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书院的演武堂今日改作文场,朱漆廊柱间挂着"以文相诘,以理服人"的红绸,台下百来张木凳坐得满满当当,茶盏磕碰声里混着三三两两的私语。
冉梓喜坐在主位右侧,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
是她头回以"墨隐居士"真身出现在挑刺大会上,前襟绣的玉兰花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的月白暗纹。
"诸位静一静!"主持的老学究拍了拍惊堂木,目光扫过台下,"今日诗词挑刺大会,只论文章不论尊卑,有疑便问,有理便辩。"话音未落,东侧第二排的青衫女子已扶着案几起身。
月白褙子上绣的并蒂莲随着动作晃了晃,高若雪指尖叩了叩面前的诗稿,声线像浸了冰碴子:"既如此,便从墨隐居士的诗作说起吧。"
台下传来抽气声,有人低声嘀咕"墨隐是女的?",更多人伸长脖子往主位看。
冉梓喜垂眸抿了口茶,喉间泛起一丝甜腥——这是她昨夜翻了半宿《楚辞》的结果,但面上仍挂着清浅笑意。
"墨隐居士的诗我读过几首。"高若雪举起诗稿晃了晃,"‘山月照松雪’算得有意境,可‘松雪’二字用典不明;‘小窗灯影里’倒有几分巧思,偏‘灯影’语意含混。
依我看,不过是借新奇词句哗众取宠罢了。"她尾音轻挑,眼尾扫过冉梓喜,"毕竟女子嘛,能识得几个字已是不易,谈何推敲典故?"
台下霎时安静,连廊外的蝉鸣都弱了几分。
冉梓喜放下茶盏,瓷与木相碰的轻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
她抬眼时眉梢微扬,唇角却噙着笑:"高姑娘说‘松雪’无典?
《世说新语》载王恭‘身无长物’,后有诗家以‘松雪’喻高洁,谢灵运《登池上楼》便有‘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其中‘持操’二字,不正是‘松雪’之意?"
高若雪的指尖在诗稿上掐出褶皱,刚要反驳,主位左侧的程砚秋已捻着胡须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诗笺:
"老朽这里有墨隐居士早年所作七律《秋江晚渡》,其中一句‘落霞孤影渡寒江’,倒要请教——‘孤影’二字,可是用典?"
他展开诗笺时带起一缕墨香,目光却垂着,只看案上的《礼记注疏》:"《礼记·曲礼》有云‘独居不欺影’,影者,形之附也。
古来诗家多用‘孤鸿’‘孤舟’,‘孤影’二字,怕是不合古义。"
冉梓喜盯着程砚秋案头那本翻到《曲礼》篇的注疏,喉间的甜腥更浓了。
她早料到文正盟会翻旧账——这首诗是她初入诗社时写的,那时为避人耳目,确实没深究用典。
可昨夜宋知远送来半箱古籍,其中《楚辞·九章》的批注被他用朱砂标得醒目。
"程先生不妨看看《楚辞·九章》。"她指尖叩了叩案上两本古籍,《楚辞》的封皮被翻得卷了边,"屈子有‘孤影自怜兮,寄余情于江潭’之句,战国时已有‘孤影’喻孤寂;
再看《唐音统签》卷五十二,李太白亦有‘孤影随寒月,清光满故园’。"她抬眼直视程砚秋,眉梢微挑,"先生是只识字,还是不识意?"
程砚秋的胡须抖了抖,刚要开口,右侧的周怀瑾已抚掌打断,青衫下摆扫过案角的茶盏:"好个‘孤影’,那‘渡’字又作何解?
寒江是水,影是虚,岂有用‘渡’字之理?"他翻开随身带的《漱玉词》,"李清照‘争渡,争渡’是舟行,‘渡’字用在此处,岂非牵强?"
冉梓喜忽然笑出声,指节抵着下巴:"周先生可知《文心雕龙》有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
她起身绕过案几,指尖点在"渡"字上,"‘落霞孤影渡寒江’,这‘渡’非实指舟行,是使动用法——
孤影使寒江生渡,方显秋夜之寂,江天之阔。"
她转身看向台下,目光扫过交头接耳的学子:"若依周先生所言改作‘照’或‘映’,倒成了死景。
诸位试想——落霞西沉,孤影随波,寒江因这‘渡’字活了,连风都有了方向。"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掌声如炸雷般响起。
几个年轻学子拍得掌心发红,连角落里的老学究都捻须点头。
周怀瑾的《漱玉词》"啪"地合上,他盯着冉梓喜案头的《文心雕龙》,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再开口。
"且慢。"高若雪的声音裹着冷笑穿透掌声,她起身时带倒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汤在案上蜿蜒成河。
"今日挑刺,可不止此句。"她望着冉梓喜,眼尾扬起,"听说墨隐居士常说‘女子可议政’,这诗里,莫不是也藏着私货?"
冉梓喜的指尖在《楚辞》封皮上顿住,她望着高若雪染了丹蔻的指甲,忽然笑了:"高姑娘若觉得‘孤影渡寒江’是女子议政,那我便再作一联——"
她提笔蘸了浓墨,在宣纸上写下:"浮光跃影沉金镜,静水无声亦自明。"
墨迹未干,台下已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程砚秋望着那联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那是文正盟的云纹标记。
高若雪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浮起笑:"不过第一关罢了。"她侧头对身边书童耳语两句,书童喏了声,猫着腰从侧门溜了出去。
散场时已是未时三刻,蝉鸣在廊下织成密网。
冉梓喜抱着那两本翻旧的古籍往书院外走,风掀起她的裙角,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墨香。
她望着高若雪离去的背影,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攥得发皱——她想起宋知远昨日说的"文正盟藏着半本《汉魏诗钞》",今夜,该去书斋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