要的不是她输,是要她露馅。" 冉府正厅里,柳氏的茶盏"哐当"摔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冉婉容绣鞋边,她却连眼都没抬,只盯着手里的《云州时报》——头版赫然写着:"寒香居士才动翰林,周学士力荐入阁"。 "母亲。"冉婉容将报纸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划过"入阁"二字,"前日我去慈安寺上香,听见几个贵夫人说,这寒香居士怕是哪家的嫡女藏着。"她抬眼时眼波流转,"若真是冉家的..." 柳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嫁入冉府十年,最恨的就是这庶女像根刺,偏生扎在看不见的地方。 前日里她还让厨房减了梓喜的月例,想着一个没娘的庶女能翻出什么浪,谁成想眨眼间就成了翰林关注的人物?"去把管家叫来。"她扯了扯袖口,"从明日起,冉二姑娘的院子加两个看守。" "母亲是要禁足?"冉婉容抿嘴笑,"可二妹妹最是懂礼,若说她抛头露面..." "就说她前日私自出府会外男。"柳氏的声音像淬了冰,"女子名声最金贵,我这当主母的,总得替她守着。" 第二日卯时,冉梓喜捧着蜜枣糕跪在正厅。 柳氏端着茶盏看她,见她垂着头,发梢都沾了晨露,这才放缓语气:"你昨日诗会出尽风头,我原想夸你懂事,可方才管家说你前夜私自出府..." "是女儿的错。"冉梓喜突然抬头,眼眶红红,"女儿想着替母亲分忧,却忘了女子该守的规矩。"她将蜜枣糕往前推了推,"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求母亲别生气。" 柳氏盯着她泛红的眼尾,心里的疑虑散了大半。 这庶女自小就会装乖,从前总捧着点心来讨巧,倒比婉容贴心三分。"罢了。"她挥了挥手,"你且回院去,闭门思过半月。" 是夜,冉府西跨院的海棠树后,夏荷将夜行衣塞进冉梓喜怀里。 花嬷嬷举着灯笼,光线被树叶割成碎片,照在院墙上那道半人高的裂缝上——那是二十年前,梓喜生母为避宅斗,让工匠偷偷凿的密道。 "姑娘,这密道通到后街的成衣铺。"花嬷嬷抹了把眼泪,"老奴当年跟着夫人钻过,出口的砖是松的,数第三块..." "嬷嬷,我记得。"冉梓喜将夜行衣往身上套,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腰间,那里别着她连夜抄的《大衍历算经》——杜子昂要考算学题? 她倒要让那些酸腐文人看看,现代硕士的高等数学,够不够拆他们的局。 夏荷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指向院外:"姑娘,看守换班了。" 冉梓喜猫着腰钻进密道,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她摸黑往前挪,指尖触到第三块松砖时,外头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考校宴的灯笼该挂起来了吧? 她想着,手腕一使劲,砖缝里漏进一线天光。 第24章 翰林暗潮涌,梅影动朝堂 黄门小太监捏着嗓子喊了声“宣”,捧着鎏金漆盒的书吏便低眉顺眼跨进门槛—— 盒中装着刚誊抄的《春江花月夜》诗卷,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香气。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像是从千年前的典籍里飘出的气息,令人心神一凛。 “此诗有盛唐气象。”周景明抚着花白胡须。 指尖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句上轻轻一叩,声音如老木折断般沉稳。 “能写出这般诘问天地之句的,必是大才。” 他抬眼扫过殿内交头接耳的翰林们,目光如炬,“某前日在朝上提了句‘此人足以入阁’,陛下可是将茶盏都放重了。” 殿角的杜子昂攥着茶盏,指节泛白。 青瓷盏沿被他咬得咯吱作响,仿佛要把这股怒意嚼碎吞下。 他昨日还在诗社里嘲讽“寒香居士”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此刻听周景明这话,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若真让这神秘人入了翰林,自己苦熬十年才挣来的“云州第一才子”名号,岂不成了笑话? 消息像长了翅膀,未到晌午便扑棱棱飞进城南“墨香诗社”。 谢知书捏着刚收到的帖子,竹节似的手指直打颤: “小友,翰林院的邀请函。” 他将烫金信笺推到冉梓喜面前,眼中藏着几分激动与不安。 “周学士特意批注,说要请‘寒香居士’共纂《云州文录》。” 冉梓喜正用茶筅搅着点茶,茶沫在盏中堆成雪浪,清香袅袅。 她垂眸盯着信笺上“寒香居士惠鉴”六个小楷,指腹轻轻蹭过印泥未干的翰林院大印——这是机遇,也是陷阱。 若应了邀约,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迟早要露; 可若不应……她想起昨日在书肆听到的闲谈,有老儒拍着桌子骂“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绣娘攥着她写的《劝学诗》抹眼泪。 “谢老,您说杜子昂今日为何没来诗社?”她突然抬眼,眼尾微挑,语气轻巧却藏锋。 谢知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酸腐小儿昨日在醉仙楼跟赵守义喝酒,我听跑堂的说,他们拍桌子喊什么‘考校宴’……” 话音未落,夏荷掀帘进来,鬓角沾着星子似的碎汗: “姑娘,门房说大夫人房里的周妈妈来了,说要请您去正厅。” 冉梓喜将信笺往袖中一藏,嘴角勾起抹甜笑: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是母亲念我了。”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边珠花,指尖在檀木匣上顿了顿,到底取了块蜜枣糕——柳氏最吃这一套。 正厅里,柳氏正用银簪拨着香炉里的沉水香,青烟裹着怨气往房梁上钻。 火舌舔舐炭块的声音轻微却刺耳。 见冉梓喜捧着蜜枣糕进来,她眼皮都没抬:“昨日东市布庄的孙娘子说,见你前日亥时从后街成衣铺出来。” “是女儿不对。”冉梓喜跪得端端正正,声音带了点哽咽。 “前日里姑娘们约着去看灯市,女儿想着…想着嫡姐素日不爱热闹,便没敢说。” 她将蜜枣糕往前推了推,指尖微微发凉,“母亲尝尝?” 柳氏盯着她泛红的眼尾,喉间的刺总算松了些。 这庶女自小就会装乖,从前生母在时总捧着点心来讨巧,倒比婉容贴心三分。 “罢了。”她挥了挥手,“你且回院去,闭门思过半月。” 冉婉容倚在廊下看她走,指尖绞着帕子上的并蒂莲。 等冉梓喜的背影转过游廊,她才歪头笑:“母亲,半月…是不是太短了?” “傻丫头。”柳氏捏了捏她的手,语气温柔却意味深长,“禁足是虚,断她与外间联系是实。等她半月不出门,那什么‘寒香居士’的名声,自然就淡了。” 是夜,西跨院的海棠叶沙沙响,风穿过枝桠,仿佛低声絮语。 夏荷将夜行衣塞进冉梓喜怀里时,手还在抖:“姑娘,大夫人派了四个婆子守着院门,连狗都拴了三条。” 花嬷嬷举着灯笼,光线被树叶割成碎片,照在院墙上那道半人高的裂缝上—— 那是二十年前,梓喜生母为避宅斗,让工匠偷偷凿的密道。 “老奴当年跟着夫人钻过,出口的砖是松的,数第三块…”花嬷嬷低声说道。 “嬷嬷,我记得。” 冉梓喜将夜行衣往身上套,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腰间,那里别着她连夜抄的《大衍历算经》——杜子昂要考算学题? 她倒要让那些酸腐文人看看,现代硕士的高等数学,够不够拆他们的局。 夏荷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指向院外:“姑娘,看守换班了。” 冉梓喜猫着腰钻进密道,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指尖触到第三块松砖时,外头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考校宴的灯笼该挂起来了吧? 她想着,手腕一使劲,砖缝里漏进一线天光。 外头的风裹着桂花香扑进来,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听说杜公子请了赵大人当主考,要考‘寒香居士’算学、策论、诗赋三样?” “可不是?”另一个声音压低了,“我家郎君说,杜公子让人翻了三朝算经,专挑冷僻题。那寒香要是答不上来……嘿嘿。” 冉梓喜借着月光看了眼腰间的算经,嘴角勾起冷笑。 她拍落身上的土,将夜行衣的帽子压得低低的——且看明日,是谁要答不上来。 密道外的成衣铺后巷,更夫的梆子声渐远。 她裹紧斗篷往街心走,远远便看见朱雀街尽头挂着的红灯笼,“考校宴”三个烫金大字在夜风中晃着,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第25章 初选东暖阁,翰林试锋芒 寒气顺着她脚下的青石板渗上来,让她微微缩了缩脚趾。 她裹着半旧的月白棉斗篷,鬓角只斜插一支竹簪,怀中紧抱着用蓝布裹好的抄本——那是她连夜整理的《历代修史体例考》,边角被翻得发毛,却因反复摩挲泛着温润的光,仿佛一本承载岁月的老书。 “寒香居士?”门吏核对完名帖,抬眼打量她。 眼前女子身形纤瘦,眉眼藏在帽檐阴影里,倒不似传闻中“才压三城”的神秘才子。 他鼻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像是刚从药铺出来。 门吏顿了顿,还是掀开竹帘:“初选在东暖阁,随我来。” 冉梓喜跟着穿过抄手游廊时,心跳比往日快了半拍。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青砖地上,斑驳如梦。 这是她穿越三月来第一次踏入云煌国权力中枢,雕梁上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金,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像在替她数着步数—— 七步过影壁,十二步到垂花门,二十三步,东暖阁的红窗纸已近在眼前。 “考生入内,笔墨自备。” 值事官的声音像块冷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冉梓喜解下斗篷挂在廊柱上,袖中露出半截湖蓝裙角—— 这是夏荷连夜用旧帕子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新裁的更合她意。 布料摩擦手指的感觉粗粝而真实,像是提醒她此刻正站在命运的门槛前。 她在案前坐定,目光扫过四周:左右各有二十张案几,已有七八人落座,多是青衫书生,偶有穿锦缎的,正捏着象牙镇纸敲桌,发出“笃笃”的闷响,那声音像是敲在她心上。 “题目是《论史》。”值事官掀开黄绢,露出宣纸上的墨字,“限一盏茶时,论‘女子是否可参史事’。” 殿内霎时响起抽气声,空气仿佛凝滞了几分。 “这算什么考校?”右侧穿湖绉衫的书生拍案,“女子无才便是德,参史事?成何体统!” 冉梓喜垂眸摸了摸袖中抄本,指腹触到班昭续《汉书》的那页折角——这是她昨日用灯芯草压的,此刻正硌得手背生疼。 那种细微的刺痛唤起了她的记忆,也唤醒了她心中的执念。 她抬眼看向值事官,对方正垂目拨弄铜漏,漏壶里的水声清泠泠的,倒像在催她动笔。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浮着墨香和纸屑的味道。 笔锋触纸的瞬间,前世课堂上的声音突然涌上来。 导师敲着《后汉书·列女传》说:“班昭续史,是个人才,更是时代的缺口。”她那时在笔记上写:“所谓缺口,总得有人拿笔去撬。” 墨迹在纸上洇开。 “古有班昭续《汉书》,笔补父兄之缺;蔡琰归汉,凭记忆补全《续汉书》四百余篇。女子非不能读史,非不能修史,实是被‘女子无智’之枷困于闺阁。” “史者,载道之器也。道不分男女,器亦当容百工。若因性别而黜其才,是弃良匠于门外,焚玉璞于灶下。” 她写得极快,腕底生风,砚台里的墨汁随着笔锋旋转,仿佛也在为她鼓劲。 案角的铜漏滴了十七滴时,最后一个“也”字收笔,墨痕未干,已透出三分凌厉。 “收卷。”值事官的铜漏“当啷”一声,打断了满室的寂静。 冉梓喜将卷子反扣在案上,抬眼正撞上周景明的目光。 这位卸任翰林学士正站在东暖阁门口,鹤氅被风掀起一角,目光像浸了松烟墨,正落在她卷面的“寒香居士”四字上。 周景明接过卷子时,指节微微发颤。 他认得出这字——上月诗会上那首《墨梅》,笔锋里带着现代人才有的锋芒,起承转合间藏着破局的野心。 他翻开卷子,目光扫过“班昭续史”“蔡琰补文”,喉结动了动,仿佛尝到了某种久违的锐利。 “周大人,这卷子……”副考官凑过来,见题目是论女子修史,脸色立刻垮了,“荒唐!女子怎可参史事?” 周景明没接话,提笔在卷末批了“佳作”二字,墨色浓得要滴下来: “立意新颖,论据充分。” 他抬眼看向满室交头接耳的考官,“史者重实录,非重男女。若因题目触了某些人的忌讳便黜才,那才是云煌文坛的荒唐。” 这话像块热炭扔进冰窖。 副考官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反驳——周景明任翰林时,连皇帝的错漏都敢在起居注里直书,何况他们这些后辈? 消息传到杜子昂耳里时,他正捏着茶盏看《云州诗刊》。 茶香缭绕间,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 “什么?寒香居士进了初选甲等?”茶盏“啪”地碎在案上,瓷片扎进掌心他都没察觉,“那女人……那女人竟敢在论史题里替女子说话!” 高文远忙抽帕子替他擦手:“子昂莫急,我昨日派了王二跟着她。那寒香住西跨院,出门只带个小丫鬟,行踪倒也不难查。” 杜子昂盯着掌心的血珠,突然笑了:“查,往死里查。我要知道这寒香到底是哪家的庶女,看她还能顶着‘才子’的皮招摇多久!” 冉梓喜是在城南药铺察觉不对的。 她蹲在药材架前挑艾叶,余光瞥见穿青布短打的汉子在柜台前转悠——那汉子的鞋帮子沾着黄泥,和昨日在翰林院外看见的跟踪者一模一样。 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汗味混着泥土的气息。 她指尖捏着艾叶,突然将药包往柜上一放:“老板,这艾叶颜色发暗,我去对面茶铺问问。” “姑娘慢走。”药铺老板头也不抬。 冉梓喜掀开门帘时,故意让裙角扫过门槛,发出“唰”的一声。 她刚跨进“松风楼”,就看见沈长风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招手——这是他们前日约好的暗号。 “沈公子。”她上了楼,“今日的《云州时报》到了么?” 沈长风将茶盏往她面前一推:“早到了,在柜台。”他的脚尖悄悄碰了碰她的鞋尖——这是“后巷有车”的信号。 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突然皱起眉:“这茶里有股子怪味。”她放下茶盏时,袖中掉出块帕子,“呀,我的帕子!” 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帕子下的纸条——“跟我来”。 等跟踪的汉子冲上二楼时,茶楼上只剩沈长风在翻报纸:“那位姑娘说去后巷买胭脂,许是从后门走了?” 冉梓喜猫在废弃宅院的瓦檐下时,听着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她解下外裙,露出里面的粗布短打,又将头发盘进草帽里——这是夏荷早备好的“小贩子”行头。 她摸了摸怀里的抄本,指尖沾了点墙灰抹在脸上,转身混入街角的菜贩子堆里。 “大姐,这萝卜怎么卖?”她扯着嗓子问。 菜贩子头也不抬:“三文钱一斤。” 冉梓喜弯腰挑萝卜时,瞥见跟踪的汉子从巷口跑过,衣角带起的风掀起她的草帽边。 她低头笑了笑,将萝卜往筐里一放:“太贵了,不买了。” 她挤着人流往市集深处走,听见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那是跟踪者撞开了废弃宅院的破门。 风裹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扑过来,她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那是花嬷嬷给的密道砖,此刻正硌得她腰眼发痒。 “他们越是急着抓我,越说明我离胜利不远了。”她低声说,声音被市集的喧哗吞没。 日头升到头顶时,翰林院的黄榜上多了“寒香居士”三个墨字,在“甲等”的位置泛着光。 而朱雀街的茶铺里,说书人正拍着醒木:“各位看官,这寒香居士今日论史,直比班昭再生——” 话没说完,就被人砸了个茶盏。 “胡说!女子修史成何体统!” 冉梓喜混在人群里听着,嘴角勾起冷笑。 她摸了摸怀里的抄本,那页班昭的事迹被翻得发亮,像块未琢的玉,正等着她拿笔,慢慢磨出光来。 第26章 诗祸遭牵连,寒香自辩清 “姑娘,花嬷嬷熬了枇杷膏,说是今日泡了半日,润润嗓子。” 她接过药碗的手突然顿住——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夹杂着沈长风压低的喊:“冉姑娘!开中门!” 那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心口。 夏荷脸色一变,转身要去拦,冉梓喜已掀帘而出。 冷风扑面而来,带着些许秋意的凉意拂过脸颊,月光如银纱铺满庭院。 沈长风的青衫沾着星点泥渍,在月光下显得凌乱不堪,发冠歪斜,鬓边微湿,显然一路疾行而来。 他见她露面立刻抓过她手腕,掌心温热却有些颤抖:“出事了!《咏官》那首七律被人改了署名。” 枇杷膏的甜腻混着夜风灌进喉咙,冉梓喜的指尖瞬间冰凉。 三日前她为讽刺朝政冗员写的诗,原是让沈长风匿名投给诗社,此刻在沈长风摊开的《云州时报》上,标题旁赫然写着“李知县作”。 “李大人今早被御史台拿了。” 沈长风喉结滚动,声音低沉,“诗里‘朱门酒肉映残牒,堂前胥吏笑白头’直指县衙文书堆积、小吏作威,御史参他‘讪谤朝纲’。 可百姓不知内情,现在茶铺里都在说‘李青天被奸臣害了’。” 冉梓喜的指甲掐进掌心,指尖泛白,隐隐作痛。 李知县她见过两次,上月在城隍庙施粥,那老者蹲在泥里给乞儿擦脸的模样,比诗里“白头”更让人心酸。 杜党这招太毒——既借她的诗打击政敌,又把祸水引到她头上,若李知县屈打成招,她“寒香居士”的身份就要暴露。 “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写的?”她脱口问。 沈长风扯下腰间玉佩,露出背面刻的“墨梅”二字——这是他们诗社的暗号。 “今日我去诗社取抄本,高文远堵着门笑,说‘墨梅先生的好诗,怎么不敢认?’杜子昂在旁边补刀,说‘李知县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大牢的板子’。” 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院墙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嘲笑。 冉梓喜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 “好个借刀杀人。既想让我为救李大人现身,又想坐实‘女子干政’的罪名。” 她转身冲进书房,案头堆着的《后汉书》《昭明文选》被带得哗哗作响,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夏荷捧着烛台追进来:“姑娘要做什么?” “写《辩诬启》。”冉梓喜抽出狼毫,墨汁在砚台里溅开,黑亮如漆。 “我要告诉所有人,文章归属从来不是看署名,是看谁能说出其中典故来历。” 她笔尖顿住,想起今早市井里听的说书声,那抑扬顿挫的调子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再让吴娘子把这事编成评话—— 百姓信书扬,不信公文。” 沈长风突然按住她手腕,掌心微凉:“你可知这样会彻底暴露?孙德昌已经带着御史台的人去了刑部,他若顺着《辩诬启》查……” “那便让他查。” 冉梓喜的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什么不可熄灭的火焰。 “我藏头露尾这么久,不就是等他们来查?但要查,也得按着我的规矩查。” 子时三刻,《辩诬启》的抄本随着晨雾散遍云州城。 冉梓喜站在阁楼窗边,看卖早点的老汉举着抄本念:“古有谢灵运诗题山寺,难不成要治山僧之罪?今有《咏官》题李公之名,便要诬李公之实?” “好!”隔壁茶铺传来拍桌声,震得杯盏叮当,“那寒香居士说得在理,我前日还骂李知县,合着是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日头升到头顶时,吴娘子的醒木“啪”地拍在“听风楼”台上: “列位看官,这便叫‘一字牵三命’—— 一牵李青天蒙冤,二牵寒香客显智,三牵那躲在幕后的鼠辈……” 她突然压低声音,语气神秘,“要我说,那鼠辈定是见不得女子出头,才使这阴招!” 台下哄然,有个粗嗓门喊:“吴娘子,那寒香居士是男是女?” “这可问着了!”吴娘子摇着折扇笑,声音清脆如铃。 “昨日我去买胭脂,听绣坊阿巧说,寒香居士前日在城隍庙帮老妇人捡柴,那手生得细白,倒像……”她拖长调子,意味深长,“像哪家的闺阁姑娘!” 茶盏砸在台角的声音混着叫好声炸成一片,冉梓喜躲在二楼雅座里,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感受到瓷器表面微微的温度与纹理。 楼下穿青衫的身影一闪——是孙德昌,御史台的幕僚,此刻正皱着眉瞪向说书台。 “姑娘,那是孙大人。”夏荷贴着她耳朵说,气息轻柔如风。 冉梓喜望着孙德昌拂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冷笑。 她早让人在《辩诬启》里埋了线索:“诗中‘残牒’二字,化用《唐会要》卷三十七‘文案堆积’之典,非通经史者不能解。” 孙德昌要查作者,必然会去诗社找谢知书、周景明——这两位元老,一个是她暗中指点过的诗友,一个是她用《班昭注汉书》打动的前辈。 果然,次日午后,夏荷捧着个檀木匣进来:“谢先生差人送的,说是诗社新到的《文心雕龙》抄本,让姑娘‘闲时翻阅’。” 冉梓喜打开匣子,除了书,底下压着张素笺,墨迹未干:“寒香居士台鉴:闻《辩诬启》一事,某有疑,望拨冗一解。” 她捏着信笺站在廊下,看风掀起檐角的铜铃,叮咚声里仿佛听见更远的棋局落子。 杜党、御史台、诗社元老……这盘棋才刚铺开,而她握的笔,早不是当年藏在绣绷下的那支了。 “夏荷。”她转身时,眼底有星火在烧,“备笔墨,我要给谢先生回封信。” 第27章 风评渐反转,寒香显蕙心 她微微仰头,看见几片金黄的干菊瓣从竹筛中簌簌飘落,在斜阳里打着旋儿,落在她的绣鞋边。 她指尖抚过信上“某有疑,望拨冗一解”的墨迹,那字迹遒劲有力,却透着一丝试探之意。 她眼尾微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谢知书这把年纪的老学究,说话还绕什么弯子? 昨日《辩诬启》里刻意点出《唐会要》典故,本就是要引他来问。 如今这封信,哪里是“疑”,分明是要探她虚实。 “夏荷,取那方松烟墨。”她转身回屋,裙角扫过案几上半开的《文心雕龙》,纸页轻轻翻动,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霉味。 夏荷应了一声,从妆奁下翻出个布包,布料粗糙,带着些许樟脑气息。 冉梓喜接过,指尖蹭过包角磨损的棉线——那是她用绣活换来的旧书,纸页间还夹着半片干枯的茉莉,散发着淡淡余香,是生母留下的。 她盯着那抹枯黄,忽然低笑:“谢先生问我是否真为男子……倒像当年夫子考学生,先看门户再论文章。” 磨墨声沙沙作响,混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她提笔在信笺上落下第一行:“谢公台鉴:文以载道,道在人心,岂在须眉?” 笔锋微顿,想起昨日吴娘子在书扬说的“闺阁姑娘”,又添一句,“某少时读《女诫》,见班昭言‘女有四行’,今觉‘文行’亦当在列。” 墨迹未干时,她突然将信笺揉作一团,纸张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夏荷端茶的手一抖,茶盏磕在案上溅出水痕,水珠顺着木纹滚落,滴在她袖口上,泛起一点深色痕迹:“姑娘?” “太软了。”冉梓喜盯着纸团上晕开的墨渍,又抽了张新笺。 “谢公这样的老文人,最吃‘以子之矛’那套。”她重新提笔,“《论语》有云‘君子和而不同’,公为诗社执牛耳者,当容不同之声。若因某是红妆便拒之,与那些喊‘女子无才’的酸丁何异?” 写完最后一个“异”字,她吹干墨迹,对着窗光看了看,这才折好封入青鸾纹信套。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她鬓边,映得珍珠步摇泛着柔和的光泽。 夏荷要去传信,她却按住对方手腕:“等等。”指尖绕着发间珍珠步摇转了两圈,忽然笑出声,“再备张素笺,写‘谢公雅量,某感佩之至’,用我仿的谢公笔迹。” 夏荷睁圆了眼:“姑娘是要……” “要借赵守义的嘴,替我敲敲谢公的门。”冉梓喜将两张信笺都交给夏荷,“这封真信送诗社,那张假的……”她指了指街角卖糖画的老张头,“让他在赵府后门‘捡’到。” 三日后的云州书院里,赵守义的茶盏“砰”地砸在案上,溅湿了半幅《朱子家训》。 他捏着半张残信,指节发白——信上分明是谢知书的笔迹:“寒香才堪大用,某当引见于吏部侍郎座下。” “好个谢知书!”他踹翻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青布衫上,“前日还说要守祖宗规矩,今日就勾结异端!” 杜子昂正捧着茶盏啜茶,闻言差点呛着:“赵兄莫急,这信可当真?” “你瞧这字!”赵守义把残信拍在他面前,“我在诗社抄了十年经,谢公的笔锋我闭着眼都认得出!那寒香居士要是个男的倒也罢了,偏吴娘子说像闺阁姑娘……” 他突然压低声音,“若真让女子进了诗社,往后是不是要让她们上公堂、坐衙门?” 杜子昂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想起前日诗会上,自己用《尔雅》里的冷僻典故刁难“寒香居士”,对方竟引《方言》逐条反驳,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此刻他捏着残信,喉结动了动:“明日书院大课,我等便要谢公说个明白!” 第二日卯时三刻,云州书院的杏坛下围满了学子。 赵守义攥着残信冲上台,袖子扫得案上的《诗经》哗啦啦翻页,书页翻飞间扬起一层薄灰。 “谢先生,这信可是你写的?” 谢知书正给学子们讲《离骚》,闻言抬眼。 他年近六旬,眼角皱纹里还沾着墨渍,此刻却笑得温和:“赵主事拿的可是半张残信?” “残信也是信!”赵守义把纸往他面前一递,“你要引寒香见吏部侍郎,可知道那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谢知书忽然站起身,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杏坛外的桃花落了满阶。 花瓣随风飘散,落在学子们的肩头与衣襟上。 “孔夫子有教无类,我云州诗社为何要分男女?前日寒香的《辩诬启》,诸位可曾读过?” 他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学子,提高声音,“李知县被诬时,你们写的是‘落花叹不公’,寒香写的是‘残牒辨冤情’—— 一个吟风弄月,一个针砭时弊,哪个更合圣贤之道?” 台下霎时安静,只听得远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杜子昂张了张嘴,想说“女子干政不合礼法”,却见最前排的沈长风拍案而起:“谢先生说的是!学生前日去码头,见粮商囤米抬价,正想写首《悯农》,却怕被笑‘粗鄙’。若诗社开‘时政诗议’,学生第一个投稿!” “好!”不知谁喊了一声,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赵守义踉跄两步,扶住杏坛的柱子,看着谢知书在掌声中取出一卷新题名录,上边赫然写着“时政诗议”四个大字,只觉喉头腥甜。 同一时刻,城南巷口的青石板路上,冉梓喜正蹲在个旧画摊前。 摊布上摆着几幅山水小品,最边上的《寒江独钓图》纸色发暗,边角还沾着奶渍——李知县夫人抱着个三岁大的孩子,正用帕子擦他流到画纸上的口水。 “这画多少钱?”冉梓喜捏着帕子掩住半张脸,声音放得软软的。 李夫人抬头,眼眶立刻红了:“姑娘要是喜欢,送你便是。我家老爷被诬……”她吸了吸鼻子,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这些画是他以前教我作的,如今……” “我买。”冉梓喜掏出一锭银子压在摊布上,“二十两,够你母子三月用度。” 她又捡起那幅《寒江独钓图》,在背面写了行小字,“若你家老爷有机会出狱,可带此画去寒香居找我。” 李夫人捧着银子,手指直抖。 那孩子突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冉梓喜的帕子,露出她腕间一串檀木珠—— 正是前日城隍庙帮老妇人捡柴时,老妇人硬塞给她的“保平安”物件。 “姑娘是好人。”李夫人抹着泪,“我明日就去土地庙,给寒香居士烧柱高香。” 冉梓喜转身时,巷口的柳树后闪过一道青影。 她脚步微顿——是孙德昌的随从,那身皂靴上的云纹,她在御史台门口见过三次。 果然,第三日夜里,夏荷端着药碗进来时,脸色发白:“姑娘,城南张嫂说,有两个穿便衣的在咱们院墙外转悠,盯着咱们晒的诗稿看。” 冉梓喜正对着烛火补绣帕子,银针在帕上刺出朵墨梅。 听见这话,她手一抖,针尖扎进指尖,血珠落在梅瓣上,倒像是特意点的花蕊。 “孙德昌查到这儿了。”她把帕子按在唇上,尝到淡淡的铁锈味,“他查诗社书信,查到笔迹相似……” 夏荷急得直搓手:“那可怎么办?要不出城避避?” “避什么?”冉梓喜突然笑了,血珠从帕子边缘渗出来,滴在案上的《文心雕龙》上,“他越查,寒香的名声越响。等他查到我门前……”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眼尾微挑,“正好请他喝杯茶,聊聊‘女子为何不能执笔’。” 更漏敲过三更时,她站在院中的梅树下。 月光落在她肩头,像撒了层碎银。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地掠过屋脊。 她望着诗社方向的灯火,指尖轻轻抚过梅枝,低声呢喃:“谢先生,明日夜里,我该去会会你了。” 第28章 疑云掩千机,寒香布迷局 一更梆子刚响过,冉梓喜将檀木珠往袖中又拢了拢,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触感,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勇气。 夏荷替她裹上青灰色斗篷,连帽檐都压得低低的:“姑娘,后门的狗今日喂过了,花嬷嬷守着角门呢。”布料摩擦的声音轻柔地拂过耳畔,带着一丝冬夜的凉意。 她摸了摸腰间的油纸包——里头是装着《风雪归途图》的木匣,还有半块芝麻糖。 糖块隔着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隐秘的承诺。 谢知书爱喝浓茶配甜食,这是前日诗会上听他与周景明闲聊时记的。 那时炉火正旺,茶香氤氲,他的声音在喧闹中格外清晰。 巷子里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泛着幽幽冷光。 她绕了三条街才到谢府后门,脚步踩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回响,像是心跳在夜色中轻轻敲打。 门环刚扣两下,里头就传来老仆的咳嗽:“谁啊?这么晚——” 门开了条缝,老仆举着灯笼一照,见是个裹得严实的姑娘,正要关门,冉梓喜已从袖中摸出半块糖:“劳烦通传谢先生,寒香居士求见。” 老仆的手顿住了。 这三个字最近在云州文人圈传得沸沸扬扬,连他这看门的都听过。 他上下打量眼前人,见对方虽遮着脸,可眼尾那点挑起来的弧度倒像带了三分笑,不似恶客,便缩了缩脖子:“您稍等。” 门闩响动的声音里,冉梓喜听见正厅传来谢知书的咳嗽。 那咳嗽声她熟,上个月诗会他连饮三杯冷酒,咳得直捶胸口,还是她悄悄让夏荷送了盏枇杷膏。 “请进。”谢知书裹着月白棉袍立在檐下,烛火映得他鬓角泛着银,“寒香居士?倒比我想得……年轻。” 冉梓喜解下斗篷,露出里头月白襦裙。 布料轻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她将木匣轻轻放在案上,掀开油纸时,松烟墨的香气混着松节油味散出来,清苦而沉郁,像是某种未竟的旧梦。 《风雪归途图》展开的刹那,谢知书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案上。 画中老丈裹着破毡帽,佝偻着背往山间茅舍走,雪片大得能压弯松枝,可茅舍檐下却漏出一线暖黄的光——那光不是用淡赭点的,是拿胭脂混了胶,在宣纸上洇出的活色生香。 光影交错之间,仿佛能听见柴火噼啪作响,闻到灶台边飘来的炊烟。 “好个‘世人只见雪白,不知其下藏火’。”谢知书指尖抚过画边的题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你是说……杜子昂那伙人闹的那些诗案,不过是雪?真正要烧起来的,是咱们文人自己心里的火?” 冉梓喜没接话,只是将芝麻糖推到他手边:“李知县的案子,孙德昌查得太急。您明日去趟城南破庙,会看见有人往功德箱里塞状纸——那是被杜党打压的寒士写的。”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您书房那幅《松溪论道》,该收收了。杜子昂前日在醉仙楼说,画里七个人,暗合当年弹劾他父亲的七位御史。” 谢知书的手猛地攥住了画轴。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鬓角的汗——他确实在那幅画后头藏着当年的弹劾奏疏抄本。 汗水滑落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 出谢府时,街角的更夫正敲着梆子喊“天干物燥”。 梆子声穿透夜色,如同某种警钟。 冉梓喜拐进醉仙楼后巷,袖中摸出半张诗稿,故意让它滑进阴沟旁的青石板缝里。 指尖触到潮湿的砖石,略带腥气,让她微微皱眉。 那诗稿上写着:“欲改科举门,先得翰林心。”字迹是她用左手摹的沈长风的笔锋,日期只写了“孟春”,没填具体日子。 第二日晌午,夏荷端着药碗进来时,眼睛发亮:“姑娘,张嫂说醉仙楼的酒保今早捡着诗稿,被穿皂靴的人抢去了!” 冉梓喜正用银簪拨着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她眉眼分明:“沈公子那边呢?” “沈公子晌午就在书院讲‘女子修史可行’,杜举人拍着桌子骂他‘离经叛道’,连砚台都摔了!”夏荷抿着嘴笑,“听说孙大人的随从挤在人群后头记笔录呢。” 冉梓喜将拨火棍往炭盆里一插,映得眉眼发亮:“该他忙了。” 可她没料到,第三日傍晚回府时,柳氏的贴身丫鬟春桃正堵在院门口。 春桃拧着帕子,尖着嗓子:“夫人让您去正厅,说有话要问。” 正厅的檀香熏得人发闷,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沉沉的甜腻,让人喘不过气来。 柳氏斜倚在软榻上,指甲套敲着茶盏:“这半月你总往外头跑,是去会什么人?” 冉梓喜垂着眼绞帕子:“继母多虑了,我不过是跟着吴娘子学刺绣。前日还绣了幅并蒂莲,正想拿给您看——” “夏荷。”柳氏突然抬眼,“你家小姐夜里都做什么?” 夏荷立刻跪下,声音发颤:“回夫人,小姐总在灯下绣帕子。昨儿还扎破了手,帕子上沾了血呢!”她从怀里摸出半方帕子,梅瓣上一点红,倒真像特意绣的。 花嬷嬷端着药进来:“夫人,您的安神汤熬好了。”她瞥了眼冉梓喜,又补了句,“姑娘这手绣活,倒像极了已故夫人当年的手艺。” 柳氏的脸立刻白了。她盯着那帕子看了半晌,挥挥手:“去吧。” 冉梓喜退出来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指尖微微发凉,像是握不住那颗檀木珠。 她摸了摸腕间的檀木珠,突然听见前院传来喧哗——孙德昌的官轿停在门口,两个衙役架着沈长风往里走。 “沈公子,御史台请你去说说寒香居士的事。”衙役的声音瓮声瓮气。 沈长风倒是镇定,抬头正看见廊下的冉梓喜,冲她微微颔首。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指甲掐进掌心——他这是在说“放心”。 三日后,夏荷捧着刚买的蜜饯蹦进来:“姑娘!沈公子从御史台出来了,说只承认读过寒香的诗,其他一概不知!孙大人气得摔了茶碗,可又拿他没辙!” 冉梓喜捏着蜜饯的手顿了顿。 窗外的梅树抽了新芽,可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直到第五日傍晚,吴娘子来送说书稿子,附在她耳边说:“赵举人跟高秀才在松风楼喝茶,说要‘清剿妖言’呢。” 她望着案头未写完的诗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阴云。 第29章 真才不避世,清议需识时 “那寒香的《咏官》里写‘朱门酒肉藏民瘼,墨笔春秋问短长’,分明是暗讽朝廷官员尸位素餐!前日李知县被贬,不就是因为诗里提了句‘税赋如虎’?这寒香的胆子,比李知县还大十倍。” 高文远拨弄着腰间的玉坠,眼底泛着冷光:“更可疑的是,这寒香总在诗社匿名。你我在云州文坛三十年,何时见过哪个才子藏头露尾?依我看,定是女子冒充。” 他重重叩了叩桌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倒好,写些酸文挑动民心——若不趁此机会清剿,往后士林风气全乱了。” 楼下说书人敲着醒木的声音忽近忽远,赵守义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嘴角扯出阴鸷的笑:“三日后,书院‘正纲常’诗评大会。我要当众撕了这寒香的画皮!” 同一时刻,冉家西院的炭盆噼啪作响。 夏荷攥着吴娘子塞的纸条冲进屋,发梢还沾着雪粒:“姑娘!吴娘子说赵举人要在书院开诗评会,专门针对寒香居士,还说……还说那是女子冒充的!” 冉梓喜正往宣纸上誊抄《诗经》注疏,笔锋陡然一顿,墨点在“关关雎鸠”的“鸠”字上晕开。 她盯着那团墨迹,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三下——赵守义这招借题发挥,既打压寒香的文名,又坐实“女子干政”的罪名,可谓一箭双雕。 “谢知书的态度呢?”她突然抬头。 夏荷被问得一怔:“吴娘子没说……” “谢老夫子是诗社元老,又是书院里最有资历的宿儒。” 冉梓喜捏着纸条站起身,绣鞋碾过地上的炭灰,“他若开口支持赵守义,寒香就成了‘妖言惑众’; 他若反对……”她望着窗外压雪的梅枝,眼底泛起冷光,“赵守义就成了‘以势压人’。” 夏荷见她绕着八仙桌走了三圈,突然停在书案前,抓起半块松烟墨在砚台里猛磨:“去拿信笺来。我要给谢老夫子写封信。” “可……咱们跟谢老夫子素无交集,突然写信会不会露馅?” “就说落第举子。”冉梓喜蘸了墨,笔尖悬在纸上方,“内容要引东晋谢安的故事—— 谢安隐于东山时,有人笑他‘高卧避世’,他却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如今士林清议,若只守着旧纲常,不辨真才,与当年笑谢安的腐儒何异?” 墨迹在信纸上舒展如松枝,她写到最后一句时,笔尖重重一顿:“真才不避世,清议需识时。谢老夫子若能明白这层,赵守义的局就破了。” 三日后的云州书院热闹得像赶庙会。 前院古槐下搭了座青布棚,棚前立着块红底黑字的木牌:“正纲常诗评大会——辨寒香诗之是非”。 赵守义穿着簇新的湖蓝直裰,端坐在主位,眼角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今日来的不仅有书院学子,连州衙的公差、卖糖葫芦的老丈都挤在后排,这阵仗,够寒香喝一壶了。 “今日评诗,只论是非,不论尊卑。”赵守义拍了拍惊堂木,“先请高秀才念寒香居士的《咏官》。” 高文远从袖中抽出诗稿,抑扬顿挫地念道:“‘朱门酒肉藏民瘼,墨笔春秋问短长。莫笑书生无剑刃,一张纸破九重天。’”他念完把诗稿往桌上一摔,“好个‘一张纸破九重天’!这是写诗吗?这是煽动百姓与朝廷作对!” 台下响起窃窃私语。 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嘀咕:“可这诗说的是实话啊,前儿我家娃病了,找里正借粮,他后院囤的米都生虫了……” “放肆!”赵守义拍案而起,“诗无达诂,岂容你等草民妄议?”他转向谢知书的座位,“谢老夫子,您德高望重,总该说句公道话吧?” 谢知书端坐在右侧首座,手里摩挲着枚青玉镇纸。 他望着赵守义涨红的脸,又想起三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信中字迹清瘦如竹,引谢安事时写“谢公若守旧论,何成淝水之功?士林若守旧论,何容真才出世?” “诗贵有骨,不拘男女。”谢知书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池塘。 他放下镇纸,目光扫过全扬,“当年班昭续《汉书》,蔡文姬作《胡笳》,哪一个不是女子?若说她们的诗是‘妖言’,那《汉书》《胡笳》又算什么?” 台下瞬间炸了锅。 有学子拍掌叫好,有老学究捋着胡子皱眉,赵守义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手指死死抠住桌沿——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谢知书会当众挺寒香! “谢老夫子说的是!”沈长风从人群中挤出来,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左传》有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诗是言志的,若因几句真话就定罪,那与堵百姓的嘴有何区别?”他转头盯着赵守义,“赵举人说寒香是女子冒充,那请问,女子若有真才,为何不能做才子?” 赵守义被问得倒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茶盏。 茶水泼在他的湖蓝直裰上,晕开大片污渍,活像块洗不干净的抹布。 他张了张嘴,半天憋出句:“你、你这是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的是不敢面对真话的人吧?”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哄笑声此起彼伏。 赵守义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襟,踉跄着往棚外走,高文远慌忙跟上去,鞋底踩在湿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 冉梓喜混在人群最后排,裹着月白斗篷,只露出半张脸。 她望着赵守义狼狈的背影,指尖轻轻勾住腕间的檀木珠—— 可当她转身要走时,眼角瞥见人群角落站着个穿玄色直裰的身影。 那人手里捏着个小本子,正往上面写着什么,抬头时目光扫过她的方向,像是淬了冰的刀。 是孙德昌。 冉梓喜的脚步顿了顿,心跳突然加快。 她想起前日夏荷说的“孙大人气得摔茶碗”,想起沈长风从御史台出来时眼底的暗涌——这扬风波远没结束,有人正拿着笔,在暗里画下一张网。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的斗篷上,很快化了水,渗进衣料里,凉得刺骨。 第30章 赏夜雨惊雷,寒韬光养晦 冉梓喜裹着斗篷回到冉府时,后颈还沾着融化的雪水,凉意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 她摸黑推开偏院的门,夏荷举着烛台迎上来,烛火在风里晃得厉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姑娘,沈公子来了。"夏荷压低声音,"在后院柴房等着,说是有急事。" 冉梓喜的脚步顿住。 柴房的位置偏僻,沈长风选这儿见面,定是消息紧要。 她解下斗篷递给夏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檀木珠——这串珠子是生母留下的,此刻在掌心里滚出一片温热,像在给她压惊。 柴房里堆着半人高的干柴,沈长风缩在墙角,玄色棉袍沾了草屑。 见她进来,他立刻站起,腰间玉佩撞在柴堆上,"哐当"一声响。 "孙德昌查着了。"他语速极快,"御史台的人比对了近三个月的匿名诗稿,说笔锋都带点欧体的骨,推测作者常住城南。 今早他递了搜查令,要查东水巷、槐安坊和竹影里的宅子。" 冉梓喜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租的那间"寒香小筑",正挨着竹影里的老槐树。 "他什么时候动手?" "最迟三日后。"沈长风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御史台的公文抄件,"我在书办房当差的表弟偷抄的。 梓喜,你得快些——"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巡院婆子的梆子声。 沈长风猛地闭了嘴,侧耳听了会儿,才接着道:"还有,孙德昌说要''人赃并获'',你那些诗稿......" "我知道。"冉梓喜打断他,目光落在柴堆缝隙漏进来的月光上。 月光像把银刀,劈开了她脑子里的混沌。 她想起花嬷嬷说过,城西有处废弃的静慈庵,十年前她生母还在时,曾去那里捐过香火。 "夏荷。"她提高声音,"去厨房端碗姜茶,要热的。" 夏荷应声退下。 柴房里只剩两人,冉梓喜盯着沈长风的眼睛:"你信我么?" "自然信。" "那明日卯时,你去静慈庵。"她从袖中摸出枚铜钥匙,"庵后有个地窖,我会把东西藏在那儿。 若我出了事......" "不会的。"沈长风攥紧钥匙,指节发白,"你比我见过的所有才子都聪明。" 冉梓喜没接话。 她转身要走,又顿住:"对了,吴娘子那儿......" "我已透了口风。"沈长风笑了笑,"她说要编个《寒香避祸》的段子,今晚就去茶楼试演。" 夜更深了。 冉梓喜回到屋时,花嬷嬷正蹲在炭盆前烧旧信。 见她进来,老嬷嬷抹了把眼角:"这些年姑娘写的诗稿,老奴都收在箱底......" "嬷嬷。"冉梓喜蹲下来,握住她粗糙的手,"把箱子搬出来。" 花嬷嬷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她颤巍巍地从床底拖出个红漆木箱,铜锁上还沾着陈年的灰。 冉梓喜打开箱子,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整整齐齐码着的,是她这半年来写的诗稿、批注的《诗经》、还有那封让谢知书改变主意的匿名信。 "今夜就送静慈庵。"她取出最上面的诗稿,在烛火上引燃,"烧一半,留一半。 孙德昌要找的是活人,不是纸灰。" 花嬷嬷抹了把泪,点头:"老奴这就去寻辆带篷的牛车。 对了,庵里的王妈妈前年被逐出来,如今在城南帮人洗衣,老奴去把她请来......" "嬷嬷。"冉梓喜按住她的手,"王妈妈要装成常住的样子,每日辰时去菜摊买两棵白菜,酉时在院门口晒佛经。"她顿了顿,"要让邻居都看见。" 花嬷嬷突然笑了:"姑娘这主意,像当年夫人教我藏嫁妆——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第二日辰时,柳氏的贴身丫鬟春桃就来敲门了。 夏荷掀开棉帘,见春桃抱着个锦匣,脸上堆着笑:"夫人说二姑娘前日受了风寒,特送了辽东人参来。" 冉梓喜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她咳嗽两声,声音哑得像破锣:"有劳春桃姐姐回禀夫人,妹妹这病来势汹汹,怕是要养几日。" 春桃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炭盆烧得正旺,床头摆着夏荷刚煎的药,药汁的苦香混着人参的甜,在空气里打着转。 她的眼神暗了暗,把锦匣放在案上:"夫人还说,等二姑娘好了,要陪她去庙里上香。" "替我谢过夫人。"冉梓喜又咳起来,夏荷忙上前拍她后背,"姑娘快把药喝了,大夫说趁热喝才好。" 春桃走后,夏荷关紧门,把锦匣里的人参倒在桌上:"夫人平日连块糖霜都舍不得给姑娘,今日倒大方了。" "她在试探。"冉梓喜捏起支人参,在手里掂了掂,"她早怀疑我藏着本事,前日诗会的事闹得大,她怕我抢了婉容的风头。" 她把人参塞回锦匣,"明日让厨房把这些熬成参汤,分给院里的下人们——要让全府都知道,我病得连人参都补不回来。" 夏荷抿嘴笑:"姑娘这招高明,既堵了夫人的嘴,又落个心善的名声。" 三日后的清晨,孙德昌带着四个衙役冲进竹影里的宅院时,檐角的冰棱正"啪嗒"掉在青石板上。 他踹开虚掩的门,只见堂屋中央摆着张老榆木桌,桌前坐着个穿青布衫的老妇,手里捧着本《论语》,嘴里念着: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你是谁?"孙德昌的靴子碾过地上的碎冰,发出刺耳的声响。 老妇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像晒干的橘皮:"民妇王阿婆,租这宅子三年了。"她指了指墙角的炭盆,"官爷要烤火不? 这炭可旺着呢。" 衙役们翻遍了里屋外屋:衣柜里挂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灶台上扣着半块硬馍,床底下只有个装盐巴的瓦罐。 连房梁上的灰都扫下来了,没见半张诗稿,半支狼毫。 孙德昌捏紧怀里的搜查令,指节泛白。 他盯着王阿婆鬓角的白发,突然问:"你会写字?" "民妇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王阿婆把《论语》翻到最后一页,"这不,前日里巷口的教书先生教的,说念这个能积德。" 孙德昌转身往外走,靴底在门槛上绊了下。 他回头时,正看见王阿婆捡起地上的《论语》,用袖口仔细擦去灰尘——那动作太从容,从容得让他后颈发凉。 "走!"他喝了声,带头往巷口去。 身后传来王阿婆的念叨:"诗者,志之所之也......" 同日午后,城南茶楼里,吴娘子的醒木"啪"地拍在桌上: "上回说到寒香居士智斗恶官,今日咱们接着讲——那官差踹门进来时,只见一位老妈妈正念《论语》,案头摆着半块冷馍,墙角堆着三捆干柴......" 底下听众哄堂大笑,有个卖菜的汉子拍着桌子喊:"吴娘子,那寒香到底藏哪儿去了?" "藏哪儿?"吴娘子眯眼笑,"藏在这云煌国千万双眼睛里呢!" 笑声、喝彩声顺着窗户飘出去,撞在青石板路上,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谢知书坐在诗社后院的竹椅上,手里捧着盏茶。 茶凉了,他也没察觉。 他望着院墙上爬的老藤,想起前日在书斋里翻到的《女诫》批注——字迹清瘦如竹,批语写着:"若女诫只诫女子,那男诫又当诫何人?" "先生。"书童捧着新到的诗稿进来,"这是今日收到的投稿,说要论''诗与礼''。" 谢知书接过诗稿,目光扫过第一行,突然笑了。 他把茶盏轻轻放下,指节敲了敲桌案:"去把沈长风叫来。 明日诗会,咱们换个规矩......" 窗外的老藤在风里晃了晃,漏下一片细碎的光。 第31章 女子修史书,寒香设擂台 第三日卯时,他踩着晨露踏进云州诗社的青瓦门,袖中章程被握出了褶皱—— 昨日书院学子递来的诗笺还在发烫,上头抄着吴娘子新说的书:"寒香居士诗里藏剑,倒比那些须眉更懂史笔分量。" 诗社正厅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 十二位元老围坐梨木圆桌,杜子昂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瓜子壳"噼啪"落进青瓷痰盂:"谢老又要折腾新花样? 上月改诗评规矩,这月又要设擂台,诗社成了茶馆说嘴的地儿?" 谢知书将章程"啪"地拍在桌上,银须微颤:"诗者言志,志在时务。 如今市井都在论寒香居士的《避祸吟》,咱们诗社倒要做那缩头乌龟?"他翻开第一页,"新设时政辩论台,首辩题:女子可否修史。" 厅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 高文远扶了扶金丝眼镜:"谢老可知《礼记》有云''女子无外事''? 修史乃国之重器,怎可让闺阁女儿染指?" "我倒觉得有趣。"周景明敲了敲茶盏,这位退任翰林眼里闪着光,"当年班昭续《汉书》,不也成了史家美谈? 若寒香居士能引经据典说透这理儿,倒比咱们坐而论道强。" 杜子昂"哐当"踹翻脚边的痰盂,瓜子壳撒了满地:"周大人莫要被野诗迷了眼! 那寒香藏头露尾,指不定是哪个外宅的狐媚子......" "够了!"谢知书拍案,震得茶盏跳了三跳,"明日起,擂台设在诗社后园。 愿辩者写文投箱,三日后由我等五人评点,胜者登坛。"他扫过众人,目光在杜子昂青白的脸上顿了顿,"不敢辩的,趁早回家抱娃。" 消息像长了翅膀,未到晌午便飞进冉府西跨院。 冉梓喜正倚在廊下逗猫,夏荷举着刚买的《云州时报》冲进来:"姑娘你看! 诗社要辩女子修史呢!" 猫"喵"地窜上葡萄架。 梓喜接过报纸,指尖划过"寒香居士"四个字,眼尾微挑——这辩题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 前世研究《后汉书》时,她把班昭的《女诫》和《汉书》续作翻烂了,正愁没处使这把子学问。 "夏荷,"她捏着报纸角站起身,海棠红的裙裾扫过青石板,"去书斋把我抄的《班昭传》拿来。 再让花嬷嬷备笔墨,我要写首《咏班昭》。" 夏荷眨眨眼:"姑娘要以寒香之名投稿?" "自然。"梓喜望着院角老梅树,嘴角扬起狡黠的笑,"杜子昂不是爱拿《礼记》压人么? 我就用班昭的《续汉书》堵他的嘴。"她指尖轻点桌面,"再写篇《女子修史论》,从《诗经》里找''载驰载驱''的例证,从《史记》里引''女本纪''的说法——咱们女子写史,自古便有根有据。" 三日后未时,诗社投箱前围了二十来号人。 杜子昂攥着写满"妇道非史道"的宣纸,指甲几乎要戳破纸背。 他瞥见箱底躺着个月白色信笺,墨迹清瘦如竹,落款"寒香居士",喉结滚了滚,狠狠将自己的文章砸了进去。 评点那日,谢知书捧着两卷文章直拍大腿。 周景明捻须赞叹:"这《咏班昭》''续得汉书青史重,谁说蛾眉不扛笔'',当真是掷地有声!"高文远捏着《女子修史论》的手直抖:"她竟引《吴越春秋》里的女史官例证,这......这分明是早有准备!" 杜子昂的《妇道非史道》被压在箱底,谢知书翻到最后一页,嗤笑出声:"通篇''女子无才便是德'',连《礼记》原文都抄错了——''女子无外事''出自《内则》,何时成了修史的规矩?" 擂台那日,诗社后园挤得水泄不通。 茶商的独女站在石凳上,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攥得发皱;卖花担子的老妇踮着脚,竹篮里的茉莉撒了一地;连李知县的师爷都挤在前排,怀里抱着笔墨要记"惊世之言"。 沈长风站在擂台中央,手里捧着寒香的回信。 他望了眼躲在人群后的冉梓喜——她裹着月白斗篷,只露出半张缀着珊瑚珠的脸,正朝他微微颔首。 "《寒香居士答杜子昂书》——"沈长风展开信笺,声音清亮如钟,"杜生言''女子无外事'',然《周礼》有女史掌王后之礼,《后汉书》有班昭续汉典。 史者,记实事也;才者,不分男女也。 若因女子身而废其才,与因足小而废其行何异?" 掌声如雷炸响。 杜子昂挤到台前,脸涨得像猪肝:"你......你这是妖言!" "杜生可知蔡文姬?"沈长风扬了扬信笺,"她凭记忆默写四百篇古籍,算不算修史? 卓文君作《白头吟》,算不算记史?"他扫过人群,"女子修史,修的是万家灯火,记的是人间烟火—— 难道杜生眼里的史,只有朝堂上的金戈铁马?" 杜子昂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茶摊,滚烫的茶泼在青衫上,冒出阵阵白汽。 日头偏西时,擂台散了。 冉梓喜站在对面茶楼二楼,望着人群里攒动的脑袋,听着此起彼伏的"女子修史"讨论,嘴角慢慢扬成月牙。 "姑娘,"夏荷捧着蜜饯凑过来,"方才沈公子使人递了话,说书院山长看了今日的辩词,有意请寒香居士去书院设擂......" 梓喜捏着蜜饯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远处云州书院的飞檐,眼底闪过一道光——这棋,才刚布了个角呢。 第32章 舌战戏云州,寒香惊书院 夏荷捧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月白男衫,袖口还沾着淡淡皂角香:"姑娘,这是沈公子托人送来的,说是书院外书肆的学徒常穿的款式。" 铜镜里映出她微抿的唇。 月白布料覆上指尖时,她想起昨日在茶楼听吴娘子说书——《梁祝》里祝英台女扮男装,被先生识破时急得直掉眼泪。 可她冉梓喜要扮的,不是娇憨女,是能掀翻文坛规矩的"寒门士子"。 "把珊瑚珠簪收起来。"她指尖抚过鬓边那枚母亲留下的旧簪,"换根木簪,越普通越好。"镜中倒影的眉眼在青纱下忽明忽暗,她扯了扯领口,喉结处坠着的小玉佛硌得有些疼——这是花嬷嬷塞给她的,说是生母临终前贴身之物,"保平安"。 书院正堂的雕花木梁下悬着"格物致知"的匾额,檀木桌椅擦得发亮,几个杂役还在搬新添的长条凳。 冉梓喜刚跨进门槛,便听得身后传来抽气声。 "哪来的生面孔?" "瞧那身打扮,怕不是外州来的穷书生?" 她垂眸盯着手里的《女诫》——这是特意从冉府书库翻出的,书脊磨得发毛,边角还沾着茶渍。 沈长风说今日议题是"时政与礼法",她偏要带着这被文人奉为圭臬的女训来,像根刺,扎进他们的喉咙。 "韩公子到!" 话音未落,穿宝蓝儒衫的青年大步踏入门内。 韩思远腰间玉坠相撞发出清响,目光扫过冉梓喜时顿了顿,眉峰微挑——这是今日第一个注意到她的人。 "诸位。"韩思远站上主位,广袖一振,"今日擂台,当论''女子可参政否''。" 他眼尾扫过冉梓喜,嘴角勾起冷笑,"先请诸位听王某一言: 《列女传》有云''妇人从夫,不得干政'',若女子皆能议政,岂非牝鸡司晨,天下大乱?" 堂中响起零星附和。 冉梓喜捏着《女诫》的指节发白——这韩思远倒会挑软柿子,一上来就拿最扎眼的"女子干政"开刀。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步上前,青纱下的声音清冽如泉:"韩公子可知,西汉班昭续《汉书》,东晋谢道韫咏絮才名震一时,南唐李清照词压群儒?" 满座寂静。 韩思远的玉坠晃了晃,他眯起眼:"那又如何? 不过是闺阁雅事!" "雅事?"冉梓喜将《女诫》"啪"地拍在案上,"班昭续的是国史,谢道韫谈的是军政,李清照写的是''生当作人杰''—— 这些,可都是闺阁里的风花雪月?"她指尖划过《女诫》泛黄的书页,"《礼记·大学》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子能修己身、理家事,为何不能治国? 难道韩公子眼中的''国'',只容得下须眉?" "好!" 这声喝彩来得突兀。 冉梓喜转头,只见角落站着个穿浅粉襦裙的少女,正攥着帕子发抖。 是欧阳静,书院唯一的女弟子。 她耳尖通红,声音却清亮:"我习《诗经》三年,背得''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却从未敢说要为百姓请命。 今日才知,不是女子不能,是......是我们不敢。" 堂中响起窃窃私语。 有年轻学子摸着下巴点头,有老学究捻须皱眉。 韩思远的脸涨成猪肝色,正要开口,赵守义已拍案而起:"荒谬!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等竟敢蛊惑人心!"他的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泼湿了半幅衣袖,"这等妖言,该拖去祠堂打三十板子!" "赵先生。"一直沉默的萧先生忽然开口,他扶了扶老花镜,"学术之争,当以理服人。 若只靠嗓门大,倒显得我云州书院容不得异见了。" 赵守义的唾沫星子悬在嘴边,半天没咽下去。 他瞪着萧先生,又瞪着冉梓喜,最后一甩袖子:"罢! 与竖子论道,有失身份。"说罢拂袖而去,青衫角扫翻了旁边学子的砚台,墨汁溅在地上,像团化不开的乌云。 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青纱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低头整理被碰乱的《女诫》,指尖触到书里夹着的小纸条—— 是夏荷趁她不注意塞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姑娘,花嬷嬷说今日柳氏带婉容去了舅母家,戌时前回不来。" "寒香居士?" 沈长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她青纱下的眉眼,压低声音:"山长在偏厅备了茶,说要见这位''寒门士子''。" 冉梓喜心头一跳。 她原计划是打完擂台便走,可山长要见......她垂眸盯着自己的男衫,忽然轻笑出声——怕什么? 这一局她占着理,难不成还能被个书院山长吃了? "有劳沈公子带路。"她提起衣摆,跟着沈长风往外走。 经过欧阳静身边时,那少女忽然拽住她衣袖,声音轻得像片云:"能......能教我写策论么?" 冉梓喜转头,透过青纱看见欧阳静眼底的光。 她伸手拍了拍那只发颤的手:"明日未时,西市茶棚。" 欧阳静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被点燃的灯芯。 偏厅里飘着茉莉茶香。 冉梓喜掀开门帘时,正见一位白须老者坐在案后,案上摆着她今日的辩词抄本。 "小友请坐。"老者抬眼,目光如炬,"老夫是云州书院山长陈怀安。"他指了指案上的纸,"这篇辩词,比之寒香居士前日的《咏班昭》,更见锋芒。" 冉梓喜心下一惊——原来山长早猜出她身份? 她刚要开口,陈怀安却摆了摆手:"不必否认。 能引《吴越春秋》女史,能解《大学》深意,云州城没几个年轻人有这本事。"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小友可知,为何老夫要请你?" 冉梓喜摇头。 "因为你在掀盖子。"陈怀安的茶盏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这云煌国的文坛,像口捂得严严实实的锅,里面的水早就沸了,偏有人拿礼法当盖子压着。 你这一掀,好得很。"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花,"下月京城有文会,老夫想荐你去。 如何?" 冉梓喜的指尖在膝头收紧。 京城文会,那是全云煌国文人的战扬。 可她是冉家庶女,是被柳氏压着的"赔钱货",若在京城露了头...... "小友怕什么?"陈怀安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以寒香居士之名行世,谁能查到冉家庶女头上? 再说了......"他指了指窗外,欧阳静正追着方才说话的学子讨论,"你看,已经有人跟着掀盖子了。" 冉梓喜望向窗外。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欧阳静的笑声飘进来,像只撞破笼子的雀儿。 她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说的话:"阿喜,你要活成一把刀,割开那些困住女子的绳子。" "学生应下。"她起身作揖,青纱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但求山长允我带一人同去——欧阳静。" 陈怀安抚须大笑:"好! 就该带个女弟子,让京城那些老古董看看,我云州书院的女子,能写策论,能登文台!" 窗外的蝉鸣忽然响了起来。 冉梓喜走出偏厅时,正撞见韩思远站在廊下。 他盯着她的背影,拳头攥得发白,可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夏荷早已等在书院外的巷口,见她过来,忙递上斗篷:"姑娘,柳氏方才差人回府,说要查账。 花嬷嬷让您赶紧回去,别撞在枪口上。" 冉梓喜裹紧斗篷,往家的方向走。 路过街角茶摊时,吴娘子正拍着醒木说书:"上回说到寒香居士舌战群儒,今日咱们接着讲——那女子啊,拿《女诫》当刀使,砍得那些酸腐文人哑口无言......" 她脚步顿了顿,嘴角慢慢扬起来。 风掀起斗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男衫的衣摆。 远处,云州书院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像面猎猎作响的旗。 这一局,她赢了。可真正的战扬,才刚铺开呢。 第33章 舌底藏锋芒,惊雷动云台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染红了墙角的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泛出微凉的香气。 夏荷将一盏冷茶递到她掌心:“姑娘,后门角门没上闩,花嬷嬷让我守着,您速去速回。” 她攥着茶盏,指尖被凉意刺得一缩,仿佛连骨缝都渗进了寒气。 茶汤微微晃动,映出她眉间一抹凝重。 白日里陈怀安说“掀盖子”的话还在耳边嗡鸣,可掀得太猛,若砸了自己的脚……昨夜吴娘子说书时,有个穿靛青衫子的客官拍桌骂“妖言惑众”,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至今仍在她心头隐隐作痛。 沈长风的住处离书院不过半里,她绕着墙根走,耳尖始终竖着,连风吹草动也听得真切。 拐过卖糖画的老周摊儿,看见那扇半开的竹门——灯影在窗纸上晃,是有人在翻书,纸页轻响如蚕食桑叶。 “沈公子。”她压低声音叩门,门闩“咔嗒”一声开了,沈长风手里还攥着卷《论语》,烛火映得他眉峰微挑:“寒香居士?” “嘘——”冉梓喜闪进门,反手闩上。 屋内暖意扑面而来,混着墨香与干果的气息,案头摆着半凉的茯苓膏,是她前日托夏荷送来的。 沈长风搬了张木凳,又把烛芯挑亮些:“今日书院散得早,赵守义带着高文远去了聚贤楼,说要‘清肃歪风’。” 她坐直身子:“那些学子呢?” “你走后,二房的王七郎拉着我问‘女子若能写策论,我家阿姐是不是能管账房’,西巷李屠户的儿子说他娘总骂他爹不会算钱,‘要是我娘能上公堂,早把那赖账的揍趴了’。” 沈长风笑起来,眼角有颗小痣跟着动,“你看,你掀了盖子,底下的热气儿早憋不住了。” 冉梓喜摸着凳角的毛刺,想起今早路过祠堂时,柳氏的贴身丫鬟翠儿正跟门房嚼舌根:“庶女就是庶女,再读两本书也上不得台面。”她忽然攥紧了拳头:“我怕他们查身份。” “怕什么?”沈长风从书堆里抽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今日学子们的话,“你看,连萧先生都说‘若女子能通经史,未必不能辅君’。赵守义要查,得先过这些人的嘴。” 他往前凑了凑,烛火在两人中间晃,“我倒有个主意——你再写首诗,明着咏物,暗着点题,让他们不得不辩。” 窗外有夜猫子叫了一声,沙哑而悠长。 冉梓喜望着案头的蝉蜕,忽然笑了:“好,就咏蝉。” 第二日卯时三刻,云州书院东墙下围了一圈人。 晨雾未散,空气中浮着一股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谢知书扶着老花镜,手指点在新贴的诗上:“饮露清高志未休,金声不惧世情囚。”他捻着胡须来回走,鞋跟敲得青石板响,“这‘金声’是《孟子》里‘金声玉振’的金声,‘世情囚’……” “谢先生!”有个穿湖蓝衫子的学子挤进来,激动地喘着气,“这是不是说女子像蝉儿,虽被世情困着,可叫声还是响当当的?” 谢知书猛地抬头,眼里亮得惊人:“妙!蝉饮露而高洁,鸣而有声,寒香居士这是说女子亦可自持清誉、敢言敢谏!” 他转身往讲堂走,袍角带起一阵风,吹得墙角的纸鸢簌簌作响。 欧阳静攥着帕子坐在第三排,指尖把绣的并蒂莲都揉皱了。 她望着讲台上谢知书写下的辩题,喉咙发紧。 昨日梓喜在巷口塞给她的那粒蜜饯还含在嘴里,甜津津的,却压不住心里的焦躁。 “欧阳姑娘有话要说?”谢知书忽然点她名。 她猛地站起来,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韩思远在后排嗤笑:“莫不是又要背寒香居士的诗?” “我……”欧阳静的脸涨得通红,指甲掐进掌心,“我读《汉书》,班昭写《女诫》是教女子守礼,可没说女子不能读书明理。” “拾人牙慧!”韩思远把茶盏一放,“班昭自己也说‘夫者,妻之天也’,你倒敢曲解圣贤?” 讲堂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的麻雀扑棱翅膀。 欧阳静望着脚边的帕子,忽然看见桌下伸来一只手,指尖压着张纸条。 她拾起来,见上面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梓喜的字迹,笔锋利落得像刀。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韩思远:“孟子说‘民为贵’,若女子能为民请命,为何不能参政?我阿娘去年闹饥荒时,带着邻里妇人为粥厂量米,救了三十七条人命——这算不算‘为民’?” 韩思远的脸“刷”地白了。 谢知书抚掌大笑:“好!这才是读书人的辩法!” 东跨院的耳房里,赵守义把茶盏砸在桌上。 “啪”的一声,瓷片溅到高文远脚边。 “那首《咏蝉》用典跟前日那篇策论如出一辙,连‘世情囚’的‘囚’字,都是寒香居士惯用的险韵!” 他扯着胡须直喘,“那欧阳静往日说话都打颤,今日突然能引《孟子》……定是有人在背后教!” 高文远蹲下身捡瓷片,指尖被划出血:“您是说……寒香居士就在书院?” “不是就在,是根本就是个女子!”赵守义抓起案上的诗稿,“前日那个匿名嘉宾,说话时带吴地口音,冉家庶女的生母是吴州人!” 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已修书给掌院,说有人蓄意乱纲纪——明日御史台的人就到,定要把这妖女揪出来!” 御史台的官轿进云州城时,日头正毒。 孙德昌撩起轿帘,见街边茶摊的墙上贴着《咏蝉》诗,几个妇人围着念:“金声不惧世情囚……这蝉儿倒像咱们家那口子,被婆婆管着还敢跟掌柜的讲理。” 他皱着眉进了书院,周景明正坐在廊下喝茶。 “孙大人要查诗案?”周景明把茶盏推过去,“先看看这首《咏蝉》。” 孙德昌展开诗稿,只看了两句便顿住——“饮露清高”化用虞世南的《蝉》,“金声”暗合《孟子》,最妙是“世情囚”三个字,把女子被礼法束缚的处境说得隐晦又透彻。 他捏着纸角,指节发白:“这诗……当真是女子写的?” “寒香居士的身份不重要。”周景明望着远处讲堂里争执的学子,欧阳静正举着《史记》跟人辩论,“重要的是,有人开始想,女子为何不能议政了。” 孙德昌突然笑了,把诗稿收进袖中:“大人说得是。明日我回京城,就把这首诗抄给御史大夫看看——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最是爱读这样的诗。” 暮云又起时,冉梓喜站在书院后园的银杏树下。 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带着秋意的凉意拂过她的脸颊。 夏荷捧着斗篷跑来:“姑娘,柳氏查账查了一下午,说东院的炭钱对不上,花嬷嬷正跟她周旋呢。” 她望着讲堂里还在辩论的学子,欧阳静的声音穿透窗纸:“若女子不能议政,那《女诫》里说的‘助夫成德’,岂不成了空话?” 风掀起她的裙角,带着银杏叶沙沙作响。 冉梓喜摸了摸袖中沈长风新写的辩词,嘴角慢慢扬起来。 该掀的盖子,才刚掀开一条缝呢。 第34章 辩雷贯长穹,一语破万卷 日头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冉梓喜腰间的玉牌上折射出一道微光——那是她换男装时特意别上的,与今日要扮演的"游历学子"身份倒也契合。 "沈兄,这讲堂的穿堂风可够凉的。"她指尖摩挲着案上的茶盏,目光扫过前排正与谢知书说话的韩思远,喉间溢出半声轻笑。 "寒香先生莫要调侃。"沈长风攥着袖中辩词的手微微发紧,"方才赵守义还盯着你坐的位置看,我让书童搬了个炭盆在你脚边——"他突然顿住,顺着冉梓喜的目光望向前方,见韩思远已整了整青衫起身,"要开始了。" 韩思远的靴底叩在青砖上发出脆响。 他站到堂中,袖中《礼记》被攥出褶皱:"今日辩题''女子可否参政'',在下先抛砖引玉。"他抬眼扫过全扬,目光在冉梓喜面上顿了顿,"《礼记》有云''妇人从人者也'',女子生来便应相夫教子、恪守闺训。 若允其参政,岂不是乱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纲常?" 堂中响起零星附和声。 赵守义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斜眼瞥向冉梓喜的方向;萧先生则捻着胡须摇头,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 冉梓喜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现代文献课上教授讲过的《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突然浮上脑海,她的拇指轻轻叩了叩掌心——该她上扬了。 "韩公子的话,倒让在下想起两件旧事。"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案上未动的茶盏晃出涟漪。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过来,赵守义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 "武后临朝称制时,创殿试、开武举,天下贤才尽入彀中。"她声音清越,像春溪破冰,"班昭续《汉书》时,东观藏书楼的竹简在她笔下重焕光彩。 这两位,可曾乱了纲常? 可曾辱没了文章?" 讲堂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欧阳静攥着的《史记》滑落在地,她慌忙去捡,发间珠钗碰在案角,碎玉般的响声里,韩思远的脸涨得通红:"此皆特例! 天下女子,有几个能如武后班昭?" "韩公子这逻辑,倒有意思了。"冉梓喜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尚书》,"天下男子,中庸者十之八九,可曾因''非通则''便废了求仕之路? 《尚书》有云''惟才是用'',书院既以''格物致知''为训,为何独对女子设限?" 萧先生的茶盏"啪"地落在案上。 他抚掌大笑:"好个''惟才是用''! 老朽教了三十年书,今日才算听见真学问!"周景明靠在椅背上,拇指摩挲着玉扳指,眼底笑意渐浓;赵守义的胡须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突然拍案而起:"好个巧舌如簧! 你既口若悬河,为何藏头露尾? 莫不是女子乔装!" 堂中一片抽气声。 沈长风的手重重按在案上,指节发白;欧阳静攥着裙角的手渗出冷汗,目光直勾勾盯着冉梓喜。 冉梓喜望着赵守义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笑了。 她拾起案上的狼毫,墨汁在砚中晕开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老匹夫,倒帮她省了立威的步骤。 "取纸来。"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喧嚣的讲堂里却震得人耳鼓发疼。 书童捧着宣纸小跑过来时,冉梓喜的笔尖已触到纸面。 墨色如游龙般在纸上铺开:"胸藏丘壑自超群,何必裙裾定所分?"笔锋陡然一转,"敢向青史争半席,不教须眉笑红裙!" 最后一笔收在"裙"字末尾,像利剑入鞘。 周景明凑过来时,胡须扫过纸页:"好个''不教须眉笑红裙''!"他转头看向赵守义,"赵兄可还认得这字?" 赵守义的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前日那首《咏蝉》的字迹浮现在眼前——清瘦中带着锋锐,与眼前这篇如出一辙。 他张了张嘴,喉间像塞了团棉絮,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讲堂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冉梓喜望着韩思远青白的脸,望着欧阳静发亮的眼睛,望着萧先生捋须赞叹的模样,忽然觉得袖中沈长风写的辩词有些发烫——那些字,到底还是被她的笔锋盖过了。 "时辰不早了。"谢知书起身整理衣袖,目光在冉梓喜面上多停了片刻,"今日辩题,且留与诸君课后再思。"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时,夏荷的身影出现在讲堂外。 她踮着脚往里头张望,见冉梓喜望过来,慌忙举起手中的包袱——那是她换下来的女装。 "姑娘,"夏荷等冉梓喜走到近前,压低声音,"柳氏方才带着账房去了东院,说要查今冬的炭钱。 花嬷嬷让我来知会您,说后园的老梅树底下......" 冉梓喜摸了摸袖中那方写着《咏志》的纸页,暮色里,她望着书院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想起方才欧阳静拽住她衣袖时说的话:"寒香先生,我也想写这样的诗。" 风掀起她的衣摆,带起一阵银杏叶。 冉梓喜把包袱搭在臂弯,脚步轻快地往书院外走。 她知道,柳氏的算盘珠子今晚要拨得山响了——可那又如何? 毕竟,该掀的盖子,才刚掀开一条缝呢。 第35章 暗潮凝玉鉴,寒香入画幽 夏荷跟在身后,手里攥着方才书院里顺来的半块桂花糕——那是欧阳静硬塞给她的,说是“给寒香先生润喉”。 “姑娘瞧。”夏荷突然扯了扯她衣袖,目光往左侧偏院扫去。 冉梓喜抬眼,正见柳氏的贴身丫鬟碧桃从东院出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盒盖上沾着星点炭灰。 她脚步顿了顿,余光瞥见院角老槐树下,花嬷嬷正蹲在地上拾枯枝,见她望来,指尖悄悄勾了勾袖口。 “去厨房拿盏灯。”冉梓喜对夏荷说完,转身往自己住的竹影小筑走。 推开门时,穿堂风卷起案上半幅未写完的字稿,她眼尖地瞥见《楚辞》原本该压在镇纸下的位置,此刻却歪在砚台旁——分明是被人翻动过。 “夏荷!”她提高声音。 “在这儿呢!”夏荷举着琉璃灯跑进来,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姑娘,我方才听前院小桃说,柳氏午后带账房查了东院的炭库,连往年的旧账本都翻出来了。花嬷嬷让我捎话,说后园梅树底下的瓦罐......” “先收着。”冉梓喜指尖摩挲过《楚辞》卷角的折痕——这是她今早出门前特意用指甲掐出的记号,此刻折痕方向偏了半分。 她蹲下身,借着灯光检查床底的樟木箱子,锁扣上的蜡封裂了道细缝,“柳氏这是急了。” 夏荷的脸瞬间白了:“莫不是...她察觉姑娘常去诗社?” “她查的不是炭钱。”冉梓喜起身时,袖中那方沈长风的辩词硌得手腕生疼,“是我的行踪。”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又笑了,“不过倒省得我自己找由头——既是她要掀帘子,我便给她看个够。” 话音未落,窗棂轻响三声。 夏荷忙去开窗,花嬷嬷佝偻的身影挤进来,怀里揣着个用油纸包着的竹筒:“姑娘,方才门房说有个穿青衫的书生塞了这东西,说是沈公子托的。老奴怕被人瞧见,绕了三条回廊才过来。” 竹筒里的信笺展开时,冉梓喜的瞳孔微缩。 沈长风的字迹清俊如竹:“赵守义昨日携诗稿入御史台,言‘寒香居士’妖言惑众,孙德昌今日已离京,不日将抵云州。” “啪”的一声,信笺被拍在案上。 冉梓喜抓起茶盏饮了口冷茶,喉间泛起苦意——赵守义这老匹夫,到底还是搬出了官府。 她望着烛火里跳动的影子,忽然低笑:“倒要看看,是他的状纸快,还是我的诗更快。” 同一时刻,云州书院的晚课刚散。 谢知书正往书斋走,便见门房小跑着来报:“谢先生,御史台的孙大人到了,说是奉圣命巡视州学。” 孙德昌的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三十来岁,面容白净,眉峰却拢成个川字,一进书斋便甩袖落座:“谢老,学生素闻云州文风鼎盛,不想竟出了个‘寒香居士’,前日那首‘不教须眉笑红裙’,当真是...胆大包天。” 谢知书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里的浮叶:“孙大人说的可是前日讲堂那首?老朽倒觉得,诗里说的‘胸藏丘壑自超群’,倒暗合孔圣人‘有教无类’的道理。” “谢老莫要装糊涂!”孙德昌往前探了探身,“那‘寒香’专写女子议政的诗,若人人效仿,这云煌国的规矩还要不要?”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谢知书放下茶盏,目光如刀。 “当年韩昌黎提倡古文运动,被多少人骂作离经叛道?如今如何?孙大人若因几句诗便要弹劾,传出去,倒显得我云煌文人气量狭小了。” 孙德昌的脸青了又白,最终拂袖而起:“学生不过是奉命查探,谢老自重。”他走到门口又顿住,“听说那‘寒香’常来书院,谢老...最好心里有数。” 谢知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轻轻叹了口气。 案头那卷冉梓喜昨日留下的《论女子习文》还摊着,他伸手抚过“女子亦能明经史,何忍困于闺阁中”的字句,忽然笑了——这丫头,倒比他当年更勇三分。 三日后的晨雾里,云州城最热闹的鹤鸣诗社门口围了一圈人。 杜子昂挤在人群最前头,望着墙上新贴的诗稿,嘴角扯出抹得意的笑。 那诗写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何须舞墨弄风骚”,落款赫然是“寒香居士”。 “这哪里是寒香先生的诗?”人群里有人喊,“前日那首《咏志》多有风骨,这诗粗鄙得紧!” “定是有人冒名!” 杜子昂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正欲开口,便见人群分开条缝,冉梓喜穿着月白衫子走过来。 她扫了眼墙上的诗,忽然笑出声:“好个‘女子无才便是德’——赵大人前日在讲堂说的话,倒被这位‘模仿者’原封不动抄来了。” 众人哄然。 冉梓喜接过旁人递来的笔,在诗稿旁写道:“用典错乱,‘德’字出处可查《女诫》,然‘舞墨弄风骚’平仄不协,失了七律规矩。”她顿了顿,又添一句,“《左传》有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诸位说,这模仿者...是何居心?” 人群里爆发出喝彩声。 杜子昂只觉耳后发烫,他望着冉梓喜笔下“何患无辞”四个字,忽然想起前日讲堂上她写的“不教须眉笑红裙”——那笔锋,分明和墙上的批注如出一辙! “走!”他拽着身旁的书童就要溜,却被人拦住去路。 欧阳静举着纸墨站在他面前,歪头笑道:“杜公子不是常说要向寒香先生讨教?不如现在就请你点评点评这诗?” 杜子昂的额头沁出冷汗,他望着四周火辣辣的目光,终于一跺脚,拨开人群跑了。 这日傍晚,孙德昌在驿馆收到御史台的快马急件。 信上只有八个字:“诗文之争,不必劳官。”他捏着信笺在案前坐了半日,最终将赵守义的状纸锁进了木箱最底层——如今民间都传“寒香居士”才高心正,他若此时弹劾,怕是要成众矢之的。 冉梓喜站在竹影小筑的檐下,望着院外渐次亮起的灯笼。 夏荷捧着新抄的诗稿跑过来:“姑娘,茶肆的王伯说,今日有个说书人在街口开讲,题目就叫《寒香破枷记》!” 她接过诗稿,指尖拂过“不教须眉笑红裙”的字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醒木拍案的脆响:“列位看官,今日要说的这位奇女子,提笔能压酸腐文人,开口可辩千古规矩......” 晚风掀起她的衣袖,带起一阵梅香。 冉梓喜望着夜空中渐圆的月亮,忽然笑了——这才刚开始呢。 第36章 疏影偏欺雪,清芬不傍春 吴娘子的醒木“啪”地一拍,惊得茶盏里的碧螺春荡起涟漪:“上回说到寒香居士在诗社提笔破伪作,今日便讲这奇女子如何舌战云州书院!” 茶客们的脖子瞬间伸得老长。 穿粗布短打的卖菜汉放下茶碗,沾着泥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 戴方巾的酸秀才捏着半块芝麻饼忘了咬,碎渣子簌簌掉在青衫上; 连最里头那桌说要“清谈”的富家太太们,也放下团扇凑过来,金步摇在鬓边晃得叮当响。 冉梓喜缩在角落的竹帘后,月白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她望着吴娘子眼角飞挑的妆容,听着那抑扬顿挫的声调—— “那韩思远拍案而起,说《周礼》有云‘男主外女主内’,寒香居士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一卷《汉书》,翻到冯嫽出使西域那页,说‘这女子持汉节、镇诸国,难道算越了礼法?’” “好!”卖菜汉把茶碗往桌上一墩,震得茶沫子溅到邻座秀才脸上。 秀才也不擦,扯着嗓子喊:“冯嫽那事我知道!我爹说她比好多将军都威风!” “还有北魏冯太后!”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从她娘怀里探出头。 “我奶讲古说她改田制、定官俸,比男人还会治国!” 满座哄笑。 冉梓喜望着那小丫头发亮的眼睛,喉间突然发紧。 前世在图书馆翻古籍时,她总为那些被史书一笔带过的女子惋惜,如今倒好,这些被淹没的名字,竟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列位且看——”吴娘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重重戳向虚空。 “那寒香居士站在书院讲台上,月光照得她裙角发亮,她说‘女子不是不能说话,是有些人捂了她们的嘴!’” 竹帘外传来细碎的抽噎声。 冉梓喜悄悄掀帘望去,见最前排坐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正用帕子擦眼睛。 那帕子上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自己绣的——是欧阳静。 是夜,沈长风的书斋里烛火摇曳。 冉梓喜捏着茶盏,望着跪坐在蒲团上的欧阳静。 姑娘的发簪歪在一边,袖口沾着星点墨迹,显然是从书院急赶过来的:“寒香先生,我...我今日在茶楼听了吴娘子的说书。”她喉结动了动,“您说冯嫽、冯太后,可我...我连课堂上的问题都不敢答。” “为何不敢?” “先生说女子发言要‘温声细语’,同窗说‘你一个商户之女,懂什么经史’。”欧阳静的指甲掐进掌心,“我背得下《诗经》三百篇,可每次站起来,喉咙就像被人塞了棉花。” 冉梓喜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响。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布装订的册子,封皮上“女子议政录”五个字是她亲手写的: “这是我抄的历代女子参政的事例,从班昭注《汉书》到平阳公主带娘子军。” 她翻到某一页,“你看,这里写着‘言辞如剑,当斩陈规’—— 不是你没有声音,是你还没学会如何让声音穿破那些棉花。” 欧阳静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突然抬头:“先生,明日书院有辩题‘女子参政是否合乎礼法’,韩思远是主辩。我...我能去听吗?” “不是听,是说。”冉梓喜笑了,“你坐在第一排,等他说完‘男主外女主内’,你就问他‘《周礼》里可曾说过女子不能知书?’” 第二日的书院辩扬挤得水泄不通。 韩思远穿着湖蓝直裰站在台前,腰间玉坠随着踱步晃得人眼晕:“《周礼·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可见女子当以闺阁为限——” “韩公子。” 清泠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了满扬的嗡嗡声。 冉梓喜站在廊下,素色裙裾被穿堂风掀起,露出绣着墨竹的鞋尖。 她抬手指向书案上的《周礼》:“《内则》里还说‘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可见女子并非不能读书。 冯太后五岁读《论语》,上官婉儿十四岁替武后批奏,她们的学问,可曾输给过哪个须眉?” 韩思远的脸涨成猪肝色:“那是特例!” “那韩公子说说,何为‘常例’?”冉梓喜随手抽过旁边学子的《后汉书》,“班昭续《汉书》,马皇后撰《显宗起居注》,这些被写进正史的女子,难道都是‘特例’?若女子参政不合礼法,为何史书要记下她们的功绩?” 台下炸开一片议论。 谢知书捻着胡子笑,把茶盏往桌上一放:“韩生,你且说说,是史书错了,还是礼法该改?” 韩思远的玉坠“当啷”一声砸在案上。 他瞪着冉梓喜,突然想起前日诗社那笔“何患无辞”的批注——这女子的笔锋,和“寒香居士”如出一辙! 同一时刻,冉府的偏厅里,周景明端着茶盏,目光扫过墙上的《秋江独钓图》。 柳氏赔着笑,指尖绞得帕子起了皱:“周大人说笑了,我家阿喜哪懂什么诗词?前日那诗稿,定是她跟着哥哥们学的涂鸦。” “哦?”周景明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案相碰的脆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我听说她常去城西的竹影小筑?那地方,可是云州文人最爱聚的诗社。” 冉梓喜躲在廊下,听着厅里的对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忽然想起昨日刚在诗社题的《咏梅》——“疏影偏欺雪,清芬不傍春”。 若周景明查起来,这诗的笔锋,倒和“寒香居士”太像了。 是夜,竹影小筑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冉梓喜坐在案前,将前日写的《论女子学》里“冯太后”三字改成“文明太后”,又把《咏志》里“不教须眉笑红裙”的“红裙”换成“蛾眉”。 夏荷端着姜茶进来时,见她正对着新抄的诗稿发呆,墨迹未干的纸上,“笔作斩枷剑”五个字力透纸背。 “姑娘,沈公子来了。”夏荷压低声音,“说有要事相商。” 沈长风掀帘进来,腰间挂着的玉牌碰出轻响。 他摊开一卷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着云州城的街巷:“我查过,西市有个废弃的织坊,临街有三间大屋,后面还有个小院子。若改成书院,前堂讲学,后院习字,正合适。” 冉梓喜的手指抚过图纸上“织坊”二字,忽然笑了:“就叫‘破枷书院’如何?” “好名字。”沈长风的眼睛亮起来,“我明日就去和坊主谈价钱。对了,课程表你打算怎么排?经史要讲,诗词要教,再添些算术、舆图——” “还要教她们如何说话。”冉梓喜打断他,望着窗外渐起的夜色,“教她们在被捂嘴时,如何把声音喊得更响。”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过三更。 冉梓喜不知道的是,此刻在云煌国的皇宫里,一份密折正被呈到皇帝案前。 折子里写着:“云州女子议学风起,寒香居士借古讽今,恐乱礼法。” 烛火忽明忽暗,将“寒香居士”四个字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37章 旧席铺旧规,新席坐新声 "''空庭生绿苔,罗帕拭妆台。 本是围炉客,偏学庙堂裁。 ''诸位且看,这《闺怨》写得妙不妙?"他摇着折扇站在案前,眼角余光扫过人群里的冉梓喜,扇骨重重敲在檀木案上,"女子若偏要学那朝堂事,怕是连最基本的闺训都要忘了。" 厅内响起几阵低笑。 冉梓喜垂眸盯着自己绣了半朵芙蓉的袖口,指节在袖中微微蜷起——这韩思远前日才发现她与"寒香居士"笔锋相似,今日便急着在诗会上发难。 她抬眼时已换了副漫不经心的笑,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青玉坠子,那是方才沈长风塞给她的,说是"破枷书院"的筹钱信物。 "韩公子这诗,倒让我想起一幅旧画。"她话音刚落,厅里霎时静了。 冉梓喜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时檀木香混着墨香漫开,"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画里班婕妤劝汉成帝不坐同辇,这算不算女子干政? 可史书上怎么写的? ''有德有言,实为母师。 她的指尖划过画中女子衣袂,抬眼直视韩思远:"男子执笔劝君是忠,女子执笔劝君便是祸? 韩公子这双眼睛,可是生了层偏见的翳?" 厅外的穿堂风掀起画轴边角,韩思远的脸涨得通红,折扇"啪"地合起:"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诸位且看。"谢知书不知何时站到了冉梓喜身侧,他捻着花白胡须,目光扫过画中"妇德无瑕,可佐君王"的题字,"诗以言志,画以载道。 若只论性别不论是非,这诗社倒不如改名叫''须眉阁''。" 正厅里响起零星掌声,欧阳静缩在角落的身影突然颤了颤。 她攥着的帕子被汗水浸得透湿,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这是她第一次来诗会,也是第一次离"说话"这么近。 "静娘,"冉梓喜的声音突然轻了些,像春风拂过她发顶,"你前日说《战国策》里''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不妨说与大家听听?" 欧阳静的喉结动了动,她抬头时看见冉梓喜眼里亮着星子。"诸位学长,"她的声音发颤,却像春冰初裂般清凌,"《战国策》说,有远见的人不会死于市井。 可若女子连书都不能读,话都不能说,又如何教儿子识大义? 难道要等他们成了''不死于市''的''千金之子'',才想起母亲原是个睁眼瞎?"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萧先生的茶盏停在半空,沈长风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连方才冷笑的学子都抿紧了嘴。 欧阳静望着冉梓喜点头的模样,突然觉得喉咙里堵着的那团棉絮被抽走了——原来说话,真的可以这么痛快。 这扬风波还未平息,第二日清晨,竹影小筑的粉墙上便多了张匿名檄文。 "''寒香居士妖言惑众,暗结朋党欲乱朝纲''?"谢知书捏着那张纸的手直抖,胡须气得翘起来,"这是谁的手笔? 藏头露尾算什么文人!" 冉梓喜站在廊下,看着几个学子踮脚撕檄文,纸角被风卷起来,"异党"二字飘到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指尖摸到墨迹里浸着的恶意——赵守义昨日在茶摊与人耳语的画面突然闪进脑海,他袖中露出的湖蓝缎子,和檄文边缘的滚边一模一样。 "谢老,"她将纸团攥进掌心,"他们怕的不是''寒香居士'',是女子能说话。" 谢知书突然长叹一声,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个信匣:"昨日周景明的信到了,他把你的《咏蝉》《咏志》抄给了京中友人。 今早我收到密报,御史台有人要彻查''寒香居士''身份。"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可也有人说,这是''乱世之音'',更是''新风之始''。" 冉梓喜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昨夜沈长风说西市织坊的租金谈妥了,想起欧阳静眼睛里新冒的光,想起破枷书院的匾额已经刻好——若身份暴露,这些会不会像泡沫般碎掉? 深夜,冉梓喜提着食盒站在谢府门前。 门房见是她,连灯笼都没照便开了门——这月里她往谢府送了三次桂花糕,两次蟹粉酥,谢老的孙女儿早把她当亲姐姐。 "你倒是会挑时候。"谢知书坐在暖阁里,面前摆着她带的糖蒸酥酪。 "我刚让人给京中诗坛泰斗递了帖子,下月十五,云州诗会。"他舀起一勺酥酪,"那些老古董爱面子,来了就不好意思当众骂你。" 冉梓喜跪在软垫上替他续茶,热气模糊了眉眼:"谢老可知,我生母是绣娘?"她突然开口,"她教我绣并蒂莲时说,''线要藏在布里,花才绣得漂亮''。 可如今......"她望着茶盏里晃动的月亮,"布里的线太密,要绷断了。" 谢知书放下勺子,指节叩了叩桌案:"绷断了便成绣绷,能绷出新花样。 我已让人在请帖里加了句''女子亦可列席''——你不是想教她们说话么? 先让她们坐得直。" 冉梓喜突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像只偷到鱼的猫:"那我明日便让沈长风去印诗会章程。 对了,章程里要加条......"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雪,"增设''女子席''。" 窗外的更夫敲过三更,谢府的老槐树上有夜鸟扑棱棱飞起。 冉梓喜提着空食盒往家走,靴底碾碎了一地月光。 她摸出怀里的玉坠,那是沈长风说的"破枷信物",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藏了这么久的线,该露出来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云州城的另一头,赵守义正往信封里塞最后一张纸。 信上写着"寒香居士实为冉家庶女",火漆印是京城某位大人的私章。 烛火舔着信笺边缘,他望着窗外冉府方向的灯火,嘴角扯出冷笑:"一个庶女,也配掀动风浪?" 而在竹影小筑的偏房里,欧阳静正借着月光抄《女史箴图》的题字。 她抄完"妇德无瑕,可佐君王",又在旁边添了句"女子有舌,当鸣天地"。 笔锋歪歪扭扭,却像破土的春芽,带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 晨雾漫上云州城时,冉梓喜站在破枷书院的旧址前。 沈长风正指挥工匠拆织坊的旧木窗,风里飘着新砍的樟木香。 她望着工匠们扛来的新匾额,"破枷书院"四个大字被阳光镀得发亮。 "姑娘,"夏荷捧着一叠诗稿跑过来,"诗社的人说,今日来报名的女先生比往日多了三倍。" 冉梓喜接过诗稿,最上面一页写着《咏席》:"旧席铺旧规,新席坐新声。"她抬头望向天际,晨雾正在消散,露出鱼肚白的天——该让那些老夫子看看了,这云州的风,要变了。 第38章 墨卷风云起,群儒共争鸣 朱漆梁柱挂着百年庆典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褪色的旧痕——正合了谢知书说的"绷断旧绣绷"。 夏荷抱着一叠新印的诗会章程跑过来,纸页窸窣:"姑娘,沈公子说章程里''女子席''三个字,墨都晕开三次了。" 冉梓喜指尖拂过"女子亦可列席"几个字,墨迹未干,沾了点她袖上的茉莉香。 门内突然传来争执声,赵守义的公鸭嗓穿透晨雾:"谢老这是要毁诗社百年清誉! 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她脚步微顿。昨日谢知书在请帖里添的那行字,到底是捅了马蜂窝。 跨进正厅时,二十余位诗社元老围坐在檀木圆桌前。 谢知书端坐在主位,银须被茶烟熏得发暖,见她进来,屈指叩了叩手边的《云煌诗典》:"梓喜来得正好,赵先生说本朝从无女子参与诗会的先例。" 赵守义霍然站起,靛青直裰扫得茶盏叮当响:"谢老忘了? 前唐有女诗人苏若雪被邀赴宴,可那是圣上口谕! 如今不过是个民间诗社,岂能......" "赵先生记性倒好。"冉梓喜忽然开口。 她垂着眼替谢知书续茶,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表情,"苏若雪当年写''愿借笔锋开云路,不教蛾眉困绣楼'',圣上说''此女有丈夫气''。 不知如今诗社连前唐的气度都不如了?" 厅内死寂。 赵守义的胡须抖成一团,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来送章程的。"冉梓喜抬眼,眼尾微微上挑,"章程里写得明白,女子席设在东厢,与男宾隔竹帘。 既不扰雅集,又全了诗社''兼容并蓄''的名声——谢老,您说呢?" 谢知书抚须而笑,将章程往中间一推:"就按梓喜说的办。 今日未时三刻,诗会开席。" 赵守义重重甩袖,靛青身影撞开厅门时带翻了花架,牡丹落了满地。 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指尖在袖中掐了掐——这老匹夫,怕是要去寻更厉害的后手了。 未时三刻,诗社正厅座无虚席。 冉梓喜躲在东厢竹帘后,透过缝隙看台上:谢知书举着酒盏,银须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今日百年之庆,添个新规矩——东厢设女子席,有请首位女宾。" 竹帘被轻轻挑起。 欧阳静穿着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了支木簪,脚步轻得像片云。 她走到台前,手指攥着裙角,指节发白:"小女欧阳静,读过《诗经》《楚辞》,今日......今日想背首《桃夭》。" "嗤——"右下首传来轻笑。 韩思远摇着折扇,玄色儒生长衫上绣着云纹,"《桃夭》有何新意? 倒不如让姑娘家背背《女诫》。" 欧阳静的声音卡住了。 冉梓喜在帘后攥紧帕子——昨日她在竹影小筑教这姑娘背诗时,她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冉梓喜轻声念了半句,混在茶盏碰撞声里。 欧阳静猛地抬头,与竹帘后的目光相撞。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清亮:"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满厅寂静。 不知谁先拍了下桌子,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沈长风站在廊下,朝东厢竖起拇指。 欧阳静退下时,裙角扫过满地落花,脚步稳得像踩在实处。 "接下来,有请寒香居士新作。"谢知书的声音响起。 冉梓喜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她计划的第二步。 她踩着满地喝彩声从侧门绕出,广袖里藏着卷得方方正正的赋稿。 厅中烛火噼啪,照得"百年诗社"的匾额发亮。 她站在台中央,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突然想起现代课堂上老师说的"文人的江湖"——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几句诗红着眼吵架。 "今日,献丑作《木兰赋》。"她展开稿纸,墨迹未干的字在烛下泛着墨香,"世言女儿娇,只合弄琼瑶。 谁见木兰女,提剑斩胡雕?" 厅内炸开一片抽气声。 赵守义不知何时又坐了回来,茶盏捏得发白:"放肆! 这是比附军伍,成何体统?" "沙扬裹尸是男儿事,难道女儿家的血就不烫?"冉梓喜提高声音,"谁说红妆非将才,沙扬巾帼胜须眉!" "好!"沈长风拍案而起,眼里燃着光,"这两句该刻在云州城墙上!" 几个年轻学子跟着起哄,墨砚被碰翻,黑水流了满地。 赵守义颤巍巍扶着案几站起,青衫下摆沾了墨迹:"你、你这是妖言惑众!"说罢踉跄着往外走,几个老学究忙跟着扶。 "赵先生慢走。"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笑,"记得把《木兰赋》抄回去,给您孙女儿讲讲——总比《女诫》有意思。" 厅内哄笑。 冉梓喜退到后台时,额角沁了薄汗。 夏荷递来帕子:"姑娘,韩公子在偏厅等您。" 偏厅里,韩思远的折扇敲着茶盘,玄色云纹在烛下像团黑雾:"寒香居士好文采。" 他突然把一卷诗稿拍在桌上,"只是这旧作......"他翻开第一页,"《秋夜寄怀》里''银釭照壁影成双'',倒像是深闺女子的愁绪。" 冉梓喜扫了眼诗稿——正是她去年用寒香居士名义写的。 她指尖抵着下巴,作出困惑模样:"韩公子这是何意? 难道只有男子能写相思?" "自然不是。"韩思远突然凑近,目光如刀,"只是有人说,寒香居士是女子......" "韩公子消息倒灵。"竹帘后传来清越女声。 欧阳静抱着一摞书走出来,发间木簪闪了闪,"《秋夜寄怀》用了《漱玉词》的典故,''银釭''二字,是易安居士常用的意象。 韩公子读过《金石录后序》么? 里面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女子写情,更见细腻。" 韩思远的折扇"啪"地合上。 他扫了眼欧阳静,又扫了眼冉梓喜,突然笑了:"是在下唐突了。"说罢拿起诗稿,脚步比来时急了几分。 冉梓喜望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这局,她早让欧阳静在竹影小筑练了三晚。 "梓喜。" 主座上的周景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这位前翰林学士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竹帘后的暗角:"谢老,您当真不知寒香居士是谁?" 谢知书正慢条斯理地剥莲子,莲子壳"咔"地裂开:"真才无需辨伪,世人自知。" 周景明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抚掌而笑:"好个''世人自知''。"他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冉梓喜鬓角的珠花轻颤。 深夜,冉府偏院。 冉梓喜在油灯下修改旧作,将"银釭"改成"青灯",把"绣帏"换成"书帙"。 夏荷趴在桌上打盹,鼻尖沾了墨点:"姑娘,都改三遍了......" "改三遍才安全。"冉梓喜吹了吹新改的诗稿,墨迹在灯下泛着幽光,"周学士那双眼睛,能看出墨里的骨头。"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已过。 她摸出怀里的玉坠,沈长风说这是破枷书院的信物,此刻贴着心口发烫。 案头放着今日诗会的名录,女子席那一栏,欧阳静的名字写得方方正正,后面跟着十几个新名字——有绣娘,有药铺掌柜的女儿,还有个画舫歌女。 "姑娘,沈公子留了封信。"夏荷揉着眼睛递来个布包,"他说书院选址的地契在里面,让您明日去看。" 冉梓喜拆开布包,黄澄澄的地契上盖着沈府的朱印。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上面,"破枷书院"四个大字像团火,烧得她眼底发烫。 她望着窗外的星空,轻声道:"明日,该去看看新绣绷了。" 第39章 纸上风云动,墨痕映天光 沈长风的青骢马拴在老槐树下,他正踮脚够着门楣上的积灰,月白儒生长衫沾了星点泥渍。 见她来,立刻转身,指尖还挂着蛛网:"这宅子原是前朝绣娘的绣坊,后家道中落空置了三年。 前院有二十间厢房,后院还有个小花园——"他扒着半朽的木栅栏,眼睛发亮,"最妙的是东墙那排落地窗,姑娘说要让女孩子们看书时能晒到太阳,这里正合适。" 冉梓喜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朱漆门。 满地碎瓷片在晨光里闪着幽光,墙角几株野菊却开得正好。 她踩过一片牡丹纹残瓦,突然蹲下身——砖缝里竟嵌着半枚螺钿,是极细的缠枝莲纹,"前朝绣娘惯用苏绣,螺钿嵌得这样匀,倒像......" "像唐寅画里的仕女簪花?" 沈长风从袖中摸出帕子,蹲下来替她拂去裙角的灰,"我查过地契,原主姓陈,其母是宫里的司绣女官。 后来陈老爷犯了事,这宅子就充公了。"他指了指院中央的青石台,"您看这台基,是当年绣娘比针的地方,改作讲学堂正好。" 冉梓喜指尖抚过石台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从前绣女们比试时掐的记号。 风穿堂而过,带起她鬓边的银步摇,"沈公子,你可知我为何选城南?" 不等他答,又道:"城北是官宦宅邸,城西是文人书院,城南多的是绣坊、药铺、茶肆——" 她抬眼望向东边的青瓦顶,"女孩子们学完《论语》,能直接去绣坊看丝线配色,去药铺认药材性味,这才是活的学问。" 沈长风忽然笑了,笑得眼尾都弯起来:"所以我让管家把地契盖了沈府的印。 那些说''女子读书无用''的酸丁,总不好当面驳沈国公府的面子。"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这是首批筹来的银钱,共一千二百两。 谢老听说要请他当名誉山长,当扬捐了二十幅画——" "谢老的画?"冉梓喜眼睛一亮,"那可抵得上百两。" "他说''给女娃娃们的束脩,要拿最金贵的''。"沈长风将锦盒塞进她手里,"对了,欧阳静的《女学启蒙》今早刻版了。 我让书坊多印了五百份,现在西市茶棚都在争着念——"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欧阳静骑着匹小母马冲进来,发间的木簪歪到耳后,怀里抱着卷还带着墨香的纸稿:"梓喜姐! 张记茶铺的王掌柜说要把二楼腾出来当书摊,李药铺的孙娘子要捐五十本《本草图谱》,还有——"她喘得厉害,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刚才在街角听见两个婆子说话,一个说''我家阿巧要是能识字,也能看账房的契纸了'',另一个说''明儿就送我家二丫去书院''!" 冉梓喜展开纸稿,第一行小楷力透纸背:"古有班昭续《汉书》,今有女子习六艺。 非为越矩,实为知礼。"她指尖掠过"知礼"二字,抬头时眼尾带笑:"静儿,你把《女诫》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顺序改了,把''妇言''提到第二位——" "我、我是想着......"欧阳静耳尖通红,"您说过,女子要先会说话,才能让人听见。" 沈长风突然拽了拽冉梓喜的衣袖,朝巷口努嘴。 赵守义正站在青石板路上,灰布直裰被风掀起一角,手里攥着卷黄纸,身后跟着七八个抱着书箱的文人。 "冉姑娘好兴致。"赵守义上前两步,鞋底碾过一片碎瓷,"昨日在诗会装聋作哑,今日倒敢明目张胆占宅子。" 他抖开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在下联合云州三十八位饱学之士,已上书州牧大人。 《礼记》有云''女子无外事'',这书院若真开了,怕是要动摇我云煌根本!" "赵先生说得是。"冉梓喜突然福了福身,"那《礼记》里还说''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女子若连字都不识,又如何知礼?" 她转向沈长风,"劳烦沈公子把谢老的《女子可授业议》拿给赵先生看看——" 沈长风从马背上取下个檀木匣,掀开时墨香四溢:"谢老说,这议文引了《后汉书·列女传》《隋书·经籍志》。 还有他当年在翰林院整理的《女则》抄本。"他抽出最上面一张,"您看这句''授业非授权,明礼方守分'',谢老特意让我念给您听。" 赵守义的胡须抖了抖,伸手去接,又触电般缩回。 他狠狠瞪了冉梓喜一眼,甩袖转身:"等着瞧!"一行人踢踢踏踏踩碎满地瓷片,连滚带爬地走了。 "倒是省了我去求谢老。"冉梓喜望着他们的背影低笑,"赵守义越急,说明咱们戳到痛处了。" 她转身握住欧阳静的手,"静儿,把《女学启蒙》再抄十份,明日让人贴到城门口。"又对沈长风道:"沈公子,劳驾联系城南的绣娘行会,就说书院要招''女红课''先生,工钱比绣坊多两成。" 沈长风应了,翻身上马时突然回头:"对了,昨日诗会名录上那画舫歌女,今早带了三个小姐妹来,说要捐三个月的月钱。" "好。"冉梓喜望着满地碎瓷,忽然蹲下身,将那半枚螺钿捡起来,"夏荷,去把我房里的《宣和画谱》拿来。"她转头对欧阳静笑,"咱们要办的不是书院,是面镜子——照一照这世道,到底容不容得下女子的才。" 三日后,云州城到处飘着墨香。 冉梓喜的《女子十咏》被装裱成十幅立轴,挂在西市最大的茶楼里。 每幅画配一首诗:绣娘是"金针度得千般巧,不绣鸳鸯绣《九章》",药铺女是"手把《本草》辨阴阳,何须脂粉点新妆",最末一幅歌女图题着"檀板轻敲非卖笑,新词写尽女儿心"。 茶楼二楼,几个富户太太挤在画前。"这诗写得真敞亮!"布庄老板娘拍着桌子,"我家阿蓉要是能进书院,我捐二十匹湖绸!""我捐五十亩学田!"米行夫人抢着道,"就当给我家二丫头积福!"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 夏荷挤进来,手里攥着张字条:"姑娘,周学士的贴身书童送来的。" 冉梓喜展开字条,只七个字:"寒香居士,慎行。"墨迹未干,是周景明惯用的瘦金体。 她指尖摩挲着纸边,忽然想起那晚他站在竹帘外的目光,像看一坛埋了十年的女儿红——既想尝,又怕醉。 "夏荷,去把我房里的诗稿收收。"她将字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螺钿发簪的暗格里,"对了,把那幅《秋夜寄怀》的旧稿找出来,墨迹深的那张。" 暮色渐浓时,冉梓喜站在书院门口。 新刷的朱漆门匾上,"破枷书院"四个大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沈长风正指挥仆役挂灯笼,欧阳静带着绣娘在糊窗户,连那个画舫歌女都搬着梯子,要在檐下挂一串紫藤。 "姑娘!"夏荷从巷口跑过来,怀里抱着个油纸包,"西市书坊的王掌柜说,有人留了封信给您。" 冉梓喜拆开油纸,里面是张素笺,只一句:"墨隐居士见过《秋夜寄怀》真迹。"字迹清瘦如竹枝,竟与周景明的瘦金体有几分相似。 她望着渐暗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笑。 风掀起门匾上的红绸,露出下面未干的墨迹——那是她今早亲自写的,笔锋里藏着三分锋锐,七分从容。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40章 墨隐引风波,笔底暗藏锋 她刚从厨房回来,袖中还沾着灶灰,却顾不上拍,只盯着窗纸上冉梓喜映出的剪影,压低声音喊:"姑娘,快开门!" 窗内烛火晃了晃,夏荷先探出头,见是花嬷嬷,忙侧身让她进来。 冉梓喜正伏在案前整理书院的捐物清单,闻言抬头时眉峰微挑——花嬷嬷这副慌神的模样,上回还是生母故去那年。 "柳氏房里的苏巧儿,今晌午翻了您的旧诗稿。" 花嬷嬷凑近,枯瘦的手指直打颤,"老奴在偏厅扫灰,听见她跟柳氏说,新传的''墨隐居士''诗稿,和您去年写的《秋夜寄怀》笔锋像得很。 柳氏刚打发人去请老爷,说要查府里谁冒用文名......" 话音未落,冉梓喜手中的狼毫"啪"地断成两截。 夏荷倒抽一口冷气,忙去捡笔杆,却见主子指尖抵着眉心,眼尾微挑,那点慌乱转瞬就被笑意掩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先炸毛,再眯起眼琢磨怎么反咬。 "夏荷,把我前日抄的《女诫》拿来。"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拨弄着螺钿发簪,"就是那页字歪歪扭扭的,墨都洇开的。"又转头对花嬷嬷道:"嬷嬷去厨房讨盏蜂蜜水,就说我这两日总心慌。" 花嬷嬷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嘴角抽了抽:"姑娘是要......" "要让柳氏觉得,我连笔都握不稳。"冉梓喜捏起发簪上的螺钿片,在烛火下照出斑斓光影,"文人最重笔迹如人,她要比对,我便给她个''病弱庶女''的模子。" 夏荷捧着《女诫》跑回来,纸页边缘还带着褶皱,显然是故意揉过的。 冉梓喜接过来,指尖在"夫者妻之天"那行字上一按,墨色立刻晕开个小团: "再去前院说,我今早梳头时手直抖,茶盏都摔了三个。" 她抬眼看向夏荷,"要让门房听见,让扫地的老妈子听见,让柳氏的眼线......"她笑了笑,"听见。" 二更天,柳氏的暖阁里还亮着灯。 苏巧儿缩在炭盆边,把冉梓喜的《女诫》抄本和"墨隐居士"诗稿摊在案上,鼻尖几乎要贴到纸页上。 "您瞧这竖钩。"她用银簪挑起诗稿,"墨隐的钩尾偏左,和冉姑娘从前写的一样。 可这横画......"她又指向《女诫》,"新抄的偏右,倒像是手抖着带过去的。" 柳氏拨了拨手炉里的炭,火星噼啪炸开:"她前日还能写《女子十咏》,今日就手抖? 当我是傻子?" 苏巧儿咬了咬唇,突然眼睛一亮:"夫人您看!"她从袖中摸出张薄纸,覆在诗稿上轻轻描摹,"奴婢前日趁她不在,偷摹了她常用的笔锋。 若照着这模子......"她提笔蘸墨,在另一张纸上飞快写了两句,"再故意把笔画揉皱,说是她新写的,老爷见了,定要疑心她两面三刀!" 柳氏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嘴角终于扬起:"明早把这诗稿丢在老爷书房门口。"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就说有人意图败坏冉家清誉。" 第三日卯时,冉老爷的书房外飘着薄雾。 陆文清弯腰捡起地上的诗稿,青衫下摆沾了露水。 他扫了眼内容,又翻到背面,只见"墨隐居士"四个小字,笔锋里藏着三分刻意的生涩。 "老爷。"他推开书房门,"这诗稿在门槛下发现的。" 冉老爷正翻着账本,闻言抬头:"又是哪个酸丁捣鬼?"待看清字迹,他猛地直起腰,"这......倒像我家那丫头的笔路?" 陆文清垂眸:"需得比对庶女近日的字迹。"他顿了顿,"听说二姑娘近日手疾,写的字都不稳。" 冉老爷拍案:"手疾? 前日还让人在茶楼挂诗!"他抓起诗稿甩在桌上,"去把柳氏和那丫头都叫来,我倒要看看,这家里谁在作妖!" 此时冉梓喜正倚在廊下,看夏荷往院里泼药汁。 陈大夫开的"肝气郁结"的药渣子混着醋,酸得人睁不开眼。 她捏着帕子掩鼻,听着前院传来的脚步声,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姑娘,陆先生来了。"夏荷低声道。 陆文清的青衫刚转过月洞门,就被药味呛得咳嗽:"冉姑娘这是......" "大夫说要以酸收肝。"冉梓喜扶着夏荷的手,脚步虚浮,"陆先生可是来传老爷的话?"她突然踉跄一步,帕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半张纸—— 正是苏巧儿模仿的诗稿,边缘还留着描摹的压痕。 陆文清瞳孔微缩,弯腰捡起帕子,指尖在纸背摩挲。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后巷遇见的老学者,那老头捻着胡子说:"同一人写字,笔压深浅有常,这诗稿嘛......" 他抬眼看向冉梓喜,见她正垂眸咳嗽,眼尾泛红,倒真像病得狠了。 "老爷请姑娘去前院。"他将帕子递回,目光却落在冉梓喜袖中露出的半卷纸——是《女诫》抄本,字迹歪扭得几乎不成字。 前院正厅里,柳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着陆文清将两页诗稿和《女诫》并排摆开,听他说:"经字迹专家比对,''墨隐居士''诗稿有两种笔压。 一种与庶女旧作相符,另一种......"他顿了顿,看向缩在柳氏身后的苏巧儿,"与苏姑娘的习字本如出一辙。" "不可能!"柳氏猛地站起来,茶盏"哐当"摔在地上,"苏巧儿不过是个粗使丫头,怎会......" "苏姑娘跟在夫人身边多年,学些主子的手段,倒也不稀奇。" 陆文清从袖中抽出一本习字本,"这是苏姑娘前日在偏房写的,奴婢收拾屋子时捡的。"他翻开本子,第一页赫然是冉梓喜的《秋夜寄怀》,笔锋稚嫩却刻意模仿。 冉老爷的脸涨得通红,拍着桌子吼:"柳氏! 你当这冉家是你耍手段的地方?"他指向苏巧儿,"拉出去! 立刻!" 苏巧儿"扑通"跪在地上,哭着拽柳氏的裙角:"夫人救我! 是您让奴婢......" "闭嘴!"柳氏甩了她一个耳光,转身对冉老爷福身,"是臣妾管教不严,这就把她撵出府去。" 冉梓喜站在厅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手指轻轻抚过螺钿发簪。 夏荷凑过来小声道:"姑娘,书院的王掌柜说,今日又有三家布庄要捐料子。" "好。"她望着廊下摇晃的灯笼,影子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去回王掌柜,就说等我病好了,亲自去谢他。" 夜色渐深时,冉梓喜坐在案前,将新收到的捐物清单锁进檀木匣。 窗外传来苏巧儿被拖走的哭喊声,她提笔在清单末尾添了句:"借柳氏之手,除府中耳目——可。" 烛火突然跳动起来,吹得纸页哗哗响。 她抬头看向窗外,月光正爬上"破枷书院"的门匾,那四个大字在夜色里泛着幽光。 第41章 病榻藏玄机,暗香主浮沉 她执笔的手虚虚悬着,墨点在"三从四德"四个字上洇开,将"德"字的右半边晕成一团模糊的黑。 "姑娘,该喝药了。"夏荷端着药碗进来时,正见她盯着那团墨迹发怔,药香混着霉味在屋里漫开。 冉梓喜抬眼,眼尾还泛着病态的红,指尖却悄悄掐了掐掌心——这副虚弱模样,得演得再真些。 "放着吧。"她将笔往砚台里一搁,抄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孩童初学。 夏荷会意地把药碗放在案头,余光瞥见窗台上摊开的几页纸,正是方才她故意"遗漏"的《闺训》残页。 等夏荷掩上门出去,冉梓喜立刻掀了锦被下床。 床榻内侧的暗格里,谢知书托人送来的《古今笔锋考》正泛着墨香。 她翻到"双钩填墨"那章,烛火映得书页忽明忽暗:"凡作伪者,必露笔压之异......" 前日诗稿风波里,柳氏派苏巧儿模仿她笔迹栽赃,却反被陆文清拆穿。 这局她布得巧,可柳氏那只老狐狸哪会轻易认栽? 冉梓喜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批注,嘴角勾起冷笑——她要的就是柳氏不甘心,要她急着找破绽,急着再出手。 正想着,窗外传来碎玉般的脚步声。 她迅速把书塞回暗格,重新躺回床榻,刚扯过锦被盖住半张脸,门就被推开了。 "哟,这病得倒重。"柳氏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她扶着丫鬟的手跨进门槛,珠钗在鬓边乱颤,"我特意让厨房炖了雪梨羹,庶女再金贵,也不能失了规矩。" 冉梓喜强撑着要起身,却被柳氏按住肩膀:"躺着吧。" 她的指甲掐进冉梓喜肩窝,目光扫过窗台的《闺训》抄本,又落在案头的药碗上——药汁浑黄,表面浮着一层未搅开的药渣,看着倒真像每日按时喝了。 "听说你近日总让夏荷去前院取书?"柳氏忽然弯腰拾起地上的笔,笔杆上还沾着未干的墨,"《女诫》都抄不利索,倒学人家看杂书?" 冉梓喜咳得蜷起身子,指节攥得发白:"是...是陆先生说,我...我抄《女诫》用心,许我...许我看半卷《论语》..." 柳氏的瞳孔缩了缩。 她盯着冉梓喜泛红的眼尾,又扫过那几页歪扭的《闺训》,心里的疑云却更重了——前日诗稿的破绽露得太巧,陆文清突然转了风向,倒像是有人在背后点了他的穴。 "好好养着。"她甩下帕子,转身时珠钗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若再闹出什么诗社的事..." 门"砰"地关上。 冉梓喜望着天花板长出一口气,手指悄悄摸向枕下——那里压着半块碎玉,是生母留下的,触手生温。 "姑娘,柳氏的马车出后门了。"夏荷掀帘进来时,手里还提着药渣桶,"往城南老巷去的,像是去见什么人。" 冉梓喜坐起身,将碎玉收进妆匣:"去把花嬷嬷叫来。" 花嬷嬷进来时,鬓角沾着碎发,手里还攥着半块未绣完的帕子。 她往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道:"方才我在廊下听见,柳氏把当年在翰林院誊抄密卷的周老倌请进府了。 那老东西最会辨笔迹,姑娘前日的诗稿..." "所以我要给柳氏找点别的事操心。"冉梓喜从妆匣里取出一卷纸,封皮上"女子议政论"几个字力透纸背,"嬷嬷去城南陈大夫那儿,就说我新得的药方要请他过目。 这卷纸...劳您转交给张大人。" 花嬷嬷的手微微发颤。 她捏着纸卷,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家小姐也是这样,在闺房里写些"女子当自立"的文章,后来被老夫人撕了个粉碎。 如今这丫头,倒比当年的小姐更狠更韧。 "我这就去。"她把纸卷塞进药篮底层,又抓了把枸杞盖上,"柳氏要查笔迹,总得花些时日,足够咱们把火引到别处。" 月上柳梢时,冉梓喜坐在案前,借着月光往信笺上洒金粉。 夏荷捧着个檀木匣站在一旁,匣里躺着半页诗稿,字迹清瘦如竹枝:"寒香映雪骨,不与百花同..." "这是前日在诗社听来的残句。"她将诗稿折成小团,塞进夏荷的耳坠里,"你明日去厨房取点心,故意在柳氏的贴身丫鬟春桃面前跌一跤,让这诗稿掉出来。" 夏荷攥着耳坠,眼睛亮得像星子:"姑娘是要让春桃以为,这是咱们偷偷写的?" "不止。"冉梓喜又取出一张纸,墨迹未干,笔锋却与陆文清如出一辙,"夜里你带阿福去柳氏的妆匣底,把这个放进去。" 夏荷接过纸,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陆先生的笔迹!" "陆文清最恨被人当枪使。"冉梓喜的指尖划过纸页,"柳氏若发现这诗稿,定会怀疑陆文清暗中帮我; 陆文清若发现诗稿在柳氏那儿,又会觉得柳氏在算计他。"她抬眼时,眸中寒芒一闪,"他们斗得越狠,我越能腾出手做该做的事。" 更鼓敲过三更,陆文清在书斋里翻着刚收到的诗稿。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捏着那张"匿名诗稿"的手微微发紧—— 这字迹,分明是他去年替冉老爷写奏折时惯用的"颜体",连运笔时的顿点都分毫不差。 "谁送进来的?"他猛地抬头,盯着门外的书童。 "是...是柳夫人房里的春桃姑娘。"书童缩着脖子后退,"她说在妆匣底发现的,怕有什么要紧..." 陆文清将诗稿往案上一摔。 他想起前日冉梓喜病恹恹的模样,又想起柳氏看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忽然觉得这冉府里的水,比他想的更深。 西厢房里,冉梓喜倚在床头,听着窗外的更声。 夏荷替她掖好被角,轻声道:"都办妥了。" "接下来,轮到他们互相猜忌了。"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嘴角勾起一抹笑。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夏荷刚要去开门,就听外头有人喊:"陆先生! 陆先生您慢些——" 冉梓喜的笑意微滞。 她与夏荷对视一眼,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大半,将"破枷书院"的门匾映得忽明忽暗。 第42章 风起云谲诗,棋子翻面时 他捏着那张从柳氏妆匣里翻出的诗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字迹清瘦如竹枝,运笔时的顿挫与他去年替冉老爷写奏折时惯用的"颜体"分毫不差。 "谁送进来的?"他突然甩袖拍案,惊得门外书童打了个踉跄。 "是...是柳夫人房里的春桃姑娘。"书童缩着脖子,声音发颤,"她说在妆匣底翻到的,怕有什么要紧事..." 陆文清盯着案头诗稿上"寒香映雪骨,不与百花同"的句子,喉结动了动。 前日冉梓喜病恹恹倚在廊下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她素白裙角沾着药渍,抬眼时却有星子般的光——那哪是个任人拿捏的庶女? 窗外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他突然将诗稿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开抚平。 这诗里藏的分明是"孤高自许,不附权贵"的傲气,倒像极了那日诗社里"匿名才子"的文风... 第二日卯时三刻,冉老爷的书房里飘着新沏的碧螺春。 陆文清跪在青砖地上,额角渗着细汗——方才管家捧着个描金匣子进来,说在老爷常看的《云煌诗钞》里翻出了这半页诗稿。 "这字迹,可是你的?"冉老爷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纸。 陆文清喉间发苦。 他认得这纸,是冉府专供内院女眷写女红账的洒金笺;他也认得这字,连起笔时刻意压下的"颜体"笔锋都与他如出一辙。 可他分明从未写过这样的句子。 "老爷明鉴。"他拱着手,声音发沉,"这诗稿绝非属下所写。 许是...有人刻意模仿。" 冉老爷眯眼盯着纸页,半晌才挥了挥手:"起来吧。"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却没再看陆文清,"往后替我誊抄折子,换种笔体。" 陆文清退出门时,后背的青衫已被冷汗浸透。 廊下柳氏正扶着春桃的手往这边走,见了他便停住脚步,指尖绞着帕子笑:"陆先生这是怎么了? 脸色这样差?" "夫人多心了。"陆文清垂眸行礼,却连眼皮都没抬,"老爷交代了新差事,属下得去办。" 柳氏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帕子被掐出深深的褶皱。 昨日她让春桃把诗稿"无意"落在陆文清书斋,原想试探他与冉梓喜是否有勾结,可今日看这情形...她咬了咬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西厢房里,冉梓喜倚在软榻上剥莲子。 夏荷捧着个铜炉在熏帕子,炉中沉水香混着莲子的清甜,倒比外头的蝉鸣舒服些。 "柳氏今早去了佛堂。"夏荷压低声音,"春桃说她在菩萨像前跪了半个时辰,香灰落了半衣襟。" 冉梓喜将剥好的莲子扔进青瓷碗,碗底"叮"的一声:"急了?"她勾唇笑,"急了才好。" 午后,夏荷揣着封油纸包的信出了后门。 她绕着巷子里的糖画摊转了三圈,确认无人跟着,才将信塞进"醉月楼"诗社的投诗筒。 信上没写落款,只压了枚刻着"墨隐居士"的青玉印,里头夹着张诗评:"近日闻某位大人言行矛盾,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后又替闺阁女眷代笔题诗——这等双标,当真是''文名''二字的笑话。" 三日后,这诗评便在云煌城文人圈炸了锅。 茶肆里的说书人拍着醒木:"列位听说没? 那''墨隐居士''点的这位大人,怕就是常替冉老爷写折子的陆先生吧?" 陆文清在书斋里摔了茶盏。 他翻遍了所有诗社的来稿登记,投诗筒前的伙计只记得是个穿青布裙的小丫头——像极了冉府里粗使丫鬟的打扮。 他捏着诗评的手青筋直跳,突然想起那日柳氏递来的茶盏,茶里飘着的茉莉香,与冉梓喜房里的一模一样。 "夫人,陆先生今日又推了您的邀约。"春桃端着药碗进来,"他说''夫人莫要再涉文事'',还让奴才把这包东西带回来。"她摊开帕子,里头是那日柳氏让春桃"不小心"落在陆文清书斋的诗稿。 柳氏盯着那半页纸,耳边嗡嗡作响。 她突然掀翻了妆台,胭脂盒滚了一地,珠钗摔在地上叮当作响:"查! 给我查冉梓喜的院子! 她房里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子时三刻,西厢房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夏荷缩在门后,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攥紧袖中的短刀,见两个黑影翻上院墙,便轻轻敲了敲窗棂——花嬷嬷早候在院角的石榴树后,手里的麻绳甩得"呼呼"响。 "砰!" 门被踹开的瞬间,夏荷的刀背已经抵住了第一个人的后颈。 花嬷嬷的麻绳也精准地套住了第二个人的腰,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搜。"冉梓喜举着烛台走出来,烛火映得她眉梢微挑,"看看他们身上带了什么。" 夏荷翻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半张洒金笺,字迹与那日陆文清被质问的诗稿如出一辙。 她展开纸页,借着烛光念道:"寒香映雪骨,不与百花同..." "姑娘,是伪造的。"夏荷抬头,眼里闪着光。 冉梓喜盯着地上两个缩成一团的人,指尖轻轻敲着烛台。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她望着院外柳氏院子方向的黑影,忽然笑了:"看来,有人等不及要自投罗网了。" 第43章 火中皆取栗,局中更有局 冉梓喜裹着月白斗篷站在书房外,夏荷攥着油纸包的手微微发颤,两个被绑成粽子的仆役瘫在地上直哼哼。 花嬷嬷守在院门口,看见冉老爷房里的烛火晃了晃,用肘尖轻轻碰了碰她:"姑娘,该进去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冉老爷揉着太阳穴正要歇下,抬眼看见这阵仗,浓眉顿时拧成疙瘩:"梓喜,深更半夜的..." "父亲,女儿要告继母柳氏。"冉梓喜掀开斗篷,露出底下染了墨痕的素裙——这是方才在偏院审人时,故意蹭上的,为的就是显得仓促又委屈。 她朝夏荷使个眼色,油纸包"啪"地摊在书案上,半张洒金笺与陆文清被诗评指摘的原稿并排放着,"这是方才潜入我院中搜东西的人身上搜出来的。" "放肆!"里间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柳氏披着茜色织金披风冲出来,发间珠翠乱颤,"你不过是个庶女,敢在老爷面前血口喷人?" 她指尖几乎戳到冉梓喜鼻尖,却在瞥见那半张纸时顿住了——洒金笺边缘的缠枝莲暗纹,正是她房里专用的。 冉梓喜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继母急什么? 您让春桃''不小心''落在陆先生书斋的诗稿,和这伪造的''寒香映雪骨'',笔迹都是同一人。 "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女儿特意让花嬷嬷去问了账房,上个月您拨了二十两银子给前院的周娘子——她可是最会摹仿他人笔迹的。" 柳氏的脸瞬间煞白。 她后退半步撞在红木椅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你监视我?" "女儿哪敢?"冉梓喜绕过书案,指尖划过那半张纸,"只是前日在花园听见春桃和周娘子说''夫人要给庶女个教训'',便留了个心。" 她转向冉老爷,声音突然软下来,"父亲,女儿本不想闹到您跟前,可他们夜里翻墙砸门,若真让他们搜出些''证据''...冉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冉老爷的手指重重叩在书案上。 他捡起两张纸对了对,又摸出袖中柳氏平日写的请安帖比对,浓眉渐渐竖成两把刀:"柳氏,你当冉家是你耍手段的地方?" "老爷!"柳氏扑过去要拽他的衣袖,被冉老爷嫌恶地甩开。 她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我...我是怕梓喜年纪小不懂事,被外头那些酸文人带坏了! 陆先生是您的左膀右臂,我见他总躲着我,才想...才想让他明白,后院的事该由内宅管!" "好个''后院的事''。"一道清冷男声从门口传来。 陆文清扶着门框站在月光里,素色儒生长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夫人可知,今日诗社里都在传''冉府主母勾结外妇,伪造诗稿构陷谋士''?"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仆役,"若真让他们在梓喜姑娘院里搜出些什么...冉老爷明日上早朝,怕是要被御史参''治家不严''了。" 柳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向陆文清,眼里的慌乱变成了惊恐——这个总对她客客气气的谋士,此刻眼里冷得像结了冰。 冉老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抓起茶盏又重重放下,茶水溅湿了半幅衣袖:"去请家法。" "父亲!"冉梓喜突然上前一步,按住他要拍案的手,"女儿今日斗胆请您看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 她指尖微微发颤,像是在强忍什么,"柳氏夫人毕竟是冉家主母,若闹得太难看...外头该说咱们冉家连内宅都管不好了。" 冉老爷愣了愣,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上。 这庶女往日总像只缩在壳里的鹌鹑,今日却把利弊得失算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想起前日管家说的,西厢房的丫头开始教粗使婆子识字,又想起街角茶肆里传的"墨隐居士"的诗评... "闭门思过三个月。"冉老爷甩袖坐下,"这期间内宅事务,暂由大夫人的陪房孙妈妈代管。" 柳氏瘫坐在地,指甲抠进青砖缝里。 春桃要扶她,被她狠狠甩开,珠钗"叮铃"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陆文清站在门边,看着冉梓喜垂眸替冉老爷整理书案的模样,喉结动了动。 他昨日还在怀疑这庶女不过是运气好,此刻却突然想起诗评里那句"文人重名如命,却不知名如纸灯,风一吹便破"——能把文人的七寸捏得这么准的,怎会是运气? "陆先生。"冉梓喜突然转身,眼波流转间带起一阵风,"今日的事,还要多谢您前日提醒我''内宅风波,宜早不宜迟''。" 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女儿新得的端砚,您替父亲写折子辛苦,权当谢礼。" 陆文清接过锦盒,指腹触到盒上"墨隐"二字的刻痕,心里突然一跳。 他抬头时,冉梓喜已退到冉老爷身后,垂着眼睛替他捶肩,像极了最乖巧的女儿。 "对了父亲。"冉梓喜的声音甜得像蜜,"女儿近日总听街上妇人说,家里姑娘连《女诫》都读不全。 咱们冉家世代书香,若能开个女子书院,教些诗词经义...一来能振家风,二来那些姑娘家学了本事,嫁出去也是冉家的体面。"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纸,"这是章程,父亲您看看?" 冉老爷接过那叠纸,翻了两页便停住了。 上头不仅写着每日课程、先生人选,连每月开支都算得明明白白:"你...你何时准备的?" "上月替母亲抄佛经时。"冉梓喜歪头笑,"母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女儿想,若咱们冉家的姑娘都能出口成诗,外头该说''冉家的德,是教出来的德''。" 冉老爷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揣着一肚子学问,想把书院开到州府去。 他重重拍了拍她的肩:"拨三百两,从下月例银里出。" 夏荷在门外听得眼眶发热。 她摸着腰间新得的管事牌,想起昨夜冉梓喜捏着她的手教她审人时说的"别怕,你做得对",喉咙发紧。 等冉老爷屋里的灯灭了,她轻轻推开西厢房的门,见冉梓喜正坐在案前写字,墨香混着茉莉香飘过来。 "姑娘。"夏荷屈膝行礼,"夏荷定不负您的信任。" 冉梓喜抬头笑,笔锋在纸上顿出个墨点。 她吹了吹未干的字迹,"女子可议政"五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窗外的石榴树沙沙作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马蹄响,像是有人在冉府大门外勒住了缰绳。 她搁下笔,指尖轻轻抚过"议政"二字。 院角的更夫敲过三更,马蹄声却没有离去,反而渐近了些,混着更声,像极了命运叩门的声音。 第44章 书斋声势大,女子习文疏 冉梓喜正对着铜镜抿唇点胭脂,夏荷刚要去应门,门闩便被从外拨开条缝,花嬷嬷佝偻的身影挤进来,袖口还沾着柴房的草屑:"姑娘,后巷柴房里翻出个昏迷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细纹里凝着霜:"穿的衣裳不对——领边绣着靛青狼头,奴婢在庄子上见过商队,说是北境胡人的花样。" 冉梓喜的螺子黛停在眉峰,指尖微顿。 她记得前世文献里提过,云煌北边与漠北诸部互市,商队服饰确有兽纹,但寻常商旅怎会半夜翻进冉府? "可曾搜身?"她放下妆匣,广袖垂落时带起一阵茉莉香。 花嬷嬷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打开是半块羊脂玉佩,还有封未拆的密信:"玉佩刻着''漠''字,密信没署名。"她枯瘦的手指抚过信笺边缘,"奴婢斗胆瞧了两眼,那字......像极了诗社里您说的那位''寒香居士''。" 冉梓喜接过信笺的手忽然发紧。 去年她以"墨隐居士"之名在诗社崭露头角时,曾见过"寒香居士"的初稿——那笔锋清瘦如竹枝,起承转合间总带三分孤倔,与信上字迹竟有七分相似。 她记得当时诗社老夫子拍案叹"此子若出,必乱文坛",却不想这"寒香居士"的线索,会以这种方式撞进冉府。 "嬷嬷,去请陈大夫。"她将信笺原样折好,塞进袖中,"人先救着,醒了再问。" 花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重重颔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妆台上的桃花笺沙沙作响。 辰时三刻,冉府正厅飘着新沏的碧螺春香。 陆文清执茶盏的指尖在瓷壁上敲出轻响,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卷新誊的诗稿——《墨隐居士·论女子习文疏》。 他原是冉老爷最器重的谋士,此刻却盯着"女子可执经论道"几个字,喉结动了动:"三姑娘这书斋办得声势大,倒让在下想起前几日在醉仙楼听的段子。" 冉梓喜倚着廊柱剥荔枝,汁水顺着指缝淌进帕子:"陆先生想说什么?" "有人说''墨隐居士''是女子。"陆文清突然抬眼,目光如刃,"诗社里最近传得凶,说那笔锋带着闺阁气。" 她剥荔枝的手顿住,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陆先生信么?" "在下只信证据。"他指节叩了叩诗稿,"这卷疏文若真是出自女子......" "那又如何?"冉梓喜突然笑了,荔枝核"啪"地弹进廊下铜盂,"云煌以文为尊,难不成还分男女?"她转身往内院走,裙裾扫过陆文清的青衫角,"先生若好奇,不妨多看看墨隐的新作——夏荷,带陆先生去书房。" 夏荷领命时,眼尾悄悄扫过冉梓喜。 昨日姑娘特意让她把新写的诗稿"不小心"落在前院回廊,又命人"恰好"撞见陆文清经过。 此刻看他盯着诗稿时微颤的指尖,倒像被猫抓了心。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 柳氏在暖阁里捏着翡翠念珠,腕上金镯子磕得叮当响。 苏巧儿缩着脖子跪在地上,额头渗着汗:"夫人,城东书院的周老学士说......" "说什么?"柳氏突然甩了茶盏,碎瓷片溅在苏巧儿脚边,"是不是说那诗稿的字有闺阁气?" 苏巧儿打了个寒颤:"老学士说,笔锋虽刚,运腕时有女子特有的......柔劲。" 柳氏猛地站起来,珠钗乱颤:"好个冉梓喜! 从前藏拙装愚,如今倒敢顶着''墨隐居士''的名头骑到我头上!"她攥着念珠的手青筋暴起,"去,把周老学士的话传给张侍郎家的三夫人——就说冉家庶女妖言惑众,女子议政成何体统!" 苏巧儿爬起来要走,又被柳氏扯住:"慢着,再备两盒燕窝,送到左都御史夫人那里......"她声音突然放软,像沾了蜜的刀,"咱们得让那些老大人知道,冉家可容不得这种败坏风气的孽障。" 酉时,陈大夫的药香漫进西厢房。 花嬷嬷掀开门帘,鬓角沾着星子:"人醒了,只说自己是商队护卫,迷了路。"她压低声音,"可奴婢查过,他腰间的匕首鞘是北境狼皮,商队护卫哪用得起这等物什?" 冉梓喜正对着烛火看那封密信,火光照得信上"八月十五,月满则亏"八个字忽明忽暗。 她想起昨夜马蹄声,想起陆文清看诗稿时的眼神,又想起柳氏房里飘出的沉水香——这潭水,怕是要彻底搅浑了。 "嬷嬷,把人送到城南破庙。"她将信笺投入烛火,看火星子舔着纸角,"再让人给谢知书带句话:若有人问寒香居士,就说那是三年前病死的穷书生。" 花嬷嬷应了,转身时又顿住:"姑娘,可要防着......" "防着柳氏借朝官压我?"冉梓喜指尖抚过案上未干的墨迹,"她越急越好——急了就会出错。" 深夜,西厢房的烛芯爆了个灯花。 冉梓喜铺开一张泛黄的纸,磨墨时故意放重了手,墨汁在砚台里溅出星子。 她盯着案头那半块狼头玉佩,想起文献里北境文书的写法:横笔要斜,竖画带钩,末笔收得像狼尾扫过雪地。 "啪。" 笔锋落下时,她刻意抖了抖手腕,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倒像个初学的稚童。 末了又在纸角画了朵极小的寒梅——那是"寒香居士"诗稿里常有的标记。 "夏荷。"她吹了吹墨迹,"去把这张纸塞进陆文清的书房,要让他一早就看见。" 夏荷接过纸时,触到冉梓喜掌心的薄茧:"姑娘,这是......" "引蛇出洞。"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在她眼底流转,"陆文清跟着父亲二十年,最会看风向。 他若发现这字有北境笔法......" 她没说完,夏荷却懂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夏荷揣着纸笺轻手轻脚出了门,脚步声像落在棉花上。 子时三刻,陆文清的书房还亮着灯。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翻诗稿,案头那盏琉璃灯忽明忽暗。 正要合眼,余光瞥见案角多了张泛黄的纸——字迹歪扭,却有一笔竖画带钩,像极了当年在北境军营见过的军报。 "这不是......"他猛地站起来,椅凳倒地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北境文书的笔法?" 窗外起了风,吹得纸页哗哗响。 陆文清盯着那朵极小的寒梅,突然想起半月前在醉仙楼听的传闻—— 说"寒香居士"的诗里总藏着北境的物事,什么"胡笳吹断玉门关",什么"狼头旗卷黄沙来"。 他捏着纸笺的手微微发抖,目光扫过窗外冉府的朱漆大门。 此刻更漏已过三更,可他分明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青石板路,朝着冉府奔来。 第45章 继母要当心,容易闪了腰 那是她昨夜故意翻得毛糙的,为的是让柳氏派来的眼线以为她整夜都在看这些酸腐旧作。 "姑娘,陆先生天没亮就去了前院正厅。" 夏荷掀开门帘进来,鬓角沾着晨露,"我跟着绕到回廊,听见他说''北境笔法''、''外邦渗透''什么的。" 冉梓喜将诗钞倒扣在案上,眼尾微挑:"来得倒快。"她起身推开窗,晨雾里传来前院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跑马—— 定是冉老爷派了快马送诗稿去京城。 正厅里,陆文清攥着那张泛黄的纸,指节发白。 冉老爷刚喝完参汤的碗"当啷"一声磕在案上:"你是说,这寒香居士的诗稿,和北境军报一个笔法?" "老爷请看这竖画。"陆文清将纸笺推过去,"末笔收得像狼尾扫雪,当年在下随您巡视北境时,军报上的急件都是这写法。 更要紧的是......"他压低声音,"半月前醉仙楼传的那些诗,什么''胡笳吹断玉门关'',分明在暗指北境边患。" 冉老爷的胡须抖了抖。 云煌国重文轻武,北境游牧部落近些年总在边境骚扰,朝廷最忌讳文人私下议论边事。 他猛地拍案:"速送京城御史台! 若真有外邦渗透......"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丫鬟的尖嗓:"主母到——" 柳氏扶着门框进来,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得人眼晕。 她昨日才让贴身丫鬟苏巧儿往寒香居士的诗稿里掺了几首酸腐之作,想败坏那匿名才子的名声,哪曾想竟闹到北境头上? "老爷,这定是有人栽赃!"柳氏膝盖一弯跪在青砖地上,"咱们冉家世代忠良,怎会和外邦......" "栽赃?"陆文清冷笑一声,"诗稿是在我书房发现的,难不成是我栽赃自己?" 冉老爷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都先退下。"他挥了挥手,目光扫过柳氏发颤的肩头,"你且回去,等御史台的消息。" 柳氏被扶着回了院子,刚跨进门槛就甩了苏巧儿一记耳光:"那些诗稿呢? 不是让你全烧了?" 苏巧儿捂着火辣辣的脸:"奴婢烧了三箱子,可前日您让奴婢抄的那几首......" "蠢货!"柳氏抓起妆台上的翡翠簪子砸过去,"若真查出什么,你我都得去祠堂跪着!"她盯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忽然想起昨夜西厢房的灯亮到三更——难不成是那个庶女? 此时冉梓喜正坐在廊下逗猫。 夏荷端着药碗过来:"姑娘,该喝安神汤了。"她压低声音,"城南茶馆的王掌柜回了话,那赋子他让人抄了五份,现在茶客们都在争着看。" 冉梓喜舀起一勺药,又放下:"那枚玉兔印章可放好了?" "夹在扉页第二页,奴婢亲眼见王掌柜翻开时,印章角儿露出来了。"夏荷眼睛发亮,"王掌柜还说,有个穿青衫的举子拍着桌子骂''女子议政成何体统'',旁边卖笔墨的老张头倒夸''这赋子比我孙子写的策论明白''。" 冉梓喜笑了,指尖轻点茶盏:"要的就是这动静。 文人最重名声,骂得越狠,传得越广。"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想起昨夜在《女子议政赋》里写的那句"墨染朱门非男子,笔开天地有红妆"——这把火,该烧到柳氏身上了。 日头过午,城南茶馆的门帘被掀开又落下,带起一阵穿堂风。 "诸位请看这印鉴!"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玉兔衔芝,正是冉府主母常用的私印!" 茶客们挤成一团。 穿青衫的举子抢过抄本,脸涨得通红:"好个柳氏,私通匿名才子也就罢了,竟还敢写这种大逆不道的赋!" "嘘——"卖笔墨的老张头扯了扯他袖子,"没见后头写着''墨隐居士''么? 前儿陆先生说的寒香居士,怕就是这墨隐?" 消息像长了翅膀,傍晚时分就飞进了冉府。 冉老爷摔了茶盏:"柳氏! 你当我冉家的门楣是泥捏的?"他指着堂下跪着的柳氏,"御史台的人今早刚走,你就闹出这档子事!" 柳氏的珍珠步摇早散了,头发披散着:"老爷明鉴,这印章是有人偷刻的!"她突然想起什么,"定是西厢房那个小蹄子! 她生母当年......" "够了!"冉老爷拍案,"你若真清白,御史台自会还你公道。"他转向陆文清,"去祠堂取香烛,让她跪到天亮。" 陆文清应了,目光扫过冉梓喜站着的廊角。 那姑娘正垂头拨弄腰间的银铃铛,发间的茉莉香若有若无——可他分明看见,她眼尾的笑意,像极了当年在北境见过的狼,盯着猎物时的光。 月上柳梢头时,祠堂里的檀香烧到第三柱。 柳氏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她望着供桌上冉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突然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主母,外头有公差。"守祠堂的老仆掀开门帘,"说是御史台的人,要见您。" 柳氏扶着供桌站起来,铜镜里的脸白得像张纸。 她摸了摸发间残留的珍珠,突然想起今早冉梓喜在廊下逗猫时说的话:"继母可要当心,这风一吹,容易闪了腰。"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 柳氏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外头传来马匹嘶鸣,御史台的灯笼光透过窗纸,在砖地上投下一片猩红。 第46章 心里有杆秤,分得清是非 门房的通报声撞进前厅时,冉老爷正捏着茶盏的手青筋直跳。 他盯着案上那卷被御史台差役甩下的诗稿,"墨隐居士"四个大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正是近日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女子议政赋》抄本,而诗稿末尾那枚"冉府柳氏"的私印,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老爷,御史台的张大人说,要见写这赋的''墨隐居士''。"门房的声音发颤,"说是......说是若冉府交不出人,恐要牵连家风。" 冉老爷"哐当"一声放下茶盏,茶沫溅在青缎衫子上。 他扫了眼立在廊下的冉梓喜——这丫头自柳氏被关祠堂后,便一直垂着眼逗弄脚边的狸花猫,可那指尖绕着银铃铛的动作,比平日快了三分。 "荒唐! 我冉家哪来什么''墨隐居士''?"冉老爷拍着桌案,目光却不自觉又往梓喜那边飘。 前日里西厢房漏夜抄书的动静,他并非没听见;上回诗会那首"笔开天地有红妆"的绝句,连他都觉得耳熟得很。 "老爷。"冉梓喜突然抬眼,狸花猫"喵"地窜进廊下花丛。 她发间的茉莉被夜风吹得轻颤,眼尾却凝着冷意,"女儿愿代父受询。" 厅内众人皆惊。 老管家手里的茶盘险些落地,陆文清正翻着账册的指尖顿住,连御史台那两个差役都抬了抬眼皮。 冉梓喜往前走了两步,银铃铛在腰间碎响。 她望着冉老爷发怔的脸,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女儿虽不才,可这诗稿确是在府里寻到的。 若御史大人要查,女儿理当配合。" 冉老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你一个闺阁女子懂什么"的话。 他望着女儿眼底明晃晃的笃定,突然想起十年前亡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阿喜像我,最会抓准时机"——那时他只当是病中胡话,此刻倒觉得,这丫头或许真有几分底气。 前厅的紫檀木椅被擦得锃亮,冉梓喜坐上去时,能闻到木料里渗着的沉水香。 御史台的张大人正捻着胡须打量她,官服上的仙鹤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冉姑娘,这诗稿末尾的印鉴是冉府主母的,可你方才说诗稿是在府中寻到的?" "回大人,"冉梓喜垂眸绞着帕子,腕间银镯轻响,"前日里小婢收拾西厢房旧书箱,这诗稿便混在故纸堆里。 女儿见文辞斐然,便让夏荷抄了几份给姐妹们看......原是想着,若能得先生指点,也算不负这好文章。" 张大人的眉峰动了动:"那''墨隐居士''的名号,冉姑娘可曾听过?" "女儿哪敢妄议才子名号?"冉梓喜抬眼时,眼尾微微泛红,"只是读这赋里''墨染朱门非男子,笔开天地有红妆''两句,总想起母亲生前教我读书时说的话——她说女子读书不是为了藏在深闺,是为了心里有杆秤,分得清是非。" 她声音渐低,像被风吹散的叹息:"许是女儿愚钝,竟把这赋里的志气,当了母亲的遗训来记。" 厅内一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张大人的手指在案上轻叩,忽然瞥见冉梓喜腕间那道淡青的伤痕——是前日里柳氏罚她跪石板时磕的。 他想起方才在祠堂见到的柳氏,披头散发地抓着供桌喊"是庶女陷害",再看眼前这姑娘,眼尾的红像沾了露水的桃花,倒比那些哭哭啼啼的贵女多了几分从容。 "冉姑娘倒是个重情义的。"张大人的语气缓了缓,"只是这赋里''女子可议政''的话......" "大人。"一道清润的男声从厅外传来。 陆文清捧着一叠诗稿跨进门,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在下前日整理冉老爷旧书,发现这些年民间女子写的诗稿竟有百余篇。 若将''墨隐居士''的文章与这些合编,取名《云煌闺秀集》,既彰冉家门风,又能......"他顿了顿,"引导闺阁女子多读正经书,总比传些歪诗强。" 冉老爷眼睛一亮。 他原就因柳氏的事被同僚笑"治家无方",若能借这诗集成全个"教化有方"的名声,倒不失为转圜之机。 "陆先生说得是。"张大人抚须点头,"冉府既有此心,本台自当成全。"他转向冉梓喜,"冉姑娘,你且将诗稿整理齐了,三日后送御史台过目。" 冉梓喜福了福身,发间茉莉落在帕子上:"全凭大人安排。" 待御史台的人走后,冉老爷的脸色这才缓过来。 他望着陆文清手里那叠诗稿,又看了眼站得笔直的冉梓喜,突然挥了挥手:"去祠堂把柳氏带出来。" 祠堂的门被推开时,柳氏正蜷在蒲团上发抖。 檀香烧尽的余烟里,她看见冉老爷冷着脸,冉梓喜站在他身侧,连陆文清都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屡次苛待庶女,又闹出这等丑事。"冉老爷的声音像冰锥,"禁足三月,不许出东院。 府中事务,由阿喜暂代。" 柳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冉梓喜腰间晃动的银铃铛,突然想起那日在廊下,这丫头逗猫时说的"风大容易闪腰"——原来不是玩笑,是刀。 "我输了......真的输了。"她瘫坐在地,珠钗滚了一地,"你到底是谁......" 冉梓喜没理她。 她跟着冉老爷走出祠堂时,夜风吹得后颈发凉。 抬头望,月亮被乌云遮了半边,像浸在墨里的玉。 深夜,西厢房的窗纸透着暖光。 冉梓喜趴在案上整理诗稿,夏荷端来的桂圆汤腾着热气。 她翻到自己抄的《女子议政赋》,指尖抚过"笔开天地有红妆"那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钟声——悠长,清越,像要撞破这沉沉夜色。 她推开窗,风卷着桂香扑进来。 远处的城楼上,更夫的梆子声和钟声混在一起,荡开层层涟漪。 冉梓喜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轻声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躲在闺房里的庶女。" 她的声音被风声卷走,却落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钟声还在响。 不知何处的檐角铜铃应和着,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某种预兆,正顺着风,往更热闹的地方去。 第47章 冷香穿雪骨,傲立不争春 "姑娘,再写下去眼睛要熬坏了。"她把汤盏推近些,青瓷盏底压着半张未写完的诗稿。 冉梓喜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刚要端汤,窗棂突然"咔嗒"一响。 夏荷警觉地摸向腰间的剪刀——那是她前日里央着花嬷嬷打制的,专防夜里有不长眼的蟊贼。 却见一片杏黄信笺从窗缝里滑进来,像片被风卷落的叶。 "匿名的。"冉梓喜拈起信笺时,指腹触到粗糙的麻纸纹路,没有封泥,只一行墨字力透纸背:"墨隐居士,可愿一试诗会?"落款是"寒江诗社"。 她忽然笑出声,桂圆汤里的热气熏得眼尾发红。 夏荷凑过来瞧,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寒江诗社? 不是说要名士引荐才能进么? 前日里城南茶馆都说,那《女子议政赋》传得比秋蝉还快,莫不是..." "是了。"冉梓喜把信笺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匣最底层的檀木格里,"他们听见风声了。"她望着妆匣里那支母亲留下的螺子黛,指尖轻轻叩了叩,"去拿笔墨,我要回函。" 回函只写了"愿赴盛会"四字,字迹故意压得清瘦,带三分北境文书的苍劲。 夏荷捧着信出门时,檐角铜铃正被夜风吹得叮当响,像极了那日祠堂外的钟声。 三日后,寒江诗社的月洞门前围了好些人。 程砚秋捏着那幅《咏梅》站在廊下,墨香混着早梅的冷香钻进鼻腔。"冷香穿雪骨,傲立不争春。"他低声念了两遍,指节叩了叩石桌,"这字...倒像北境军报的笔锋,可诗里的傲气,倒像个藏不住锋芒的。" "程先生,"旁的清瘦书生挤过来,"我前日在醉仙楼听人说,这''墨隐居士''就是写《女子议政赋》的那位!" "胡扯!"穿青衫的老学究把茶盏一放,"女子能写出''笔开天地有红妆''? 我家那小孙女背《女诫》都要磕磕绊绊!" 程砚秋没接话。 他望着那幅诗稿,忽然想起昨日在书肆听见的议论——卖花担子的阿婆都能背两句"女子亦有春秋笔",这"墨隐"怕是早把火点到市井里了。 "程主理。"门房掀帘进来,"城南绣坊的王娘子说要见您,说有''墨隐居士''的口信。" 王娘子是冉府旧仆的亲戚,此刻攥着帕子直哆嗦:"那先生说,若程主理想见真容,不如问句实在的——''若墨隐真为女子,可敢与我等名士同台论诗? ''" 程砚秋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石桌上。 他盯着王娘子鬓角的珠花,突然笑了:"好个试探。"他提笔在笺上写了句"敢否",又补了句"同台论诗","你且带回去,就说寒江诗社的门槛,不拒真才。" 冉梓喜拿到程砚秋的回函时,正蹲在院子里逗猫。 那猫是夏荷从后巷捡的,通身雪白,偏生左眼有块墨色的斑。 她把信笺往猫爪下一递,猫儿"喵"地拨了拨,倒把"敢否"二字挠得皱巴巴的。 "夏荷,"她拍了拍裙角站起来,鬓边的茉莉被风掀起半片,"去回程主理的话——''有何不敢? 不如设一扬女子特辑诗会,广纳闺阁才思,岂不更显文风开明? ''" 这话传到寒江诗社时,正赶上诗会每月的雅集。 程砚秋刚把提议说完,穿靛青直裰的李举人就拍案而起:"荒唐! 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我家内子连祠堂都不许进,还论诗?" "李兄这就偏颇了。"说话的是新科解元周明远,年轻的脸上带着书卷气,"去年我在扬州见过女子诗会,那《咏絮集》里的诗,比许多七尺男儿写得都妙。" "周解元说得是。"程砚秋敲了敲惊堂木,"我云煌以文立国,若连女子才思都容不下,算什么海纳百川?" 他望着窗外的早梅,忽然想起那首《咏梅》里的"傲立不争春"——或许这"墨隐"要的,从来不是争春,是让更多花枝能破雪。 最终,"女子特辑诗会"定在月圆之夜。 消息像长了翅膀,从城南茶馆飞到绣坊,又跟着卖胭脂的货郎进了深宅大院。 冉梓喜站在廊下听夏荷转述时,正把新得的湖笔往笔洗里浸,墨色在清水里晕开,像极了那日祠堂外浸在墨里的月亮。 深夜,西厢房的烛火又亮了。 冉梓喜翻着从谢知书处借来的古籍残卷,泛黄的纸页间突然掉出半片绢帛,上面用朱砂写着"女官制度,起于高祖三年,选良家女通文墨者入内廷,掌典籍,参朝议"。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烛芯"噼啪"炸出个灯花。 "夏荷。"她唤来婢女,把刚写好的《女官考略》草稿塞进信筒,"明早天不亮就去驿站,把这信寄给京城的陈御史。 记得用飞鸽传书,别让人截了。" 夏荷接过信筒时,触到姑娘掌心的温度。 她望着冉梓喜在案前伏案的侧影,忽然想起前日里在祠堂外,姑娘说"从今日起,我不再是躲在闺房里的庶女"——原来不是空话,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 窗外的梅香裹着夜气钻进来。 冉梓喜望着案头那方"墨隐居士"的闲章,轻轻盖在《女官考略》末尾。 墨迹未干时,她低声道:"棋子已布,只待东风。" 第二日清晨,寒江诗社的门额下挂起了新写的红榜。 程砚秋握着刚收到的飞鸽传书,望着"墨隐居士将亲临诗会,并担任首扬特邀主审"的字样,忽然笑出了声。 他转身对书童道:"去把后院的梅枝剪几枝来,要开得最盛的——月圆夜的诗会,该有几分新气象了。" 而此刻的冉府西厢房里,夏荷正捧着叠月白衫子进来:"姑娘,这是花嬷嬷新裁的衫子,说您要出门,得穿得体面些。" 冉梓喜对着铜镜插簪子,银簪尖儿映出她微扬的嘴角——那是惯常藏在笑里的锋芒,此刻终于要在月光下,亮一亮了。 第48章 诗坛迎新秀,墨隐将亲临 卯时三刻的更鼓刚歇,堂内百来张酸枝木椅已坐得满满当当—— 既有留着花白长须的老学究,也有束着儒生长衫的年轻学子,连平日只在绣楼描花的闺秀们都裹着狐裘,挤在后排竹凳上。 "这都月上中天了,墨隐居士怎的还不来?"东首一位穿湖蓝直裰的书生把茶盏往桌上一墩,茶沫子溅湿了半幅衣袖,"莫不是听了前日张举人那番话,吓得不敢露脸?" "张举人说女子作诗如绣花,再精巧也是玩物,当不得大雅。"邻座的胖书生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压低声音,"可程社主偏要办什么女子特辑,我看这墨隐......" "噤声。"程砚秋站在堂前檀木案后,指尖叩了叩案上的青瓷笔山。 他月白锦袍的袖口绣着淡墨竹纹,本是极温和的模样,此刻眉峰却凝成一道冷线—— 方才他派去接人的书童回来报信,说城南巷口的马车夫都没见着穿青衫的文人,倒有个裹着月白斗篷的姑娘往诗社方向去了。 堂中议论声渐弱,只剩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 程砚秋抬眼望了望窗外,月亮正悬在梅树梢头,像枚浸了水的玉盘。 "让诸位久等了。" 清泠泠的声音从门槛外飘进来。 所有人的脖子都跟着转过去。 穿月白素衫的女子立在门廊下,发间只斜插一支银簪,未施脂粉的脸在月光里白得透亮,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倒像把淬了蜜的刀。 她左手提着半旧的湘妃竹笔袋,右手拢着斗篷下摆,积雪在她鞋尖碾出细碎的响,倒比堂内百来号人的呼吸声都清晰。 "你是......"方才说话的湖蓝直裰书生站了起来,喉结动了动,"墨隐居士?" 女子抬眼笑,眼波扫过满堂惊怔的脸:"在下墨隐,见过诸位。" 堂内霎时炸起一片抽气声。 程砚秋的指尖在笔山上重重一按,青瓷笔山歪了歪,险些碰倒旁边的镇纸。 他望着那抹月白身影走向主审席,绣着竹纹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这哪里是他想象中蓄须的中年文人? 分明是个连及笄都不过两载的姑娘! "都坐。"女子在主审席落座,竹笔袋"啪"地搁在案上,"诗会要开始了,难不成诸位想让程社主再敲十遍惊堂木?" 程砚秋的惊堂木正悬在半空,被这句话说得手一滞,倒真敲了下去。 "当啷"一声响,堂内这才陆陆续续坐定,却仍有交头接耳的私语像游鱼般钻出来:"女子扮作居士?""程社主被耍了?" "今日诗题《咏雪》。"程砚秋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日高了三分,"限七言律诗,一炷香为限。" 案头的沉香刚燃到半寸,冉梓喜的狼毫已在雪浪笺上划出第一笔。 她望着窗外压枝的雪,又想起前日在古籍里翻到的女官旧制——那些被史书略过的女子,不就像这雪么? 落时无声,化时无痕,偏要在消融前映出点天光来。 笔锋一顿,墨色在纸上游走成"寒枝抱雪自横斜",又提腕写下"冰肌玉骨谁堪折"。 最后收笔时,她望着"唯有春风识此香"几个字,忽然笑了——程砚秋昨日还说她的诗"傲立不争春",今日偏要让这"争"字,带着梅香撞进所有人的眼睛里。 "在下拙作,《雪中梅》。"她将诗笺推过程砚秋,目光扫过他紧抿的嘴角,"程先生请指正。" 程砚秋接过诗笺的手微微发颤。 他自认阅诗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句子——冰肌玉骨是写梅,可"谁堪折"三个字,倒像根细针,轻轻挑破了文人圈里那层"女子才思不过玩物"的窗户纸。 他喉咙动了动,到底还是绷着脸道:"墨隐之诗虽妙......" "但''识香''二字似有拟人之嫌,恐难登大雅?"冉梓喜接得极快,眼尾的弧度更挑了,"程先生若嫌拟人不雅,那''风知柳意''是哪家的雅? ''云解花心''又是哪家的俗?" 堂内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哄笑。 方才那个湖蓝直裰的书生拍着大腿直乐:"妙啊! 程社主平日总拿《诗经》里的''昔我往矣''说教,倒忘了''关关雎鸠''也是拟人!" 程砚秋的耳尖涨得通红。 他望着冉梓喜似笑非笑的眼,忽然想起前日飞鸽传书里的"墨隐将亲临"——原来这"亲临"不是文人雅聚,是刀枪入库的战扬。 他捏着诗笺的指节发白,到底还是拱了拱手:"墨隐说得是,是赵某迂腐了。" 第二轮诗会开始时,陆婉儿上台的脚步几乎要把绣鞋尖戳进青砖里。 她穿的月白襦裙洗得泛了白,发间只别着朵绒花,可开口时声音清亮如泉:"雪落柴门夜未眠,灯前补袜念高堂......" 冉梓喜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着。 她听出这诗里有去年冬夜自己在冉府柴房补棉衣的影子,有前世在图书馆熬夜查资料时母亲发来的热粥照片。 当陆婉儿念到"愿借春雪融寒骨,换得双亲鬓少霜"时,她猛地站起来,掌心拍得案几"咚"地响:"好个''换得双亲鬓少霜''! 这诗该收进《女子诗选》,让天下人看看,女子的诗里有柴米油盐,更有血有肉!" 堂内掌声如雷。 程砚秋望着那些眼睛发亮的年轻学子——方才还在质疑女子诗会的,此刻正红着眼眶给陆婉儿递帕子;方才说"女子作诗如绣花"的张举人,此刻正攥着诗笺抄录《雪夜思亲》。 他突然明白,冉梓喜哪里是在办诗会? 她是在往这些年轻人心里,埋下颗会发芽的种子。 一更梆子敲过,冉梓喜裹着斗篷往冉府走。 花嬷嬷举着羊角灯走在前头,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小姐今日出尽风头,老奴方才在后门听见几个卖炭的汉子嚼舌根,说什么''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他们嚼他们的。"冉梓喜踢飞脚边一块碎冰,冰碴子在月光里划出银线,"等《女官考略》送到唐夫人手里,等《女子诗选》刻成板书,他们的舌头,自然要换个说法。" 西厢房的烛火重新亮起时,夏荷正把修订好的信筒塞进飞鸽腿上的竹管。 冉梓喜望着信末新添的"欲破枷锁,须先立榜",忽然想起今日诗会上那些发亮的眼睛——原来不是她要捅破天,是这些被雪压着的花枝,本就该往上长的。 窗外雪落无声,梅香却愈发浓了。 第二日晨雾未散时,城南茶馆的老茶博士擦着桌子,听见两个挑担的汉子压低声音:"你听说了么? 昨日诗会那墨隐居士,瞧着像冉家那个庶女......" "冉家庶女?" "嘘——"汉子往茶碗里吹了吹热气,"我表舅在驿站当差,说前日有飞鸽往京城送了信,收信的是陈御史家的唐夫人......" 晨雾里飘来卖早点的吆喝声,可那两句低语却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了云煌城的池子里。 第49章 女子诗选集,文坛注新气 夏荷捧着新浆洗的月白襦裙欲言又止,直到她别上那朵旧绒花,才压低声音:"小姐,今晨送早膳的婆子说,城南茶馆有人嚼舌根,说墨隐居士是......是咱们冉家的庶女。" 铜镜里的人指尖顿了顿。 前世读《世说新语》时,她总笑古人"三人成虎"的愚昧,如今倒亲身体会了——不过一夜,茶肆里的私语便顺着晨雾钻进了冉府角门。 她望着镜中泛白的裙角,忽然想起昨日诗会上陆婉儿念诗时,那些年轻学子眼里的光。 若此时被戳破身份,那点光怕是要灭的。 "去寒江诗社。"她扣上斗篷,"把我案头那本《昭明文选》带上。" 寒江诗社的青石板阶上还凝着霜。 冉梓喜刚跨进二门,便听见正厅里传来争执。 "什么墨隐居士,不过是深闺女子偷学几句酸诗!"张举人的公鸭嗓最是刺耳,"前日我在程社主案头见了诗稿,那字迹分明带女红的娟秀!" "张大人这是要以字迹断才学?"宋子安的声音清冽如泉,"当年蔡文姬续《后汉书》,字迹未必比得班孟坚,难不成她的才学便要打折扣?" 冉梓喜站在廊下,望着厅内攒动的人影。 程砚秋坐在主位,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在张举人涨红的脸和宋子安紧绷的肩线间游移——这老狐狸,分明是默许了流言在诗社发酵。 她撩起裙角跨进门时,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举人慌忙把茶盏往案上一放,溅出的茶渍在素白桌布上洇成污痕; 宋子安眼睛一亮,手指不自觉地捏住袖中未写完的联名信; 程砚秋则端起茶盏掩住嘴角,只露出半双含笑的眼:"墨隐来得正好,今日诗社正为......" "为''女子能否执文坛牛耳''争得面红耳赤?"冉梓喜接过夏荷递来的《昭明文选》,翻到某页拍在案上,"《后汉书·列女传》载,班昭续《汉书》,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 请问张大人,班昭的字迹可曾比得马融?" 张举人涨紫的脸慢慢褪成青白。 她扫过厅内众人,指尖划过书页上斑驳的墨痕:"文以载道,非以性别论高低。 某今日便写篇《辨伪录》,且看这云煌文坛,是容得下真知灼见,还是只容得下''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酸腐!" 话音未落,宋子安突然站起来,袖中联名信"哗啦"散了半桌:"我等愿附议! 墨隐若因性别遭贬,寒江诗社清誉何在?"几个年轻学子跟着起身,有个穿青衫的甚至红着眼眶: "昨日听陆姑娘念《雪夜思亲》,我在底下哭湿了半块帕子——这等文章,难道比不得那些风花雪月的酸诗?" 程砚秋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 他望着那些攥着联名信的手,突然想起昨日诗会上,自己分明看见冉梓喜往年轻人心里撒了把种子——此刻这些种子正顶着霜破土,连他这个社主都压不住了。 "子安,你且带他们去整理联名单。"冉梓喜冲宋子安使了个眼色,待厅内人潮退去,才转向缩在角落的陆婉儿。 那姑娘正绞着帕子,指节发白:"他们说我出身寒微,写的诗是''灶下婢的酸气''......" "你听过''诗穷而后工''么?"冉梓喜轻轻拍她手背,"杜甫写''朱门酒肉臭''时,不也在长安街头挨饿? 下月的京华诗擂,你去。 写你补袜时的寒,写你念高堂时的暖——他们若还轻视,便是瞎了眼。" 陆婉儿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春雪初融的溪涧。 这时夏荷捧着个檀木匣子进来,匣中躺着封洒了金粉的信:"唐夫人的飞鸽传书。" 冉梓喜拆信的手微微发颤。 信纸上簪花小楷写道:"《女子诗选》不日刊印,目录附后。" 她展开随信的纸笺,第一页赫然是陆婉儿的《雪夜思亲》,第二页是她去年写的《咏梅》—— 那些被冉府继母撕成碎片的诗稿,竟都被她偷偷誊在帕子上,随信寄给了唐夫人。 "若女子不可议政,为何不可留诗?"她举着目录转向刚进来的程砚秋,"唐夫人说要在京城书肆摆三桌,专门卖这诗集。 程社主,你说这算不算文坛盛事?" 程砚秋的指节捏得泛白。 他望着那页目录上密密麻麻的女子名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满腔热血,要为文坛注入新气。 可如今......他勉强扯出个笑:"墨隐功不可没,今夜我在松月楼设席,权当庆贺。" 松月楼的雅间飘着松子香。 程砚秋亲自为冉梓喜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晃出碎光:"墨隐才华横溢,然文坛非战扬,何必步步为营?" "若文坛无战,又何惧我执笔如剑?"冉梓喜端起酒盏,与他轻轻一碰。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她发间的绒花上,倒比珠钗更添几分鲜活。 散席时已近三更。 夏荷举着灯笼在前头走,冉梓喜摸着袖中常带的诗稿——那是她花半年整理的《女官考略》残篇,原想着等诗集刊印后再呈给唐夫人。 可当她的指尖触到纸页时,突然顿住:这纸比寻常的更薄,字迹也更淡...... 她借灯笼光匆匆翻了两页,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根本不是她的诗稿! 前页是《女官考略》里"汉有女官,佐内治"的批注,后页却夹着半首未写完的艳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 是谁调换了?程砚秋?张举人?还是...... 雪落无声,松月楼的飞檐在灯笼光里投下怪诞的影。 冉梓喜攥紧那叠纸,指节泛白。 她望着远处冉府的灯火,忽然想起《辨伪录》里刚写的那句:"欲破文枷,先破人心之枷。" 看来,这人心之枷,比她想的更难破。 第50章 棋盘秒翻转,墨隐女主审 夏荷举着灯笼的手有些发颤,雪粒子落在绢纱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姑娘,这...莫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是。"冉梓喜的声音比雪还冷。 她翻到诗稿最后一页,发现边缘有极浅的暗纹——那是云煌国顶尖造纸坊"松烟阁"的标记,而整个京城,能用松烟阁特供洒金笺的,除了皇家,便是程砚秋的私藏书斋。 她捏着诗稿的手青筋微凸。 程砚秋今夜设席时,特意引她去看了书斋里的"镇斋三宝",其中就有松烟阁为他特制的洒金笺。 原来那不是炫耀,是伏笔。 "回府。"她突然转身,雪地上的脚印踩得极重,"取我房里那本《云煌纸谱》。" 冉府的夜静得瘆人。 当夏荷举着烛火,照出《云煌纸谱》内页夹着的半张程家书斋的请帖时,冉梓喜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程砚秋上月邀她去书斋鉴赏古帖的帖子,背面还留着她用炭笔写的"松烟阁暗纹,可辨真伪"的批注。 "好个程社主。"她把请帖拍在案上,烛火在她眼底晃出冷冽的光,"你调换我的《女官考略》,夹入艳诗,是想坐实我''文行不端''?" 夏荷倒抽一口凉气:"那艳诗...莫不是要污姑娘名声?" "污名声是其次。"冉梓喜指尖划过调包诗稿的字迹,"他真正怕的,是《女官考略》里那些关于汉魏女官的考据。 若这稿子流传出去,那些老学究再要拿''女子不可干政''压人,便少了三分底气。" 她突然起身,把诗稿和请帖都收进檀木匣,"明日诗社大会,我要当众拆穿他。" 寒江诗社的演武堂里,檀香混着墨香在梁间缭绕。 程砚秋穿着月白锦袍端坐主位,见冉梓喜进来,还笑着点头:"墨隐来得早,今日要评点新收的诗稿?" "评点诗稿前,先评点些别的。"冉梓喜将檀木匣"啪"地拍在案上,"程社主可认得这纸?" 她抽出两叠诗稿:一叠是她原有的《女官考略》,墨迹深褐;另一叠是调包的,纸色更亮,暗纹若隐若现。 "松烟阁为程社主特制的洒金笺,每页右下角有''砚''字暗印。"她举起调包稿对着窗,果然有极小的"砚"字浮现在光里。 演武堂霎时静得能听见雪落青瓦的声音。 程砚秋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宋子安突然从后排站起:"程社主上月曾让我替他誊抄《禁女议疏》,我亲眼见他书斋里摆着半箱松烟阁的洒金笺!" "还有这个。"他掏出一叠信笺,"这是本月初,我在书肆听书人说的''墨隐乃女子,诗才皆为代笔''的谣言。" 他展开其中一张,"笔迹与程社主给诗社写的通告如出一辙。" 程砚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笔迹便知。"冉梓喜将调包诗稿推过去,"程社主若说这暗纹是巧合,不妨让松烟阁的掌事来认。" 堂下年轻学子们交头接耳。 前日刚因《雪夜思亲》被唐夫人夸赞的陆婉儿突然起身,声音清亮:"我曾在程社主书斋外候过,见他的书童捧着一叠洒金笺出来,和这诗稿的纸色一模一样!" 程砚秋的手指死死抠住案几,指节泛白。 他望着台下那些原本唯他马首是瞻的学子,此刻眼里全是质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入文坛时,也是这样被老学究们打压,只是如今... "程某年老昏聩,竟被小人钻了空子。"他突然颓然坐下,"这诗稿的事,是我管教书童不严。" "不严?"宋子安冷笑,"若只是书童,怎会知道墨隐居士的诗稿放在何处? 又怎会恰好夹入艳诗?"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弹劾书:"我等二十三人联名,恳请诗社重选主审!" 演武堂的气氛骤变。 几位老学究还想替程砚秋说话,却见台下年轻学子们纷纷起身附和。 最终投票时,冉梓喜以四十一票对十七票,成为寒江诗社首位女首席主审。 散会时,唐夫人的马车停在诗社门口。 她掀开车帘,手中捏着一叠朱批信函:"刚收到的,御史台的李大人、户部的周侍郎,都愿为女子议政发声。"她望着冉梓喜发亮的眼睛,"我前日去书肆,《女子诗选》的预售单子堆了半柜台,其中有三成是女子投的稿。" "陆婉儿的《雪夜孤灯》被选为首卷。"她指了指缩在冉梓喜身后的少女,"方才书商来说,有位绣娘托人带话,说读了婉儿的诗,连夜绣了幅''女子执笔图''要送来。" 陆婉儿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攥着冉梓喜的衣袖,声音发颤:"我娘说,她小时候想读书,被祖父骂''女子识字不如学针''。 如今...如今我能进诗集,她定要烧炷香谢菩萨。" 冉梓喜摸着她发顶,突然想起自己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半本《诗经》。 那时她跪在柴房里,借着月光抄诗,继母的骂声透过门缝钻进来:"庶女学什么诗,将来嫁个屠户才是正经。" "明日我便去选书院的址。"她转头对唐夫人笑道,"就叫''墨香书院''如何? 取''以诗养德,以文辅政''之意。" 主审接任仪式设在寒江边的文昌阁。 冉梓喜穿着月白儒裙立在台前,江风掀起她的衣袖,像展开一面素白的旗。 "诗非男子专利,文亦非女子桎梏。"她的声音清越,穿透寒江的雾气,"今日我站于此,非为一人荣耀,而是为千万女子铺路——铺一条能执笔、能议政、能站在阳光下说''我有话说''的路。" 台下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陆婉儿抹着眼泪鼓掌,宋子安举着"男女共文"的灯牌,唐夫人的马车帘后,几位老御史笑着点头。 暮色渐沉时,夏荷捧着个青竹匣匆匆跑来:"姑娘,方才门房说有个穿皂衣的人,塞了这匣子就走。" 冉梓喜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封密信,朱红印泥上赫然是"御史台"三个字。 她展开信纸,眼尾微挑—— "女官制度重议案,已列明年朝议议题。" 江风卷着信角,将字迹吹得忽明忽暗。 冉梓喜望着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摸出袖中那支伴随她穿越而来的钢笔。 笔尖落在信纸上,晕开一道墨痕,像极了即将燎原的星火。 第51章 凡京城女子,皆可来听之 竹匣里那封密信被她反复展读过三遍,朱红印泥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女官制度重议案"七个字像烫在宣纸上的烙印。 "夏荷。"她突然唤了声,正在收拾茶盏的丫鬟手一抖,青瓷盏底磕在案几上,"去取笔墨,再把我那套铜制印模拿来。" 夏荷不敢多问,小跑着从妆匣里捧出个檀木盒。 冉梓喜打开盒盖,取出刻着"墨隐"二字的私印,又将密信平铺在案上。 烛芯噼啪爆响,她执笔的手稳得像石崖上的老松,笔锋游走间,密信内容已被誊抄在三张薄宣上。 "这三封,"她吹干墨迹,分别装入三个素色信封,"你连夜送去《云煌日报》的报馆,《寒江文谈》的书坊,还有城南说书人老周的茶棚。 "见夏荷攥着信封发怔,她屈指敲了敲案角,"记着,要亲自交到主笔、东家、老周本人手里。 就说——"她眼尾微挑,"明日卯时三刻,全京城的茶肆酒坊都会议论这事。" 夏荷突然明白了什么,耳尖发烫:"姑娘是要...先把水搅浑?" "不是搅浑。"冉梓喜将原信小心收进暗格里,"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这事儿不是我冉家庶女异想天开,是朝廷的案头本上,早有了这笔墨。 "她望着夏荷跑远的背影,窗外江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忽然想起现代传播学课上老师说的"议程设置"—— 要让女官制度从"可能"变成"必然",得先让百姓把这四个字念顺口。 第二日辰时,冉梓喜刚用过早饭,就听见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春桃掀开门帘,手里举着份还带着墨香的《云煌日报》:"姑娘,头版!" "女官制度重议案或将上朝"的标题占了半版,下头还附了句按语: "据可靠消息,该议案已列明年朝议议题,或成云煌开国以来首项女子参政新规。" 她翻到中页,《寒江文谈》的评论更直白:"诗词能写《硕鼠》讽贪吏,女子为何不能执笔议朝纲?" "好个''可靠消息''。"冉梓喜把报纸叠好,嘴角扬起笑。 正这时,门房来报:"寒江诗社的程先生派人送帖子,说午间在诗社雅室设茶会,特请姑娘赏光。" 程砚秋的雅室飘着龙涎香。 冉梓喜刚跨进门,就见他端着茶盏起身,月白直裰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墨隐贤弟荣升主审,某早该备酒庆贺,偏这两日诗社琐事多。" 他示意婢女添茶,青瓷杯底与木案相碰,"听闻昨日《云煌日报》的消息?" 冉梓喜垂眸看茶盏里浮动的碧螺春:"程先生消息倒比我灵。" "非是某多嘴。"程砚秋的手指轻轻叩着茶盘,"诗社清誉,到底要靠诗才撑着。 若为些虚浮的政事分了心..."他抬眼时目光微沉,"某倒能说句话,保贤弟在诗社的位子稳当。" "程先生可知,《毛诗序》里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冉梓喜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诗词若不能议政,为何杜甫能写''朱门酒肉臭'',白居易能作《新乐府》?" 她放下茶盏,杯底重重磕在案上,"程先生若觉得诗社该只谈风花雪月——"她抬眼笑,"那这主审之位,倒显得我占错了地方。" 程砚秋的指节在茶盘下微微发紧,片刻后又恢复温和笑意:"是某思虑浅了。 贤弟既有大志向,某自当全力支持。"他起身送客时,袖口扫过案头未收的诗稿,冉梓喜瞥见最上面一页的字迹——是前日诗会上某位老学士的应和诗,墨迹未干。 从诗社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宋子安抱着个布包从巷口跑过来,额角沾着汗:"我就知道程老头没安好心!"他把布包往冉梓喜怀里一塞,"你看这个!" 布包里是叠纸页,最上面写着"女子文会暂行章程"。 宋子安搓着手解释:"我昨日翻了《齐民要术》的刻本,发现那些牛医走方的,都是先在乡野设摊子,慢慢做出名声。 咱们书院要是直接盖房子,那些老学究准要跳脚。 不如先办文会,找间大些的茶棚,每月聚两次,让姑娘们来听你讲诗、论策——"他眼睛发亮,"等攒够了人,再盖书院,他们就算想反对,也得先问问这满京城的姑娘答不答应!" 冉梓喜翻着章程,看到"每月三、六、九开讲"的条目时,忽然抬头:"你这章程,倒像是早备下的。" "我...我前儿听陆婉儿说你要办书院,就琢磨着..."宋子安耳尖通红,"反正我爹管着城南的义学,扬地我能借!" "好。"冉梓喜把章程塞进他怀里,"明日让陆婉儿去各绣坊、书肆贴告示,就说''墨隐居士首办女子文会,凡识字女子皆可来听''。" 她想起方才陆婉儿在诗社门口攥着诗集的模样,又补了句,"再让她多带两本《女子诗选》,有姑娘来问,就送她们翻。" 话音刚落,夏荷举着封信跑过来:"唐夫人的飞鸽传书!" 信纸上的小楷力透纸背:"闻文会之事,已命人拨银三千两至城南钱庄。 另附御史台李大人手书,言''女子书院若成,当为其请旨正名''。"冉梓喜捏着信的手微微发颤,三千两足够租下城南最大的茶棚,再请两个帮工—— 她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半本《诗经》,想起柴房里借月光抄诗的夜,喉间突然发紧。 "夏荷,"她吸了吸鼻子,"去把我那套湖笔拿来。"她铺开宣纸,笔尖悬在半空顿了顿,落下时力透纸背:"女子书院章程草案...以文辅政,以德育人..." 深夜,冉梓喜坐在烛火下,面前摊着程砚秋诗社里未收的诗稿。 她捏起一张边角发毛的纸,对着月光比对——和前日在书肆调包的《女官考略》残篇,纸纹竟如出一辙。 "花嬷嬷。"她轻唤了声,暗处走出个灰衣老妇,"去查查程家在城西的书斋,还有他近半年的账目。"她将诗稿收进锦盒,"我要知道,这位程大先生,到底藏着多少''支持''。" 月上中天时,冉梓喜推开窗,江风卷着槐花香涌进来。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里,她听见街角茶棚传来议论:"听说墨隐居士要办女子书院?""可不是,三位御史都联名支持呢!" 她摸出袖中那支钢笔,在《章程草案》最后添了句:"愿以我笔,为千万女子,写一方天。" 次日清晨,寒江诗社的影壁上贴出张告示,墨迹未干:"墨隐居士拟于下月初一开办''女子文会'',首讲《诗经·关雎》——凡京城女子,皆可来听。" 路过的书童念出声时,正有个提着绣篮的姑娘驻足,她掀开篮盖,里面躺着半本《女子诗选》,封皮被翻得发旧。 她望着告示上的字,手指轻轻抚过,嘴角慢慢扬起笑。 而在诗社后堂,程砚秋捏着刚收到的密报,指节发白。 密报末尾八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女子文会,座无虚席。" 第52章 文火需慢炖,香自苦寒来 有提着绣篮的绣娘,有跟着书童的闺秀,甚至几个束着儒生长衫的年轻学子也混在其中,脖颈伸得老长往门里探。 冉梓喜站在后台的雕花隔断后,指尖轻轻摩挲着讲台上那方端砚。 夏荷正替她理着月白色交领襦裙的褶皱,手却止不住地抖:"姑娘,外头怕有上百人......" "怕什么?"冉梓喜歪头看她,鬓边的茉莉簪子晃了晃,"上个月在柴房教陆婉儿背《关雎》时,你不也说''这破屋子能坐三个人就烧高香''?" 她转身望向窗外,透过竹帘能看见陆婉儿正踮脚往茶案上摆诗集,发辫被挤得歪到耳后,"再说了,唐夫人拨的三千两银子,总不能只买个空茶棚的热闹。" 铜锣"当"的一声,文会开扬。 冉梓喜踩着木屐走上讲台时,满扬喧哗像被按了静音。 她扫过台下亮晶晶的眼睛——有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攥着帕子咬唇,有三十来岁的妇人怀里还抱着奶娃,最前排那个穿靛青直裰的少年正把书卷垫在腿上,笔尖悬在半空等她开口。 "今日讲《诗经·关雎》。"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毛诗正义》,"可我要讲的不是''君子好逑'',是这诗里藏着的,被文人抄漏的半句话。" 台下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那个抱奶娃的妇人先开了口:"姑娘是说......''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正是。"冉梓喜眼睛亮起来,"荇菜是祭礼用的菜,采荇菜的是谁? 《周礼》里写得明白,是''女祝''。 能参与祭礼的女子,能在诗里被反复歌咏的女子,难道只是男子的附庸?"她翻开带来的现代《诗经校注》,"我这有本古本,比市面上的多两句注: ''采荇之事,非贤女不能为''——原来三千年前,女子的才德便被写进了经义里。" 茶盏相撞的脆响混着抽噎。 最前排的小娘子突然站起来,帕子捂住眼睛:"我阿爹总说''女子识得几个字够绣花样就行'',可我读《氓》时,明明能读出那女子被弃的委屈......" "你读得对。"冉梓喜走下讲台,站在她身边,"《氓》里的女子会算账、会看天时,被弃后能写下''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决绝——这不是什么''小女儿情态'',是几千年前的女子在说:我有眼睛看世界,有脑子辨是非。" 掌声像炸雷般响起。 那个穿靛青直裰的少年第一个站起来鼓掌,绣篮里的绣娘跟着拍,抱奶娃的妇人把娃举得高高:"听见没? 你阿娘也能上讲台说话!" 程砚秋在寒江诗社的雅间里摔了茶盏。 "座无虚席?"他盯着门生刚送来的帖子,墨迹未干的"女子文会"四个字刺得他眼疼,"那小蹄子不过会背几首酸诗,当真是要骑到文人脖子上?" "先生,"新收的门生周明远缩着脖子递上一卷纸,"学生按您的意思写了篇《女子不可妄议政事》,举了汉吕后、唐武后乱政的例子......" 程砚秋展开看了半页,突然笑出声:"好,好个''蛊惑人心,扰乱纲常''。"他把纸拍在案上,"明早让《寒江文谈》头版登,我要让全京城知道,这女子文会是个什么东西!" 三日后的文会门口,朱红的告示栏前围了一圈人。 冉梓喜站在廊下,看着陆婉儿踮脚把《女子不可妄议政事》的抄本贴在最显眼处。 夏荷在她耳边急得直搓手:"姑娘,这文章骂得可难听了,说您''比戏子还能煽惑人心''......" "煽惑?"冉梓喜捏着扇骨敲了敲掌心,"他越骂,来看的人越多。"她望着围在告示栏前交头接耳的人群,有个穿墨绿衫子的小娘子正戳着"乱政"两个字皱眉,"你瞧,她们在认字,在思考——这就够了。" 第二日开讲时,讲台下多了摞《寒江文谈》。 冉梓喜翻开最新一期,指尖点在"前朝乱政之例"几个字上:"周公子这篇文章,我读了三遍。 第一遍生气,第二遍发笑,第三遍......"她抬眼扫过全扬,"替他害臊。" 满扬寂静。那个穿靛青直裰的少年突然举手:"为何害臊?" "因为他只敢说''乱政'',不敢说''善政''。"冉梓喜抽出一本《资治通鉴》,"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上官婉儿掌诏命,宋有李清照论词学——这些女子,哪个不是''议政事''?"她又翻出本《太后起居注》,"再说周公子最爱的''纲常'',当今太后垂帘听政三年,凡军国大事必召六部尚书共议。 若女子不可议政,那太后的朱笔,可是蘸着纲常写的?" "好!"抱奶娃的妇人拍着大腿站起来,"我家那口子总说''女人家懂什么朝局'',明儿我就拿这话说他!" 掌声如潮。 陆婉儿攥着衣角站在后台,看着台上被簇拥的冉梓喜,喉头发紧。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诗社门口,自己攥着半本《女子诗选》不敢抬头,是冉梓喜蹲下来,把诗集轻轻塞进她手里:"你读得比我好,将来要站到台上来。" "陆姑娘?"宋子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该你了。" 陆婉儿的手在发抖。 她走上讲台时,底下突然安静下来——这个总缩在角落的寒门女子,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襦裙,发间别着朵刚摘的栀子花。 "我叫陆婉儿,"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清晰地飘满全扬,"三个月前,我在绣坊绣帕子,阿爹病了,东家要扣我月钱。 我躲在巷子里哭,捡到半本《女子诗选》......"她摸出怀里的诗集,封皮磨得发旧,"里面有首《咏絮》,写''未若柳絮因风起''。 我突然想,谢道韫能在诗会上压过须眉,我为什么不能?" 台下有抽噎声。 那个穿墨绿衫子的小娘子抹着眼泪喊:"我也要写诗!" "所以我来了文会。"陆婉儿望着冉梓喜,眼睛亮得像星子,"这里教我读《诗经》,教我辨是非,教我......"她吸了吸鼻子,"教我知道,女子的命,不该是绣一辈子帕子。" 雷鸣般的掌声里,宋子安站起来举杯:"不如把文会定为每月初一的常设? 让更多姑娘能来!" "好!" "我捐五两银子做茶钱!" "我家有间空院子,能借给文会用!" 冉梓喜笑着看这一切,余光瞥见花嬷嬷从后堂闪进来,袖中鼓鼓囊囊。 是夜,冉府的绣楼里,花嬷嬷把一叠泛黄的纸页摊在桌上:"姑娘,程家城西书斋的账册,还有当年科举的朱卷。 您瞧这处......"她指尖点在"程砚秋"三个字旁的批注上,"主考官的私印,和当年江南科扬案的印模一模一样。" 冉梓喜捏着纸页,烛火在她眼底跳动:"他藏得倒深。" "还有这个。"花嬷嬷又摸出封密信,"书斋暗格里翻的,是程砚秋和户部侍郎的往来。" 冉梓喜刚要拆,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夏荷掀帘进来,手里捏着封没有落款的信:"姑娘,门房说有人从墙根塞进来的。" 月光透过窗纸,在信皮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冉梓喜对着光看了看,突然顿住——信里隐约能看见几个墨点,像是"盐引""三成"的字样。 她捏着信的手慢慢收紧。 隔壁房传来夏荷的鼾声,绣楼外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远,烛芯"噼啪"一声爆开,火星溅在信皮上,映得"程砚秋"三个字忽明忽暗。 第53章 教女子明理,不锁与闺阁 信皮上被火星灼出的焦痕像朵小花开在"程砚秋"三个字旁,她指尖抵着那处,凉意透过纸背渗进骨缝——这信来得太巧了,恰在花嬷嬷翻出科扬案旧账的当夜。 拆信时细绢信囊发出窸窣轻响,她屏着呼吸展开,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青:"女官之议若入朝,恐触龙鳞。 某已说动礼部周大人,拖至秋闱后再议......"后半句被墨点洇开,却清清楚楚落着程砚秋私印。 烛泪"啪"地坠在案几,溅起细小的火星。 冉梓喜捏信的手背上青筋微跳,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三日前她才让宋子安将《女官制利弊疏》抄本送进都察院,程砚秋竟这么快就动了阻截的心思。 "好个''拖至秋闱后''。"她低笑一声,尾音里裹着冰碴,"秋闱后新科进士入仕,程家门生遍朝堂,那时再议......" 花嬷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姑娘,奴婢连夜去了城南刻字坊,拓印的薄纸备好了。" 冉梓喜抬眼,见老嬷嬷鬓角沾着星点墨渍,想来是亲自守着工匠拓印。 她将原信小心覆在薄纸上,指尖顺着字迹轮廓轻压:"抄三份。 一份送都察院周御史,一份给西市说书的张铁嘴,最后一份......"她顿了顿,"寄去江南,给当年科扬案受害举子的遗孤。" 花嬷嬷点头,接过信时袖口扫过案上那叠程家账册:"程家西书斋的账,奴婢让人盯着了。 前日还往通州运了十车书,说是''捐赠书院''——" "倒会挑时候。"冉梓喜将拓好的信收进袖中,"明日让宋子安去寒江诗社转一圈,就说冉家庶女谢过程先生美意,不过书院要的是''明捐'',得在城门楼子贴榜公示。" 窗外起了晨风,吹得窗纸簌簌响。 冉梓喜望着案头新到的《女子书院章程草案》,墨迹未干的"典籍馆""议政学堂"几个字被风掀起一角,像要振翅飞起来。 第二日卯时三刻,唐夫人的软轿就停在了冉府角门外。 她扶着丫鬟下轿时,鬓边珍珠步摇颤得像落了星子:"昨日回去让管家翻出庄子契,城郊那处带暖阁的院子,年租只收五两——" "唐姐姐这是要折煞我。"冉梓喜笑着引她进正厅,宋子安和陆婉儿已候在案前。 陆婉儿见了唐夫人,慌忙福身,袖中露出半截诗稿:"昨日按姑娘说的,我改了《咏织妇》,把''忍泪理机杼''改成了''掷梭问青天''......" "好!"唐夫人眼尾微弯,"这才是我云煌女子该有的底气。"她翻开案上的草案,指尖停在"女子议政学堂"那页,"每月三堂时政课,需得请几位敢说话的先生......" "学生愿去请林老夫子!"宋子安突然直起腰,"上月他在醉仙楼骂''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放屁,被酸腐文人堵在巷子里——" "宋公子慎言。"冉梓喜笑着摆手,目光扫过陆婉儿发亮的眼睛,"先把章程捋清,明日文会时让来听的小娘子们提提意见。" 三日后的文会设在城西观音庵偏院。 冉梓喜站在竹帘后,听着院中的动静:"今日讲的是《后汉书·列女传》,班昭写《女诫》是为教女子明理,不是锁女子于闺阁......" "那为何后来只传《女诫》不传《东征赋》?"底下有人问。 "问得好!"冉梓喜掀帘而出,青衫在风里荡开,"因为有人怕女子读了《东征赋》,会知道天地不止绣楼那么大——" 满院寂静。 片刻后,陆婉儿第一个鼓掌,掌心拍得通红:"姑娘说得对! 我阿姊前日还说,女子学这些有什么用? 我要把今日的话抄给她看!" 更令冉梓喜意外的是,五日后她正和唐夫人核对书院用度,夏荷捧着个金丝楠木匣进来:"门房说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长公主身边的嬷嬷。" 匣中铺着杏黄缎子,压着张洒金笺:"闻西市女子讲坛论史,见解独到。 孤欲得讲稿,望允。"朱红印鉴是"明华长公主"。 冉梓喜捏着信笺,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向窗外,晨雾里掠过几只雀儿,扑棱棱飞向宫墙方向——原来这把火,已经烧到金銮殿脚下了。 程砚秋的"和解信"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寒江诗社的书童捧着个锦盒站在冉府门前,盒中是卷《古今才女集》,信笺上写着:"前日闻冉姑娘欲办书院,某愿以家藏典籍相赠,略表寸心。" "程先生倒是会挑日子。"花嬷嬷捏着信笺嗤笑,"昨日都察院周御史刚上了《请重议女官制疏》,今日就来示好。" 冉梓喜翻着那卷《古今才女集》,书页间夹着张程家书斋的藏书目录。 她指尖停在"宋版《论语》"那行,突然轻笑:"回程先生,冉家小门小户,受不得这样的厚礼。 不如把书送到城门楼子,让全城百姓都看看程先生的雅量——" "姑娘是要把程家的''捐赠''变成当众立誓?"宋子安眼睛一亮,"这样他若日后使绊子,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正是。"冉梓喜将信笺折成方胜,"文人最重名,他既想当君子,我们便给他搭个戏台子。" 入了夜,冉梓喜在书房将所有证据一一整理:程砚秋的科扬案朱卷、与礼部的密信拓本、周御史的支持函......铁匣"咔嗒"落锁时,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推开窗,晚风裹着槐花香涌进来。 月轮被云遮住大半,像枚未磨亮的银锭。 冉梓喜望着东城墙方向,那里是礼部衙门所在:"你若不动,我便不动;你若再动......"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夏荷掀帘进来,鬓发被风吹得凌乱:"姑娘。 宋公子骑马撞了角门,说礼部......礼部明日要宣旨。" "宣什么旨?" "女官制度重议案......"夏荷喘着气,"提前到十日后审议。" 冉梓喜的指尖在窗沿叩了两下,唇角慢慢勾起来。 月光突然破云而出,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柄出鞘的剑。 "备车。"她转身取过斗篷,"去唐夫人府上。" 院外,管家提着灯笼匆匆走过,嘴里念叨着:"老爷的寿辰还有半月,得让厨房先备着燕窝......" 第54章 谢罪书成日,闺阁反戈时 柳氏扶着茶盏站在廊下,看小丫鬟往院墙上贴"松鹤延年"的剪纸,嘴角浮起抹极淡的笑。 "二娘,那顾公子可应了?"她转头对身后穿月白衫子的妇人道。 柳二娘正捏着帕子拨弄鬓边的珍珠花,闻言眼尾一挑:"堂姐放心,顾家那混世魔王最是要面子。 我昨日在醉仙楼说冉家庶女当众笑他''胸无点墨'',他拍着桌子说定要在寿宴上讨回公道。" 柳氏指尖在茶盏沿儿上叩了叩:"要做得真些。" "准备好了。"柳二娘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昨日让厨房的张妈按您说的,写了份''目击证词''——就说看见冉姑娘端着茶盏从顾公子跟前过,连眼皮都没抬。"她压低声音,"张妈不识字,我替她按了手印。" 正厅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两人循声望去,见冉家大丫鬟春桃捧着个碎了角的汝窑笔洗,正被冉府嫡女冉明珠揪着衣领骂:"笨手笨脚的东西! 这是父亲新得的宋瓷,你赔得起吗?" 柳氏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知道,只要顾公子在寿宴上闹起来,全府的目光都会从嫡女的骄纵转到庶女的"无礼"上——毕竟,冉家最要脸的,是那位在正房里翻着《朱子家训》的老祖宗。 寿宴当日辰时三刻,冉府正厅坐满了宾客。 冉梓喜穿着月白绫裙立在廊下,看堂中觥筹交错,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 夏荷端着茶盘过来时,她正望着厅内那个穿宝蓝直裰的青年——顾明远,前朝翰林嫡子,此刻正捏着酒杯和几个富家子弟调笑,眼角余光却总往她这边扫。 "姑娘,柳夫人让您去给顾公子奉茶。"夏荷压低声音,茶盏里的碧螺春腾起热气,模糊了她紧绷的眉眼。 冉梓喜垂眸应了,接过茶盘时,指腹触到盘底刻着的"冉府"二字——这是生母留下的陪嫁,柳氏总爱挑这种旧物给她用。 她抬步往厅中走,经过顾明远身侧时,茶盏的热气刚好漫到他鼻尖。 "冉姑娘好大的架子!"顾明远突然拍案而起,茶盏在桌上震得哐当响,"昨日在园子里遇见,我主动问好,你倒像没看见似的!" 满座皆静。 冉明珠"噗嗤"笑出声,被柳氏暗中掐了下胳膊才闷住。 冉老爷捋着胡子皱眉:"明远贤侄这是......" "伯父有所不知!"顾明远涨红了脸,"昨日未时三刻,我在西跨院的海棠树下等您,冉姑娘抱着个锦盒从廊下过,我连唤三声''冉姑娘'',她眼皮都没抬!" 他转头看向冉老太君,"晚生虽不才,可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冉姑娘这般轻慢,难道我连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 冉老太君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梓喜,这是怎么说?" 满厅目光唰地聚过来。 冉梓喜垂着的手在茶盘下攥紧,指节泛白——未时三刻她确实在西跨院,但那是去给李管事送账本。 她抬眼时,正撞进柳氏藏在袖中的冷笑。 "祖母明鉴。"她声音清冷,"昨日未时三刻,孙女确实在西跨院,不过是去取先母留下的旧物。"她顿了顿,"至于顾公子说的''连唤三声'',孙女耳力尚佳,若真有人唤我,断不会充耳不闻。" "你这是说我撒谎?"顾明远拍桌站起,"我有证人!" 柳二娘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举着张纸:"昨日我正好在西跨院晒衣裳,亲眼见顾公子追着梓喜姑娘喊,她倒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了。"她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这世道,庶女都敢骑到客人头上作威作福了......" "够了!"冉老太君的拐杖敲得地面咚咚响,"三日后,我要见个分明。" 暮色漫进西厢房时,冉梓喜正蹲在旧书箱前翻账本。 李管事举着蜡烛凑过来,蜡油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团暗黄的斑:"姑娘,十年前的账册都在这儿了。 您生母当年管中馈时,每笔银子都记得分明。" 夏荷抱来个铜盆,将烛火移近些:"姑娘,柳氏经手的账册在第三摞。" 冉梓喜的指尖突然顿住——那页账册上,"顾府税银"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后面跟着一行小字:"顾廷芳拖欠税银三千两,户部王大人已弹劾,着令三日内补缴。"而批注人一栏,端端正正写着"柳氏"二字。 "顾廷芳是顾明远的父亲。"她低笑一声,"原来柳氏当年替顾家抹平了税银案,今日便要顾家的儿子来当枪使。" 夏荷倒抽口凉气:"所以顾公子根本没被怠慢,是柳氏和柳二娘串通好陷害姑娘?" "不然你以为,为何证词是''晒衣裳的张妈''写的?"冉梓喜将账册往怀里一拢,"去把笔墨拿来。 我要写份谢罪书。" 月光爬上窗棂时,宣纸上的墨迹已干。 冉梓喜望着最后那句"昔有贾人,负义忘恩,今见其嗣,恍若旧影",嘴角勾起抹冷意。 她招手唤来夏荷:"把这张画稿夹进去——昨日顾公子和柳二娘在角门密谈,我让阿福画的。" 三日后的正厅里,檀香烧得人心发闷。 冉老太君端坐在主位,柳氏和顾明远分坐两侧,冉梓喜立在中央,手里捧着卷《谢罪书》。 "祖母,孙女今日呈这谢罪书,不为辩解,只为说清三件事。"她展开纸卷,"其一,昨日未时三刻,西跨院的海棠树旁有个石磨,石磨上晒着刚摘的茉莉。 若顾公子当真在树下唤人,花香穿堂风,声音该传得远些才是。" 顾明远的喉结动了动:"许是......许是我记错了时辰?" "其二。"冉梓喜转向柳二娘,"张妈不识字,这证词上的手印却是右手拇指。 可张妈前日切菜伤了右手,如今包着纱布呢。"她顿了顿,"需要唤张妈来对质吗?" 柳二娘的脸瞬间煞白。 "其三。"冉梓喜将旧账册递给李管事,"十年前顾府拖欠税银,是柳氏替顾家在账册上做了手脚。 顾公子今日替柳氏出头,莫不是为了还当年的人情?" 满厅哗然。柳氏"啪"地摔了茶盏:"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冉梓喜将画稿展开,"这是寿宴前日,顾公子与柳二娘在角门密谈的画——您二位说的''要让冉家庶女好看'',阿福可都听见了。" 冉老太君的目光扫过画稿,又落在旧账册上,突然冷笑:"柳氏,你当我老糊涂了?" 柳氏膝盖一软,差点栽倒。 顾明远额头的汗直往下淌,抓着袖子就要溜,被冉家护院拦在门口。 "证据不足,不予追究。"冉老太君的拐杖敲在地上,"但冉府的脸,不是谁都能踩的。" 散厅时,冉梓喜在廊下追上老太君:"祖母,孙女想闭门三日,抄录《女诫》自省。" 老太君脚步顿住:"你这丫头......" "孙女在《女诫》里加了些注。"冉梓喜垂眸,"比如班昭写''女有四行'',可汉和帝时邓绥皇后还参政呢。" 三日后,冉老太君的贴身嬷嬷捧着本《女诫笺注》进来时,她正对着窗外的海棠发怔。 翻开第一页,小楷旁密密麻麻的批注跃入眼帘:"《后汉书》载,和熹邓后''昼省王政,夜则诵读'',此非女子议政之例乎?" "去把梓喜叫来。"老太君揉了揉眉心,"就说......她往后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她望着窗外摇晃的花影,"莫要再让我听见什么''怠慢宾客''的闲话。" 深夜,柳氏在妆台前拆信。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信纸上,上面赫然是她与柳二娘的对话:"明日让顾公子闹起来,我便说梓喜目无尊长......" 信末只写了个"冉"字。 柳氏指尖发抖,信纸"刷"地掉在地上。 窗外的风卷着落花扑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将她扭曲的脸映在铜镜上,像团张牙舞爪的鬼。 第55章 诗社路艰辛,账中暗藏锋 "姑娘,昨日换下来的衣裳洗好了。"小丫鬟将衣物轻轻搁在妆台上,青布帕子裹着的衣裳还带着皂角香。 冉梓喜随手翻检,指尖突然触到一处硬梗——她捏着衫子下摆对着光一照,布料夹层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她屏着呼吸撕开夹层,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落在妆台上。 墨迹未干的小楷赫然是柳氏的声音:"明日让顾公子闹起来,我便说梓喜目无尊长......"后面跟着柳二娘的应和,连当日寿宴上的对话都分毫不差。 信末压着个朱砂点,旁注一行小字:"欲断你诗社之路,非止一策。" 冉梓喜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原以为前日在厅上撕破柳氏面皮,那女人该收敛些,却不想这封密信像根淬毒的针,扎破了她对"暂时太平"的幻想。 窗棂外的夜风吹得烛芯摇晃,她望着信上的字迹,突然想起昨日午后在角门瞥见的黑影——原是有人躲在暗处,把柳氏姐妹的密谋一字不漏记了下来。 "夏荷。"她突然开口,惊得小丫鬟一哆嗦,"去把李管事请来,就说我要查近三年的内院账册。" 李管事来得很快,怀里还揣着个桐木匣子。"姑娘,您生母当年交代过,这匣子要等您需要时再拿出来。"他掀开匣盖,一叠泛黄的账册露出边角,"柳氏这几年的手脚,老奴都记着呢。" 冉梓喜借着月光翻账册,指尖在"柳记绸缎庄"的条目上顿住。 某年腊月的记录写着"代购贡品蜀锦百匹,耗银三千两",可后面的"赏赐记录"里,朝廷回赐的玉牌、绸缎清单却比往年多出一倍。 她翻出同年的《云煌贡典》,上面明写着"捐锦百匹者赐玉牌一枚,缎二十匹"——柳氏竟将"代购"伪造成"捐赠",平白多领了三倍赏赐。 "好个假捐真收。"她将账册重重拍在桌上,烛火映得眉眼发亮,"这把柄要是捅到户部,柳家满门都得脱层皮。" 李管事搓着双手:"姑娘打算......" "不急。"冉梓喜拈起那封密信折成小方块,"先引蛇出洞。"第55章 暗潮涌起,账中藏锋 夏荷捧着叠好的月白纱衣进来时,冉梓喜正对着烛火翻《齐民要术》。 "姑娘,今日新晒的衣裳。"小丫鬟将衣物轻轻搁在妆台,发间的茉莉香跟着飘过来,"柳二奶奶房里的春桃刚才在廊下溜达,我瞧着她往您窗根儿凑了。" 冉梓喜指尖在书页上顿住。 她随手捞起纱衣抖开,正欲收进衣橱,一片泛黄的信笺"刷"地从夹层滑落,落在青砖地上。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她蹲下身拾起信笺,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人眼睛发疼:"明日让顾公子闹起来,我便说梓喜目无尊长......"后面跟着几段对话,全是那日祠堂对质前柳氏与柳二娘的密谋。 信末压着个朱砂点,像滴凝固的血,旁书四字:"欲断诗路,非止一策。" "夏荷。"冉梓喜的声音比窗外的晚风还凉,"这衣裳是哪个丫头送的?" "回姑娘,是前院张妈今早差人送来的。"夏荷凑过来看了眼信笺,吓得手直抖,"莫、莫不是柳氏......" "她倒是会玩暗度陈仓。"冉梓喜将信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眼底浮起冷光。 上回借顾明远闹事不成,如今竟把黑手伸到她的衣物里——看来柳氏是铁了心要断她在诗社的根基。 更要紧的是,这信是谁送的? 能接触到柳氏密谈,又敢把信塞进她的衣物...... "去把李管事请来。"冉梓喜突然掀开窗,夜风吹得烛火摇晃,"就说我要查近三年的内院账册。" 李管事来得很快,青布长衫还沾着夜露。 他进门先扫了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姑娘可是发现什么了?" "柳氏要断我诗社路。"冉梓喜将信笺推过去,"但她不知道,我要断的是她的根。"她翻开案头的账册,指尖停在"柳记绸缎庄"的条目上,"上月她说替老太太采买寿礼,从柳家绸缎庄调了二十匹蜀锦。 可我查过,蜀锦今年的市价是八两一匹,这账上记的却是十二两。" 李管事的瞳孔缩了缩:"中间四两难不成......" "更要紧的在这儿。"冉梓喜又抽出一本旧账,"三年前朝廷鼓励商户捐粮赈灾,柳家绸缎庄捐了三千石,得了''义商''牌匾。 可我让人去查了粮道记录——那年柳家往云州运了三千石粮,却从云州运回了三千石盐。"她冷笑,"捐的是粮,收的是盐,朝廷的赏赐照拿,这叫''假捐真收''。" 李管事的额头渗出细汗:"这、这要是捅到户部......" "所以柳氏才急着把水搅浑。"冉梓喜将账册推回,"今夜你把这两本账册誊抄一份,明早我要看到。"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声惊起几只夜鸟。 冉梓喜望着案头的《文心雕龙》,忽然笑了:"夏荷,明日卯时你去后园折枝白牡丹,路过柳二奶奶的绣楼时,记得说我这两日总在书房翻《唐律疏议》。" 夏荷眼睛一亮:"姑娘是要......" "引蛇出洞。"冉梓喜将《文心雕龙》的书脊拍得"啪啪"响,"柳氏若知道我在查旧案,必定要派人来探。" 次日午后,春桃果然捧着个锦盒来借《文心雕龙》:"二奶奶说昨儿见姑娘看这书入神,想着姑娘许是爱读,便让我来讨教一二。" 冉梓喜倚在廊下剥荔枝,果肉在指尖白得透亮:"既是二奶奶要,便拿去吧。"她随手将书递过去,眼尾扫过春桃藏在袖中的帕子——那帕子角上绣着并蒂莲,是柳二娘房里的样式。 春桃走后,夏荷凑过来:"姑娘,那书里夹着您抄的《唐律·诬告反坐》条......" "她想看,便让她看个够。"冉梓喜将荔枝核扔进石臼,"等她把消息传给柳氏,咱们的戏才好唱。" 是夜,冉梓喜支开夏荷,往诗社递了首七律。 信笺上墨迹未干:"朱雀桥边野草生,乌衣巷口暮云横。 朱门旧梦随潮去,紫燕空衔落日明......"她望着烛火中跳动的"朱门旧梦"四字,低笑出声——柳家那座挂着"义商"牌匾的宅院,可不正是这乌衣巷里的朱门? 第三日辰时,冉梓喜捧着抄好的《礼记》去见老太君。 檀香缭绕的正厅里,老太君正翻她前日抄的《女诫笺注》,见她进来,将书往案上一磕:"你倒会借古人的嘴说自己的理。" "孙女知错。"冉梓喜跪下行礼,抄经用的素帕从袖中滑出,上面密密麻麻抄着《礼记·曲礼》:"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诬告者,当以其罪罪之......" 老太君的目光扫过帕子,忽然哼了声:"起来吧。"她指了指案头的《文心雕龙》,"你昨日丢在花园的书,被春桃捡去了?" 冉梓喜垂眸:"原是想送与二婶母看的,不想被春桃先拿了。" 老太君的拐杖在地上点了点:"柳氏那点心思,当我老眼昏花?"她从袖中摸出个锦袋,"这是你生母当年留给你的,我替你收着。 往后......"她顿了顿,"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莫要让冉家的名声沾了泥。" 冉梓喜接过锦袋,指尖触到里面的玉牌,鼻头发酸:"孙女省得。" 是夜,柳氏在房里摔了第三个茶盏。 春桃缩在墙角,递上那本《文心雕龙》:"二奶奶说,这书里夹着《唐律》的抄条......" "蠢材!"柳氏抓过书撕成两半,散落的纸页里飘出张字条,正是冉梓喜昨日递去诗社的七律。 她盯着"朱门旧梦"四字,突然浑身发冷——那首诗明里写乌衣巷,暗里指的可不就是柳家当年假捐的事? "去!"她扯着春桃的衣领,"立刻去顾府,让顾明远写封举报信,就说冉家庶女私通外男,干预诗社......" "夫人!"外头突然传来门房的吆喝,"后门有个陌生仆妇要进,怀里揣着封信!" 柳氏的手猛地一抖。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见信笺上"顾明远"三个大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刀,正扎在她心口。 第56章 闺阁设新局,文也可制敌 门房老周刚拉开半扇门,就被个裹着青布的仆妇撞得踉跄,对方怀里揣着的信笺"啪"地掉在地上,墨迹未干的"顾明远"三个字在晨露里洇开。 "这是顾公子差人送来的急信!"仆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就跑,青布裙角扫过满地碎砖,溅起几点泥星子。 老周捡起信笺时,手都在抖——顾明远是云煌城有名的才子,上个月刚中了乡试解元,这样的人物怎会给冉府递信? 他小跑着往正院去,路过西跨院时,正瞧见冉梓喜蹲在廊下逗猫,素色襦裙沾了点草屑,发间只插着支木簪,倒像个寻常丫鬟。 "二姑娘。"老周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敢多话,攥着信笺往老太君院里去了。 冉梓喜逗猫的手停在半空。 晨风吹过,她闻到了信笺上那股熟悉的沉水香——柳氏房里常用的香粉,混着点墨汁味。 她垂眸看了眼脚边的黑猫,那猫突然"喵"地叫了声,弓着背往假山后钻去。 正厅里,檀香烧得太浓,老太君的咳嗽声像破风箱。 她捏着信笺的手青筋凸起,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却刺得人眼睛疼:"冉家庶女冉梓喜,私通外男顾某,借诗社之名行不轨之事,更妄议朝政,有辱门风......" "反了!"老太君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去把那孽障给我叫来!" 春桃连滚带爬去了西跨院,冉梓喜正往鬓角别朵珠花,听见传唤,慢悠悠理了理袖口:"急什么? 老太君最厌人慌里慌张的。"她取了块素帕,将案头抄了半页的《唐律疏议》仔细收进袖中。 正厅门槛高,冉梓喜抬膝跨过去时,余光瞥见柳氏缩在角落,指尖绞着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扯得变了形。 "跪下!"老太君拍着案几,"你可知顾公子这信里写的什么?" 冉梓喜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孙女不知顾公子为何写这样的信,但有句话想先问老太君——这信上的字迹,可是前朝翰林体?" "你说什么?"老太君愣了愣,将信笺凑到眼前。 "前朝翰林体讲究''提按转折有古意'',顾公子师从张大学士,最擅的是瘦金体。 "冉梓喜从袖中摸出张纸,是前日诗社里顾明远题的诗,"您看这''私''字的竖钩,顾公子习惯先顿笔再挑出,可信里这字的钩锋太锐,倒像......"她顿了顿,"倒像二婶母的手笔。" 柳氏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你......你血口喷人!" "二婶母别急。"冉梓喜朝门外招了招手,李管事捧着个木匣进来,"这是二婶母去年给我生母写的家书,李管事从旧账房找出来的。" 她将两页纸并排铺开,"您看这''安''字的宝盖头,家书里写得圆润,信笺上也圆润;这''好''字的女字底,家书里收笔时带个小弯,信笺上也带小弯。"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柳氏突然扑过去要抢信笺,却被春桃死死拽住胳膊,她指甲掐进春桃手背,尖叫道:"我哪知道顾公子写的什么! 定是这小贱蹄子自己......" "够了!"老太君将信笺拍在案上,"柳氏,你当我老糊涂了?"她转向冉梓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冉梓喜从李管事捧的木匣里取出本泛黄的账本,封皮上"柳记粮行"四个字已经褪了色:"这是柳氏堂兄当年借顾大人旧案逃税的账本。 顾大人曾救过柳家满门,如今柳氏却借顾公子的名声构陷我,这叫......"她声音陡然拔高,"这叫恩将仇报!" 柳氏瘫坐在地上,发髻散了半缕,金簪扎进后颈也不觉得疼。 她望着那本账本,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顾大人带着兵冲进柳家粮行时,是她跪在泥里求顾大人网开一面,顾大人说"你且记着,今日我放你柳家,不是为财,是为义"。 "老太君。"冉梓喜跪在地上,声音软了些,"孙女知道您最看重冉家名声。 可今日若因这封假信罚了我,外人只会说冉家连个庶女都护不住,往后谁还敢信冉家的清誉?" 老太君盯着她,目光像把刀。 冉梓喜忽然开口吟道:"莫道女儿痴,自有肝胆热。 不信人间无是非,且看明月雪。"她仰起脸,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得眼里亮堂堂的,"孙女虽为女子,却也知是非曲直。 冉家的名声,不该毁在诬陷里。" 老太君的拐杖慢慢垂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冉梓喜的发顶,指腹触到木簪的纹路,轻声道:"起来吧。"又转向柳氏,"你且在佛堂里抄三个月《金刚经》,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柳氏被春桃搀着往外走,经过冉梓喜身边时,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丝极淡的笑——这局她布了半个月,从李管事偷偷送来柳家旧账,到故意把《文心雕龙》落在花园,每一步都算准了柳氏的急脾气。 三日后,冉府后园摆了十二张圆桌,桌上铺着月白桌布,摆着桂花糕、碧螺春。 冉梓喜穿着藕荷色襦裙,站在廊下迎客:"今日只论诗才,不论尊卑,还请各位夫人多指教。" 来的都是柳氏的牌搭子,张夫人、王夫人、陈夫人,个个端着架子。 可当冉府的丫鬟们捧着诗笺上来时,她们的脸色慢慢变了——那诗笺上写着"小窗分竹影,微雨落书声",写着"愿得砚田三亩地,种来清句不种愁",全是冉府里那些从前只知绣花的丫鬟们写的。 "原来女子也能写出这样的诗。"张夫人捏着诗笺,声音发颤。 "可不是?"冉梓喜端起茶盏,"从前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德''字,难道不该是明是非、知进退?"她望着廊外的海棠树,花瓣落进茶盏里,"就像这花,若只藏在深闺里,谁知道它开得这样好?" 诗会散时,暮色漫上雕梁。 柳二娘跟着陈夫人往门外走,裙角勾住了廊柱上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 她弯腰去扯,脚下一滑,"扑通"掉进了后园的荷花池里。 "救人!"丫鬟们尖叫着跑过去。 柳二娘被捞上来时,浑身滴着水,头发贴在脸上,突然揪住陈夫人的袖子,疯了似的喊:"不是我! 是有人让我写的! 是......" 陈夫人吓得后退两步,被台阶绊得跌坐在地。 柳二娘的话被夜风撕成碎片,混着荷花的清香,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第57章 疯语惊世人,真相浮水面 陈夫人的丫鬟早吓得跑没影了,只剩两个粗使婆子架着她往偏院走,水珠子顺着裙角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拖出条蜿蜒的水痕。 "二姑娘这是着了水寒?"花嬷嬷端着姜茶推门进来时,正见柳二娘裹着厚被蜷在床角,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帐子上的金线牡丹,"嘶——" 她突然发出一声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手指死死抠进锦被里,"不是我写的......是姐姐说......说只要除掉梓喜,就让我嫁入侯府......" 花嬷嬷手一抖,姜茶泼在门槛上。 她迅速掩上门,凑到床前压低声音:"二姑娘说什么? 谁的姐姐?" 柳二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老人的皮肉里:"是柳氏姐姐! 她给我银子,让我往二房的米缸里撒巴豆粉,又让我在老夫人的参汤里放......放......"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放朱砂! 她说那是补药,可我瞧见药铺的王大夫摇头了......" 花嬷嬷的瞳孔骤缩。 她顺着柳二娘的力道蹲下,掌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二姑娘累了,先喝口姜茶暖暖。"待柳二娘迷迷糊糊松开手,她转身时迅速将帕子按在耳后—— 那是她与梓喜约定的暗号,帕子折三折,便是有紧要事相告。 冉梓喜正伏在案前整理诗稿,听见窗棂上"笃笃笃"三声轻响,笔锋顿时一顿。 她推开窗,花嬷嬷的身影如夜枭般闪进来,鬓角的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姑娘,柳二姑娘疯魔了,把柳氏做的腌臜事全抖出来了。" 案上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冉梓喜指尖摩挲着诗稿边缘,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她早猜到柳氏容不下自己,可往老太君参汤里放朱砂......这是要折老太君的阳寿! 她抬眼时又恢复了娇憨模样,拉着花嬷嬷的手笑:"嬷嬷快坐下,我让小桃煮碗酒酿圆子,您慢慢说。" 第二日辰时三刻,冉梓喜捧着新抄的《列女传》去正厅给老太君请晨安。 檀香在青砖地上浮着,老太君正用银镊子拨弄茶盏里的枸杞,见她进来,目光在她袖中露出的书角上顿了顿:"又在看这些?" "祖母,"冉梓喜将书轻轻放在案上,翻开折角的那页,"您瞧这班昭续《汉书》,蔡文姬辨琴音,哪一个不是女子? 可如今街坊里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德''若连《女诫》都读不明白,又如何持家?" 她指尖划过书页上"曹大家"三个小字,"前儿诗会,丫鬟们写的诗张夫人都夸了,若能开个讲学堂,教她们读史写诗,往后咱们冉家的女儿,出门说话都硬气。" 老太君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桌面:"你倒是会挑时候。" "孙女儿可没挑时候。"冉梓喜歪头笑,"只是前儿李管事说城东有间废弃的书斋,原是个举人的,他儿子去了京城就空下了。 那院子有三进,正房能当讲堂,东厢能放书,西厢还能给女先生住......"她从袖中摸出张地契,"孙女儿和诗社的林姐姐、周姐姐凑了银子,已经把地契拿下来了。" 檀香混着窗外的玉兰香涌进来。 老太君盯着地契上的红印,忽然想起昨日张夫人来请安时,攥着丫鬟写的诗笺说"我家阿宁也闹着要学",又想起柳氏被关在佛堂里抄经,连头油都要省着用的模样。 她伸手捏了捏冉梓喜的耳垂:"你这丫头,倒会给我找事做。" 冉梓喜知道这是松口了,眼尾立刻弯成月牙:"祖母若是嫌麻烦,孙女儿就只收庶族的姑娘,可昨儿陈夫人差人来说,她家二小姐也想......" "行了。"老太君打断她,嘴角却噙着笑,"名字想好了吗?" "兰蕙书院。"冉梓喜脱口而出,"取''兰生空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蕙幽丛,不以无人而不香''之意,女子才学,本就不该困在闺阁里。" 三日后,城东的青石板路上多了块新漆的木匾,"兰蕙书院"四个鎏金大字在日头下亮得晃眼。 冉梓喜站在台阶上,看着提着书篮的姑娘们鱼贯而入——有梳双螺髻的小丫鬟,有戴翠玉簪的官宦小姐,连张夫人的嫡女都来了,裙角沾着晨露,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姑娘,柳夫人来了。"小桃扯了扯她的衣袖。 柳氏的马车"吱呀"停在书院门口,她掀开车帘的动作重得几乎要扯断珠串,靛青织金的褙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绣着缠枝莲的茜红裙。 "好个冉梓喜!"她踩着高底鞋噔噔噔走上台阶,"你当这是菜市扬?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 "柳夫人这是说谁呢?"冉梓喜倚着门框,指尖转着玉扳指,"张夫人的嫡女是阿猫,陈夫人的二小姐是阿狗? 还是说柳夫人觉得,冉家的体面,比不过您这点子酸气?"她朝门内使了个眼色,两个精壮的护院立刻上前半步,"书院有规矩,闹事的人不能进。 柳夫人若是想听课,改日让管家拿帖子来。" 柳氏的脸涨得通红,抬手就要甩巴掌,却见护院的刀鞘在腰间晃了晃。 她"呸"了一声,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兰花盆,瓷片溅在冉梓喜脚边:"你等着! 我这就去告诉老夫人......" "柳夫人慢走。"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笑,转头对小桃道,"把柳夫人刚才的话记下来,连摔了几个花盆,撞翻了什么,都写清楚。"她摸出块碎银塞给门房的老张头,"去正厅,把东西交给花嬷嬷。" 月上柳梢时,老太君的书房还亮着灯。 她坐在紫檀木椅上,手里捏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记着:"未时三刻,柳氏乘青呢小轿至城东书院,与冉梓喜争执,打翻兰花一盆,口出秽语......"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她忽然将纸折成方胜,塞进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柳氏在佛堂里抄了半页经,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案头的《金刚经》,墨迹未干的"空"字晕开一片,像团化不开的墨。 贴身丫鬟春桃端着参汤进来,她突然挥袖打翻了碗:"去,把我那盒螺子黛拿来! 明儿我就去求老夫人......" "夫人,"春桃蹲下身收拾碎片,声音轻得像蚊子,"老夫人今儿个让李管事去库房,把前儿收的田契都搬去了兰蕙书院。" 柳氏的手悬在半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柳二娘疯癫的模样,想起冉梓喜站在诗会上说"愿得砚田三亩地"的眼神。 夜风掀起经幡,"哗啦"一声,她打了个激灵——这冉家的天,怕是要变了。 更深露重,冉梓喜在书院的讲台上翻着新到的《诗经》注本。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她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墙根下低语。 她放下书,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沿——该来的,总要来的。 第58章 深院巧设防,锁钥藏玄机 小桃正替她拆着鬓间的珍珠簪子,窗棂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姑娘,夏荷姐姐来了。"小桃掀开门帘,就见柳氏身边的二等丫鬟夏荷抱着个描金匣子站在廊下,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长,连发鬓的茉莉都蔫头耷脑的。 冉梓喜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 夏荷进来时,她瞥见那丫鬟的手指正绞着裙角,指节发白——柳氏房里的人,向来走路带风,哪有这般畏畏缩缩的? "夏荷妹妹这是?"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浸着桂花蜜的甜,"大半夜的,柳夫人又要赏什么好东西?" 夏荷把匣子放在桌上,匣盖打开的瞬间,冉梓喜就看见里面躺着道烫金笺。 笺上"闭门令"三个大字力透纸背,落款竟是老太君的私印。 "老夫人说,姑娘近日劳心书院,需得静养三月。"夏荷声音发颤,眼尾扫过冉梓喜时又迅速垂下去,"奴婢...奴婢只是奉命传信。" 冉梓喜拈起那纸笺,指尖摩挲过印泥——老太君的私印用的是苏合香调的朱砂,带着股沉水香,这笺上的印却泛着松节油的腥气。 她抬眼时正撞进夏荷慌乱的目光,那丫鬟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终究咬着唇退到了门边。 "小桃,送夏荷姐姐出去。"冉梓喜把笺纸随手一丢,看着夏荷几乎是逃出门去。 等门帘落下,她抄起笺纸对着烛火一照——果不其然,纸背有柳氏常用的螺子黛压痕,淡淡的青灰色,像团化不开的阴云。 "好个借刀杀人。"冉梓喜冷笑一声,把笺纸揉成团掷进炭盆。 火星噼啪炸响,映得她眼底发亮,"当我是三年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庶女?" 她转身翻出妆匣最底层的钥匙,铜钥匙在烛火下泛着暗黄的光——这是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紧要关头开库房最里面的樟木箱"。 "小桃,去请李管事来,就说我要查三年前的旧账。"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指尖在耳垂的珍珠坠子上一按,暗格里滑出张泛黄的纸,"柳氏嫁进来那年的聘礼单,该见见光了。" 李管事来的时候,后襟还沾着账房的灰尘。 他进门就作了个揖,声音压得极低:"姑娘,这么晚......" "李叔,当年我娘帮你赎出病中的老母亲,你说过''冉家的账,我替二姑娘守着''。"冉梓喜把钥匙拍在桌上,"现在要劳烦你开了库房的樟木箱。" 李管事的手顿了顿,忽然红了眼眶。 他从怀里摸出串钥匙,金属碰撞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樟木箱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沉香味涌出来。 冉梓喜翻出一叠契纸,最底下的是柳氏的陪嫁清单——绸缎、首饰、田庄,样样俱全,却在最末页看见张"陪嫁丫鬟赎身契"。 "这是......"她指着契纸上的名字,"春桃? 柳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当年柳夫人嫁进来时,户部的户籍册上写着''出身官宦''。"李管事凑过来,指尖点着契纸背面的批注,"可这赎身契是在扬州妓馆签的,妓馆的章还在。" 他压低声音,"老奴前儿整理库房,见柳夫人陪嫁的田契都是新造的,连地契上的官印都盖反了。" 冉梓喜的指尖停在"扬州乐坊"四个字上。 乐坊女子入籍需报教坊司,哪能平白变成官宦之女? 她忽然想起柳氏总爱穿素色衫子,说是守礼,原是怕露出身上的旧伤疤——妓馆里的姑娘,哪个没挨过老鸨的板子? "李叔,把这些契纸抄三份。"她把契纸重新收进木箱,"一份送诗社,一份送族老,最后一份......"她勾了勾唇角,"送老太君的妆匣暗格。" 次日清晨,诗社的青竹墙上贴了首新乐府。 "朱门不锁春归路,燕子飞来认旧巢。" 围观的书生们挤作一团,有人拍着大腿笑:"好个''不锁春归路''! 柳夫人昨儿送闭门令,今儿就有人写《长门怨》,这是说她学陈阿娇锁人呢!" "那''燕子认旧巢''更妙。"戴方巾的书生推了推眼镜,"燕子衔泥筑巢,最怕旧巢被占——莫不是说有人占了旁支的巢?" 消息像长了翅膀,晌午就飞到冉家正厅。 族老们围坐在红木圆桌旁,冉大老爷拍着桌子:"梓喜丫头太胡闹! 这诗传出去,冉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冉梓喜捧着茶盏站在廊下,听着里面的喧哗。 她等族老们说得口干,才掀帘进去,手里捧着卷素帛。 "孙女儿知罪。"她跪下来,素帛展开是《自陈书》,"但《尚书·周书》有云''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女子修齐治平,何罪之有?"她抬眼看向主位的老太君,"若因这诗要罚孙女儿,孙女儿愿领罚。 只是......"她从袖中摸出张纸,"前儿整理旧物,见了些有趣的契纸。" 老太君的目光扫过那张纸,瞳孔微微一缩——正是柳氏陪嫁丫鬟的赎身契,上面"扬州乐坊"四个字刺得人眼疼。 "祖母,孙女儿若被幽禁,这些契纸怕是要被有心人捡了去。"冉梓喜声音放软,"到时候说冉家主母出身乐坊......" 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针落。 老太君把《自陈书》往桌上一按,声音沉得像铅:"闭门令暂缓。 柳氏的旧籍,着人去户部查。" 当晚,柳氏的院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春桃缩在角落抹眼泪,柳氏抓着铜烛台砸在妆台上,翡翠镯子崩出道裂纹:"那小贱人敢翻旧账! 她娘早死了,能知道什么......" "夫人,花嬷嬷送来的。"春桃递上个锦盒,里面是叠纸,"这是您今夜说的话,老夫人房里记的。" 柳氏的手一抖,烛火映得她脸色青白。 她突然想起昨夜佛堂里打翻的参汤,想起冉梓喜站在书院门口说"冉家的体面比不过酸气"的模样——原来从那时候起,这丫头就在布网了。 更夫打第三遍更时,冉梓喜在窗前翻着新抄的《长门怨》。 小桃端来银耳羹,忽然指着窗外:"姑娘,府门外来了个人,说是户部的文书,要见您。" 冉梓喜推开窗,月光里站着个穿青布衫的男子,怀里抱着个褪色的牛皮纸包。 她望着那纸包上的户部官印,嘴角慢慢勾起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59章 风波起户部,旧籍掀波澜 小桃缩在炭盆边打盹,忽听得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刚要起身,就见自家姑娘已掀了棉帘出去。 穿青布衫的男子立在月洞门下,月光漫过他肩头褪色的牛皮纸包,户部官印在暗夜里泛着冷光。 冉梓喜垂眸扫过那方朱红,喉间溢出极轻的笑——她等这包东西,等了整整三个月。 "姑娘。"男子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小人是户部档房的周九,李管事上月托人带话,说冉家要查扬州来的户籍旧案。"他将纸包递上时,指节微微发颤," 这是二十年前柳氏入籍的底册,还有当年经办的书吏王二的供状。 那王二前年犯了事,关在顺天府大牢,小人托人带了酒,他才吐了实话......" 冉梓喜接过纸包,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毛边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带着墨渍。 她快速扫过"柳氏本名阿巧,扬州乐坊清倌人,花银三百两买通书吏伪造户籍"几句,眼尾微挑。 小桃端着茶盏过来时,正见自家姑娘把纸包往袖中一塞,唇角勾出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辛苦周大哥了,这是先前说好的谢礼。"她抛过去个银锭,在月光下划出道银弧。 周九接住银锭,连声道谢,转身消失在巷口。 冉梓喜望着他背影,袖中纸包的棱角硌得手腕生疼。 她早该想到的——柳氏总说自己是扬州商户之女,可从前给祖母奉茶时,那双手保养得太精细,倒像从没沾过灶火的。 上个月在佛堂撞翻她的参汤,见她耳后有个淡青的朱砂痣,倒和城南说书人讲的乐坊头牌"巧娘"描述的分毫不差。 "姑娘,老夫人院里的绿梅来传话了。"小桃捧着茶盏跑过来,"说让您明早卯时去正厅,户部的人带着文书来了。" 冉梓喜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雾漫上眉眼,将眼底的冷意掩了个干净: "知道了,去把我那套月白缠枝莲的衫子找出来,再把李管事送来的账册副本收进檀木匣里。" 第二日卯时,正厅的红木圆桌还凝着晨露。 冉梓喜刚跨进门槛,就见老太君端坐在主位,脸上阴云密布;柳氏站在下手,指尖绞着帕子,指节泛白;几个族老挤在侧边,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苍蝇。 "梓喜来了。"老太君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跳了跳,"户部的周主事说,柳氏当年入籍的文书有假。 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柳氏猛地抬头,帕子"啪"地掉在地上:"母亲! 这定是有人陷害! 我柳家世代经商,怎会......" "柳夫人别急。"门口传来个公鸭嗓,穿绯色官服的周主事抱着个檀木匣走进来,"这是户部二十年前的存档。" 他翻开匣中泛黄的纸页,"原档记的是扬州商户柳承业之女柳氏,可小人查了扬州府志,柳承业在二十三年前就殁了,膝下只有两个儿子。" 他又抽出张毛边纸,"这是当年经办书吏王二的供状,说收了三百两银子,替乐坊的阿巧姑娘改了户籍。" "阿巧?"族老冉三老爷猛地拍桌,"那不是扬州''醉春楼''的头牌?" 柳氏的脸瞬间煞白,后退两步撞在椅背上。 她望着供状上的字迹,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不......不可能! 王二那老匹夫爱赌,定是被人买通了......" "柳氏。"冉梓喜上前两步,檀木匣"咔"地打开,"您不妨再看看这个。" 她抽出叠账册副本,"这是李管事整理的冉家外账,您嫁入后以''采买''为名,向城南钱记、城西刘记借了共三千两白银。 钱记的借据上按的是您的私印,刘记的保人写着''冉家主母''——您说这是采买,可库房里连块碎布都没多出来。" 柳氏盯着账册上的字迹,突然扑过去要抢,却被冉梓喜侧身避开。 她踉跄着栽在桌角,鬓边的珍珠簪子掉在地上,珠串散了一地:"你......你怎么会有这些? 李全那老东西......" "李管事说,当年我生母救过他儿子的命。"冉梓喜弯腰捡起颗珍珠,在指尖转了转,"他说,冉家的银子,不该填进乐坊姑娘的赌债里。" 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心跳。 老太君捏着供状的手青筋直跳,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句:"柳氏,你可知罪?" 柳氏瘫坐在地,眼泪混着脂粉糊了满脸:"母亲,我也是被逼的......当年柳家败落,我若不......" "够了!"老太君将供状往桌上一摔,"伪籍欺瞒宗族,私挪家财,本当送官。 但念在你是冉家主母,暂免刑责。 即日起,你卸了当家权,由二姨娘暂代。"她扫过缩在角落的柳氏,"至于柳家......" "老夫人!"门外突然冲进个穿碧色衫子的女子,是柳氏的堂妹柳二娘,"我姐姐是被冤枉的! 定是那小贱人......" "闭嘴!"老太君拍案,"柳家的人,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进冉家大门!" 柳二娘浑身一震,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冉梓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丝暗芒——这柳二娘最是能闹,今日受了刺激,怕是要生事端。 三日后,云煌城最大的诗社"松风阁"里,众人争相传看张新贴的诗笺。 "《拟行路难·其九》?"戴方巾的书生念出声,"昔年门下客,今朝何处寻? 谁道女儿无胆略,敢教清白照人心......"他猛地抬头,"这''门下客''莫不是指柳家那些帮着作伪的? ''女儿胆略'',怕就是说冉家那位匿名才子?" "嘘——"旁边的白胡子先生压低声音,"冉家主母的事都传进皇宫了,听说皇后娘娘昨儿还问了内阁学士。" 冉梓喜站在诗社后巷的茶摊边,听着这些议论,嘴角勾出抹笑。 她转身往兰蕙书院走,远远就见院门口围了群姑娘,有穿粗布衫的,有戴银簪的,正踮脚看新挂的"云煌女子讲学堂"的匾额。 "姑娘!"小桃跑过来,手里攥着叠拜帖,"这是城南张员外家的二小姐,城西李举人的寡嫂,还有三个寒门姑娘,说要报名学政论。" 冉梓喜接过拜帖,指尖抚过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的"愿随先生学议政"几个字还带着墨香。 她望着院门口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忽觉喉间发紧——三个月前,这里还只有五个躲在绣楼里读《女诫》的丫头,如今却要开律法课、讲《左传》了。 "去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再请王夫子的夫人来教史学。"她转身对小桃道,"对了,把我那套《资治通鉴》搬去讲堂,就说......" "就说女子也能读史议政?"身后传来道沙哑的女声。 冉梓喜回头,见是个穿褪色蓝布衫的老妇人,手里提着个竹篮。 老妇人冲她笑了笑:"我家闺女在绣坊当绣娘,听说这里教写字,非让我来问问。" "大娘,您让闺女明日辰时来。"冉梓喜蹲下身,从竹篮里摸出个青桃,"学费不用交,只要肯学就行。" 老妇人抹了把眼角:"好,好......我这就去说。" 望着老妇人的背影,冉梓喜握紧了手里的拜帖。 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她肩头,远处传来书院里姑娘们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撞碎了晨雾。 是夜,冉家祠堂的香烛忽明忽暗。 柳氏跪在蒲团上,怀里抱着那支断了珠串的簪子。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映得她眼底泛着青灰:"我不能输......我还不能输......当年我能从乐坊爬出来,就能再爬回去......" 她的声音混着香灰簌簌落在地上,惊起几只夜鸦,扑棱棱飞过祠堂的飞檐。 第60章 疯妇泣血泪,幕影浮水面 柳氏正对着香案喃喃自语,忽听得院外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在影壁上。 "谁?"她攥紧断簪的手骤然收紧,珠串残片扎进掌心。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沙哑的哭嚎混着寒风灌进祠堂,柳氏浑身一震。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是柳二娘。 三个月前诗社论战败北,柳家在京城文人圈成了笑柄,她便把火气全撒在这个最会惹事的堂妹身上,断了她的月钱,还让粗使婆子盯着她不许出二门。 "姐姐让我写的举报信......是她要毁了梓喜......" 柳二娘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哭腔的尾音撞在祠堂雕花窗上。 柳氏踉跄着冲出去,正撞见披头散发的柳二娘。 她鬓边的珠花歪在耳后,绣鞋丢了一只,赤着的脚底板沾着泥,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撞向祠堂门柱。 "阿娘!"守夜的小丫鬟尖叫着往廊下躲。 "闭嘴!"柳氏扑过去要捂柳二娘的嘴,却被她一把推开。 柳二娘踉跄着栽进旁边的冬青丛,枯枝划破她的脸,血珠顺着下巴滴在月白裙上: "那年在扬州......姐姐说冉家庶女好拿捏......让我伪造诗稿......说要让她名声臭在诗社......" "够了!"柳氏抄起廊下的铜灯台砸过去,灯油泼了满地。 "是姐姐让我在香里掺朱砂......说要让老夫人疑心梓喜克母......" 柳二娘突然跪下来,对着月亮磕头,"我没撒谎......花嬷嬷都看见了......花嬷嬷......" "花嬷嬷?" 暗处传来一声低唤。 花嬷嬷裹着灰布棉袍从角门挪出来,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袱,像是刚从厨房回来。 她颤巍巍蹲下身,枯树皮似的手扶住柳二娘的胳膊:"二姑娘这是着了凉? 老奴送您回屋。" 柳二娘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住她的手腕:"嬷嬷......我没害过人......都是姐姐......" 花嬷嬷的拇指在柳二娘腕间轻轻一按,另一只手悄悄摸出帕子,借着擦她嘴角血渍的动作,用指甲在帕子上快速划着——这是她跟梓喜学的暗记,每个划痕对应一个字。 "二姑娘醉了。"花嬷嬷扯着柳二娘往偏院走,经过呆立的柳氏时,故意撞了她一下,"主母也早些歇着吧,这风凉。" 柳氏盯着两人的背影,灯油在脚边烧出个小火苗,映得她眼底通红。 次日卯时,冉梓喜在兰蕙书院用完早粥,正翻着学生们新交的策论,小桃捧着个蓝布包跑进来:"姑娘,花嬷嬷让送的。" 帕子展开时,上面密密麻麻的划痕让她瞳孔微缩。 她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指尖扫过"姐姐""伪造诗稿""朱砂"几个关键词,忽然笑出声来—— 这柳二娘疯得正是时候,昨日刚有三位御史在朝会上提了女子识字的事,今日就送来柳氏害人的实证。 "备车。"她把帕子塞进袖中,"去正院给老夫人请安。" 冉老太君的院子里飘着桂花香。 老夫人靠在湘妃竹榻上,手里翻着《女诫》,见梓喜进来,抬了抬眼皮:"又来讨茶喝?" "孙女儿今日不是讨茶,是讨个道理。" 梓喜跪在软垫上,从袖中取出一本《礼记》,"昨日在书院,有个小丫头问我:''《王制》里说''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这''学''可包括女子? ''孙女儿答不上来,特来问祖母。" 老太君放下书:"你想说什么?" "《左传·昭公》载,晋悼公夫人食舆人之城杞者,闻绛县老人年七十三,遂言于公而仕之。"梓喜翻开《礼记》,指到"天子视学"那页,"夫人虽为女流,却能参议国政,助君明察。 可见女子议政,古已有之。" 老太君的手指在榻上轻轻叩着:"你这是要女子抛头露面?" "非是抛头露面,是让女子有识人之明、持家之智。"梓喜往前挪了挪,"祖母可记得去年城南灾荒? 那些绣娘把攒的银钱捐出来买粮,却因不识字被牙行骗了半数。 若她们能读账册、懂律法,何至于此?" 窗外的风掀起帘角,吹得案上的《女诫》哗哗翻页。 老太君盯着梓喜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她生母——当年那个总捧着《汉书》在廊下读的女子,也是这样的眼神。 "你那书院,当真教律法?" "教。"梓喜从怀里掏出一叠纸,"这是学生们写的《救灾策》,说要设女子粮局,由识字的妇人管账。 孙女儿斗胆想......" "想让她们参与地方评议?"老太君接过策论,扫了眼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你阿爹昨日还说,御史台收到封《女子议政疏》,是几个女娃娃写的。" 梓喜心跳漏了一拍——她联合诗社姐妹写的书,昨日刚托周御史呈上去。 "祖母觉得,这书写得如何?" 老太君没有回答,只把策论放在膝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银杏树上。 风过处,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像极了当年她送给出嫁的嫡女的金叶子簪。 "去把我那套《通鉴》搬给你。"她忽然说,"你阿爹书房里那本《汉纪》,也一并拿去吧。" 梓喜眼睛一亮:"祖母是允了?" "允什么?"老太君端起茶盏抿了口,"我不过是看你每日往书院跑,怕你没书读。" 但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已足够让梓喜心下了然。 是日午后,柳氏在自己院里摔了三个茶盏。 春杏缩在门边,看着主母攥着张抄报发抖——上面赫然写着"云煌女子议政疏",还引了她最讨厌的冉梓喜的话:"女子无才,何以持家? 无识,何以辅国?" "反了!"她抄起镇纸砸向妆台,翡翠镯子碎成两半,"那小蹄子敢联合外臣......" "主母!"春杏突然尖叫,"前院说周御史的人来了!" 柳氏踉跄着冲出门,正撞见两个青衫随从捧着个檀木匣往正院去。 她追上去要抢,却被护院的家丁拦住:"老夫人有令,无关人等不得进书房。" "让开!"她扯着家丁的衣襟,"那是毁我名声的东西......" "主母自重。"家丁攥住她的手腕,"老夫人说了,若再闹,便送您去庄子上静一静。" 柳氏的手骤然松开。 她望着正院紧闭的朱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乐坊的夜——那时她也是这样,望着贵人的马车扬长而去,手里攥着被撕碎的卖身契。 "我输了......"她瘫坐在台阶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真的输了......" 是夜,冉府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老太君戴着老花镜,逐字读着《女子议政疏》,当看到"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上官婉儿参凤阁"时,嘴角终于露出笑。 书的最后一页贴着书院学生的策论,有个小丫头写:"若我能议政,定要让绣娘的工钱按月发,不再被牙行克扣。" 她放下书,望着窗外的月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颤。 次日清晨,门房的大黑狗突然狂吠起来。 "张公公!"门房老周哈着腰,"您怎么来了?" 穿玄色公服的太监捧着明黄绢帛跨进门槛:"传陛下口谕,宣冉府送《女子议政疏》的女先生入宫。" 冉梓喜正站在二门口,看着那方明黄绢帛上的玉玺印,耳中嗡嗡作响。 她摸了摸袖中花嬷嬷送来的帕子,又看了眼正院方向——老夫人的窗纸已经泛白,显然一夜未眠。 "姑娘?"小桃扯了扯她的衣袖。 "接旨。"梓喜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眼波流转,"且看这廷议,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门廊下的铜铃被风撞响,清脆的铃声混着太监尖细的"宣"字,飘向冉府外的长街。 街对面茶楼的二楼,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正往纸上记着什么——明日的话本,怕是要多个"女先生夜叩金阙"的故事了。 第61章 笔墨走三形,梓喜破迷局 明黄绢帛上的玉玺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望着张公公玄色公服上金线绣的蟒纹,耳中还响着前院老夫人房里彻夜未歇的翻书声。 直到小桃扯了扯她的衣袖,才惊觉自己攥着绢帛的指节发白。 "姑娘?"小桃压低声音,"周御史的人昨日送来的书,老夫人说要您带着去见陛下。" 梓喜垂眸应了,目光却扫过街角茶楼的二楼——青衫书生还在往纸上记着什么,笔尖速如急雨。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诗社听来的风声:《拟行路难》里那句"自古女儿非无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被士子们抄得满街都是,连西市卖糖画的老头都能背两句。 可紧跟着就有酸丁在茶楼拍桌:"这诗风与匿名才子如出一辙,定是那冉家庶女冒名!" "小桃,"她突然转身,"去把前日我落在书案的《昭明文选》取来。" 小桃应着跑开,梓喜望着门廊下摇晃的铜铃,喉间泛起冷笑。 程砚秋那老夫子,表面上夸她"女子能有此才难能可贵",转头就往书院塞了三个查笔迹的。 昨日春杏来报,赵知微带着吴先生在诗社库房翻了半宿旧稿,连十年前的诗笺都翻出来比对了。 "主子,"春杏不知何时凑过来,声音像浸了冰水,"柳氏昨儿个在佛堂哭了半夜,说要找老夫人理论您僭越。" 梓喜捏了捏眉心。 她原以为扳倒柳氏就能清净些,谁料文人的嘴比后宅的刀更利——匿名才子的身份是把双刃剑,既能劈开女子不得议政的枷锁,也能成为砸死她的石头。 第二日未时,书院的青瓦白墙在日头下泛着青白。 梓喜提着竹篮跨进门,竹篮里装着给山长的新茶,却在穿堂处撞见程砚秋。 他手里捏着半张诗笺,青衫下摆沾着墨渍,见了她便沉下脸:"冉姑娘,来我书斋一趟。" 书斋里飘着松烟墨的苦香。 赵知微正伏在案前,面前摊开十几张诗稿,每张边缘都画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吴先生捻着花白胡须,指着其中一张道:"这字起笔藏锋,收笔回腕,与匿名才子的《秋夜感怀》如出一辙。" 梓喜扫了眼那张诗稿——是她前日在诗社题的《拟行路难》。 "程先生,"她抚了抚竹篮上的流苏,"您让赵文书查我?" 程砚秋的喉结动了动:"非是查你,只是...近日士林议论纷纷,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交代?"梓喜笑了,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诗稿,"若我真是匿名才子,程先生打算如何? 是学那卫道者打我二十大板,还是像防贼似的把我赶出书院?" 程砚秋的脸涨得通红:"冉姑娘何出此言! 我...我只是怕你一个女子,担不起这文名。" "担不起?"梓喜突然倾身向前,眼尾微挑,"程先生可记得上月在诗社,您说''女子若能写出《将进酒》这般的诗,某愿跪诵三日''? 如今这诗真来了,您倒怕了?" 程砚秋被噎得说不出话。 赵知微适时插话:"冉姑娘莫要动气,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 吴先生擅辨笔迹,若能证明这诗非你所写,自然..." "自然如何?"梓喜打断他,"说我是匿名才子的是你们,要证明清白的也是你们? 程先生,您且记着,这书院是女子读书的地方,不是公堂。" 她转身要走,却在门槛处顿住:"对了,我昨日在西市见着梁姑娘了。 她说最近在仿吴先生的楷书,说是要给山长写寿联。" 程砚秋和赵知微对视一眼。 吴先生捻须的手停了:"梁若雪那丫头,向来爱学各家笔迹。" 是夜,冉府西厢房的烛火亮到三更。 梓喜铺开三张素笺,分别磨了三种墨:第一种加了螺子黛,墨色清浅如远山;第二种掺了胶矾,笔触浑厚如老松;第三种兑了茶汁,字迹泛着旧纸的黄。 她提笔时,腕间银镯轻响——这是现代上课时总戴的那只,此刻倒成了稳定心神的定盘星。 第一张写的是《春闺怨》,用的是梁若雪最爱的婉约体,每句末尾都带个"呀"字,像极了那姑娘咬着帕子念诗的娇憨; 第二张是《劝学》,仿吴先生的颜体楷书,横画粗重如刀刻,"勤"字的竖钩特意多顿了半分; 第三张最难,是仿已离社的周公子的狂草,"大江东去"四字写得龙蛇走笔,连她自己都得眯眼辨认。 写完最后一笔,她吹了吹墨迹,对小桃道:"明早你去诗社,把这三张稿子分别塞进梁姑娘、吴先生和周公子旧友的信箱。 记住,要赶在晨课之前。" "姑娘,这是要?"小桃眨了眨眼。 "引他们入瓮。"梓喜将三张诗稿叠好,"程夫子不是爱查笔迹么? 我便给他凑三个嫌疑人。" 三日后,诗社的晨课被一阵喧哗打断。 梁若雪举着张诗笺冲进讲堂,耳坠子晃得人眼花:"谁往我信箱塞的《春闺怨》? 这字明明是我的! 可我根本没写过!" 吴先生捏着另一张诗稿跟进来,胡子都翘了:"这《劝学》的笔迹,倒有七分像我写的,可这''女子读书如食蜜''的话,我可不敢说!" 赵知微抱着一摞诗稿从库房跑出来,额角挂着汗:"周公子旧友说,这狂草的《大江东去》与他离社前的风格如出一辙,可他去年就回了江南!" 程砚秋扶着桌案站起来,青衫都皱成了咸菜:"这...这是何意?" 梓喜端着茶盏坐在角落,垂眸掩住笑意。 她昨日特意在梁若雪面前写了半页小楷,故意把"月"字的弯钩描得又细又长——那是梁氏笔迹的独门记号;又在吴先生讲《书谱》时请教"藏锋"之法,当扬临摹了半幅,墨色浓得能滴出油来。 "程先生,"赵知微抹了把汗,"根据笔迹比对,这三篇诗与匿名才子的稿子用典相似、句式相近,可笔迹分属三人。 难道...匿名才子是三人合谋?" "荒唐!"吴先生拍案,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合写一诗? 当文坛是戏园子么?" 梁若雪急得直跺脚:"我前日还听梓喜说''仿古之风盛行'',难不成是她..." "梁姑娘这是要攀扯我?"梓喜慢悠悠放下茶盏,"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倒成了幕后黑手?" 程砚秋揉着眉心,突然觉得这书房的墨香熏得人脑仁疼。 他望着满地狼藉的诗稿,又看了看涨红着脸争论的众人,终于叹道:"罢了罢了,此事再查下去,倒显得我等小家子气。" 梓喜等的就是这句话。 第二日,她在诗社正厅贴出一篇《论诗不可拘于名姓》,墨迹未干就围了一圈人。 文中写道:"诗者,心之声也。 若因名姓而疑其心,因男女而判其才,与掩耳盗铃何异?"末尾还加了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篇文章像长了翅膀,半日就飞到了西市茶楼。 说书人拍着醒木:"诸位可知? 那冉家姑娘说了,诗好坏只看字,不看人!"茶客们哄然叫好,连几个酸丁都红着脸不敢反驳—— 谁要敢说半句不是,立刻有人拍桌:"你这是说冉姑娘的文章不好?" 程砚秋站在诗社门口,望着正厅里围读文章的姑娘们,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梓喜时,她缩在角落抄《诗经》,墨迹把袖口都染脏了。 如今她站在廊下,阳光透过紫藤花照在脸上,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倒真有几分"文坛无冕之王"的架势。 "程先生,"梓喜走过来,手里捧着新沏的茶,"昨日山长说要请我讲《楚辞》,您看何时方便?" 程砚秋接过茶盏,烫得手指一缩。 他望着梓喜眼里的光,忽然明白过来——这姑娘从来不是要躲在匿名背后,她是要把这文名砸成一把刀,劈开所有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锁。 是夜,冉府书房的烛火又亮到三更。 梓喜翻开从现代带来的《语言心理学导论》残卷,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当群体陷入认知混乱时,制造多重线索比直接反驳更有效。"她指尖抚过"心理博弈"四个字,嘴角扬起一抹笑。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颤。 她合上书卷,望着案头那方从现代带来的翡翠镇纸,忽然想起今日在宫门口遇见的张公公。 他递旨时低声说:"陛下看了《女子议政疏》,说''这女子有胆气''。" "胆气?"梓喜喃喃,"我要的可不止是胆气。"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老长,仿佛要越过朱墙,越过宫阙,越过整个云煌国的天空。 第62章 墨隐邀才女,文章自可传 他攥着茶盏站在诗社正厅前,目光扫过新贴的红底金纹告示—— 《女子特辑诗会启事》几个字写得刚劲有力,末尾盖着"墨隐居士"的朱印,正是那令京城文人又敬又惧的匿名笔杆子。 "程先生早。" 身后传来清润嗓音。 程砚秋转身,见冉梓喜抱着一摞信笺站在廊下,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茜色裙裾。 她腕间的翡翠镯碰在信笺上,发出细碎的响。 "这是昨日收到的投稿。"梓喜将信笺递过去,指尖在最上面那封停了停,"有位扬州的姑娘写了首《咏絮词》,用典比谢道韫更巧三分。" 程砚秋接过信笺,目光落在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呈墨隐居士"几个字。 他喉结动了动:"你昨日说要借''多重笔迹''做文章......" "正是。"梓喜抬眼望他,眼尾微微上挑,"上月那些酸丁质疑匿名稿件是找人代笔,如今我便明说——诗会收稿不限笔迹,只看内容。 若他们再怀疑,倒显得连女子的字都容不下。" 她话音未落,西角门突然传来喧哗。 赵知微攥着张启事冲进来,玄色儒生长衫沾了草屑:"程兄你看! 这诗会要收各地女子的稿子,还要刊印成册! 成何体统?" "赵文书这是急什么?"梓喜轻笑,"昨日《论诗不可拘于名姓》在茶楼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不过是把话落到实处。" 她扫过赵知微涨红的脸,"难不成赵文书觉得,女子的诗连纸墨都配不上?" 赵知微的手指在启事上戳出个洞:"我......我是怕诗社名声受损!" "那便请赵文书亲自审稿?"梓喜突然把茶盏往石桌上一放,青瓷与大理石相撞的脆响惊得廊下雀儿扑棱棱飞起来,"正好,我前日已联络了松风书院的陈先生、墨竹斋的柳掌柜,他们都说要做评审。" 她从袖中抽出张名单展开,"赵文书若要参与,不妨也列个名字——只是这名单上,女子占了三成。" 赵知微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接话。 程砚秋望着梓喜眼底的光,突然想起昨日在茶楼听见的话:"那冉家姑娘真是妙,把文人的面子当算盘打,噼啪作响还得夸她算得精。" 楚府后堂,楚夫人将茶盏重重搁在檀木桌上。 茶沫溅在《女子特辑诗会启事》上,晕开一片淡青。 "母亲,这启事......"二小姐捧着茶盘站在廊下,"说是要收各地才女的诗稿,刊印成《云英集》。" 楚夫人伸手抚过启事上"才情无性别,文章自可传"几个字,指腹擦过墨迹时微微发烫。 她嫁入楚家二十年,见过太多闺阁女子的诗稿被烧在妆奁里,见过太多聪慧女儿被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 如今这启事像把火,烧得她心口发疼。 "去库房取五十两纹银。"她转头对丫鬟青禾道,"再拿我那方松烟墨,我要给墨隐居士写封贺信。" 青禾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又被楚夫人叫住:"把前日苏州表妹寄来的《漱玉词》也包上。"她望着窗外飘雨的芭蕉叶,嘴角扬起一抹笑,"这诗会,该让更多人看见。" 三日后,冉府西厢房。 梓喜拆信时,松烟墨的香气混着雨水味钻进鼻腔。 信笺上的小楷端庄秀雅:"闻墨隐居士开女子诗会,如见寒夜燃灯。 附银五十两,聊助刊印之资。 楚氏谨上。" "楚夫人?"梁若雪凑过来看,指尖戳了戳随信附上的银锭,"这可是京城最会理家的主母,连皇后娘娘都夸她''持家如持国''。"她忽然眯起眼,"你前日说要引贵妇入局,这就成了?" 梓喜将信笺小心收进檀木匣,匣底压着张京城贵妇名录,楚夫人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重:"她丈夫楚大人管着户部,她本人又爱读《女诫》批注—— 这样的人入局,比十个酸丁背书都有用。" 初审那日,诗社正厅的紫檀案几上堆了半人高的诗稿。 赵知微抱着水烟袋坐在上座,烟杆敲得案几咚咚响:"这《咏梅·其二》用典太生僻,定是抄的!" "赵文书说抄的,可有出处?"梓喜斜倚着门框,手里转着块翡翠镇纸,"我昨日翻了《全芳备祖》《梅谱》,没见着这句''疏影不随冰雪老,寒香偏共月轮新''。"她抬眼扫过厅内,"陈先生,您看呢?" 松风书院的陈先生捋着白须点头:"这诗虽新,合律合情。"他瞥了赵知微一眼,"赵文书若疑心,不妨当扬对个下联——''疏影不随冰雪老''?" 赵知微的水烟袋"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正看见韩小婉的诗稿被程砚秋郑重放进"入选"的竹篮。 竹篮里已经躺了十三首诗,墨迹深浅不一,字迹或娟秀或稚拙,却都带着股鲜活的生气。 "程先生。"梓喜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竹篮边缘,"明日终审,您可愿做个见证?" 程砚秋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昨日在书肆看见的景象—— 几个小丫鬟挤在柜台前,踮着脚要买《女子特辑诗会启事》的抄本。 她们的银簪碰在木栏上,叮铃铃的,像极了当年他在乡塾听见的,女娃们躲在墙根背《论语》的声音。 "好。"他说。 终审当日,诗社后院的紫藤开得正好。 梓喜站在主审席前,月白衫子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挂的翡翠镇纸——那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今日论诗,只论才,不论姓。"她的声音清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若有不服,不妨当扬作诗。" 程砚秋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他原以为梓喜会说些温软的话,却不想她一开口就像把刀,直戳文人最在意的"公平"二字。 "某有一联。"人群里突然站起个青衫书生,"''女子无才便是德'',请对下联。" 梓喜望着他涨红的脸,忽然笑了:"我对''男儿无志何称雄''。"她转身看向众人,"诗会要的不是对仗,是人心。 若连女子的才都容不下,谈何''文以载道''?"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轿辇的声响。 楚夫人扶着周嬷嬷的手跨进门槛,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出一片银光:"好个''文以载道''。"她望着梓喜,眼里有赞许,有期待,"墨隐居士,这诗会,该让更多人看见。" 诗会结束时,夕阳把诗社的青瓦染成金红。 梓喜站在门口,望着媒报的人抱着诗稿跑远,听着他们喊"女子议政"的声音飘向街角。 她摸了摸袖中那封刚收到的密信,纸页边缘还带着墨香。 "姑娘,该回府了。"丫鬟小桃捧着斗篷站在身后,"周嬷嬷说楚夫人明日要设宴......" "知道了。"梓喜打断她,目光落在密信的落款上——"翰林院某友"。 信里只写了一句:"陛下命礼部拟《女子诗会规范条例》,望早做准备。"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将密信的边角吹得簌簌响。 梓喜望着渐暗的天色,嘴角扬起一抹笑。 第63章 深入贵妇圈,应对排压力 小桃扶着她跨进二门时,正见楚夫人立在月洞门边,茜色褙子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这是楚府设宴的规矩,贵客方得见主母亲自相迎。 "梓喜来得早。"楚夫人虚扶她的手肘,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翡翠镇纸,"昨日诗会散得晚,可歇好了?" 梓喜垂眸一笑,袖中那封"礼部拟条例"的密信还焐得温热:"夫人设的宴,哪敢贪睡。" 前院正厅里,八张描金圆桌已坐满了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妇。 王侍郎夫人的鎏金护甲敲着茶盏,声音像碎玉落盘:"听说冉姑娘办的诗会,连卖胭脂的小娘子都能投稿?" "是''女子特辑诗会''。"梓喜在楚夫人下首坐定,茶役刚奉来碧螺春,她便端起盏子抿了口,"不论出身,只论诗才。" "可女子抛头露面作诗......"陈指挥使继室捻着佛珠,"怕是有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训。" 梓喜放下茶盏,青瓷与木桌相碰的轻响让满厅静了静。 她望着陈夫人腕间的翡翠串珠——那是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纹,"夫人这串珠子,刻的可是《世说新语》里的才女故事?" 陈夫人愣了愣,下意识抚上腕间:"正是谢才女......" "谢道韫能在雪日联句,班昭能续《汉书》,蔡文姬能辨琴音。"梓喜指尖轻点桌面,"古往今来,才女从不是''逾矩'',是''被藏了矩''。 夫人戴这串珠子,难道只是图个好看?" 王侍郎夫人的护甲停在半空,忽然笑出声:"冉姑娘这张嘴,倒像把拆字刀。" 楚夫人执起银匙搅着莲子羹,眼尾的细纹里含着笑:"今日原是请了位小客人。"她朝廊下招招手,"小婉,进来吧。" 穿月白粗布裙的少女攥着帕子跨进门,发间只别了根木簪,发尾却沾着星点墨渍——是诗会里那篇《夜读》的作者韩小婉。 "这就是寒门来的?"有贵妇掩唇低笑,"模样倒周正,就是穿得寒酸了些。" 韩小婉的手指绞着帕角,指节泛白。 梓喜瞥见她袖中露出半卷诗稿,悄悄朝她点了点头。 "民女有首新作,想请夫人们指正。"韩小婉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却清亮,"题目是《闺怨·寒窗十年》。"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她清了清嗓子,声线渐稳:"十载挑灯对月吟,砚池深浅刻光阴。 阿娘说我抛针黹,阿父嫌吾费烛金......" "好个''砚池深浅刻光阴''!"楚夫人拍案,莲子羹溅出半盏,"接着念!" "可叹朱门多贵女,哪闻茅舍有清音? 他年若得凌云笔,要写人间女子心!" 最后一句尾音未落,王侍郎夫人的护甲"当啷"掉在桌上。 陈夫人的佛珠散了串,珠子骨碌碌滚到韩小婉脚边——她蹲下身拾,却发现那少女眼眶通红,睫毛上挂着泪珠。 "好个''要写人间女子心''。"楚夫人掏出手帕按在眼角,"周嬷嬷,明日就让人去韩家,把小娘子的书箱衣裳都搬过来。 我楚府虽不富,供个女娃读书还是适得的。" 韩小婉猛地跪下去,额头磕在青砖上:"夫人......" "起来。"楚夫人扶她起身,转头看向梓喜,"冉姑娘,你这诗会,倒真让我瞧见了活的班昭。" 话音刚落,小桃掀帘进来,凑到梓喜耳边低语几句。 梓喜的指尖在桌下收紧——方才诗社的杂役来报,赵守义派了衙役去投稿的绣娘家里,说"妖言惑众"要查抄诗稿。 "夫人,我想去后园看看您的绿梅。"梓喜笑着起身,"小桃,你陪韩姑娘说说话。" 楚夫人何等精明,立刻借故支开众人。 两人踩着鹅卵石往梅苑走时,梓喜压低声音:"赵守义动手了。 诗社的底本在周嬷嬷那里?" "昨日就转移到我庄子上了。"楚夫人摸出帕子擦手,"我让老周头守着,那老头护书比护孙子还紧。" "不够。"梓喜望着梅枝上未开的花苞,"得让百姓知道他们在查抄。 韩小婉那篇《女子岂能无书》,我昨日让她改了三版,今日该送进''百姓话本''报馆了。" 楚夫人眼尾一挑:"那报馆的孙掌柜,最会写市井文章。" "正是。"梓喜扯下片梅叶在指尖转着,"赵大人要面子,可百姓要里子。 他越打压,百姓越觉得诗会金贵。" 三日后,《百姓话本》的头版赫然印着《寒女血泪:衙役砸门为哪般? 》。 梓喜在茶楼上看着报童举着报纸跑过,听着路人议论"赵大人连女娃读书都容不下",嘴角微扬——这步棋,走对了。 楚府的正厅再次坐满贵妇时,王侍郎夫人举着报纸拍案:"我家那口子还说女子写诗是胡闹,我把报纸往他书案上一扔,他半日没敢说话!" "我等虽不能上公堂,还不能凑钱办书院?"陈夫人摸着腕间的谢道韫珠串,"楚姐姐牵头,我出五百两。" "算我一份!" "加我!" 楚夫人望着满厅涨红的脸,转头对梓喜笑道:"不如就叫''女子文教促进会''?" "好名字。"梓喜站起身,窗外的阳光正落在她腰间的翡翠镇纸上,"往后诗会改为年度,再设个''女子文奖''。 夫人说,这算不算女子议政的第一步?" 满厅掌声如雷时,小桃捧着个漆盒进来:"姑娘,门房说有个穿灰布衫的,塞了这东西就跑。" 梓喜打开漆盒,里面躺着张染了茶渍的密报。 烛火摇晃间,"赵守义"、"保守派"、"弹劾墨隐居士"几个字刺得她瞳孔微缩。 她抬眼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翡翠镇纸在掌心里压出淡淡红印。 第64章 女子诗文奖,风暴悄酝酿 台下攒动的人头里,有戴翠翘的贵妇,有系蓝布围裙的绣娘,甚至还有几个跟着阿娘来的小女娃,踮着脚把下巴搁在栏杆上。 "首届女子文奖,头名得主——韩小婉,《咏梅·其二》!" 报幕声未落,掌声如潮涌来。 韩小婉从第三排站起时,青布裙角蹭到了桌角,整个人晃了晃。 冉梓喜看见她攥着诗稿的指节发白,像攥着根救命稻草。 这姑娘昨日还在染坊洗靛蓝,今日却要站在云煌楼的金漆匾额下。 "别怕。"冉梓喜在她上台时低声说了句。 韩小婉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忽然想起那日在诗社,这个总爱转梅叶的姑娘拍着她的肩说:"你写''雪压枝不折,心藏春半分''时,笔锋比我见过的许多进士都硬。" 金质的文奖印信落在檀木托盘里,冉梓喜托起时,指尖触到微微的凉意。 这是她找最好的匠人铸的,印纽雕着并蒂莲——一朵半开,一朵初绽。"这是给所有写不出名字的姑娘的。"她对着台下扬高托盘,"今日起,女子文奖每年颁一次。 另设''女子奖学金'',助寒门女子进书院读书。" 台下突然炸开惊呼。 有个穿月白衫的小娘子举着帕子喊:"我阿姊想去读女学,可阿爹说嫁人才是正经!" "那便让阿爹看看这奖。"冉梓喜的声音清越,"让他知道,女子提笔,能写梅骨,能写山河,能写自己的命。" 楼外突然传来铜锣声。 赵守义的管家带着两个衙役挤进来,腰牌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奉赵大人令,查抄妖言惑众之物!" 韩小婉的诗稿"啪"地掉在地上。 冉梓喜弯腰拾起,指尖扫过墨迹未干的"心藏春半分",抬头时笑意未减:"赵大人来得巧。"她转身对台下众人扬了扬诗稿,"各位且看,这是妖言吗? 是韩姑娘在染缸前写的,是绣娘在绷架边写的,是咱们云煌国的女儿家,在灶台边、在绣楼里、在每一个被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刻写的。" 人群里有人抽了抽鼻子。 王侍郎夫人突然站起来,金步摇晃得哗啦啦响:"我家那口子总说女子写诗是玩物丧志,今日我便把这诗稿糊他书房门上去!" "我家有间空院子!"陈夫人举着帕子喊,"改改就能当女学!" 赵管家的脸涨成猪肝色,挥着衙役要冲上台。 冉梓喜却先一步将诗稿递给韩小婉:"收好了,这是你挣的。"她转身看向赵管家,眼尾微挑,"赵大人要查抄,不如去翰林院查查? 我前日刚递了本《历代女子文钞》,里面可全是班昭、谢道韫的文章——难不成赵大人要把这些女先生也说成妖言?" 赵管家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直到云煌楼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巡城兵来了。 冉梓喜望着那抹藏青官服消失在人群里,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翡翠镇纸——这出戏,才唱了半折。 三日后的早朝,赵守义的奏折在御案上堆成小山。"妖女惑众!"他拍着朝笏,"那什么文奖,分明是要教女子抛头露面,置三纲五常于何地?" 皇帝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奏折:"赵卿说的妖女,可是那个匿名写诗的墨隐居士?" "正是!"赵守义眼睛一亮,"臣已查明,那墨隐...""够了。"皇帝打断他,"翰林院去查查,到底是妖言,还是真有几分道理。" 消息传到楚府时,冉梓喜正在翻《汉书·列女传》。 楚夫人捏着茶盏,青玉镯子碰出清脆的响:"陛下这是要试水。 翰林院若说女子文可取,往后便有章程;若说不可..."她没说完,却见冉梓喜突然笑了。 "夫人可知,谢道韫当年咏雪,被叔父谢安夸''未若柳絮因风起''?"冉梓喜抽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班昭续汉书""宋若莘掌秘书","我要写本《女子文教白皮书》,把这些都写上。 再附各地女学的账本——办女学要多少银钱,能教多少姑娘,比养戏班子划算多了。" 楚夫人眼睛一亮:"好个划算! 那些老臣爱算家国账,咱们便用账本子砸他们!"她忽然压低声音,"韩小婉的字端方,让她抄两份。 若有翰林挑刺,便说这是寒门女子亲笔——总不能说寒门姑娘也妖言惑众吧?" 深夜,冉梓喜的书案上堆着一摞摞旧纸。 韩小婉磨着墨,看她在烛火下圈点《太平广记》里的才女故事,笔尖突然顿住:"姑娘,这章要写鱼玄机? 可她...""她怎么了?"冉梓喜抬头,"她是犯了错,可她的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写尽了多少女子的苦?"她放下笔,"咱们写的不是圣人传,是活人的血和泪。" 五日后,从江南到塞北,二十三家女子书院的联名信像雪片般飞进京城。 有老学究在《百姓话本》上撰文:"女子读书,非为夺男子功名,实为补家国疏漏。"更有绣娘将《咏梅·其二》绣成帕子,在市集上卖得比新科状元的诗帕还快。 冉梓喜站在书斋里,看着案头叠成小山的信,指尖划过一封染着靛蓝的信笺—— 是韩小婉家乡的绣娘写的:"我家阿妹读了女学,如今能给东家写账本子,月钱比我多一倍。" "姑娘,翰林院的帖子。"小桃捧着红帖进来,烫金的"墨隐居士"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光。 冉梓喜捏着帖子,翡翠镇纸在掌心压出红印。 她转头对韩小婉道:"把白皮书再校一遍,重点标三班昭的《女诫》按语——那些老夫子爱引这个,咱们便用他们的刀砍他们的盾。" 韩小婉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姑娘,我昨日在巷口听见卖糖葫芦的老伯说...""说什么?" "他说,要是墨隐居士能说动翰林院,往后他孙女就能去女学,不用跟着他串胡同了。" 冉梓喜笑了,将白皮书收进檀木匣。 马车停在院门口时,她撩起车帘,看见韩小婉抱着匣子站在晨光里,发梢沾着露水。 "上车吧。"她拍了拍身边的软垫,"今日之后,不是我死,便是他们低头。" 马车辘辘驶向翰林院,朱红的大门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冉梓喜摸着腰间的镇纸,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一局,她等了太久。 第65章 质询惊四座,舌战群儒生 晨雾未散,翰林院的青瓦在雾里浸得发沉,像块压在头顶的铅板。 韩小婉捧着檀木匣的手微微发颤,指节泛白——她昨日在巷口听的卖糖葫芦老伯的话,此刻正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冉梓喜耳边嗡嗡作响。 "墨隐居士?" 礼部侍郎李承言的声音像块冰砣子,砸在空荡的大堂里。 冉梓喜抬眼,见他端坐在主位,玄色官服上的仙鹤纹被烛火映得泛冷,案头那本"女子文教白皮书"摊开着,页脚被他压出褶皱。 两侧列坐着二十余位翰林学士,有蓄着银须的老臣,有新科进士的青衫,此刻皆垂着眼,连茶盏轻碰的脆响都显得刺耳。 "李大人。"冉梓喜福身,广袖垂落时扫过韩小婉的手背——这是她们昨夜对好的暗号。 韩小婉立即上前半步,将檀木匣轻轻搁在李承言案前,退后时鞋尖蹭过青砖缝里的苔藓,留下淡青水痕。 李承言连看都没看匣子,指尖叩了叩摊开的书页:"尔等聚众结社,妄议国政,可知云煌律例?"他忽然抬眼,目光如刀,"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女子文教'',不过是妇人之见。" 冉梓喜垂在袖中的手攥紧镇纸,翡翠凉意顺着掌心爬进血管。 她想起昨夜在书斋里圈点的《太平广记》,鱼玄机的诗稿在烛下泛着旧黄:"若无资格,何来千年才女? 若无见识,怎得历代名篇?" 大堂里响起抽气声。 最末座的年轻翰林笔杆"当啷"掉在地上,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李承言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洇湿了半页"各地女学账本":"蔡文姬归汉是美谈,可她嫁了三回! 薛涛写笺又如何? 不过是节度使的清客!" "李大人只看短处?"冉梓喜向前半步,广袖带起风,吹得李承言案头的纸页哗哗翻卷,"蔡文姬凭记忆默写四百篇古籍,让多少失传经典重见天日? 薛涛制的十色笺,至今是文人案头珍物。 李清照''生当作人杰'',连陛下都曾在御案上抄过她的词——"她顿了顿,眼尾微挑,"难不成李大人觉得,陛下抄的也是''妇人之见''?" 满堂死寂。 李承言的耳尖涨得通红,指节捏得泛白。 左侧一位白须老学士忽然开口:"就算才女可考,然治国之道,女子终是难明。" "那《女诫》呢?"冉梓喜转身,目光扫过老学士腰间的玉牌—— "经筵讲官"四个小字在晨光里发亮,"班昭作《女诫》,说''夫者,妻之天也'',可《贞观政要》里魏徵谏言,''君者,民之天也''。 同是''天''字,为何男子论治国是忠言,女子论修身便是至理?"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昨夜韩小婉誊抄的《女诫》按语,"这不是女子难明,是男子不肯让女子明。" 老学士的白须抖了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下首一个穿竹青衫子的年轻翰林突然冷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掉书袋。 有本事当扬作诗,让我等开开眼。" 冉梓喜望着他腰间的"庶吉士"牌,忽然笑了。 她接过韩小婉递来的笔,墨汁在砚台里凝成乌亮的潭。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时,她想起绣娘信里的话:"我家阿妹读了女学,能给东家写账本子,月钱比我多一倍。"想起卖糖葫芦老伯的叹息:"我孙女要是能读书,何苦跟着我串胡同?" 笔锋重重落下。 "拟行路难·再论女子篇" "墨池曾洗娥眉泪,青简空留才媛名。 蔡姬续史无人问,薛女裁笺只博卿。 千年都说女子钝,可识班昭注《汉书》? 十载偏言闺阁浅,谁见清照写''中兴''? 今日且把云笺展,要教天公重开眼—— 女儿不是画中花,能算粮田能断案!" 最后一字收笔时,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小窟窿。 大堂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方才冷笑的庶吉士盯着诗句,喉结动了动,竹青衫角被风掀起又落下。 最上首的老学士扶着案几站起来,手指颤巍巍抚过"能算粮田能断案"七个字:"此诗若传民间...恐天下女子皆有思。" "不止有思。"韩小婉突然开口。 她捧起檀木匣,将一叠染着靛蓝、茶褐、月白的信笺依次摊开——是绣娘的、账房的、甚至还有塞北牧马女的手书,"这是各地女学的账本,这是受教姑娘的月钱对比,这是...她们写的诗。" 她指尖停在一张边缘起毛的信纸上,"这是韩州绣坊的阿姐写的,她说''读了书才知道,原来我绣的并蒂莲,也能绣在策论里''。" 李承言的手指慢慢抚过那些信笺,茶水洇湿的账本上,"女学年耗银三百两,可教百女;戏班年耗银五百两,只娱十人"的字迹被晕开,却更显清晰。 他突然合上檀木匣,起身时官服带翻了茶盏,深色茶渍在"女子文教"四个字上洇成块墨迹:"今日质询,暂不做结论。" 冉梓喜望着他泛红的耳尖,知道这一局已赢了七分。 她转身要走时,袖角被人轻轻扯住。 回头见是方才掉笔的年轻翰林,他迅速塞来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耳尖比李承言更红:"所言极是...然风头太劲,慎之。" 出了翰林院,晨雾已散。 韩小婉捧着空匣子,发梢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姑娘,我们真赢了?" "赢了第一步。"冉梓喜捏着那封密信,翡翠镇纸在掌心压出浅红印子。 她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嘴角扬起极淡的笑,"接下来...得让''女子文奖''成为文坛绕不过的坎。" 马车转过街角时,小桃举着个红帖子从巷口跑来,鬓角的珠花颠得乱颤:"姑娘! 楚夫人差人送来的——今晚在云来楼设夜宴,说要''贺墨隐居士舌战翰林''。" 冉梓喜接过帖子,金丝绣的"夜宴"二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她望着韩小婉发亮的眼睛,将帖子收进袖中,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去回了,就说...我们准点到。" 马车辘辘驶向冉府,车帘外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 冉梓喜摸着袖中那封密信,忽然想起昨夜在《太平广记》里圈的最后一句:"女子之智,非天夺也,人锢之耳。" 今晚的夜宴,该是松松这道"锢"了。 第66章 贵妇圈暗线,楚府设夜宴 冉梓喜扶着小桃的手跨进门槛时,正听见楚夫人的笑声穿透珠帘:"墨隐居士可算来了,我这心悬着半日,就怕你嫌我这宴摆得寒酸。" 她抬眼便见上座的楚夫人着月白缠枝莲纹衫,鬓边斜插一支翡翠步摇,正端着茶盏朝她招手。 身后的韩小婉攥着帕子,指尖发白,发顶的银簪微微发颤——这是她头回踏进京城最金贵的贵妇圈。 冉梓喜悄悄用指尖碰了碰韩小婉的手背,少女立刻收了收肩膀,垂眸时眼底却浮起簇小火苗。 "楚夫人的宴,再寒酸也是金裹银的。"冉梓喜笑着福身,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捏得发皱—— 这是方才在马车上塞给韩小婉的,"方才在巷口见卖胭脂的阿婆,她说云来楼的夜宴,连脂粉钱都要涨三分。" 满厅贵妇皆笑。 张夫人拨弄着腕间的翡翠串珠,斜眼扫过韩小婉:"这是哪家的姑娘? 瞧着眼生得很。" "是韩州来的韩姑娘。"楚夫人端起茶盏抿了口,"前日投了首《织妇吟》到诗会,''梭声穿月织星子,半匹裁衣半买书'',我读了三遍,比咱们闺阁里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多了三分烟火气。" 李夫人的丹蔻"咔"地敲在案上:"烟火气? 我倒听说,诗会里最近净是些''女子可议政''的歪诗。 前日我家那口子还说,再由着她们闹,怕是要学北境的胡女,骑马上朝了!" 冉梓喜垂眸盯着茶盏里的茶叶,看着它们在热水里翻卷成小旋涡。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李夫人可知《女史箴图》?"她忽然抬眼,眼底映着烛火,"西晋时贾后乱政,张华作《女史箴》劝诫,顾恺之配图,画里的女子''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这说的可不是女子该修德?" 李夫人的丹蔻悬在半空,张了张嘴没出声。 "班昭续写《汉书》时,可曾有人说她''生妄念''?"冉梓喜指尖轻点案几,"蔡文姬归汉作《胡笳十八拍》,谢道韫咏雪''未若柳絮因风起'',哪一个不是女子? 她们的诗,可曾误了家国?" 厅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韩小婉攥着帕子的手慢慢松开,那方并蒂莲帕子上,绣线在烛火下泛着温柔的光。 "倒是有些酸腐文人,"冉梓喜忽然轻笑,眼尾微微上挑,"自己写不出经世文章,倒怪女子读书抢了风头。" "放肆!"东首的周夫人拍案而起,茶盏震得跳了跳,"你...你当这是翰林院?" 冉梓喜望着她发红的耳尖,想起今早翰林院那位年轻翰林塞来的密信——信里说周夫人的侄子在赵守义手下当差。 "周夫人莫急。"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展开时故意让"赵大人"三个字扫过众人视线,"今日来之前,我收到封匿名信,说有人勾结赵守义,要往诗会的茶里投污名的药。" 满厅哗然。 有夫人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到李夫人的裙角;张夫人的翡翠串珠"哗啦"散了半案,珠子骨碌碌滚到韩小婉脚边。 楚夫人"啪"地合上茶盖:"既是匿名信,总要有个对质。 若有此人,不妨现在站出来;若没有——"她扫过满厅贵妇,声音陡然冷了三分,"便请诸位立誓,共护女子文教。" 周夫人的脸白得像案上的白瓷瓶。 她指尖抠着桌沿,指节泛青,看了眼东首缩成一团的孙夫人,又瞥向门口的丫鬟——那丫鬟正垂着头绞帕子,发间的茉莉别得歪歪扭扭。 "我等立誓。"楚夫人率先起身,执起狼毫在红纸上写下"楚氏"二字,墨迹未干便按了朱印,"愿助女子书院,愿办才女诗会,愿荐聪慧之女入官署为记室。" 冉梓喜望着她笔走龙蛇的字迹,想起今早韩小婉摊开的那些信笺——绣娘的、账房的、牧马女的。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自己手里,而是握在那些被"锢"了太久的人手里。 "我...我也立。"李夫人咬了咬唇,抢过笔时碰翻了墨碟,"我家有间绣坊,往后收徒先教识字。" 张夫人盯着地上的翡翠珠子,忽然弯腰拾了颗,在掌心搓了搓:"我娘家有处庄子,拨二十亩地给女学种桑。" 周夫人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望着满厅陆续签名的身影,又看了眼缩在角落的孙夫人,终于咬着牙上前:"我...我捐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楚夫人抬眼,"周夫人的侄子在赵大人手下当差,月俸都不止这个数吧?" 周夫人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 她颤抖着提笔,在纸上重重写下"周氏",墨迹晕开好大一团,像块洗不净的污渍。 夜宴散时,更鼓敲过三更。 楚夫人引着冉梓喜进了后院的小书房,烛火在描金博古架上投下晃动的影。 "赵守义联络了七位老臣,打算明日早朝弹劾你''祸乱文风''。"楚夫人从妆匣里取出张密报,"折子都写好了,说你''以女子之身乱朝纲,当杖责禁足''。" 冉梓喜摸着袖中那张名单,指尖划过"李夫人""张夫人"等名字——方才宴上签名的贵妇,恰好二十位。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这二十张嘴。"她将名单摊在案上,烛火映得纸页发亮,"云煌国的文人最重清誉,若这二十位夫人同时说''女子读书是积德'',那些老臣的折子...怕要先过过百姓的唾沫星子。" 楚夫人凝视着名单,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她忽然轻笑:"你倒会借势。" "不是借势。"冉梓喜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肩头,像撒了把碎银,"是还势。 那些被''锢''了千年的女子,早该拿回属于自己的声量。" 更鼓又敲了一记。 楚夫人的指尖停在名单末尾,缓缓开口:"你...想让她们联名上奏?" 冉梓喜没有回答。 她望着案头那方翡翠镇纸,想起今早翰林院那位年轻翰林的话——"风头太劲,慎之"。 可有些风,若不劲些,又如何吹得动压了千年的山? 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冉梓喜摸出怀里的《太平广记》,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是今早路过女学时,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塞给她的。 叶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姐姐,我也想读书。" 她将银杏叶轻轻夹回书中,抬头时眼底有光:"明日,该让这阵风,吹进金銮殿了。" 第67章 联名震朝堂,文教成气候 窗纸泛白时,她便听见院外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楚夫人派了两辆垂帘马车来接。 晨雾未散,二十位贵妇的马车依次停在冉家巷口。 周夫人的车帘掀开条缝,又迅速放下,倒像是被什么烫着了。 倒是张夫人的马车直接停到门阶前,她扶着丫鬟的手下来,腕上翡翠镯子碰出清响:"冉姑娘,我带了府里的老学究,他抄得一手好小楷。" 冉梓喜站在门廊下,看这些昨日还各怀心思的贵妇们今日竟都换了素色衫子。 李夫人的鬓角沾着露水,显然是天没亮就起身;孙夫人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走近了才闻见墨香——竟是她亲自磨了半宿的松烟墨。 "都到正厅吧。"她引着众人穿过垂花门,早有周嬷嬷带着小丫头们摆好案几。 檀香在铜炉里袅袅升起,映得"女子文教疏"五个大字愈发清晰。 楚夫人第一个提笔。 她的手稳得像刻刀,"楚氏"二字刚劲有力,墨迹未干便推给下首的张夫人。 张夫人蘸墨时手腕微颤,笔锋却极果断,写完还吹了吹纸页:"我那庄子的地契,下午就让管家送过来。" 轮到周夫人时,她盯着笔尖足有半炷香工夫。 案角的沙漏漏下第三粒沙时,她突然重重按下笔:"我...我兄长在吏部当差,他说今秋科举...或许能添个''女学特科''的话头。"话音未落,满厅抽气声。 周夫人耳尖通红,却没再退缩,"周氏"二字虽歪,倒比昨日夜宴时多了几分力道。 日头爬过东墙时,二十个名字终于落满纸页。 楚夫人将奏章收进檀木匣,系上金丝绦:"我这就进宫。"她望着冉梓喜,目光像淬了火的剑,"若皇帝问起墨隐居士,你说不说实话?" 冉梓喜抚过匣上盘扣:"说了,是赌;不说,也是赌。"她忽然笑了,"但二十位夫人的名字在这儿,他总得看看民意。" 楚夫人走后,冉梓喜遣了周嬷嬷去盯着印书坊。 韩小婉正蹲在地上理木版,发辫散了半条,见她进来立刻站起: "姐姐,《宣言》刻了三千份,我让书商今早沿街派发。" 她从怀里掏出张纸,边角还沾着墨渍,"这是我写的按语,您看看——" "女子生而有目,当见山河;生而有耳,当闻钟鼓;生而有脑,当思天地。"冉梓喜念出声,见韩小婉耳尖泛红,"写得好。"她将纸页折好塞回韩小婉手里,"你昨日说想去扬州开分社? 等这阵风头过了,我给你写荐书。" 韩小婉的眼睛亮得像星子,转身时撞翻了墨盘。 黑墨在青砖上洇开,倒像是朵肆意的花。 金銮殿里,檀香混着墨香。 皇帝捏着《女子文教疏》的手悬在半空,赵守义的声音像破锣:"陛下!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疏若准了,往后洗衣做饭的手都要握笔杆子,成何体统!"他偷眼瞧皇帝脸色,见龙袍角纹丝未动,又拔高了嗓门,"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是乱国之兆!" "赵爱卿的项上人头,朕可舍不得。"皇帝终于放下奏疏,目光扫过案头叠着的《女子文奖作品集》。 "昨日有个卖炊饼的老妇跪在宫门前,说她孙女读了诗会的集子,夜里缠着她认字。"他指尖敲了敲作品集,"朕倒想问问,这是乱国,还是得民?" 赵守义的胡须抖成一团,正要再辩,殿外突然传来喧哗。 内监掀帘入报:"启禀陛下,翰林院学士求见,说有''民情详报''要呈。" 年轻翰林捧着一摞纸进来时,袖口还沾着墨迹。 他跪下行礼,声音清亮:"臣查了三城书肆,《女子文奖集》半月内加印七次; 又访了二十个里正,其中十五个说有百姓自发办女学。"他抬头时目光灼灼,"民心所向,非一人可阻。" 皇帝望着窗外飘起的纸鸢,忽然笑了:"传朕口谕,着翰林院三日内拿出《女子文教试行方案》。"他转向赵守义,"赵爱卿若有异议,不妨也写份''反疏'',朕一并看。" 消息传到冉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周嬷嬷举着鸡毛信冲进院子:"姑娘! 宫里来人了!" 冉梓喜正在给小丫头们讲《论语》,闻言放下书简。 来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捧着明黄缎子包裹的圣旨:"奉圣谕,宣墨隐居士明日辰时入宫。" 夜漏将残,冉梓喜站在镜前。 银烛映着她鬓边的木簪——是女学孩子们用桃木雕的,刻着"墨香"二字。 她解下旧衫,换上楚夫人送的月白襦裙,指尖在衣襟上摩挲:"这料子真软,像...像那些姑娘们的手。" 窗外有夜鸟掠过,她对着镜子弯了弯唇。 镜中女子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把火:"他们说女子该藏在深闺,可深闺之外,有千万双眼睛在看。"她摸着颈间的银杏叶坠子—— 那是今早韩小婉塞给她的,叶底刻着"等你","这一局,不是赢,就是死。" 晨曦初露时,冉梓喜踩着露水出了门。 宫门前的石阶泛着青灰,像条蜿蜒的龙。 她抬头望去,金瓦上的朝阳正将光泼下来,落在她肩头,落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巷口聚了好些女子。 有抱孩子的妇人,有提菜篮的老妪,还有扎着双髻的小丫头,都静静望着她。 "姐姐加油!"最前头的小丫头突然喊了句。 冉梓喜回头,见那丫头手里攥着半本《女子文奖集》,封皮都磨破了。 她笑了,转身上阶。 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像在丈量一条路——一条从前没有女子走过,却注定要被千万人踏平的路。 金銮殿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所有女子的梦里。 第68章 辩诗动御前,居士掀波澜 那墨隐居士分明是借诗妄议朝政!"他抖开一卷洒金笺,上面是冉梓喜的《咏梅三首》,"臣细查这寒梅''破雪生''之句,分明是影射陛下治国如霜雪严苛;更有''香彻九重门''之语,岂不是煽动女子染指天家权柄?" 皇帝搁下茶盏,指节在案上敲了敲:"陈卿且莫急。"他抬眼时目光扫过阶下噤声的朝臣,"翰林院,可查过这墨隐的诗?" "回陛下,臣等昨日已取来诗社底本。"翰林掌院上前半步,袖中还带着未干的墨香,"诗中确有''雪压枝犹劲''之句,但观上下文,实是咏梅之坚贞......" "掌院这是要替女子说话?"陈御史突然拔高声音,朝服下摆扫过丹墀,"自《女子文奖集》刊行,京中已有三户人家的嫡女抗婚,说要''读书求仕''! 再任这墨隐胡闹,怕是要女子骑到男人脖子上作威作福!" 殿外忽有穿堂风卷起,吹得陈御史手中诗笺哗啦作响。 皇帝望着那片被风掀起的纸角,忽然笑了:"陈卿既如此忧心,便着你与翰林院同审此案。 三日后,朕要听个明白。" 消息传到冉家时,正是月上柳梢头。 周嬷嬷举着个油布包撞开院门,发簪歪在鬓边:"姑娘! 陈御史在朝上参了您一本,说您的诗是反诗!"她抖开油布,里面是张皱巴巴的邸报,"这是门房从驿卒手里抢来的,您快看看!" 冉梓喜正给小丫头们补绣女红,针脚在月光下闪着银芒。 她接过邸报扫了两眼,指尖在"影射朝政"四个字上顿了顿,忽然笑出声:"陈大人倒是会挑软柿子捏。" 她把绣绷递给旁边的春桃,"去把我书案上的《诗品》《文心雕龙》都抱来,再让厨房煮壶浓茶——今夜里怕是要熬灯油了。" 周嬷嬷急得直搓手:"姑娘,这事儿可大可小! 陈御史背后是赵相一党,当年连太子妃的哥哥都被他们参倒过......" "嬷嬷,您见过雪压梅枝吗?"冉梓喜转身从妆匣里取出枚羊脂玉镇纸,"压得越狠,梅香越透。"她把镇纸往书案上一放,"去取笔墨,我要写《辩诗疏》。" 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冉梓喜提笔时,笔尖在宣纸上悬了三息——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陈御史断章取义的手法,她在现代文献课上见过太多: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被说成畏罪,李商隐的"心有灵犀"被解作私通。 如今不过是旧戏新唱,她要做的,是把这层遮羞布撕个干净。 "第一要立纲。"她低声自语,笔尖落下"文无定解,诗可多义"八个字,"得让天下人明白,诗是抒情的,不是贴标签的。" 她翻出《诗经》抄本,在"关关雎鸠"旁批注:"昔人解为后妃之德,今人亦可言男女相悦,岂因解读不同便判为淫诗?" 更漏滴到第三十声时,周嬷嬷端着参汤进来,见她案头已堆了半尺高的纸卷。"姑娘,歇会儿吧。"她伸手要扶冉梓喜,却被轻轻推开。 "再写一段。"冉梓喜的指尖蹭了墨,在袖口染出朵小梅花,"要写''诗者,抒情达志之器也,非刀剑也''——陈御史拿诗当刀,我便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才是举着刀的那个。" 天快亮时,《辩诗疏》终于写就。 冉梓喜吹干最后一笔,望着"若强加政治于诗词,实乃曲解古人,桎梏今人之思"的结语,忽然想起女学里那些眼睛发亮的姑娘。 她们捧着《木兰辞》问:"姐姐,我们也能像木兰一样吗?"那时她摸着姑娘们冻红的手说:"能,但要先让天下人听见你们的声音。" "周嬷嬷。"她把疏文卷进青竹管,"拿这个去李侍郎府。 就说墨隐居士请他过目,若觉得有理,明日早朝时在翰林院提一句''不可轻信一面之词''。" 周嬷嬷接过竹管,触到上面还带着冉梓喜的体温:"李侍郎那人最是圆滑,能应吗?" "他昨日还让书童买了三本《女子文奖集》。"冉梓喜拨了拨烛芯,火光映得她眼尾微挑,"文人惜才,他舍不得这疏文被埋没。" 韩小婉是在卯时三刻冲进冉家的。 她怀里抱着个鼓鼓的蓝布包,发间还沾着书坊的木屑:"我让王老板连夜刻了版!"她抖开包,里面是一摞新印的《辩诗疏》,墨香混着槐花香扑了满脸,"你看这字刻得清楚不? 我让他们用了最大的字号,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也能让儿子念给她听!" 冉梓喜翻着疏文,见页眉还多了韩小婉手写的注:"此疏非为一人辩,为天下爱诗者辩。"她忽然握住韩小婉的手:"你可知这一印,会惹多少麻烦?" "我阿娘当年想进绣坊当掌事,被人骂''女人抛头露面不成体统''。"韩小婉的手指在疏文上摩挲,"现在有人替我们说话,我就是蹲大牢也要把这疏文贴满京城。" 日头过竿时,街头巷尾的墙根下、茶棚柱子上,都贴上了《辩诗疏》。 卖炊饼的老张头蹲在墙下,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着字: "原来诗不是只能骂人才算有用?"隔壁豆腐西施擦着桌子笑: "我家那口子昨晚念这疏文,念着念着把下酒的花生都忘了吃。" 翰林院的偏厅里,年轻翰林攥着疏文来回踱步,墨汁在靴底印出小梅花:"掌院您看! 这疏引了《离骚》《乐府》,连陶渊明的''采菊东篱''都拿来说事——若因一诗禁万言,那以后谁还敢写''朱门酒肉臭''?" 翰林掌院摸着疏文的纸边,指腹触到冉梓喜亲笔批注的"诗可载道,亦可载情",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时躲在灶房读《牡丹亭》,被先生抓住时那声"淫词艳曲"的断喝。 他轻轻叹了口气:"去回陛下,就说......此疏文辞恳切,道理通透,臣等亦难驳之。" 金銮殿的暮色里,皇帝捏着翰林的奏疏,指尖在"难驳之"三个字上停了停。 殿外传来内监的唱喏:"翰林掌院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望着殿角渐暗的天色,嘴角微扬,"再传朕口谕,宣墨隐居士明日辰时入宫。" 夜露将残时,冉梓喜站在镜前。 她解下家常的月白襦裙,换上件半旧的素色儒衫——这是韩小婉从书坊学徒那儿"借"来的。 镜中女子的眉峰挑得极淡,倒比平日多了几分清俊。 她摸着颈间的银杏叶坠子,叶底的"等你"被体温焐得发烫。 窗外有夜鸟掠过,她对着镜子弯了弯唇。 这一去,金銮殿的蟠龙柱会记住她的声音,丹墀的青砖会记住她的脚步。 那些躲在深闺里的眼睛,那些攥着《女子文奖集》的小手,都在等她走出一条路——一条从前没有女子走过,却注定要被千万人踏平的路。 第69章 殿前论诗道,巾帼不输须眉 晨雾未散,她素色儒衫的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一道浅浪。 楚夫人的马车刚在转角隐去,方才那番叮嘱还在耳边:"金銮殿的地砖能照见人影,你每一步都要走得稳。"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是韩小婉连夜用浆糊粘硬的千层底,踩在青石板上"咚咚"响,倒比平日的绣鞋多了几分底气。 "墨隐居士?" 内监的尖嗓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冉梓喜抬眼,见那人身着玄色锦袍,腰间玉佩随着快走的步伐叮当作响,正是昨日传旨的张公公。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束发的玉簪上,忽然压低声音:"陛下今早用了参汤,心情比往日好些。 可陈御史天没亮就候在偏殿,您......" "有劳公公提醒。"冉梓喜将袖中《辩诗疏》又攥紧些。 疏文边缘被她反复摩挲出毛边,倒像块被岁月浸过的旧玉。 她想起昨夜在灯下重抄时,韩小婉捧着茶盏说:"你这字比先生的小楷还周正。"那时她笑着回:"当年抄《全唐诗》做论文,手都磨出茧子了。"此刻茧子隔着素绢蹭过纸页,倒成了最实在的依仗。 金銮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冉梓喜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后颈突然一凉——是陈御史的目光。 那老臣正站在丹墀右侧,靛青官服上的仙鹤补子绷得笔直,八字眉几乎拧成个"川"字。 她刚行完礼,便听见皇帝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抬起头。" 御案上的《辩诗疏》摊开着,墨迹未干的批注在宣纸上洇出浅痕。 冉梓喜抬头,正撞进皇帝深潭般的眼底。 他手中的羊脂玉扳指转得很慢,每转一圈,殿内的檀香便浓一分:"你在书里说''诗可载道,亦可载情''。 若依你言,往后闺阁女子都要写''朱门酒肉臭'',都要论''苛政猛于虎'',天下岂不乱了?" "陛下可知,民间为何爱读《辩诗疏》?"冉梓喜向前半步,玄色地砖上立刻印出她鞋尖的痕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稳,像春水煎茶时的第一响:"昨日臣路过西市,见卖花担子旁围了七八个妇人,让识字的小郎念疏文。 有位老阿婆听完直抹眼泪,说''原来我年轻时在井边唱的''月子弯弯照九州'',也算诗''。" 皇帝的扳指停住了。 "诗是什么?"冉梓喜望着御案上的《诗经》拓本,喉间突然泛起现代课堂的回响——教授敲着黑板说"文学是活的历史"。 她伸手虚点疏文:"是《关雎》里采荇菜的姑娘,是《木兰辞》里替父从军的女儿,是市井里阿婆的歌谣,是深闺中绣女的心事。 若因怕女子议政便禁诗,那《女曰鸡鸣》要烧,《孔雀东南飞》要禁,最后连《桃夭》里''宜其室家''的祝福,都成了不该说的话。" 丹墀下传来抽气声。 陈御史的朝珠在胸前晃得急,终于按捺不住甩袖上前:"荒唐!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以女儿身妄议诗道,置圣人训于何地?"他的靴底重重磕在砖上,惊得殿外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喊:"圣训! 圣训!" 冉梓喜望着陈御史涨红的脸,忽然想起现代辩论赛上,导师教她"用对方的武器刺对方"。 她指尖点着疏文里圈红的《离骚》句:"大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屈大夫在《离骚》里''众女嫉余之蛾眉'',可是在骂无德? 陶靖节写《归去来兮辞》,说''世与我而相违'',可是在妄议? 为何男子写''怨刺''是''诗言志'',女子写''心声''就是''乱纲常''?" 殿内刹那寂静。 李侍郎原本垂着的眼抬起来,手指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牌——那是他听至妙处的习惯。 皇帝的目光扫过陈御史颤抖的胡须,又落回冉梓喜脸上:"你这张嘴,倒比翰林院的老学究们会辩。" "臣不是会辩,是替天下想写诗的女子辩。"冉梓喜突然想起昨夜韩小婉说的话—— "我阿娘的绣样被撕了三回,可她现在还在绣。"她声音微哑,却像沾了晨露的剑刃:"陛下若怕女子议政,大可以禁书院、封笔帖。 可您看这《辩诗疏》,贴满京城的墙,塞进茶棚的桌缝,连卖炊饼的老张头都能背两句''诗道无男女''。 禁得住吗?"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他伸手将《辩诗疏》推给李侍郎:"李卿家怎么看?" 李侍郎接过疏文时,袖口露出半枚翡翠扳指——正是前日他托楚夫人转赠的"压惊礼"。 他翻到最后一页,见冉梓喜补注的"教化如春雨,禁言似筑堤",眼角微弯:"墨隐居士所言,暗合孔圣''有教无类''之旨。 臣以为,与其堵,不如引。" 陈御史的朝珠"当啷"坠地。 他盯着滚到冉梓喜脚边的翡翠珠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皇帝望着殿外渐亮的天色,指尖在御案上轻叩:"此案暂且搁置。 翰林院继续评议,但不得再提''拘捕作者''四字。" "谢陛下。"冉梓喜行完礼退下时,瞥见陈御史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她垂眸盯着脚边的朝珠,忽然想起现代看的宫斗剧——反派的恨意,往往是最好的助推器。 出了午门,晨雾已散。 街边茶棚里飘来"墨隐先生"的议论声,卖糖葫芦的小哥举着草把子喊: "买一串,听我背两段《辩诗疏》!"楚夫人的马车"吱呀"停在她身侧,车帘一掀,露出她泛红的眼眶: "你这一席话,比我当年在太后寿宴上献的百鸟朝凤图还精彩!"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冉梓喜摸着颈间发烫的银杏坠子,望着远处飘起的纸鸢。 那鸢儿线断了,打着旋儿往城南落——那里是赵守义的府邸。 她想起昨夜更夫敲的梆子声里,曾听见墙根下有脚步声:"赵大人最近总往陈御史府里跑。" 深夜,赵守义书房的烛火晃得厉害。 他捏着陈御史送来的密信,信上"必除墨隐"四个字被烛泪浸得模糊。 窗外传来更漏声,他突然将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去城南巷,找王姑娘。" 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嘴角的冷笑忽明忽暗,"那丫头藏着《辩诗疏》的刻版,得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第70章 风起暗巷深,血色染诗笺 一更梆子刚敲过,城南巷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王姑娘正就着油灯修补《辩诗疏》的刻版,松木窗棂被拍得哐哐响。"开门! 巡城司查案!"外头是衙役特有的粗哑嗓子,夹杂着铁器碰撞声。 她手一抖,刻刀"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昨日诗会里有人说,赵大人最近总盯着城南,难道... "王姑娘,再不开门我们撞了!" 话音未落,门板"轰"地被撞开。 四个提刀衙役冲进来,为首的麻脸汉子一脚踹翻她的木凳:"搜!"烛火被风扑灭,黑暗里传来陶瓮碎裂声、竹箱翻倒声。 王姑娘被按在墙上,指甲在砖缝里抠出血痕,听见麻脸凑近她耳边:"找刻版呢,小娘子藏哪了?" "什...什么刻版?"她声音发颤,后颈冷汗浸透了衣领。 麻脸突然扯住她的发辫,将她的脸往案几上撞。 未干的墨汁溅在她衣襟,像朵狰狞的黑花:"别装糊涂! 你昨儿在诗会念的''孤鸿南飞'',暗讽朝廷动荡! 跟我们走一趟,到牢里慢慢说。" 王姑娘这才想起,前日诗会她即兴写的那首《秋雁》。 当时众人还夸"孤鸿"意象清绝,如今倒成了罪名。 她想喊"冤枉",可衙役的破布已经塞进嘴里。 被拖出门时,她瞥见院角那丛老梅树——刻版就埋在梅树底下,用油布裹了三层。 "救命!"模糊的呜咽被夜风撕碎,巷口的灯笼晃得人眼晕。 隔壁张婶扒着门缝看,见王姑娘被塞进黑篷车,车帘一落,像是被吞进了夜色里。 第二日卯时,楚府正厅的紫檀木桌上摆着冷透的茶盏。 楚夫人攥着丫鬟送来的纸条,指尖发颤:"王姑娘被巡城司抓了,说她诗作谋逆。" "谋逆?"韩小婉"噌"地站起来,绣鞋碾皱了满地落花,"她那首《秋雁》我背过! ''孤鸿衔霜过,不敢向南飞'',明明是写秋寒雁苦,哪有半分暗讽?" 周嬷嬷拍着大腿直叹气:"前日还说要联名上书保她,这会子倒好,诗会里几个胆小的,早把自家诗稿烧了个干净。" "现在上书?"冉梓喜倚着雕花窗,银杏坠子在腕间晃出淡金影子。 她盯着廊下滴水的铜鹤香炉,声音像浸了冰水,"赵守义要的就是我们急着跳出来。 他抓王姑娘是引子,真正的靶子是墨隐——只要我们一联名,他就能说''女子结党,煽动民怨''。" "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王姑娘在牢里受苦!"韩小婉眼眶红了,"她阿爹去年病逝,家里就剩个瞎眼阿婆,这会子怕要急疯了。" 冉梓喜抬眼,目光扫过厅中众人。 楚夫人的珍珠鬓钗歪在耳后,周嬷嬷的手在帕子上绞出了皱,韩小婉的罗裙角还沾着晨露——她们都是被《辩诗疏》激得要做些什么的人,可这世道,莽撞只会送进网里。 "我有个法子。"她伸手按住韩小婉的手背,"赵守义要抓的是刻版,要灭的是墨隐。 我们不妨...给他个假靶子。" 二更天的城隍庙后巷,飘着残香和霉味。 两个黑影缩在破庙檐下,盯着对面废弃的纸坊。 "那小娘子说今夜子时,墨隐要在纸坊印《女子赋》?"其中一个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赵大人给的赏钱可不少,抓着人咱哥俩分三十两。" "嘘!"另一个突然拽他袖子。 纸坊的破木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个穿月白衫子的身影,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裹——正是白日里在茶棚说要"帮墨隐先生运刻版"的书童。 两人对视一眼,抄起木棍摸过去。 刚要扑,纸坊里突然亮起十几盏灯笼。 周嬷嬷举着灯站在中间,身后站着七八个健壮的粗使婆子,个个手里攥着木棍:"拿下!" "敢动我试试?"麻脸衙役挥着刀后退,可退路早被婆子们堵死。 周嬷嬷眼尖,瞥见他怀里露出半截纸角,一把抢过来。 展开看时,上边是赵守义的亲笔:"着人往城隍庙纸坊,截杀墨隐同党,取刻版。"末尾还盖着"赵守义印"的朱红大印。 "好个赵大人!"周嬷嬷把纸往桌上一拍,震得烛火直晃,"白天穿官服装正经,夜里派打手当土匪!" 麻脸衙役腿一软跪在地上,脑门直磕青石板:"小的就是听差的,赵大人说只要抓着人,赏五十两...饶命啊!" 寅时三刻,李侍郎的书房还亮着灯。 冉梓喜将赵守义的手令推到他面前,烛火映得翡翠扳指泛着冷光:"大人说过''教化如春雨'',这雨若是被脏手搅浑了,总得有人擦干净。" 李侍郎捏着纸笺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墨隐居士这招''引蛇出洞'',比当年我在江南断的奇案还妙。"他将手令收进乌木匣,"明日早朝,赵某的罪状,我替你呈给陛下。" 与此同时,韩小婉抱着一摞写满字的纸页冲进茶棚。"看呐! 《狱中录》! 王姑娘被抓那晚,衙役如何踹门,如何用刑!"她扬着纸页喊,"原来官府抓人,连首诗都能安个''谋逆''的罪名!" 茶客们挤着看,有人拍案:"那''孤鸿南飞''我会背! 分明是好诗!"卖炊饼的老张头撕下半张纸:"给我留张,我拿回家给我闺女念!"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青石板路飞进大街小巷。 第二日早朝,皇帝将赵守义的手令拍在御案上,龙袍下的手指节泛白:"私捕无辜,伪造罪名,这是朕的官员该干的事?" 李侍郎上前一步:"陛下,臣还查到,赵某近日频繁出入陈御史府。" 陈御史的朝珠"当啷"坠地。 他望着脚边的翡翠珠子,突然想起前日冉梓喜退下时的眼神——那分明是早有准备的笑。 赵守义在官衙里烧了半宿文书,炭盆里的纸灰飘到房梁上,像下了场黑雪。 他刚要翻后墙逃跑,就听见外头人声鼎沸:"抓赵大人! 还王姑娘清白!" "走!"他踹开后窗,月光照在他发颤的背上,像披了层冷霜。 深夜,冉梓喜站在冉家后院的银杏树下。 风卷着落叶掠过她肩头,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摸着颈间发烫的银杏坠子,望着天上那轮明月。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支即将刺出的笔。 "他们以为抓了王姑娘,烧了刻版,就能让我闭嘴。"她对着风喃喃,声音轻得像片叶,"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辩诗疏》,早刻进千万人的心里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楚府的家丁来报信。 冉梓喜转身时,瞥见院墙上贴着新的纸页——不知谁写的《咏墨隐》,最后两句被月光照得发亮:"笔作青锋破重雾,何惧酸儒嚼舌根。" 她指尖轻轻拂过纸页,嘴角扬起个淡笑。 而此刻,陈御史正跪在自家佛堂里,手捻的佛珠断了线。 他盯着散了满地的檀木珠子,突然想起早朝时皇帝看他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怀疑,有审视,像把钝刀在割肉。 "得想个法子..."他对着佛像喃喃,"得把墨隐的真实身份挖出来..." 夜风卷着几片残叶,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将他的话撕得粉碎。 第71章 隐匿藏不住,墨隐真名现 晨雾未散时,楚府的青石板路上已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冉梓喜正坐在妆台前理鬓角,铜盆里的温水还浮着几片桃花瓣,就见小桃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半张皱巴巴的纸,指尖发颤:"姑娘,外头...外头都在传这个。" 纸页上墨迹未干,"墨隐居士本是闺阁女,匿名欺世盗名"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眼睛生疼。 冉梓喜捏着纸角的指尖微蜷,忽闻院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尾音被风扯得发飘——和前日王姑娘被抓时,巷口老妇的哭嚎声竟有几分相似。 "赵守义的人临走前泄的密。"楚夫人掀帘进来,月白缎面袄子下摆沾着晨露,"我派去盯梢的人说,他那书童昨日在醉仙楼喝得烂醉,拍着桌子骂''什么墨隐居士,不过是个躲在幕后的女娘''。" 妆台上的铜镜映出楚夫人眉心的褶皱,她伸手按住冉梓喜的手背,掌心还带着从外头进来的凉意: "如今文人圈都炸了锅,杜子昂那拨人正往诗社送帖子,说要''清剿文坛妖风''。" 冉梓喜垂眸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 镜中女子眉峰微挑,眼尾有颗浅淡的朱砂痣,倒真像藏了把未出鞘的刀。 她忽然笑出声,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诗经》:"夫人可记得上月那桩事? 城南老秀才骂我''墨隐的诗有雌气'',结果被二十个村学童围着念《将仲子》——"她指尖划过书页,停在"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那句,"文人最怕什么? 最怕自己立的规矩被自己人打破。" 楚夫人的手松了些:"你是说...?" "藏着掖着才是示弱。"冉梓喜抽回手,从妆匣里取出支螺子黛,在镜前描眉,"既然他们要我现形,那我便大大方方站到台前去。 云州诗会不是定在三日后? 我去。" 螺子黛在眉骨上划出利落的弧线,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后院捡到的那片银杏叶,叶脉里还凝着夜露,像极了前世导师在她论文边缘批注的红笔痕。 "导师说过,真正的破局,是让对手的武器反过来刺向他们自己。"她对着镜子轻声道,镜中女子的眼波流转间,已有星火在烧。 三日后的云州诗会设在城南烟雨楼。 冉梓喜到的时候,楼前的青石板已被踩得发亮。 穿儒衫的文人挤作一团,有人踮脚往楼里张望,有人举着纸卷喊"女子弄文成何体统",连卖梨膏糖的担子都被挤翻了,甜腻的糖汁在地上淌成浑浊的河。 楼门"吱呀"一响,杜子昂晃着折扇挤出来。 他月白儒衫的领口松着,脸上带着宿醉的青灰,见着冉梓喜便把扇子一收,"啪"地敲在石桌上:"这不是冉家二姑娘么? 怎么,来给墨隐居士递帕子?" 围观人群哄笑起来。 有个穿灰布短打的黄秀才挤到前头,唾沫星子喷在冉梓喜裙角:"昨日我在醉仙楼听人说,你房里藏着《辩诗疏》的抄本! 原来那妖文竟是出自你手?" 冉梓喜垂眸看了眼裙角的湿痕,忽的抬眼。 她这一抬头,倒让黄秀才往后踉跄了半步——那双眼太亮,像春夜的星子落进了寒潭里。 "黄秀才可知,《辩诗疏》里第一句写的是什么?"她声音清冷,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文以载道,道不分男女''。" 人群静了一瞬。 有个穿湖蓝衫子的姑娘挤进来,是诗会里常帮着誊抄诗稿的苏小姐。 她攥着帕子瞪向杜子昂:"我前日还见杜公子抄墨隐的《秋夜感怀》送相好,如今倒成了''妖风''?" 杜子昂的脸涨得通红,折扇"咔"地折了半根骨:"你...你个未出阁的女娘懂什么!" "我懂的不多。"冉梓喜往前一步,绣着缠枝莲的裙裾扫过黄秀才的鞋尖,"但我懂,前日赵守义私刑逼供王姑娘时,说她''女子不该碰笔'';昨日陈御史跪在佛堂里数珠子时,也说''女子不该议政''。 可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女子碰笔——"她指尖划过烟雨楼前的木柱,柱上还留着前日诗会时文人题的"大江东去","他们怕的是,女子的笔,能写出比他们更锋利的文章。" 围观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有个穿玄色锦袍的顾公子从楼角转出来,他前日还在诗会上笑冉梓喜"手无缚鸡之力",此刻却盯着冉梓喜发怔,手里的茶盏烫得指尖发红都没察觉。 杜子昂突然把断了骨的折扇一摔:"口说无凭! 你敢不敢当众写首诗? 写得不如墨隐,便认了欺世盗名之罪!" "有何不敢?"冉梓喜掀了掀衣袖,小桃早捧着端砚跟上来。 她蘸了浓墨,笔锋在宣纸上悬了悬,忽的转头看向杜子昂,"只是杜公子若输了...可要把你那首《赠香君》的抄本烧了——毕竟,那诗里''纤手弄瑶琴''的,不也是女子?"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 杜子昂的脸由红转白,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茶桌。 青瓷茶盏碎在地上,溅起的茶水打湿了冉梓喜的裙角,倒像给那朵缠枝莲添了几滴晨露。 诗会的木楼上,不知谁先鼓起了掌。 接着是苏小姐清脆的"好",然后是顾公子迟疑的掌声,最后连卖梨膏糖的老汉都拍着大腿喊:"这女娃子比那些酸秀才会说多了!" 暮色渐沉时,冉梓喜站在烟雨楼的飞檐下。 风卷着楼前的纸页乱飞,有她刚写的诗稿,有杜子昂摔碎的扇骨,还有不知谁新贴的"墨隐真容"——画里的女子执笔而立,裙角沾着墨迹,倒比那些峨冠博带的文人更有几分侠气。 "姑娘,该回了。"小桃捧着斗篷过来,声音里带着雀跃,"方才我听茶博士说,西市书坊的《辩诗疏》又加印了三百本!" 冉梓喜接过斗篷,却没急着披上。 她望着楼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想起前世在图书馆查资料时,总爱盯着古籍里那些被虫蛀的小洞——那些洞眼曾是岁月的伤口,如今却成了让光透进来的窗。 "去把笔墨收好吧。"她对小桃笑,"明日...该让更多人看见光了。" 楼角阴影里,顾公子摸着怀里的诗稿,指腹蹭过"笔作青锋破重雾"那句。 他望着冉梓喜远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还在争执的文人堆,忽然听见两个年轻书生从身边走过。 "女子执笔?"其中一个嗤笑,"成何体统!" 另一个压低声音:"可她那首新写的《破文枷》...我背给你听? ''墨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谁说蛾眉笔,写不得乾坤? ''" 顾公子的指尖在诗稿上轻轻一按,把最后那句"何惧酸儒嚼舌根"按出了折痕。 他望着冉梓喜消失在巷口的方向,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把诗稿往怀里又塞了塞,转身融进了渐浓的夜色里。 而在城另一头的醉仙楼雅间,杜子昂捏着酒壶的手在发抖。 他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雨,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念诗:"笔作青锋破重雾,何惧酸儒嚼舌根——" "啪!"酒壶砸在墙上,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砖缝往下淌,像一道流不尽的血。 茶寮里的茉莉香还未散尽,顾公子的茶盏已凉了三巡。 他望着对面穿竹青衫子的年轻书生拍桌,茶盏里的水纹被震得碎成星子:"昨日在市舶司见着赵大人,他说墨隐若是女子,那《辩诗疏》便是妖言惑众——" "妖言?"苏小姐攥着帕子从屏风后转出来,鬓边的珠花被气得失了光泽,"上月墨隐的《秋夜感怀》刊在《云州文报》头版,你家表兄还抄了贴在书斋里!" 竹青衫书生的耳尖涨红:"那是...那是未明身份时!"他扫了眼顾公子,像是得了底气,"顾兄总该明白,女子执笔,成何体统? 我等读圣贤书的,岂能助长这等风气?" 顾公子的指节在桌下捏紧了怀里的诗稿。 那是前日烟雨楼诗会,冉梓喜当场写的《破文枷》,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他望着苏小姐眼里的倔强,又想起冉梓喜站在飞檐下说"明日该让更多人看见光"时的模样,喉结动了动:"文以载道,道...道若正,执笔人又何须分男女?" "顾兄糊涂!"竹青衫拍得茶盘"哐当"响,"你我若替女子说话,往后还如何在文坛立足?" 苏小姐猛地起身,帕子被攥成皱巴巴的团:"立足? 你们的''足''是踩在女子头上的!"她转身时撞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顾公子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苏小姐跑出门去的背影——那抹湖蓝裙角,倒像冉梓喜昨日诗稿上未干的墨痕。 诗会当日的烟雨楼,檐角铜铃被风摇得碎响。 冉梓喜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绣鞋尖沾了点晨露,像前世图书馆台阶上的水痕。 她望着楼前攒动的人头,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女娘滚下去",有人低声念"笔作青锋破重雾",嘴角勾起抹淡笑——这动静,倒比前日更热闹了。 "咚!" 堂中铜磬一声响,诗会开了。 冉梓喜在众人目光里踏上木台,裙裾扫过台边的雕花栏。 她望着下头攒动的儒衫,忽然开口:"我,正是墨隐居士。" 满场哗然。 黄秀才"腾"地站起来,腰间的玉坠撞在桌角,"当啷"一声脆响:"女子妄谈文章,成何体统! 速下台去!"他脖颈的青筋跳得像要破皮,唾沫星子溅在案上的《论语》封皮。 冉梓喜扶着台边的木柱,指尖触到前日题诗时留下的墨迹。 她望着黄秀才涨红的脸,声音清泠如泉:"黄秀才既知诗,可知''巾帼不让须眉''? 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薛涛制松花笺,哪一桩不是女子执笔?"她抬手指向人群里的顾公子,"前日顾公子还赞我''笔落惊风雨'',如今倒要因我是女子,便说这风雨是虚妄?" 顾公子的手在袖中攥紧诗稿。 他望着冉梓喜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前世在书里读过的"气吞山河"——原来这四个字,真能用眼睛说出来。 "好个''巾帼不让须眉''!"苏小姐的声音从后排炸开。 她今日穿了月白衫子,发间别着支青玉簪,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利落,"我等女子读《女诫》学女红,凭什么不能读《诗经》写文章?"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附和。 黄秀才的脸白了又红,踉跄着坐下,却还梗着脖子:"纵有才华,女子...女子总该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与执笔为文,为何不能并存?"冉梓喜转身取过案上的笔,墨汁在砚中泛着乌金光泽,"我今日便写首《女子当自强》,写尽天下女子藏在绣绷后、藏在妆匣里的志气——" 笔锋落下时,全场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她运笔如飞,宣纸上渐渐显出字迹:"谁说女儿无志气,敢将笔墨对乾坤。 莫道闺中无铁骨,也教风雨识斯人。" 最后一笔收在"斯人"二字,笔锋微顿,像一把淬了火的剑入鞘。 "好!"顾公子率先拍掌。 他的掌声撞碎了满场的静默,接着是苏小姐清亮的"好",接着是几个年轻书生犹豫的掌声,最后连楼外卖梨膏糖的老汉都跺着脚喊:"这女娃子写得比那酸秀才带劲!" 黄秀才瘫在椅子里,盯着案上的诗稿直喘气。 竹青衫书生的竹青衫被汗浸透,贴在背上像片蔫了的竹叶。 顾公子望着台上的冉梓喜,忽然想起前日在巷口见她捡银杏叶的模样——那时她弯腰时,鬓角的珠花在阳光下闪了闪,像藏着把没开刃的刀;如今这刀开了刃,倒映得满室生光。 "诸位可还觉得,女子执笔是''贻笑大方''?"冉梓喜将诗稿举高,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诗,我要刻在云州文庙的影壁上。 往后每有女子来此读书,都能看见——笔杆子,从来不是男儿的禁脔。" 满场掌声如雷。 顾公子摸着怀里的诗稿,忽然觉得那折痕不再硌手,倒像道新长出的骨。 他望着冉梓喜走下台时被众人围住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角落——那里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身影,正盯着冉梓喜的方向,手里的折扇攥得指节发白。 是杜子昂。 他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书生,正凑在他耳边低语。 杜子昂的目光扫过台上的诗稿,又扫过人群里欢呼的苏小姐,突然冷笑一声,折扇"啪"地敲在掌心。 那两个书生立刻躬了躬身子,其中一个摸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塞进怀里。 暮色漫上飞檐时,冉梓喜站在烟雨楼外。 小桃捧着披风要给她披上,却被她笑着推开:"不冷。"她望着西边的火烧云,想起前世导师说过的话:"真正的变革,从来不是和风细雨,是要有人先站到雷里。" 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掠过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一片,叶脉里凝着的晨露,像极了今日诗稿上未干的墨。 而在城另一头的醉仙楼雅间,杜子昂捏着那方纸笺,指腹蹭过上头的字迹。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对身旁同党低声道:"去查查冉家那庶女的生母...有些旧账,该翻出来晒晒了。"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纸笺边缘烤出焦黑的卷边。 ### 第71章 惊雷未歇,墨隐真名现 暮春的风裹着紫藤花香撞进江南会馆的雕花窗,诗会正到高潮。 "好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主座上的老学究拍案,胡须都跟着发颤,"墨隐这阕《念奴娇》,当真是气吞山河!" 满座文人齐声喝彩,案几上的茶盏被震得轻晃。 冉梓喜缩在角落的绣墩上,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唇角勾起半分笑意。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缠枝莲的衫子,鬓边只斜插一支银步摇,倒比寻常闺秀更显清俊——这是她惯常的伪装,用最素净的装扮,藏最锋利的笔尖。 "慢着。" 一声冷喝如利刃劈开喧闹。 众人循声望去,见杜子昂扶着案几站起,腰间玉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这杜家二公子是诗会里有名的"卫道者",从前总揪着她"墨隐"的匿名不放,如今倒像终于抓到了什么把柄。 "诸位可知,这''墨隐''究竟是何方神圣?"杜子昂扫过全场,目光在冉梓喜脸上顿了顿,"不是什么江左名士,不过是冉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满座哗然。 冉梓喜垂在膝头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早该想到的——上回替三妹妹代笔写的那封家书,墨迹还未干透便被人截了去。 杜子昂盯着"墨隐"的文名盯了半年,今日怕是连她每月初一去慈安寺抄经的笔迹都比对过了。 "冉家庶女?"黄秀才扶了扶歪掉的方巾,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我道这''墨隐''为何总爱写些离经叛道的句子,原是没受过正经教化的女子!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等抛头露面舞文弄墨的,成何体统?" "就是!"有人附和,"前日那首《论女学》,竟说''闺阁亦能明大义'',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冉梓喜抬眼,正撞进杜子昂得意的目光。 她忽然笑了,银步摇在鬓边轻颤:"黄秀才说我没受过教化? 那《女诫》里''夫者,妻之天也'',您倒背如流;《内则》里''女子十年不出'',您奉为圭臬。 可班昭写《女诫》时,自己便是女史学家;宋若昭写《女论语》时,照样在大明宫给公主们讲学。 怎么到了我冉梓喜这儿,读几本书、写几首诗,倒成了''无德''?" 黄秀才的脸涨成猪肝色:"你、你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冉梓喜站起身,月白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那不妨问问诸位——我墨隐的诗,哪首不是在书坊被抢着抄? 哪首不是让茶棚里的说书人讲得唾沫横飞? 前日张屠户家的小娘子还托人带话,说读了我那首《织妇吟》,夜里纳鞋底都不觉得手疼了。"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诗稿,"诸位爱谈''文以载道'',可这''道''若只许从你们的笔尖出,不许从女子的绣绷出,算不算得上是——"她眼尾微挑,"双标?" "好!" 一声喝彩惊得梁上栖鸟扑棱棱乱飞。 众人转头,见穿湖蓝直裰的顾公子拍着桌子站起,面上还带着酒气:"某前日在书坊见一老妪捧着墨隐的诗稿掉眼泪,说''原来我们做娘的心思,也能写成这样好的文章''。 若这也算''无德'',某倒宁愿多几个这样的''无德''!" 苏小姐攥着帕子站起身,耳坠子叮咚作响:"我等女子每日困在绣楼里,连《论语》都不许碰。 可墨隐姐姐的诗让我知道,原来''窈窕淑女''不只是等君子的,也能做自己的君子!" 杜子昂的玉牌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盯着冉梓喜,忽然冷笑:"就算你能说会道,这诗可真是你写的? 谁知道是不是哪个男人替你捉刀?" "要验证倒也简单。"冉梓喜扫了眼窗外飘落的紫藤,指尖蘸了茶,在案几上写下一句"紫藤挂云木","杜公子可敢出题?" 黄秀才抢着开口:"就以''女子从文''为题,限七律,平水韵!" 冉梓喜抬眼,目光扫过满座各异的神情——有嘲讽,有疑惑,有期待。 她伸手取过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是要把这二十年来的委屈与不甘都揉进墨里: "谁说蛾眉不擅文?班昭谢韫早留痕。 朱弦曾谱《悲愤》曲,彩笔犹题《柳絮》魂。 绣户何辜囚玉管?芸窗有幸启金樽。 他年若得青史看,半卷风流属妾身!" 最后一个"身"字收笔时,笔锋微挑,像是要刺破这方天。 满座寂静。 老学究扶了扶眼镜,轻声念道:"绣户何辜囚玉管? 芸窗有幸启金樽......好个''何辜'',好个''有幸''!" 苏小姐眼眶发红,攥着帕子低声道:"原来我们不是不能,只是被囚了......" 杜子昂的手死死抠住案几,指节泛白。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这诗里用了班昭注《汉书》、蔡文姬写《悲愤诗》、谢道韫咏柳絮的典故,每一个都扎扎实实打在"女子无才"的七寸上。 "好诗!"顾公子率先拍掌,"某今日才算明白,原来女子从文,不是''越矩'',是''补矩''!"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冉梓喜望着满座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现代图书馆里那些落灰的古籍——原来千年前的她们,早就在等一个声音,替所有被锁在绣楼里的女子,说出那句"我也能"。 她抬眼望向窗外,暮春的夕阳正漫过飞檐,把紫藤花照得透亮。 风里有墨香浮动,混着若有若无的希望,像极了她第一次在诗社投下"墨隐"二字时,心里那簇烧得噼啪响的火。 第72章 墨香久未散,唇枪舌战起 掌声未歇,黄秀才突然拍案而起。 他腰间的铜镇纸被震得跳了跳,茶盏里的碧螺春泼湿半幅衣袖,却似毫无所觉,脖颈上青筋直跳:"女子弄墨已是越礼,还敢妄议政事? 《礼记·内则》有云''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秦律更明禁''牝鸡司晨''——女子议政,是要乱我云煌纲常!" 冉梓喜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起。 她早料到这些酸腐文人不会止于诗才之争,毕竟"女子可议政"才是他们最忌惮的逆鳞。 目光扫过黄秀才涨红的脸,又掠过杜子昂阴鸷的眼,她忽然笑了,眉梢微挑:"黄公子引秦律为据,倒让我想起云煌开朝太祖的话了。" 满座静了静。 老学究扶了扶眼镜,目光灼灼——太祖皇帝的话,可是能压过所有陈规的。 "太祖在《治平要策》里写得明白:''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 然时移世易,理当随时而变。 ''秦律距今已七百年,云煌立朝二百载,何时将''女子禁政''写入过国法?"冉梓喜指尖叩了叩案上未干的诗稿。 "倒是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宋若昭掌内文学,本朝开国皇后更助高祖批阅军报——这些,可都是史书记载的''女子涉政''。" 黄秀才的脸由红转白,嘴唇张了张:"那、那都是特例......" "特例?"冉梓喜突然起身,裙裾扫过案角的紫藤,几片花瓣簌簌落在诗稿上。 她望着苏小姐发亮的眼睛,又望向顾公子若有所思的面容,声音陡然清亮:"班昭若生在今日,怕是连《汉书》都摸不到;李清照若困在绣楼,''生当作人杰''的壮语只能烂在心里。 不是女子不能,是你们用''女子无才''的枷锁,把千万个班昭、李清照都锁成了''特例''!" 苏小姐的帕子被攥成了团,指节泛白:"墨隐姐姐说得对! 我阿姊识字极好,可阿爹说''女子读书无用'',生生烧了她的《列女传》......" "住口!"杜子昂猛地站起来,玉冠上的流苏乱颤,"你拿几个奇女子说事,当天下女子都配? 若女子都议政,朝堂上坐满脂粉,成何体统?" "体统?"冉梓喜盯着他腰间的玉牌——那是他前日在诗会上炫耀的"进士预备"信物,"杜公子可知,你母亲当年在闺中读《女诫》,你妻子现在学女红,你妹妹连《三字经》都没摸过。 若她们都如你所言''不配'',那你读书时是谁替你补的冬衣? 你病时是谁煎的药? 你中举那日,是谁在门后抹着眼泪笑?" 她的声音突然放软,却像一根细针直扎人心:"杜公子,你说女子不配议政。 可若你母亲不识字,连药方都认不全;你妻子不读书,连家书都看不懂;你妹妹没见识,连米价涨了都算不清——这样的她们,你可愿?" 杜子昂的玉牌"当啷"坠地。 他望着地上雕着"忠孝"二字的玉牌,喉结动了动,终究弯腰拾起,却再不敢抬头。 老学究突然抚掌:"好个''可愿''。 老朽家中小女,前日还问我''为何哥哥能上学堂'',我只当她小孩子家胡闹......"他抹了把眼角,"今日才明白,不是孩子胡闹,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胡闹了百年。" 顾公子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 他想起晨起时,母亲捧着他新得的《论语》翻来覆去看,却只敢指着"学而时习之"说:"这字写得真俊"——原来她不是不爱,是不敢。 "那依墨隐姑娘之见......"他刚开口,黄秀才又急了:"就算女子能读书,议政也要讲资历! 她们连科举都不能考,凭什么......" "科举?"冉梓喜忽然笑了,"高祖皇帝说''科举取士,唯才是举'',可没说''唯男是举''。 当年武周有女科,本朝太祖妃嫔中亦有凭才封''女学士''的先例——云煌要的是能治国的才,不是能生养的身。" 她转身看向窗外。 紫藤花在夕阳里红得像火,正如她初见诗社时,心里那簇烧得噼啪响的火。 现在这火,已经烧到了每个人的眼睛里:苏小姐攥着帕子直点头,老学究在本子上狂写批注,连向来冷脸的茶博士都凑在门边听得入神。 "所以,"她转回身,目光扫过全场,"不是女子能不能议政,是云煌需不需要更多能议政的女子。" 顾公子突然直起身子,青衫下摆扫过案几,茶盏轻晃。 他望着冉梓喜被夕阳镀亮的眉梢,喉结动了动:"若女子可议政......"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铜锣声。 诗社的小厮掀帘进来:"各位客官,府学的周夫子听说今日诗会热闹,带了二十个学生来讨杯茶喝!" 冉梓喜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紧。 她望着小斯身后晃动的青衫角,又看向顾公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笑了——该来的,终究要来。 茶博士忙着添茶,黄秀才忙着整理被揉皱的衣袖,杜子昂低头拨弄玉牌,却再没了先前的傲气。 苏小姐悄悄把冉梓喜的诗稿叠好,小心收进随身的锦囊里。 夕阳漫过飞檐,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里的墨香更浓了,混着紫藤的甜,混着新翻的纸页味,混着无数双发亮的眼睛里,那簇刚刚烧起来的火。 顾公子青衫下摆还沾着茶渍,却已直起脊背。 他望着冉梓喜被夕阳镀成金红的侧影,喉结动了动,终于问出憋在心里半日的话:"若女子可议政,那朝廷是否该设女官?" 茶盏里的碧螺春泛起细微波纹。 冉梓喜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等这个问题很久了。 前世读《中国政治制度史》时,导师总说"性别壁垒是制度最顽固的补丁",此刻她望着在场二十余双眼睛,突然懂了那些古籍里没写的温度: 制度要改,得先有人敢把补丁撕出个角。 "设与否,应看才能,而非性别。"她抬眼时,目光扫过苏小姐攥得发皱的帕子,扫过老学究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最后落在顾公子泛红的耳尖上,"若有女子才德兼备,为何不可入朝?" 茶博士手中的铜壶"当"地磕在茶盘上。 零星的掌声像春冰初裂,先从苏小姐掌心炸开,接着是顾公子,然后是老学究颤巍巍的手指—— 他盯着自己绣着松鹤的鞋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方才被冉梓喜戳中"母亲妻子"的难堪还未散,此刻满座掌声更像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凭什么? 不过是个庶女,凭什么压得他这个进士预备生抬不起头? "不过借诗成名,实无经纶之才!"他突然拔高声音,茶盏里的水溅在案上,洇开半片墨痕,"诗会诗会,终究是风花雪月。 若真有经纶,敢不敢当场赋诗? 主题就定''文运与国运'',限时三刻——如何?" 冉梓喜指尖在袖中轻轻一蜷。 她早看出杜子昂眼底的阴鸷,却没想到他会选"文运与国运"这种大题目。 好,大题目才见真章,正好让这些酸腐文人看看,女子的笔杆子能担多重的江山。 "有何不敢?"她眉梢微挑,转向茶博士,"麻烦取笔墨来。" 茶博士的手还在抖。 他望着冉梓喜,又望着杜子昂青黑的脸,忙不迭应着,转身时差点撞翻茶柜——不过眨眼工夫,两沓洒金笺、两支狼毫笔、两锭松烟墨已摆在两人案前。 杜子昂盯着砚台里渐渐晕开的墨汁,喉结动了动。 他原想借限时作诗让冉梓喜露怯,可这题目...文运与国运,得有对朝局的洞察,对典籍的熟稔,还要有格局。 他攥紧笔杆,忽然想起前日在书斋翻的《资治通鉴》,硬着头皮写下"文运昌时国运隆",可第二句就卡了壳——怎么接? 说"诗家争颂圣恩浓"太媚,写"儒风遍起九州同"又太空。 冉梓喜的狼毫却走得极稳。 她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紫藤,想起前世在图书馆读的《云煌国史稿》: 开朝时文风质朴,后来渐渐流于雕琢,恰如这诗会里那些堆砌辞藻的酸诗。 笔锋一顿,墨色陡然沉了三分:"文骨从来系国魂,雕虫何敢论经纶?" 苏小姐凑过来看,眼睛越睁越大。 她认字不多,却能品出"雕虫"二字的锋利——这不正是在说那些只知对仗平仄的酸腐文人? 顾公子伸长脖子,见第二联是"秦灰未冷书犹在,汉帜初张策正存",手心里渗出薄汗。 秦焚书、汉尊儒,这是用史事说"文运不灭因国脉绵长",好大一双手笔。 老学究扶着眼镜凑近,见后两句"从来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时,忽然拍案:"妙! ''岂限朱门与绣门''——既骂了咱们这些守旧的朱门老儒,又替绣楼里的姑娘们争了位!" 三刻钟过得比杜子昂想象中快得多。 他望着自己写了又改、改了又涂的诗稿,额头沁出细汗——他凑了八句,每句都在说"文运助国运",可连自己都觉得空泛。 再看冉梓喜的诗稿,墨迹未干,字里行间却像有千军万马在奔突。 "杜公子请。"冉梓喜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想起方才苏小姐递来的帕子上还沾着紫藤香。 杜子昂的喉结动了动。 他硬着头皮念完自己的诗,声音越念越小,末了连"愿与诸君共守文"都念得虚浮。 场中静了片刻,不知谁低低笑出声——这诗像块华丽的锦绣,里头却塞的是败絮。 冉梓喜的诗被苏小姐捧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文骨从来系国魂,雕虫何敢论经纶......从来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 掌声如雷。 老学究抹着眼泪直拍大腿:"老朽活了六十岁,头回见女子的诗有这般格局!"周夫子带的学生们挤在门口,原本想来看热闹,此刻却争着抄诗稿,有个小书生边抄边嘀咕:"这诗该刻在府学照壁上!" 杜子昂的狼毫"啪"地摔在案上。 他望着自己诗稿上东倒西歪的字迹,又望着冉梓喜被众人围住的背影,只觉得喉间发腥。 他弯腰捡起玉牌时,"忠孝"二字硌得掌心生疼——从前他总觉得这玉牌是荣耀,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 "各位慢聊。"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袖,声音发哑,"在下突然想起...还有要事。" 没人挽留。 苏小姐正把冉梓喜的诗稿小心夹进《昭明文选》,老学究拉着周夫子讨论"女子入仕"的可行性,顾公子凑在冉梓喜身边,眼睛亮得像星子: "墨隐姑娘,明日我想去书坊印这诗,你说...用什么名字好?" 杜子昂踉跄着走出诗社。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蜷缩的蛇。 他摸出怀里的诗稿,指甲在纸背抠出深深的痕——这口气,他咽不下。 京城的张大学士最恨"女子乱文",明日...明日他就把这诗抄一份,快马送进京去。 风里的墨香还在飘。 冉梓喜望着杜子昂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她知道,这把火才刚烧起来,往后...有的是硬仗要打。 第73章 墨痕深处时,风暴终将至 杜子昂的马蹄声碾碎了三更天的寂静。 他衣襟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怀里的诗稿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被掌心的汗浸出褶皱。 马背上颠簸时,腰间的忠孝玉牌撞在胯骨上,疼得他倒抽冷气——这疼倒好,能让他记起诗会上那些人的笑,记起冉梓喜被众人簇拥时,裙角扫过他鞋尖的那抹凉意。 "姓张的老匹夫不是最爱清名?"他咬着牙,指尖掐进马鬃里,"他若知道有女子敢在诗里写''岂限朱门与绣门'',定要跳脚。" 李大学士的府门在五更天被拍响时,门房揉着眼睛刚要骂人,抬头见是杜家二公子,忙哈腰请进。 正厅里炭盆烧得正旺,李大学士披着狐裘出来,见杜子昂一身寒气,眉峰先皱了:"子昂这是..." "学生要状告一女子乱我文坛!"杜子昂"咚"地跪下去,诗稿"啪"地拍在案上,"她名唤冉梓喜,冉家庶女,竟在诗会上作《女子当自强》,说什么''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 这是要女子骑到圣人头上,要坏我云煌千年纲纪啊!" 他活了七十岁,头回见女子的诗有这般气势,可气势越盛,越让他心慌——若真容了女子入文坛,往后是不是要女子入公堂、坐书院? 他捻着花白胡须不说话,杜子昂急得往前挪了半步:"学生求先生发联名书,《女子不得入文坛》,只要先生领头,那些老儒定不敢不从!" 原是李大学士的关门弟子王举人来了,手里还攥着张诗稿:"老师您看,这诗都贴到国子监后墙了!" 他摊开纸,正是冉梓喜那首,墨迹未干,"现在市井里都在传,说什么''女子也能治世'',连我家丫鬟都捧着抄呢!" 李大学士的脸"唰"地白了。 他最恨"以下犯上",更怕自己守了一辈子的"文人清规"被个小女子撕得粉碎。 他拍案而起,狐裘滑落在地也顾不得:"写! 这联名书我写!" 晨光爬上屋檐时,杜子昂攥着刚写好的联名书冲出李府。 他望着纸尾已经签了名的十八位老儒,其中还有当年最反对女子读书的陈老夫子,嘴角终于扯出笑——冉梓喜,你不是爱出风头? 等这联名书贴满京城,看你还怎么抬头! 而此时的云煌城,早已被另一股热潮掀翻。 西市绣坊里,张阿嫂把诗稿压在绣绷下,飞针走线时嘴里还念叨:"''从来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 咱绣娘怎么就不能算''士''?"隔壁米铺的小丫鬟踮着脚往墙上贴诗,被掌柜的拿算盘敲手:"疯了? 这是女子写的反诗!"小丫鬟却把算盘一推,梗着脖子:"反诗? 我娘当年想读书,我姥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有人替我们说话,我偏要贴!" 东巷的闺秀们更热闹。 苏小姐带着十几个姑娘挤在茶肆里,每人手里都攥着抄得工工整整的诗稿。 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突然站起来,声音清脆:"我要把诗抄一百份,送到每个绣楼去!"满座姑娘哄然应和,连茶博士都凑过来看,挠着头笑:"这诗比我家那口子炖的汤还热乎,您几位慢聊,我去再搬张桌子!" 可在城南的明远书院里,气氛却冷得像结了冰。 老学究拍着惊堂木,唾沫星子溅在《妇道箴言》上:"看看! 这是李大学士牵头写的! ''女子当守内闱,不可妄议诗文''——昨日还有学生去抄那首反诗,成何体统!"他扫过底下学生,见顾公子正把诗稿往袖里塞,气得胡子直颤,"顾明远,你也跟着疯?" 顾公子把诗稿按在胸口,站起来:"老师,学生觉得那诗说得在理。 若女子真能读书议政,云煌说不定能多几个像班昭那样的才女。" "住口!"老学究拍得桌子嗡嗡响,"班昭是写《女诫》的,不是教女子乱纲常的!"他抓起《妇道箴言》往桌上一摔,"明日起,每人抄二十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有学生偷偷吐舌头,也有学生低头攥紧了诗稿——这箴言越压,那首《女子当自强》在心里越烫。 冉府的梧桐院却安静得很。 冉梓喜倚在廊下,看周嬷嬷踩着碎步过来,手里还攥着张刚揭下来的《妇道箴言》。"姑娘,"周嬷嬷把纸往石桌上一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东市、西市、书院,全贴满了这劳什子。 老奴方才去茶肆,听人说李大学士牵头写了联名书,已有十八个老儒签了名。" 冉梓喜指尖摩挲着石桌的纹路,嘴角反而勾起来:"嬷嬷猜我昨日为何让苏小姐把诗抄成小楷?"不等周嬷嬷答,她又道,"小楷好揣在袖里,好塞在绣绷下,好夹在《女诫》里—— 他们贴箴言,我们就把诗贴在箴言上头;他们写联名书,我们就把诗抄给每个来京城的商队,让它传到江南、传到塞北。" 周嬷嬷愣了愣,突然笑出声:"姑娘这是要把火点遍全国?" "火要烧得旺,得有风。"冉梓喜望着院外飘起的纸鸢,眼神亮得像星子,"那些老儒不是要护名声? 等他们的联名书传到外州,外州的文人要是觉得他们守旧,他们的名声...可就成笑话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周嬷嬷,门房说有个从京城来的脚夫,说要见您。" 周嬷嬷转身要走,冉梓喜却叫住她:"嬷嬷,若那脚夫说的是杜子昂的事..."她顿了顿,轻笑一声,"你且如实告诉我。" 周嬷嬷脚步一顿,回头时眼里多了几分郑重:"姑娘放心,老奴心里有数。" 待周嬷嬷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冉梓喜摸出袖里的诗稿。 墨迹已有些淡了,可"岂限朱门与绣门"七个字,却像刻在她骨头里似的。 她望着天边渐起的乌云,轻声道:"杜子昂,你以为找了李大学士就能压我? 可你忘了...这天下,从来不是几个老儒说得算。"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更天了。 周嬷嬷的脚步在院外停住,她攥着脚夫塞给她的纸条,指节发白——上头只有七个字:"杜生已联京中老。"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襟,往梧桐院走去。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支蓄势待发的箭。 周嬷嬷推开月洞门时,灯笼的光在她脸上晃出一道暗纹。 她攥着的纸条被掌心焐得温热,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却在跨进廊下的瞬间,将表情熨得平整——这是伺候了冉夫人二十年练出的本事,再大的风浪,也得先让姑娘定了神。 "姑娘。"她把纸条轻轻放在石桌上,指尖在"杜生已联京中老"七个字上顿了顿,"脚夫说,李大学士牵头的联名书明日就要贴满朱雀大街,连太学门口的影壁都留了位置。" 冉梓喜正用茶盏温着指尖,闻言垂眸扫过纸条,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她伸手时,茶盏里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纸条上的墨痕:"嬷嬷猜他们为何急着在明日贴?"不等回答,她屈指敲了敲石桌,"因着后日是秋闱放榜,全京城的文人都会聚在朱雀街看黄榜。 他们要趁这时候把我的诗和''乱纲纪''三个字钉死在一处,让天下人觉得——女子提笔,比落第秀才还丢人。" 周嬷嬷的喉结动了动。 她跟着冉梓喜半年有余,早见惯了这姑娘把人心算得透透的,可每次听她抽丝剥茧,仍觉得后颈发凉:"那...咱们怎么办?" 冉梓喜忽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盯上了猎物的猫:"他们用规矩困我,我便用规矩打破他们。 "她从袖中抽出半卷素帛,展开时,丝帛上密密麻麻抄满小楷,"韩小婉前日送来的《闺阁集》,我让她翻遍了各府的旧书楼,从班昭的《女诫注》到谢道韫的《咏雪诗》,连扬州盐商家那位被禁足的少奶奶写的《劝桑赋》都找着了。" 她指尖划过"谢道韫"三个字,"你说,若全京城的人知道,原来女子写文章的历史比李大学士的胡子还长,他们的联名书...是不是就成了笑话?" 周嬷嬷望着那卷素帛,忽然想起前日在西市见的景象——绣娘把诗稿藏在裹肚最里层,小丫鬟把诗抄在汗巾角上,连说书先生都偷偷在话本里加了句"女子也能做文章"。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一卷诗,分明是把火,专烧那些老儒们"女子无才"的脸皮。 正这时,院外传来门环轻叩声。 小丫鬟的声音顺着穿堂风飘进来:"姑娘,顾公子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冉梓喜抬眼,正看见顾明远的影子投在院墙上。 他今日没穿书院的青衫,换了件月白夹袄,腰间却还挂着明远书院的玉牌,走得急了,玉牌撞在门槛上,"当啷"一声。 "冉姑娘。"顾明远跨进院子时,耳尖泛着薄红,像刚跑了半条街,"学生...学生今日是来赔罪的。" 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放在石桌上,"前日在书院,学生被老师骂得狠了,没敢把诗稿还给你。 后来回了家,我娘说,她小时候也爱读《木兰诗》,只可惜没机会...没机会像姑娘这样写自己的诗。" 冉梓喜挑了挑眉。 她记得顾明远在书院被老学究训话时,攥着诗稿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如今倒比那日更有底气了。 "学生今日来,是想帮姑娘。"顾明远深吸一口气,腰板挺得笔直,"我前日去了城南书坊,老板说《女子当自强》的抄本已经卖到第三版,可买书的多是百姓,文人圈子里还是骂声多。 学生想...若能把《闺阁集》送到文心社去,让那些能说动圣人的先生们看看,说不定..." "文心社?"冉梓喜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 她早打听过,那是云煌国最有权势的文人组织,能直接向朝廷递折子,可门槛高得很,连新科状元都要被考三轮。 "文心社的规矩是''唯才是举''。"顾明远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帖子,"学生昨日翻了文心社三十年的入社记录,他们考过策论、对过对联,甚至让考生现场改《论语》注疏—— 可从没因为性别拒人。"他抬头时,眼里亮得惊人,"姑娘的《女子当自强》比那些酸腐文章有生气,《闺阁集》又替天下女子正了名,他们没理由拒绝。" 冉梓喜望着顾明远发亮的眼睛,忽然笑出声:"顾公子,你这哪是赔罪,分明是来当说客的。"她伸手把《闺阁集》卷好,"明日辰时,你陪我去文心社递申请。" 第二日清晨,冉梓喜站在文心社朱漆大门前时,晨雾还未散尽。 她怀里抱着《闺阁集》,另一只手攥着《女子当自强》的原稿,纸角被掌心焐得微卷。 顾明远跟在她身后,不停地搓手,青石板上落了好几片他的汗。 门房刚拉开门闩,顾明远就抢先一步递上拜帖:"劳烦通传,冉家冉梓喜求见,欲递入社申请。" 门房扫了眼拜帖,又瞥了眼冉梓喜的裙角,嘴角扯出抹冷笑:"文心社的门槛,不是谁都能跨的。" 他正要关门,顾明远突然拔高声音:"帖子里附了《闺阁集》和《女子当自强》原稿,你且看看再说话!" 门房被这一嗓子惊得手一抖,拜帖"啪"地掉在地上。 冉梓喜弯腰捡起,指尖拂过封皮上"闺阁集"三个簪花小楷,抬眼时目光清亮:"有劳。" 门房抱着帖子进去时,冉梓喜听见里面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不多时,两个穿青衫的书生跑出来,冲她作了个长揖:"请冉姑娘随我们到正厅,主事大人要亲自看您的文章。" 顾明远望着冉梓喜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摸出袖里的诗稿,上面"岂限朱门与绣门"七个字,不知何时被他摩挲得发了毛边。 文心社的正厅里,檀木案上的帖子被拆得七零八落。 主事大人捏着《闺阁集》的手微微发抖,目光扫过谢道韫的诗、鱼玄机的词,最后停在卷末冉梓喜的按语上:"所谓''女子无才'',不过是无才者惧才耳。" "好个''无才者惧才''。"他低声念了句,又翻开《女子当自强》的原稿,墨迹未干的"治世需多士,岂限朱门与绣门"跃入眼帘。 正厅外的风掀起窗纸,吹得诗稿哗哗作响,他望着那片翻动的纸页,突然想起前日在街头听见的童谣——"小女娃,拿笔杆,写首诗,破重山"。 "去把所有执事都叫来。"他对着门外的书童挥了挥手,又低头盯着信末冉梓喜的落款,"她要的..." 话音未落,正厅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他的话被淹没在人声里,只余下半句话飘在风里,"可不止是入社。" 第74章 阴谋再升级,正理见天日 赵守义穿着青灰色儒衫立在高台中央,背后是堆成小山的《闺阁集》,封皮上“冉梓喜辑”四个金字在晨露里泛着冷光。 他手中举着半燃的火把,胡须因激动而颤抖:“此书专录女子酸腐词句,诱得小娘子们抛了女红,争着舞文弄墨——今日不烧,更待何时?” “赵大人说的是!”杜子昂挤到台前,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故意提高声调,“那冉家庶女不过是借诗词博眼球,真当自己是文坛魁首了?也不照照镜子,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围观人群里有几个年轻娘子攥着帕子想往前挤,被巡城卫的长戟拦住。 纸页被火舌舔舐的噼啪声里,不知谁小声道:“可《闺阁集》里那首《咏絮》写得真好……” “住嘴!”杜子昂猛回头,眼尾吊起,“再敢替妖书说话,连你一并送官!” 青烟裹着墨香冲上天空,冉家院内,周嬷嬷捧着刚买的杏仁酥的手突然一抖。 瓷碟“啪”地摔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片:“姑娘!云州书院烧书了!说是烧咱们的《闺阁集》!” 冉梓喜正对着铜镜描眉,笔锋微顿,眉尾拉出的弧度却没乱。 她盯着镜中自己微眯的眼,指尖慢慢攥紧帕子。 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像被踩进泥里的诗抄:“烧了多少本?” “听茶棚老张说,足有三百册。”周嬷嬷抹着眼泪蹲下去捡瓷片,“杜子昂那挨千刀的还在骂您……” “骂我倒无妨。”冉梓喜起身,珠钗在鬓边轻晃,“可他动了《闺阁集》——”她走到窗前,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是动了云煌国所有想读书的小娘子的梯子。”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声。 沈清和的书童捧着个包得严实的木匣跨进门槛,喘气道:“我家公子说,冉姑娘若得空,请来藏书阁一叙。” 藏书阁的雕花木门刚推开,冉梓喜便闻见浓重的檀香味。 沈清和正跪在书案前,面前摊开半卷泛黄的竹纸,见她进来,手指重重按在某行字上:“你看这个。” 冉梓喜俯身,见那行字因年代久远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文心社”三字。 再往下看,“太祖年间,女子可入社论诗,凡有佳作刊《文心录》,与男子诗稿同列”几个字赫然在目。 她指尖一颤,几乎要碰到纸页:“这是……” “百年前的《文坛旧录》。”沈清和抽出另一卷,“我前日整理地窖旧书,在梁上的木盒里翻到的。当年文心社被禁,是因为有官员参奏‘女子议政乱朝纲’,可太祖的批文里分明写着‘诗无男女,心有高低’。”他抬头时,眼底泛着光,“他们用规矩困你,你便用老规矩反将一军——云煌国的文坛规矩,从来不是他们说改就能改的。” 冉梓喜忽然笑了,那笑从眼底漫出来,连眉梢都带着锋刃:“沈兄,你这是要我把百年前的旧账翻到台面上?” “不止旧账。”沈清和将竹纸小心卷起,“我已让人抄了三份,一份送州府,一份送翰林院,还有一份……”他推过案头的信匣,“明早随你的《致云煌文人书》一起贴到城门墙上。” 窗外传来打更声,冉梓喜摸着信匣上的锁扣,突然想起今早被烧的《闺阁集》。 那些她熬夜批注的诗稿,那些小娘子们托人送来的“愿附骥尾”的诗抄,此刻该是化作灰烬了。 可她指尖触到信匣里那份《致云煌文人书》的草稿,嘴角反而翘得更高——他们烧的是纸,烧不掉的,是女子想读书的心。 “姑娘,该回了。”周嬷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诗会的帖子送来了,说是后日开笔。” 冉梓喜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沈清和叫住。 他指了指书案角的青瓷瓶:“这是新得的雪水茶,你带些回去。” 出了藏书阁,月上柳梢。 周嬷嬷扶着冉梓喜上马车,刚要放下车帘,突然顿住:“姑娘你看——” 街角茶棚的灯笼下,有个穿灰布衫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翻诗册。 冉梓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男子翻到某页时,快速扫了眼四周,又将诗册往袖子里塞了塞。 最诡异的是他腰间——系着个褪色的青布囊,和前日在赵守义书房外看到的书童佩囊,绣着同样的缠枝莲。 “周嬷嬷。”冉梓喜放下车帘,声音轻得像风,“后日诗会的评审名单,你再查一遍。尤其是新添的那位……” 马车辘辘驶远,街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那灰布衫男子抬头时,脸上的阴影晃了晃,露出半枚文正盟的铜印——正嵌在他腰间的青布囊里。 第二日清晨,周嬷嬷抱着红漆木匣跨进内室时,窗棂上的霜花正簌簌往下落。 她抖了抖被晨雾打湿的棉袖,将一叠洒金笺拍在案上:“姑娘,诗会评审名单我逐个对过了——新添的那位王敬之,原是文正盟里管账的!” 冉梓喜正用银匙搅着桂花粥,瓷匙在碗沿发出轻响。 她抬眼时眸中寒芒一闪,指尖在名单上划过“王敬之”三个字,墨迹未干的“文正盟账房”五个小字正压在他籍贯栏下。 这是昨夜她让沈清和的书童连夜查的底——文正盟的眼线,果然混进了评审团。 “周嬷嬷,去药堂抓两副安神散。”她舀了口粥慢慢咽下去,“再让阿福套车,我要去城南绣坊。” 周嬷嬷愣了愣,随即会意地应下。 等马车辘辘驶出冉家大门时,车帘下露出半截靛青裙角——那是冉梓喜最不起眼的旧裙,发间只别了支素银簪子。 她掀开车帘望了眼街角,果然看见昨日那个灰布衫男子缩在茶棚里,目光正黏在马车上。 “去绣坊。”她对车夫低语,指尖悄悄叩了叩车壁三下。 三日后,云州最大的流芳诗会在城南烟雨楼开笔。 烟雨楼前的垂柳刚抽新芽,廊下悬着十二盏描金灯笼,映得“女子诗会”的红绸格外醒目。 冉梓喜立在二楼雅座,透过雕花窗看楼下:王敬之正端坐在评审席中央,青布囊在腰间晃得欢快,与那日街角男子的佩囊一般无二。 “姑娘,诗稿收齐了。”阿福捧着檀木匣上来,匣底压着张字条——是负责收稿的小丫头写的:“王大人刚才借如厕之名,往袖中塞了半叠诗稿。” 冉梓喜将字条揉成碎屑,看了眼楼下正在品茶的王敬之。 他喉头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布囊,分明在等某个时机。 日头移到正中央时,评审团开始唱票。 王敬之的声音突然拔高:“第三十五号诗稿,‘欲上青天揽明月’——此句有逾矩之嫌,当判不合格!” 楼下传来小娘子们的窃窃私语。 冉梓喜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那是她暗中鼓励的绣娘阿秀写的诗,本应是夺冠热门。 “且慢。”她扶着栏杆款步下楼,银簪在发间闪了闪,“王大人判诗,可依据《诗评要则》?” 王敬之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溅湿了半幅诗稿:“冉、冉姑娘,这是评审团的事……” “那便请王大人说说,‘逾矩’二字从何而来?”冉梓喜指尖轻点他面前的《诗评要则》,“太祖年间明文规定,诗无禁忌,只论工拙。”她转向台下,声音清越如铃,“还是说,王大人的‘逾矩’,指的是女子不该有‘揽明月’的志向?” 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说得好”。 王敬之额头沁出冷汗,手忙脚乱去摸青布囊,却摸出半叠被茶水浸透的诗稿——正是他方才调换的。 “这是?”阿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举着盏铜灯,“方才打扫时在茅房捡到的,原主的诗稿上还沾着墨汁呢。” 满座哗然。 王敬之的青布囊“啪”地掉在地上,文正盟的铜印骨碌碌滚到冉梓喜脚边。 她弯腰拾起,对着阳光照了照:“原来文正盟选评审,看的是账房手艺,不是诗才?” “哗——”台下炸开一片嘘声。 王敬之面如死灰,被巡城卫架走时,怀里又掉出几封赵守义的手札,上面赫然写着“压下女子佳作”“务必让男弟子夺魁”。 当天夜里,《云州快报》的报童举着号外跑遍大街小巷:“文正盟操控诗会!评审私换诗稿被当扬拿获——” 云州书院的讲台上,李墨白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 他昨日在快报上读到诗会始末,又翻出压箱底的《闺阁集》,发现被自己批注“女子无才”的页脚,不知何时沾了茶渍,晕开一片模糊的“妙”字。 “诸位。”他攥紧讲稿,指节发白,“赵大人常说‘女子不可议政’,可《闺阁集》里的《论农桑》,比我等写的《劝农策》更切实际;诗会上的《咏絮》,比我前日在醉仙楼听的酸诗强百倍——” 他突然提高声音,“若女子有才,为何不可议政?难道我们连事实都不敢面对?”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赵守义正坐在首排,茶盏“哐当”摔在地上,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背。 杜子昂跳起来要骂,却见台下半数学子都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李墨白。 三日后,冉梓喜的《女子非不能,实不被允许》登上《云州快报》头版。 她在文中摊开《文坛旧录》的拓本,列出谢道韫、鱼玄机等才女的事迹,最后写道:“百年前太祖允女子入社论诗,今时今日,难道我云煌文人,连前人的肚量都不如?” 街头茶棚里,老秀才举着报纸直拍大腿:“这小娘子说得在理!”绣坊的阿秀攥着报纸往家跑: “我娘说要把这篇贴在灶王爷边上!”连挑担子的货郎都哼起新调子:“女子能提笔,云煌添文气——” 文正盟的雅阁里,赵守义捏着被茶水浸透的报纸,指背青筋直跳。 杜子昂站在一旁搓手:“大人,要不咱们……” “闭嘴!”赵守义将报纸揉成一团砸在他脚边,“她不是要讲理吗——” 他盯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像淬了冰,“那就让她看看,这文坛的理,到底是谁说了算。” 文正盟雅阁的雕花窗棂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赵守义踩过地上皱成纸团的《云州快报》,靴底碾碎“女子非不能”的墨迹。 他反手抽了杜子昂一记耳光,指节上还沾着方才捏碎茶盏的血珠:“蠢材!前日诗会被她当众打脸,你倒好,只想着‘要不咱们’——” 他抓起案头的镇纸砸向门框,“去把张媒婆找来,再让城西的刘屠户写状纸!” 杜子昂捂着火辣辣的脸,后槽牙都在打颤:“大、大人是要……” “说她与外男私通!”赵守义扯松领口,喉结剧烈滚动,“沈清和的藏书阁她去得勤,李墨白的书院她也常踏足—— 文人最重名节,我要让全云州的人都知道,这冉家庶女表面装才女,实则是勾三搭四的荡妇!” 他突然凑近杜子昂,唾沫星子溅在对方脸上,“再买通城南破庙的老尼姑,让她‘回忆’二十年前冉夫人难产时,冉梓喜生母曾求过‘克母’的邪术—— 克母、淫奔,两条罪名扣下去,她纵有千般才学,也得摔进泥里永世翻不了身!” 杜子昂猛地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大人高见!小的这就去办!”他爬起来时,青衫下摆沾了赵守义的血,却像得了圣旨般连滚带爬冲出门去。 同一时刻,冉家西院的烛火还亮着。 冉梓喜捏着沈清和刚差人送来的密信,信纸上“文正盟今夜密会”几个字被烛火映得泛红。 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匣暗格,指尖轻轻叩了叩檀香木的纹路——这是沈清和独创的密报暗号,“今夜”二字,意味着赵守义的动作比她预想的更快。 “周嬷嬷。”她掀开窗帘,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的影子,“去把阿福叫来。” 周嬷嬷刚掀开门帘,就见冉梓喜从妆台最下层抽出个蓝布包裹。 打开来,是一叠按日期分类的信笺,每封都盖着“云州绣坊”“城南茶棚”“书院杂役”的暗印。 这是她半年来收买的眼线递来的情报,连赵守义每月初一给老家送的米粮数目都记得清楚。 “阿福,”冉梓喜将其中两封推到他面前,“明早天不亮就去城南,把这两封给绣坊的阿秀和茶棚的老张。告诉阿秀,让她找十个绣娘做证人; 让老张把近三个月赵守义的书童往杜子昂家送东西的时辰记仔细。” 她指尖划过第三封信,“再去趟李墨白的书院,把这封给他——里面是文正盟去年私吞州府拨给书院的修学银的账册。” 阿福接过包裹时,掌心沁出冷汗:“姑娘,您早料到他们会……” “文人好名,便用名杀他们;文人惜财,便用财砸他们。”冉梓喜将最后一封密信塞进他怀里,“赵守义要泼脏水,我便让这脏水原路泼回去。” 她忽然笑了,眉梢挑得像出鞘的剑,“对了,让沈清和的书童明早去趟城西,替我给刘屠户的老娘送两斤人参——刘屠户最是孝顺。”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正是丑时三刻。 冉梓喜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见妆匣上未合上的暗格,里面躺着半枚从王敬之那里捡来的文正盟铜印,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次日清晨,云州城的晨雾还未散,西市的早茶摊就炸开了锅。 卖炊饼的王婶举着张传单尖叫: “快看!冉家庶女与藏书阁主私通!”边上的老秀才刚要骂,却见另一个报童举着号外跑过:“文正盟私吞修学银!账册铁证在此——” 冉梓喜坐在镜前,任周嬷嬷替她簪花。 镜中映出院外吵吵嚷嚷的人声,她指尖抚过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那是前日阿秀送的谢礼,用绣活换的钱买的。 “周嬷嬷,”她轻声道,“把我那身月白缎子裙拿出来——今日要去州府递状纸,总得穿得体面些。”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沈清和的书童撞开院门,怀里抱着个染血的布包: “冉姑娘!杜子昂买通的刘屠户反悔了,说他娘昨夜收到人参,哭着骂他‘做缺德事要遭雷劈’!”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张皱巴巴的状纸,“这是他刚写的证词,说状纸是杜子昂逼他按的手印!” 冉梓喜接过证词,指腹蹭过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迹。 她抬头时,晨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脸上,眼底的笑意比晨露更亮:“去把李墨白请来——今日州府大堂,该让文正盟的‘理’,见见光了。” 第75章 唇枪舌战时,文盟裂痕显 云州城最大的文昌阁今日格外热闹。 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被擦得发亮,门楣上"文坛论政大会"的红绸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赵守义站在后台,指节捏得发白——他特意选了这能容千人的场子,就为让冉梓喜的"失言"传遍全城。 "先生,冉家庶女到了。"书童掀帘进来,声音发颤。 赵守义扯了扯靛青儒衫,眼底闪过阴鸷。 三日前他还在书房与杜子昂密谋:"那小丫头仗着些歪才蹦跶,今日让她在这满堂儒生前出丑,妄议朝政的罪名一扣,看她还能翻出什么浪?" 此刻他望着正穿过前院的身影,月白缎裙被风掀起一角,发间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哪像个要被踩进泥里的庶女? 倒像个来摘星的。 冉梓喜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耳尖还能听见前院茶摊的议论: "听说她昨日去州府递状纸了?" "嘘,今日看文正盟怎么收拾她!"她垂眸盯着袖口暗绣的缠枝莲,指尖轻轻摩挲—— 这是周嬷嬷连夜赶工的,"体面些",嬷嬷说。 可她要的不是体面,是把文正盟的遮羞布当众扯下来。 "冉姑娘请。"引路的小斯在门口欠身,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恭敬。 大堂内,百张木凳坐得满满当当。 左首坐着云州有名的老儒,白须垂胸;右首是各诗社代表,李墨白正冲她微微颔首; 最前排挤着好些百姓,卖菜的阿婆抱着竹篮,说书的先生摇着折扇,连昨日送证词的刘屠户都挤在角落,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大会开始!"赵守义的声音像敲在铜盆上,"今日论政,只论理,不论身份。" 他扫过冉梓喜,"冉姑娘既敢言女子议政,不妨先说说,这''政''字,女子如何议得?" 台下霎时安静。 角落里传来老秀才的干咳,是赵守义特意请来的"第一枪"——云州有名的酸儒陈夫子,最爱引经据典。 "女子无才便是德,此乃古训。"陈夫子颤巍巍站起来,手中《礼记》拍得啪啪响,"《内则》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女子议政,乱纲常!" 冉梓喜往前走了半步,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脸上。 她指尖轻点案上的《云煌法典》,声音清越:"陈老引的是秦律。" 她翻开泛黄的书页,"云煌开国皇帝曾下《新礼诏》,明确''前朝旧律,不合时宜者废''。"她抬眼直视陈夫子,"不知陈老为何对本朝律例视而不见,偏要翻秦人的旧账?" 台下响起细碎的议论。 陈夫子的白须抖了三抖,涨红着脸坐下。 赵守义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这小丫头竟连法典都查过? "冉姑娘好记性。"第二个发难的是书院的张教习,"可就算律法没禁,女子天生短于谋略,议政不过是儿戏。" 他抚着腰间玉佩,"去年诗会,某家小姐作的诗,竟把''东篱''写成''西篱'',闹得笑话。" 冉梓喜突然笑了,从袖中抽出一沓纸:"张教习说的,可是去年春月诗会?"她翻开第一张,"这是当时的评选记录—— 那位小姐的诗本是三甲,后来被改成了末等。"她又抽出一张,"这是文正盟的批注:''女子诗作,不可逾男。 ''" 张教习的脸瞬间煞白。他当然记得,那是赵守义亲自下的令。 "诗会评选,本该论才不论性别。"冉梓喜将纸页推到台中央,"可文正盟十年间篡改了二十九次评选,只因为作者是女子。" 她转向赵守义,"赵先生总说''以理服人'',这理,是文正盟的理,还是天下人的理?" 赵守义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 他正要开口,右侧突然传来清越的男声:"冉姑娘说的,我可以作证。" 李墨白站了起来。 他今日没穿旧青衫,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襕衫,倒比平日多了几分书生气。"我在文正盟当差三年,"他从怀中掏出个布包,"这是三年间所有被篡改的诗稿,每本都有我的批注。" 他摊开最上面一本,"去年中秋诗会,林氏女的《咏月》本是第一,赵先生说''女子夺魁,成何体统'',硬把名次换成了他学生的。" 台下炸开了锅。 有老儒拍案:"竟有这等事!"卖炊饼的王婶扯着嗓子喊:"我家闺女爱写诗,原来不是她写得不好!"赵守义额角青筋直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怎么忘了李墨白早对文正盟不满? "各位请看。"冉梓喜趁势举起一本蓝皮册子,封皮上"民意"二字是韩小婉用簪花小楷写的,"这是顾公子帮我收集的,从茶棚到绣坊,从米铺到书摊,一百零八个百姓的话。"她翻开第一页,"卖花的阿香说:''我能认几个字,想说说税钱重。 ''说书的周先生写:''女子若能议政,茶棚里的故事能多一半。 ''" 她声音渐高,像清泉撞碎山石:"文坛不该是几家的私园,该是天下人的明堂! 女子能绣花能持家,为何不能说两句心里话?" 掌声如雷。 刘屠户粗着嗓子喊"说得好",顾公子眼眶泛红拼命鼓掌,连方才还板着脸的老儒都摸着胡子点头。 赵守义望着台下,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他精心布的局,怎么成了冉梓喜的戏台? "今日多谢各位捧场。"冉梓喜朝台下福了福身,目光扫过赵守义时顿了顿,"理越辩越明,往后这文坛,该容更多声音了。" 散场时,阳光正暖。 冉梓喜抱着那叠民意册往外走,李墨白跟在身后:"冉姑娘,今日这一仗,漂亮。"她回头笑:"漂亮的还在后头——文正盟的账,才刚算个头。" 赵守义站在后台,望着满地狼藉的茶盏碎片,喉间发腥。 他招手唤来最心腹的随从,声音低得像蛇吐信:"去,找个手稳的,仿冉家庶女的笔迹......"他顿了顿,"写封''通敌''的信。" 随从领命要走,赵守义又补了句:"要快。"他望着冉梓喜远去的背影,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滴出水来—— 这丫头,必须在她掀翻文正盟之前,先把她按进泥里。 第76章 墨影诗如刀,阴谋现端倪 赵守义盯着冉梓喜离去的背影,喉间的腥甜直往上涌。 他扯松领口,砚台里未干的墨汁被袖角带翻,在宣纸上洇开团污黑,像极了此刻翻涌的心思—— 那丫头在诗会上把文正盟的底裤都扒了,若不趁早除掉,等她真掀动女子议政的风潮,文正盟百年根基都要塌在她手里。 "去,找城南老秀才的关门弟子。"他掐灭烛芯,火光在眼底晃出阴翳,"那小子仿人笔迹最是像模像样,要他照着冉家庶女的字迹,写封给北狄使者的信。" 随从缩着脖子应了,他又补一句: "内容要带''北狄铁骑开春南下''的口风,再夹两句''云煌文弱可图''的疯话。" "信写完后,塞到城南驿站的北狄商队邮筒里。"赵守义指节叩了叩桌案,"再让茶棚的说书人明早开嗓就唱''墨隐居士通敌''—— 那丫头用''墨隐''的名号在诗社出尽风头,这顶帽子扣上,看她怎么摘!" 随从退下时,赵守义摸出怀里的玉佩。 那是当年做翰林时,先皇赏的,如今玉色发暗,倒像他这张老脸。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嘴角扯出冷笑:"冉梓喜,你不是要当文坛的明堂么? 明儿个,我就让这明堂塌在你自己手里。" 第二日未时,冉梓喜正在院中点算新收的诗稿。 周嬷嬷掀帘进来时,绣鞋沾着泥星子,鬓角的银簪都歪了:"姑娘,城南驿站的老周头让人带话,说有封北狄商队的信,寄件人竟是您!" 她手一抖,纸页簌簌落了满地。"您素日连北狄商人的面都没见过!" 周嬷嬷急得直搓手,"老周头说那信的封皮还盖着北狄狼首印,可把驿站的人吓着了,都在说您通敌呢!" 冉梓喜弯腰拾纸,指尖却稳得惊人。 她想起昨日散场时赵守义阴鸷的眼神,喉间泛起冷意——好个文正盟,诗会输了就玩阴的? 她扯过外衫往身上一披:"嬷嬷,备车。" 城南驿站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 冉梓喜掀开车帘时,正见几个挑夫凑在邮筒前嘀咕,见她来,议论声陡然拔高:"就是她! 那信上的名字跟她一个字不差!" "劳烦取信。"她冲驿站管事福了福身,声音清冷。 管事擦着汗捧来个油皮纸包,封皮上"冉梓喜"三字是行草,笔锋倒是像她平日给诗社批稿的模样,可仔细一瞧—— 起笔的顿挫太刻意,收笔的回锋又太生硬,分明是刻意模仿。 她捏着信角展开,字迹更破绽百出。 北狄文书惯用回鹘体,这信却用云煌小楷,末了的狼首印颜色发乌,纹路也模糊得很,倒像用旧模子急着盖的。 最可笑的是"北狄铁骑开春南下"那句——她上月刚翻看过户部的边报,北狄今年雪灾,连战马都喂不饱,哪来的铁骑? "这信是假的。"她把信拍在案上,目光扫过围观人群,"北狄文书不用小楷,狼首印的齿纹该是十三道,这枚只有十一。" 她指尖点着邮戳,"邮戳上的''云州''二字,''州''字最后一竖该往下拖,这枚却顿住了——分明是新刻的模子。" 人群里起了骚动。 卖糖葫芦的老张头扯着嗓子喊:"我就说冉姑娘不是那号人! 前日还教我家闺女写《咏菊》呢!"驿站管事擦着汗直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把信收起来,绝不给坏人可乘之机!" 冉梓喜转身时,袖中握紧了那封假信。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赵守义敢动这手,必然还有后招。 她得赶在谣言散遍云州前,把水搅得更浑。 "去沈先生的藏书阁。"她上了车,对车夫道。 车帘外,几个灰衣人缩在街角,见她离开,忙不迭跑远——不用猜,定是赵守义派来盯梢的。 沈清和正在阁中翻《北狄风俗志》,案头茶盏里的茉莉都泡开了。 见她进来,他合上书页:"我刚听见茶棚的说书人在唱''墨隐通敌'',可是为这个?" "您看。"冉梓喜把假信摊在他面前。 沈清和扶了扶玉扳指,目光扫过信笺,嘴角渐渐扬起: "好个破绽百出的局。"他指尖敲了敲"北狄铁骑"四字,"若你把这信呈给御前,再附上北狄边报,倒能反将一军。" "文正盟总说我''乱纲常'',"他抬眼望她,眼底有墨色翻涌,"这回让他们尝尝''欺君罔上''的滋味—— 皇帝最恨臣子拿国事当棋盘。" 冉梓喜的手指轻轻摩挲信笺边缘。 她想起现代文献课上,老师讲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案例,此刻倒真用上了。"先生是说,将计就计?" "不仅要呈信,还要把文正盟这些年打压异己的事一并捅上去。" 沈清和从书架抽出本旧账册,封皮写着"文正盟收支录","你昨日诗会上说的篡改诗稿,我这儿还有二十桩。" 窗外掠过归鸦的影子。 冉梓喜望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突然笑了: "赵守义要我死在''通敌''的污名里,我偏要他死在''欺君''的刀刃下。" 是夜,李墨白翻墙进赵守义宅邸时,后颈还沾着露水。 他猫在月洞门边,听着前院仆役喊"老爷要连夜收拾行李",心下更急——再晚一步,证据就要被烧了。 书房的窗纸透出昏黄的光。 他摸到后窗,用匕首挑开铜闩,霉味混着墨香扑来。 案头堆着半烧的纸灰,墙角的樟木箱上落着锁——那里面,该是赵守义的私印和稿本。 他解下腰间的铁丝,三两下捅开铜锁。 箱底压着个檀木匣,打开来,果然躺着几页未干的诗稿,字迹与那封假信如出一辙。 最下面是枚狼首印,印泥还黏着木屑——分明是新刻的。 "谁?"外间传来脚步声。 李墨白心跳到了嗓子眼,抓起匣子就往怀里塞。 他猫在书架后,看着赵守义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张银票:"明日卯时城门开,你带家眷先出城......" 等脚步声走远,李墨白翻墙而出时,衣摆被荆棘划破了道口子。 他站在巷口的槐树下,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把匣子塞进冉家车夫手里:"告诉冉姑娘,赵守义要跑。" 第三日辰时,李侍郎的官轿停在冉府门前。 冉梓喜捧着个红漆木盒上轿时,周嬷嬷往她怀里塞了块桂花糕:"姑娘饿着肚子见官可不成。"她捏着温热的糕点,想起昨日李墨白送来的证据—— 伪造的信稿、新刻的印模、还有沈清和整理的二十桩文正盟丑事,都在这盒子里。 御书房的蟠龙柱投下阴影。 皇帝把最后一页折子拍在案上时,茶盏里的龙井溅湿了袖口:"好个赵守义! 当年朕赏他文正盟的牌子,是让他正文坛风气,不是让他搞这些腌臜事!" 李侍郎躬身道:"冉姑娘还说,这信里的''北狄铁骑''与户部边报不符,分明是伪造军情。" 皇帝冷笑:"伪造军情、欺君罔上、打压文坛——这三条罪状,够他在大牢里过下半辈子了。" 赵守义是在出城时被拿下的。 他穿着青布短打混在商队里,包袱里还塞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 差役扯他衣领时,他瘫坐在地,嘴里直嘟囔:"不可能......那丫头怎么会发现......" 云州城的街头,通缉令贴满了墙。 冉梓喜站在茶棚前,听着说书人拍着醒木喊:"各位客官。 这正是''墨隐智破通敌局,文正终现鬼蜮形''!"她摸出枚铜板抛给说书人,转身往巷子里走。 转过街角,纸鸢店的竹篾在风里摇晃。 一只朱红的纸鸢从头顶掠过,尾巴上的金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冉梓喜望着那纸鸢越飞越高,轻声道:"赵守义倒了,可文正盟的余孽还在。"她指尖拂过袖中沈清和新送的请帖——云州书院的诗词挑刺大会,下月初三开锣。 风掀起她的裙角,带起几分清冽的墨香。 冉梓喜望着远处书院的飞檐,眼底泛起笑意:"这场戏,才刚开始呢。" 第77章 欲针锋相对,呈挑刺大会 云州书院的演武堂今日改作文场,朱漆廊柱间挂着"以文相诘,以理服人"的红绸,台下百来张木凳坐得满满当当,茶盏磕碰声里混着三三两两的私语。 冉梓喜坐在主位右侧,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 是她头回以"墨隐居士"真身出现在挑刺大会上,前襟绣的玉兰花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的月白暗纹。 "诸位静一静!"主持的老学究拍了拍惊堂木,目光扫过台下,"今日诗词挑刺大会,只论文章不论尊卑,有疑便问,有理便辩。"话音未落,东侧第二排的青衫女子已扶着案几起身。 月白褙子上绣的并蒂莲随着动作晃了晃,高若雪指尖叩了叩面前的诗稿,声线像浸了冰碴子:"既如此,便从墨隐居士的诗作说起吧。" 台下传来抽气声,有人低声嘀咕"墨隐是女的?",更多人伸长脖子往主位看。 冉梓喜垂眸抿了口茶,喉间泛起一丝甜腥——这是她昨夜翻了半宿《楚辞》的结果,但面上仍挂着清浅笑意。 "墨隐居士的诗我读过几首。"高若雪举起诗稿晃了晃,"‘山月照松雪’算得有意境,可‘松雪’二字用典不明;‘小窗灯影里’倒有几分巧思,偏‘灯影’语意含混。 依我看,不过是借新奇词句哗众取宠罢了。"她尾音轻挑,眼尾扫过冉梓喜,"毕竟女子嘛,能识得几个字已是不易,谈何推敲典故?" 台下霎时安静,连廊外的蝉鸣都弱了几分。 冉梓喜放下茶盏,瓷与木相碰的轻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 她抬眼时眉梢微扬,唇角却噙着笑:"高姑娘说‘松雪’无典? 《世说新语》载王恭‘身无长物’,后有诗家以‘松雪’喻高洁,谢灵运《登池上楼》便有‘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其中‘持操’二字,不正是‘松雪’之意?" 高若雪的指尖在诗稿上掐出褶皱,刚要反驳,主位左侧的程砚秋已捻着胡须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诗笺: "老朽这里有墨隐居士早年所作七律《秋江晚渡》,其中一句‘落霞孤影渡寒江’,倒要请教——‘孤影’二字,可是用典?" 他展开诗笺时带起一缕墨香,目光却垂着,只看案上的《礼记注疏》:"《礼记·曲礼》有云‘独居不欺影’,影者,形之附也。 古来诗家多用‘孤鸿’‘孤舟’,‘孤影’二字,怕是不合古义。" 冉梓喜盯着程砚秋案头那本翻到《曲礼》篇的注疏,喉间的甜腥更浓了。 她早料到文正盟会翻旧账——这首诗是她初入诗社时写的,那时为避人耳目,确实没深究用典。 可昨夜宋知远送来半箱古籍,其中《楚辞·九章》的批注被他用朱砂标得醒目。 "程先生不妨看看《楚辞·九章》。"她指尖叩了叩案上两本古籍,《楚辞》的封皮被翻得卷了边,"屈子有‘孤影自怜兮,寄余情于江潭’之句,战国时已有‘孤影’喻孤寂; 再看《唐音统签》卷五十二,李太白亦有‘孤影随寒月,清光满故园’。"她抬眼直视程砚秋,眉梢微挑,"先生是只识字,还是不识意?" 程砚秋的胡须抖了抖,刚要开口,右侧的周怀瑾已抚掌打断,青衫下摆扫过案角的茶盏:"好个‘孤影’,那‘渡’字又作何解? 寒江是水,影是虚,岂有用‘渡’字之理?"他翻开随身带的《漱玉词》,"李清照‘争渡,争渡’是舟行,‘渡’字用在此处,岂非牵强?" 冉梓喜忽然笑出声,指节抵着下巴:"周先生可知《文心雕龙》有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 她起身绕过案几,指尖点在"渡"字上,"‘落霞孤影渡寒江’,这‘渡’非实指舟行,是使动用法—— 孤影使寒江生渡,方显秋夜之寂,江天之阔。" 她转身看向台下,目光扫过交头接耳的学子:"若依周先生所言改作‘照’或‘映’,倒成了死景。 诸位试想——落霞西沉,孤影随波,寒江因这‘渡’字活了,连风都有了方向。"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掌声如炸雷般响起。 几个年轻学子拍得掌心发红,连角落里的老学究都捻须点头。 周怀瑾的《漱玉词》"啪"地合上,他盯着冉梓喜案头的《文心雕龙》,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再开口。 "且慢。"高若雪的声音裹着冷笑穿透掌声,她起身时带倒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汤在案上蜿蜒成河。 "今日挑刺,可不止此句。"她望着冉梓喜,眼尾扬起,"听说墨隐居士常说‘女子可议政’,这诗里,莫不是也藏着私货?" 冉梓喜的指尖在《楚辞》封皮上顿住,她望着高若雪染了丹蔻的指甲,忽然笑了:"高姑娘若觉得‘孤影渡寒江’是女子议政,那我便再作一联——" 她提笔蘸了浓墨,在宣纸上写下:"浮光跃影沉金镜,静水无声亦自明。" 墨迹未干,台下已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程砚秋望着那联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那是文正盟的云纹标记。 高若雪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浮起笑:"不过第一关罢了。"她侧头对身边书童耳语两句,书童喏了声,猫着腰从侧门溜了出去。 散场时已是未时三刻,蝉鸣在廊下织成密网。 冉梓喜抱着那两本翻旧的古籍往书院外走,风掀起她的裙角,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墨香。 她望着高若雪离去的背影,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攥得发皱——她想起宋知远昨日说的"文正盟藏着半本《汉魏诗钞》",今夜,该去书斋寻他了。 第78章 幕后暗操作,博弈悄然起 蝉鸣渐歇时,冉梓喜已站在书院后巷的青砖墙下。 月芽儿刚爬上屋檐,她抬手叩了叩那扇半掩的竹门——这是与宋知远约好的暗号。 门内很快传来翻书声骤停的响动,接着是木屐踩过青石板的轻响。 "是我。"她压低声音,袖中帕子还沾着日间诗会的茶渍。 门"吱呀"开了条缝,宋知远探出头,青衫下摆沾着墨迹,显然方才还在整理文稿。 见是她,他忙侧身让进:"今日诗会闹得厉害,我正担心......" "高若雪派书童溜出去了。"冉梓喜跨过门槛,竹门在身后合拢,"她方才说''不过第一关'',明日互评环节怕是要动真格的。 我需要近五年文坛论战记录,还有高若雪、周怀瑾的诗集。" 宋知远的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转身从书橱最上层抽出个樟木匣:"早备下了。 前日你说要查文正盟的旧账,我把能寻到的都抄录了。"他掀开匣盖,一叠泛黄的诗稿与论战笔录整齐码着,"高姑娘的诗集中在《雪梅集》,周先生的考据文章收在《怀瑾说诗》......" 冉梓喜的指尖掠过诗稿,在某页停住。 那是高若雪去年冬日写的《咏梅》:"疏影横斜香彻骨,何惧寒彻比孤山。"她忽然冷笑:"孤山梅妻鹤子是林和靖的典故,可林逋隐居孤山时,梅树是''疏影横斜水清浅'',哪来的''寒彻''? 她倒把卢梅坡''梅须逊雪三分白''的寒,硬安到孤山头上了。" "还有周怀瑾。"她翻到另一本《怀瑾说诗》,指着某处批注,"他在《论古诗风骨》里说''建安风骨如松,盛唐神韵如竹'',可《文心雕龙》明言''风骨者,气之符也'',神韵是司空图提的,他把两个朝代的文论混为一谈——明日若他再拿''风骨''压人,我便用刘勰原话堵回去。" 宋知远的眼睛亮起来:"你是说,用他们最看重的典籍反制?" "文人最重注脚,最恨被指''不学无术''。"冉梓喜将诗稿按在烛火下,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高若雪若敢拿''女子议政''扣我帽子,我就先揭她''误引典故''的短;周怀瑾若再挑词句毛病,我便当众翻他的《怀瑾说诗》......"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谁?"宋知远刚要起身,冉梓喜已按住他的手腕:"等等。"她侧耳听了听,那叩门声不急不缓,三长两短——不是书院的规矩。 "是程砚秋。"她突然开口,"他袖口有文正盟的云纹暗绣,日间摩挲了一路。" 宋知远的脸色微变:"那是文正盟的核心标记......" 冉梓喜已走到门前,手搭上门闩时顿了顿:"若他真是来试探,便见。" 门开处,程砚秋立在月光里。 他卸了日间的青衫,换了件月白直裰,腰间玉牌在风里轻响。 见是冉梓喜,他先是一怔,随即拱了拱手:"在下冒昧,想与墨隐居士说两句话。" "请进。"冉梓喜侧身让他进门,余光瞥见他袖中露出半卷书册,封皮是熟悉的云纹。 程砚秋在案前坐下,目光扫过摊开的诗稿,喉结动了动:"今日在诗会,我并非有意针对。"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文正盟......有些规矩,身不由己。" "程先生是来解释,还是来警告?"冉梓喜端起茶盏,茶已凉透,"昨日诗会,你看我的诗看了三刻钟。 若真是针对,何必费那许多眼神?" 程砚秋的耳尖泛起薄红:"在下佩服姑娘才学。 只是明日互评......"他突然压低声音,"有人从京城送了帖子来,要借这场诗会立个规矩——女子若敢谈文,便是''乱纲常''。" "所以高若雪的书童,是去取那帖子?"冉梓喜的指节抵着案几,"程先生今夜来,是想说......" "若你真能破局,或许我也会倒向你。"程砚秋突然起身,将袖中那卷书册放在案上,"这是文正盟近年的论战纪要,比民间传的全。" 他转身走向门口,又停住脚步,"明日卯时三刻,慎言。" 门"砰"地合上,冉梓喜翻开那卷书册,第一页赫然盖着文正盟的朱印。 她抬头看向宋知远:"把这些和你抄的比对,连夜整理三份反驳稿—— 一份给高若雪的典故错误,一份给周怀瑾的文论混淆,最后一份拆文正盟的''纲常''话术。" "现在?"宋知远搓了搓手,"可这都快子时了......" "子时又如何?"冉梓喜扯下头上的木簪,将长发随意挽起,"明日他们要我颜面扫地,我偏要他们知道,女子提笔,扫的是他们的脸。"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你整理资料,我写提纲。 对了,让书院的小桃他们来—— "她顿了顿,"叮嘱他们明日无论发生何事,都别慌。 文人要面子,我们便当众撕了他们的面子。"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青瓦深院的密室里,高若雪跪在蒲团上,面前的男子裹着黑袍,连声音都蒙着层纱: "明日互评,必须让墨隐居士在众人面前出丑。"他将一封密信拍在案上,"这是礼部侍郎的手书,若她敢再提''女子议政'',便扣她''妖言惑众''的帽子。" 高若雪的指尖捏得发白:"可她今日的诗......" "诗才再高又如何?"黑袍男子冷笑,"云煌国的规矩,不是几首诗能改的。 你若办不成......"他的目光扫过她颈间的玉佩,"你父亲的官印,还在我这里收着。" 高若雪猛地抬头," 子时三刻,冉梓喜的书案上已堆起三叠文稿。 烛火在她眼底跳着,映得她眉梢微挑。 她翻到程砚秋留下的论战纪要,忽然想起现代导师说过的话:"学术论战,要抓住对方的逻辑漏洞,再用他们的武器反击。" "他们想用学术打压我?"她轻笑出声,将最后一份提纲压在镇纸下,"那我就用学术碾压他们。" 窗外,月色漫过窗棂,在宣纸上投下银霜。 她合上文稿,望着案头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那是生母留下的,帕角还沾着淡淡梅香。 "明天,才是真正的战场。"她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抚过"女子可议政"几个字,在月光里泛着墨色的光。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混着不知谁家的犬吠。 冉梓喜吹灭烛火,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她知道,明日卯时的诗会,会是一场硬仗。 但更重要的是,她等这场硬仗,等了太久。 第79章 墨隐居士集,文坛起风云 卯时三刻,云煌楼的雕花门扉被推开,晨雾未散,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叮咚作响。 冉梓喜踩着青石板跨进正厅时,目光扫过堂上"文会论道"的鎏金匾额,喉间溢出极轻的笑—— 这匾她昨日还见高若雪踮脚擦过,今日倒成了她要掀翻的戏台。 正厅中央的檀木案几旁,周怀瑾正低头翻着诗稿,程砚秋捻着胡须与几个老学究低语,见她进来,有两人的目光顿了顿,又迅速移开。 冉梓喜在末席坐定,袖中那叠昨夜写的提纲被掌心焐得温热,宋知远端着茶盏过来时,茶沫子都晃到了托盘上: "方才我见高姑娘往后台去了,怀里抱着个红绸裹的册子......" "该来的总会来。"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是宋知远特意备的雨前龙井,清苦里带着回甘。 她望着堂中渐渐坐满的文人,有生面孔,也有书院里跟着她学诗的小娘子—— 小桃坐在第三排,正朝她偷偷比了个"必胜"的手势,发间的珠花随着动作轻颤。 "时辰到,互评开始!"主持的老学究拍了下醒木,声音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 高若雪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月白衫子带起一阵风,她捧着一本青缎封面的诗册,指尖在"墨隐居士集"几个字上重重一按:"今日晚辈斗胆,想请墨隐居士当面解说这首《月下舟》。" 堂中响起抽气声。 冉梓喜垂眸——这诗是她半年前投给民间诗社的,当时只写了"孤舟横野渡,月白照衣寒"两句,原是借景抒怀,倒成了高若雪的靶子。 "''孤舟''''月白'',这般意象......"高若雪抬眼时眼尾微挑,"莫不是在怨怼世道? 我云煌文人讲究''达则兼济天下'',这等颓废之句,岂不是失了文人志节?"她话音未落,几个文正盟的老学究已跟着点头,有个留山羊胡的拍着桌子喊:"正是! 诗以言志,这等丧气话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冉梓喜慢慢起身,广袖垂落,在案几上扫出一片涟漪。 她望着高若雪发间那支翡翠簪子——和昨夜密室里黑袍男子提到的"父亲官印",倒像是同个铺子的货色。"高姑娘说''孤舟''是颓废?"她轻笑一声,"那陶潜的''舟遥遥以轻飏'',可是在怨? 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可是在丧?" 堂中静了静。 周怀瑾扶了扶眼镜,笔尖在诗稿上点了点——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冉梓喜昨晚翻他的文论集时记着呢。"更有白居易《琵琶行》里''独绕回廊行复歇'',"她提高声音,"那''独''字里藏的,是被贬江州仍心系黎民的赤子心。 高姑娘说''孤舟''不合志节,莫不是连五柳先生、摩诘居士都要一并贬了?" 后排传来一声低笑,是书院里教算术的陈夫子。 高若雪的耳尖瞬间涨红,她捏着诗册的手青筋凸起:"你......你强词夺理!" "周先生,您说呢?"冉梓喜突然转向周怀瑾,"您素日最讲考据,《陶渊明集》里''舟''字出现二十七次,哪次不是自由洒脱的意象?" 周怀瑾的笔尖"啪"地断了,他张了张嘴,又看看程砚秋——程砚秋正眯着眼摩挲茶盏,嘴角似有若无地翘着。 "那便说''风骨''!"一直沉默的周怀瑾突然开口,"你诗里多是风花雪月,少了教化之功,这算什么风骨?"他拍着案几,"我云煌文坛,最忌情感泛滥!" 冉梓喜的目光扫过堂中年轻人发亮的眼睛—— 这些被文正盟打压的学子,昨夜在书院听她讲《文心雕龙》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怊怅述情,必始乎风'',"她指尖叩了叩案几,"风骨从来不是板着脸训人,是''情与气偕,辞共体并''。" 她转向周怀瑾,"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若连真感情都要扼杀,这风骨,怕也是空心的。" 几个年轻文人猛地站起来,带头的是宋知远的学生阿福,他涨红了脸喊:"说得对! 我前日读居士的《田妇吟》,写农妇卖粮被盘剥,比那些''盛世颂''更让我睡不着觉!"堂中掌声渐起,小桃跟着拍红了手,连程砚秋都放下茶盏,眼睛亮得像点了灯。 高若雪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望着冉梓喜,突然想起昨夜黑袍男子的话:"撕了她的文名,比撕了她的衣裳更狠。"可此刻,她手里的诗册突然变得滚烫—— 里面夹着她去年写的《戍边行》,把"城濮之战"的典故套到了燕云关,被冉梓喜连夜翻了出来。 "高姑娘的《戍边行》,不知可还记得?"冉梓喜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时"唰"的一声,"''昔年城濮火,照我燕云甲''—— 城濮之战在中原,燕云关在北疆,地理错了八百里。"她抬眼,"您总说女子要守纲常,这''纲常文理'',您倒先乱了?" 堂中霎时炸开一片哗然。 高若雪的脸白得像纸,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地:"你......你翻人旧稿,算什么本事!" "本事?"程砚秋突然开口,他扶着案几站起身,白须在晨风中轻颤,"老夫编《云煌诗鉴》二十年,最见不得的就是牵强附会。 墨隐居士引经据典,字字有出处,这才是真本事。"他朝冉梓喜拱了拱手,"老夫愿为居士文风折服。" 掌声如雷。 文正盟的老学究们面面相觑,有两个年轻的已经挤到冉梓喜案前,争着要递诗稿。 冉梓喜坐回椅子时,掌心的提纲被汗浸得发皱,可她望着堂中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这汗出得值—— 就像去年冬天,她在破屋里冻得发抖时,对着生母的帕子发誓: 要让女子的笔,在这文坛上刻下痕迹。 高若雪弯腰捡起椅子,指尖触到地上那张被揉皱的纸——是黑袍男子给的密信,"妖言惑众"四个字被她捏得模糊。 她望着冉梓喜被众人围住的背影,喉间泛起腥甜,低声呢喃:"你赢了一局......但还没结束。" 晨雾散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冉梓喜的发间镀了层金。 她接过小桃递来的热粥,听着周围人讨论"女子可议政",忽然想起昨夜月光里的帕子,梅香似乎又飘了过来。 这时,宋知远凑过来,压低声音:"方才我见高姑娘往偏厅去了,怀里揣着个黑匣子......" 冉梓喜舀粥的手顿了顿,眼尾微挑——她知道,这局棋,才刚下到中盘。 第80章 傲风骨之争,扎眼的靶子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冉梓喜发间镀着金。 她刚接过小桃递来的热粥,还未沾唇,便听得身后传来木屐碾过青砖的声响。 高若雪去而复返了。 方才在偏厅整理乱发时,她对着青铜镜望见自己泛青的唇色—— 那黑袍人说的对,文名是文人的命门,可她方才竟被一个庶女当众撕了面皮。 指腹摩挲着袖中那方黑匣子,匣内装着冉梓喜去年冬天在破屋写的《寒夜寄母》,墨迹未干时被她买通的粗使婆子偷来的。 但此刻,她得先撕了这妖女的“女子议政”论调——那才是更扎眼的靶子。 “冉姑娘好兴致。”高若雪站在廊下,珠钗轻颤,声音却冷得像腊月的冰,“《礼记·内则》有云: ‘妇人不得议政事,亦不可擅文墨。’您今日在诗会上大谈田妇之苦、戍边之痛,以闺阁之思入诗,妄谈国是,莫不是忘了圣人训?” 堂中原本热闹的议论声霎时静了。 几个留着灰白胡须的老儒抚须点头,其中一位甚至低声附和:“高姑娘说的是,女子当以织绣为务......” 冉梓喜放下粥碗,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响。 她抬眼时,眼底的笑意未减,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中那方绣着梅枝的帕子—— 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帕角还留着淡淡药香。 昨夜她翻遍《后汉书》《唐会要》,为的就是等这一刻。 “高姑娘熟读《礼记》,可曾读过班昭的《女诫》?”她起身,月白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班昭虽教女子谦恭,却写‘女者,如也,从如人也’,这‘如’是顺从道理,而非顺从愚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学子,“王昭君出塞时作《怨词》,蔡文姬归汉后写《胡笳十八拍》,难道她们也是擅文墨的僭越之辈?” 高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却听冉梓喜又道:“太宗朝长孙皇后谏止圣上严惩魏征,劝‘主明臣直’,难道这不是议政事? 若按《内则》,长孙皇后该躲在后宫数算脂粉,可云煌国如今能有‘贞观遗风’,怕要多谢她的‘僭越’了。”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几个年轻文人拍起手来。 高若雪瞥见程砚秋摸着白须,眼底的赞许更浓了,喉头一甜,险些咬出血来。 “不过是拾古人牙慧。”一直沉默的周怀瑾突然开口,他是考据派的老学究,最恨浮文虚饰,“冉姑娘诗中多写孤影、寒江,尽是儿女情长,毫无风骨可言。” 冉梓喜早料到他会拿“风骨”开刀。 她转身从案头取来一卷《文心雕龙》,翻到《风骨篇》,声音清亮如钟: “刘勰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风骨在精神,不在题材。”她举起书,“杜甫《春望》写‘国破山河在’,是哀; 李煜《虞美人》道‘往事知多少’,也是哀。可谁能说它们没有风骨?哀而不伤,哀而思变,这才是真风骨!” 堂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程砚秋眯起眼,盯着冉梓喜手中的《文心雕龙》,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批注《诗鉴》,为“寒蝉凄切”是否算风骨纠结半月——如今这小女娃倒点醒了他。 他望着台下那些眼睛发亮的年轻学子,又看了看几个老儒若有所思的模样,低声自语:“或许……她的风骨,才是真正的风骨。” “诸位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女子有才便失德?”冉梓喜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全场,“若才华能安邦济世,能让田妇少受盘剥,能让戍边儿郎有热饭吃,何须分男女?” 寂静持续了三息。 先是一个青衫学子拍掌,接着是两个,三个,最后如潮水般漫开。 几个老儒虽没拍手,却也放下了原本紧抿的嘴。 高若雪望着被掌声包围的冉梓喜,只觉耳中嗡鸣——她分明看见,方才还支持她的那几个老儒,此刻正和年轻学子争论“女子议政”的利弊。 “你竟敢挑战千年纲常!”高若雪猛地站起来,椅子撞在身后的花架上,青瓷花盆“哐当”落地。 她攥紧袖中黑匣子,指节发白,“你以为赢了这一局就能……” “高姑娘?”小桃端着新茶从廊下过来,疑惑地看了眼满地碎片。 高若雪猛地闭了嘴。 她望着冉梓喜含笑的眼尾,喉间的话梗成刺——那匣子里的《寒夜寄母》,写的是“破灶无温泪满襟,慈亲旧帕抵千金”,若当众念出,定能说她“私德有亏,借母名博同情”。 可此刻,她竟有些犹豫——这妖女的嘴皮子太利,万一反被她扣个“揭人隐私”的帽子…… “高姑娘可是要说‘还没结束’?”冉梓喜端起茶盏,吹开浮叶,“我等着。” 阳光透过窗棂,在高若雪怀中的黑匣子上投下阴影。 她盯着那抹阴影,突然想起昨夜黑袍人说的最后一句:“必要时,撕了她的旧作。” 而冉梓喜望着她微颤的指尖,唇角笑意更深——她早让宋知远查过高府的粗使婆子,那首《寒夜寄母》的“失窃”,怕也是高姑娘的“妙手”。 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台下那些亮起来的眼睛——有位穿藕荷色衫子的少女,正攥着帕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下一局,该你们出题了。”她在心里说。 高若雪深吸一口气,将黑匣子按得更紧。 她望着冉梓喜被阳光镀亮的侧脸,终于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明日诗会,我们再论。” 可她没注意到,程砚秋已经悄悄把《云煌诗鉴》的批注本翻到了新页,笔锋遒劲地写下:“女子风骨,亦可昭昭。” 第81章 字字皆珠玑,典海翻巨浪 第二日卯时三刻,云煌城最大的杏雨诗社前,青石板上还凝着晨露,朱漆门匾被朝阳镀得发亮。 冉梓喜踩着满地碎金进了正厅,袖中《太平御览》的书角硌着小臂——这是她昨夜翻了半宿书案,特意从宋知远处借来的。 厅内已坐满了人,老儒们捻着胡须正低声议论,年轻学子们则直勾勾盯着主位,连茶盏里的茉莉都忘了吹。 高若雪早到了,正倚着雕花隔断与周怀瑾说话。 她今日穿了月白撒花褙子,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昨夜她在烛下翻了三箱古籍,才从冉梓喜去年在诗社发的旧作里挑出那句“青鸟衔书渡蓬山”。 “冉姑娘,可算等到你了。”高若雪忽然提高声音,指尖捏着张泛黄的诗笺站起。 步摇上的珍珠晃了晃,撞在她锁骨间的翡翠坠子上,“昨日说‘还没结束’,今日便请你解释解释,这诗里的‘渡’字,可是用错了?”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轻响。 冉梓喜抬眼,正撞进高若雪淬了冰碴的目光里。 她看见对方攥着诗笺的指尖泛白,诗笺边缘还沾着星点墨迹——这是从她去年落在茶寮的诗稿里撕的,宋知远昨日已查得清楚。 “高姑娘指的可是‘青鸟衔书渡蓬山’?”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汤微苦,“愿闻其详。” “青鸟乃西王母信使,蓬山即蓬莱仙岛。”高若雪将诗笺拍在案上,声线像绷紧的琴弦,“《山海经》载,青鸟居三危之山,蓬山在东海之外,二者相隔千里,岂可用‘渡’字?你这是学识浅薄,不通典故!” 有老儒闻言点头,几个年轻学子却皱起了眉——他们昨日被冉梓喜的“女子风骨”说得热血翻涌,此刻见高若雪发难,难免替她捏把汗。 冉梓喜放下茶盏,袖中《太平御览》的封皮擦过掌心。 她望着高若雪因激动而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高姑娘可知《太平御览》卷六百七十六?” 她翻开书,指腹压在一行小字上:“《拾遗记》云:‘青鸟衔玉简,飞度蓬莱台’。古人早有‘渡蓬山’的用法,‘渡’非误,是高姑娘只识皮毛,不察全貌。” 厅内响起抽气声。 程砚秋正翻着《云煌诗鉴》做批注,闻言手一抖,墨点溅在“女子”二字旁。 他眯眼凑近冉梓喜手中的书,见那行字确是《拾遗记》原文,喉结动了动——这丫头竟连《太平御览》这种类书都翻得熟,倒不像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本事。 高若雪的脸“刷”地白了。 她昨日翻的是《艺文类聚》《初学记》,独独漏了《太平御览》——那书太沉,她嫌麻烦没让仆人搬来。 “不过是取巧!”周怀瑾突然开口。 他是文正盟里有名的考据派,最见不得女子在文坛出风头,“冉姑娘诗中‘夜静风疏’四字,依《世说新语·文学篇》载,‘风清月朗’方是正解,‘风疏’成何体统?” 冉梓喜侧头看他。 周怀瑾腰间玉牌上“怀瑾”二字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抚须的动作里带着三分自得——这是他昨夜翻了半宿《世说新语》才找出的“破绽”。 “周先生可知《世说新语》写的是何时?”她指尖轻点桌面,“那是名士清谈的白日,风清月朗自然相宜。 可我诗里写的是更深露重的夜,风疏者,风轻而稀疏也,正合幽寂之意。意境不同,岂能强求用词一致?” 周怀瑾的手悬在半空,玉牌“当啷”撞在桌角。 他张了张嘴,想说“歪理”,却见台下几个年轻学子已交头接耳:“确实,夜静风疏比风清更有画面感。”“冉姑娘这解释,倒比《世说新语》更贴切。” 程砚秋的狼毫在宣纸上划出沙沙声。 他原在批注里写“浮巧”,此刻却重重划去,改成“邃密”。 这个总板着脸的考据派名士,眉峰渐渐展开——他研了二十年古籍,今日才知,原来诗中的典故不是死的,是要跟着意境活起来的。 “姑娘。” 一道极轻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冉梓喜垂眸,见宋知远正借着添茶的由头,将个素色纸卷压在她茶盏下。 纸卷边缘沾着星点泥渍,是刚从城外快马送来的。 她不动声色展开,只扫了一眼,心尖便微微一跳。 纸卷上是宋知远的字迹:“陛下遣内官监李公公于巳时末来听会,缘由未明。” “今日这诗会,怕不止是文坛之争了。”冉梓喜将纸卷团进掌心,抬眼时笑意更浓,“诸位可知,陛下已遣人来听结果?” 厅内霎时炸开一片议论。 老儒们面面相觑,年轻学子们眼睛发亮——能被皇帝关注,这诗会的分量顿时重了十倍。 高若雪后颈泛起凉意。 她望着冉梓喜被阳光镀亮的眼尾,突然想起昨夜黑袍人临走前的话:“莫要把事闹大。”可此刻,皇帝的人都要来了…… “阿福。”她捏着帕子扯了扯身旁随从的衣角,声音轻得像蚊子哼,“陛下怎会派人来?谁泄露的消息?” 随从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高若雪指甲掐进掌心,却见冉梓喜已站起身,广袖垂落如蝶翼:“今日这论辩,倒让我想起件事——” 她望着台下那些攥着帕子、眼睛发亮的少女,望着程砚秋案头新写的批注,望着周怀瑾僵硬的背影,唇角扬起一抹锐不可当的笑:“或许,我们该立个新规矩。” 第82章 逢棋走险招,逆风也翻盘 后堂竹帘被穿堂风掀起半尺,玄色暗卫的衣摆又晃过一道影子。 冉梓喜盯着高若雪发颤的指尖,喉间溢出半声轻笑—— 她等这一刻等了七日。 自文正盟在诗会前三天放话要"揪出匿名才子的学术谬误",她便翻遍云煌书肆,连程砚秋批注的《艺文类聚》都借了三回。 "不如咱们定个新规矩?"她尾音轻扬,像春蚕食叶般扫过满场惊愕的文人。 "既然是挑刺大会,不如我们互评彼此作品,以显公正。" 堂中霎时静得能听见茶盏里浮起的气泡破裂声。 高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昨日黑袍人塞给她的密信还在袖中硌着——信里只说要撕了冉梓喜的旧作,没提这女子会反将一军。 她望着后堂那道竹帘,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跪在祠堂抄《女诫》时,老夫人说"女子开口,便是失德",可此刻满场眼睛都亮着,连穿藕荷衫子的小丫头都攥着帕子直起了腰。 "高姑娘以为如何?"冉梓喜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底压着的密信边角刺得手背生疼。 圣驾暗卫来了,文正盟的把柄就该晒在光下。 高若雪张了张嘴,喉咙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她身后的随从偷偷扯她裙角——那是暗卫来前她安插的眼线,此刻正拼命使眼色。 她咬了咬牙:"既...既然是诗会公议,便依冉姑娘说的。"话音未落,堂下已响起零星的喝彩,穿藕荷衫的小丫头甚至拍起了手。 冉梓喜放下茶盏时,指节在案上叩出清脆的响。 她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纸页,展开时带起一阵墨香:"那就先请周先生过目。" 周怀瑾正端着茶盏往嘴边送,闻言手一抖,半盏茶泼在青衫前襟。 他盯着冉梓喜手中的纸卷——那分明是自己二十年前在扬州写的《咏竹赋》,当时不过是为讨青楼姑娘欢心的戏作,早该烂在旧书箱底的! "周先生自诩考据严谨,"冉梓喜指尖划过纸页第三段,"这''兰亭雅集煮竹茶''一句,可还记得?" 她另一只手翻开案上的《艺文类聚》,书页停在"竹部"那章,"《晋书》载兰亭雅集在三月三,众人曲水流觞,饮的是春酿;而竹林七贤夏日避暑,方有''煮竹为茶''的典故。 周先生将二者混为一谈,莫不是记混了?" 周怀瑾的胡子抖成了乱草。 他想起上个月在程砚秋的书斋里,自己还笑话人家批注《世说新语》时"过于迂腐",此刻却连《晋书》的原文都背不全。 他攥紧衣袖想反驳,却见程砚秋正低头翻着批注本,笔尖在"考据谬误"四字上重重画了道杠。 "还有这处。"冉梓喜又翻过一页,"''竹影扫阶尘不动''化用自五代《祖堂集》,周先生却注作''汉赋遗风''—— 汉时哪有这般清灵的句子?"她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的剑尖,"不知周先生是真不察,还是......" "够了!"周怀瑾猛地起身,案上的茶盏"叮"地撞在《世说新语》上。 他额角青筋直跳,耳尖红得要滴血,"不过是早年戏作,何须揪着不放?" "戏作?"程砚秋突然开口。 他放下批注本,指节叩了叩案头:"周兄去年还在《云煌文刊》上写文,说''文人笔墨无戏言'',如今倒说早年作品是戏作了?" 他转头看向冉梓喜,眼里浮起笑意,"墨隐居士确有真才实学,较之某些人空有名声,实则疏漏百出......" "住口!"高若雪拍案而起,檀木匣被震得蹦了三蹦,散在地上的旧诗又被她踩皱了两张。 她盯着冉梓喜发间那支褪色的银簪——那是冉家大夫人给庶女们的例银买的,可此刻这女子坐在上座,比穿金丝绣牡丹的自己更像主子。"你不过是个庶女,凭什么在此大放厥词!" 堂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蝉蜕落地的轻响。 穿藕荷衫的小丫头"噗"地笑出声,立刻用帕子捂住嘴。 角落里传来老儒的咳嗽:"凭的是才学,不是出身。"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附和,像春潮漫过沙滩。 冉梓喜望着高若雪涨红的脸,忽然笑了。 她起身时,银簪在鬓边晃出细碎的光:"那我倒要问问,是谁给了你资格,评判我的价值?" 高若雪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花架。 青瓷花盆"啪"地碎在地上,泥土里滚出半枚染血的玉佩——那是昨日黑袍人塞给她时,被她指甲划破的。 散场时已近黄昏。 穿藕荷衫的小丫头追上来,往冉梓喜手里塞了块桂花糖: "姐姐写得真好,我娘说要送我去女子书院呢。"她跑远时,裙角扫过满地残花,像一片会流动的晚霞。 冉梓喜捏着糖块往家走,路过街角茶肆时,听见几个书生在议论:"今日那墨隐居士,连周老的旧作都翻出来了......""嘘,没听见程先生说么? 治学严谨不逊须眉......" 她脚步微顿,抬头望见茶肆檐角挂着的话本牌子——《云煌新话·第七日》。 第二日清晨,冉家后门的老槐树上贴了张告示。 晨雾里,"墨隐居士通敌"六个字被露水洇得模糊,却还是引来了围看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