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义盯着冉梓喜离去的背影,喉间的腥甜直往上涌。
他扯松领口,砚台里未干的墨汁被袖角带翻,在宣纸上洇开团污黑,像极了此刻翻涌的心思——
那丫头在诗会上把文正盟的底裤都扒了,若不趁早除掉,等她真掀动女子议政的风潮,文正盟百年根基都要塌在她手里。
"去,找城南老秀才的关门弟子。"他掐灭烛芯,火光在眼底晃出阴翳,"那小子仿人笔迹最是像模像样,要他照着冉家庶女的字迹,写封给北狄使者的信。"
随从缩着脖子应了,他又补一句:
"内容要带''北狄铁骑开春南下''的口风,再夹两句''云煌文弱可图''的疯话。"
"信写完后,塞到城南驿站的北狄商队邮筒里。"赵守义指节叩了叩桌案,"再让茶棚的说书人明早开嗓就唱''墨隐居士通敌''——
那丫头用''墨隐''的名号在诗社出尽风头,这顶帽子扣上,看她怎么摘!"
随从退下时,赵守义摸出怀里的玉佩。
那是当年做翰林时,先皇赏的,如今玉色发暗,倒像他这张老脸。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嘴角扯出冷笑:"冉梓喜,你不是要当文坛的明堂么?
明儿个,我就让这明堂塌在你自己手里。"
第二日未时,冉梓喜正在院中点算新收的诗稿。
周嬷嬷掀帘进来时,绣鞋沾着泥星子,鬓角的银簪都歪了:"姑娘,城南驿站的老周头让人带话,说有封北狄商队的信,寄件人竟是您!"
她手一抖,纸页簌簌落了满地。"您素日连北狄商人的面都没见过!"
周嬷嬷急得直搓手,"老周头说那信的封皮还盖着北狄狼首印,可把驿站的人吓着了,都在说您通敌呢!"
冉梓喜弯腰拾纸,指尖却稳得惊人。
她想起昨日散场时赵守义阴鸷的眼神,喉间泛起冷意——好个文正盟,诗会输了就玩阴的?
她扯过外衫往身上一披:"嬷嬷,备车。"
城南驿站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
冉梓喜掀开车帘时,正见几个挑夫凑在邮筒前嘀咕,见她来,议论声陡然拔高:"就是她!
那信上的名字跟她一个字不差!"
"劳烦取信。"她冲驿站管事福了福身,声音清冷。
管事擦着汗捧来个油皮纸包,封皮上"冉梓喜"三字是行草,笔锋倒是像她平日给诗社批稿的模样,可仔细一瞧——
起笔的顿挫太刻意,收笔的回锋又太生硬,分明是刻意模仿。
她捏着信角展开,字迹更破绽百出。
北狄文书惯用回鹘体,这信却用云煌小楷,末了的狼首印颜色发乌,纹路也模糊得很,倒像用旧模子急着盖的。
最可笑的是"北狄铁骑开春南下"那句——她上月刚翻看过户部的边报,北狄今年雪灾,连战马都喂不饱,哪来的铁骑?
"这信是假的。"她把信拍在案上,目光扫过围观人群,"北狄文书不用小楷,狼首印的齿纹该是十三道,这枚只有十一。"
她指尖点着邮戳,"邮戳上的''云州''二字,''州''字最后一竖该往下拖,这枚却顿住了——分明是新刻的模子。"
人群里起了骚动。
卖糖葫芦的老张头扯着嗓子喊:"我就说冉姑娘不是那号人!
前日还教我家闺女写《咏菊》呢!"驿站管事擦着汗直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把信收起来,绝不给坏人可乘之机!"
冉梓喜转身时,袖中握紧了那封假信。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赵守义敢动这手,必然还有后招。
她得赶在谣言散遍云州前,把水搅得更浑。
"去沈先生的藏书阁。"她上了车,对车夫道。
车帘外,几个灰衣人缩在街角,见她离开,忙不迭跑远——不用猜,定是赵守义派来盯梢的。
沈清和正在阁中翻《北狄风俗志》,案头茶盏里的茉莉都泡开了。
见她进来,他合上书页:"我刚听见茶棚的说书人在唱''墨隐通敌'',可是为这个?"
"您看。"冉梓喜把假信摊在他面前。
沈清和扶了扶玉扳指,目光扫过信笺,嘴角渐渐扬起:
"好个破绽百出的局。"他指尖敲了敲"北狄铁骑"四字,"若你把这信呈给御前,再附上北狄边报,倒能反将一军。"
"文正盟总说我''乱纲常'',"他抬眼望她,眼底有墨色翻涌,"这回让他们尝尝''欺君罔上''的滋味——
皇帝最恨臣子拿国事当棋盘。"
冉梓喜的手指轻轻摩挲信笺边缘。
她想起现代文献课上,老师讲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案例,此刻倒真用上了。"先生是说,将计就计?"
"不仅要呈信,还要把文正盟这些年打压异己的事一并捅上去。"
沈清和从书架抽出本旧账册,封皮写着"文正盟收支录","你昨日诗会上说的篡改诗稿,我这儿还有二十桩。"
窗外掠过归鸦的影子。
冉梓喜望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突然笑了:
"赵守义要我死在''通敌''的污名里,我偏要他死在''欺君''的刀刃下。"
是夜,李墨白翻墙进赵守义宅邸时,后颈还沾着露水。
他猫在月洞门边,听着前院仆役喊"老爷要连夜收拾行李",心下更急——再晚一步,证据就要被烧了。
书房的窗纸透出昏黄的光。
他摸到后窗,用匕首挑开铜闩,霉味混着墨香扑来。
案头堆着半烧的纸灰,墙角的樟木箱上落着锁——那里面,该是赵守义的私印和稿本。
他解下腰间的铁丝,三两下捅开铜锁。
箱底压着个檀木匣,打开来,果然躺着几页未干的诗稿,字迹与那封假信如出一辙。
最下面是枚狼首印,印泥还黏着木屑——分明是新刻的。
"谁?"外间传来脚步声。
李墨白心跳到了嗓子眼,抓起匣子就往怀里塞。
他猫在书架后,看着赵守义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张银票:"明日卯时城门开,你带家眷先出城......"
等脚步声走远,李墨白翻墙而出时,衣摆被荆棘划破了道口子。
他站在巷口的槐树下,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把匣子塞进冉家车夫手里:"告诉冉姑娘,赵守义要跑。"
第三日辰时,李侍郎的官轿停在冉府门前。
冉梓喜捧着个红漆木盒上轿时,周嬷嬷往她怀里塞了块桂花糕:"姑娘饿着肚子见官可不成。"她捏着温热的糕点,想起昨日李墨白送来的证据——
伪造的信稿、新刻的印模、还有沈清和整理的二十桩文正盟丑事,都在这盒子里。
御书房的蟠龙柱投下阴影。
皇帝把最后一页折子拍在案上时,茶盏里的龙井溅湿了袖口:"好个赵守义!
当年朕赏他文正盟的牌子,是让他正文坛风气,不是让他搞这些腌臜事!"
李侍郎躬身道:"冉姑娘还说,这信里的''北狄铁骑''与户部边报不符,分明是伪造军情。"
皇帝冷笑:"伪造军情、欺君罔上、打压文坛——这三条罪状,够他在大牢里过下半辈子了。"
赵守义是在出城时被拿下的。
他穿着青布短打混在商队里,包袱里还塞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
差役扯他衣领时,他瘫坐在地,嘴里直嘟囔:"不可能......那丫头怎么会发现......"
云州城的街头,通缉令贴满了墙。
冉梓喜站在茶棚前,听着说书人拍着醒木喊:"各位客官。
这正是''墨隐智破通敌局,文正终现鬼蜮形''!"她摸出枚铜板抛给说书人,转身往巷子里走。
转过街角,纸鸢店的竹篾在风里摇晃。
一只朱红的纸鸢从头顶掠过,尾巴上的金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冉梓喜望着那纸鸢越飞越高,轻声道:"赵守义倒了,可文正盟的余孽还在。"她指尖拂过袖中沈清和新送的请帖——云州书院的诗词挑刺大会,下月初三开锣。
风掀起她的裙角,带起几分清冽的墨香。
冉梓喜望着远处书院的飞檐,眼底泛起笑意:"这场戏,才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