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义穿着青灰色儒衫立在高台中央,背后是堆成小山的《闺阁集》,封皮上“冉梓喜辑”四个金字在晨露里泛着冷光。
他手中举着半燃的火把,胡须因激动而颤抖:“此书专录女子酸腐词句,诱得小娘子们抛了女红,争着舞文弄墨——今日不烧,更待何时?”
“赵大人说的是!”杜子昂挤到台前,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故意提高声调,“那冉家庶女不过是借诗词博眼球,真当自己是文坛魁首了?也不照照镜子,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围观人群里有几个年轻娘子攥着帕子想往前挤,被巡城卫的长戟拦住。
纸页被火舌舔舐的噼啪声里,不知谁小声道:“可《闺阁集》里那首《咏絮》写得真好……”
“住嘴!”杜子昂猛回头,眼尾吊起,“再敢替妖书说话,连你一并送官!”
青烟裹着墨香冲上天空,冉家院内,周嬷嬷捧着刚买的杏仁酥的手突然一抖。
瓷碟“啪”地摔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片:“姑娘!云州书院烧书了!说是烧咱们的《闺阁集》!”
冉梓喜正对着铜镜描眉,笔锋微顿,眉尾拉出的弧度却没乱。
她盯着镜中自己微眯的眼,指尖慢慢攥紧帕子。
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像被踩进泥里的诗抄:“烧了多少本?”
“听茶棚老张说,足有三百册。”周嬷嬷抹着眼泪蹲下去捡瓷片,“杜子昂那挨千刀的还在骂您……”
“骂我倒无妨。”冉梓喜起身,珠钗在鬓边轻晃,“可他动了《闺阁集》——”她走到窗前,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是动了云煌国所有想读书的小娘子的梯子。”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声。
沈清和的书童捧着个包得严实的木匣跨进门槛,喘气道:“我家公子说,冉姑娘若得空,请来藏书阁一叙。”
藏书阁的雕花木门刚推开,冉梓喜便闻见浓重的檀香味。
沈清和正跪在书案前,面前摊开半卷泛黄的竹纸,见她进来,手指重重按在某行字上:“你看这个。”
冉梓喜俯身,见那行字因年代久远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文心社”三字。
再往下看,“太祖年间,女子可入社论诗,凡有佳作刊《文心录》,与男子诗稿同列”几个字赫然在目。
她指尖一颤,几乎要碰到纸页:“这是……”
“百年前的《文坛旧录》。”沈清和抽出另一卷,“我前日整理地窖旧书,在梁上的木盒里翻到的。当年文心社被禁,是因为有官员参奏‘女子议政乱朝纲’,可太祖的批文里分明写着‘诗无男女,心有高低’。”他抬头时,眼底泛着光,“他们用规矩困你,你便用老规矩反将一军——云煌国的文坛规矩,从来不是他们说改就能改的。”
冉梓喜忽然笑了,那笑从眼底漫出来,连眉梢都带着锋刃:“沈兄,你这是要我把百年前的旧账翻到台面上?”
“不止旧账。”沈清和将竹纸小心卷起,“我已让人抄了三份,一份送州府,一份送翰林院,还有一份……”他推过案头的信匣,“明早随你的《致云煌文人书》一起贴到城门墙上。”
窗外传来打更声,冉梓喜摸着信匣上的锁扣,突然想起今早被烧的《闺阁集》。
那些她熬夜批注的诗稿,那些小娘子们托人送来的“愿附骥尾”的诗抄,此刻该是化作灰烬了。
可她指尖触到信匣里那份《致云煌文人书》的草稿,嘴角反而翘得更高——他们烧的是纸,烧不掉的,是女子想读书的心。
“姑娘,该回了。”周嬷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诗会的帖子送来了,说是后日开笔。”
冉梓喜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沈清和叫住。
他指了指书案角的青瓷瓶:“这是新得的雪水茶,你带些回去。”
出了藏书阁,月上柳梢。
周嬷嬷扶着冉梓喜上马车,刚要放下车帘,突然顿住:“姑娘你看——”
街角茶棚的灯笼下,有个穿灰布衫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翻诗册。
冉梓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男子翻到某页时,快速扫了眼四周,又将诗册往袖子里塞了塞。
最诡异的是他腰间——系着个褪色的青布囊,和前日在赵守义书房外看到的书童佩囊,绣着同样的缠枝莲。
“周嬷嬷。”冉梓喜放下车帘,声音轻得像风,“后日诗会的评审名单,你再查一遍。尤其是新添的那位……”
马车辘辘驶远,街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那灰布衫男子抬头时,脸上的阴影晃了晃,露出半枚文正盟的铜印——正嵌在他腰间的青布囊里。
第二日清晨,周嬷嬷抱着红漆木匣跨进内室时,窗棂上的霜花正簌簌往下落。
她抖了抖被晨雾打湿的棉袖,将一叠洒金笺拍在案上:“姑娘,诗会评审名单我逐个对过了——新添的那位王敬之,原是文正盟里管账的!”
冉梓喜正用银匙搅着桂花粥,瓷匙在碗沿发出轻响。
她抬眼时眸中寒芒一闪,指尖在名单上划过“王敬之”三个字,墨迹未干的“文正盟账房”五个小字正压在他籍贯栏下。
这是昨夜她让沈清和的书童连夜查的底——文正盟的眼线,果然混进了评审团。
“周嬷嬷,去药堂抓两副安神散。”她舀了口粥慢慢咽下去,“再让阿福套车,我要去城南绣坊。”
周嬷嬷愣了愣,随即会意地应下。
等马车辘辘驶出冉家大门时,车帘下露出半截靛青裙角——那是冉梓喜最不起眼的旧裙,发间只别了支素银簪子。
她掀开车帘望了眼街角,果然看见昨日那个灰布衫男子缩在茶棚里,目光正黏在马车上。
“去绣坊。”她对车夫低语,指尖悄悄叩了叩车壁三下。
三日后,云州最大的流芳诗会在城南烟雨楼开笔。
烟雨楼前的垂柳刚抽新芽,廊下悬着十二盏描金灯笼,映得“女子诗会”的红绸格外醒目。
冉梓喜立在二楼雅座,透过雕花窗看楼下:王敬之正端坐在评审席中央,青布囊在腰间晃得欢快,与那日街角男子的佩囊一般无二。
“姑娘,诗稿收齐了。”阿福捧着檀木匣上来,匣底压着张字条——是负责收稿的小丫头写的:“王大人刚才借如厕之名,往袖中塞了半叠诗稿。”
冉梓喜将字条揉成碎屑,看了眼楼下正在品茶的王敬之。
他喉头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布囊,分明在等某个时机。
日头移到正中央时,评审团开始唱票。
王敬之的声音突然拔高:“第三十五号诗稿,‘欲上青天揽明月’——此句有逾矩之嫌,当判不合格!”
楼下传来小娘子们的窃窃私语。
冉梓喜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那是她暗中鼓励的绣娘阿秀写的诗,本应是夺冠热门。
“且慢。”她扶着栏杆款步下楼,银簪在发间闪了闪,“王大人判诗,可依据《诗评要则》?”
王敬之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溅湿了半幅诗稿:“冉、冉姑娘,这是评审团的事……”
“那便请王大人说说,‘逾矩’二字从何而来?”冉梓喜指尖轻点他面前的《诗评要则》,“太祖年间明文规定,诗无禁忌,只论工拙。”她转向台下,声音清越如铃,“还是说,王大人的‘逾矩’,指的是女子不该有‘揽明月’的志向?”
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说得好”。
王敬之额头沁出冷汗,手忙脚乱去摸青布囊,却摸出半叠被茶水浸透的诗稿——正是他方才调换的。
“这是?”阿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举着盏铜灯,“方才打扫时在茅房捡到的,原主的诗稿上还沾着墨汁呢。”
满座哗然。
王敬之的青布囊“啪”地掉在地上,文正盟的铜印骨碌碌滚到冉梓喜脚边。
她弯腰拾起,对着阳光照了照:“原来文正盟选评审,看的是账房手艺,不是诗才?”
“哗——”台下炸开一片嘘声。
王敬之面如死灰,被巡城卫架走时,怀里又掉出几封赵守义的手札,上面赫然写着“压下女子佳作”“务必让男弟子夺魁”。
当天夜里,《云州快报》的报童举着号外跑遍大街小巷:“文正盟操控诗会!评审私换诗稿被当扬拿获——”
云州书院的讲台上,李墨白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
他昨日在快报上读到诗会始末,又翻出压箱底的《闺阁集》,发现被自己批注“女子无才”的页脚,不知何时沾了茶渍,晕开一片模糊的“妙”字。
“诸位。”他攥紧讲稿,指节发白,“赵大人常说‘女子不可议政’,可《闺阁集》里的《论农桑》,比我等写的《劝农策》更切实际;诗会上的《咏絮》,比我前日在醉仙楼听的酸诗强百倍——”
他突然提高声音,“若女子有才,为何不可议政?难道我们连事实都不敢面对?”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赵守义正坐在首排,茶盏“哐当”摔在地上,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背。
杜子昂跳起来要骂,却见台下半数学子都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李墨白。
三日后,冉梓喜的《女子非不能,实不被允许》登上《云州快报》头版。
她在文中摊开《文坛旧录》的拓本,列出谢道韫、鱼玄机等才女的事迹,最后写道:“百年前太祖允女子入社论诗,今时今日,难道我云煌文人,连前人的肚量都不如?”
街头茶棚里,老秀才举着报纸直拍大腿:“这小娘子说得在理!”绣坊的阿秀攥着报纸往家跑:
“我娘说要把这篇贴在灶王爷边上!”连挑担子的货郎都哼起新调子:“女子能提笔,云煌添文气——”
文正盟的雅阁里,赵守义捏着被茶水浸透的报纸,指背青筋直跳。
杜子昂站在一旁搓手:“大人,要不咱们……”
“闭嘴!”赵守义将报纸揉成一团砸在他脚边,“她不是要讲理吗——”
他盯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像淬了冰,“那就让她看看,这文坛的理,到底是谁说了算。”
文正盟雅阁的雕花窗棂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赵守义踩过地上皱成纸团的《云州快报》,靴底碾碎“女子非不能”的墨迹。
他反手抽了杜子昂一记耳光,指节上还沾着方才捏碎茶盏的血珠:“蠢材!前日诗会被她当众打脸,你倒好,只想着‘要不咱们’——”
他抓起案头的镇纸砸向门框,“去把张媒婆找来,再让城西的刘屠户写状纸!”
杜子昂捂着火辣辣的脸,后槽牙都在打颤:“大、大人是要……”
“说她与外男私通!”赵守义扯松领口,喉结剧烈滚动,“沈清和的藏书阁她去得勤,李墨白的书院她也常踏足——
文人最重名节,我要让全云州的人都知道,这冉家庶女表面装才女,实则是勾三搭四的荡妇!”
他突然凑近杜子昂,唾沫星子溅在对方脸上,“再买通城南破庙的老尼姑,让她‘回忆’二十年前冉夫人难产时,冉梓喜生母曾求过‘克母’的邪术——
克母、淫奔,两条罪名扣下去,她纵有千般才学,也得摔进泥里永世翻不了身!”
杜子昂猛地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大人高见!小的这就去办!”他爬起来时,青衫下摆沾了赵守义的血,却像得了圣旨般连滚带爬冲出门去。
同一时刻,冉家西院的烛火还亮着。
冉梓喜捏着沈清和刚差人送来的密信,信纸上“文正盟今夜密会”几个字被烛火映得泛红。
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匣暗格,指尖轻轻叩了叩檀香木的纹路——这是沈清和独创的密报暗号,“今夜”二字,意味着赵守义的动作比她预想的更快。
“周嬷嬷。”她掀开窗帘,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的影子,“去把阿福叫来。”
周嬷嬷刚掀开门帘,就见冉梓喜从妆台最下层抽出个蓝布包裹。
打开来,是一叠按日期分类的信笺,每封都盖着“云州绣坊”“城南茶棚”“书院杂役”的暗印。
这是她半年来收买的眼线递来的情报,连赵守义每月初一给老家送的米粮数目都记得清楚。
“阿福,”冉梓喜将其中两封推到他面前,“明早天不亮就去城南,把这两封给绣坊的阿秀和茶棚的老张。告诉阿秀,让她找十个绣娘做证人;
让老张把近三个月赵守义的书童往杜子昂家送东西的时辰记仔细。”
她指尖划过第三封信,“再去趟李墨白的书院,把这封给他——里面是文正盟去年私吞州府拨给书院的修学银的账册。”
阿福接过包裹时,掌心沁出冷汗:“姑娘,您早料到他们会……”
“文人好名,便用名杀他们;文人惜财,便用财砸他们。”冉梓喜将最后一封密信塞进他怀里,“赵守义要泼脏水,我便让这脏水原路泼回去。”
她忽然笑了,眉梢挑得像出鞘的剑,“对了,让沈清和的书童明早去趟城西,替我给刘屠户的老娘送两斤人参——刘屠户最是孝顺。”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正是丑时三刻。
冉梓喜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见妆匣上未合上的暗格,里面躺着半枚从王敬之那里捡来的文正盟铜印,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次日清晨,云州城的晨雾还未散,西市的早茶摊就炸开了锅。
卖炊饼的王婶举着张传单尖叫:
“快看!冉家庶女与藏书阁主私通!”边上的老秀才刚要骂,却见另一个报童举着号外跑过:“文正盟私吞修学银!账册铁证在此——”
冉梓喜坐在镜前,任周嬷嬷替她簪花。
镜中映出院外吵吵嚷嚷的人声,她指尖抚过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那是前日阿秀送的谢礼,用绣活换的钱买的。
“周嬷嬷,”她轻声道,“把我那身月白缎子裙拿出来——今日要去州府递状纸,总得穿得体面些。”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沈清和的书童撞开院门,怀里抱着个染血的布包:
“冉姑娘!杜子昂买通的刘屠户反悔了,说他娘昨夜收到人参,哭着骂他‘做缺德事要遭雷劈’!”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张皱巴巴的状纸,“这是他刚写的证词,说状纸是杜子昂逼他按的手印!”
冉梓喜接过证词,指腹蹭过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迹。
她抬头时,晨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脸上,眼底的笑意比晨露更亮:“去把李墨白请来——今日州府大堂,该让文正盟的‘理’,见见光了。”